但是每年,圆空大师都记着他的生辰日,会给?他送些东西,或是善本经书、或是手?串,终归是寺里用的上?的东西。
旁人问起,圆空大师也?只说,他这小弟子的僧腊,就是出?生这日。
有了这一重借口,李从舟就成了报国寺里唯一过生辰日的人。
明义、明远几位师兄爱热闹,总是借着他“生辰”的由头聚会,办一桌子素斋吃的同时,也?给?他送上?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他再小些,明义师兄还会给?他买糖葫芦、煮寿面。
只可惜明义师兄的厨艺实在欠佳,一碗寿面叫他煮的夹生不说,上?面的鸡蛋也?煎得黢黑、硬得似石头。
当时李从舟年幼,不忍师兄忙活了大半天?的心血被倒入泔水桶,便是捏着鼻子、咬牙强行吃了下去。
结果,六岁那年的八月,他几乎是躺床上?度过的。
往后几年,八月十五怎么过的李从舟其?实记不大清了,这天?对他来说好像并无什?么大不同,照样是晨起挑水劈柴、午后习武练剑、晚上?释经译书。
除了这一日的师兄们会聒噪些、京城里的焰火会照得整个?天?空亮些,其?他……好像也?并无大不同。
听他这般说,顾云秋却只当是小和尚客气,或是不好意思。
报国寺的僧人那样和善,李从舟又是圆空大师最骄傲的小弟子、从小带在身边养大的,怎么会不给?他过生辰日?
小和尚这般说,肯定是怕他难堪。
“算了算了,你和圆空大师好好过,”顾云秋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是我刚才想岔了,提得很唐突。”
李从舟张了张口,最终没解释。
“反正?你身上?这伤也?要瞒着大师对不对?”顾云秋掰着指头算了算,还有足足十六日时光,“你就安心在钱庄上?养着,到时候我送你回去。”
说着,他还冲李从舟挤挤眼,“我每天?都给?你带好吃的。”
寿宴已过,名义上?,他已赖在辅国大将军府里“住了”五六日,便是王爷王妃宠他,面上?也?过不去了。
他们若去问老将军,那他和曲怀玉都要露馅儿。
顾云秋不想连累朋友,加上?朱先生明日就回来了,荣伯的病也?在渐渐好转,所以他可以放开手?回到王府上?住,白日再给?小和尚送东西来。
李从舟想到他柜子里那一水的小裙子,皱了皱眉,最终摇摇头,“别来回折腾了,你们铺上?不是有小伙计么?”
顾云秋想了想,最后折中道:
“那等?你好了,我来送你,然后八月十六日我来给?你送生辰礼,我们一起在山上?看?月亮吧?”
“……看?月亮?”
“嗯嗯,”顾云秋点点头,“人不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吗?而且登高赏月,京城附近最高的就是你们祭龙山了。”
他对着李从舟笑出?两个?弯弯的小月牙,“后山的云桥我害怕,我们一起去,我带阿娘煮的玩月羹给?你,可好吃了。”
玩月羹里头的龙眼前几日就从岭南送了来,都是极新鲜的,宁王妃手?巧,外?面的屁皮壳子留下来能烧制作香、里面的核仁也?能栽植。
而且玩月羹里要搁桂花,顾云秋最喜欢这种花。
只可惜,这汤羹得合时令,每年也?就只能吃上?一回。
“说好了唷?”顾云秋轻轻碰碰他的手?,看?样子很想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拉钩钩。
李从舟睨着他,最终摇摇头笑。
在顾云秋要瞪起眼睛来缠前,他却主?动牵起他的手?,轻轻用小指勾了勾,“说好了。”
顾云秋有些吃惊,垂眸盯着他们勾在一起的小拇指看?了半晌,最后嘿嘿一乐,用力牵着李从舟的手?晃了两下。
李从舟唇边挂着笑,缓缓阖上?眼眸。
那他得快些养好身子,盼一盼今岁的八月十六。
第045章
承和十五年的八月,注定是个不平月。
西北急报频传,战事吃紧,各处守军调度、征兵送粮忙碌异常。不少有功的京籍老兵被调动回京,而在京卫所的年轻士兵则急拨往前线。
若云公主之事,不查还好?,一查便有迹可循:
当年回禀公主病殁的一干人等,在归境之后的一两年内皆悉数意外暴毙。皇城司的人去查,终于?求得亲属允准凿开一位大宫女的坟。
这位大宫女十五岁入宫,因家中无人的缘故,待到二十八岁也未离宫。
陛下即位改元后,昭敬皇后看?她处事稳重,便选了她去照顾若云公主。
虽比不得几?位乳母跟公主亲厚,但?她一直是公主身边的掌事姑姑,跟着?公主出嫁后半年、西戎王惨死,公主不忍她跟着?孤老,便送了她跟着?使臣还朝。
家乡的人都说,这位姑姑欢欢喜喜回来?,一直很感激公主,本都已议好?了亲准备出嫁,后来?听得公主病殁消息,就穿着?嫁衣上吊殉死了。
可皇城司的人开棺验尸,却发?现那宫女的骨头漆黑一片、嫁衣也被腐蚀,脖颈处的断裂也不像是下坠所致,分明是被人毒杀后的作伪。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
不少当年跟着?公主远嫁西戎的人,在还朝后不久都被毒杀,然后做成了病死、殉死的模样,几?个传信的使臣,也都意外死亡。
皇城使的这份呈报一送,满朝皆惊。
其中尤属皇帝和太子不能接受——昭敬皇后那般尽心尽职,最终却养出这样一个女儿?。
除了唏嘘,宣政殿内就剩下空茫。
朝堂之上的太|子党,也因此偃旗息鼓,只敢在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略微针对一下徐家和四皇子,于?西北战事上、便是多一个词也不敢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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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云公主此事,源头的症结还在皇家本身。
牵涉昭敬皇后、顺宜皇贵妃还有当年那个病殁的二皇子予桥,他?们这些朝臣都是外人,到底不好?置喙。
朝堂上政务忙,但?家中该操办的事宁王却一件没落:
顾云秋的生辰快到了,他?在栖凰山上管皇城使买了一处庄子,这些日子应当已改建完成——
仿造江南园林形制,同样在后院开凿温汤。温汤边种满移栽来?的金银二桂,楼台假山修造一应俱全。
而且,参加完江镰老将军的寿宴后,他?从曲怀玉身上得着?启发?。
老将军都能给自家外孙早早取了小字,他?又何必拘着?非要?等到顾云秋二十岁那日。
十五,也算是小整寿。
前唐魏征庙祭的《五郊乐章》里?,有《白帝商音》一节,道是:
“白藏应节,天?高气清,岁功既阜,庶类收成。”
魏征大人是亘古罕有的贤臣,他?这篇庙祭的唱词,虽不比其他?诗词古经来?头大,但?造句遣词却很大气。
诚如中山刘先生所言,自古逢秋悲寂寥。
顾云秋出生在秋日,宁王翻遍了古籍经典,总没找到贴合自家宝贝儿?子的字号,跟老将军喝了一场酒,反受到他?开阔心境的影响。
如是,这些日子改换了思路,终在历代庙祭里?翻着?这首歌。
白藏应秋节,晴空待碧霄。
儿?子的字号,他?最终择了“子清”二字。
选定字号,宁王心里?的大石头算是落了一半,朝堂上的太|子党再聒噪,回府后也能心情很好?地?吃下三碗饭。
旁人在这多事之秋是愁得削瘦,宁王反而红光满面、还吃胖一圈。
王妃近日得了一箱好?布料,本打算全给儿?子做衣裳,瞥眼看?见丈夫还穿着?去年的旧衣,便匀出一匹给他?。
量体时,王妃嫌他?腰宽了一寸,顺便问起顾云秋的生辰宴:
“三年大疫又是三年国丧,今岁是小整寿,要?不要?请戏?”
王妃一面吩咐嬷嬷记下丈夫的身量尺寸,一面继续,“昨儿?遇着?中丞家的秦娘子,说岭南来?了个幻戏班,还能做些木偶戏。”
宁王原本的打算,是带着?妻儿?去栖凰山中,将别院送给儿?子后,一家人就住在那边泡热汤、赏月。
但?别院刚刚改建完成,各处用物、人手还需悉心调遣。城里?人人都知道他?们家疼儿?子,别院才动工,府上就有十来?人去走了管家的路子。
宁王在心中暗叹,他?家秋秋心性单纯,就算是别院,他?也不想这些别有用心的人去里?头生事,得好?好?挑些忠仆。
王妃见他?脸上神色多变,便笑着?宽慰道:
“也别太费神,秋秋大了,或许自己有主意,待会儿?我也去问问看?。”
宁王这才舒了一口气,想了想,突然想起御苑今日进了一批大宛的好?马,其中有匹四蹄点墨的白雪驹十分好?看?。
他?扯扯衣领,“衣服可以晚点再裁,递折子我要?进宫一趟。”
王妃捏着?皮尺一愣,“你不才从宫里?出来?,这会子又进宫做何?”
宁王步履飞快,转瞬已走出观月堂,声?音却遥遥从门外传回——
“我给秋秋讨礼物去。”
王妃看?他?猴急的模样,摇摇头,丈夫的心思还是粗。
秋秋从小到大就不喜欢骑马,小时候送给他?的踏雪乌骓,可从没见顾云秋骑。
除了衣裳奇玩,她给顾云秋备下的贺礼是六个厨子,此六人分属于?不同的州郡,能做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中原、东海的六处美食——
在江镰老将军的寿宴上,她可都听着?了:
她家小馋鬼止不住地?同曲家小公子说这个香、那个好?吃,活像八百年没吃过好?东西。
王妃放下皮尺,笑着?捏捏眉心:顾秋秋,当真是好?没出息。
不过十五岁的男孩子心里?有主意,这生辰宴要?如何过,还是要?去问问儿?子——
顾云秋倒也没藏着?掖着?,直说了他?的打算:
十四日请曲怀玉过来?小住,十五就在家里?过,十六日上他?要?去报国寺、跟小和尚赏月。
宁王妃听了觉得甚是欣慰,孩子长大了:
曲怀玉是江镰老将军外孙,虽无功名、不在朝,但?心性纯良、待人以诚,他?的爹娘兄弟、舅父舅母都是当世?英豪。
与这样的人结交,将来?秋秋的路会好?走得多。
而报国寺的僧明济,王妃从小看?着?那孩子长大,成熟稳重、踏实可靠,宫里?宫外,人人交口称赞。
只那孩子性子冷,除了圆空大师和他?的几?位师兄,王妃还从未见他?对其他?人假以辞色。
后来?江南一行,听得萧副将禀报,说明济待顾云秋极好?,顾云秋扭着?脚的那几?日,都是由他?背着?爬上爬下。
两个孩子同年同月同日生,也算一种缘分。
明济年纪轻轻,却大有继承圆空大师衣钵之势,将来?就算不主持报国寺,到哪儿?都是一代高僧,对顾云秋的声?名也有利。
儿?子有主意,王妃自然是赞成同意。
如此,生辰宴的事就这般定下来?。
八月十四日上,顾云秋早早套车出门,先送了请帖去辅国将军府,婉拒了曲怀玉留他?吃饭的邀请,转头就直奔云琜钱庄。
小和尚的伤好?得七七八八,能跑能跳,正好?送他?回报国寺。
马车停到后院时,朱先生专门从外柜上撤下来?见了顾云秋,与荣伯两个并肩冲他?拱手。
这回钱庄能够化险为夷,少不了顾云秋从中斡旋。
朱信礼原本觉着?东家年轻,在心里?思量这份差事并不轻松,没想顾云秋心思缜密、屡出奇招,倒真叫他?刮目相看?。
顾云秋不想和朱先生议论这些,说了两道客气话就转身蹬蹬上楼。
“远远就瞧见你张扬马车。”
李从舟立在窗口,略侧首过来?与顾云秋笑了笑。
他?的眉目其实继承了宁王和王妃的全部优点,自有男子该有的气宇轩昂,笑起来?时,却依稀能见到王妃的和婉。
顾云秋暗自撇撇嘴,本欲张口劝他?往日多笑笑。
但?想到小和尚来?往穿行在京城诸坊和后宫,若人人都能见他?这般笑,指不定要?招惹出是非,还是板着?脸,当他?的夜叉修罗好?。
等五年后,真假世?子案告破、恢复了他?的世?子身份,那样才名正言顺。
“明日过生辰嘛,马车当然要?挑好?的。”
这辆马车的车厢是金丝楠的,车棚用了勾金银的潞丝,潞丝的韧性比湖丝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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掺上金银丝后更加坚韧,用在顶棚上,日光一照光彩煜煜。
车棚四角垂着?的铜铃是铃兰花形的一串,从上至下、由大到小地?套着?四个,在仲秋的微风中叮叮咚咚。
车厢四壁上都有神鸟纹,前头是四匹马拉,看?着?恢弘大气,坐着?也四平八稳。
这辆马车本属于?王妃,但?一来?太过奢华,非是隆重场合王妃不爱用;二来?八月里?京城天?变、一日冷暖不定,王妃前儿?染了风寒、咳嗽不止,至今闭门不出。
顾云秋想着?生辰就要?给李从舟最好?的,所以专程到王妃病榻前借了这辆车,准备送完小和尚就回去给王妃侍疾。
说完马车的事,顾云秋看?看?李从舟。
突然三两步跑过去,伸出手、轻车熟路地?撕李从舟衣服。
李从舟愣了片刻,也由着?他?。
这么十日五日的,顾云秋哪日不是这般对他?,之前伤重,甚至连件像样衣衫都不许他?穿,成日就那么光着?。
虽知道这是为了照料方?便,可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摇头。
顾云秋扯开李从舟的僧袍和中衣,凑过去、探头探脑看?他?胸口上的疤——
拆掉绷带那日,顾云秋瞅着?那碗口大的疤痕,嘴巴都抿成一条线。
后来?是点心想起来?,他?们从江南带回来?的生肌膏还有,便悉数取回来?给李从舟用。
不止是胸口,还有手臂,都叫顾云秋一丝不苟地?厚厚涂上一层。
往后几?日,更吩咐小邱一定要?每日三次地?给李从舟上药。
小邱对着?任何人都能扬起笑脸,但?上药三日后愣是被李从舟的冷脸吓怕了。
在某次顾云秋来?时,跪下磕头,求着?顾云秋千万给他?换个差事。
“东家东家,小师傅的眼神太唬人了,您那药材金贵,可别叫我手一抖给洒了——”
顾云秋本来?想笑他?没出息,但?想到自己从前也是被小和尚瞪一眼,就能吓得险些掉下云桥摔死,便歇了笑话小邱的心思。
转念想想钱庄上剩下几?个伙计,便换成了陈二郎来?照料。
陈家这两兄弟都不太爱说话,对上李从舟这样的性子也正好?,二郎办事一丝不苟也不插科打诨,被李从舟冷眼看?着?,也没太大的反应。
几?日下来?没听他?抱怨一句,让小邱刮目相看?,对着?谁都是止不住地?夸,说陈家二哥老练。
陈二郎被他?夸得脸热,借机也寻小邱讨教?了几?招。
如今,顾云秋看?李从舟的伤,手臂上的豁口已经消退了不少,胸口的疤痕也淡得几?乎瞧不着?。
他?检查完一遍满意了,却还是叮嘱道:
“最后那瓶你带回去,一定每日三次记得擦完!”
李从舟看?他?一眼,依言应了。
倒不是他?多在乎身上留疤,实是怕顾云秋聒噪。
若他?现在敢说个不字,肯定从现在开始到祭龙山顶都休得片刻安宁。
李从舟是半道儿?身负重伤被顾云秋上捡回来?的,照理来?说没得行李,可顾云秋就是着?人给他?收拾了一大兜,吃穿度用什?么都有。
私下里?说是给他?的贺礼,明面上却连借口都给他?想好?:
“就说是太子赏赐嘛,难道圆空大师还会当真去问太子么?”
李从舟说不过他?,认命地?坐上那金闪闪的马车。
“我已经同阿娘讲了,她同意八月十六我来?找你的。”顾云秋将他?的打算和盘托出,然后又问了小和尚寺里?几?位师傅的喜恶。
“?”李从舟挑眉,“怎么问这个。”
“到寺里?叨扰,想要?讨个好?儿?。”
李从舟侧目看?着?他?笑得弯弯的眼睛,将一句到嘴边的不用咽下去,改换成娓娓道来?:
“师父不爱华服美物,惟对孤本善本经文着?迷;圆净师叔偏爱各式手串,圆澄师伯暗中喜欢收集禅带……”
顾云秋认真听着?,一一记在心上。
如此说说笑笑一路,倒是很快就到达了祭龙山顶、报国寺的山门前。
也不知是不是长大了、心境不同的缘故,盘绕的山路好?像变短了、时间也变快了——
点心帮忙提着?那两大包的行李,跟着?他?们一级一级上山,山门前的几?位师兄看?见,都是热心肠地?上前来?帮忙。
“世?子来?了?”
“师弟回来?了?”
也不用李从舟开口,顾云秋帮忙解释了这些东西的来?路,说是他?在路上看?见从东宫出来?的李从舟,瞧他?行李太多不方?便,就顺路送来?。
两位僧人没多想,帮着?谢过。
李从舟站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顾云秋被他?看?得脸热,趁两个僧人不注意,悄悄凑到他?耳边,“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我帮你诳。”
李从舟终于?忍不住,脸上露出笑意。
几?人说着?,正要?邀请顾云秋进去殿内坐坐,远处山道上却传来?阵阵马蹄声?,没一会儿?,报国寺的山门口就聚集了大量的银甲卫。
李从舟眉头一跳,心中隐有不安产生。
而顾云秋浑然不觉,见领头之人是萧副将,还远远冲他?挥手,笑盈盈喊了声?:
“萧叔——”
奇怪的是,萧副将听见他?的声?音,脸色变得很古怪,看?过来?的眼神也复杂,最后竟是别开了视线,只闷头往前走。
等到近前,他?才涩声?开口,“……原来?,世?子也在这儿?。”
顾云秋眨眨眼,见他?身后银甲卫人数众多,也慢慢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萧叔,发?生什?么事儿?了?”
萧副将咬了下嘴唇,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挣扎。他?的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静默了半晌后,才颓然转头、麻木地?开口道:
“世?子,明济师傅,我是来?请二位回王府的。”
“回王府?”顾云秋问。
李从舟却眯起眼,看?着?山上山下这么的银甲卫,又联想到前几?日京城里?卫所屯兵的调动。
他?心脏跳漏一拍,脸色倏然变了。
萧副将眼神空洞,说得很慢:“今日,府上来?了一位嬷嬷,便是……十五年前替二位接生的那一位。”
他?说到这,祭龙山中忽然轰隆响了一声?。
众人先后抬头——
原本晴空万里?的碧霄中,不知何时飘来?一团浓黑的云,像十五年前那个诡异的雨夜一般山雨欲来?。
萧副将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躬身一拜:
“劳请世?子和明济师傅先回王府,我还要?请寺中僧人过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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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似乎害怕顾云秋问,他?转身疾步踏入报国寺中。
而顾云秋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半晌后终于?觉过点味儿?来?:
提前了。
前世?直到他?们二十岁才告破的真假世?子案,这回,提前到了今年——承和十五年的八月十四。
顾云秋说不清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有大石头终于?落地?的释然,也有一瞬的恍然无措——
他?想佯作不知撑起个笑脸,却发?现自己手脚冰凉、浑身发?颤,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李从舟沉眉紧拧,根本没想到这桩旧案会在这时候爆出。
想到栖凰山上意外出现的黑苗武士,李从舟料定,这就是襄平侯方?锦弦的手笔——
那位给他?们接生的嬷嬷,几?年前早就跟着?儿?子远赴川陕道。
她儿?子在军中供的不过是普通翎卫,说白了就是一种掠阵的冲锋兵,根本无品无阶,即便京中近来?屯兵调动,他?也在可用与不可用之间。
李从舟心念百转,料算是当时宁王护送林瑕等人归京引起了襄平侯的不满,所以要?将这桩世?子身世?的隐秘公诸天?下。
西北战事、户部和青红册、若云公主生死之谜,再加上真假世?子案,京城的水这就被襄平侯搅浑了。
只要?皇帝和太子焦头烂额,就会给方?锦弦机会重新安插人手。
李从舟闭了闭眼,本想沉下心来?细想对策,可脑子里?乱乱的,总忍不住逼着?他?去看?、去想站在身旁的顾云秋。
从萧副将大踏步离开后,顾云秋就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动。
从他?的角度看?不真切顾云秋表情,但?隐约看?见他?藏在广袖下的手握成了小拳头。
李从舟张了张口,正想说点儿?什?么转移顾云秋注意力。
可顾云秋却先转过脸来?,笑盈盈对着?他?:
“那感情好?,跟我回家吧?我今天?还邀请了小瑾过来?住呢。”
李从舟默了默,最终只是轻轻捏紧了那只已被冷汗浸湿的手。
马车哒哒,似乎比来?时更快。
只不过这一次,马车旁还全程伴有银甲卫,一直到给他?们护送回王府。
看?似保护,实则监视。
宁王府的正堂上,宁王面色凝重地?拄着?额头,王妃面色苍白地?坐在一旁。而东首上还坐着?位身着?大红官袍、脚踏皂靴的中年男子。
这人,李从舟前世?见过。
他?是大宗正院的院士,皇室的一位远亲,也被封了个伯爵尊位,留在京城养老。
宗正院掌管皇室谱牒,专管皇族和亲属的宗庙之事。
由皇族中官位高、有德望的人提领,类似于?民?间的三老和族长宗正。
李从舟阴沉着?脸,在跨门槛的时候,借着?那点垂帘打下的阴影,狠狠剜了眼这位院士——
若非是他?当年出昏招,提请留凌锦一命,如何会有今日的襄平侯方?锦弦?
所以前世?,李从舟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他?。
宗正院院士身边,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看?样子年岁在六七十之间,满面沧桑、风尘仆仆,眼中多少有些惊惶。
她身后站着?个武将打扮的男人,他?们脚边还堆着?些从川陕带过来?的土产,皆用油纸包着?贴红纸。
见两人进来?,宁王神色复杂半晌未发?一语,而王妃病容憔悴、眼眶红红的,一看?就是刚刚哭过,抬头看?他?们一眼后又止不住落下泪来?。
顾云秋知道,这种时候他?应当开口叫父王母妃,然后关心地?上前询问,再等待真相揭露时做出惊讶表情。
偏是张不开嘴,双脚也像灌铅一般。
堂内寂寂半晌,终归是那宗正院院士不尴不尬地?开口,将顾云秋前世?经历的那一遭一一呈现。
无外是这位民?妇跟着?儿?子调职归京,想到当年事便带了礼物来?府道贺。
王妃本来?病着?不便接待,但?念嬷嬷劳苦功高,便请进来?说了一会儿?话。
?
没想,就是这般说话间,告破了一桩惊天?之案。
嬷嬷分明记着?宁王世?子脚底上有三颗黑痣,而不止宁王妃,她身边伺候的嬷嬷们根本就没见过顾云秋脚上有痣。
王妃本在病中,听见这个消息当场晕了过去。
嬷嬷们没了办法,着?急去府院请回王爷。
宁王听得前因后果也是脸色铁青、脑袋发?胀,一口气别在胸腔中半晌缓不过来?,最后才沉着?脸吩咐银甲卫,并请了宗正院的过来?。
依着?宗正院的意思,皇室血脉不能混淆,尤其是宁王这样原本就是皇子的。
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
就又是一番夺嫡、争位的腥风血雨。
宗正院本想在正堂上当众验明正身,却意外遭到李从舟的拒绝,年轻僧人正气凛然,全不在乎得罪可能是自己生父母的宁王和王妃:
“此事关系甚大,还需请师父主持。我绝非宁王世?子,还望各位不要?因一民?妇妄言,就伤了父子天?和、母子缘分。”
宗正院的院士被他?这话噎得不轻——
唤作是旁人,能从孤儿?摇身一变成为宁王世?子,这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肯定是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偏他?咬死认定自己是孤儿?、是僧人,绝非宁王世?子。
而那处于?风暴中心的顾云秋,却一点儿?没挣扎,听着?要?验明正身,也没太多的反抗。
宗正院的院士不想与他?们争,想了想,最终转过去问宁王:
“王爷,此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倒不如——先将二位……公子请回去住下?”
圆空大师难请,很不轻易出寺。
两位当事的主儿?虽然反应奇怪,但?都拧着?,只怕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
宁王身心俱疲,最终点点头允了。
不过说是请回去住,实际上也就是软禁。
顾云秋被送回宁兴堂,李从舟被送到客舍,外面都站满银甲卫,吃穿度用不缺,可也无人能随意进出。
李从舟神色冰冷,深深地?看?宗正院院士一眼,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倒是点心一直担心地?扶着?顾云秋,回到宁心堂后,他?就忍不住落下泪来?,惶惶不安地?唤了一句:
“公子。”
顾云秋一直木着?,直到身后宁心堂的大门落锁,他?才找回一点神志。
他?扭头,盯着?那扇合拢的木门看?了许久。
忽然想起前世?最后那段时光,宁心堂的院门也是这样禁闭着?,外面热闹喧嚣,而他?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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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只有他?和点心两个。
看?了看?身边双腿笔直、身量挺拔的小点心。
顾云秋浅浅笑了下,虽然时间提前了,但?——事情也不都是坏的。
至少前世?那个救他?而死的小杂役,如今好?生生站在这里?。
“点心。”
“……公子?”点心抹抹泪,声?音委屈。
顾云秋转身,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脑袋,却发?现这小子已经长得比他?高太多,不是从前那个需要?他?护着?的小杂役了。
他?莞尔一笑,勾了勾手指,示意点心俯身附耳。
点心凑过去,才听着?顾云秋吩咐两句就惊呼起来?,“公子你——!”
顾云秋浑不在意地?挥挥手,“按我的吩咐办。”
重生以来?,他?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宁王也好?,王妃也罢,还有这偌大的宁兴堂、王府,都不是他?的。
好?在他?现在是十五岁,不是之前的八岁。
他?有了自己的田庄、豆腐坊,有了云琜钱庄,还有七八个伙计、忠仆跟着?,也认识了些朋友。
就连李从舟……
小和尚至今都好?好?的,报国寺也没毁于?大火。
往后他?回到宁王府上,应该能做个端方?的世?子。
而且李从舟看?朝堂上的事比他?透彻,应该更适合做宁王的儿?子。
顾云秋算了算,觉得自己七年前重生时定下的目标几?乎都完成了:
有钱赚、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小和尚也待他?挺好?,会对他?笑、会背着?他?,往后——大概也不会为难他?吧?
点心被他?支使去理仓库了,顾云秋就自己走回宁心堂正房。
堂屋内的摆设都是他?喜欢的,可顾云秋没犹豫,径直脱掉身上金丝勾线的云鹤袍,换上他?早买好?的一身普通的霁青罩衫。
头上的金冠他?也尽数拆下来?,自己走到铜镜边,取出一段发?带、给自己重新束了发?,身上的玉佩和香囊也尽摘下。
他?走到床头,深吸一口气拿出一个匣子。
里?面是之前那回入宫,太后亲赏给他?的长命缕。
这东西是仁宗、也就是宁王和皇帝的父皇送给宁王的,后来?宁王又还给了太后。
如今,也是时候物归原主。
他?将匣子放到堂屋正中的圆桌上,又走到书案那边,从书案抽屉的暗格中,翻找出来?这些年皇帝、太后给的赏赐,定国公留给外孙的玉佩等物。
顾云秋收拾整理了一番,然后打开墨盒,提笔在纸上写信。
没有题头、也没有提称语,他?的字写得不算好?,但?经过这么多年给李从舟写信,也练得还算能看?。
他?感谢了宁王和王妃的养育之恩,希望小和尚在王府生活顺遂,并希望国泰民?安、西北的徐振羽将军能
喃颩
早日凯旋。
寥寥数语写完,他?就将这信压在了那些珍贵的宝物匣子下。
最后,他?从暗格的底部拿出一只上面有个小孔的宝匣。
匣外有锁,顶部的孔洞寸许见方?,顾云秋将匣子抱出来?时,还被坠得趔趄一下。
他?蹬蹬把匣子抱到正堂,圆桌被占着?,他?就放到圆凳上。
正巧这时候点心眼睛红红地?进来?,手里?捧着?几?摞厚账册,“公子,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顾云秋笑着?接过来?,谢过他?后顺势将一把小钥匙递给他?。
“公子?”
顾云秋的手被账册占满,便努嘴指那匣子,“给你的。”
点心不明所以,发?现宝匣上面有个洞,可黑黢黢的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前面的铜件上挂着?个铜锁。
点心吸吸鼻子,蹲下身去开宝匣。
结果匣子掀开,里?面竟是大大小小一匣银锞子,锞子中还铺着?不少铜板。
点心吞了口唾沫,“公子这是何意?”
顾云秋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账放到一边。
账册上记载的是这些年宁心堂的开支,以及各处送来?的礼单,从八岁重生而来?,他?就有意记录这些。
他?蹲下来?,视线与点心平齐:
“这不是宁王府的银子,而是我平日一点点攒下来?的,不多,但?也有五六十两,你拿着?傍身,将来?进退自由。”
点心嘴唇一抖,眼看?着?又要?哭,“公子您不要?我了?”
顾云秋:“……”
这话说得,怎么反倒他?像抛妻弃子一般。
他?张了张口,想耐心与点心解释,结果才开口说了个我,就被点心偏高的声?音打断:
“公子您都不争取一下么?!”
“明济师傅都说了!是那妇人胡乱攀扯,她肯定是信口胡说的,王爷王妃都没定主意,您怎么、您怎么就……”
顾云秋看?着?他?,脸上笑容中缓缓闪过一抹涩。
前世?,他?不是没试过争取。
可换来?的又是什?么?
再是哭闹、不甘,最终一样是被丢回宁心堂软禁,然后就是暗无天?日、永不见光的几?个月,最后还害得小点心惨死在这里?。
宁王和王妃很好?,但?再好?,也好?不过亲情血缘。
那个凶巴巴的大宗正院士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宁王是皇室血脉,这一点不容混淆。
即便王爷、王妃格外开恩,皇室也不会容许有真假世?子这种疑云存在。
何况那嬷嬷带着?礼物上京,根本不是为了揭露真假世?子案而来?,所谓的三颗痣,也是无心而提。
她不会因揭露这件事获得任何利益,反还会因此担上官司,惹得一身腥,是可谓得不偿失。
所以,并不见得是攀扯陷害。
看?着?点心要?哭不哭,顾云秋缓缓将人揽入怀中,柔声?道:
“点心别急,听我慢慢说。”
其实他?已经很知足了,算起来?——
还是小和尚更倒霉一点。
明明是金尊玉贵的世?子,却白白在外面挨了十五年的风吹日晒,没爹没娘、从小性子冷漠。
相反,他?明明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儿?,却占着?人家爹娘十五年,过了十五载无忧无虑的生活,该享受、不该享受的都经历过。
他?赚了,也该知足。
“点心,那婆婆没算计暗害我的道理,如她所言,你知道的——我从小身上就没有痣,宗正院不会含糊,肯定要?查个清楚。”
“到时候,不过是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又何必去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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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心张了张口,最后泪水蓄满眼眶。
公子说的有道理,但?又有哪里?怪怪的。
——总觉公子此刻的淡然,不像他?这个年纪应有的。
“这些银子是给你傍身用,点心你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衣裳、不是什?么物件,不是我想要?带走就带走的。”
“你的身份、籍牒都收在王府,你现在是我的小厮不假,但?丢开世?子身份,你还是王府的奴仆,我一旦不是世?子,便做不了这个主。”
顾云秋看?着?他?,希望点心自己想清楚。
点心不是小时候,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怔愣片刻也明白了——
顾云秋所谓的进退自由,其实就是给了他?一份底气:
有这匣银子傍身,往后是留在王府还是恢复自由身,他?都可以自己决定。
“那……”点心吸吸鼻子,“公子你呢?你自己不留点银子么?”
顾云秋听他?这般说,便明白点心是想通了。
他?大手一挥,戏谑道:“啧,爷富有四海,郊区有田庄、豆腐坊,城里?有个大钱庄,我还要?什?么银子?”
点心被他?逗得一乐,又哭又笑地?,吹了个大大的鼻涕泡。
他?打定主意,之后无论去哪,都要?跟着?顾云秋。
王府只是给他?口饭吃,真正救了他?的人,是眼前的小公子。
顾云秋却看?着?他?又小声?道:
“不过我还有另一重心思,小和尚久在佛寺,根本没理会过王府这么多的人,你要?愿意留下来?帮他?几?日也好?……”
点心抿抿嘴,心里?不大乐意。
明济小师傅是很好?,可他?冷心冷情,看?着?就不是个好?招惹的主儿?。
将来?若真是他?入住宁心堂,底下人肯定比今日顾云秋在的时候还整肃。
——哪里?还需要?人帮?
不过点心也没开口,他?不想在这种时候与顾云秋争。
……
一院之隔,观月堂。
顾云秋这儿?收拾好?了东西,做好?了告别的打算。
宁王和王妃心里?却不是滋味,五味杂陈、对视垂泪。
圆空大师还是被请出了山,在听完前情后沉默良久,最后只是道了一句佛号、一锤定音:
“小徒脚底,确有三颗并排的黑痣。”
然后,圆空大师就兀自闭目,手中捻动珠串继续念经。
俗世?如何处置,他?不便插手,只在阖眸瞬间,心中略有遗憾——
明济,真是他?这些年最得意的弟子。
由宗正院、银甲卫两厢去查,又得了圆空大师的默许,这件事很快水落石出:
就是当年忙中出错,两个孩子被放错了襁褓。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阴谋。
然而,宗正院的院士还想有一重保障,毕竟他?是宗正院院士,对外也要?顾全皇室体面。
所以集了宁王的血,分别到客舍和宁兴堂滴血验亲。
奇怪的是:
宁心堂那位疑似假世?子,很爽快伸出手指让他?扎了;而住在客舍、可能是真世?子的僧人,却是百般推诿、万般不愿,更险些与他?身边的士兵动手。
最后的结果,自然只是佐证了那接生嬷嬷的话。
听到这般结果,宁王面色苍白,长叹一声?、捂住脸让宗正院去回禀皇帝;而宁王妃仰头靠在软榻上,以巾帕掩面、兀自垂泪。
等了好?一会儿?,王爷才涩声?问道:
“这俩孩子,宜儿?想怎么办?”
王妃绞了绞手帕,反问他?,“王爷觉着?呢?”
宁王沉默良久,垂眸看?着?脚边的地?面轻声?道:
“正对宁兴堂的沧海堂空着?,也是和宁心堂一般大小的院落,这两日我便请人收拾出来?,再调拨合适的人手伺候。”
王妃一愣,而后目光盈盈地?看?向丈夫:“那,宁心堂呢?”
宁王虚虚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神色却柔和,“我认秋秋做义子,宁心堂照样儿?叫他?住着?,宜儿?觉着?如何?”
王妃看?着?他?,半晌后将另一只手叠在丈夫的手背上。
若宁王不开这个口,她也有此心。
亲生子阴差阳错在佛寺生活了十五年,她心有愧疚。
可顾云秋……
那傻孩子乖软可爱,又何错之有?
王府这般大,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小小的顾云秋?
然而,夫妻俩才拿定了注意,那边却有下人匆匆来?报——
“老爷、夫人,可不好?了。”
“明济师傅他?和银甲卫打起来?了……”
第046章
外头的混乱,并未惊动宁心堂内的主仆俩。
顾云秋清点好了宁心堂的内账,将所有锁柜的钥匙排列整齐放到书案上,然后又检查了一遍周身——没留下任何金贵华美之物:
衣衫是霁青地的普通棉衫,脚上踩一双棉套鞋,腰间无?有香囊玉佩,两条袖袋亦是空空。
除了点心,宁心堂内还有许多杂役、仆妇,没得主人吩咐,他们只能?远远在直房内守着。
有明眼的已瞧出来端倪,正在私下议论,是不是该去走?一走?内外门管事的路子,重新在王府里谋个差事。
顾云秋仔细教了点心一道,教他待会儿如何回?话?:
“是宗正院的院士也好,父……王爷王妃也罢,总之点心你遇事不要与人争,态度端正也无?须奴颜婢膝,有什么说?什么,大大方方的。”
点心哭过一场,人也冷静下来,“公子放心,我都记着呢。”
顾云秋仰头,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朝着观月堂和瞭山阁的方向?先后拜下,他深深作揖、长长俯首,是正经的三跪九叩首。
观月堂是王妃的院落,瞭山阁是宁王的书房。
三拜过后,顾云秋转身,带着点心回?到正堂中,然后推开正堂西侧的窗户,利索地一跃翻身,顺窗户就来到了后院中。
院内,前世小杂役指给他的矮墙,尤自独立。
顾云秋撑着自己一跃上墙,回?头冲担忧看着他的点心挥挥手,露出一抹融融笑意,然后一跃下墙、顺着背街暗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王府。
——事情真相不明,银甲卫只守了内院。
武王街前后的街巷上依旧是人来人往,喧嚣热闹。
顾云秋靠在墙下的阴影里等了一会儿,然后就闪身混入人群中,很快没了影儿。
王府内。
匆匆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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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客舍的宁王,远远看见了被团团围在中央的僧明济。
年轻的僧人面寒似冰、以寡敌众,手中什么兵刃也无?,却已打?趴下一圈银甲卫,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冲冲往门外走?。
客舍的几个杂役婆子各捂肚子,哀哀叫着滚倒在回?廊上。
宁王的脚步顿住,眸色复杂地看向?那个灰色身影。
如今真相告破,远远立于秋风中的僧明济,五官样?貌确与当年的他有八分相似,而且眉眼精致、唇线蜿蜒,当真和徐宜一模一样?。
他心下涩然,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管事着急,忍不住在旁催促,“爷,您倒是发?话?呀?”
再不发?话?,那班银甲卫怕是拦他不下。
宁王张了张口,最后苦笑一声?:
发?话??
他发?什么话??
是张口要银甲卫一拥而上、拿下他阴差阳错分离了十五年的亲生儿子,还?是腆着脸拿出为人父的威压、喝止僧明济的行动?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开不了这个口。
见王爷为难,管事也木着脸不好发?话?,倒是长廊后匆匆跳出来一人,一跃加入战局,与李从?舟缠斗在一起。
——是萧副将。
不像其他银甲卫那般畏首畏尾,萧副将出手极快、毫不留情,偏偏李从?舟也没客气,两人呯呯打?在一起:飞沙走?石、劲风赫赫。
管事看得心惊肉跳,生怕打?出人命。
而宁王静静站在一旁,有些悲哀地发?现——即便是萧副将,也只是和僧明济堪堪打?个平手。
他精心养育、疼爱了十五年的顾秋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骑射一团稀烂、君子六艺无?一精通。
而被当做孤儿养在报国寺的亲生儿子僧明济,却是骑射俱佳、武艺超群,行为端直、得到满京之人赞誉。
宁王胸口巨创,只觉喉头腥甜。
他不是一个尽责的父亲。
那边,李从?舟却已被萧副将的纠缠不休惹出了真火,他忽然改换招式、诱着萧副将来袭,却闪电般出手一指点中他身上暗穴。
趁着萧副将吃痛迟疑,李从?舟拎起他的手臂反扭,膝盖一屈跪到他后背,直将人牢牢制住。
只要再用一点儿力,萧副将这条胳膊就废了。
他气喘吁吁、暗自心惊,根本没想到眼前的僧明济有这样?高的本领。
见事情闹成这样?,管事只能?凭着一张老脸上前,喊了句:“世子爷,手下留情——”
世子爷?
李从?舟转头,冷冷看他。
那管事四十多岁,也算跟在宁王身边多年见惯了风雨,但还?是第?一次被人用一个眼神吓退。
他瑟缩了一步,声?音嗫喏,“王、王爷身边少不得萧副将,您别伤他。”
李从?舟没说?话?,只神色不善地看了一圈那些环着他的银甲卫。
管事只能?好言相劝道:
“您看,现下还?有许多事未定,他们只是护着您,以防万一。”
宗正院的院士要进?宫回?禀,得到皇帝的示下后,要定名字、入谱牒,或者还?要宗祠祭拜、要举办认祖归宗的仪式、大典之类。
管事料算周全,李从?舟却油盐不进?:
“我说?过我不是什么世子,叫你们的人让开。”
管事心里叫苦不迭,也当真理解不了这位主儿——做宁王世子衣食无?忧、权柄滔天,他却根本看不上眼。
“爷,爷您消消火……”管事擦擦额头上的汗,重新逼自己堆出个笑脸,“您先放开萧副将,我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李从?舟却只膝盖一顶、往前用力,靠近几个银甲卫都听?见了萧副将肩窝中传出的咔嚓声?。
眼看萧副将的一只手就要被他当场废掉,围在附近的几个银甲卫先认了怂,他们悄悄往后退了几步,让出一条路。
李从?舟也没放人,而是拧着萧副将一步步往外走?。
路过宁王身边时,他微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向?自己这位生父。
舔了一圈牙槽,他才轻声?开口道:“他真心盼着与你们赏月。”
说?完,他再不看宁王一眼,转身大踏步往外走?。
而宁王怔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月?
宁王心头的涩意更甚,像生吞了一个青柿,牙花嗓子眼里全是麻和苦——他们何尝不盼今岁月圆。
顾秋秋是淘气,可那孩子伶俐可爱、软甜讨喜,他如何不盼着能?陪着他好好过个生辰宴,然后送上他准备多日的贺礼?
可,如今闹成这样?……
宁王眼前阵阵发?黑,勉强扶住旁边的廊柱才稳住身形。
然而,院外的李从?舟也没能?如愿离开。
才跨过客舍的月洞门,李从?舟抬头就在院内的石板路中央看见了身披旧袈裟的圆空大师,他目光沉静,合十的双手上挂着一串念珠。
“明济。”
“……”李从?舟皱眉,最终缓缓松了手上力道。
萧副将很懂见机,抽手立刻从?他身边脱开。
年轻几个银甲卫担心地扶住萧副将,生怕他胳膊坏了。
圆空大师对周围的银甲卫视若无?睹,只看向?自己的小弟子。
在他沉静如水的目光里,李从?舟绷紧的肩膀慢慢松了下来,哑声?唤了一句“师父”。
“圆空大师?”宁王也被管事搀出来。
圆空大师远远对他一礼,然后转过身,“明济,你跟我来。”
几个银甲卫还?想跟,结果铿锵铁甲声?一动,圆空大师就转头来看着他们,在老僧那经年修佛的淡泊视线下,银甲卫也顿住脚步、不敢上前。
只见圆空大师将李从?舟给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八角亭内,刚才还?能?将一众银甲卫打?趴下的李从?舟,这会儿却乖乖跪到了圆空大师身后。
那处八角亭三面临水,也是客舍的水阁之一。
圆空大师的僧袍和袈裟被水面上吹来的风扬起,他背对着李从?舟,目光一寸寸略过宁王府的亭台楼阁、莲池假山。
览尽眼前景,圆空大师才缓缓开口:
“为何不愿?”
“明济出家十五载,尘缘皆了,只知世尊、无?有父母。”
听?见这掷地有声?的话?,圆空大师也沉默良久。
最终,他眼角的细纹柔了柔,转过身来、垂眸看李从?舟:
“明济,十五年前,为师替你剃发?、你受持三大戒而入报国寺僧籍,你出生那日风雨大作,是多年来京城罕有的八月十五雷雨不休。”
“后来你在寺中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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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般孩童不同——你别具慧根、天资聪颖,而且你乖巧懂事、听?话?不任性,经文典籍皆是一点即通。”
“为师曾以为,你是佛世尊赐予我最好的弟子,但是明济——”
“如果这些,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李从?舟脸色铁青,忍了半晌,执拗道:“那便将错就错。”
重生而来,他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身世和身份地位,与他而言并没那般重要。
成为宁王世子,或是报国寺一介普通僧人,都不会影响他的复仇。
但……
顾云秋不一样?,他从?小养尊处优,过的都是金尊玉贵、被人捧在掌心的日子,骤然从?王府世子变成什么都不是的孤儿。
他怎么受得住?
李从?舟不想顾云秋难过,更不想看他惊惶无?措。
然而,除了咬牙不认,如今的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宁王是太后幼子,宗正院入宫回?禀后,这件事就会板上钉钉。
便是他万般不愿,宫里头的人也会强行将他认回?、给顾云秋赶走?。
可……
李从?舟木然地看着面前波纹荡漾的水面,他没办法忘记顾云秋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叙说?着“生辰宴”三字时,唇角融融的梨涡。
他也没别的办法了。
圆空大师一直静静地看着他,没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的表情变化。
待莲池上风止,圆空大师才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明济,你的心乱了。”
李从?舟一愣,垂在身侧的双手瞬间握紧成拳。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小徒弟,圆空大师终归不忍见他如此,摇摇头将人扶起来,俯身替他整理好僧袍:
“世间诸法,皆行无?常,缘来聚散,皆堪因果。”
“十五载来颠倒,而今也该还?归正途,明济,父母血缘、亲属族亲,你亦不能?免俗。”
圆空大师念的几句佛偈他听?得懂,正因为听?得懂也听?得进?去,所以他脸上血色尽褪,半晌才露出一抹苦笑:
“所以,师父这是,不要我了?”
圆空大师却只轻拍他肩膀,将手中念珠套到他手上:
“报国寺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
这珠串不是什么名贵材质,却跟了圆空大师多年,每颗念珠上都留有亮亮的包浆,中间一枚佛塔光滑圆润、没一点儿裂纹。
看着腕上珠串,李从?舟默了片刻,“那,师父会带他回?报国寺么?”
圆空大师摇摇头。
他若有深意地远看一眼宁心堂,却未点破各中天机。
只道:“佛渡有缘人。”
李从?舟还?想再问,圆空大师却拍拍他示意他回?头,披了件大氅的宁王妃不知何时被嬷嬷扶着站在八角亭外。
她病中憔悴,看过来的目光却很温柔:
“明济,我……还?是先这般叫你吧。”
“关于秋秋和你,有些事,我想和你谈一谈。”
看着强自支撑的王妃,李从?舟最终没再坚持。
圆空大师先一步走?出了八角亭,对着匆匆赶来的王爷一揖,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府。
而王府众人把话?说?开后,就一齐往宁兴堂走?。
知道宁王和王妃并没想赶顾云秋后,李从?舟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想到顾云秋对生辰日的渴盼,他又不免悬心。
王爷、王妃愿意接纳他,可王府里的下人要怎么想?
还?有京城里那些闲人,他们又要如何编排顾云秋?
说?他是酒囊饭袋、草包纨绔?
还?是说?他鸠占鹊巢,是鎏金作假的摆件终于露出了里头的铜?
光想想,就让李从?舟浑身难受。
几人走?到宁心堂,管事要吩咐人去送圆空大师,跟过来伺候的是二门上一位庶务。
他殷勤在前引路,不停给李从?舟介绍王府各处。
王爷专心扶着王妃没在意这些,王妃病中不想劳神也就随他去。
没想他很是来劲儿,在银甲卫打?开宁心堂后,竟还?大喊了一声?——
“王爷、王妃和世子到了!”
宁兴堂直房里的奴仆们闻听?得此言,纷纷出来夹道跪了一片。
然而,却不见顾云秋和他身边小厮的身影。
这庶务其实是先前二门管事手下一个小徒弟,二门管事因儿子顺哥开罪了顾云秋,被王妃罚到外庄上永不录用。
也牵连他们这一支的人,都在府内讨不到好处。
今日他听?说?顾云秋不过是个假世子,心中憋了许久的那口恶气终于顺了,这会儿更是摆足了派头先一步跨入宁心堂中:
“你们那假主子呢?”他笑得恶意,“一介庶民,还?敢在王爷王妃面前拿乔?”
几个仆役跪在地上不明所以,反是宁王看不惯他小人行径,在旁冷声?开口,“公子呢?”
仆役们这才反应过来,说?顾云秋回?来就径直回?了正堂,有点心伺候着,没要他们靠近。
宁王想着顾云秋或许是伤心无?措,所以躲在房中不想见人。
所以先请嬷嬷扶着王妃到院中避风处坐下,然后自己到正堂找人,结果王妃刚坐下,正堂的门就从?里打?开了。
里面走?出来的人不是顾云秋,而是他身边的小厮。
那小厮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沓书卷出来,下正堂三级楼梯后,就扑通跪倒在宁王和王妃的面前:
“王爷、王妃不用找公子了,公子已经走?了。”
“走?了?!”宁王声?音陡然变高。
王妃也陡然从?凳子上站起来,身上的大氅都整个掉了。
唯有那二门庶务挑眉,冷嗤一声?:
“走?了?他倒厉害,莫不是卷逃了王府什么金贵的东西吧?老爷、夫人,还?有世子殿下,我看我们得彻……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李从?舟飞起一脚将人踹翻。
庶务只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散了,被踹的后心更像被人用刀捅了一般,他哀哀惨呼,却又被李从?舟更用力地踩实:
“再废话?一个字,我就给你舌头拔下来。”
庶务骇然,立刻闭嘴。
点心看也没看这小人,只膝行到宁王面前,高高举起手中书卷:
“这是公子命小人整理的宁心堂账目和礼单,所有东西都存在库房、公子一件都没带走?,您若不信,可带人对照查账。”
王爷怔住。
点心见他不接也不急,只将账目放到旁边的白石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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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然后又从?身后取出一串钥匙,他也不捧给宁王了,恭敬磕头后放到一旁:
“这是宁兴堂所有锁柜、地窖和百宝库的钥匙。”
“至于太后娘娘赏赐的长命缕,皇帝陛下和贵妃娘娘赏赐的东西,公子都悉数收好了放在正堂内,老爷可到堂内一观。”
点心才说?完,李从?舟就等不及,直接三步并做两步闯入正堂。
只见正堂内的陈设一切如旧,几口宝匣整整齐齐堆放在正对门口的圆桌上,笔墨纸砚规制得很整齐。
床上码着一溜名贵的玉佩和精致的香囊,铜鉴之前摆着今日顾云秋戴的那一支金发?簪。
李从?舟凝眸,转身直奔立柜。
用力朝两边拉开柜门后,却发?现柜里所有的衣衫叠得整整齐齐,包括——今晨顾云秋穿的那套金线勾的云鹤袍。
他不可置信地从?正堂中跑出来,却见点心朝着王爷再拜叩首,最后从?前襟中拿出顾云秋写的一封信。
“公子说?,十五载阴差阳错,他感念您二位的养育之恩,也不想平白占人家父母。今日作别、往后山水不相逢,王府也不必担心他纠缠。”
这些话?,都是顾云秋教点心说?的。
点心说?完,就恭恭敬敬跪到一旁没再开口。
他哭了太久,眼里已一滴泪都挤不出。
而宁王看完了那封薄薄的信,竟是摇晃两下跌靠到一旁,手中薄薄的信笺也应声?掉落在地上。
王妃扑上去捡起来看,发?现上面的内容与点心说?的大差不差,只多了一行字——
平生不知爹娘谁是,云秋二字用来熟悉。
万望王爷王妃允准,许小民继续使用此二字。
往后便是舍顾改姓云,单名一个秋字。
王妃忍不住,大滴眼泪坠落在纸上,将王爷王妃两个字晕开。
匆匆来迟的李从?舟看了这封信,浑身发?寒,也顾不上解释,转身出府、抢了门前不知谁的马,直接打?马而出——
银甲卫们远远看着,也不知该不该追。
唯有抱着手臂的萧副将,闷闷蹲坐下来,将脸埋到尚完好的那只手掌心里。
李从?舟策快马,也不管会伤及多少百姓。
从?武王街出来后,他就直奔东市的聚宝街,过丰乐桥后跳下来,径直闯过外柜想要往楼上走?——
“明济师傅?”外柜的陈大郎走?不开,喊了他一声?。
他却像没听?见一般直冲冲跑到楼梯口,而小邱正在院中帮着两个护卫大哥搬货,听?见脚步声?回?头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
“明济师傅?您这是……有什么东西忘了?”
李从?舟充耳不闻,几个跨步上楼,推开门后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又下楼来,正巧与担心的陈二郎撞在一处。
“他呢?!”
陈二郎被撞得眼冒金星,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根本没反应过来李从?舟问的是谁。
而跟过来的小邱怕出事,听?李从?舟这般问反应了一会儿,“您这是问……东家?东家没回?来啊?”
“……没回?来?”
“啊,他不是跟您一块儿出去的么?”小邱很茫然。
李从?舟咬咬牙,转身又一阵风似的冲出门,跨步上马后没有一点儿停留地打?马而走?。
丰乐桥上卖油纸伞的小贩都被他带起的风给掀翻,忍不住指着他的后背怒骂了一声?——
“死?秃驴,赶着投胎吗?!”
李从?舟扬鞭策马,穿过和宁坊直拐到关帝庙,奔着辅国大将军府所在的龙井街跑,结果在过正阳桥时遇着一辆车。
车前那人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李从?舟一愣,用力勒马、马蹄高高扬起险些将他掀翻下。
他被颠簸得五脏六腑都移位,却还?是调转马头追上了那辆车:
“曲公子——!”
马车亦是一顿,侧坐在车夫身边的年轻人闻得声?音一跃下马,急急跑到他的马边:
“明济师傅!您见着秋秋没有?!”
李从?舟眉心一跳,反问道:“他……没来找你?”
曲怀玉抿紧嘴,看上去十分委屈,“我、我今日拿着请帖到王府做客,府上的奴仆都说?秋秋送你回?报国寺了,让我略等等……”
“我在王府干坐着也是无?聊,就想起来外祖父曾从?海外给我买过一个鬼工球,我就想着回?来取了、带过去给秋秋玩。”
“结果来回?一趟”曲怀玉吸吸鼻子,“府上就出事了……”
他仰着脸,小心翼翼看李从?舟:
“秋秋心思单纯,他不会跟您抢世子之位的,小师傅您也帮着与王爷王妃说?说?,我带他去西南吧?我家米饭多,能?养得……”
曲怀玉的话?没说?完,李从?舟就又打?马冲出龙井街。
——也不是曲怀玉。
那顾云秋到底还?能?去哪儿?!
他迟疑片刻出京城,径直奔上祭龙山,也没理会一众师兄的问候。丢了马就挨着王府在报国寺的私邸找。
从?天王殿后的私邸,到后山禅寺前的两间旧院。
一扇扇木门被他踹开,里面皆是空空荡荡,莫说?人影,就连一窝老鼠、一只麻雀也难寻。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转身登上云桥时,眼前一阵阵眩晕。
他伸手攥住桥面上的铁索,终是被上面粗粝的铁刺划伤了掌心。殷红的鲜血点点滴滴,尽数落到了山谷里——
不在云琜钱庄,也没投奔曲怀玉。
不在报国寺,也没在后山禅院私邸。
这样?短的时间,顾云秋到底还?能?去哪里?!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脑海里又飞速想出几个顾云秋的常去之地——双凤楼、昌盛巷、雪瑞街,和宁坊的书铺,以及清河坊的柳记香粉铺。
李从?舟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
惹得寺内僧人议论纷纷,联想到圆空大师被银甲卫的统领恭敬邀请下山,许多人都从?中觉出点不一样?的意味。
李从?舟片刻不停,顺着这些地方一处处找过去,从?日上中天,一直找到了日头偏西,最后,他甚至站到了陶记糕点铺外。
顾云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时近中秋,临街的铺面都挂上了彩灯盏盏。
日暮黄昏,街灯次第?明亮。
李从?舟跑了一日,最后疲惫地驻马停在了丰乐桥上。
白日在桥上摆摊的小贩们都收摊、锁铺,只留下一两个旗招还?在风中摇摆,桥下惠民河倒映着两岸酒肆的彩灯,灯影瞳瞳、热闹无?两。
远处,隐隐听?到了骏马疾驰和兵甲铿锵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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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舟累极,只看河中倒映出的那轮圆月,一动不动。
兵甲马蹄,渐渐靠近。
为首一人,还?是险些被他拧断手的萧副将。
萧副将让银甲卫们等在原地,自己下马上桥,试探着走?过去。
见李从?舟没拒绝,萧副将才慢慢走?到他身边轻声?道:
“宫里来了人,陛下的意思,还?是要简单办个认祖归宗的仪式,即便不是庆典,也要更新谱牒、记名宗庙。”
李从?舟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萧副将也不觉尴尬,自顾自继续说?道:
“王爷的意思倒不强求,您爱办就办,不爱就拉倒,反正收拾了宁兴堂对面的沧海堂给您。”
听?见宁心堂三字,李从?舟终于从?惠民河上收回?一点视线。
“……那宁心堂呢?”
跑了一日滴水未进?,他一开口,嗓音是连萧副将都被吓着的嘶哑。
萧副将犹豫片刻,在转身回?马上拿水袋和继续说?之间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来,“宁心堂一切如旧。”
在李从?舟策马奔出王府后,宁王就处置了那个乱嚼舌根的庶务,拖到王府正堂的广院中,召集阖府奴婢观礼,赏了他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算是死?杖,打?完最后那庶务都不成人形。
大管事秉承宁王心意,只对府内瑟瑟发?抖的众人说?了一句话?,叫他们不要妄议主子的是非,否则下场就和这庶务一样?。
同时,王妃让嬷嬷扶着她,迈步走?入了宁心堂正房。
房中的一应陈设都未变,好像下一瞬就会有个笑容甜甜的小家伙朝她奔来、响亮唤她一句阿娘。
然而——
床铺上整整齐齐堆放的香囊,还?有收拾好的大匣子,都让王妃忍不住泪如雨下。
顾云秋甚至没带走?那些宁王画给他的“小老虎”,一叠叠宣纸里,还?夹着很多陶记糕点铺的油纸。
王妃轻轻咬了下嘴唇,最终忍不住扑入身边嬷嬷怀中,失声?痛哭。
——谁说?那孩子不懂事?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王妃只盼顾云秋是天下最坏最坏的小孩。
可以任性,可以骄纵,可以不用走?得这般坦然。
宁王处理完前院事,转身回?到宁心堂时,他远远就听?见了妻子心碎的哭声?。
他迟疑两步近乡情怯,最终没走?过去,而是鬼使神差绕到了宁兴堂后院。
后院内未点灯,马厩里,那匹他送给顾云秋的踏雪乌骓正在静静吃草,而远处草靶旁,弓架上全是他特制给顾云秋玩的孩儿弓。
远远看着月光下毛皮油亮的马,宁王仰了仰头,狠狠锁紧酸涩的眼眸。
夜风阵阵,寒月渐圆,四境的天空中却有驱不散的黄云。
萧副将还?站在丰乐桥上,说?完宁心堂之状况,他又告诉李从?舟:
“王爷已经请旨,让银甲卫去寻了。”
他说?了这么多,只有最后这句让李从?舟转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对视片刻后,李从?舟先错开视线,“……手,还?痛么?”
萧副将一愣,而后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您功夫俊,是我技不如人。”
李从?舟神色恹恹,“所以,您是来寻我回?去的?”
萧副将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
“您若不想回?去也成。”
话?虽这么说?,但李从?舟看他们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明白了——他要不想回?,那萧副将和银甲卫就会一直跟着他。
今日的事已经走?漏风声?,无?论他愿不愿,明日京城大街小巷里谈论的一定是宁王府的真假世子案。
没人会在乎他和顾云秋怎么想。
世人只会笑着议论,说?佛寺孤儿如何幸运、一朝成为宁王世子,说?从?前跋扈骄纵的小世子、原来并非皇室血脉。
“罢了……”李从?舟嗤笑一声?,摇摇头道,“我得回?报国寺一趟。”
“是收拾您的行李么?”萧副将问,“若是行李的话?,那便不用去了,您的……师兄?唤作明义的,已着人给全部送来了。”
师兄?
李从?舟倏然回?头,怔愣地看向?萧副将。
萧副将挠挠头,“您师兄还?说?了一句话?,好像是佛偈,我记不大清了,好像是什么善身尘缘、心同所尚的……”
他神情窘迫,“抱歉,我实在没慧根,给您忘了。”
“……佳士亦栖息,善身绝尘缘。心当同所尚,迹岂辞缠牵。”
“诶?您知道?”
李从?舟摇摇头,“这不是佛偈。”
“啊?”
“这是先唐韦江州一首诗,在他的诗作中并不算出名,但却是他客居精舍时有感偶得……”
李从?舟解释了一半摇摇头,自语了一句“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后转身一跃上马——
明义师兄游戏红尘,却早早勘破了世俗尘缘。
皈依证道,还?本归元。
师兄这是告诉他,他和顾云秋,也不过是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
只是,他需要绝断的尘缘,是和报国寺诸僧的因缘。
心无?挂碍,人才能?继续往前走?。
道理他明白。
可这世间的所有道理——不都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时,才知道“斩断尘缘”四字到底有多痛。
银甲卫,最终还?是给李从?舟护送回?了王府。
而王府内,宁王一心照料着伤心病重的王妃,匆匆出来见李从?舟一面,最后还?是什么亲近的话?都没说?出:
“沧海堂的一切都可供你调遣,有什么不熟悉不习惯的,就找大管事和萧副将,他们……会照顾好一切。”
李从?舟点点头,应了个是。
其实前世,他认祖归宗后,跟宁王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候王妃伤心病殁,偌大的王府只剩下宁王和他父子俩,经历了大典上血腥的那一遭、宁王实在不知要与他说?什么,而他也习惯寡言。
是后来出征、并肩作战,他们之间的话?才渐渐多起来。
宁王喜欢给他讲王妃、讲他们的从?前。而他只默默听?着,也没真记得多少,只私心里觉得宁王需要一个人在身边。
王妃离世后,宁王的心也跟着死?了。
坚持到西戎王庭决战前夜,已是他作为皇室子孙最后的尽责。
看着宁王转身离开的背影,李从?舟抿抿嘴,跟着大管事走?到宁心堂对面的沧海堂内,然后在一群人的伺候下、不大习惯地躺上大床。
是夜风急,夜鸮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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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八月十五,竟是个阴冷的昏黄天。
王妃病中伤身,宁王守了一夜实在心慌,便丢了腰牌给萧副将,要他从?太医院请了两名大夫来救治。
真假世子案物议如沸,太子青宫都遣了人来问。
王府却闭门谢客,谁的面子也不给,只往宫里回?话?,讲明白两个孩子的归处——
宫里反应不大,唯有太后在知道顾云秋没带走?任何东西、包括她赏的那枚长命缕后,坐在西窗下沉默了很久很久。
而朝廷上的太|子党,却暗中惊惶,踹度宁王和徐家是否早知此事。
毕竟僧明济在太子青宫讲经论道多年,如今一朝成为宁王世子……是否是他们暗中筹谋多日的算计。
外面的人如何揣测,李从?舟并不在意。
他醒醒睡睡,天不亮就从?床铺上坐起,一指放倒守在房中的小厮,然后三遍吹响骨笛,叫来乌影。
乌影也是才从?栖凰山回?来,李从?舟的身世也是今早他才知。
他原想调笑两句,可看见李从?舟猩红的双眼、铁青的脸色,最后还?是把到嘴边的戏言全咽下去:
“……是不是要我帮忙找你那小相好?”
李从?舟点点头,木然地转转眼珠,竟没反驳他。
乌影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忍不住劝,“他那么大人了,你也别太担心。”
李从?舟却只仰躺回?床上,一手抬起来挡住眼,一手挥挥让乌影快去。
乌影无?奈地撇嘴,闪身出沧海堂,几个起落后,却看见顾云秋那贴身小厮,背着行囊、从?王府角门挺直胸膛走?出去。
……叫什么来着?
乌影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道,好像是……小糕点?小糖糕?
哦对!
是小点心。
乌影好奇地跟上去,意外发?现这小厮站在门口认真叠了一张摁着红手印的纸塞入前襟,然后就转身到武王街外,掏银子雇了辆驴车。
乌影蹲在附近驿馆的房梁上,听?见他对车夫说?:
“到京西陈家村。”
陈家村?
那不就在罗池山下?
乌影转转眼珠,决心立刻把这好消息告诉李从?舟。
追媳妇儿、讨老婆这种?事,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别人代劳的,将来老婆肯定还?要跑。
如此,半个时辰后。
李从?舟直接翻窗户离开宁王府,骑上乌影准备的高头大马就直奔京西陈家村。
虽是天子脚下的京畿,可附近几个村子信息闭塞,也没人听?说?过什么真假世子案,问有没有人认识顾云秋,也没得着肯定答案。
倒是李从?舟耐着性子形容顾云秋长相,有个在大榕树下奶孩子的大婶,犹犹豫豫说?好像见过。
可是还?没说?几句,就被她男人拉走?。
“你干什么……?”
“你忘了恩公说?他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吗?”男人的声?音很低,可李从?舟还?是听?得很真切。
也便是他这么一说?,让李从?舟意识到——
顾云秋兴许并未用真名。
他都弃姓顾了,自然现在应该唤作云秋。
如此找了一圈直到午后,晴空骤变、乌云汇聚:
一阵电闪雷鸣后,天公不作美?,竟和十五年前一样?降下大雨。
李从?舟本想找地方避雨,却忽然看见村口有一处田庄,门口亮着明灯、里面欢声?笑语,隐隐还?有袅袅炊烟升起。
他眯了眯眼睛,将马匹拴在不远,然后一跃翻过院墙。
双脚稳稳踩实地面后抬头,却发?现不远处有一间暖阁,暖阁内摆着一张大大的暖桌,上面摆着十来样?切得很整齐的新鲜蔬菜和羊肉。
暖桌中间是一口铜锅,锅里煮着各式各样?的肉。
锅外架着炭火,炭火上拉了铁架子,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烤鸡、烤鱼和烤肉。
而那铜锅之后,顾云秋坐在正中,左手坐着刚从?王府离开的点心,右手坐着一位李从?舟没见过的老伯,还?有一个老太太和小姑娘。
门口,似乎站着个持刀的武将。
顾云秋正兴冲冲掰下一条烤鸡腿,抬头却看见被大雨淋湿,双目赤红、脸色铁青的李从?舟。
他的眼神太骇人,脸上表情太凶太凶。
顾云秋一抖:
手里黄金酥脆、肉质鲜嫩的鸡腿,啪嚓一声?,掉了——
第047章
掉落的烤鸡腿落在炭火上,噗呲一声,冒出几个火星。
顾云秋张了张口,呆愣地看向李从舟。
而李从舟在屋外的大雨中缓缓起身,微微眯起眼挑眉,审视地看着这一屋子的人。
顾云秋:“……”
李从舟:“……”
四目相对半晌后,顾云秋啊了一声,唤了句:“蒋蒋蒋叔!”
结结巴巴的。
站在门口持刀而起的蒋骏闻言收剑,似乎也认出了李从舟。
这时?,一道?闪电伴着闷雷沉沉劈下,雨声更响、大雨瓢泼。
顾云秋舔了舔嘴唇,多少有点手足无措,他慢慢从暖桌后站起来,双手不安地在袍子上蹭了蹭——
小、小和?尚这是……干、干嘛啊?
这、这么不远千里而来,不不不会?……还?要杀他吧?
李从舟咬咬牙,往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吓得顾云秋险些?熬地一声叫出来,连连往后退、整个人都贴到了墙壁上,一张小脸也吓白。
蒋骏看顾云秋怕成这样,再次上前想要阻拦。
反是坐在一旁的陈婆婆擦擦手站起来,笑得慈祥,“小师傅是云秋少爷的朋友吧?家里还?有豆腐和?粥,我?给?您弄道?素斋去——”
她说着就撑伞,给?陈槿一个眼神后,祖孙俩就推门往豆腐坊走。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顾云秋,他眨巴眨巴眼,回想李从舟进来以后的种种行径,好像确实是——目光一直盯着他们暖桌上的滚锅。
那可怜的大鸡腿落地后,他的视线更在上面停留了很久很久。
虽然,是有点荒唐。
但?……
顾云秋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儿,然后蹬蹬跑到桌旁,小心翼翼从烤鸡上扯下来一个鸡翅膀。
同样黄金酥脆、焦香流油,他捏着热腾腾的翅膀,绕过暖桌来到李从舟面前,举手就将翅膀送到他嘴边:
“请、请你吃这个好不好?另一个鸡腿已经?分给?点心了。”
他吸吸鼻子也有点委屈,多好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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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腿!
他都还?没吃呢。
坐在暖桌后的老伯被逗乐,忍不住提醒一句:“小秋公子,这位是出家人,哪能吃鸡翅膀?”
说着,他还?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冲李从舟招手,“小师傅来这边坐,我?给?你烤点薯蓣吃。”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没应声,而是眼神更凌厉地瞪着顾云秋。
顾云秋要被他吓死了,举着鸡翅膀的手都微微颤了颤,他委屈地扁扁嘴,“啊你还?没还?俗呢?”
“你都失踪了我?还?什么俗?!”
忍了一晚上的脾气终于在此?刻爆发,李从舟疾言厉色、声音嘶哑,瞪着顾云秋真想给?他生吞活剥了。
顾云秋被他吼得下意识缩脖子,眼睛都闭起来。
点心看不下去,起身挡在顾云秋前面,不卑不亢地看着李从舟,“公子留了信,您当时?不是在场么?”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李从舟眼中?的郁色就更甚——
那封信……
那封信虽然没有称呼、没有提称词,可字字句句都是对着王爷王妃说的,根本跟他李从舟没半点关系。
前一天还?说的那般情深义厚,要邀他到家中?小住、一起过团圆节;后一日真假世子案告破,就能这样毫不留念地溜走。
李从舟心下涩然,看着顾云秋、看着这一屋子和?乐融融的人,忽然觉得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
他想笑,最后却只是扯出个很难看的苦笑:
“你并没有留信给?我?。”
点心一愣,而躲在他身后的顾云秋倏然抬头。
小和?尚的眸色是他从未见过深邃,黑漆漆的仿佛照不进一点儿光,而他被大雨淋湿的脑袋上、脸上,一直在汩汩流着冷雨汇成的水。
配上他那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倒真像哭了一般。
顾云秋:“……”
完了,有点心虚。
他确实没给?小和?尚留信,可、可是……
顾云秋心里霎时?跳出来两个小人——
其中?一个看热闹般捧腹大笑:“哈哈哈你完啦,撩完就跑你这回死定啦!肯定要被未来的大魔王这样那样砍成十段八段!”
另一个愁眉不展、满面疑惑:“真假世子案,我?占了他亲爹娘十五年诶?他竟然不讨厌我??还?像个怨妇一般追了十万八千里来埋怨我??”
两个小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顾云秋头痛。
他闭了闭眼,最终选择遵循本心——
而李从舟冲口说出那句话后,心里就有些?后悔,他摇摇头垂下眼,顾云秋或许从来都是看他可怜。
如今真假世子案告破,许是他心中?尴尬,所以才选择避而不见。
李从舟转身,只觉暖阁里的火和?烟、熏得他眼睛痛。
然而他才踏出去一步,身后就咚地撞进来一个暖烘烘、毛茸茸的脑袋,顾云秋张开手臂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对不起嘛。”
李从舟一愣,诧异回头。
顾云秋却就着揽着他腰的姿势,仰头看着他,认认真真道?歉,“我?那时?候脑子乱,没有想周全?,叫你担心啦。”
李从舟看着他,嘴唇抖了抖,最终转身、弯下腰来,狠狠将顾云秋揉进自?己怀中?、紧紧箍住。
顾云秋被他勒得有些?痛,却还?是忍住了乖乖没有动。
要、要死……
小和?尚力气好大哦。
不过,顾云秋闷在李从舟怀里,睫帘扑扇扑扇,嘴角还?是忍不住往上扬了扬:
原来,李从舟这么在乎他的呀?
那感情好。
顾云秋心里美死了,这回肯定没人用大刀拉他脖子了。
两人正抱着,去端豆腐和?白粥的陈婆婆又走回来,见他们这样忍不住笑,然后,佯怒地上前拍拍两人:
“这俩孩子!身上这不还?湿着么?去去去、别杵着了,去找套干衣裳换了!秋日里别闹得染上风寒了。”
顾云秋脸热,忙推推李从舟示意他松手。
李从舟的脸也微有些?红,他想说不用、他马上就走。
可屋外狂风骤雨,屋内暖和?温馨,竟叫他生出些?许贪恋,没立刻开告辞的口。
看了一会?儿,点心也看出来明济对他们家公子没恶意,便对着他报以不好意思一笑:
“明济师傅跟我?来吧,我?的衣裳您应该穿得下的。”
“不行穿我?的。”蒋骏也在一旁笑着补充道?。
如此?,李从舟就被点心带入内室换了一套衣衫,再出来坐到暖桌后、顾云秋的身旁。
“喝点这个,”陈婆婆递过来一盏姜茶,“驱驱寒。”
李从舟双手接了,看着老人慈祥的眉眼,“谢谢您。”
“嗐,不客气,”陈婆婆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又指了坐在旁边的陈槿,“我?小孙女,小时?候生病坏了嗓子,不会?说话的,您别在意。”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咚咚敲门声。
伴随敲门声而来的,还?有一个男孩响亮的呼喊:“云秋少爷、蒋叔!开门,是我?小石头!”
蒋骏撑开伞出去,在门口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他似乎是在和?门口的男孩拉扯着说话,雨声太大,即便耳力好如李从舟,也只听见零星几个“不用”和?“拿着”。
蒋骏回来时?,除了手中?油纸伞,还?多了个竹编的提筐,筐里摆了四组两两扣在一起的碗,上面还?盖了一层油毡。
“公子,是李大娘专门做给?你的菜。”
“啊?”顾云秋又站起来,“小石头呢?”
“让他进来他没进,说今日是团圆夜还?要赶着回家吃他娘做的玩月羹,”蒋骏笑了笑,“石头说他大哥跟着嫂子回曹家去了,李大娘有点不高兴,他要回去帮忙哄。”
顾云秋哦了一声,让点心把?那几样菜拿出。
自?从陈家两兄弟到云琜钱庄帮工,李大娘为表感谢,总隔三?差五给?田庄上送东西——地里的瓜果蔬菜,家里的鸡、鸡蛋和?猪牛羊肉。
这回送来的四个菜里,两荤一素,还?有一碗没加汤但?窝着蛋的面。
“哦这个石头说了,是李大娘自?己扯的拉面,比外面卖的筋道?好,而且长而不断,让我?们这儿的滚锅好了就直接给?热汤浇上。”
扯出来的拉面长而不断,上面还?窝着鸡蛋和?小葱。
李从舟讶异地看顾云秋一眼:看来他在村中?人缘挺好,这位大娘明显是在给?他做长寿面。
顾云秋被他盯得挺不好意思,忍不住用脚碰碰他,“我?、我?给?你讲过的呀!”
讲过的?
见李从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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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应过来,顾云秋一边盛面、一边往上面浇热汤,小声嘟哝着提醒他,说之前的信里,他给?他讲过田庄的事。
“李大娘是陈家两兄弟的娘亲。”
原来如此?,李从舟了然。
可是……
李从舟又挑挑眉,田庄,那是多早之前的事情。
虽然顾云秋从没告诉过他购置田庄、办钱庄的缘由,可这一切太凑巧。
难道?——
从一开始,顾云秋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沉眉紧拧,未及细思,手肘就又被顾云秋撞了一下。
“吃面呀?”顾云秋道?,“待会?儿坨了就不好吃了。”
“还?有,”他挑着一缕面条,眼睛弯成小月牙,“李从舟,生辰日快乐!”
……傻乎乎的。
看起来也不像胸有城府、早有筹谋的样子。
大概是……凑巧吧?
李从舟摇摇头捧起碗,也回了他一句:“生辰日快乐。”
虽然外面下着暴雨,时?间地点也不对,但?阴差阳错里,他们还?是一起过了一个八月十五。
顾云秋给?他挨个介绍了在场众人:
除了点心、蒋骏、陈婆婆和?她的孙女,那位老伯也来自?城中?,是云琜钱庄隔壁游记漆铺的老板。
李从舟与他点点头,倒没在意这位老伯怎么团圆节一个人跑到京畿罗池山下,混到顾云秋的田庄上吃饭。
他没问,顾云秋也就没讲。
毕竟游家老伯这件事说起来也蛮尴尬,对方又是长者,还?是给?他留点面子。
而顾云秋也给?众人介绍了李从舟,没用“僧明济”而是说了圆空大师给?他取的俗名李从舟,说他准备还?俗。
“还?俗挺好,”陈婆婆给?李从舟添了点儿菜,笑道?:“这么俊的小公子,做出家人可惜了的。”
李从舟呛咳一下,最终埋头吃面、没说什么。
手工扯拉出来的面条很筋道?、碱味儿也不重,配上热腾腾的羊汤,一口吃下去,五脏六腑都生暖。
只是分面条时?,云秋秋这家伙迷信得很:
愣说是——长寿面的面条不能断,所以捏筷子挑了根面条站起来,然后又踮着脚尖、手臂伸个老长,发现还?是不够后,干脆站到凳子上。
看得他心惊肉跳,跟着站起来虚虚护着。
偏这人笑得没心没肺,还?嘿嘿傻乐着分了一半窝蛋给?他。
而暖桌旁的其他人,得知他预备还?俗后都不再那么拘束,纷纷大口吃肉,蒋叔还?和?那游大伯两个烫了一壶酒。
不得不说,顾云秋他们这吃法?新鲜——
暖阁里的地龙也用上,中?间炭火能烧烤也能炖汤,一顿饭吃得热热乎乎,也不用担心秋冬两季会?吃着冷饭冷菜。
一顿饭吃完,外面的雨却越下越大。
蒋骏撑着伞出去两三?回,疏浚了院里的污泥,也干脆将李从舟拴在外面的马牵了进来。
“小李公子,”他不知李从舟具体身份,便跟着喊了姓氏,“您若没旁的事,不如今晚就住下来吧?”
“外头雨大,村里都是泥巴路,最容易陷马。您便是纵马强行跑出去,若一不小心失蹄,可能要给?您摔出个好歹。”
顾云秋听了,放下帮忙收拾的碗碟,也蹬蹬跑过去趴到窗口看了一会?儿——
屋檐上的雨像小河一样往下淌,外面的天空黢黑一片,重重雨幕密织,根本看不出几丈远。
入村的几条路都是土路,下过雨就会?泥泞不堪,像踩在沼泽地一样。之前顾云秋回来,马车都陷在里面两三?次,更别提这样的瓢泼大雨。
原本李从舟都已经?起身走到门口,顾云秋却突然跑过来,从后揪住了他袖口。
李从舟:“……?”
顾云秋瞅着他踟蹰了一会?儿,觉着直接说我?床很大会?产生误会?,又怕问他留不留下来、会?被小和?尚冷着脸拒绝。
所以他咬咬唇,小小声道?:“你答应了要和?我?一起看月亮的。”
李从舟皱了一下眉,正想说今天下雨哪有月亮,忽然意识到——顾云秋说的是八月十六。
之前,他们约定了要去祭龙山顶登高望月。
他叹气,“若明日也天阴呢?”
知道?他这是答应了,顾云秋便乐呵呵抱紧他手臂,“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走走走,我?们洗漱去。”
虽然顾云秋甚少来田庄上住,可正堂里一直留有他的房间。
房间不算大,进门后只有不足一丈的进深,不像宁兴堂里设有香案、花架、悬挂匾额,进堂屋后就是一面土墙。
西窗下放着一张四方木桌,桌后是条凳一张,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下搁着算盘和?账册。
东侧用石砖垒砌了一张炕,炕头放着两只用来装衣裳的木箱,炕尾摆着一把?旧竹椅,椅面被当做盥洗架摆了个木盆、椅背上担着一件中?衣。
顾云秋踢了鞋子,撅着从炕头的木箱中?又抱出来一床被子,“枕头我?待会?儿问问蒋叔还?有没有多的,要是没有我?给?你用衣裳叠一个?”
“……都成。”
“那被子我?给?你放在这儿,”顾云秋从炕上挪下来,环顾屋子一圈后,又闷头往门口走,“我?再去拿个木桶来。”
“木桶?”
顾云秋回头看看他,不知想到什么竟揶揄地笑了下,嗯嗯啊啊卖了个关子,没直接回答他的话。
半晌后,点心和?顾云秋先后进来。
前者是提着烧开的一壶水和?一桶凉水,后者拿着个带盖的木桶,一进来就把?木桶顺到了门后墙根下。
点心给?木盆兑水,见李从舟的目光一直盯着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后笑着解释道?:
“田庄上的茅房远,外面下着雨,您要是起夜不方便。”
李从舟:“……”
——这小坏蛋。
是还?记着他伤重时?那码事儿呢。
李从舟瞪顾云秋,却换来对方捂着嘴偷乐。
先后抄水匀面,李从舟监督着顾云秋用了牙粉,然后两人像小时?候一样,挨挤在一个盆里泡脚。
田庄上的东西不全?,顾云秋也就过来住了一个日夜。
所以这盆两个人用起来有点小,稍稍一动就能碰着彼此?的脚。
炕太高,他们是各自?端了个小杌坐在堂中?,旁边就是那张点有油灯的方桌。
李从舟盯着冒着热气的木盆没说话,千言万语、万般话头,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问顾云秋为什么要离开,想告诉他宁王他们收养义子的决定,想问他在这样的地方真的住得惯么,还?想问问他将来的打算。
结果他自?沉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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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乱,那边和?他同望一盆水的顾云秋,却真心实意发出一声慨叹:
“你脚好大——”
李从舟:“……”
顾云秋还?摆弄自?己的脚丫往他脚背上踩了踩,“你看,我?都能这样踩在你的脚背上,后面还?长出来这么一大截。”
木然地看着踏在自?己脚背上、玩得不亦乐乎的顾秋秋,李从舟嘴角微抽两下,觉着自?己刚才一番心思全?付诸东流。
顾云秋的皮肤白,常年裹在鞋袜里的双足更是白皙如玉。
整齐指甲盖下的指尖白里透粉、足踝纤细,脚背绷起来的时?候能清晰地看见皮肤下的经?络和?骨骼。
李从舟垂眸看了一会?儿,最终千般话只化作一句问:
“不回去了?”
“昂?”顾云秋玩水的动作一顿,反应过来李从舟在说什么后,他又莞尔一笑点点头,“嗯,不回去了。”
“为什么?”李从舟抬头,认真看着他。
许是他认真的态度感染了顾云秋,小孩蹭了蹭泡得沁出薄汗的鼻尖,然后也认认真真回他:
“事涉皇室宗庙,宗正院必定谨慎。即便王府有办法?徇私,外头也有人言、府内也有冷眼,我?不想被架在火上——”
何况,顾云秋垂眸,浅浅笑了一下。
何况前世,他就已经?试过一次。
被软禁、被拘束,被守在门口的管事、仆役冷嘲热讽,最后放下身段哀求,却只赔上小点心一条命。
人心难测,人性复杂。
即便有不舍,但?他不想赌了。
与其日后一点点消磨掉彼此?的感情,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早早断绝了这份关系,往后相见或许还?能讲三?分情。
李从舟沉默。
其实不用往后,昨日在王府,不就有个上赶着落井下石的庶务。
他皱皱眉,审视地看着顾秋秋。
这小家伙调皮捣蛋时?,感觉是个心性纯良的小傻子,在这样的瞬间又觉得他少年老成、像饱经?人间多少沧桑。
“再说,别人也不能护我?一辈子,”顾云秋垂眸,轻轻搓了两下脚丫,“小瑾说,他哥哥十五岁就能独闯黑风寨了。”
他的脚不安分,踩来踩去弄得李从舟很痒。
李从舟看了一眼顾云秋发顶,忍不住摇摇头——
跟谁比不好,偏跟那曲怀文?。
人十五岁能闯黑风寨,全?是因为从小被爹娘别着带在马上,会?吃饭说话就在马帮里,也不看看同样的曲怀玉。
不过他被顾云秋那作乱的脚丫踩得心烦意乱,最终没评价什么,只是拿过旁边的布巾捉了他的脚,“泡好就先去床上。”
顾云秋躲了一下没躲掉,只能老老实实被他摁在怀里擦干净脚。
“那你也快点哈,”顾云秋爬上床、屈膝团住被子,“婆婆叮嘱过,泡脚只需稍稍出汗就好,泡太长时?间也伤身体的。”
李从舟看他一眼,很快擦擦脚、端着水出去倒了。
反身回来上炕,拉高被子后,他才看着垫手臂侧躺、眼睛亮晶晶等?着他的顾秋秋道?:
“能给?我?细讲讲么?陈婆婆,还?有陈家村。”
信的时?间久远,且文?字带来的冲击力远没语言强。
“啊恩……”顾云秋想了想,“那就要从买这个田庄说起啦——”
李从舟仰躺在炕上听着,身下的铺烧得暖暖的。枕头没找到新的,两人推了一番,最后是用几件顾云秋的衣衫给?他叠的。
小秋秋的衣衫都带有一股桂花清香,也不知是否是用了同一种熏香,还?是单纯因为他好吃桂花糕所以沾染上。
他躺得规规矩矩,讲故事的人却一拱一拱的。
若非他们是睡着,李从舟很怀疑顾云秋是要手舞足蹈。
从买田庄,再到豆腐坊合伙的生意,再到巧计斗倒了作恶的吴家村长……
“原来那就是杨婶。”
“嗯?你见过?”
李从舟应了声,昨日在大榕树见过,就是那个透露见过顾云秋、后来又被叫走的婶子。
他趁着夜色睨了身边的小家伙一眼,没告诉他自?己为了找他废了多大劲儿。
“杨婶的猪肝做得好吃,”顾云秋笑嘻嘻,“爆炒猪肝,特别香!有机会?请你来吃——”
得。
他还?顶着个光头,这小坏蛋就忙不迭给?他推荐猪肉了。
“那……那位游老伯呢?”
“呃……”顾云秋噎了一下。
“不方便说?”
顾云秋拨浪鼓般晃了晃脑袋,又想到屋里一片漆黑李从舟也看不见,便连道?不是。
“就是……”他叹了一口气,“唉……我?悄悄告诉你,你可不要说出去哦——”
李从舟嗯了一声。
结果顾云秋竟往他这边挪了挪,真凑在他耳畔小小声,喷出来的热气洒他一脖子,激得他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颤抖。
半边身体发麻,半边身体滚烫。
李从舟闭了闭眼,目光无神地看向浓黑一片的屋顶:
世尊,弟子一定是来渡劫的。
顾云秋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他根本没听清,只觉后颈一阵阵在发汗。
他伸出手,啪地隔着被子拍了下。
顾云秋唔了一声,眼睛瞪得溜圆——小小小和?尚竟然打他屁股?!
“好好说,”李从舟声调平稳,不带一丝破绽,“屋里就我?俩,你凑这么近做什么?”
顾云秋眨眨眼,关注点被他带偏:也是哦。
他磨蹭两下,躺回自?己那边。
可贴在一起久了,又觉得自?己的被窝不够暖,于是又偷偷往李从舟那边蹭了一点点,然后才重新开口说游老伯的事。
游记漆铺也是京城里的老字号,游家人祖上三?代都在经?营这个。
铺子是游老伯的爹盘下来传给?他的,原本后院里还?有染坊,但?烧漆制漆的味儿太大,染坊和?漆膏坊就被左邻右舍赶着搬到了东郊。
聚宝街那儿,就是一个店面加上后院几间房,除了院子比云琜钱庄小一圈、没有二层楼外,其他构造都大差不差。
游老伯平日不住在铺里,常年是跟东郊的烧漆坊待着。他没念过书,但?跟着柜上的大师傅学了一手好烧造技,还?调制出几种少见的漆色。
宫里重修长生堂、修补三?清像的金漆都是从他这儿进的。
游老伯年轻时?,也算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加上家底丰厚、手中?掌握着一门制漆手艺,上门攀亲的人络绎不绝,其中?甚至不乏官家小姐。
“美男子?”李从舟忍不住笑了声。
“干嘛啊?”顾云秋不乐意地咕涌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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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的五官真挺好看的,你别不信呀!”
李从舟稍稍回忆了下,却是怎么也没法?将那位精瘦、蓄着山羊胡的老伯和?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只能忍住笑,顺着顾云秋的话,“是是是,好好好。”
顾云秋抿抿嘴,也学着他刚才的动作,隔着被子捅他一拳,“你好烦!好好听我?讲!”
李从舟胸口挨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却更甚。
他暗自?摇头,伸手捉了小家伙的手放回被子里,“仔细着凉。”
顾云秋哼哼两声,继续说游老伯。
老伯少年得志,自?然有三?分倨傲,挑来拣去,最后选了个落魄的官家小姐,她家祖上曾出过一位三?品吏部都事。
不过就是时?间太久,少不得要往上推几代人,轮到这位崔小姐时?,家中?已经?落魄,靠着她父母兄弟淘卖祖上留下的古董撑着门面。
自?古官商两立,商人在厉朝甚至不能参与科举、不能捐官,只能和?其他末业一样被排挤在外。
锦朝倒是开了商人能登科的先例,只是商家子弟多半愿意选择捐官一途,有个官吏身份,也算生意的一重保障。
游老伯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看中?崔小姐的门楣,以及她家中?还?有两个在读书、准备应举的弟弟。
成婚后,游老伯夫妻倒还?算恩爱,只在子嗣上一直不顺。
最后是听信了民间偏方,从崔小姐弟弟家里抱来一个男童做引,才生下游家三?个孩子。
有了孩子后,游老伯就带着三?个孩子到东郊上住,每日学习制漆炼漆,意在给?游记漆铺做强做大。
只可惜,游家三?兄弟里,仅有老三?对漆铺感兴趣,一直认真跟在父亲身边,日复一日学那些?枯燥的工艺。
等?三?兄弟长大了,游老伯和?夫人也给?他们分别娶了亲。
结果老二被媳妇挑唆着嚷嚷起分家,而老大媳妇也跟着起哄,闹得一个家里鸡犬不宁、铺子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最后是老三?主动让步,说他不想与二位兄长相争,愿意跟着妻子远走江南,他已学会?了父亲的制漆手艺,也可在江南发展。
游老伯拗不过儿子们,只能如他们所愿分了家,将铺子和?外庄分别交给?年长的两个儿子,自?己跟妻子到东郊田庄上颐养天年。
结果游家老大空有一身力气、没有制漆的手艺,根本看不好东郊上的漆坊;老二争强好胜、遇事从不低头,也没法?客气应对主顾。
他们接手后两三?年内,游记漆铺的声誉一落千丈,不少老主顾流失,大郎二郎两人拆东向补西墙,最终捅出个大篓子。
“你还?记着昭敬皇后故去后,宫里重修过一回三?大殿吗?”顾云秋揪着被角,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嗯。”李从舟帮他挪了挪枕头。
顾云秋睡觉不安分,明明他睡的才是枕头,可一边讲游老伯的事一边就要挨着他,脑袋都枕到了那团衣衫上。
宫中?的三?大殿,是由南向北处于锦廊上的三?座宫殿,分别为:
朝臣上朝议政用的宣政殿、皇帝陛下批阅奏折的勤政殿以及帝后大婚用的明光殿。
三?殿由矮至高,碧瓦红墙、金光巍峨。
昭敬皇后故去也就是三?年内的事,李从舟当然记得。
“怎么?用了游记漆铺的漆么?”
顾云秋应了一声,挠挠头,又否认道?:“用是用了,但?也不是直接用,其中?还?有一重缘由——”
原来那游家大郎和?二郎经?营不善、入不敷出,竟动心思走起旁门左道?:
他们低价购入了一批青瓦,连夜在瓦上涂满琉璃黄漆,乍看上去跟那些?烧制而成的琉璃瓦一般无二,甚至颜色更鲜亮。
两兄弟做了假,却也不完全?傻,知道?这事被查出来就是欺君之罪,弄不好要杀头、灭九族。
于是,他们自?作聪明地将这批瓦卖给?了一个外地的客商。
那商人当然就近就卖给?了宫中?造办处,造办处的官员简单看过觉得这批瓦不错,就送去修缮了三?大殿。
除非出了意外,宫中?修缮大殿的时?间都会?安排在开春,工期三?个月左右、要赶在雨季来临前完工。
本来这事是可以含糊过去的,但?偏偏那年的雨季提前,几场暴雨过后,那些?伪造的瓦片原形毕露,顺房檐滴落下来的黄漆甚至浸染了殿前的汉白玉石栏。
出了这样的事,造办处的一应官员自?然被严惩,贩货的商人和?游家两兄弟当然也被捉拿入狱。
欺君之罪、罪无可赦,若非游记是京中?有名的老字号,游老伯和?他祖上也并无大错,便是连游记也要被彻底查封。
两兄弟被判做主谋、皆是枭首,妻子家眷亦没为奴。
游老伯晚年丧子,还?连累铺子声名尽毁,也是三?儿子从江南回来陪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才从绝望中?振作起来、重新接手了铺子。
可惜,游家老三?和?妻子在江南也有几间颇具规模的漆铺,他不能久留京城,父亲身体恢复后就重新回到江南。
而游老伯想着偌大的铺子终归要有人继承,就从外庄诸多制漆的师傅里,挑了个三?十来岁、看着老实本分的小伙子当做继承人培养。
“然后……”顾云秋尴尬地咳了一声,“这个徒弟就出事了。”
“出事?又出什么事?”
“就……啊就是……”顾云秋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放弃般红着脸低声道?:“游伯母她……她和?这徒弟看对眼了。”
李从舟:“……”
行,听了半天,竟然是这么个故事。
那游家老伯看起来都已经?年过六旬,他的妻子总不会?太年轻,这徒弟……还?真是够奇特的。
顾云秋讲了这么多,口干舌燥也觉着有些?累了,挪了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直接阖上了眼眸:
“他们还?合谋准备下毒暗害游老伯呢,后来是被小邱发觉、提醒老伯后,被游老伯带着官差来捉了个正着……”
“小邱?”
“是呀,他眼力好,之前我?不是一直让他在二楼帮我?记人么?记了几天看成习惯,也是偶然往游记那边一瞥,就瞧见那妇人在院里下毒。”
谋杀亲夫是重罪,而且还?人脏俱在。
李从舟本以为这位游家老太定是被判个死罪,没想,顾云秋却告诉他——
老太的两个兄弟在多年前都考中?了功名,虽未留京,却也已是地方上的大员。
最后用重金疏通了路子,只判了黥面,逃过一死。
听见这个,李从舟在心底嗤笑一声,这倒确实是官场常见的路数。
上头有人的手眼通天,下头黎民百姓却只能认命认罚。
“啊哈——”顾云秋当真的困狠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后,眼角都渗出几滴泪,“游老伯接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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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打击,已经?不想在京城待下去了。”
“所以,他就托了小邱,想要就近将游记漆铺转给?我?。”
“然后就南下江南,去和?小儿子一起过。”
将铺面转让?
聚宝街可是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游记漆铺那位置也不错。
李从舟眉头一簇,下意识扭头看顾云秋。
可顾云秋已经?嘟嘟哝哝地陷入了半昏迷,嘴巴一开一合还?想要告诉他什么,但?人的意识已模糊。
见他困得这般可怜,李从舟微微笑了笑,用适应了房中?黑暗的眼眸注视着顾云秋半晌,最终伸出手指、轻轻拭去了他眼角那点晶莹。
……罢了。
师父师兄说的都对,甚至连顾云秋都比他勘得破。
他们,只是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
小秋秋对商道?感兴趣,身边又已经?有那样多的忠仆、伙计,还?有愿意将祖业私下托付给?他的邻里,可见——他的天地原本就在那里。
王府、皇宫、朝堂,这些?原本就污浊一团的地方,合该是他这样满身杀戮的人的归处。
何况,还?有襄平侯。
以顾云秋的心智筹谋,对上方锦弦就是个死,根本无有生机。
倒不如他回去接下宁王世子这位置,利用能利用的一切权势,早些?将那疯子弄死,还?这天下一片安宁。
到时?候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百姓和?乐富足,对小家伙的商道?也大有帮助。
想明白这些?后,李从舟缓缓收回了手指,将染在指尖那一点点水渍慢慢握紧在掌心,然后嘴角微扬、闭上了眼睛。
只盼——
明天会?有个好天气。
然而次日,顾云秋和?李从舟的赏月之约,还?是没能成行。
这回,从中?作梗的不是天公,也并非什么身世的隐秘。
而是——
顾云秋拢袖,踮脚着急地在田庄门口张望,“点心,蒋叔请个大夫怎么这么慢啊?”
“您别急,”点心陪在一旁,“雨后道?路泥泞,是会?比平日慢些?。”
这时?,堂屋内又传来两声干呕,然后就是陈婆婆大力拍击人后背的声音,之后,就是李从舟嘶哑的呛咳声。
顾云秋发愁地看了眼堂屋,“婆婆的土药也不知起作用没有,小和?尚怎么还?在吐啊……”
点心摇摇头,他也没主意。
应该说,整个田庄上的人都没料到——
长年茹素的李从舟,昨日骤然被大伙塞了那么多肉,竟然睡到半夜就上吐下泻折腾不休,黎明时?分甚至脱水昏迷、浑身烧个滚烫。
吓得顾云秋连连喊醒点心、蒋骏等?人,让他们去请大夫。
好在田庄上有马,蒋骏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也熟悉路,三?刻后就驮着一位老村医赶到,诊脉、开方、抓药。
“少爷放心,不是什么大症候。”
村医解释了一通,大概是李从舟的脏腑十五载来从没用过荤腥,昨日一次就填塞入那么多、一时?无法?适应所致。
“用些?和?缓的药就好,还?俗吃肉也得慢慢来……”村医想了想,也好心补充道?,“酒色亦然。”
顾云秋:“……”
他耳根微微热了热:
酒就罢了,色……色什么啊。
怎么村医都这、这么直白的吗?
由点心去镇上的铺子抓药,并吩咐蒋骏给?村医送回去,等?陈婆婆帮忙收拾好正堂里的秽物,顾云秋便谢过她进去。
见李从舟面色蜡黄地靠坐在床上,顾云秋偏偏头,想起了之前在正阳桥边捡着浑身是血的小和?尚,他也是虚弱了好久。
被他炽热的目光盯着,李从舟回头,抛给?他一个疑惑眼神。
而顾云秋却抱手托腮,愁眉沉吟道?:
“小和?尚你,是不是,不太行啊——?”
第048章
与此同时,京城。
宁王府里彻底乱了套:
先?后两?个?孩子都?失踪,银甲卫翻遍了京城的每个?角落,甚至到报国寺守株待兔,最后却都?只得着一些只言片语,根本做不得线索。
宁王熬了两个日夜双目赤红,王妃的病也是反反复复,府内上下一片愁云惨淡,偏是那大宗正院的佥事还要带着玉碟前来——
“王爷,您看给孩子记个什么名字?”
佥事严谨,李从舟未经册封,现在还叫不得世子。
宁王强打精神,请他帮忙去回宗正院的院士,“此事还未议定,等完全定下来了,本王自会遣人?给你们递消息。”
姓名字号人?生大事,佥事念是如此,便恭敬拜别。
只留宁王夫妻两?个?对坐无言,半晌后,王妃才找回自己声音,“您说——我算不算失败的母亲?”
宁王握住她手苦笑一声,“是为夫失败。”
“爷、夫人?。”大管事的从外门跨进观月堂。
“可是有?秋秋他们的消息了?!”
大管事摇摇头,“是报国寺,圆空大师遣了个?僧人?来。”
宁王这才知道,萧副将带着银甲卫找遍京城各处实在没辙后,干脆远远守在了报国寺外。
因为八月十四日看守山门的僧人?说,他们曾听着一句,那两?位主子要在八月十六日到后山登高?赏月。
银甲卫不比寻常侍卫,身披银铠、军容整肃,即便是远远静息在山中,也引得来往香客好奇得频频驻足。
圆空大师甚少理会俗务,但事涉明济,他还是召来大弟子明义,耳语几句,吩咐他下山往宁王府走一趟。
得了宁王首肯,大管事便请门房将人?领进来。
“大师。”王妃病卧,还是强撑着起来作了一揖。
“阿弥陀佛,娘娘病容憔悴,还需保全身体,”明义躬身、双手奉上一卷经,“师父说,缘生缘灭、顺其自然,执念太?甚,反而伤身。”
“这卷经书是师父他老人?家手抄,您翻着看看,兴许心能?宁静些。心绪安稳了,身子才能?养好。”
王妃泪眼盈盈,哑声双手接过,“替我……谢过大师。”
明义再躬身,见这夫妻二人?满脸忧雾愁云,又笑着再拜道:
“他们也有?自己的尘缘要尽,二位不必如此忧心。劳心劳神、大动干戈,难免招惹是非,倒不如清心凝神、静待其变。”
道理如此,宁王夫妻不会不明白。
但为孩子劳神悬心,天下又有?哪对父母能?免俗。
不过他们还是与明义还了礼,“谢大师开导。”
明义摆摆手,经文送到、话带到,他也算是功成身退,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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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从宁王府告辞,直奔和宁坊双凤楼——他可约了人?吃酒。
真假世子案告破,城里物议如沸。
他得去好好听听,看看有?没有?俗人?敢在光天化日下编排他的小?师弟。
……
事实证明,李从舟还行?。
吃过药歇息了一日,八月十七日上就恢复了精神。
他也知道自己这叫不告而别、神秘失踪,京城里指不定闹出多少风波,所以拒绝了顾云秋吃个?饭再走的邀约,直策马离开田庄。
被报国寺僧人?劝过一回,宁王便召回了萧副将。
不再那般大张旗鼓地找寻,只分?派出一支五十人?的队伍,两?两?一组蹲守、巡逻在那俩孩子会出现的地方。
许是心境当真被劝开阔的缘故,王妃的病情?竟然稳定好转,除了还有?些咳嗽,人?已能?起身下床走动。
三日来,真假世子案闹出不小?动静。
皇帝怜惜弟弟,免了他的常朝,许他回府休息。
李从舟回到王府时,宁王正斜倚在瞭山阁长椅上,手中捏着那枚太?后赏赐的长生缕兀自出神。
这东西他年少时戴过,是先?帝偏爱他的佐证,却也因此招惹出不少是非。最后他选择急流勇退、主动出嗣,也可以说有?这枚长生缕的缘故。
先?帝在时,太?后亦非正妻。
他行?四、长兄行?二,在他们前头,还有?一位嫡兄。
先?帝的贞康皇后方姓,与襄平侯的母妃乃是堂姊妹,贞康皇后的父亲方林远,乃是正一品征西将军。
他用兵如神、堪称鬼帅,镇守黑水关?时未尝一败,更曾率部众打入过西戎王庭、俘虏八位翟王,逼得西戎不得不低头纳贡。
定国公和辅国将军几个?,曾经都?是他手下的士兵。
可惜,方家并非都?是将才。
那时先?帝还未即位,刚被封诚亲王后不久,方林远就命弟弟方林图固守黑水关?,他则率部追击西戎残兵。
那本是能?将西戎一举歼灭的关?键战役,方林图却枉顾兄长让他死守不出的命令,贪功冒进、意图表现,见着一小?股西戎贵族就敞开城门去迎敌。
结果不仅自己中了敌人?圈套、令黑水关?失守,更害得兄长腹背受敌,最终被反扑而来的西戎将军砍杀,头颅被挂上西戎王城。
重新集结的西戎长驱直入,锦朝士兵节节败退,是定国公临危受命,才勉强守住京师,没叫锦朝一朝国灭。
此为奇耻大辱,仁宗震怒之下,下旨要斩方林图、流徙方家千里,女眷皆没为官奴。
方林图没等到行?刑就在狱中就羞愧自裁,他的两?个?儿子也死在了流放路上,他这一支里,唯剩下他十二岁的小?女儿方月。
方月心思活泛,用尽手段留在京城教坊,更设计在宴乐上与堂姐、当时是诚王妃的贞康皇后相认。
皇后心慈,托人?求情?将这堂妹救出,隐姓埋名带在身边做了侍奉宫女。
先?帝登基后,皇后更寻个?由头赐姓,让方月恢复方姓,改头换面成了中室殿的大宫女。
贞康皇后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女涵润不幸在行?宫溺水、救上来后没一个?时辰就病亡;嫡子凌钦长到六岁,却意外被御苑发疯的狼咬死。
孩子死状奇惨,皇后只看了一眼就吓晕过去。
即便事后彻查,宫人?们也没找到原因、一切似乎都?是巧合,唯是两?个?孩子出事时,附近都?有?大宫女方月的身影。
先?帝痛心之余,将御苑当值的宫人?悉数杖毙。
贞康皇后由此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含恨病逝。
可先?帝荒唐,竟在灵堂上与大宫女方月苟合、有?了首尾。
一个?月后,方月被查出有?孕,先?帝大约是内心愧疚,并未第一时间将这宫人?杖毙,而是偷偷将她送到宫外养胎,等生下孩子再做决断。
结果八月后,方月早产诞下一名女婴,接生嬷嬷们都?说那女孩虽是早产,可哭声洪亮、手脚有?力,但偏偏——先?帝赶到时,女婴就断了气。
有?接生嬷嬷怀疑,是方月亲手掐死了女婴,只因是女孩、就不能?帮助她母凭子贵活命。
但那接生嬷嬷不久后就不明不白掉入井中丧命,流言也就渐渐消散。
那个?女婴生得娇美,小?小?一团,眼角眉梢竟与贞康皇后有?几分?相似,先?帝痛悼,终于动怒要处死这宫女。
结果方月却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跪地,道明自己身份。
适时,方家上下的男丁都?差不多死光了,女眷也没在各处,方月可以说是——贞康皇后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
或许是这个?原因,又或许是怀抱中的女婴还温热,最终,先?帝没有?处死方月,反在三年后,将她从宫外接回了宫里,并封为正六品悯夫人?。
不久,方月再度有?孕,竟在先?帝三十岁时给他添了个?男丁。
这孩子行?三,日后被先?帝赐国号为名,唤作凌锦。方月也由此被晋封为悯嫔,后来又改封号作容嫔。
在宁王出生前,凌锦聪慧机敏,甚得先?帝宠爱。连带他母亲容嫔,也大有?宠冠六宫之势。
后来,时为贵妃的太?后冯氏诞下四皇子凌铮。
先?帝一时高?兴,就将仁宗赐给他的长命缕转赠给了刚满岁的小?儿子。
也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夺嫡争储的大戏拉开序幕——
方月深谋远虑、心机深重,三皇子凌锦也是处处与二皇子、四皇子相争,就连婚事上,凌锦都?曾求娶过徐宜。
太?后深知方月一党势头愈盛,便选择釜底抽薪、避其锋芒,令幼子主动请命出嗣,反而得到了定国公的支持。
而这场夺位之战,最终也以容嫔殉死先?帝被晋容妃,但三皇子凌锦被革除谱牒、改名方锦弦告罄。
如今再看这长命缕,宁王只觉讽刺。
本是父母为孩儿祈福、求个?口彩好运,没想——经手这长命缕的人?,最终都?是命途多舛。
他是,秋秋那孩子也是。
思量间,窗外急急传来阵阵脚步声,先?是萧副将、后是大管事,两?人?皆是满脸欣喜。
老管事看起来好似要哭:“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宁王一跃跳起,喀嗒一声将长命缕丢到桌上。
他疾步走到瞭山阁门口,却看见跟在老管事身后迈步走入王府的,是头顶锃亮、身上穿着一件粗布麻服的李从舟。
宁王脚步一顿。
他竟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李从舟面无表情?、神色如常,若非换掉了僧袍,看起来就还是报国寺那位冷面寡言的年轻僧人?。
便是当今圣上龙颜盛怒,宁王也从未惧怕。
可见李从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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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踏步朝他这边走来时,宁王心里却擂擂开始打鼓。
李从舟走到近前,在瞭山阁门前的三级白玉石阶前顿步,而后一撩衣摆,恭恭敬敬跪倒在宁王面前:
“昨日探知到……他的行?踪,一时情?急,所以未及禀报。”
说完这句,李从舟也没给宁王解释这个?他是谁,而是就这么跪着讲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将顾云秋说的那番话,一一转述给宁王听。
只是,他并未透露顾云秋的行?踪,也没提钱庄和游记漆铺。
宁王听着,心中霎时五味杂陈。
他一面惊讶于秋秋见事的老成,一面又慨叹那孩子迟来的懂事。
垂眸,看见李从舟还跪在地上,宁王便下台阶俯身弯腰、想将李从舟给扶起来。
扶了一下没扶动,李从舟跪得笔直,抬眸以平静的目光看向他,“我觉得他的话在理,所以也请您将……王妃请来,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听着他的称呼,宁王心头一梗。
即便知道十五载岁月要改口不易,可……哪有?孩子唤自己亲娘为“王妃”的?
他不忍妻子伤心,想开口纠正李从舟的称呼。
院门外却传来一串轻咳,伴随着王妃温和的声音,“不用,我就在这儿,孩子你直说便是。”
“你怎么出来了?”宁王奔过去,小?心给妻子搀过来。
“成日拘在屋里也闷,”王妃笑笑睨丈夫一眼,“这不是听着了外面的动静,就转过来看看。”
大管事和萧副将挠头,也都?退到一边。
他们可不是有?意瞒着女主人?,实是怕惊扰了王妃、加重她的病情?。
他们夫妻说话时,李从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跪着,等王妃坐定、想招呼他起身时,他才摇摇头、低声开口继续道:
“晚辈僭越,有?几句放肆的话要禀明。”
“圆空大师抚养晚辈长大,既是晚辈的师父,我亦敬他如父。即便日后还俗,若他或报国寺上下一众僧侣有?事,我也必定会以他们为先?,并赴汤蹈火。”
这是记恩,宁王和王妃对视一眼,皆点了点头。
王妃在报国寺多年,也算看着他长大,这孩子行?端影正、稳重正直,要他做了宁王世子就与报国寺斩断前缘,也并不现实。
“此其一。其二,恩师替晚辈取的名字,晚辈用了十五年用惯了,还想恳请陈情?,许晚辈继续使用这名字。”
“至于谱牒上如何记载……”李从舟抬头看宁王一言,又欠了欠身,伏趴下去,“劳您多费心。”
他五体投地跪着,姿态端得十分?低。
可说出来的话却忤逆悖乱,确实如他所言放肆。
宁王之顾姓特殊,在锦朝何其尊贵,岂可容许后辈子孙想不要就不要?
而且真假世子案惊动皇廷,太?后、皇帝、皇亲国戚和宗正院,无论哪个?都?要来过问一二,断不能?随意应付。
偏李从舟不给宁王开口的机会,重重磕了三个?头后,继续表明态度——眼下正逢多事之秋,认祖归宗之事不宜大办。
“将名字计入谱牒,在祠堂内拜祭过列祖列宗,便足够了。”
李从舟说完,又认认真真起身给宁王夫妻行?了三跪三叩首大礼,并顶着已经有?些微红的脑门,直言道出他的隐忧:
“西北战事紧急,真假世子案在这种时机爆出,很?容易叫有?心之人?利用,崩解原本暂时平衡的朝局,于前线补给不利。”
“若太?|子党起疑生事,不顾大局从中作梗,西戎定会抓住机会攻□□水关?,长驱直入直逼京畿。”
“且晚辈多次到宫中讲经,那太?子青宫之内并非一池静水,而是有?各方势力蛰伏在水下。太?子仁善,却易遭人?利用,以致国本不稳。”
事涉朝政,又及国本,宁王的神情?渐渐凝重。
“太?子身边有?位平公公,”李从舟见宁王不语,继续抖出自己知道的情?报,“他表面是一团和气,背地里却好赌成性,还食婴胎以期延年益寿。”
宁王一惊,面色骤寒。
太?子身边姓平的公公仅有?一位,此人?原在昭敬皇后宫中,内廷给取的名字叫平靖,以期早日靖除外敌、天下平宁。
此人?是自愿净身入宫,家中无有?父母亲眷,在宫中当差也只是为了尽快往上爬,给自己赚个?盆满钵满、半生无忧。
后来中室殿的首领太?监见他伶俐,便细心调|教、分?拨到太?子身边。
按这来历,平靖公公应当算是知根知底、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将来若是太?子继承大统,那这位公公就是黄门之首、能?掌印玺。
宁王遂道:“不可妄言。”
“城东永嘉坊,有?个?裕顺赌坊,赌坊后巷临济通河,有?两?艘小?舟常年藏于春桥的桥洞下,紧供着赌坊的客人?往来使用——能?做暗渠逃跑、亦能?接来不方面抛头露面的客人?。”
李从舟语调不疾不徐:
“平公公每五日轮值休沐,有?半日都?会乘小?舟到裕顺赌坊,赌资不够他就变卖青宫赏物,据我所知,此行?已进行?有?六年之久。”
“六年?!”那岂不是从昭敬皇后故去,平靖公公就在行?这件事。
宁王惊疑不定,沉吟片刻后叫来萧副将。
此事干系甚大,不能?仅听李从舟一面之词,他吩咐萧副将暗中仔细探查、千万莫要打草惊蛇。
至于婴胎——
永嘉坊热闹繁华,除了聚宝街、雪瑞街,还有?六七条出名的楚巷,楚巷附近有?两?家瓦子,但更出名的是以鸾凤阁为首的秦楼。
秦楼女子皆会寻法避子,有?些不巧成孕的,也会服药将胎儿打落。平公公与那鸾凤阁的鸨母暗通款曲,常年重金往她那儿购婴胎。
当然,乌影查到的内幕更多。
其实那太?监也不只是吃个?婴胎这么简单,他笃信邪法,一开始只服食婴胎,后来更迷上初生儿的血,最后,选择了服食人?茸。
时人?皆知:鹿茸壮元阳,取用的是梅花鹿角切片或磨制成粉。
而众所周知,人?的脑袋上是没有?长角的。所谓人?茸,实际上是极残忍、极损阴鸷的一道:
取刚出生的婴儿,摁住他们手脚放到火上炙烤,待小?孩浑身皮肉烤得焦黑后:斩首取髓。
舀出来的脑浆像一碗灰白色的豆腐脑,这便是人?茸。
平靖相信服食人?茸能?延年益寿、断根重塑,可京城里哪有?那么多婴孩能?炮制给他服用。
便是此时,襄平侯埋在京城的一枚暗棋浮上水面,借着要差事的名头到平靖公公府上贿赂,投其所好、送上一坛子上好的“人?茸”。
刚开始时,平靖公公还很?谨慎,直接给人?严词拒了。
但这人?三顾茅庐、再一再二的相请,除了送人?茸,还请平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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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给他送酒,带着人?给他组牌局,输大量的白银给他。
最终,顺利让这位公公放下戒备,一点点被诱使着成了襄平侯的拥趸。
前世,四皇子战死后,太?子伤心自责后病逝,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此人?的言辞刻薄、冒犯暗害。
这些细则李从舟不用说,他相信以银甲卫的能?力很?快能?查出个?水落石出。
襄平侯想利用真假世子案绊住宁王和徐家,他偏要借这真假世子案,起底方锦弦在京城和太?子青宫里经营多年的暗桩。
被太?子青宫和平靖公公的事打岔,李从舟先?前说那些话,也就没那般让宁王犹豫了,他抿抿嘴,最终板着脸说了个?:“知道了。”
秋风萧瑟,在瞭山阁内卷起几片零落红叶。
宁王的视线随着那些绯色的叶片,缓缓落到李从舟身上,他依旧跪在地上,姿势标准、挑不出一点儿错。
虽然都?是十五岁,但眼前的孩子沉稳、三言两?语就能?道出朝堂上波诡云谲的机锋。
即便现在不想承认,但宁王听见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止不住地对他说——这才是最适合“宁王世子”这位置的人?。
可是……
宁王捏捏眉心,李从舟再成熟稳重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他搓一把脸,拍拍李从舟的肩膀给他扶起来,“这些事我和你母亲还要商议一二,你若无事,便先?退下吧。”
李从舟点点头,应了个?是,躬身面对着他们夫妻退了三步,才转身大踏步离开,也没要任何王府的杂役、小?厮跟着。
宁王远远看着他的背影,明明跪了那么久,他的脚步却迈得很?稳,半点看不出僵硬。
如此,宁王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蹲下来,委屈地看向王妃,小?声嘟哝道:“……我觉着他才是我爹。”
王妃忍了忍,最后翘起嘴角来戳了戳宁王脸颊,“我倒觉着,这孩子说的话也没什?么错。”
宁王鼓起一边腮帮,看着她歪歪脑袋。
“人?在佛寺长了十五年,从来都?是师父师兄知冷知热地疼着,乍然在一朝一夕之间你要人?家改口又改名,这不显得强势、惹人?反感?么?”
“再者说,不就是个?谱牒。那都?是做给外面的人?看的,上面填什?么、写什?么,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王妃说得很?轻松,拢紧身上大氅咳了两?声,才继续道:“泰然处之、顺其自然吧,太?过殷勤显得刻意、太?过冷淡显得疏离……”
“跳出来,就当我们多了个?沉稳的儿子。”
王妃挤挤眼睛,说了句粗野的话,“怎么?你当老子的人?怕什?么?”
宁王鼓起的腮帮瞬间漏气,被妻子这话逗乐了。
他跟着笑了一阵,又忍不住问,“那秋秋呢?”
王妃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刚才李从舟交待顾云秋去向的那些话,她自然也听着了。
知道孩子有?地方住、有?钱花,而且身边还跟着忠仆,其实她心里的大石头就落下一半。
毕竟点心那孩子也不错,秋秋离开后,他交接完宁兴堂的库存,就花银子给自己赎身,然后径直去投奔、跟随秋秋。
也算忠义无双,知恩图报。
但……
比起让顾云秋回来接受世人?冷眼,她倒希望那个?甜甜的小?孩能?自由自在、永远那样开开心心的。
王妃暗暗叹了口气,只希望将来,小?秋秋能?回来看看他们。
不得不说,顾云秋那句“父母爹娘不能?护我一辈子”打动说服了她,孩子若真被带回来了,指不定要生出多少事情?来。
现下这般,也好。
“当年,我和那位可怜的姑娘中,要是有?人?生的是个?闺女就好了——”王妃慨叹道。
“闺女?”
“这样,就可以让秋秋给人?讨回来做媳妇,或者,让人?上门当女婿,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宁王跟着想象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终于笑出来,“这样的话,当年就不会抱错了。”
这回,终于轮到王妃苦恼,“也是哦——”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舒展了眉眼,也算开解了心中郁结。
如此,宁王递折子回了大宗正院,说前线钱粮吃紧,不想因家中琐事举办庆典、设宴靡费,只在家中祠堂做个?简单仪式、请宗正院记名便可。
最后,宁王给李从舟写在谱牒上的,是云舟二字。明济这僧号也得到保留,被记做世子的小?字。
至于宁王想了数个?彻夜,从魏征大人?郊庙祭歌中择出来的“子清”二字,他也认认真真地写在了一份谱牒上。
在大宗正院士忙着宣礼、重新册封世子位时,悄无声息地将那谱牒塞到了祠堂的暗格内。
万法随缘,将来说不定有?一天,小?秋秋还是能?得着这两?个?字呢?
定下姓名、获得封位,李从舟在叩首拜祭后,就自然将对宁王和王妃的称呼改成了“父亲”和“母亲”。
他在田庄上问过点心,从宁兴堂剩下的仆役中挑了两?个?手脚干净的到沧海堂伺候,除此之外,并没有?多余的贴身小?厮。
他自己不在意,但几个?大管事却帮忙操持起来,找了裁缝量体裁衣,然后又弄得了秘方熬制芝麻,要给他蓄发。
府内的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府外的查探也在同步推进。
果然如李从舟所料——
五日后,宁王销假。
八月廿一常朝日,一到宣政殿列班,便有?几个?文家、舒家党羽阴阳怪气地提及此事,还旁敲侧击地提醒太?子要小?心。
太?子静坐在青椅下,闻言只是客气地笑笑。
在众人?不注意时,才眸色复杂地远远看了宁王一眼,他手指屈了屈,一下下敲在一份厚厚的青封奏章上。
朝臣上本都?用黄封,唯有?太?子用暗金龙纹的青封。
殿外静鞭一响,紧接着就是宣政殿的首领太?监唱喏,列班的朝臣各自躬身退到红柱后,匍匐拜倒、三宣万岁。
而凌予檀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后,也终于从青椅上站起来,躬身跟着群臣唱喏,不过他说的恭迎父皇。
在皇帝陛下落座金殿后,太?子从青椅内站起来,拿着那本奏折一步步走到殿中,然后扑通一声跪下:
“儿臣有?罪,一时不察、纵容宫人?平靖行?阴鸷事,还请父皇责罚!”
文家一党面面相觑,纷纷看向文臣之首的舒大学士。
大学士亦是满脸莫名,太?子行?事,一般都?会与他商议,这份奏折他却闻所未闻,甚至不知道太?子在说什?么。
窥见大学士脸上一闪而过的惊疑,太?|子党徒们也明白了——这是太?子一个?人?的主意,他们纷纷收敛神情?,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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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皇帝看完那封奏折后脸色骤变,竟气得将满桌奏盒掀翻。
“人?……在哪里?!”
“儿臣察觉事情?有?异后,已经将人?扣押,相关?人?等也秘密下狱,涉事的赌坊、秦楼也请亲卫监管控制。”
“好好好,若非今日启奏,朕还不知——原来禁城之外、京城之内,就在诸位眼皮底下,竟有?这般骇人?听闻的腌臜事!”
龙颜震怒,群臣自然叩拜。
皇帝也不解释,只让身边宫人?拿了那奏折给群臣传阅。
舒大学士一幕三行?,才看到第三页就呛咳着后退几步,脸色惨白、像是要昏过去,几位年轻的言官御史?看完后也是连连干呕。
宁王站在同知将军段岩身边,不动声色地陪着他看过一遍,太?子善文、字句通顺,也对惨烈的事实稍加修饰。
但是那“人?茸”二字,还是让段岩忍不住在金殿内爆出粗口,忍不住地咒骂那平靖太?监不是东西。
不足三刻,朝臣们悉数看完了奏折。
太?子依旧伏趴在地上请罪,说是他的失察、才让宫人?如此放肆,结果不等文党、舒党出来帮腔,皇帝就先?挥挥手让他平身:
“皇儿不必自责,奸人?可恶,干卿何事?”
皇帝不仅没责罚太?子,还调拨了羽林卫五百给他,赐尚方宝剑、命三位将军辅助他彻查此事。
“你们省院协同,不得推诿耽搁,还有?你——”皇帝有?几分?迁怒地踹了自己身边的公公一脚,“叫廿四省你那帮货都?警醒点!”
明光殿首领太?监当然是赔笑着应好,说他一定要人?全力配合太?子。
有?这件事起头,今日的其他奏本都?无甚雷点雨声,皇帝草草看过分?派了人?手,就宣了退朝,并在众臣拱手告退后,单独吩咐宁王一句:
“家里的事情?刚了,就不叫你劳神了,好好陪陪儿子吧。”
宁王点点头,拜谢陛下。
等朝臣们走远,太?子手持尚方宝剑,一直目送着宁王离开——他多少有?些明白父皇当年的忌惮,他这位叔叔,当真是算无遗策、锦心绣肠。
他今日所上的奏折,其实本来是宁王送来的一封密信。
伴随着密信而来的,还有?银甲卫查到了浩如烟海的证据。
为防平靖逃跑,宁王是扣下了人?,才给他递的密信,信中不仅讲明白平靖犯下的恶事,还告诉太?子——
这奏折,只能?由青宫来上。
毕竟平靖公公在明面上还是太?子青宫的人?,若叫有?心之人?利用,定然会用此来弹劾太?子御下不严。
唯有?伏地请罪,才能?换得皇帝将此事全权交给他处理。
太?子收着密信后,终于想办法在栖凰山的来凤亭,避开众人?与宁王见了一面,他未作试探,只将自己的疑惑一一点明。
“皇兄多疑,真假世子案才爆出,想必您也听过些风言风语,说我们是早做筹谋,故意将亲身儿子送到报国寺,就是为了亲近您……”
宁王嗤笑一声,“这不荒谬么?我何至于如此冷血,掉包亲生儿子就为了在十五年后算计您,何况明济也不是日日在您身边敲边鼓。”
太?子默然良久,终于是以皇室晚辈见礼恭送了宁王下山。
之后,从平靖公公出发,太?子秉公持中、手持尚方宝剑,查出了宫里宫外不少贪墨案、盗赃案。
涉事黄门合共百八十人?,文臣武将也有?三十余人?被牵连,裕顺赌坊被查抄,涉事的其他秦楼也跟着被取缔。
只是顾着太?子声名和皇家脸面,人?茸之事最终并未传出。
京中百姓津津乐道的总是年纪轻轻的太?子手持宝剑、策高?头大马,于永嘉坊中穿梭,明察秋毫、赏罚分?明,而且果决能?断。
太?子的声望由此空前,那帮太?|子党脸上也渐渐有?了笑颜。
与此同时,云秋以三千二百两?的价格、盘下了游记漆铺,与朱先?生几人?商议后,决心改换门庭、打通后院,做成解当行?。
其实在盘下铺子前,云秋还专程去了趟东郊,细细查探了一番游记开在京畿的烧漆、制漆坊。
经历风波,游记漆铺的声誉一落千丈,两?坊上的工匠也跑了个?精光。
权衡利弊后,他还是决心从相近的行?业做起。
俗言道:富人?存银到钱庄,穷人?取钱寻当铺。
典当行?的外柜布置几乎与钱庄一样:都?是设立有?槛的栏柜、后面站着外柜的管事和伙计,后院里是储物的仓库,偶尔会有?小?银库。
将两?处小?院打通,当铺的银库就能?省下来,阔出来的小?院也仿照云琜钱庄这边修建仓库,然后再加了几间房给新招的伙计、护院居住。
只是当铺的掌柜需要有?见识、有?眼界,能?掌眼经手的所有?物件。
这样才能?准确估出当价,否则,客人?欺你眼拙无能?,便敢拿一只陶土罐来诈称古董,甚至要五百两?银子。
左右改建游记漆铺还需要几个?月时间,云秋也不着急,实在找不着人?,他也可先?自己顶上——
前世今生近四十载,他自忖眼光还不赖。
安排好铺子的事,云秋今日在雪瑞街上宴春楼邀了曲怀玉一起吃饭,陪席的还有?曲怀文留给弟弟的一个?曲家帮众。
蒋叔要顾着田庄上的收成,云秋也就只带了点心上楼。
虽然曲怀玉是客,按理是不该比请客的主家先?到,可他自真假世子案后一直记挂着朋友,所以接到请帖后就巴巴等到了雅间中。
宴春楼的店小?二才挑开帘子,曲怀玉就腾地一声从座位上蹿起来,远远看着进门的云秋,眼睛转动上下打量,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眼前的云秋瘦了些,两?颊上的肉肉少了许多,身上的衣衫也只是一件普通的蓝布衫,脑后简单扎了根发带,腰间连个?香囊也无。
曲怀玉抿抿嘴,眼珠一转看着竟然像要哭。
“诶诶诶?!”云秋可不会哄人?,忙拉着他坐下,让点心吩咐上菜,语速飞快地解释了自己这几日的行?踪后——
“我穿这样是为了不惹眼,你别这样看我。”
真假世子案闹得沸沸扬扬,城里多少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云秋才不想这时候站出来当活靶子,闷声发大财才最重要。
曲怀玉刚开始还不信,直到听他说盘下了游记漆铺,才稍稍放下心。
“你的解当铺要找掌眼的大管事吗?”曲怀玉热情?极了,“我替你问问哥哥,叫他给你找人?!”
曲怀文找来的人?必定妥帖,可云秋还是摇摇头婉拒了。
这事不大不小?,他自己也能?解决。虽说曲怀文给了他印信,但当哥哥的,自然希望弟弟跟有?本事的人?做朋友,而不是成日给他添麻烦。
“这个?还不用帮忙,”他笑盈盈地碰了碰曲怀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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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盏,“往后有?要紧事,我一定会开口的,保证不跟你客气!”
曲怀玉抿抿嘴,最终还是跟他碰了杯。
吃过一顿饭,他们俩先?后从楼上雅阁下来,曲怀玉和他马帮帮众走在后面,云秋和点心走在前面。
结果才从二楼踏步下来,远远就听见老大一声不怀好意的:
“唷!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宁王世子么?”
云秋循声望去,在临窗的一张席上看见了个?斜倚在交椅上的儇薄男子,端看年纪十五六岁上下,身着一袭骚气的紫纱罩衫。
啧。
云秋沉了沉眉,还真是冤家路窄。
这人?名叫凌以梁,也是皇室宗亲,祖上同仁宗是异母兄弟,三代?人?承袭敏王位,他则被称为敏王世子。
真算起来,这位世子还是小?和尚的堂兄弟。
凌以梁少年丧父,家中就一个?孀居的母妃,他从小?骄纵跋扈、惹是生非,与前世的顾云秋不相上下、各有?各的胡作非为。
他们兴趣相近,性情?却不相投。
凌以梁张扬轻狂,争强好胜、爱出风头,而前世的顾云秋虽然纨绔,却只是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并不爱到处惹是生非。
两?人?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偏偏少时在宫中闯祸,太?后、皇帝在宁王的影响下都?是帮着顾云秋,由此凌以梁就暗中嫉恨上了他。
往后长大,更是处处与他别苗头。
这会儿被他认出,凌以梁的嗓门又大,瞬间惹得宴春楼众人?视线齐聚,都?偷看着楼梯上几人?,议论纷纷:
“好像真的是那宁王世子诶?”
“什?么世子,他是假的,人?真世子现在还是个?光头呢!”
“那他这是被王府赶出来了?他身上那穿着的是粗麻服吧。”
“你那什?么眼神,明明是普通的棉衫,不过比起从前他穿绫罗绸缎,这落差倒是真的有?点大哈。”
“那他怎么还能?来宴春楼吃饭?而且还坐雅间。”
“许是……”议论的食客压低声音,“走投无路想走点其他路子谋生吧,听说宴春楼私下也做……生意。”
嗡嗡议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曲怀玉听不下去,想卷起袖子冲下去与他们理论,偏偏顾云秋和点心走在他前面,他们不动、他也下不去,只能?卡在楼梯上干着急。
凌以梁心满意足地等了一会儿,等众人?那般污言秽语说得差不多了,甚至都?揣度到——是不是以色侍人?、被贩做奴婢这一层。
他站起身,上下打量云秋一番后,倨傲一笑道:
“只要你愿意跪下,恭恭敬敬唤我一声世子殿下,本殿下不介意帮你付账。”
“……”云秋挑挑眉,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
第049章
宴春楼是京城十大酒楼之一,又与双凤楼、白楼、明月阁并称京城四大名楼。
宴春楼同样采用高大门楼、错重塔阁的建制,门前高扎彩棚、悬金栀花灯,进门后是长?长?的门廊,两侧散座,往上天井数廊置小阁子包厢。
各厢房门口皆摆有梅兰竹菊、牡丹芍药、立柱莲灯和?鎏金香炉。
每逢年节,宴春楼上下灯火荧荧、靓丽妩媚,厢房内贵客叫来歌姬舞姬——管弦笙歌、丝竹不绝。
与双凤楼以?酒闻名不同,宴春楼最出名的是茶。
楼里有京中第一茶绝“肖娘子”,能在纯白的茶汤中点?出翔龙、飞凤、牡丹、福禄寿等鲜白的汤花。
而?且宴春楼还在京北、岭南、江南雾山三地拥有自己的茶园,有时宫中进贡的御茶品质都还不如宴春楼。
如此,在以?茶闻名的宴春楼喝个烂醉,足可见这?凌以?梁的不智。
云秋当?然可以?自己结账,选择不与这?醉鬼纠缠。
但?有这?憨包做例起头,城里还有不知多少观望徘徊等着瞧他笑话的人,今日若不料理了?这?家伙,那些人还要当?他软弱可欺呢。
云秋想?了?想?,敏王离世后、王府偌大的家业就交给了?王妃统管,那位夫人虽然孀居、闭门不出,却也曾经是个精明的小娘子。
她年轻时心疼儿子少年失怙,总是无条件地宠溺,结果给凌以?梁养成了?这?般纨绔、倨傲的心性。
等敏王妃想?要约束管善的时候,凌以?梁已经生得比她个子还高,她抄起家法来想?打?,凌以?梁都能扬手直接接住那藤杖。
敏王妃又急又气,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在银项上拿捏他。
敏王是最末等的亲王位,岁俸不过?六千两,仅比一等郡王的五千两多一千,而?作?为世子,这?项就更要减半。
王妃自己也有食俸,加上各宫赏赐和?田庄上的收成,敏王府一年也有两三万两银子的收入。
敏王妃以?自己是女子、不便抛头露面为由,将王府名下的所有产业都交给了?凌以?梁,包括一家生药铺、一家解行和?一处油坊。
并告诉他,这?些产业若是经营得当?,每个月都能额外给他赚取几百两甚至上千两的银子,而?且还能开出分号。
凌以?梁听着额外几千两的花销,自然高高兴兴地接下来。
王妃还给他一个很好?的名头——说这?是信任他的能力、让他管家。
被哄高兴的凌以?梁没有深想?,在敏王妃提出来——王府的年俸是死银子,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经营,就都交给她管理时,自是满口答应。
等接手铺子后,凌以?梁才发现母妃手腕高明:
那些产业是赚钱不假,却也要耗费心力经营,如有一时偷懒,那往后的收入必定不符合预期。
即便各处庄上铺子有掌柜、管事,可也足够忙碌、是一刻也闲不得。
这?时候,凌以?梁才发觉上当?。
母妃哪里是要他管家,分明是用这?个家的产业来“管”着他。
自从接手那些产业,他可有足足五个月没去过?赌坊、瓦子和?秦楼了?,像是湘儿、梅娘她们,恐怕早就给他忘了?。
可每每提出来想?请母亲重掌家业,敏王妃就柔弱执帕假哭,说什么敏王早死、她一个孀居的寡妇也没本?事,儿子养不好?、家业也守不住。
凌以?梁万般无奈,数次与王妃斗法后,最终还是被迫要管着家里的产业。不过?王妃也退了?一步,答应每月额外给他些银子嚼用。
如果云秋没记错的话,前世,凌以?梁每个月的开销可就只有五百两。
远远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凌以?梁桌上的菜:有鱼有肉、五菜一汤,目所能见的酒有三五坛子。
他在心里
粗粗算了?一道:凌以?梁这?顿饭大约要六七两银子。
而?他和?曲怀玉在包厢用饭,菜品、菜式上比他丰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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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包厢用费和?茶钱也在十两往上。
云秋低头看了?看,虽说现在是白日,在宴春楼用饭的宾客并不多,可楼上楼下包厢、散席算起来,也有数百桌。
按着每桌三五两算,这?便是三五百两。
眼下已至月末,云秋睨着凌以?梁,他不信这?草包还有钱。
“怎么不敢吱声?”见他不说话,凌以?梁带着满脸酡红,笑得不怀好?意,“你一介草民,本?来就该跪我……嗝儿。”
曲怀玉实?在听不下去,挤着点?心蹬蹬上前,想?越过?云秋与他理论。
云秋听见脚步声拦住他,摇摇头用眼神示意曲怀玉不要冲动——他已想?到了?应对之策。
他让曲怀玉站在原地别动,也暂时别露面。
云秋慢腾腾从楼梯上下来,也扬声问:
“给你磕头就帮忙付账么?”
凌以?梁心里美滋滋的,“那当?然!本?世子一言九鼎。”
云秋却睨着他,故意道:
“你性子恶劣,我不信你,必须找个保人。”
凌以?梁简直被他这?话气笑了?,街上的地痞流氓互相扯架不都这?么说——什么你叫我爷爷、我是你祖宗的,哪见得要作?保。
“怎么不敢吱声?”云秋还学他,“堂堂敏王世子,做个保而?已,你不会是当?真说大话诓我,然后其?实?没钱吧?”
凌以?梁平生,最讨厌别人说他没钱。
这?个云秋前世就知道。
果然他一听这?话就耿直脖子、涨红脸,“保就保!我还怕了?你个庶民不成?!”
云秋笑笑,等的就是他这?般放话。
“那感情好?,不愧是敏王世子,果然是豪气过?人——”
他转头,直招手叫上来宴春楼掌柜,“掌柜的,刚才世子那话想?必您也听着了?,您是长?者又是此地主人,便请您来做个见证吧?”
他们这?儿神仙打?架,宴春楼都内外聚集不少百姓,也算招揽了?生意。
老掌柜拢袖乐呵呵,“是是,小人给二位做见证。”
得了?老掌柜的话,云秋这?才转身?向凌以?梁确定最后一道:
“您可确认好?了??只要磕头唤了?世子殿下,就给付账?”
“对对对!”凌以?梁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怎么磨磨唧唧的!我这?不都给你找了?保人么?”
云秋睨着他,眼中狡黠一闪而?过?。
然后他转身?,直接来到宴乐楼的天井中,仰头看着各廊出来瞧热闹的百姓大喊道——
“诸位!敏王世子可说了?!今日给他磕头叫了?世子殿下的,就帮忙付账!老掌柜也做了?见证、世子此话一言九鼎,必定是做不得假!”
凌以?梁一愣。
“世子殿下如此大气与民同乐,当?真是大家风范!换是旁人,哪敢在宴乐楼放出如此豪言呢?”
“今日当?真是我们诸位运气好?——能得如此殊荣,换我、我就定要尝一尝宴乐楼最著名的三雪白茶!”
三雪白茶千金难买,取的是江南雾山之上三株千年古树在春雪后长?出的第一批嫩芽,每年就能收着那么几百斤。
现在都是秋日了?,宴乐楼的三雪白茶肯定卖完了?。
云秋也就这?么一说,根本?只是为了?勾出百姓的馋虫,以?及占小便宜的心思。
果然,提到三雪白茶,不少散席宾客都动了?意:
磕个头而?已,多大点?事。
虽说君子跪天跪地跪父母、男儿膝下有黄金,但?这?可是宴春楼的三雪茶、宴春楼的酒菜。
一席吃下来,价格可不止黄金一二两。
“呐,刚才大家都听见了?——只要给我们尊贵的世子殿下磕头,他就愿意帮我们结账,老掌柜也见证了?是作?数的!”
“这?样的好?机会可不多,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这?般说完,立刻就有两个坐在宴春楼最外围、甚至都没进入门楼的散客过?来。
这?两人一看就是泼皮无赖,桌上点?的东西也寒碜——两人合买一壶酒,桌上就摆了?盘花生米,以?及最便宜的一碟凉菜拼。
他们堆着笑就冲凌以?梁摆下磕头,“敏王世子殿下果然慷慨仁义,我等敬服!”
凌以?梁牙疼似的嘶了?一声,转头瞪云秋,“你——”
“世子殿下,”云秋却更大声打?断他,“人可按着你的要求给你磕了?,您可是敏王世子!人就一盘花生米、凉菜一壶酒的,你不会要赖账吧?”
凌以?梁噎了?一下,这?撑死就几个铜板,他当?然出得起。
可是,要是这?一整个宴春楼的人都……
凌以?梁的酒醒了?大半,“我……”
“不会吧不会吧?”云秋的声音更大,都近乎是喊起来了?,“您这?儿可是请老掌柜的作?保了?!堂堂敏王世子,不会连几百两银子都没有吧?!”
凌以?梁:“……”
他窘迫难当?,眼下是月末,可正是他囊中羞涩之时。
各处田庄也是要盘账算税的时候,生药铺一直无盈无亏,油铺上个月在鲁郡走?失一批货,就亏了?他几百两。
唯一挣钱的解铺,给工人发完工钱后,也有些拙荆见肘。
几十两银子,他还有,可要几百两……
没等凌以?梁想?透,在那两人的带领下,又有数人跟着出来给他磕头。
一传十、十传百,莫说是两廊上的宾客,就连包厢里的客商也出来凑热闹。
一家两家的贵公?子端着架子不磕,可附近多得是商贾百姓、刚才来凑真假世子案热闹的混混流氓。
少顷,凌以?梁脚边就乌泱泱跪倒一大片,咚咚磕头和?恭贺声此起彼伏。
几个好?事的,也趁机叫了?几样宴乐楼的名茶——
“掌柜的,都记敏王世子账上!”
老掌柜在京城经营数年,当?然知道这?敏王世子并非表面上那般有钱,犹豫片刻后,还是询问地看向凌以?梁。
结果不等凌以?梁给他使眼色,云秋就抢先一步推推他,“您快记上,这?么大笔的生意可别浪费了?,秋日官署卖酒凭,您不还要大宗银两么?”
?
“而?且我们殿下多豪爽,定然不会赊你的帐。敏王府离您这?儿也不远,您只管记上,不多久殿下和?王妃肯定会将银票双手奉上。”
老掌柜一愣,浑浊的眼瞳中闪过?一抹异色。
——宴春楼确实?想?卖个酒凭。
他们虽然与其?他三处并称为京城四大名楼,可那三楼都有酒凭,就他们没有,做成以?茶闻名,是一份匠心独运,却更多是无奈。
采茶、制茶受天气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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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响大,相比起来,酿酒的影响就小多了?。
老掌柜年事渐高,也想?在还乡养老前,替儿子媳妇谋得个更长?久、更稳定的营生。得着酒凭后,宴春楼就可名正言顺酿酒了?。
这?是他宴春楼的心病,寻常人可看不出。
没想?,却能叫这?位假世子直接点?明。
老掌柜咬咬牙,为着子孙后人,他愿意赌上一把。
于是,掌柜也不看凌以?梁了?,还是那般乐呵呵地,“是了?是了?,账都给各位记上,敏王世子光顾小店多次,从来诚实?守信没赊过?账。”
凌以?梁一口气抽不上来,差点?晕过?去。
偏偏云秋站在一旁,还叭叭个不停:
“哎唷,之前我就听人说,说敏王府的大小事务都是由殿下您当?家,这?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十五六岁就管着那么多的田庄铺子!”
“王妃可逢人就夸,说您有担当?、人也孝顺,整个王府都被您打?理得井井有条,她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得了?您这?样的儿子!”
他这?般说着,旁边的客商也纷纷附和?,一个劲儿地夸着凌以?梁。
占着便宜的百姓们,自然也是跟着应声。
倒闹得这?宴春楼,像独属于他敏王世子的赞颂场。
凌以?梁浑身?颤抖,酡红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云秋在心底一哼:也叫你尝尝被人架在火上烤的滋味儿!
“不过?我的账就不需要世子您操心啦,”云秋将曲怀玉从楼梯上拉下来,“小瑾我们走?吧——”
曲怀玉在京城八年,凌以?梁也认得这?位辅国大将军家的外孙。
他咬咬牙,刚才都在心里转着心思:
想?干脆撕破脸、叫上一帮打?手来,跟着顾云秋出去后,找个无人的暗巷套麻袋揍一顿——竟然敢算计得他吃这?么大亏。
但?见曲怀玉和?他身?后跟着的曲家帮众后,凌以?梁也不敢轻举妄动。
辅国大将军轻易招惹不起,曲家帮更是恐怖。
凌以?梁只能暗恨自己刚才没仔细看,没看见顾云秋这?小人身?后竟还跟着一尊大佛。
不过?他完全想?差了?,这?顿饭的钱其?实?还是云秋结的账。
云秋也算知道凌以?梁性子,这?人半点?亏都吃不得,必然图谋报复,他拉着曲怀玉,准备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没想?出门口时,正撞见一位神色匆匆的老伯,老伯越过?人群直奔凌以?梁,冲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殿下,解行上出事了?!”
解行?
云秋的耳朵竖了?竖。
不过?距离太远,加上宴春楼里这?会儿正热闹,那老伯具体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就见凌以?梁本?就青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站起来,指着老伯叫骂好?几句,挣得脸红脖子粗后、竟抬脚重重踹了?人一脚。
老伯被他踹倒,捂着腿也不敢哀叫,反还满眼恳求地爬起来去拽凌以?梁衣摆,手指才碰着扯了?两下,就又被凌以?梁补了?几脚。
“我不管!追不回来就是你来赔!”
“你一个司典,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要你干嘛?!”
说这?两句话中,他还夹杂了?许多难听的脏话。
那老伯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脸色灰败,直到凌以?梁满头官司地跟着宴春楼掌柜去算账,他都还木木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秋秋?”曲怀玉走?出去几步才发现云秋没跟上来,又返回来扯扯他袖子,“怎么啦?”
云秋想?了?想?,一笑摇头表示没什么。
先给曲怀玉送上车,约定以?后想?见他就到京畿陈家村,曲怀玉才挥挥手、依依不舍地走?了?。
目送曲怀玉的马车走?远后,云秋就拉着点?心,拐到了?宴春楼外唯一的巷道里,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静静候着。
半晌后,刚才那位老伯一瘸一拐从宴春楼走?出。
今日阳光正好?、天高气清,他却面色惨白、微微仰头看了?眼头顶的太阳,布满皱纹的脸好?像写满了?绝望。
街上的百姓来来往往,店小二在一旁吆喝的声音也响亮,老伯却像听不见一般,浑浑噩噩往前走?了?两步,还撞着个拉车的货郎。
货郎憨直,还一直不放心地要拉着他上医馆,结果老伯只摆摆手,失魂落魄地往济通河那边走?。
云秋观望了?一会儿,拉着点?心跟上。
济通河贯通南北,与惠民河交错,也是能航船行舟的一条河道,河上从西南到东北依次排列有四座桥,分别以?春夏秋冬命名。
近来春桥附近出事,一家叫裕顺的赌坊被查封,牵扯出来许多秦楼也跟着被取缔,那边官兵遍地、闹哄哄的少有人去。
老伯在雪瑞街上徘徊了?一会儿,就摇摇晃晃地朝着夏桥走?去。
那夏桥建在济通河最窄的一处河道上,是四季桥中唯一的一座单孔连拱桥。桥拱很高、距河面近有一丈,桥下河水湍湍、撞在桥墩上激起不少白沫。
夏桥的桥面不宽,来往行人都不会在其?上驻足,那老伯却静静地立在夏桥最高处,呆呆看着桥下的水,不知在想?什么。
桥上行人匆匆,都从他身?后快步走?过?。
云秋和?点?心对视一眼,两人也跟着上桥,慢慢靠近老伯。
就在他们距老人家仅有一步之遥时,老伯忽然一跃翻身?、跨出了?栏杆。
云秋吓了?一跳,忙上前拽住他一只胳膊:
“老人家你别——!”
点?心也急上前,护着云秋的同时,拉住老人另一只手。
那老伯本?来死志已萌,被他们骤然拦下还挣了?挣,动静太大反让不少行人都跟过?来帮忙,两个壮实?的伙夫更合力将老人家抱下了?桥。
“您这?么大的年纪,遇上什么事儿这?么想?不开?”百姓们都围过?来劝,“您这?跳下去一了?百了?,您可让老伴和?子孙怎么办?”
“是呀,人呐,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找找亲戚朋友,总能想?到办法。”
老伯好?像在听,一双眼虽渐渐红了?,却一言不发、坐在地上直叹气。
云秋也劝了?一顿,然后就找了?附近一个茶摊给老伯扶过?去,“您坐,喝口暖茶缓缓。”
云秋将茶盏塞到他两手间,然后双手贴着他手背,替他暖了?暖手。
茶汤的温度隔着瓷盏渗出来,而?云秋的掌心柔软、不算烫,却奇迹般让老人冷静下来,失却神采的双眼慢慢有了?光。
半晌后,他嘶着声说了?句,“……谢谢。”
瞧他从出神的状况中醒过?来,云秋也就松开了?他的手,笑盈盈往他的方向推了?推茶盏,“您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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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依言押下一口,定了?心神后,才苦笑开口,“叫您看笑话了?。”
云秋摇摇头,“我是晚辈,劝不了?您什么,但?大家说得对呢,人活着就有希望。您这?样,定是遇到了?难事,没什么好?笑话的。”
老伯听了?,摇摇头自嘲一笑,才说起事情的起因经过?:
原来,他是敏王府下解行的司典,名唤马直。
解行就是当?铺,司典就是铺子里的大管事、外柜的掌柜,就那位专门给当?物标价的掌眼人。
前几日,行上来了?个神气活现、富商打?扮的人,自称名叫范大,手里捧着一个细长?的布囊,一看就是来典当?的。
这?范大进门后也不要伙计招呼,径直坐到外柜的几把交椅上,直冲着铺子里叫唤——
“叫你们司典来!我这?可有个宝贝要存在你们铺上!”
伙计们不敢怠慢,自是慌忙跑到后堂请了?马直来。
马直出来时,那范大已打?开了?布囊,露出里面是一个木匣。
匣子打?开,里面放着柄遍布青绿的铜剑,色泽不艳、样式脱俗,乍一看很有些年头。
不等马直细看,范大就不慌不忙地开口,“晓得不?这?可是商代的青铜剑,乃是我家祖传的宝物。看来您是不识货,我这?就换别家。”
见他气度非凡、身?上衣料也是上好?的潞丝,加上前几日凌以?梁给他们下了?死命令,让他们这?个月无论如何交出三百两足银,马直便试探着问:
“那您……开个价?”
“就三百两吧,”范大不耐烦地挥挥手,开口道,“要不今儿有急用……这?要换做平时,便是开价三千两我也不卖!”
商代青铜皆非凡品,青铜剑更是其?中翘楚。
马直给他兑出三百两后,那范大拿了?银子就走?,转瞬就走?得没影。
过?了?一会儿,马直才觉察到有点?不对劲儿,幡然醒悟他们可能是上当?了?,着急又叫伙计取出来那木匣。
打?开盖子、拿出那铜剑,都不用请人来验,马直就知道是假——因为他掌心被染上了?青绿,所谓铜屑簌簌下落、露出里面是一柄普通铁剑。
再着人去找什么范大,便是翻遍了?附近十条街,也没人认得他。
解行的账务本?就紧张,莫说本?月,就是这?一年都有些维系困难。
凌以?梁虽是东家,可他不经营、只问利,自然状况愈来愈差。
今日再出了?这?样的事,盈利是不可能,更平白亏了?三百两银进去。
马直为人诚信,不敢对东家有所隐瞒,主动找来向凌以?梁坦白此事,却反被他踹了?几记窝心脚、还要他补齐这?合总的六百两。
他是司典不假,但?家中也不富裕。
老母亲看病要钱、儿子在前线要钱,小女儿刚给他添了?外孙,也要送百日礼,给贴补……
莫说是六百两,他能拿出六十两就已经算不错了?。
被凌以?梁一顿羞辱训斥后,他也是一时受挫想?不通,才生了?死意、站到了?夏桥上。
说完这?些,马直哀哀叹了?一息,“实?在不行,只能往外头去借高利了?,否则我这?一家人都要活活被逼死了?。”
云秋不赞同,觉着借高利也不是什么好?办法。
六百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那样算着日贴、利滚利做下去,时间一长?,不照样逼得人活不成。
他摇摇头,拦住马老伯,要他不要这?么办。
“我也知道……”马直痛苦地捂住脑袋,“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不然,东家真要逼死我的。”
“那……那个叫范大的,您听声音像外乡人么?”云秋忽然问。
他问得突然,马直一愣后仔细回想?,摇摇头,“是京腔,很地道,遣词用词的习惯一听就是京城人。”
得着这?个答案,云秋就放心地笑了?。
他冲马直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了?一番,听得马直眼睛都瞪大——
“这?……能行?”
云秋点?点?头,“只要他是京城人,就一定能行。”
“那他……要不是呢?”
“您就当?联络同业感情,酒席的银子我替您出。”
“那怎么成?!”马直连连摆手,“公?子您与我不过?一面之缘,怎么使得平白叫您出银子。”
云秋也不与他卖关子,直言自己是想?做个解当?铺,只是家中无有家传,此事若能成,还想?请马直给他做个引介。
这?般劝了?一道,马直才别别扭扭答应下来。
之后三日,由敏王府的马司典做东,在永嘉坊的一家食铺里邀了?相熟的典业同行和?他们解行附近的富绅名流,说是得了?件古董青铜剑要请他们欣赏。
宴席摆了?数十桌,最后一道菜上齐后,马直举杯敬了?众人,然后便吩咐自己的小学徒去给那件青铜剑端上来。
小学徒姓钟,是马直从慈幼局带出来的孤儿,十三四岁,个子小小的,性格腼腆、不爱说话,可做事踏实?、眼力也好?,马直一直很用心培养他。
小钟小心翼翼很快就捧回一个木匣,结果在快走?到马直身?边时,却忽然脚下一滑,连人带木匣摔翻。
木匣中的青铜剑掉出来,磕碰在地上、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满座霎时哗然——
商代的青铜剑价值不菲,这?一下损失可不小。
马直看了?觉得可惜,但?也不忍苛责小钟,拍拍他的肩膀后,还转身?安慰众人:
“对不住对不住,今日出了?意外、没让各位高亲贵友尽兴,实?是我之责。但?若大家能吃好?喝好?,也算是给我马某人一个面子了?。”
之后,这?件欣赏青铜剑的事似乎就这?么结束了?,可不曾想?,先前典当?青铜剑的范大在坊间闻得此事……
九月初一日,范大便气势汹汹来到解行中。
他将三百两白银往外柜上一摔,还是那般大声嚷嚷着让伙计去喊马直,说是要将他典当?的商代青铜剑赎回。
京城典业有行规:
当?价不能超出原价的一半,且赎回时要按时间收取一分左右的利钱。
马直在后堂故意拖延了?一会儿,直等得那范大又瞎嚷嚷了?好?几回,他才走?出来,一出来就做出一副不好?意思、不敢看人的模样。
见他如此,范大更是嚣张,“马老板,我可告诉你!我那宝物是家传十多代的!你若拿不出来,这?回不拿三千两银子可甭想?平事!”
马直一边赔笑,一边让小钟仔细验过?那三百两银子的成色,确认都是真银后,突然转身?、让人从后堂拿出了?那木匣。
范大一愣,脸色倏然惨白。
马直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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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敬将这?铜剑连木匣递过?去,“您家传的宝物我们一直有好?好?保管。”
范大不敢置信地瞪着马直,匣中的“宝剑”确实?是他自己打?造作?假的那柄,上面的铜绿纹都是他一点?点?涂上去的。
“这?……”因为太过?震惊,他甚至在店里直接叫出声,“这?怎么可能,不是已经摔断了?吗?!”
马直看着他,心里那股气终于顺了?,哼了?一声道:“摔碎那把,是我学着范老板你做得,比你这?把还假上几分——”
范大也知自己的诡计被识破,实?在怕马直报官,抱着那木匣就慌不择路地逃了?——
解行一众伙计看着解气,纷纷指他背影哄堂大笑。
唯有马直在心中暗暗赞叹,更加佩服云秋。
他的东家半点?不理会他的生死,还给他往绝路上逼;反是这?位被满京之人等着看笑话的假世子,对他伸出了?援手。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想?到云秋之前提的引介一事,马直心里渐渐生出了?几个主意,只是又想?到自己东家那蠢钝又绝情的模样,有些担忧小钟。
这?孩子跟他学了?数年,本?来再过?三五载就能出师的。可如今这?情势,马直也得另外给小徒弟做个打?算。
……
又过?几日,平靖公?公?和?裕顺钱庄的事了?,太子漂亮地办完了?差事,将尚方宝剑归于天子,又将几条街巷干干净净还给百姓。
太子声望空前,东宫之位稳如泰山,前线钱粮的补给也充足起来。
这?夜里,萧副将才带着李从舟熟悉了?银甲卫事务出来,过?春桥时,远远就看见了?敏王世子凌以?梁。
李从舟还俗,头发长?出来不少,只是现在半长?不短,还在看上去很尴尬的阶段,萧副将就陪着他套了?个兜鍪。
萧副将好?心,与他细致介绍了?凌以?梁。
李从舟点?点?头,只远远看了?一眼。
经历前世,敏王世子是个什么东西他当?然知道。这?人行迹荒唐,后来更直接气死了?敏王妃,被宗正院以?不孝不悌革籍。
偏偏他还不知收敛,总是豪赌滥赌,最后被放高利贷的堵到小巷活活砍死。
李从舟对这?种人兴趣寥寥,转身?就要回王府。
跟着他们的一个银甲卫,却笑着提起一件轶事——
“这?位爷前几日豪掷千金、请了?整个宴春楼的人吃饭,敏王妃给他气了?个半死,直给他赶出家门、扬言再不会给他钱花。”
萧副将平日不听这?些坊间流言,闻言却也惊讶皱眉,“他?请整个宴春楼的人吃饭?”
讶异地问完,他还细致地给李从舟解释了?一道敏王世子和?王妃的斗法,以?及敏王世子每个月就五百两的开销。
银甲卫偷偷看了?李从舟一眼,支支吾吾不敢细说。
后来被萧副将问得紧了?,才小声透露事情的经过?,说是这?凌以?梁先挑衅,最后才会被云秋公?子算计得白白出了?几千两银子。
骤然听见云秋二字,萧副将愣了?愣,而?后他斥了?那小银甲卫一句,叫他好?好?当?差不要成日听这?些。
银甲卫讪讪退下,却见他们的新世子,若有所思地盯着远处的凌以?梁看。
“走?吧。”李从舟提起马缰,先策马往前走?了?几步。
等到春桥附近,他忽然停步,吩咐萧副将和?几个银甲卫先走?。
“您还有什么事没办么?”萧副将不明所以?,“让我们跟着您吧?”
李从舟一跃下马,看着他摇摇头,“不用,不必。”
萧副将:“……”
他们这?位新世子冷静持重,就是太稳重了?,话少得跟个冰坨子似的,有时对上他的眼睛,都给他冻得一哆嗦。
见萧副将踟蹰,李从舟又补充道:“我会回府的,不是要跑。”
话说到这?个地步,萧副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欠身?拱手带着其?他人先回王府。
只是他们策马跑出去才没几步,就远远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水响。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救命啊——敏王世子落水了?!”
萧副将:!!!
他和?那几个银甲卫纷纷勒马回头,却哪里还能看见李从舟的身?影,便是他那匹高头大马也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条街巷上,只剩下看热闹的人群,还有在水里浮浮沉沉、狼狈不堪的凌以?梁。
“……”
深秋风瑟,他们五人都突然觉得后脊背有点?凉。
过?春桥往西南,穿过?丰乐桥就能到达聚宝街,李从舟牵着马缓缓从一株大榕树后的阴影中缓步走?出——
本?想?到云琜钱庄看看云秋,想?到现在已是月上柳梢,他多半已在田庄歇下,便摇头作?罢。
走?了?几步见没有敏王府的人追上来,他就准备翻身?上马。
结果才踏了?一只脚上马镫,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喜而?清脆的声音——
“小和?尚!”
他一僵,缓缓从马镫中退回脚,一转身?,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云秋就蹬蹬扑过?来、一脑袋扎进他怀抱。
好?像……长?高了?一点??
李从舟垂眸,发现原本?可以?将整个脑袋枕在他胸口的云秋,现在的额顶已经到他下巴下。
——只要他一弯腰,就能将人整个箍住。
“嘿嘿,刚才在门口一看,我就知道是你!”云秋抬头,街灯照耀下的双眸闪闪发亮。
“……门口?”
云秋啊了?一声点?点?头,然后指给他看身?后的一间铺子。
铺子中,点?心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计正在忙碌收拾,新加装的栏柜上油漆未干、门口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有红纸和?笔墨。
铺子在云琜钱庄旁,李从舟仔细回忆一番,想?起来这?里原来是游记漆铺——
“你真盘下来了??”
云秋嗯嗯两声,转而?抱住他手,“正好?你来!真是赶巧了?,快来帮我个忙!”
李从舟没拒绝,只换手牵马到门口,随手就拴到灯柱上。
这?马是宁王从御苑挑的,是一匹三岁的大宛黑马,脖颈上有漂亮的鬃毛,尾巴也又长?又直。
马儿似乎从没被拴在过?这?种简陋的地方,当?场就不满地用鼻孔冲主人喷气,结果李从舟看都没看它,目光全落在云秋身?上。
看得出来,游记漆铺还没完全改建好?——
栏柜上的栅格还没装、前厅还未布置,敞开的门洞里、后院还堆着许多上漆后在风干的柜子。
不过?看着云秋兴头头的,李从舟的目光也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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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心就是。
李从舟微卷袖子,“要帮什么?”
顾云秋捏笔沾墨,将笔递到他手边,“再帮我写几道联!”
“朱先生去乡上收账了?,我们的字都……”云秋嗫嚅,“有点?难看……”
点?心低了?低头,那个没见过?的小伙计,更是脑袋低得贴到胸膛上。
李从舟挑挑眉,然后轻笑一声,叹着气应下来。
这?小财迷。
旁人求名家大师写商号楹联,少不得要约定一平尺几银几厘的润笔费,他倒好?——就专管着他一个人讨。
“你先写,我给你去拿好?吃的!”云秋给他摁在桌边,自己返回云琜钱庄弄来一碟子蒸好?的红糖米糕,“曹嫂子自己做的,可香了?!”
李从舟睨着他摇摇头,最后挥毫替他写就:
“暂寄长?生库,缓急人常有”和?“权衡我岂无,当?解燃眉急”等典行常见的楹联。
反正写都写了?,李从舟顿了?顿笔,侧首问道:“店名呢?”
“啊?”
看着云秋霎时瞪圆的眼睛,李从舟挑挑眉:
——这?人。
旁人都是想?好?了?店名才求楹联,他倒好?。
云秋鼓鼓腮帮,小和?尚好?烦。
他就是临时起意,哪来得及认真想?店名。
本?想?开口说直接叫云琜当?铺算了?,一抬头对上李从舟的眉眼,忽然眼睛一转,有了?主意:
“恒济,”他眼睛弯弯,“叫恒济解当?如何?”
李从舟默了?片刻,最终没说话,只低头写下银钩铁画的四个字:
恒济解当?。
云琜钱庄。
看起来,是很亲昵的一对名字。
第050章
墨迹阑干,店名?写好。
云秋宝贝似的提起那幅红纸看?了半晌,最后挂着月牙般的笑眼对李从舟再道一次谢。
转身?吩咐点?心收好这些字,明?日?去找相熟的师傅拓印雕刻成匾。
点?心应声收拾好,同那小伙计一起给这张八仙桌擦干净腾空。
如此,云秋就能?拉着李从舟直接坐到桌上,并捧了那碟还温热的红糖米糕给他。
李从舟本?不爱吃甜的,但拗不过云秋热情?,只能?取一块来用着。
“怎么样,好吃吧?”
云秋坐着还不老实,双腿不停前后晃浪,摇得整张桌子都跟着他荡。
李从舟回头看?他一眼,发现这家伙抓着米糕吃得满脸,中间夹着的一层红糖有黏乎乎沾了不少?糕屑在他指尖。
云秋浑不在意,反极自然地伸出舌尖舔了舔,更将食指和拇指前后含到唇中吮。
白皙的指节上沾着黏软的糕团,粉嫩舌尖一裹一缠,进出之间沾染水光,很像透亮的羊脂玉|杵,捣碎了一朵盛放的红莲。
咽下最后一块米糕,云秋小猫似的舔舔指尖,他转向李从舟,直看?进他深邃的目光里逮个正着:
“干嘛总盯着我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先前他就抓到过两三次。
他每每吃点?好吃的,小和尚都会用这种特别奇怪的目光盯着他。
像是想抢他的吃的,又?像是透过他在看?着什?么别的东西发呆。
云秋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直接问小和尚。
李从舟被他问得猛然回神,尴尬地咳了一声后说了句没什?么,转回头去三两口将那米糕吞下。
只是这回,换成了云秋盯着他。
没得着明?确的回答,云秋歪着脑袋仔细观察,没放过李从舟一丝一毫的变化:小和尚的耳根红红、眼神微乱,一块糕吃得狼吞虎咽、跟八百年没吃饭似的。
而且,李从舟胡吃海塞,好好一块糖糕沾了大半在嘴角上。
噗嗤,云秋收回视线,偷偷乐了:
看?来也不止是他一个会吃到脸上嘛。
米糕的颗粒其实很粗,变凉后就会更硬、更难下咽,李从舟吃得快没怎么嚼,三两口吞下去只觉喉咙发紧、唇口极干。
正准备转头去找水,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只小茶盏,云秋笑嘻嘻给他递水后,顺手在他嘴角边蹭了一把。
“瞧你吃得满嘴都是。”
云秋给他蹭完,发现随身?的巾帕好像忘在钱庄那边,便自然而然地将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
然后,他就听见身?旁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喘。
噫,云秋闷笑:小和尚偷偷变笨了,喝个水都能?呛成这样。
他拍拍李从舟后背替他顺气,然后实在找不到巾帕,只能?放下自己?的衣袖替李从舟擦嘴。
李从舟咳得整张脸都涨红,头上的兜鍪也往下掉、挡住眼睛,他想了想还是给这劳什?子摘了。
结果才摘下来就看?见云秋瞪大了眼,半晌后脸也憋个通红,嘴角抽搐、想笑不敢笑。
“……笑吧,”李从舟丢了兜鍪,“别憋坏了。”
话音刚落,云秋就抱着肚子整个人笑倒在八仙桌上,他咯咯笑得蹬腿,他还真没见过小和尚这个样——
光溜溜的脑袋上长满了寸许长短的发茬子,像圆溜溜的卤蛋上扎满小草,又?真的很像刚出生的小毛猴。
毛绒绒的,很好笑。
“哈哈哈……”云秋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躺在八仙桌上蹬腿还不够,坐起来后就攀着李从舟肩膀问他,“能?不能?给我摸?”
李从舟:“……”
他闭了闭眼,无奈地弯腰给脑袋伸过去。
嘻。
云秋高兴了。
他伸手抱着小和尚的脑袋撸了好几把,像小时候玩百子球那样,搓得双手通红都还不愿放手:
好玩好玩,原来和尚还俗是这样。
李从舟比他高,这样坐着弓腰弯脖子实在僵得难受,便看?云秋一眼、干脆躺下来,枕到他腿上——
放手玩吧。
李从舟的眼神这样说。
“嘿嘿嘿。”云秋乐死了,又?抱起他脑袋一顿揉搓。
扎手的毛球球确实有意思?,云秋又?玩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李从舟,“这么晚了你怎么会过来?”
按理说,他的手停下来了,李从舟其实可?以坐起身?,但李从舟偏没起,反挪了挪、找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躺好——
“今天是跟萧副将熟悉事?务。”
“啊,这样。”前世,银甲卫的事?务宁王可?从没叫他接手,云秋细想一番,好像银甲卫的屯所确实在永嘉坊附近。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低落,李从舟怕他多想,遂睁眼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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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别的话头。
“你又?重新雇了个小伙计?”
“啊?你说小钟?”
李从舟点?点?头,云秋身?边的小厮和伙计他大多知道,今天在铺子里帮忙这位还是第一次见,乍看?上去性子有些腼腆。
“这就说来话长了……”云秋戳戳他肩膀,“你能?晚归不?”
李从舟想了想,摇摇头,“王府没有门禁。”
云秋:“……”
那怎么……从前他都必须在日?落前回家啊?
这,怎么还带区别对待的?!
他抿嘴思?量片刻,很快就将这点?不平放下:
毕竟小和尚看?着高高大大的很唬人,他一个人走外面就很容易被那些坏人——比如凌以梁这样的惦记上。
云秋从他在宴春楼请曲怀玉吃饭开始讲,到后来凌以梁的挑衅、马直老伯跳河寻死,再到敏王府下面各处的庄上的经营、收成。
最后,才给李从舟说到那小伙计:
“小钟是马直的学徒,三岁的时就被马老伯从慈幼局接出来带在身?边,他眼光好、原本?是再过两年就可?以出师的,现在嘛——”
“经历了青铜剑那件事?,马直不想跟凌以梁干了,但又?怕他拧起来扣着人不放,毕竟从前小钟在他们解行上就经常挨打。”
“挨打?”
云秋嗯了一声,小钟的年纪最小、又?是孤儿,慈幼局出来的孩子一般只有两种性子——要么很凶、要么很乖。
很凶的那种多半跟从前的李从舟一样:寡言少?语、成日?冷着张脸,若遇上了心善人好的收养人,或许性子还能?拧回来,如不能?——
就很容易走偏,极端起来就发疯,甚至是盗窃、抢劫、杀人。
小钟偏巧是那种很乖的,打不还手、骂不还手,平日?马老伯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多事?也不多话,有得吃就吃、没有也不争抢。
只是敏王府的铺子上从来是鱼龙混杂、各路人精打架,有王府管事?的亲戚、账房媳妇儿的侄儿,还有各种家生奴才、前后院的杂役。
像小钟这样没背景还被大管事?格外看?重的,就会渐渐被孤立、成为众人的出气筒。
马老伯到底是管事?,众人明?里不敢对小钟做什?么,但暗地里可?没少?给他使绊子:
在他做好的账册上动手脚、乱挪他收好的当物……
小钟脾气软,账册出错他就挑灯重新做,当物找不到了就一格格认真找,而且怕客人等着闹起来,还会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检查一道。
马老伯说过他多次,但小钟还是很难板起脸跟别人吵,最后多是红着脸,小声告诉师父他往后会更小心。
马直被他弄得没了脾气,只能?尽量护着自己?这个傻徒弟。
但出了青铜剑那件事?后,凌以梁认钱不认人,马直都自身?难保,更别提保护小钟,思?来想去,还是给人赎买了身?契、直接介绍给云秋。
“若非他年纪小、站在柜上不能?服人,我都想放手让他来当这个司典。”马直原话是这么说。
小钟今年才十四岁,但两日?相处下来,却发现他很有见识:
辨得出巩义窑烧制的真三彩,也能?点?明?用酸浸泥做旧的瓷胎。而且小钟虽然话少?,但他开口说的每句话都有门道——
天下名?炉窑口分布在何方,丹青大家的笔触有何细节,瓷胎的烧制有何讲究,裘皮、狐嗉和羊毡如何辨别……
云秋都跟他学了好些,也算是涨了知识。
最要紧是小钟跟着马直在典业里认识很多人,能?给云秋做引介。
“马伯跟我约好了,他这个月会跟凌以梁提辞工的事?,最早下个月就能?到我这儿上工,然后他再带小钟三年,到候小钟出师、他就功成身?退。”
李从舟听着,在云秋腿上扭过头去远远看?了眼小钟。
然后他又?转过来,枕着云秋的腿、仰头对他做了个口型:
——可?靠吗?
毕竟马直和小钟,严格来说都是敏王府的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请朱信礼过来当外柜掌柜的时候,云秋就是这般想,他点?点?头,也无声地回李从舟:
——小钟很棒。
而且马直在典行内颇具名?望,凌以梁那般对他,他不至于?为那样的东家上演苦肉计,还演得要跳河自杀。
他说的也有道理,但李从舟还是微微皱眉,决心明?日?到卫所勤值时,还是得重新调一调银甲卫的布防。
今日?萧副将带他来,就是为了给他看?城里银甲卫的巡查路线,宁王名?下的银甲卫专司刺探,但也有巡逻、防护之用,分为明?暗两班。
明?班如城隅司的巡警一样白日?巡防,暗班则在夜间如乌影一样悄悄刺探情?报、监察百官,也在城外隐秘处开设有“杀人庄”。
所谓杀人庄,就是仿照江湖顶尖杀手组织建立的暗卫训练场,每批招收一百名?七八岁的孩童,经庄上师傅调|教后,就送到地下的斗场。
斗场血腥,一条漆黑的窄巷走到尽头,等待那些孩童的多半是凶猛的灰狼和鬣狗,只有活着杀掉凶兽的孩童才能?进入第二?年的训练。
由此层层筛选,到十五六岁时,杀人庄上同批的暗卫一般就只剩下十来人,而庄上管事?会挑选合适的时机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开启最后的试炼——
将十个人关进会不断灌水、地上布满毒虫毒蛇,每过一个时辰墙壁还会缩短一寸距离的十尺见方的地宫内。
而最终的出口仅有一人宽,出口带锁,锁的钥匙就丢在地宫的地面上。
据说,银甲卫成立数百年,仅有一次是两人合力从地宫中脱身?,其他时候,都是有且只有一人能?活着走出来。
这最后一人,就会被正式纳入银甲卫暗班,官正四品,直接获得军籍,从此食俸,意外在任务中丧生后,家人亲眷还能?得到一笔丰厚的勋赏。
许多穷苦人家不明?其中真相,还以为做银甲暗卫是份不错的差事?,竟在一段时间内争先恐后地将家中适龄的男童送来。
宁王接手银甲卫后,多次向皇帝上书进言要求取缔杀人庄,但皇帝都以祖宗规矩不可?废为由拒绝。
无奈之下,宁王只能?在那些孩子入庄给他们讲明?白杀人庄里面的事?情?,并让他们签下一份生死状。
一则写明?白自己?身?后的家人亲眷是谁,二?则记上姓名?和生辰,将来几即便身?故,也能?有个祭拜的说法。
因此,银甲卫里的暗卫都是万里挑一。
有他们帮忙,李从舟也能?放心。
云秋信马直,他可?不信凌以梁。
在宴春楼吃过那么大的亏,按凌以梁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若他看?见马直和小钟都在这恒济解当上,指不定?要生出多少?事?。
也不知云秋准备雇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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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护卫,从哪儿择选、每个人的身?手怎么样。
有银甲卫明?暗两班在附近巡防,也算多一重保障。
其实除了小钟,云秋这当铺上还需要两个库管、两名?护卫,护卫倒已经跟钱庄上的护卫大哥说好,由他们去找,还是要跟他们一样当过兵的。
同袍也罢,他们的兄弟亲戚也好,总之最后挑中了,云秋就按每人一钱给他们介引费。
而库房的库管,最好是选知根知底、手脚干净又?稳重的,否则客人的当物放到库上被掉包,或者?磕碰损坏都不好。
毕竟不都说么——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当铺的库管跟钱庄一样,也是要选靠谱的“自己?人”。
小钟要在外柜上掌眼分身?乏术,钱庄那也调不开人手,点?心要跟在他旁边帮他应付来往事?务,思?来想去,云秋想出三种方案。
正好李从舟问起,他便说与他听,毕竟李从舟天资聪颖、精通六艺,能?文能?武又?懂朝堂政争。
满京城都夸的人,云秋也想听听他的意思?。
“好,你说我听。”
“其一,我还是往陈家村托村长帮忙,他是当地族正、对家中子弟和附近村邻的脾气秉性都了解,介绍来的人也都住在附近,短时间不会离京。”
李从舟想了想,决心先不发表意见,点?点?头,示意云秋继续说。
“其二?,是请朱先生或者?荣伯介绍,他们二?位一个在西北钱行中有盛名?,一个在京城多年也算知道人,而且也与他们本?身?利益相干。”
“嗯,最后呢?”
“最后就是寻常路子了,写好告文贴到昌盛巷,或者?花两钱儿请官牙做引,拣择出合适的人后雇佣下来。”
“你觉着哪种法子好?”云秋问。
他的腿面很软,没有习武,所以也没有结实坚硬如石块的大|腿。枕在上面像靠着小猫柔软的肚皮,一会儿时间是舒服,久了李从舟也怕云秋腿麻。
于?是他坐起来,认真与云秋分析——
“陈村长是族正不会偏私,但解当行做事?需要见识眼界,罗池山下诸村消息闭塞,村人是老实肯干,也算干净利落人,只是往后发展上受制。”
也是。
陈家大郎和二?郎跟着朱先生、荣伯能?学东西,即便曾经没在城里帮过工,往后也会成长、有升职的空间。
也就是人说的——能?从学徒工熬成大师傅。
但恒济解当不同,马直年事?已高,不可?能?带第二?个学徒。即便是三年后,小钟也才十七岁,这样的少?年人不可?能?当家后就立刻带学徒。
且小钟那样柔的性子,若来个厉害的,只怕他也拿捏不住。
“朱信礼盛名?不假,但他的人脉大多在西北,即便找着合适的人选、对方也不一定?愿意来京城,不过一个库管,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云秋抿抿嘴:是哦,万一人家一大家子过来,还要给安置费,大老远请动做工,工钱肯定?也不低。
“荣伯是京城本?地长者?,他出面引荐的也应当多是本?地城里人,只是库管需得识字、持重,你在这项上要把握住。”
哦,这便是暗讽小邱不稳重了。
“你也别嫌小邱那样儿的不好,”云秋哼哼,“他有他的厉害呢!”
李从舟看?了他一眼,软了声,“我是说,库管的人选。”
“那也不能?说我的小伙计不好!”
李从舟摇头笑,做了个认输的手势,说最后一项:
“贴告文、找官牙做引,你作为东家会压着他的身?契,便是做最坏的打算——他偷了你的东西跑了,就就是流户了,出京城后寸步难行,大半只能?落草。”
“但这样不仅要给官牙一笔不菲的绍介金,闹出来的动静也大,招着人还好,若是招不着,不是平白惹人瞧热闹?”
“这么说来——其实你更推荐我去请荣伯帮忙?”
“请荣伯帮忙找一人,然后——”李从舟顿了顿,也给出一条建议,“再过几十日?就是宣武楼大比,你可?提前写好告文,到时让伙计去派。”
宣武楼大比?
云秋眼睛亮了亮,他险些忘了这个。
“每年那附近都有不少?小贩和各地商人派彩单,你们混在其中也不显突兀,而且能?到宣武楼看?热闹的,多半也是城中百姓。”
前世,宣武楼大比举办在三年前。
十二?岁的僧明?济以一副画夺魁,得到了太后和皇帝不绝的赞誉。
今生变化颇多,昭敬皇后故去后皇帝实在伤心,又?加上大疫,三年前那场宣武楼大比也就交由廿四衙门,随便在禁中一比草草了事?。
如今前线太子才得力查办了一批朝廷蠹虫,前线战事?也需要后方百姓的支援,皇帝便有了大兴致操持。
所以,今岁的宣武楼大比一定?是内外城同庆,除了骑御武术,还有其他技巧比拼。
宣武楼最早是建立在禁城东南角的一座角楼,后来累经几朝改建后,变成了齐城墙高的一座楼阁。
楼高七重、八角宝塔形状,其中供着本?朝建立至今的四十八员忠烈武将的画像,每层楼的窗牖上还雕刻着几位大学士写的赞颂诗文。
因此,宣武楼大比承其楼名?,内赛多由皇亲国戚、文臣武将在宫禁内参加,在御苑赛马、比箭,也在宣武楼的内城下设立演武场。
各场中夺魁者?,能?得到皇帝不同的嘉赏。
而外赛则朝向京中百姓,也在禁城的外城墙下设立演武场、戏台,有时也比书画、比擒搏戏,反正是与“武”相关的项。
前世,皇帝以西北战事?为主题,向城外百姓出题。
京中各位书生公子、丹青妙客都是极尽能?事?地描绘战场、着墨枯骨黄沙,唯有十二?岁的僧明?济、寥寥数笔在黄沙中画了一条官道——
道上有一队驼队,驼队拉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正在朝西北方进发,远处红旗招展、隐约能?够看?到官道的尽头是城门大开的黑水关。
旁人画的是西北战事?,他一笔没描军队士兵、西戎敌虏,反而画的是现实中还未存在的场景。
但恰恰,那场景是皇室朝堂、黎民百姓最渴盼的。
只有西北战事?歇,商队驼队才能?如此安心地驮着货物出黑水关;也只有战事?歇、西戎灭,黑水关上才会挂红旗、城门不用锁闭地大开。
也因为大比热闹,每年宣武楼大比时,京城的商户们都会提前准备好彩色的告文纸,去往行人手中发派——算是宣传自己?。
更有甚者?,会扛着旗招过去,不是吆喝自己?家新酿的酒如何香飘十里,就是讲述自家武行的师傅们功夫了得……总之,非常热闹。
这主意不错,云秋暗暗记下。
不过提到宣武楼大比,他看?着小和尚眼中又?隐隐升起点?儿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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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脱离了王府一身?轻松,可?小和尚骤然从报国寺中出来变成宁王世子,要应付往来的人很多不说,每年的宣武楼大比,可?也都是皇室子弟斗智斗勇、比心机的时候。
前世他是能?不去就不去,毕竟他从小不爱习武,去了也没意思?。
但如今换成小和尚,云秋是很担心李从舟会着了他们的道儿。
他扯扯李从舟袖子,认认真真给他盘了宫中的各位皇子、公主,各家可?能?会来参加的公子哥——
“太子仁厚少?与人争,二?皇子你知道——被追了悼慜皇子,三皇子行事?低调不爱出风头、目前还不知道是不是藏拙。”
“四皇子嘛……他人在西北、应当不会这时候为个宣武楼大比回来,而且我记着你曾经到西北大营给他讲过经,他就算回来也不会为难你。”
“五皇子和六皇子都还是小儿,两位公主的性子都安静,宣武楼大比时从来都是观礼,而且舒妃和怡贵人都和贵妃交好,也不用担心。”
云秋絮絮说了一堆,李从舟也不打断他。
这些其实他都知道,但听云秋这般叙说他觉着有趣,尤其是小秋秋说这些时,脸上担忧的表情?让他心里很平静、很暖。
——这可?是他念多少?经都达不到的清净境界。
“在京的几位王世子里,就敏王世子最讨人嫌了,他那样的你刚才已经知道的,其他几人最多就是看?个热闹,不会威胁你什?么。”
“嗯……朝臣里面就是要小心姓文、姓舒的……”说到这里云秋有点?卡壳,他只知道朝堂有党争,但具体怎么争的他也不明?白。
只大概知道是围绕昭敬皇后、太子和舒家、文家成一派,然后是贵妃、徐家和宁王府这边成一派。
小和尚刚刚恢复世子身?份,太|子一党又?多文臣,嘴皮子肯定?很利索,思?来想去,云秋认认真真道:“总之,不要和他们争辩!”
李从舟忍了忍,最终忍不住微翘起嘴角。
当真是,好一条妙计。
小东西自己?不通朝堂事?,却认真给他想办法。
他一时坏心,没给顾云秋解释——
因为平靖公公的事?,两党相争的关键人物——太子,其实私下里已经与宁王和解,叔侄俩目前都一致是共谋外敌。
“好,我记着。”
“嗯嗯,你也别太出挑了,”云秋想到前世四皇子的惨死,摇摇头,“我们这个真假世子案才刚破,你太厉害了会被人眼红嫉妒的。”
“好。”李从舟满口答应,眼中的笑意却更甚。
瞧瞧,多厉害!
还懂得教他蛰伏藏拙呢。
云秋又?念着嘱咐了一道,见天色真的太晚了,才推着送了李从舟出去。
李从舟上马后,他又?想起来几样入宫的细则,便站在灯柱下与李从舟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远远看?着门口两人的身?影,小钟轻轻碰了点?心一下。
“怎么?”
小钟示意点?心看?向门口,灯柱下的云秋眼睛弯弯、笑得很明?亮,而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李从舟唇角也带有薄笑。
点?心不明?所以地偏偏头。
小钟没说话,只是抬起双手,四指握拳相对、大拇指竖起来又?屈起放下,然后问点?心:“他们,是这个?”
点?心没看?懂,只笑着解释,“他们是好友。”
小钟抿抿嘴,脸上诡异地升起一点?儿薄红。
——哪、哪有好友对视的时候眼神拉丝呢?
看?看?转身?继续忙碌的点?心,小钟认定?了点?心没说实话,这手势是夫妻、情?侣的意思?,城里行走的大家都该知道——比如隔壁的小邱哥就晓得。
点?心否认,说明?东家还没完全信任他。
小钟暗暗握拳,他一定?要好好干,不给师父丢脸!
“对了小钟,”点?心收好了东西转身?,“明?儿公子不是吩咐了还要早起么?这些东西你放着吧,我来收拾,你早点?歇息。”
小钟啊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是做完吧?”
“不用不用,点?心你也去睡,这些都放着明?天早上再收拾也不迟,反正铺子要完全改制好也还要一两个月时间呢。”云秋正好走进来。
点?心没拒绝,应了声好。
云秋又?转过头去,“小钟先委屈你跟二?郎、小邱他们睡几天,等这边铺子盖好了,就给你们每个人都单独分房间。”
小钟腼腆一笑,“是我打搅了两位哥哥,他们不嫌我吵就好。”
“你再不回来,可?就要真嫌你了——”小邱的声音从打通的月洞门处传来,他斜倚在门洞上,笑着睨了小钟一眼。
小钟低了低头,先与云秋和点?心作礼,然后乖乖跑过去,“对不起啊小邱哥哥,是我动作太慢了。”
“……得了,哪用你道歉?”小邱摇摇头,直觉这孩子傻,一边拉着他回去一边告诉他二?郎烧好了水等他老半天。
点?心看?着,也忍不住笑了笑。
云秋耸耸肩,也拉着小点?心关闭了店门、回屋睡觉。
次日?,他约了小钟上鬼市,得早些睡,不然可?起不来。
京城里有七八处鬼市,其中最出名?的当属丰乐桥东北边的一片开阔水阁,水阁正好毗邻禁中城墙,岸上岸下空间极大,被称做“龙宫”。
还有同列在京城四大名?楼中的白楼,此处原本?是个淘弄、倒卖白矾的堂口,后来因为做白矾生意发家,而渐渐改建成了酒楼。
白楼虽名?,却其实是四面环绕、跨河过街相对的四座楼宇,中间以木栈、木桥、飞廊相连,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座城。
若是天未亮、不点?灯,那白楼里跟迷宫一样,进去摆摊卖货的人不少?,但也有许多躲避追杀、买卖人命的江湖生意在里头。
因此白楼的鬼市,也被称作“酆都”。
龙宫鬼市离云琜钱庄近,云秋便约了小钟过去走一走,要办典业得投石问路,也得给各家同业送点?见面礼,也算一种拜山门。
各行的东家、管事?各有所好,直接送太贵重的礼入不敷出,做得太便宜了又?叫人笑话,思?来想去,还是上鬼市走一遭最好。
若是掌眼得当,不仅能?捡漏、送同业拜礼,还能?暗中露一手,叫各位同业看?着——他们恒济解当并非泛泛之辈,柜上的掌眼很有本?事?。
虽然又?是龙宫又?是酆都的,但鬼市并不走“鬼”。
而是在日?出之前,许多小贩出摊,专门贩售前朝字画、各种古董老货的地方。
因为晨起出摊、日?出散场,像是见不得光,所以才得名?鬼市。
逛鬼市,需得赶在寅时到,才能?真正淘弄到刚“出水”的好物,出水是龙宫鬼市的行话,也就是小贩刚摆开摊儿的第一水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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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逛一圈出水,然后就开始等平旦第三刻。
这时候出水的货都差不多走光了,小贩们就会“请龙神”、“走海珠”,大体意思?就是说亮出一两件堪称精品的宝贝。
这些行话都是小钟教的,还有不少?与摊贩们饶价的套话。小钟说了几句他也没记住,只管到明?日?看?着小钟学。
次日?,云秋特意嘱咐点?心叫他丑时就起。
从钱庄这儿走到水阁那边,少?不得用上一刻钟时间。
结果他梳洗穿戴整齐后,却发现小钟已经早早等在了院里。
“天呢!你是没睡?!”
小钟摇摇头,“以前师父也爱去。”
敏王世子府的解当行开在清河坊,与他们永嘉坊丰乐桥可?谓是隔了整整一座京城。
云秋眨眨眼,对着小钟一拱手:佩服佩服。
点?心今日?要去送字幅给做匾额的师傅,所以云秋并未要他跟随。
两人算准时间,走到“龙宫”的时候寅时刚至。
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街巷上转瞬间从四面八方跑出来不少?背着大包袱、扛着大箱子的人,他们像被什?么追着一般疯狂地涌到那一片空地。
河道内也划出来不少?小舟,小舟上的人蹭蹭跳上岸,纷纷抢占最有利的地形,大块布毡被抖开的声音此起彼伏——
然后,就是咔哒呯咚各种各样的东西落地声。
这地方开阔,但没有几盏街灯长明?,摊主们多半会抢占交通便利附近又?有长明?灯的地方,而那些没抢到光的,就只能?自己?带油碗。
来逛鬼市的人也多,可?奇怪的是——
客人们鲜少?提灯,偶尔有一两个提灯的,看?模样也是富户人家的公子小姐来看?热闹的。
“既名?鬼市,点?灯的都是不懂行。”小钟解释。
“那怎么看?货呢?”云秋问,“老板不是就能?在灯上做手脚了么?”
小钟又?腼腆笑笑,“所以师父说,鬼市最考本?事?。”
说话间,小钟的眼睛忽然一亮,似乎是远远看?见了什?么厉害的出水,他也顾不上说什?么,只拉着云秋就跑过去。
那摊位上放着一块黑黑的扁平石头,小钟径直走过去,也不端起来,先从袖中取出一枚火折子,吹亮燃起火苗后,才蹲下去凑近看?。
那小贩一开始看?见小钟是个少?年人,神色还有点?不屑,等他做完这套动作后,也立刻坐正看?着他。
云秋跟着蹲下去,借着小钟手里的火光看?清楚——
这不是什?么石头,而是一方砚台,砚台上面原配了一只大抵是紫檀材质的盖儿,盖上雕刻了一座石山,却在山中做出了一线清泉。
小钟细细打量了雕工后,转向摊主,“劳您。”
小贩一听这话就苦了脸,却也忍不住挣扎一番,他堆起笑,“我这里没这么多讲究,您喜欢拿起来看?便是。”
小钟却笑着摇摇头,再请,“擦水渍这精细活儿我怎么敢,还是要您出尊手——”
不点?灯、自己?带着明?火折,蹲下来不碰东西、还懂得说暗语……
得,这是遇上行家了。
小贩万般无奈,只能?端起那方砚台打开了盒盖,一手拿着盖儿,一手拿着砚台转着圈展示给小钟和云秋瞧。
这方砚是随形砚,根据原本?石料的的形状、起伏雕刻而成,中间的墨池大片留白,像是一泓深潭,而周围一圈的石料被雕刻成了潭边石块。
最上端,雕工细致地刻出来一个添笔、余墨的口儿,上头是一泓清泉注入,下面是被冲刷圆滑的小块儿鹅卵石。
正好,与外面盒盖上的石山清溪相映成趣。
砚座边沿一圈,篆刻了诗文和使用者?的名?号、款识,小钟看?了一圈后,还是那般不疾不徐地看?着老板,“这端砚,您给个实在价。”
端砚产自端州,乃是四大名?砚之一。
此砚石质柔润细腻,研墨不滞涩,上佳的端砚如这一品,其中那镜面一般的深潭墨池在火光下湛蓝墨绿、晶莹反光,轻轻呵气都能?凝水——仿佛真是一泓结冰的湖面。
“您给吧,”小贩叹了一口气,“反正你那是行家,我也做不得什?么戏。”
小钟还是好脾气地摇头,“砚心呵气成水,又?是名?家名?作,您不敢要价,我怎么敢给价,这一水的生意您不也盼个开张么?”
小贩嘶了一声,犹犹豫豫给小钟亮了一只手掌。
小钟摇摇头,“哪有您这样的?”
小贩想了想,收回大拇指和小指。
可?小钟还是摇头,这回连火折子也不点?了,他拢了袖子,站起身?动了动蹲麻的脚。
“别别别!”小贩忙拉住他,“这个数、这个数!绝对是实价了!”
小贩竖着两根指头。
小钟却轻轻笑了一声,弯腰拉起云秋,“我们走。”
小贩哎唷一声,也顾不上守摊子,忙追过去用砚台拦他们,“您说、您说,您给,我都认了——”
小钟抬手,用左手拇指扣住无名?指,“这个数。”
小贩脸色倏然惨白,这也是龙宫的门道,从左手小指开始,屈下一根手指就表示在原本?的价上打二?折、依次累计。
“怎么样?”
“……成交!”
云秋在旁看?得新奇,直到小钟给到那小贩一百两一张的银票,还有二?十两散碎银子后,才惊讶地瞪大眼睛。
天呢,古端砚就一百二?十两?!
马直老伯时给他介绍了什?么样的讲价奇才?!
寻常砚台在当地就卖二?三两,运送到京城和宁坊书铺贩售的,冲破天也就二?十到一百两,陛下书房内的千金砚,就是古端砚,要价可?在一百两。
小钟没与他解释,只拉着他走远些,才悄声道出:“这砚台下面有裂纹,一百二?十两刚刚好。”
云秋暗暗赞叹,他自忖眼光不差,今天却也是跟着小钟开了眼了。
两人走走逛逛,买了数十件各式各样的东西,都不是大件而且都是文房用具,很雅,用来送礼也体面。
那出龙宫的热闹顾云秋正准备看?呢,结果才走两步就被人从后拍了一下,那人身?着一席青色长袍,脸上还带着点?没刮干净的胡茬:
“……苏大哥?!”
立在昏黄灯光下的,正是那捐官做了转运使的苏驰。
苏驰笑着眨眨眼,“真巧。”
第051章
苏驰手?中也未提灯烛,青袍腋下夹着几本泛黄的古卷,手?中还捏着一串黑檀珠串,青青胡茬和瘦高的身形,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
“你回来啦?”云秋也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昨天,”苏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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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眼云秋身后的小钟,“这位是?”
“我店里新来的小伙计,姓钟,”云秋介绍,又告诉小钟,“这位是苏驰、苏公子。”
想了想他又问苏驰,“苏大哥你现在还做转运使么?”
苏驰摇摇头,小钟趁当?口给他见礼,然后就扯扯云秋的袖子示意他要去?看“龙神”和“海珠”,还指了指远处一个水阁的方向。
云秋了然地点点头,拍拍他肩膀要他去?。
“你这小伙计,挺懂行。”苏驰刚才匆匆瞥了一眼?,小钟手?里拿着的东西?皆不是凡品。
“苏大哥你要看吗?”云秋问,“龙神和海珠什么的。”
“哟?”苏驰含笑睨他一眼?,“你也挺懂行。”
云秋忙解释说他是现学现卖,今天是跟着小钟第一回来,全做是开开眼?界。
“是啊,之前也是岳……”苏驰的脸上闪过?一抹遗憾,然后他笑笑,“之前也是有人带着,我才知道城里还有这样热闹的所在。”
虽然他只说了一个字,但云秋已猜出?来他想提的是谁。
京城里姓岳的人家不少,但姓岳又和苏驰相?关、能带着他来丰乐桥鬼市的就少之又少,此岳只能是岳父的岳,指的是——宰相?龚世增。
龚家小姐去?岁出?嫁,嫁给了经世局的一位通事。
此通事姓连,单名一个笙字,是御史中丞沈老?爷子的门生,去?年春闱乙榜上有名,直到今岁朝廷才补出?一个空缺、安排他做了经世通事。
经世局隶属于?大理寺,执掌刑名,负责协管城内涉经济的一应纠纷。
掌管为正三品詹士,下设有:少詹士、府丞、主簿、录事和通事数名。如之前盛源钱庄被清盘、外?柜掌柜逃匿等,最后就是落在经世局。
通事的官品不高,只有正七品,年奉也不过?八十贯。
龚小姐这算是低嫁,但那连笙少年失怙,母亲供养他读书多年积劳成疾、没撑过?京中那场大疫。
小姐入府就能执掌中匮,也无须侍奉公婆。
而?且连笙是独生子,家中没有兄弟姊妹,自然也就没有妯娌关系和小姑要料理,可以说——就是她跟连笙两个过?日子。
连笙是请动沈中丞亲自登门与?他做媒,成婚时也是请了沈老?爷子给他做高堂,请来的亲朋好友多是他太学的同窗。
十来桌人各自欢喜地挨挤在小院中,不吵闹也不拼酒,全是文静的书生在讲谈治国经世的文章。
连笙甚至频频要家里婆子给龚小姐送菜,生怕她一个人在房里饿着。
龚小姐与?这位连公子见面?不多,全是心灰意冷之下听了父母之命,见他这般殷勤,心也就放下大半。
后来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连通事在经世局也得力,他对外?办事是雷厉风行、滴水不漏,回家后就贴心小意、事事以妻子为先。
云秋不知苏驰对这位龚小姐的态度,但只看他前世终身未娶,就能见一般。
“啊……”云秋搓搓手?,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反是苏驰很看得开,也没在意被云秋看破,自己转了话头,“今日收获颇丰,待会?儿我请你们到面?行用早点。”
云秋立刻拒绝,苏驰刚回来,怎么好叫他请,“我请大哥吧?”
“你都叫我大哥了,”苏驰揽过?他肩膀,“合该是我来请,再者说——”他挤挤眼?睛,“苏某人现在有钱呢。”
最终,云秋没能拗过?他,和小钟一起被苏驰带到河对岸一家食肆,食肆门口白雾缭绕、蒸气腾腾,两个店小二?站在高高的笼屉后吆喝:
“发卖四色馒头、栗子糕,羊肉馒头、龟仙桃喽——”
见苏驰他们一行三人,其中一个小二?抖开肩上的挂巾迎上来,“几位爷吃点什么?里边儿请,还有的是座儿!”
苏驰想了想,要了一笼水晶包儿、一笼峨眉夹儿,云秋喜欢吃甜口要的是糖馅馒头、沙馅桃花茧,小钟跟在最后却只要了一个细馅儿大肉包、一张重叶饼。
“再来一碟花糕并三碗七宝羹,”苏驰掏出?几枚银锞子塞与?小二?,“余下的是你的赏钱。”
城里食肆的面?点卖价不贵,这些?东西?全算下来也不过?几百钱,苏驰给的银锞子分量很足,小二?笑得牙不见眼?,吆喝的声音也亮了几分:
“好嘞,您稍等——点心马上就得!”
苏驰挑了张靠里的桌子,邀请云秋和小钟坐下。小钟一开始还有点局促,抱着他买得的东西?躲在云秋身后,“我、我站着就行。”
云秋好笑,起身拉着他给人摁到座位上,“我这儿可没有那么多规矩,坐下来一起吃,你看你邱哥、你点心哥哥不都坐下来跟我一起用的么?”
小钟喔了一声,这才老?老?实实坐了。
苏驰多看了他两眼?,十三四岁的少年紧紧抱着鬼市上淘来的东西?,落座后从?前襟中掏出?来一块软布、几张棉纸,先仔仔细细将东西?分别包好、隔开,才转过?身来擦手?、准备吃饭。
“小先生是行里人?”
他突然出?声,吓了小钟一跳,连带着屁|股下坐着的条凳发出?撕拉一响。
云秋忍笑,先安慰好受惊的小钟,然后与?苏驰解释来龙去?脉,说了小钟原本是敏王府解行上的人,是马直的小学徒云云。
“敏王世子啊?”苏驰饶有兴味地摸摸下巴,“那挺好,早早脱离开那样的东家,你师父的决断不错。”
小钟红着脸点点头,“师父都是对的。”
苏驰看他性子内向,便不强求,又转向云秋,“所以,你现在是自己在外?面?开铺子?王爷王妃也不管你?”
云秋眨眨眼?,这时候才意识到——苏驰好像并不知道真假世子案。
他笑了笑正准备说什么,店小二?却双手?端着托盘、稳稳当?当?给他们送来了刚才他们点的东西?——
笼屉热腾腾冒着热气,三碗七宝羹晶莹剔透,莲子红枣点在白亮的羹汤里,小二?按着各人坐的位置分派了他们点的东西?。
而?苏驰最后加的那碟糖糕,被他支使着小二?放到了小钟手?边。
“你吃太少了。”他这样讲。
小钟一愣,本已有些?薄红的脸变得更红,声音很小地说了句谢谢苏公子,然后才捧起他点的肉包子来狼吞虎咽地吃。
等小二?走远,云秋才得着机会?同苏驰说真假世子的事。
结果苏驰一听,手?里的馒头都吓掉了,他啊啊啊地连喊三声,惹得周围几桌客人都回过?头来看着他露出?讶异的眼?神。
他反而?不顾手?中沾染的油腥,烦躁地扯了自己头发几把,然后看着云秋又啊啊叫了两声,最后泄气地捂住额头、拄在了桌上。
“……对不住啊秋儿,哥哥不知道。”
苏驰的声音很沮丧,云秋却表示自己没那么在意,还给苏驰讲了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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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小和尚李从?舟的事。
当?听到云秋的几处铺子上的匾额和楹联都是李从?舟写的时,苏驰看着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你们啊,还真和别的真假世子不一样。”
别人家若是出?现了这等事,真假两位不还得闹起来?不是假的想尽办法要弄死真的,就是真的用尽手?段要跟原本的家庭搞好关系。
总之两人不是斗个你死我活,就是一直互相?看不顺眼?互别苗头。
到他们这儿倒好——两人心平气和,好得跟哥俩儿似的。
假世子对王府的泼天富贵、权柄浑不在意,那真世子又反过?来处处维护着假世子……
苏驰摇摇头,“得,也就王爷王妃能养出?你们这样的宝贝。”
云秋嘿嘿乐,端起自己的七宝羹喝下一大口,然后才问苏驰他这回归京是为什么,“大哥你不做转运使了么?”
这话问出?来,苏驰的脸色就微微变了。
半晌后,他长叹一口气,眼?神中流露出?来几分沧桑,他放下手?中的馒头吐了一口气——
“原想着你是宁王世子,说与?你听好像是我有求于?你一般。如今秋儿你跳出?朝堂纷争,倒正好给你说说,请你替哥哥拿个主意。”
拿主意?
云秋连忙让了一回,他自己的主意都还要李从?舟帮他拿呢!
“大哥客气了,我哪能做得了大哥的主。倒是大哥有烦恼,我倒可以听一听,权当?是解闷了。”
原来,如前世一样,苏驰在运粮之事上得力,很快就从?转运使接连升迁,成为了从?六品的龚州监司,这回入京,就是替龚州郡守来此述职的。
苏驰述职的当?日,正逢林瑕带着万松书院剩余的师生入宫上缴青红册,他在旁边听了几句,随口说了句如何如何、这般那般算筹。
结果就被坐在轮椅上的林瑕拦下,与?他在宣政殿的外?院谈论了许久,等到皇帝召见后,林瑕更未贪功,直言算筹推演的法子都是苏监司教?授。
从?太极湖籍库中抢救出?来的青红册仅有建兴年和承和年的,万松书院遭劫后能够重新复写仅剩下最近即数十年。
林瑕带着万松书院的书生是可以将他们背在心里的东西?重新默写出?来,可是却没办法作证是否有错漏,细节上有没有出?入。
若是调取各地县府志所存的记录一一对应,那又是很长一段时间,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朝廷正逢多事之秋,是没办法几种起来办这样的事的。
面?对这般状况,朝堂上主要有三种观点:
第一种是以林瑕等人默写出?来的本子作为范本,州府上的县志作为辅助,从?今年征税开始重新记录。
第二?种则要求以地方上的文本作为范本,理由是地方上的文本一直保存得很完整,而?林瑕他们是人自己背诵,难免会?出?错。
最后一种就是提出?干脆改革,将青红二?册合总为一册,不再单独列每户人口,只丈量各县的土地,然后将人头上的税赋都平摊到土地上。
最后这一项是泰宁朝就提出?来的改革税赋方案,只可惜施行两年后就出?现了种种问题,最终还是被废止、继续了祖宗定下的青红册制度。
文官在这项事情上各自为政,太|子党多半围着舒大学士和文太傅两个,看着他们的态度见风使舵,而?寒门和世族又各自对立、武将又只关心屯所。
“屯所在理论上也在各州府上占有土地,那这部分的土地和屯所里面?的军籍士兵又将如何计算?还有僧道坛尼的特籍、各府的田庄等等。”
苏驰摇摇头,直言现在不是改革的好时机。
但林瑕深知青红二?册问题很多,不趁此机会?一举解决,将来还会?埋下不少隐患,而?且即便不改革——他也坚持绝不能按地方的县志来做范本。
之前的地方县志是不会?乱修改,但若叫各地百姓们得着风声,说朝廷要按照他们县志上的数字来征收赋税,那势必会?生出?大乱。
事涉己身,难保百姓和地方上的三老?不会?铤而?走险。
“听大哥的意思,似乎并不反对改革,只是主张——一步步来,不要急于?求成?”云秋听了半天,总结道。
苏驰点点头,“改革自然好,但步伐迈得太快容易损伤根本、触动世家大族甚至是皇家的利益,他们解决不掉改革,却能很快解决改革者。”
“那……”云秋有点犯难。
如果这就是苏驰的烦恼,那他还真是没办法。
他哪里懂什么朝廷税赋和青红册的事情。
“我观陛下似乎有所动意,可是尚未确定来施行的人选,”苏驰再解释,“人选,大抵就是在我和林瑕之间。”
林瑕发现户部贪墨、挽救青红册有功,朝廷是要嘉赏他;而?苏驰运送前线钱粮,未曾丢失一毫一厘,更算是大功。
而?且,苏驰还给青红册如何核准提供了算筹上的帮助,他这六品的监司,定然是会?往前升一升的。
“眼?目前就是两条路,一条还是走西?北、继续辅佐西?北大营的将士们,保障勤务的物资充裕;一条是留在京城里,帮着推行税赋改革。”
苏驰直言他尚在犹豫,还没做出?决断。
“那林瑕呢?”
“他自然是想办税赋的事,”苏驰叹了一口气,“可他都已经伤成这样了,再按着他那刚直的脾气秉性办税,多半是要出?大事的。”
想了想,苏驰又叹一口气,“可是西?北也不合他去?。”
大漠狂沙,沙匪不断。
林瑕这般出?生在江南的书生,如何能斗得过?彪悍的西?戎,而?且他还伤了双腿、不良于?行。
理智上,苏驰是觉得林瑕不适合;情感上,苏驰也觉得林瑕不适合。
但偏偏分身乏术,他也不能给自己一个人掰成两个用,而?且他想的再多……最终下决定的人还是皇帝陛下,倒也没什么用。
“唉……”苏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或许我应该私底下去?劝劝林瑕。”
云秋想了想,前世并没有林瑕这一出?,苏驰进京述职之后就顺利被拔擢为正四品安抚使、隶属于?军囤,能够直接出?入西?北大营。
由于?他善狡谋、尽占兵法先机,还被西?北大营的士兵们称呼为小军师。
如果是按着前世那般发展,西?北大营和黑水关当?真少不得苏驰,他后面?能官拜宰相?,也少不了西?北这段经历的支撑。
云秋想了想,笑着拍拍苏驰肩膀,“林大人也有林大人的主意,一切事情顺其自然,大哥你也不要太悬心了。”
苏驰抿抿嘴,最后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所以,你不参加今年的宣武楼大比?”
“不参加了,”云秋笑,店铺里的伙计去?派单子应该不算他参加,“往年我参加也讨不得什么好处不是?”
苏驰了然,笑笑之后两人各自低头用完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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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食肆出?来时,外?面?天已经大亮,苏驰主动将云秋和小钟送到丰乐桥边,也顺便认认云秋两个店铺的门面?。
“我住在安西?驿,”苏驰比划了一下,“要是有事,可到那边找我。”
云秋与?他挥挥手?,带着小钟转身绕进云琜钱庄中。
小钟这回在鬼市上淘弄来大大小小十来样东西?,大多是文房用物,有笔墨砚台,也有信札赏盘、笔筒笔架,总之都是小而?精的东西?。
“东家您看,复盛典当?的掌柜是端州人,这方端砚正好送他;这个青瓷的前朝笔筒,底款正好是蜀中蓉坊烧造,可以送给蜀籍的昌荣解行……”
小钟说得很慢,可点着介绍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在发光。
京城里数十家典行,小钟都根据他们各自的喜好、籍贯准备了得体的礼物,“东家,我们是等铺子修缮好去?送,还是这几日就去??”
这问题云秋之前就想过?——
等铺子修建完再去?,倒是能给铺子造一回势,不过?显得不那么诚心,像是投行拜会?是带着目的去?的,可能会?引得同业反感。
所谓还未入行,就开始转心眼?算计前辈。
多少有些?因小失大。
现在去?拜会?是有些?提前了,可是作为后生晚辈、能提前跟着介引去?见同业前辈,这也算是一种礼数,能赢得不少好感。
“这几日就去?,”云秋想了想,还补充一句,“帮我叫小邱,请他帮忙备点礼,也不用太贵重的,就京城里常见的瓜果糕点之类。”
小钟点点头,给那些?东西?好好收起来锁在柜子里,然后才去?寻小邱,由他拉着出?门、去?办云秋要的东西?。
如此挨家挨户登门拜访、送礼,陪着说话,到十几日后,云秋终于?拜会?完了京城里的典业前辈、疏通了各中关节。
几家典行的东家都笑着与?他拱手?,说会?在他们开业时还礼恭贺。
解当?行上的事情了结大半,荣伯也在这段时间想办法给云秋找人手?,正在护卫、伙计招揽如火如荼的时候,苏驰又找到了钱庄中。
“三日后的宣武楼大比,你陪我进宫吧?”
云秋惊讶地眨巴两下眼?睛,伸出?手?一指自己,“我?”
“不是要你参加大比,”苏驰好笑地拍拍他,“是让你跟我进宫,太后想见见你,也只有那时候入宫不打眼?。”
云秋更惊讶了——
“太后?!她要见我做什么?”
苏驰耸耸肩,他自然也猜不到宫里这些?大人物的心思。
只是前日被皇帝宣召入宫,问了他几项西?北相?关的战局,之后从?勤政殿出?来,就被太后身边的嬷嬷拦下。
那位嬷嬷也不曾透什么底,只是为难地告诉他——太后这几日不思饮食,很想念宫外?的五香瓜子、炒糖豆。
苏驰跟在宰相?龚世增身边也有多年,自然知道嬷嬷这是在跟他打哑谜,太后哪会?真的想吃这些?东西?,多半是有事情找他。
“嬷嬷您吩咐,下官力所能及的,一定给您办到。”
嬷嬷点点头,温和一笑道:“听闻苏大人当?年能捐得转运使差事,是得着了京中一位贵人的襄助。”
她这么一点,苏驰就明白了,“双凤楼,顾云秋?”
嬷嬷高兴了,太后喜欢聪明人,这位苏大人的将来必定不可估量。
原来真假世子案后,太后心里一直有些?放不下顾云秋。
宫里宫外?那么多孩子来给她请安,真正能入得了她眼?的其实不多,尤其是像顾云秋这般乖觉、讨得她欢心的。
孩子皮是皮了点儿,但也不至于?就这么脱离王府被赶出?去?。
想起顾云秋,就难免想到宁王,想到宁王,就会?忍不住想起前朝的那些?纷争,太后心里一直憋着些?话,思来想去?可能是想找个人进宫说会?儿话。
这些?话说给谁听都不太好,太后转了好几个人选,最后就想到了顾云秋——这孩子知道一点宁王事,现在又已经不算皇室人,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嬷嬷如此躬身相?请,苏驰也不好拒绝。
只能领了命出?宫,然后就直奔云秋这里给他说这件事。
云秋听了,心里其实多少有点打鼓。
他之前进宫敢那样在太后面?前耍宝,是当?自己是正经的宁王世子,说白了就是太后的嫡亲孙子,根本不怕太后会?如何发落。
如今真假世子案告破,他变回一介庶民。
会?不会?因为说错话,而?惹得太后不快被砍头?
苏驰摇摇头,宽慰他道:
“太后娘娘深思熟虑请你进宫,肯定也是经过?了一番考量,她要是真看着你生气,怎么会?专程让嬷嬷辗转来寻呢?”
这话说的。
云秋睨苏驰一眼?,很怀疑他这大哥根本不会?安慰人。
什么深思熟路、什么辗转来寻,根本就是告诉他——太后是郑重其事让人来找他,根本不容许他拒绝。
唉……
云秋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仔细回想一番,太后的脾气秉性,云秋现在只能祈祷老?太太心地善良、不爱杀生,即便他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也不会?被一下拖出?去?咔嚓了。
……
如此,三日后,宣武楼大比。
苏驰早早弄来一辆马车,给云秋塞进去?就拐带进宫里。
按理来说,过?丽正门后外?臣就得下马,但大约是太后命人打点过?上下的缘故,过?丽正门后、马车就被外?监们引到一处角门。
绕过?花房过?濯锦桥,就能顺着西?北三所、穿过?河山阁和奉先殿的廊庑,就能直接到达太后的寝宫。
寿安殿一切如旧,只是嬷嬷没有让苏驰陪同。
“今日宣武楼大比,苏大人您赶快过?去?观礼吧,待会?儿我会?请人给小公子送回出?宫去?的。”
苏驰愣了一下,担心地看向云秋。
人是他带进来的,理应由他带出?去?。
云秋看看身边笑得很和善的嬷嬷,又看看寿安宫站着的内监和宫女,犹豫片刻后给苏驰挥挥手?:
“大哥你放心去?吧。”
苏驰想了想,最后躬身在寿安殿外?的白玉石阶下跪下叩首,给太后娘娘请安后,替云秋说了几句好话、请太后千万不要为难他。
嬷嬷摇摇头笑,倒是没说什么。
等苏驰离开后,嬷嬷忽然哎唷一声,故意吸引云秋目光后、向他伸出?手?,“小公子,捞您过?来扶老?身一把,我这脚它……哎唷……”
云秋没多想,急急上前扶住她、担心地看她脚,“您没事吧?用不用请太医?”
嬷嬷摆摆手?,“不用不用,就是要劳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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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您扶我过?去?坐一会?儿,歇一会?儿就好了,这个是老?毛病了。”
她指的地方是寿安殿的东配殿,里面?其实是太后素日礼佛的地方。
上回跟着宁王和王妃来,云秋只依稀记得宁王夫妻在殿门口立了一会?儿,品评过?门口的禅意楹联。
云秋不知里面?是佛堂,还以为是嬷嬷住在东配殿。
结果刚扶着嬷嬷进到殿内,抬头就看见站在正堂供奉的世尊佛身边站着身着明黄色对襟团龙罩衫的太后。
云秋腿下一软,要不是有嬷嬷拉着他,他就要扑通跪下去?了。
“太太太后娘娘……”
“不叫我婆婆了?”太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云秋缩了缩脖子,偷偷看了眼?身边的嬷嬷,发现她双腿站得稳稳当?当?,根本不像是脚痛的样子。
啊,被骗了。
云秋懊恼地用小眼?神睨了嬷嬷一下,然后挣脱开自己的手?跪下去?,给太后行了叩拜大礼,恭贺她万寿千岁、福寿康健。
太后垂眸,看了看撅趴在地上的人,叹气清清嗓子,“平身吧。”
云秋谢过?太后,才规规矩矩站起来。
太后转动两下念珠,对于?他这般反应好像不太满意,忍不住要抱怨一句:“从?前该规矩的时候,恁地不见你这般规矩。”
云秋:“……”
老?太太这是专门请他入宫排揎、埋汰的么?
以前,以前他那不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真假世子这回事么!
见孩子都快郁闷坏了,太后才噗嗤一声笑出?来,她伸出?手?,“得了,别拘束了,孩子过?来,陪我到院儿里走走。”
云秋唔了一声,旁边嬷嬷鼓励地把他往前推了一下。
他茫然地顺势抬手?,就那样扶住了太后,懵懵懂懂就被太后带着走到了后院——之前他给王妃偷偷折了枝梅花的园子。
太后素爱梅,但此时的园子中也有不少漂亮的红枫。
远远看过?去?层层浸染,火红一片煞是好看。
太后扶着顾云秋的手?,带着他顺着园子里的碎石路慢慢走,悠悠开口,从?她还是王府侧妃的时候说起,说了不少前朝的隐秘。
“世人都说是我棋高一着、斗败了容妃扶着自己儿子登基,”看着远处簌簌下落的红枫,太后却自嘲地笑笑,“他们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
“手?心手?背都是肉,先帝偏疼铮儿,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兄弟相?残,只能帮着铉儿劝他出?嗣。”
铉是当?今圣上名讳。
“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孩子们都不差,即便性格不同,但都出?挑优秀。但若是以当?朝贵妃的身份,铉儿确实比铮儿更适合做皇帝。”
这些?话太后能说,云秋却不敢议论,只能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不过?听太后这般说,好像当?年的宁王也并非是世人所传的那样主动出?嗣,中间还有被太后规劝这一节。
见他实在不好表态,太后拍拍他手?背,“铮儿当?年性子可倔了,在西?北立了军功回来谁都不放在眼?里,当?面?对着两位哥哥恭谨、心里可有的是主意。”
在太后的描述里,昔年朝堂上凌铉、凌锦和凌铮三人争储,各自身后都有一批门客和势力。
凌铉和凌铮两人是亲兄弟,而?且太后当?年的位份是摄六宫事的贵妃,与?如今的惠贵妃一样,且冯家也是武将世家,军功赫赫、势力庞大。
凌锦的生母方氏,在当?年仅是嫔位,而?且方家因为流徙的缘故早早无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胜算都不大。
所以方氏和凌锦就选择各个击破,巧计离间凌铉和凌铮兄弟。
眼?看两个儿子之间起了矛盾,太后多次好言相?劝、调解不成,最后甚至在秋苑御猎时,凌铉意外?中箭落马、拔下来的箭簇竟然直指凌铮。
太后不想他们这样持续相?争下去?、最后闹得个两败俱伤。
长子虽不得先帝偏爱,却城府极深、颇通谋略,在文臣当?中颇有人望,那支箭簇,或许根本就是他将计就计或故布疑阵而?使的苦肉计。
而?次子战功赫赫,得诸多武将支持,又有陛下的偏爱,若是兄弟齐心,也不是不能被定国公等人扶持着登上宝座。
只有一样,也是最后太后能劝动小儿子放弃的——
那便是在凌铮被禁足时,太后曾经到门口问过?他一句话。也便是这句话,让他解除禁足后主动找到先帝,提出?了出?嗣之意。
“您问了什么话?”云秋好奇。
“我呀,我问他——愿不愿让徐家二?小姐执掌凤印。”
原来如此,云秋了然。
自他有记忆以来,宁王待王妃就极好,旁的王侯都迎娶侧妃、纳妾,王府里却自始至终都只有王妃一位女主人,而?且所有的钱都是王妃管。
朝务再忙,宁王都会?赶回家来陪妻子用晚饭。即便真回不来,也会?提前遣人回府禀报,王妃要单独去?哪儿,他都要派人跟随相?护。
他们夫妻之间的情分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止相?敬如宾,云秋见过?好几次王妃使小性,也见过?多次宁王巴巴跪在妻子面?前、委屈地被她拧耳朵。
王妃的女红不好,却也试着给宁王缝补过?衣裳、做过?香囊。
“只可惜……”太后遗憾地摇摇头,“劝是劝动这臭小子了,可是他心里多少觉着做母亲的偏心,所以出?嗣后就守着规矩,疏远了关系。”
云秋暗自咋舌,要不是太后提起,他都不知道宁王曾经想过?当?皇帝呢,从?前看父王可真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说了这么些?,太后才终于?开口说着正题,“原本以为有你这个小家伙在,能缓和缓和我同铮儿之间的关系呢……”
所以,当?初才会?赐给他长命缕么?
云秋想了想,轻声道:
“现在也可以呐,太后娘娘礼佛,小和……我是说,小世子他从?前也很懂经文典故不是,你们应当?……”很有话说吧?
太后横他一眼?,“你当?我没试过?么?”
她摇摇头,拉着云秋继续往前走,“那孩子便是比他父王还规矩,达理有余亲近不足,他来讲一回经,除了经文之外?,我也和他说不上十句。”
云秋:“……”
不愧是小和尚,厉害厉害,对着当?朝太后都敢板着脸。
等等?
云秋偷偷瞄太后一眼?,今日要他进宫,不会?是让他从?中斡旋吧?
他跟小和尚关系是不错,但……
这可是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装傻充愣得来的,从?八岁开始又哄又骗折腾了足七年,才好不容易和李从?舟混了个脸熟。
要是再加上太后、皇帝和宁王他们一家子……
云秋觉得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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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脑袋都要炸了。
他抿抿嘴,有点不满:自己的命自己挣,都来挨着他算什么回事!
结果,太后想的根本不是如何调和关系,而?是——
“所以,你要不进宫来?就留在哀家身边,我收你做个义孙。”
“……啊?”云秋傻眼?了。
“听苏驰说,你现在是自己在城里做生意是不是?”太后轻哼一声,“商人们总是拜高踩低,你喜欢经营也好,等你再大些?,我的一些?产业能交给你去?打理。”
太后说得很真心,可云秋不敢应。
一则太后认他名不正言不顺、惹人非议,二?则做义孙就免不了会?卷入朝堂纷争、夺嫡风波——太后的孙子,不就和当?今太子平辈儿?
云秋连连摇头,又一次扑通跪下去?。
他认认真真磕头,告诉太后他的心思——离开王府是他主动做出?的选择,他也没有锦心绣肠、能在宫廷中无忧无虑生存下去?。
“而?且我更想靠自己,您也好、宁王夫妻也好,都护不了我一辈子。”
太后听着,盯着他的发顶看了良久,最终一言不发地往红枫林那边走去?,云秋伏趴在地上,也摸不准太后到底是个什么心意。
不过?之后,嬷嬷给他送出?寿安殿时,却递给他一块金镶玉的小腰牌,腰牌的正面?刻着飞凤纹,背后是福山寿海纹。
“小公子日后若遇着什么事儿,可以拿着这个,出?入宫禁也方便。”
云秋接过?来,谢过?嬷嬷后自己爬上马车。
等车帘放下、车轮骨碌碌转动时,他才用食指串着那腰牌上的挂绳,将腰牌提起来在眼?前晃了一下——
这都第三块了。
怎么重活一世,他们开始喜欢上给他小牌牌了?
曲怀玉、曲怀文两兄弟要塞给他,太后也要塞给他,他不就是亲近叫了一声婆婆,竟然就得到太后青眼?啦?
云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脑门上写满了问号。
驾车的车夫是寿安宫的内监,原本是准备给他送出?宫去?的,可云秋实在怕太后知道了他的铺子要干涉——便使了银子,请公公在锦廊上放下他。
顺着锦廊向南走,就能走到丽正门附近的角门出?宫。
结果快靠近角门时,他远远就听见了凌以梁的声音,云秋顿了顿,观察左右发现了一座高大的假山,一闪身躲到了山后面?去?。
凌以梁带着他身边的小厮,深秋时间天气是凉,但这位敏王世子却一脸肾亏的样儿——脸色惨白、鼻尖红红,像是染了风寒。
他裹着一条绒氅,一路上骂骂咧咧,走到假山附近时,却忽然顿住脚步、问了身后小厮:“你确定是一匹大宛黑马?!”
“确定确定,小的看得真真的。”
“那便得了,你待会?儿给这些?东西?都偷偷挂上去?,我就不相?信——这样你还出?不了丑!”凌以梁说着,哼哼笑了两声往宣武楼的方向去?。
剩下云秋慢慢走出?来,他皱眉看了看那两人远远离开的背影,心里总有些?不好的猜测——
如果他没记错,小和尚那日拴在他门口的,就是一匹通体纯黑的大宛马。
宫里参加宣武楼大比的皇子只有太子和三皇子,凌以梁还不至于?要和这两位作对,那么剩下的其他世子中、也没有与?他有冲突的人。
唯有今日新进宫的李从?舟,算是他能算计的一个对手?。
云秋看看左右无人,打着胆子跟上了凌以梁那个小厮。
却发现他径直奔向御苑,径直走向了马厩中最显眼?的那匹黑色高头大马,马儿用的普通革鞍,下面?垫的鞍鞯只是一块棉布。
只见那小厮鬼鬼祟祟上前,塞了一块布料到马鞍下。
大马被惊动发出?阵阵嘶鸣,而?看管马匹的几个内监走过?来、问那小厮在干什么,小厮却赔笑着说是敏王世子吩咐他过?来检查马。
“这不是看着这匹大宛名驹太漂亮,就上手?轻轻摸了下,没别的事、没别的——”
几个内监将信将疑,绕着马儿检查一圈也没看出?什么。
但云秋却已经察觉到了凌以梁的险恶用心:
朝廷有规定,宰执大臣、亲王以下,皆不得在设花绣鞍鞯。
违者轻则挨板子,重是要被罚俸的。
他紧张地盯着那马厩看了好一会?儿,鼻尖上隐约渗出?一点汗。
怎么办,要不要去?……帮帮小和尚?
第052章
倒不是云秋不想帮李从舟,实是他身?上没钱,且这是在禁中?。
也?不是没钱,就是他没带够那么多钱。
云秋想着进宫见太后?也?不需用钱,就往袖中拢了两锭白银、够他从丽正坊雇车回钱庄。
想进御苑马厩,那?得使钱贿赂门口两位内监。
没钱,括弧没带够钱,这到底算他的错处,不该是小和?尚的。
自然了,他也?不是自身?娇贵非要坐马车、走不得那?几步路,而是——
即便使银子进去?了,他也?得找理由接近李从舟的大宛黑马,然后?再给那?小厮塞的东西拿出?来?。
这过程极其惊险:
一则他很少骑马、并不熟悉马儿的脾气秉性,若他一靠近那?马儿闹起来?,内监要起疑;二则那?东西大小不知,拿出?来?他要藏放到哪儿去?。
出?入宫禁是要例行?检查的,他进门时?就登记了身?上的手帕香囊之类,出?去?多出?一样?东西,即便是不值钱的鞯革,也?很容易被门口的监门当做贼赃。
偷窃宫廷财物?的罪名可?不小,尤其是对他这样?的庶民。
他现在已不是宁王世子,若事情闹大了太后?兜他不住,岂非给自己找没命?
但?这是李从舟成为宁王世子后?第一次参与皇室集会,前世作为小和?尚的他都?在宣武楼外以一幅画夺魁,如今恢复身?份成真世子,没道理不出?彩。
云秋深吸一口气,咬咬牙从暗处出?来?,调整情绪、大大方方走向马厩。
其实他入宫次数不多,如今身?上穿着一件蓝地棉服,腰间仅有一只布香囊,头上也?无发饰,料那?两个看守马厩的内监也?认他不得。
果?然,他才走到门口,内监就大声喝问,“干什么的?!”
这便是没认出?来?。
云秋稍稍舒一口气,然后?赔笑作揖编了个谎话,“小的是梁王世子身?边的小厮,世子吩咐我过来?再检查检查他的马。”
梁王是先帝仁宗最小的一个弟弟,是当今圣上的叔叔。
他的封地在梁州,世子今岁年及冠得了陛下许多恩裳,梁王便遣儿子进京谢恩,也?留在宫中?陪太后?说说话。
这些是刚才在太后?宫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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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云秋便大着胆子说了——毕竟使谎言成真最好的办法,就在假话瞎话里掺上一段大实话。
“梁王世子?”两个内监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啧了一声皱眉,打量起云秋来?,“世子身?边的小厮,我们怎么记着不长你这样?啊?”
云秋忙上前,将早就准备好的两锭银子塞与他们。
“确实不是我,”他挤挤眼,“但?两位哥哥应该知道的……谁不想在主子面前多得点脸呢?”
内监们见着银子,脸上戒备的神情就松散了:
王府大院儿内,贴身?小厮的月俸总是高些,是人都?想往上爬,合情合理。
两人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个拿起银锭来?咬了一口确定成色不错后?,不耐烦地挥挥手,“得了得了,进去?吧——”
云秋忙点头哈腰谢过他们,等一转身?进入马厩就加快了脚步。
御苑的马厩分好几个马棚,最里侧东首的两间拴的是御马,是皇帝、太后?和?宫中?各位主子的马匹。
那?处的门落着锁,还有两个持枪的士兵守着。
而御马棚南侧,偌大一个厩里关着许多匹未上嚼子和?鞍饰的高头大马,有白亮的狮子骢,也?有枣红毛色、长毛高颈的千里驹。
这些,应当就是各地进贡的名马,留着供皇帝陛下赏人用的。
在贡马、赏马棚对面的北院墙下,云秋终于看见了形形色色的高头大马,其中?黑色那?匹非常惹眼,毛色黑亮、马鬃整齐。
而且看上面的脚蹬、辔头等马饰,也?确实就是那?日李从舟骑来?他们店门口的那?一匹。
云秋远远看了看,实没看出?凌以梁那?小厮将东西塞哪儿了。
鞯就是垫在鞍下的那?块布:在给马上鞍子之前,要先在马背上盖一块宽尺余、长能覆盖到马肚子下一两寸的方形布。
然后?再在这块鞯上覆上障泥、鞍袱,最后?放上马鞍,前连攀胸、后?扯钩臆带,再中?间拴牢腹带、固定好马鞍,这一套马饰就算基本备齐了。
大宛名马高大,比它身?边的一众马儿高出?很多。
而且它是一匹通体纯黑色的马,一双大眼睛亮晶晶,里面好像是两泓深潭,就跟小和?尚盯着人看的时?候是一样?。
云秋看着那?匹有他两个高的大马,心里多少有点儿犯悚。
与此同时?,苏驰拜过皇帝、会过同僚后?,就草草结束了今日宣武楼之行?。比起看皇亲国戚和?文臣武将们大比,他倒更担心自己那?位小兄弟。
人是他带进宫的,也?合该由他全须全尾带出?宫去?。
“苏兄?”
下城楼到瓮城处,还意?外遇着了被宫人们合力抬来?的林瑕。
林瑕看起来?很有几句话想和?他说,但?苏驰与他见礼后?摆摆手,“林大人,有事以后?再说,下官今日实是有要事在身?,少陪、少陪了!”
说完,也?根本不给林瑕与他拱手的机会,三两步就走出?了瓮城。
林瑕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后?摇摇头笑出?声,“这苏大人,怎么火烧屁股似的……?”
正准备吩咐抬着他的内监继续走,林瑕一抬头又看见一个匆匆走下城楼的十?五六岁少年人。
这人身?上穿着套银灰色的劲装,半长不短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揪儿。他的步子迈得极大,见着林瑕也?是略一点头。
匆匆一瞥后?,林瑕忽然醒悟、认出?来?这是——
“恩公?”
李从舟闻声只是略侧了侧头,却同样?没为他停步。
这时?候,跟在林瑕身?边的小厮、内监才给林瑕讲,刚才过去?那?位是宁王世子叫顾云舟。
“顾云舟??”林瑕惊讶地瞪大眼睛,“宁王世子我见过的呀,不是个肤白艳丽、眼似柳叶的小公子么?刚才这位是救我的僧明济啊?”
内监笑,“您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
林瑕茫然地“啊?”了一声。
他之前一直在栖凰山上修缮青红二册,也?是近几日才从山中?出?来?。
出?来?后?,为着青红册的事,他也?一直就在省府院中?辗转,哪听过什么京城隐闻,对真假世子案一事,根本懵然不知。
于是内监一边抬着他上城楼,一边给他细细讲。
而处于流言中?心的李从舟,出?了瓮城四下张望片刻,就远远看见了急急朝着宫禁西南角走的苏驰。
苏驰在西北运粮这个李从舟知道,而且他的第一份差事还是云秋给他七百两银子捐官得来?的。
前世李从舟识得此人时?,他已从西北大营的小军师被拔擢成了当朝宰相,比起高宗朝那?位被史官曲笔写成“妖相”的段氏,苏驰也?同样?狡异。
与他的前任宰相龚世增不同,苏驰在处事为政上颇似老狐。
奸臣小人的贿赂他也?收、事情也?替人遮掩着办,但?那?些赃款他也?不要,转手就捐出?去?支援前线、治理水患,或用于税赋改革。
总之时?人对他褒贬不一,御史台弹劾他的奏章都?整整堆了一屋子。
而他嘴皮子利索,最擅狡辩,沈中?丞告老还乡后?,内外御史侍郎在朝堂上竟都?说他不过,皇帝也?需要他推行?新政,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最后?西戎破、荷娜王妃被俘,苏驰才自呈告罪书,脱冠戴罪要皇帝惩处,皇帝念他功劳,最终只是没其家产、贬为庶民。
李从舟对苏驰,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
只是此人此刻在京城里也?无甚朋友,龚世增他在宣武楼下已经拜见过,其他熟悉的人如林瑕也?遇见。
他唯一最要好的、回京城后?一定要见的人,就只有给他资助七百两银的云秋。
或许是一种直觉。
李从舟就是觉得苏驰匆匆忙忙跑出?去?的举动,与云秋相关。
他自幼习武,重生以来?又为着向襄平侯报仇多司暗夜潜行?,随便跟踪一个人不叫他发现,其实还是很容易的。
苏驰一路走到宫禁西南角,使银子贿赂了几个守在内宫苑门的内监,小声询问几句,结果?内监给出?答复后?,他脸上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
“啊?已经送出?来?了……”
苏驰抿抿嘴,正耷拉着脑袋准备往宫外走,结果?一瞥眼看见远处的御苑,他啊地惊呼一声,然后?就急忙往那?边跑去?。
宫中?规矩大,便是经年行?走在后?宫的老人也?没这般跑的。
可?苏驰顾不上了,他、他怎么看见云秋一个人站在马厩里?!
他这般闹出?的动静大,李从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自然也?发现了站在御苑中?的云秋——他怎会入宫?
不过联想到苏驰态度,李从舟抿抿嘴,也?不动声色跟上。顺便还取出?骨哨来?吹了一声,远远朝着乌影藏身?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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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个手势。
这厢,云秋还在不断给自己鼓劲儿:
不就是匹马,别?别?别?怕!
他尝试着往马儿那?边靠了靠,嘴里嘟嘟哝哝不断重复,“别?踢我别?踢我,我是为了你主人好……”
云秋小步小步挪,那?马儿也?垂首一直盯着他看。
等他靠近,那?匹黑马突然甩甩鬃毛,吓得他一激灵,险些惊叫出?声。
马儿看着他甩甩尾巴,漂亮的大眼睛眨两下,云秋竟离奇地从它眼中?读出?一种近乎玩笑得逞的神情。
云秋:“……”怎么马儿也?要欺负我呀!
他皱皱鼻子,深吸一口气终于来?到黑马身?边。
那?马儿回首看了他一眼,忽然有点明白主人为什么高看这小小的人儿一眼——白白的、粉粉的、亮晶晶的。
黑马俯首、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云秋,表示友好。
粗粗的马鬃撩过颈项,云秋觉得痒,他缩缩脖子,见马儿没有要撅他的意?思,便稍稍放下心来?,小心贴着鞍鞯仔细检查起来?。
那?小厮手脚伶俐,云秋摸了一会儿才找到他塞的位置,竟是直接压了一角在马鞍下,扯出?来?仔细一看:
竟是一块明黄地刺绣宝相纹的蜀锦鞯!
莫说此物?的颜色僭越,就是用蜀锦做鞯,也?足够宁王府喝一壶的。
云秋捏着那?块布,不由感慨凌以梁狠毒:
小和?尚跟他无冤无仇,何至于上来?就要置人于死地。
摇摇头将那?块鞯拢到袖子里,最后?检查一遍没有遗漏,他就转身?准备离开,结果?刚错了一步,肩膀上就重重压下来?一只手。
“啊……唔唔?!”云秋被吓得原地一蹦,惨呼刚出?口就被他自己紧紧捂住。
“是我——”苏驰声线慵懒、脸挂薄笑。
“呼……”心脏被吓得呯呯跳,云秋拍拍胸脯,瞪了苏驰一眼,“苏大哥你吓死我了——”
“这么胆小?”苏驰忍不住戏谑,“跟这儿做什么缺德事呢?”
“……你才缺德!”云秋用手肘捅他,顺便告诉他凌以梁办的“好事”。
苏驰搂着云秋肩膀,借他手看清那?块布后?也?忍不住啧了一声。
明黄蜀锦?
他摇摇头,凌以梁这小子是多想李从舟死。
鞍鞯上不得花绣的规矩,朝廷最开始定下来?时?是为了休养生息、力行?节俭:那?时?乱世刚过、马匹紧缺,朝廷官员当以身?作则、不应雕饰浮华。
后?来?海清河晏、四海升平,这鞍鞯画绣就渐渐成为了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不同的官阶品级拥有不同的特权。
就好像——正二品以下的官员,进入宫禁后?就不得乘坐轿辇一般。
刚才他从宣武楼出?来?时?,城墙上正在作诗、吟联,接下来?就是摔跤、比骑射。
这块布塞在马鞍之下,骑御颠簸、肯定会半途中?掉出?来?。
宣武楼大比有多少双眼睛看着,用这样?名贵的布料绣花做鞯,用的还是僭越的明黄色,肯定是足够做许多文章的。
不过这件事,在苏驰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凌以梁是可?恶,但?他这一手更像是小打小闹、恶心人,毕竟鞯是要先铺在马背上,然后?用马鞍压住、下面还要再系上束带。
如果?是一开始就系好的鞍鞯,肯定不会在跑动过程中?掉落。
再者,李从舟的马背上还留有一块普通的鞯革就很能说明事,鞯垫一块是防滑——谁人骑马垫两块防滑布上去?啊?这不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苏驰将自己的想法与顾云秋说了,然后?开解道:“别?在意?了,就算真的掉出?来?,他抵死不认、表示自己不明白、不清楚就完了,不是多大的事。”
云秋却皱皱眉,说了一句:“哥,你不明白。”
苏驰挑挑眉,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定睛一看,他这位老弟是当真着急,鼻尖上都?挂满了汗。正想说两句劝慰劝慰,瞥眼却意?外在马厩门口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
那?人的动作很快,闪身?就进入了连通马厩的长廊内。
旁人或许看不清,苏驰却可?以。
他在西北转运粮食,之所以能够做到一毫一厘都?不丢失,自然是白日黑夜结合着来?,夜间的目视极强。
苏驰看看那?人又看看云秋,眼中?闪过一点儿戏谑。
他佯作不知,转头看向云秋,“不明白?”
云秋跺跺脚,指着这块布絮絮道:“大哥说的是没错,只要抵死不认、说两句软话,顶多被陛下申斥两句,肯定不会被责。”
“但?,今日是他作为宁王世子第一回参加皇室的集会,他之前作为僧明济都?盛名在外,如今变成王世子了却出?这么大洋相,你让别?人怎么想?”
“还有,他的骑射本就是京中?一绝,即便今日夺魁,出?了这样?的事,陛下也?不会将头名奖励给他了,这不是更羞辱人吗?”
云秋抿抿嘴,“而且,按照皇宫中?这些人的脾气秉性,往后?他得到什么样?的荣誉,不都?还会被那?些人提起这件事吗?”
他可?愁坏了,“这不是要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吗!”
他想李从舟顺顺利利的。
尤其是往后?的日子不要像前世那?样?发疯。
最好是风风光光夺魁,也?让他们看看宁王府真正世子的实力。
他叭叭不停说了许多,最后?吸吸鼻子,自己擦掉鼻尖上汇聚的汗珠。
反是苏驰嘴角抽动、要笑不笑的,“这么在意?他啊?”
云秋没注意?周围,听他这么问,自然点头肯定,“那?当然在意?!毕竟他……哇啊唔!”
马厩挂着的廊灯摇晃,一闪而过的明亮光线下,出?现了一张属于李从舟的脸。
小和?尚不知在这儿听了多久、听着多少。
云秋只是想想就脸烧红,低下头想在地上找条大地缝。
苏驰揽着他肩膀,虚虚拱手行?了个不怎么规矩的礼,“世子殿下。”
李从舟没应他,只垂眸看向脸已烧成红柿饼的云秋。
他用发带系了个半散发,从两鬓挑起的发丝挽成一个发髻束在脑后?,另一半的墨色长发披散在肩膀上,露出?来?的耳朵尖已经变成了玉红色。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明黄色的蜀锦,双手手指都?快在布料上抠出?洞洞,云秋脑袋埋得极低的,便是一眼也?不敢看他。
——明明刚才还那?般侃侃而谈呢。
李从舟刚想开口,旁边的苏驰就抢先一步替云秋解围,说了今日云秋入宫的始末,然后?仰头、不卑不亢看着他:
“世子殿下,时?间也?不早了,我还要送云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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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您那?边、也?别?误了宣武楼的大比。”
李从舟抿抿嘴,只眯起眼、将目光垂落到他放云秋肩膀的那?只手上。
苏驰此人是刁滑,但?有才能有本事,待云秋也?不错。
只看他能放下在皇帝面前露脸的集会,也?不顾与林瑕的筹谋来?找云秋,足可?见他是真心将云秋当朋友。
小秋秋能够交到真心待他的朋友,按理来?说,他当替他高兴。
但?不知为何,看着苏驰这般与云秋亲近,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不仅不高兴,还感觉到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不舒服和?……愤怒。
他还分神特别?确认了一番,确确实实是愤怒,而不是别?的情感。
从看见苏驰搂着云秋时?,他心中?就一直有个声音在对他大喊,让那?个人离云秋远点!放下他的手!不许这么碰他!
然而实际上,李从舟只来?得及叫住那?相携离开的两人,伸手要云秋交出?那?块蜀锦。
“诶?”云秋终于找回一点自己的声音,他一边将布递出?去?,一边小声提醒,“这个算不得证据,没当场捉住他的……”
说这话的时?,云秋的眼睛一直认真看着他。
虽然被苏驰搂着,但?他那?双漂亮的柳叶眼亮晶晶、
伴随着宫灯摇曳倒映出?来?的全是他——
李从舟的气,瞬间就消了。
他勾勾嘴角,顺手刮了云秋鼻尖一下,“放心,不告他。”
云秋点点头,想想也?是——李从舟比他聪明那?么多,肯定不用嘱咐。
于是他挥挥手与李从舟作别?,跟着苏驰离开了马厩。
剩下李从舟捏着那?块蜀锦,径直走向敏王世子的坐骑——凌以梁性子倨傲、遇事从不肯退让也?不服输,所以他的马也?很好认。
大宛进贡给朝廷的名马就那?么十?匹,其余都?只是产自大宛的高马。敏王早逝,朝廷不想亏待孤儿寡母,所以也?格外分给他们王府一匹。
凌以梁不知其中?门道,挑马的时?候挑三拣四,开罪了不少御马监的宫人,最后?才选中?现在的这匹马。
马是一匹花马,身?上有黑白红三色,在马背上集中?形成一个完整的神龟纹,远远看过去?很是气派。
这些,都?是萧副将说给他听的。
并私下里点给他,说凌以梁其实并不懂马,大宛的这种三色马一般都?是母马、多用来?配种,性子极烈、不易驯服还很不好控制。
若凌以梁只是用来?走马,那?倒还好,但?若是速度快起来?或遇着什么危险,很容易让马儿发性失控。
李从舟远远看了一眼那?匹花马,然后?走过去?,利落地一个人卸掉了母马身?上的腹带、马鞍和?凌以梁原本垫着的革鞯。
他在西北都?是自己套马鞍,这套流程动作快得很。
直接给凌以梁垫上了这蜀锦鞯后?,又重新套上马鞍、拴上束带,最后?依样?画葫芦,照着云秋所言——学了凌以梁的小厮,给他原本的革鞯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李从舟拍拍手,从容地从马厩中?走出?去?。
等他走远后?,靠坐在马厩歇山顶上的乌影才无奈地摇摇头,打了个响指,有两只极小的虫子从那?两个内监的脖子上跑出?。
两个内监如梦初醒,揉揉眼睛摇头,感觉自己好像睡了一觉,又好像只是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甚至都?忘了之前自己在做什么。
乌影托腮看了他们一会儿,确认能消除人一小部分记忆的“洄梦蛊”已经起效,便收拾东西、一跃从另一侧的房梁上跳出?宫禁。
——谈恋爱真好啊。
就连他这位成日板着脸的主子都?变得像个人了,他也?想找个白白净净、甜甜的中?原姑娘谈谈情、说说爱。
……
李从舟回到宣武楼时?,皇帝整好将楹联的嘉赏颁给了三皇子凌予柏。德妃刘氏与他正跪在地上谢恩。
见他回来?,几个内监公公都?急忙迎上来?。宁王也?少不得停下与段岩的话,回头看他一眼,“怎么去?这么久?”
李从舟出?去?,找的借口是银甲卫有事。
宁王这般询问,也?是怕银甲卫上真的出?了什么事。
对此,李从舟也?是早有准备,他前日调整了银甲卫明班巡防的路线,保证每个时?辰云琜钱庄和?恒济解当门口都?有人。
偏偏这般调整后?,没过几日就抓着个顶风作案、偷偷行?贿的,那?两人都?是礼部所属,李从舟不着急处理、选择暂且摁下。
今日倒正好拿出?来?说给宁王听,宁王听了,皱眉吩咐李从舟按规矩办——交给大理寺。
李从舟点头应下,于是他中?途离席这事也?就圆了过去?。
父子俩说完话,那?边德妃也?带着三皇子起身?,两人并未回座位,而是准备收拾下城楼,其他文武百官也?跟着起身?。
这便是骑射大比要开始了——
宁王拍拍李从舟肩膀,让他放手去?做,不用太拘束。而李从舟只是若有深意?地看了远处的凌以梁一眼。
碰巧,凌以梁也?在不怀好意?地偷看他,被这一眼扫过,凌以梁别?开视线,掩饰地轻咳一声后?扭头便走。
宣武楼比骑射,其实就是在瓮城内摆开各式拒马、栏杆,再用木板搭建出?连绵起伏的高坡,最后?在这些高矮错落的障碍中?、挂上各色箭靶。
射中?红色箭靶的记十?分、绿色的八分、蓝色的六分、黑色和?白色的分别?为四分和?两分,若是中?矢在靶心,再额外记两分。
起点在瓮城的耳院内,终点在宣武楼。
换言之,所有参加宣武楼大比之人,都?要策马绕过瓮城内大大小小的障碍,中?途射中?、射准尽量多的箭靶。
最终顺着城楼的阶梯爬上去?、比速度,到达宣武楼、接槌敲锣。
最短时?间敲响锣的人累计十?分,往后?分别?是八分、六分……直到零分,最终夺魁者,能够得到一件金丝软胄。
此物?刀枪不入、火烧不化,是宫苑库房中?罕有的精品。
今次皇帝将这东西拿出?来?,也?算是给朝臣们一个态度——目前重武,对西北的战事,希望文臣武将还有万民百姓尽全力支持。
当然,参加宣武楼骑射大比的多是武将,文臣们都?不凑这个热闹。
太子和?三皇子也?都?请辞,太子直言自己不善骑射,三皇子却说他已得着一份嘉赏、不愿争抢。
其他几位世子倒是纷纷凑趣,像那?梁王世子上马后?就笑着与众人拱手,说他并不擅射,待会儿只盼马儿快跑、能做第一个敲响铜锣的人。
往年也?不是没有人投机取巧,有人凭借骑御的速度,有人就图一个射得准、只捡着能得到高分的箭靶射箭——
总之,在皇帝的眼中?,这骑射一项,才是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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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真功夫。
担心众位公子互相射箭、万马奔腾伤及彼此,内监们早早制作好各位参赛朝臣、世子的名牌,由廿四衙门首领太监代为抽取、两两一组。
反正最终都?是计分,这样?保证安全的同时?,也?能多热闹一会儿。
头里几组的骑射都?不佳,尤其是那?梁王世子,他当真如自己所言连弓箭都?没带,跨上马就一股劲儿往城墙上跑。
只是他的马儿也?从没见过这般阵仗,跑了两步就卡在了一个马栏前。任是他如何鞭催都?无用,梁王世子也?只能无奈地笑笑——
“叫各位看笑话了。”
他人豁达,倒也?没坚持非要上城楼,主动下马牵着马匹走出?来?,笑着说还是能者居之,果?然朝堂江山还是要靠着骁勇武将。
萧副将和?同知将军段岩被抽到一组,两人都?是骑射高手,纵马持弓的姿态看上去?赏心悦目,而且接连发矢中?靶,嗖嗖箭雨极振奋人心。
城楼上的皇帝看得热续沸腾,就连平日最不屑与武将为伍的文太傅也?忍不住站起身?来?,站到了内城墙的望孔处,眼神惊艳。
一刻后?,同知将军段岩因为马儿稍好些、先敲响了铜锣。
但?数了箭簇算下来?,萧副将又比他多射中?两个靶心,合总计分后?,两人竟然是同分,而且是目前为止的最高分——九十?六分。
皇帝高兴地鼓掌、连连喝彩说了三个好,“若我朝男儿都?如两位爱卿这般,朕又何需愁四夷外虏?!”
段岩和?萧副将先后?拜谢过陛下,起身?后?两人对视一眼,搭背搂肩哈哈大笑,邀约着待会儿要出?去?吃肉喝酒。
之后?,不知是廿四衙门有意?为之,还是正巧抽签的结果?就是这样?。那?公公笑盈盈从箱子中?取出?两个名牌:
宁王世子,顾云舟。
敏王世子,凌以梁。
围观的宫人还在一旁捧呢,“公公这抽得好啊,两位世子、两人的马也?都?是大宛名马!这场肯定好看!”
敏王世子的小厮倒还不傻,那?宁王世子可?不就是之前的——报国寺僧明济,这小子骑射俱佳、声名在外,这怎么能算公平。
他才嚷嚷一句,就被凌以梁从后?踹了他一脚,“闭上你的鸟嘴!瞎嚷嚷什么?!难道我就怕了他不成?!”
凌以梁好面子,他的小厮嚷嚷,倒像是他骑射不行?似的。
小厮捂着屁|股嘴里发苦,后?来?想起他家公子让他办的事,也?就稍稍安心了些——那?宁王世子使用僭越的东西,肯定完成不了比赛。
就算完成了,那?东西掉出?来?,多半也?要被取消资格。
这般想着,小厮也?就放心了。
实际上,凌以梁就是这般想,他自信地一跃上马,对着旁边的李从舟拱拱手,而李从舟也?不慌不忙地坐上马、接过自己的弓。
廿四衙门的公公与他们拱拱手,“二位世子谁先?”
凌以梁故作姿态,谦虚地让了让,“云舟兄弟是第一回参加,便是他请先——”
宣武楼上下诸人熟悉凌以梁秉性,就连敏王妃本人,都?讶异地多看了儿子两眼——这回这是转了性儿?
李从舟也?不与他客气,点点头后?直夹紧马肚子、扬鞭抖缰直杀入瓮城。
城内的这些障碍于他来?说都?太简单了,那?些箭靶的位置虽有刁钻,但?观察前面几组动作,李从舟已算出?了最佳的射击位。
那?匹黑马疾如闪电,李从舟弯弓搭箭的动作行?云流水,一箭射|出?后?看也?不看,皆是持续弯弓、搭箭跟着马匹的动作不断发出?箭簇。
嗖嗖箭雨奇快,又与那?大宛名马配合默契。
就连刚才,暂时?双双夺魁的萧副将和?段岩都?长大了嘴巴、惊讶地看向李从舟——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百发百中?、例无虚弦,而且每一箭,都?是稳稳地正中?靶心。
而那?匹黑马也?极有灵性,李从舟只用夹踹马镫、上身?挺直或伏趴的动作就能够让马儿明白需要它执行?的动作。
瓮城内曲折的坡道走完,李从舟直接将长弓背到背上,然后?一提马缰、黑马嘶鸣,全速奔跑上了城楼,直接一阵风似地到达小吏面前。
那?持槌的小吏都?被迎面袭来?的劲风带出?一跟头,他还没爬起来?、只在地上捂住头上的帽子,前面就传来?咚地一声——
铜锣嗡嗡,余响不绝。
满堂皆惊,半晌后?回过神的首领太监,才激动地带着内监们到箭靶上数箭计分。
最终光骑射一项,李从舟就得了百八十?分。
而城墙上比速度,他这匹大宛名马日行?千里、快胜东风,也?是直取最上,从萧副将和?段岩那?儿拿回了十?分,最终得到一百九十?分。
而萧副将他们则变作九十?四分。
皇帝震撼地看着面前的李从舟,他速度之快、骑射之准,简直让他看见了当年的皇祖父——那?个在万军从中?,直取敌将首级的圣武皇帝。
不愧是宁王世子,这才是凌家的子孙!
皇帝一面鼓掌带头叫好,一面看着坐在城楼上观礼的自家两个皇儿,心中?生出?些忧虑:太子仁善、三皇子平庸,这若是将来?……
“陛下,人孩子等着你的话呢?”
惠贵妃的声音从旁传来?,唤回了皇帝些许的神志,他回神,看见李从舟还跪在地上,便忙躬身?将人扶起来?,吩咐内监请他去?休息。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惠贵妃,心中?那?份忧虑又稍放下些:对,他还有权儿,四皇子凌予权的骑射,想必并不比宁王世子差。
只是,惠贵妃也?是徐家女。
皇帝在心中?暗暗叹气,只盼舒家和?文家能够早早放下成见,在太子将来?议婚时?能和?武将世家搭上点儿关系。
否则将来?在他百年之后?,这江山是谁来?坐还说不定呢。
皇帝自转什么念头众人不知,只是大家伙都?对刚才宁王世子露的那?一手赞不绝口、惊为天人时?,策马在耳院内的凌以梁却满面阴沉。
他恼火地瞥了自己小厮一眼,淬了寒的眼神明显在说:等着瞧。
小厮百口莫辩,他分明记得自己按吩咐塞好了鞯。那?东西没被固定住,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掉出?来?,可?、可?……
他面色惨白地站在原地,根本不知要如何解释。
反是凌以梁在廿四衙门的首领太监击鼓后?出?发,他的速度不算快,但?他也?懂得讨巧,专门瞄准了红色箭靶射。
观赏性是差了点,却也?能拿到不少分。
凌以梁想得很好,前面骑射这里不算时?间,他就慢慢骑过去?,然后?挨个把分高的、容易射准的停下来?射|中?。
虽然周围嘘声不断,但?凌以梁心态极好,根本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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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他给瓮城里的箭靶射|了个七七八八,分也?拿到小一百,这个时?候他才心满意?足地收了弓、打马准备上城墙。
他这匹马也?是大宛名马,而且还是一匹看上去?就很厉害的花马。在马场的时?候他一眼就相中?了,想来?肯定比李从舟跑得快。
可?他那?一鞭子打下去?,马儿嘶鸣一声,却并没有跃过面前的栅栏。
凌以梁急了,提着马缰骂了一声畜生,然后?又扬鞭恶狠狠的抽了两下。
李从舟那?匹黑马不是他选的,而是由马场内监们听了宁王命令挑选好送来?的,宁王对马的外观要求不高,但?却要马儿能上战场。
所以,李从舟的马其实是标准的军马。
而凌以梁自作聪明,以为毛色鲜亮好看的就是宝马,更看不起马厩里当差的太监,选中?的这匹母马性子烈、太监们也?不提醒他。
省得多说一两句,还要被这位敏王世子骂。
如此,凌以梁几鞭子下去?,母马就彻底发了性、扬起马蹄嘶鸣一声,竟用力前后?颠了两下、妄图给凌以梁甩下去?。
凌以梁吓得惨呼一声,慌忙拽住缰绳和?马鞍,结果?那?缰绳连着辔头,扯得马儿吃痛更加狂性,驮着凌以梁就在场内四处乱撞。
在场众人都?被吓着,几个御马监的想要上前也?被那?马踢伤。
眼看着凌以梁控制不住,整个人一下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宫人们正想上前,那?马却根本不停留,拖着他就往前跑——
瓮城四方,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架,凌以梁被拖行?在后?,那?些倒下来?的木板、木架全部呯呯往他身?上招呼。
他被磕得头破血流,持续不断地发出?杀猪般惨嚎。
敏王妃在城楼上看着这个,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一时?间城楼上下乱作一团,而那?匹马跑动的过程中?,却从马鞍上掉落下来?一物?。
凌以梁再混账,到底也?是皇家子弟。
皇帝眼看如此情景,忙喊着让众人夹紧救人。
段岩当机立断,抄起弓箭就准备射死那?匹花马,身?后?却紧急几步迈过来?一人。
“……宁王世子?”
李从舟拍拍他拦住他射箭的手,然后?一个绳套丢下去?、稳稳套住马脖子。
而后?,他撑着城楼一跃而下,踢在墙上几个借力,稳稳落地后?拉住马脖子,趁着母马被制住速度放慢,一跃将凌以梁彻底踹下去?后?翻身?上马。
花马还在发性,怎会容许人上背,当即就嘶鸣着扬起了前蹄。
与凌以梁的狼狈不同,李从舟在马儿扬蹄时?,只尽量伏下贴近马身?,然后?腰部用力、随着花马的动作,然后?拉着缰绳、带着它一圈圈在瓮城内跑。
渐渐地,那?花马的狂性下来?了,也?愿意?被掌控、最后?缓下来?停住时?,还亲昵地蹭了蹭李从舟。
李从舟将缰绳丢给御马监,转身?吩咐傻眼的宫人:“去?请太医,他那?腿多半是断了。”
这话一出?,众人才回神急急去?看凌以梁。
却发现躺在废墟里的人、脸色灰败,浑身?狼狈,头上脸上有不少刮伤,后?背的衣衫更是被撕烂了,地上都?是他模糊的血肉。
最重要是,他的右腿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叠到了身?后?,膝盖处渗出?不少血,还刺出?来?一小段骨。
宫人们看着都?倒抽一口凉气,尤其是御马监几个面色发白。
可?等他们注意?到那?匹罪魁祸首时?,御马监的太监们忽然像找到救命稻草,纷纷高呼起来?——
“你们快看!敏王世子的鞍鞯!!”
众人目光转过去?,尤其是皇帝在城楼上看得真真切切——
那?匹大宛花马的背上,分明铺着块明黄色、绣了繁复花纹的蜀锦鞯!
第053章
凌以梁早疼晕过去,太医没来前,宫人们也不敢随意挪动他。
廿四衙门的首领太监擦擦额头上的汗,只得命人?先将被撞成一团废墟的瓮城收拾干净,拾捡木屑木块,清运走场上的杂物。
其中两个负责洒扫的小太监,很快在一块倒下的木板下发现了那块棕色的革鞯,“公公,您看——”
廿四衙门的首领太监一瞧,忙双手捧了上城楼禀给皇帝。
皇帝皱眉接过去一看,发现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革鞯,正?反两面都?没有纹饰,就连某些子弟钻空子、要求革师用花斩打孔做的镂空纹都?没有。
他面色不虞,“这什么?”
“德喜在地上捡着的,可能?是哪位大人?公子落下的。”
皇帝一听这话就怒了,“荒唐!鞯是垫在马鞍下的,怎么可能?掉下来,这鞍鞯都?掉了、人?还不摔下来?!”
首领太监被骂得没脸,只能?转头瞪德喜。
那小太监倒也伶俐,忙上前来恭敬磕头,“陛下息怒,小人?方才确实看见有匹马上好像掉下来这东西。”
“是么?你?倒说说看,是谁、是哪匹马?”皇帝寒着脸问?。
德喜不卑不亢,再给皇帝磕了个响头,“陛下容禀,小人?先前是在栖凰山上当差,是今年?师傅还乡才调来禁中,实认不全诸位大人?。”
?
“而且那些高头大马跑得太快——”德喜顿了顿,大着胆子抬头看了陛下一眼,才重新俯身道:“小人?不敢胡乱攀扯。”
听完这番话,伏趴在他身前的首领太监,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前半句话刁滑,谁不知道宫里的太监都?跟人?精似的,一年?时间怎么不够他认全人?;可后半句话却有几分?道理?,毕竟瓮城内出了事,有心之人?最容易在这时候筹谋算计。
“得了,都?起?来吧,”皇帝忍下一肚子火,挥挥手将那块革鞯丢给首领太监,“去各家挨个问?问?,有无人?识得此物。”
两个太监起?身,喏喏称是。
“还有,”皇帝一指那匹花马,“去查查那僭越东西是怎么回事。”
首领太监应了声,恭敬带着德喜退下。
从城墙上下来时,他随口问?了一句,“你?的师傅是……?”
“回您老的话,是雪阳宫管事。”
“雪阳宫?”首领太监皱皱眉,“那不是冷……”他一顿、自己止了话头,“行了,你?回去收拾行李,晚些时候我让三阳来寻你?。”
首领太监姓卫,是总领廿四衙门的黄门之首,官宫殿监领督侍,官阶正?四品。
禁中各宫管事太监为从五品,上头还有副侍、正?侍两阶,才能?做到?卫公公这位置,就连皇帝身边伺候的三阳公公,也是他的徒弟。
德喜一惊,转而一喜,当即就在石阶转角处、宽敞的平台上给卫公公磕了仨头,“谢谢爹,谢您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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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举!”
看破不说破,是个聪明人?。
卫公公很?满意?,踢他一脚,“得了起?来吧,往后好好办事。”
德喜哎了一声,笑盈盈站起?来,等走到?瓮城内时,他又收敛了表情,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中,照样跟着其他小太监们收拾、清理?。
喜怒不形于色且不骄不躁,卫公公远远看着他:是个好苗子。
将那块革鞯拿出去,吩咐人?仔细去问?,然后又让人?给御马监、御苑马厩的几个内监统统找来。
御马监的几个小太监早就吓破了胆,根本不敢耍滑,一五一十给凌以梁讨要马匹、无故责打他们的事抖了个干干净净。
“爹,真不是我等拿乔,实在是这……这敏王世子可恶……”
“放什么粪呢?”卫公公斥了他们一句,“人?再无礼也是主子。”
不过他也就是嘴上说得严,行动上照旧端着茶碗坐在耳院的小间内,还漫不经心用碗盖荡了荡茶沫,“然后呢?你?们又怎么说——”
马厩的内监磕了两个头,直言说他们就见过敏王府的小厮进?过马厩,而且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旁的也没见过什么人?。
而且——
“小的们愿意?以性命担保,那块革鞯就是敏王世子本人?的,他家的马仆刁滑,从来都?是把?马儿往我们这儿一扔就不管了,鞍鞯、辔头都?是我们给上的,断不会认错!”
卫公公端着茶碗,睨着他们看了半晌后,“那这些话,你?们敢跟着我到?陛下面前再说一遍么?”
马厩那两个对视一眼:敏王世子摔伤,那样的伤势就算救回来也够呛,他们横竖是一死,倒不如搏一线生?机。
于是两人?双双磕头,掷地有声,“我们敢!”
“那,这块革鞯呢?”卫公公顺手给这东西丢到?他们眼前,“你?们也敢和敏王府的人?对峙么?”
两个内监既然做出决定,自然是要一条路走到?头:“我们也敢!”
卫公公看着他们,最终咔地一声合上茶盖,在跪着的徒子徒孙都?被吓得匍匐在地后,突然露出个笑颜:
“得了,都?起?来吧?多?大点儿事,瞧你?们吓成这样。”
他点了点马厩两个内监,还有御马监的管事太监,“你?们跟我来。”
几个公公从耳院的小间走出来时,瓮城外面也清扫得差不多?了——高矮起?伏的坡道被移除、断裂的木板被运走。
瓮城之内,就剩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凌以梁。
出了这样的事,太医院不敢怠慢,派了一名院判、两个御医,三人?到?现场一看就面露不忍,只吩咐宫人?就近给凌以梁抬到?城门下的直房。
凌以梁那条右腿伤得惨烈,院判给他清理?了伤口处的碎骨,消毒止血后重新正?骨固定。
他后背上的伤也极惨,肩胛骨上的擦伤已深可见骨,在地上拖行那么一会儿,石砾、沙子还有木屑、马粪全沾到?伤口。
院判和两个御医忙得满头大汗,又是用刀刮又是用针挑、耗费近两个时辰,才给凌以梁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收拾好。
看着被裹成个粽子、腿上还绑着厚重夹板的儿子,刚恢复知觉没多?久的敏王妃,又扑通一声昏倒在床前。
院判累得不行,却还吩咐两个御医拿薄荷油给王妃闻。
这边救治着敏王府两位,那边皇帝听完卫公公的禀报面色霜寒,当即命人?扣下了凌以梁的小厮,并让人?出宫给敏王府的管事、马师等请进?宫。
那小厮心里有鬼,并不敢承认革鞯是凌以梁的,也说不认得那马背上的僭越之物。
反是不明所以的王府管事,认出了这块明黄地宝相纹的蜀锦鞯是之前蜀府的长官送给王府的,记档和礼单上都?能?查着。
王府的马师也坦言,说这匹花马虽是大宛名马,但脾气野、性子烈,只能?拿来配种,不适合做坐骑。
“我们劝过公子数回,都?遭到?了他的训斥,说再烈的马儿在铁鞭之下总有驯服的一天,我等不能?驯得马匹就是无能?。”
这话,便和御马监传来的话相合,看来御马监的人?并未说谎。
皇帝知道自己这侄子的性子——倨傲自满、好大喜功,这些事像是他会做的,只是这两块鞯……他还是想等凌以梁醒来,亲自问?一问?。
着太医院院判想办法给人?弄醒,凌以梁一睁眼就不断哀嚎、看见自己腿上绑着的夹板后恨恨嚷嚷,“母妃!是有人?害了儿子!”
敏王妃还来不及叫他慎言,这话便被外面的皇帝听着。他大踏步走进?来,明白问?凌以梁,“是谁要害你??还有,这东西是怎么回事?!”
三阳公公上前,拿出了那块明黄地蜀锦鞯。
凌以梁想也不想,直接说了句“不是我的”,然后一直看着外面大喊——
“顾云舟!卑鄙小人?!定是你?使奸计害了我!你?出来给我出来解释清楚!”
皇帝皱皱眉,就连三阳公公也难免在脸上露出嫌恶神?情。
不过他伤成这样还喊,皇帝也不能?不细查,只能?请人?给李从舟带下来。
这时候,直房的位置就不大够了。
皇帝干脆命人?抬椅子坐到?直房外,凌以梁不方便挪动,就由王妃扶着他坐在房间中、打开直房窗户。
李从舟和宁王夫妻过来,都?恭恭敬敬给皇帝行礼。
皇帝道了平身,看宁王一家三口皆是气质脱俗、一身正?气,再想到?那凌以梁……他嘶了一声摇摇头,有些不好开口。
三阳公公站在旁边正?寻思是不是他开口做这个恶人?,直房内的凌以梁就自己大喊起?来:
“顾云舟!是不是你?这小人?用妖术害我?!”他面无血色,浑身虚汗淋漓,一双眼睛拉满血丝,恶狠狠瞪着李从舟。
“害你??”
“不是你?害我还是谁?!”凌以梁激动万分?,挣扎着似乎想要从床上跳下来和李从舟理?论,“那不然!这东西怎么会到?我的马背上?!”
李从舟面无表情看着他,然后眸色一转,面向?皇帝,“陛下,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皇帝却听出了凌以梁话中的机锋,他转过头去,冷笑一声看着那不成器的侄儿:
“你?说云舟害你??刚才若不是他不顾自身、制服你?那匹发了性的烈马,你?还不知要被拖行多?远、还有没有命!”
“他害你?什么东西?这鞍鞯好好固定在你?的马背上!你?却还有脸攀咬人?家要害你??!”
“东西是蜀府送到?你?们府上的,也是你?从库房拿出来的,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凌以梁张了张口,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皇帝竟已派人?到?王府查出这鞯的来历?!
他心下慌乱,知道解释不清,便转转眼珠大喊小厮之名,“他知道!都?他干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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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情!”
那小厮本来一直守口如瓶地跪着,没想到?凌以梁根本不念旧情、直接推他出来做替死鬼。
小厮悲愤交加,突然跪地磕头道:
“陛下,刚才是小人?鬼迷心窍、没有据实相告!小人?知道内情!是公子命小的将这东西塞到?了宁王世子的马上妄图加害!”
凌以梁一愣,而后脸涨得通红,人?一下从床上弹起?来: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这刁奴吃疯了心吧?我看你?是自己不想活了、就胡乱攀扯本世子!我打死你?个吃里扒……啊啊啊啊——!”
他像往常一样,想要赏那小厮大嘴巴子,结果一时怒火攻心昏了头,根本忘记了自己腿折了。
敏王妃拉他不住,凌以梁从床上滚下来,伤腿着地又重重磕了下,后背撞在炕上人?就昏了,再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而那小厮吸吸鼻子,看也没看凌以梁,只一五一十道出实情。
从凌以梁给他这块僭越的蜀锦鞯,再到?教着他如何塞进?去陷害宁王世子,整个过程清清楚楚,细枝末节都?吐了个干干净净。
皇帝越听越气,回头剜了昏迷的凌以梁好几眼。
敏王妃羞得无地自容,一边要担心儿子,一边又对宁王一家十分?抱歉,也顾不上面子,径直跪下告罪,说她愿承担一切损失和罪责:
“只求陛下饶恕小儿,求云舟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他计较。”
敏王妃孀居多?年?,人?也削瘦憔悴,她的年?纪真算起?来还比宁王妃大上几岁,宁王和王妃都?不忍让一个寡妇这样跪着,便纷纷摆手表示不会计较。
而李从舟看看直房内还在由院判施救的凌以梁,最终点了点头。
事主都?不计较了,皇帝也不好对自家侄儿下狠手,尤其是敏王妃这般苦苦求情,说她和敏王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
皇帝无奈,只能?罚了凌以梁三年?的食俸,让王妃带他归家好好管束。
并招来羽林卫,叫他们好好守住敏王府,“从今天开始,非年?节不许敏王世子出,等他腿伤好了再说。”
这就是要软禁,不过比起?让凌以梁在外面胡闹生?事,敏王妃倒舒了一口气,她三拜叩首又极不好意?思地相李从舟鞠躬。
“得了,既然受伤了就回去好好歇着,”皇帝捏捏山根,又看着敏王妃道,“你?好生?照顾儿子,之后也不必入宫请安了。”
敏王妃一僵,脸色灰败,命妇入宫请安可是脸面。但看儿子这样,她也只能?红着眼圈拜谢皇帝,然后灰溜溜带着儿子离开。
等他们走远,三阳公公才请皇帝示下,“那陛下,这东西……”
他指的是那块僭越的蜀锦鞯,以及凌以梁原本的革鞯。
“……”皇帝啧了一声,“糊涂东西,都?拿去烧了!”
三阳公公领命去办,剩下御马监和马厩的经事人?等,也都?被罚了俸禄、降了品阶,而凌以梁的小厮,则是被当场打了五十板子、发派到?猎场为奴。
罚了该罚的,自然还要奖赏该赏的。
皇寺如约将那件金丝软胄送给了李从舟,嘉赏他在宣武楼大比中夺魁,并额外赠了百两黄金。
两样东西,李从舟都?是恭敬跪下谢恩,起?身后却捧着东西再拜。
“前线战事凶险,金丝软胄能?保性命无虞;黄金难得,更应送给前线驻守边关的将士,如陛下允许——臣想将此二物,转赠给西北大营的将士。”
皇帝默了片刻,挑眉看宁王:你?教的?
宁王摆摆手:他怎么料得到?李从舟一定能?夺魁。
皇帝沉默良久后,最终只许了那百两黄金,“罢了,你?的心意?朕明白了,起?来吧,金丝软胄是朕许诺赠给宣武楼夺魁者的,你?自己留着。”
李从舟也没坚持,收下软胄再次拜谢。
出了凌以梁这事,皇帝也意?兴阑珊,交待太子代他主持外城给百姓的大比后就提前回了宫,宫妃和朝臣们也跟着散了。
宁王对于李从舟的表现没说什么,倒是萧副将忍不住,“那金丝软胄放在库房中多?少年?了,陛下若真想赏,怎会等到?今天?”
他拍拍李从舟肩膀,“你?这般提出来,不是叫陛下没脸?”
——人?人?都?知道四皇子在前线,甚至今年?的中秋家宴都?没回来。李从舟不提还好,一提,旁人?难免会想皇帝是不是对四皇子有什么不满。
李从舟笑笑没说什么,因?为他本来就是故意?的。
西北将士苦寒,朝廷上也确实需要有人?时不时给皇帝提个醒:京城再繁华,也是有人?在背后用血用命拼来的。
别光顾着坐享太平,而不念着边关将士的性命。
次日,皇帝诏命下——
提调白银五十万两、粮草十万石,加封龚州监寺苏驰为正?四品安抚使,直隶西北大营、转军籍,全权负责押运粮饷赴黑水关。
而林瑕留京任正?三品户部都?事,负责京畿和津口两地的赋税改制,以及青红二册后续的收尾工作。
除了放在朝堂明面上的奖赏,皇帝还专门遣身边的三阳公公微服到?了西北大营一趟,给四皇子凌予权带去了一套天蚕丝甲并赏宝剑、良弓。
那些踹度皇帝和四皇子之间有隔阂的流言也不攻自破。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宣武楼大比这夜,荣伯和小钟配合默契,替云秋雇来一对兄妹做恒济解当的伙计。
却说这荣伯和小钟,荣伯是京中老者、小钟的眼光毒辣,几人?聚在云琜钱庄商议后,决议由小邱去发派彩单,单上也先不提解当的事儿。
就写明:月钱几何,管吃管住,要求没有前科、能?吃苦耐劳等要求项,然后告诉那些有意?者到?宣武楼旁一处茶棚见工。
荣伯点了一壶牡丹白茶,小钟乖乖陪在旁要了一盘瓜子,他们请茶棚的老板给他们单独支了个矮障,像门帘一样从头顶垂下来。
每个拿着彩单过来见工的,都?需要在外面掀开帘子才能?进?去。
这帘子和茶棚原本的毡布,就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空间,也算是讨巧做成了一个茶棚里的“包厢”。
荣伯对每一个来见工的人?都?是笑脸相迎,先问?问?对方多?大了、姓什么,家住何处,之后再了解这位到?底会什么。
等基本的情况都?问?得差不多?了,荣伯就借故离开。
然后小钟不一会儿也站起?来出去,但在离开时,他却故意?落下一只碧玉镯在桌上。
这只玉镯是小钟专门挑过的,是他第一次被马直带出去练手时,难得看走眼的东西。
这手镯看着玉质不错,实际上是用石料加上各色染料浸泡作伪。白白坑了小钟半个月工钱,所以他一直带在身边警醒自己。
这只假手镯做得精致,小钟这样从小学艺的都?会看走眼,那糊弄寻常百姓也足够了。
——解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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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伙计手脚必须干净,也不招收见利忘义、见财起?意?的人?。这枚玉镯,就是小钟和荣伯商量后,留给来应招者的一道试炼。
他们出去后,也不走远,就绕到?茶棚后。
宣武楼下这间茶棚的老板也算是和荣伯相熟,帮忙给他搭建这个“密帐”的同时,还故意?在那帐子后添上了一盏壁灯。
坐在帘后的人?对此一无所知,还以为有帘子遮挡、外面的人?看不见他们在干什么,但偏偏是那盏灯照着,正?好能?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到?帘上。
荣伯和小钟站在外面,看见有人?等在里面抓耳挠腮、有人?在他们走后就迫不及待拿起?那只玉镯看。
其中两人?,更直接将那碧玉手镯据为己有,被荣伯和小钟抓到?现行后,一个灰溜溜走了、另一个骂骂咧咧说他们根本是故意?下套。
一晚上来了十多?个人?,竟没一个有谱的。
本来荣伯喝完最后一口茶都?要失望而归了,结果帘外忽然气喘吁吁跑来一个年?轻人?,他缓了一阵,先拿着彩单问?茶摊老板:
“劳驾,请问?这个……是在这里见工吗?”
老板看看他,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一套黑短打,脚上扎着绑腿,看样子很?像江湖上的武行。
他的脸上、前襟上还沾有水渍,鬓角处有未洗净的一抹红油彩。
“啊,在那里头,你?直接进?去就是。”
年?轻人?谢过老板,却没按着他的话直接进?去,而是在那帘子前作揖鞠躬,先自报家门——
“大老爷容禀,小人?姓张名勇,鄂州人?士,跟着棠梨班来到?贵处,刚才散戏得着贵司分?派的招贴,实在心动、特来拜见,望得一见!”
荣伯和小钟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点赞许。
就连茶摊老板都?转过头来,多?看了这张勇一眼——今天晚上来这儿找老荣的,他还是头一个站在外面见礼的。
“张先生?请进?来说话吧。”荣伯道。
张勇谢过,挑开帘子进?去。
荣伯他们是坐在张茶摊的八仙桌边,上首坐了荣伯、东首坐了小钟,西首放着东西,下首空出来、正?好对着门帘。
前面十几人?,只有两人?随便客气了一道,其他人?都?是一进?来就大大咧咧坐下,也不用荣伯问?,就开始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地胡吹。
张勇不同,他进?来后先给荣伯作揖,然后又拜了小钟,之后凳子空着他也不坐,就那么静静立在帘前。
荣伯看着他,心里已经给这个年?轻人?加了许多?分?。
“张先生?坐,别拘束。”
张勇拱拱手谢过,然后才坐下,他也不吹嘘自己有什么能?力,也不着急问?那彩单子上的钱银数是否是真的,就那么一坐、目光平静看荣伯。
荣伯遂开口道:“方才听先生?所言,先生?目前是在戏班里做事?”
“是,我在棠梨班作个正?末,班中人?手不足时,偶尔也串场做净、杂,”张勇笑了下,指指身上衣裳,“今日就是做净,扮了个武将。”
“这样——”荣伯点点头,笑着要与他倒一盏。
张勇忙站起?来推,“不敢不敢,您坐您坐,我不渴。”
“先生?坦诚,我也不藏着掖着,”荣伯坐回去,上下打量了张勇一回道,“我观先生?气质,在班中当是个名角儿,棠梨班常来京城,您这样精通三行的角儿,应当不差我们这点嚼用吧?”
张勇摇摇头,“瞧您说的,我若真是角儿,方才我一进?来,您二位不该直接认出我么?会的多?,这才是没一门灵的表现呢。”
他这话自谦,荣伯没听着自己想要的,便再追问?,“老朽认不出,是因?为老朽不爱看戏听曲。至于这孩子嘛……先生?您这不没上妆么?”
张勇挂笑看了看荣伯,两人?对视一番后,还是张勇先败下阵来,他扶了扶额,苦笑一声,“瞧您,还真是行家。”
“本来家丑不好外扬……我也就不瞒您了,我们班主新捧着几个人?呢,我们这些旧人?老人?、不服管束的人?,自然都?要被他排除在外的。”
“啊,还有这等事儿?”荣伯故作惊讶。
看得出来,张勇确实是不大想说棠梨班的事,他含糊其辞地说了班主克扣他们的工钱,台下观众的赏钱也要如数上缴。
“而且戏班这些年?的赚头越来越少了,我们几个都?想重新谋个安稳营生?,总不能?一辈子在各地飘不是?”
荣伯点点头,听出来张勇确实是想离开戏班,但还有一样难言之隐。
人?人?都?有秘密,他也不是非要逼着张勇倾囊相告。
于是他和小钟交换了一个眼神?,照旧找了个借口从帘子中走出去,不多?一会儿,小钟就给那青玉手镯不经意?地落在了桌上、也跟着出来。
两人?在茶棚中站了一会儿,摇曳的灯烛下面,张勇端正?地坐在下首的条凳上,便是动也未动。
等足一盏茶的时间,张勇也没表现出对那碧玉手镯的兴趣,荣伯便和小钟前后走了进?去,两人?落座后,荣伯就与张勇细说要做的工:
“我们那铺子,现在还在重新改建,大约到?十月底就能?做完,若先生?是此时此刻就能?来,我们东家说了,也可到?我们庄上包吃住、无薪。”
“若先生?不着急解决吃住的问?题,可以先签立合契,到?十一月再来上工,月钱就按彩单上约定的发,还是包吃住。”
“每日要做的事也不多?,大概就是帮忙整理?货柜、清点货物两项,对了,先生?认字儿么?”
张勇点点头,“幼时在家乡开蒙,胡乱认得几个。”
“那便更好了,我们这铺上的事就要小心仔细,不能?出一点儿差错,我看先生?是个稳重人?,应当能?够胜任的。”
张勇点点头,说他选择前一种,跟班主谈完离开戏班的事后,他确实急需个落脚之处。
“那需要我们帮忙么,”荣伯问?,“我的意?思是,班主那边?”
张勇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用,只让荣伯与他写个凭证——大抵意?思就是某人?或某处已备雇张勇。
在京城正?式雇工需合契订约,荣伯身上倒带着印鉴,正?准备出去找纸笔墨和印泥,那张勇却主动说——他身上有印。
荣伯虽觉奇怪,但并未深究。
签完这份保书,荣伯收回印鉴,而张勇捧起?那份保书看了两眼后,竟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将保书贴身收好,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荣伯面前。
荣伯被他吓了一跳,张勇却红了眼眶,“荣老爷,您当真是我们兄妹的救命恩人?,张勇一辈子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
他这话,荣伯就听不懂了——这打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妹妹?
张勇跪在地上,这才原原本本说了实话:
他们棠梨班原来的台柱子是个唱正?旦的娘子,叫萍娘。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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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萍娘在新乡上病了两回、嗓子倒了,竟被班主狠心卖到?秦楼、叫里头的人?折磨死了。
现在唱正?旦的是萍娘的徒弟昭儿,小姑娘才十三岁,因?师傅的死一直恨着班主,总是三天两头给他找事儿。
班主表面上好吃好喝地待着她,实际上背地里已在想着要如何炮制这个不服管的小丫头。
近日张勇得到?消息,班主已寻得一位能?唱高腔、懂南调的旦角儿,谈好了价钱要买进?来当台柱子。
等那新的台柱子一到?,班主就要给昭儿卖掉。
张勇跪在地上,又给荣伯磕了一个头,“班主找的买主,是京畿东郊的船户,那人?年?过五十,却已娶了第十八房小妾。”
“我去码头上打听过,他脾气暴躁、对妻妾是非打即骂,前两年?就因?为客人?好奇海里的鲨鱼,竟给亲生?女儿推下了海引鲨——”
“他的小妾被他打死好几个了,而且……而且……”张勇脸涨红,“船工给我说,他还会将自己的妻妾送给船工和客人?……玩。”
“有时是一个,有时甚至是满船的人?一起?……”张勇的眼神?既厌恶又担忧,“那些女子最小的才十二岁,最大的也刚及笄,被活生?生?玩死后、还要被丢到?海里喂鱼。”
他红了眼眶,“昭儿不能?去那里。”
荣伯听了这半天,明白了,“所以你?说的妹妹,就是这个昭儿?”
张勇点点头。
荣伯皱了皱眉,多?少有点不喜他这般的算计——先不说明情况,诈他签下保书后才道明实情,还故意?带着印泥在身上。
无论班主如何考虑,做过戏班台柱子的女孩多?半难赎买,荣伯没那么多?银子来办这件事,但也不至于会全然见死不救。
于是他扶了张勇起?来,皱皱眉道:“……我会与东家商议。”
张勇一愣,没明白,“和东家商议?”
“你?那妹子的身契,不还要赎买么?”荣伯有点没好气,瞪他一眼道,“我只是个管事,还做不得那么大的主,能?花钱买个戏班的台柱子!”
张勇眨眨眼睛,忽然破涕为笑,他拦住荣伯急道:
“您误会了!妹妹的身契我已从班主手中赎回了,不用您和东家费心,我给您磕头讲这个,是因?为……”
他挠挠头,尴尬道,“是因?为怕您嫌我带着个姑娘,东家安排起?来住宿不方便……不是要诈您替我去赎买。”
张勇带着印泥,也是因?为他这几日都?在办身契的事,涂个方便就干脆带在身上了。
荣伯知道自己误会,却忍不住要吃惊,“你?……给赎了?!”
戏班名角儿、台柱的身价可不低,荣伯虽不听戏,却也听街坊邻里议论过:少的在几百两,多?的可能?几千两都?拿不下来。
荣伯看着张勇,眼神?里写满震撼。
旁边的小钟点点头,看向?张勇的眼睛里,就只有四个大字:你?好有钱!
张勇被他们盯得脸热,“那是我从业以来的全部身家了,所以才着急要找个包吃包住的地方……”
听到?这,荣伯对张勇那点反感又烟消云散了:
这年?轻人?有担当、能?护持幼妹,而且恭敬知礼、拾金不昧,人?品各项上都?端正?,是个可用的人?。
荣伯想了想,给张勇一颗定心丸,“我们庄上也有一位娘子住着,东家不忌讳这个,房间上可以安排你?们兄妹同住,等你?妹妹再大些、可单独分?一间单住也成。”
张勇听了,自是感激不已。
倒是小钟想了想,站起?身询问?,“那……张大哥,你?那妹子认字……咳我是说,想见个工吗?”
他本来想问?认不认字,后来又想着人?家是戏班的台柱子,可能?多?少是能?识文断字的,就改口成了见工。
解当行的人?手不足,小姑娘十三岁是小了些,但也可以帮忙做些洒扫、整理?的工作,而且女孩子多?半心细,识字的话做库房录入也好。
张勇惊讶异常,万没想到?还能?遇上这样好的东家。
他高兴坏了,连连说了好几个“会会会,昭儿认识字,她还会背好多?诗呢,我、我这就去找她来!”
荣伯想了想,叫住张勇,“张先生?等等,不如我请两个人?跟着你?回去,你?们收拾了行李直接搬到?我们撞上住,迟则生?变,也防备你?们班主反悔。”
张勇想想也是,谢过荣伯后带了两个人?过去。
没想走出一段后,张勇又返回来,他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忍了又忍还是告诉小钟,“您那只玉镯可能?是假的,若还能?退,便退了吧?”
小钟和荣伯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道:“张大哥你?还懂这个?”
张勇摇摇头,憨憨一笑道:“我其实也不懂,只是走南闯北见得多?了,看过好几回这种涂染的技艺。”
小钟哦了一声,没再开口说话。
等张勇他们几个走远后,荣伯笑笑,“那这张兄弟,倒很?适合来解当行。”
小钟点点头表示认可。
不多?一会儿,张勇就收拾好东西带过来,他们还在路上遇着了派发完彩单的小邱。
小邱那样的伶俐人?,几句话功夫就给张勇兄妹的背景套个精光:
不仅知道了他们是鄂州人?,还知道了他们家原本就住在鄂州城里、爹娘是贩丝卖布的小生?意?人?。
后来张父走丝时商船倾覆,虽会凫水、但货物尽失,他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而张母也被要账的人?活活逼死。
那时候张勇虚岁七岁、昭儿才刚满岁,两个小孩在亲戚家辗转了半年?多?,就被舅母卖给了棠梨班的班主。
张勇每日是又要学艺、又要照顾妹妹,所谓挨最毒的打、吃最少的饭,还要做最多?的活儿。
好在后来昭儿被萍娘看中,他们兄妹才渐渐混出点模样。
只可惜萍娘薄命……
说到?这里,张勇又谢了一回,“若非今日遇着各位老爷,我们兄妹还不知要怎么办呢!”
小邱会来事儿,掏钱雇了辆小板车,给昭儿和行李都?推上去。
他本来还想请荣伯也上去坐,被荣伯笑着斥了一把?,“去去去,我还没老到?那份儿上呢!”
“张大哥也别跟我们客气了,”小邱自来熟地拍拍张勇肩膀,“我们铺子里没那么大的规矩,您只管尊着东家、荣伯和朱先生?,叫我小邱就好。”
张勇笑了笑,应了。
张昭儿这姑娘生?着一张鹅蛋脸,柳叶弯眉、上挑的飞凤桃花眼,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听着哥哥和这些人?说话,没多?久也渐渐融了进?来。
她也是个机灵懂礼会看人?脸色的,到?丰乐桥时,已脆生?生?喊了小邱哥哥,说了好几句俏皮话逗得小钟脸红、荣伯乐得直捋胡子。
如此几日后,云秋便知道了他解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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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伙计招了一对兄妹。
听得荣伯禀报后,他也专门吩咐了工匠,将其中两间房子改了改,做成套间的模样,中间墙壁上开一扇门、门内侧加把?锁,钥匙就给张昭儿。
外间就分?给张勇,这样小姑娘住在他们铺上也多?一重保障。
如此一个月后,到?十月上。
恒济解当的牌匾和楹联都?做好了送过来,忙碌了半个月的云秋,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听说——凌以梁的右腿彻底废了。
他有些懵然:那日他入宫时不都?还好好的?
点心解释了一道前因?后果。
当云秋听着那块蜀锦鞯最后竟是被发现在凌以梁马上时,他的眼睛倏然就瞪圆了——小和尚这是变的什么戏法?!
正?想着,门口忽然传来张昭儿的声音——
“公子,我们铺子还没开张呢!”
小姑娘被云秋发派到?门口洒扫,准备收拾干净择日开张。云秋抬头循声望去,却先闻着一股熟悉的桂花香。
“桂花糕!”他一下蹦起?来迎出去。
来人?叹了一气,在递出去糕叠的同时刮了他下鼻尖,“……我不叫桂花糕。”
“嘿嘿,”云秋捧着陶记熟悉的桂花糕,晃脑袋蹭蹭他、企图蒙混过关,“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李从舟垂眸笑,没告诉云秋其实他每天都?会来、隔着惠民河远远看上一眼。
今日下值早,他路过陶记时难得见排队的人?不多?,就鬼使神?差地跟过去排了、买下最后三叠。
“以为你?今天开业。”他随口胡诌。
“啊,那不是呢,”云秋一边低头去拆桂花糕上的系绳,一边给他介绍店里的新招两兄妹,张勇在门前钉挂匾的钉子,“日子还没请人?算呢。”
“这样。”李从舟听着,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张家兄妹。
荣伯认可的人?,想必也不差。
他的头发已经蓄起?,今日随意?挽起?来高扎一束,从顾云秋的角度看,还真有几分?像宁王年?轻时的模样。
——还挺好看的。
“喏,这块给你?。”云秋托起?来第一块,陶记的桂花糕可不好买,要谢谢李从舟。
李从舟看他一眼没伸手接,反俯身直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黄粉簌簌下落,柔软的糕体一角留下了圈半圆的齿痕。
李从舟嚼着那口糕,也不说话,就似笑非笑看着云秋。
云秋瞅着那一圈牙印,瞬间就想到?八岁那年?自己闹的笑话,他误将吃过的桂花糕塞给了小和尚赔礼。
云秋抿抿嘴,耳朵有点烫:李从舟这大坏蛋肯定是故意?的!
两人?这正?吃着,张昭儿却从外面慢腾腾摸进?来,她拎着个笤帚,远远看着他们眼冒精光,像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云秋被那视线盯得尴尬,虽然他是东家吃点独食也无妨。
但……
云秋只能?无奈招手,忍痛分?了其中一叠桂花糕给在场诸人?。
然而小姑娘得着桂花糕也不急吃,只看看云秋又看李从舟,开口唤了声东家引起?顾云秋注意?后,才揶揄地冲他眨眼,“这您相好?”
云秋咳了一声,现在的小姑娘都?想些什么呢?
他放下桂花糕拍拍手,垫脚尖搂住李从舟肩膀,“这我好朋友!”
小姑娘挑眉,竟然冲口而出:“您不喜欢他啊?”
云秋不明所以,“喜欢啊?怎么不喜欢,我可喜欢他了!”
李从舟听见那句喜欢还愣了一下,紧接着云秋三重肯定,倒叫他脸上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这个喜欢,听起?来这般让人?不快。
果然,云秋的下一句就是:“要不喜欢他,我干什么和他做朋友?”
李从舟:“……”
张昭儿啊了声,牙疼般嘶了一下,然后又转头看李从舟,“那您呢?”
李从舟侧目看了眼云秋,发现这小东西回答完就高高兴兴捧着桂花糕吃,浑不在意?他答什么。
他无奈一笑,从喉咙里沉声应了句:“嗯。”
张昭儿看看他,又顺他目光看向?自己东家,姑娘脸上浮起?一副少年?老成的沧桑,她叹一口气站到?凳子上,拍拍李从舟肩膀:
“任重道远哦——”
第054章
与此同时,宁王府。
正?堂花厅前?,王妃正?悠闲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中打着把双面绣的月桂团扇。她外披鹅黄色对襟半臂,身上是一条藕色襦裙,云鬓歪歪,簪了?朵玉红绢花。
宁王穿着亲王朝服——一件银色的团龙蟒袍,脚穿云头纹皂靴,腰间挂着武剑、玉佩、腰牌和一只香囊,正?耷拉着脑袋、乖乖跪在地上。
“宜儿,对不起嘛,我也是实在没想到?……”宁王有点委屈,“谁知道陶记的桂花糕这么早就卖光了。”
“哦,你没想到??”王妃睨他一眼,“是谁昨日信誓旦旦与我保证,今日一定买回来的?”
宁王噎了?噎,小声嘟哝,“那……那也怪陛下议政的时间太长了?嘛。”
王妃哼哼,“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许诺!你还怪起皇上来了??!”
宁王吐吐舌头不敢分辨,只能继续那么跪着。
从王妃的角度看,他这模样倒很像一只夹着尾巴的小狗,一双耳朵都耷拉下来,没精打采、眼神?都失去了?光。
她暗自?好笑,面上却还是板着,“今日我都做了?秋秋喜欢的菜了?,好,你们父子俩,真是一个比一个的没谱——”
“一个你,说好了?会?带回陶记的桂花糕,然后现在却告诉我没买到?。一个儿子,明明萧副将说他比你下值还早,刚才却来人?传话说不回来了?!”
王妃气不过,拿起团扇打了?下宁王脑袋。
原来近日王妃的身子骨渐好,也有心操持家?务,她想着中秋那日两?个孩子的生?辰都没过好,便想稍稍弥补。
请秋秋那孩子回王府定是不妥,即便当真给人?叫回来了?,也难保会?叫他生?出几分抵触。
而且王府人?多口?杂,传出去也不好听,平白又弄出不少是非。
所以王妃思来想去,决心做几个秋秋从小爱吃的菜,然后让宁王买来陶记的桂花糕,吩咐李从舟给秋秋带过去。
结果关键时候宁王买不到?桂花糕、李从舟也推说有事不回来,王妃憋着一口?气,只能罚丈夫跪了?。
“别恼了?……”宁王等了?半晌,见老婆愁眉紧拧、双颊都气鼓起来了?,便轻轻扯她裙摆,“明天我赶早。”
“还等你?”王妃一把拉回裙摆,“早知道你们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我明个儿让嬷嬷帮我排,不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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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王妃身后的嬷嬷忍不住笑,然后点点头顺着王妃的话说,“是是是,老身去、明天换老身去。”
一听这个,宁王可吓坏了?,他膝行两?步,整个人?堵在太师椅前?,“宜儿你一时之气不要紧,怎能叫嬷嬷去排队?!陶记门口?那么多人?,挤坏她老人?家?可不好!”
这位嬷嬷是王妃的乳母,姓白,还是她的陪嫁,原本?是诰命夫人?的丫鬟,徐宜出生?后就一直照顾她,后来跟着她嫁来宁王府。
诰命夫人?离世后,白嬷嬷也算王妃的长辈,身份何其贵重。
宁王头摇成拨浪鼓,“使不得、使不得。”
白嬷嬷知道小姐性子,当然知道她就是跟姑爷开玩笑,所以她也就是顺话一说,见堂堂王爷被吓成这样,老人?家?心里也不落忍。
嬷嬷轻轻拍拍王妃肩膀,笑着帮了?一句,“陶记的桂花糕从来紧俏,王爷今日是运气不好,您别怪他了?。”
“可不是!”宁王见白嬷嬷帮腔,便知道妻子没有真生?气,“店员说,原本?剩着三?叠的,可有个十五六的年轻人?全?买了?,我才没买到?的!”
“你还挺有理??”王妃扬声。
“不敢不敢,”宁王反手拍了?自?己一巴掌,“怪我怪我,我下回一定赶早!一定赶早!”
王妃撇撇嘴,“你若是实在赶不过来,吩咐个人?去也是一样的。”
宁王傻笑一声,听妻子这语气,便是放过他了?。
他没说话,招招手让身边小厮递上来一叠糕,外头包的油纸明显来自?陶记。
“不说没买着么?”王妃坐直起身。
“是你喜欢的栗子糕,”宁王笑着接过来,“这一叠是新出锅的。”
王妃终于?绷不住、脸上露出笑颜嗔了?宁王一眼,“惯会?哄我……”她解开外面的封绳,摊开油纸包,掰下一小块放到?嘴里。
栗子糕不像桂花糕那般甜,但同样松软细润、入口?即化,而且陶记的栗子糕里添了?一味松仁,多吃也不觉腻。
王妃喜欢吃栗子,除了?陶记的栗子糕,她最喜欢正?阳桥下老汤家?的糖炒栗子,只是那样的炒栗子填肚子,吃多了?撑得慌,不如这栗子糕好。
吃着栗子糕,王妃忍不住慨叹。
他们和亲生?儿子已相处了?一个来月,李从舟的所有行为没一丁点儿错,晨昏定省、见面恭敬问候。
不需要人?催,他自?己寅时三?刻就起。
王府不用他挑水劈柴,他就晨起打一套拳后打坐参禅,然后不到?囤卫当值的时,就好好坐在房中念书。
午后用过饭也不歇,不是习武练剑就是跑马骑射、看文牒。
到?晚上回来也先到?王妃这边请安,坐在花厅一家?人?一起用饭时他也很少说话,王妃问什么答什么,十分恭谨。
“唉……”王妃叹息,叹的是,“这孩子太乖、太出挑,倒衬得我这母亲不知该做什么,有时候还真挺想秋秋的。”
宁王跪着,听见妻子如此说,便忍不住笑她,“既得陇、复望蜀。”
“哦?”王妃挑挑眉,“那回去就给你那些破烂东西烧了?,什么画着小老虎的宣纸,什么草扎的蜻蜓、蚱蜢。”
“诶?!别别别!”宁王连忙抱住妻子双腿,“宜儿我错了?。”
王妃挣了?两?下没挣脱,只能气不过地踹他一脚。
宁王挨了?踹,脸上的神?情也有些低落,他顿了?顿,撇撇嘴后轻声承认,“……秋秋没留给我什么,那些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他其实也挺想那孩子的:香香甜甜软软,多可爱。
小时候还会?缠着他要他抱,抱住他的腿说看见别人?家?的爹爹都给编草扎的小蜻蜓、小蚱蜢,怎么他没有?
到?后来长大到?三?岁,某回抱他到?书房,他遇着事出去片刻,回来小家?伙就给书房弄得一团糟,坐在宣纸上、抓着笔给自?己画成花猫。
想起秋秋,宁王也跟着叹了?一声。
他摇摇头又问,“所以云舟他……真不回了??”
王妃嗯了?一声,“他派了?个银甲卫回来传话,说吃完晚饭再回。”
“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问了?萧副将他也不知道,”王妃摆摆手,虚虚扶了?宁王一把,“算了?,那孩子素来稳重,想也不会?出事儿。倒是你,别跪着了?,起来吧——”
宁王诶了?一声,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王妃先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将手中剩下的栗子糕递给白嬷嬷,然后又踹宁王一脚,“初冬寒露重,你那腿别跪坏了?,我可不想成敏王妃。”
宁王这才嘿嘿一乐从地上蹿起来。
“不会?不会?,我腿好着呢!而且这才跪了?一小会?儿,”他凑到?王妃身边,“宜儿疼我,我跪不坏。”
王妃嫌他油腔滑调,推他。
宁王乐呵呵的,一点没被嫌弃的自?觉。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花厅落座,今日王妃备的菜多,除了?想要让李从舟带去给云秋的,还有不少是宁王喜欢的。
既然提到?敏王妃,徐宜忍不住要多议论两?句,“听说凌以梁的腿是真坏了?,敏王妃也病倒、传了?好几回太医。”
“谁?凌以梁?”宁王忙着给妻子布菜,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小子你担心他做什么?那是他自?己作死。”
自?从被软禁,凌以梁在敏王府中就不安分,不是嚷嚷着说是宁王世子使诡计害他,就是指责皇帝偏心、嘴里胡说八道喊了?许多僭越的话。
腿都已经坏成那样,他却每天都挣扎着要下床。听说自?己被软禁,还爬下来、挣扎着要去宫中陈情。
分派去守着敏王府的羽林卫都觉得敏王世子失心疯,他却还不知收敛,随意责打前?来给他看诊的御医。
几个御医憋了?一肚子火,后来纷纷告假、找借口?推脱,实在没法推辞,就到?敏王府上应付了?事——药随便涂、骨头也懒得再查。
这般消极应付了?半个月,连王妃都看出来儿子的腿骨是歪的,只好放下身段去太医院跪着求情,这才请动院判过府重新给接了?一回腿。
偏那凌以梁不知母妃艰辛,痛得死去活来时,还责怪是院判医术不佳,口?里污言秽语说个不停,气得院判夹板都没上就直接甩手走人?。
敏王妃心力交瘁,又不能看着儿子残疾不管,重新请人?重金往城里去请,可此时凌以梁已经恶名在外,便是开出五两?黄金一回、也没人?敢应。
最后是请管事到?京畿请来个村医,王妃怕最后的大夫也被吓跑,只能在大夫进门前?着人?给凌以梁捆住、嘴也堵上。
然而即便是这样,凌以梁也每天可劲儿折腾,弄得王府下人?怨声载道、一个个拿出钱来赎身买契请辞。
他们可都听说了?——
宣武楼大比阴谋败露后,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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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第一时间将自?己摘出去、毫不犹豫牺牲了?跟在他身边多年的小厮。
像他这样的主?子,不值得为之卖命。
这股请辞之风有一人?起头,王府里不到?半日就跑了?近百人?,就连老管事都找了?借口?想告老。王妃再三?挽留、承诺涨薪一倍,才勉强留他。
这么一来二去,敏王妃也支撑不住再次病倒。
她一倒,凌以梁那边更无人?照料,这位世子挑三?拣四?,一开始连药都不喝,对着进来伺候的人?也是非打即骂。
后来见人?都跑了?,他想喝水、发现叫了?半天也喊不到?一个人?后,心里才开始发慌,挣扎着下床想到?门口?看看,结果一下摔倒又给腿弄歪。
凌以梁躺在地上连喊好几声,嗓子都叫哑了?也不见有人?,越没人?他便越生?气,越生?气就越叫骂。
他骂得难听,闻声走到?门口?的杂役更不敢进。
如此循环几回,凌以梁是又累又痛、又渴又饿,心里惊惧,最终头一歪彻底昏过去。
等被人?发现时已是第二日上午,他就那么躺在初冬的地面上睡了?一宿,后背的伤势恶化,那腿村医也彻底接不上。
“得了?,不提他,”宁王重新起了?个话头,“陛下恩裳的那批粮饷已经运到?了?。那苏驰真是个奇人?——他在河中府烧栈道、吸引匪帮注意,转头就指挥士兵直取他们山寨,不仅粮饷没丢,还俘获敌人?数百众。”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王妃微微笑,替宁王添了?盏羹汤。
“等到?渭水边,几个水匪都等着抢他这条肥鱼,他却故意将粮饷分装在百十条小舟上,来来回回在渭水上横渡了?七次,给水匪们绕了?个晕头转向,配合秦州的官兵、一举剿灭三?个水帮!”
王妃顿了?顿:这听上去,倒真有点厉害了?。
“黑水关的将士们其实早就听说了?朝廷有嘉赏,但他们做好了?心理?准备——粮饷运得来只能剩下三?分之一,没想竟是十成十安全?送达。”
宁王摇摇头笑,“来递消息的信使拿这当笑话讲,说士兵们跟过年似的,从一开始的呆头鹅变成热泪盈眶,奔走相告全?部出帐来迎。”
“苏大人?躲不过,被他们围在中间抛空三?回,要不是大哥拦着,他们晚上还想做个篝火会?、烹羊宰牛感谢呢。”
王妃想象了?下那个场景,也忍不住掩口?笑了?。
苏驰有本?事,朝野都在夸,又有谁还记得他当日是个被满京嘲笑的赌徒、被龚家?赶出来的准女婿。
王妃笑了?半晌,心中又有一丝感慨——秋秋那孩子,也确实眼光不差。
锦上添花人?人?会?,唯有雪中送炭才是难。
宁王观瞧妻子神?情,知道她这是又想那宝贝儿子了?,他便偷偷在桌下掐了?自?己——瞧他这张嘴!
“啊,还有就是京畿的赋税改革宜儿你听说了?么?”他又换了?话题。
王妃点点头,这算是京城的大事。
太极湖籍库事发后,其实民间也好、朝廷也罢,人?们都在私下议论青红册制度的存废。
虽说二册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中暴露出来的问题也越来越多。
太极湖龙廷禁卫军的贪墨只是冰山一角,大量书册如何保存、修缮,青册红册的费用又该从哪个部门出,这回被烧毁后,又牵扯出一堆理?不清的官司。
苏驰主?张改革,准备将人?丁税全?转移到?土地上。毕竟人?是流动的,而天下的土地多寡,相对来说在一段时间内是固定的。
如果改记土地单位征税,朝廷只需彻底丈量测准一回土地建册,往后固定下来每几年核准一回,不用年年造册,需储存的册数就会?大大减少。
至于?人?员,锦朝户制由下至上,村中添丁自?然有村长族正?记名,城里的百姓有族谱,外出经商、做工都需身契,都成不了?逃丁。
而村中土地记总就那么多,若人?人?都外出打工,剩下的田地自?然可以租给外来户耕种,最后只管按田收税就是,操作也简单。
这策略想得好,但朝堂上反对之声也多。
其中军队的屯所最难判定,现在屯所的田地大部分是租给附近村民耕种,小部分由屯所士兵自?己照料。
若按田征税,那这部分田要怎么算?
如纳入当地土地范畴,那兵囤的田等于?隶属于?地方,在管理?架构上就会?出现权责交叉。
而且租地的钱也是屯田士兵的收入来源之一,朝廷那么多屯所,也不是处处都像西北一样在打仗。
若不纳入当日的土地计算,相反,附近的村民可能会?都放弃自?己的田地,转而去耕种兵囤的田——都是种地,给屯所种不用交税还能额外得工钱、得粮。
这只是其一。
其二是只限制土地不限制户口?,很可能会?因为各地土地的多寡而引起人?口?的大量迁徙,穷的地方愈穷、富的地方愈富。
而且苏驰的打算,是最后征税只需找到?村长和族正?、不再派税官挨家?挨户收。
当时朝堂上的诸位大人?听见他这般说,几位寒门出身的大人?就纷纷跳出来反对——说这样会?造成村长族正?的势力空前?,甚至造成兼并和更严重的贿赂、盘剥。
反正?朝堂派下来的税就这么多,那多给我好处的我就少摊派,少给我好处甚至不给的,我就多多地摊派,最终交不出来就让村民去坐牢。
“唉……真是吵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宁王扶额叹气,“段将军给我说的时候,我看他表情都像要哭了?。”
段将军就是同知将军段岩,现在借住在宰相龚世增家?里。
“是龚相与他念叨、他又过话给你,想叫你去挫挫苏大人?的锐气吧?”
“我又不傻,”宁王翻了?个白眼,“才不干这种事,人?外公都劝他不住,我撞上去算什么。”
“沈中丞也不赞同?”林瑕是御史中丞的外孙,在太极湖籍库事后,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了?。
宁王点点头,“御史台弹劾的本?子都递上去一摞了?老爷子也没拦,可见是闹翻了?、不想管。”
听他啰嗦这么多,王妃挥挥手,“得了?得了?,别说你的朝堂事了?,饭菜都不好吃了?!”
宁王这才闭了?口?,好好与王妃对坐吃饭。
而李从舟不回来吃饭的原因也很简单——云琜钱庄留了?饭。
曹娘子烧得一手好菜,虽然都是简单菜式,但味道很香,比外面酒楼卖的还少油,串荤杂炒里肉的分量更是满满当当。
原来荣伯都习惯回家?吃的,现在他也改成在庄上吃完了?再回,像那几个护卫大哥,曹娘子还蒸了?馒头放在屉上,生?怕他们晚上饿。
平日钱庄上用饭,大家?都是支一张八仙桌在后院,曹娘子把菜端上来放在那桌子上,然后大家?自?己夹了?菜、捧着碗,十来个人?坐哪儿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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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大郎自?然是和妻子两?个挑了?张条凳坐在灶房下,二郎则挨着哥嫂坐小杌。
小邱根本?用不上凳子,他跟个猴似的捧着碗能满院跑,一边吃一边捧,还能跟众人?聊他今日听着的趣闻。
四?个护卫大哥就没那么讲究,他们大多时候都是席地而坐,就在外柜通往后院的三?级台阶上。
最近天凉,曹娘子生?怕给几位冻出个好歹,连夜赶制了?四?个坐垫放到?台阶上,闹得几个大哥怪不好意思的。
荣伯是长者、朱先生?是大管事,两?人?没年轻人?那般闹,就静静坐在桌子不远处的两?张交椅上,中间再放个小几、用来放茶摆碗。
这回再加上小钟、张家?兄妹和云秋、点心、李从舟三?人?,曹娘子着意加了?几个菜,一张八仙桌就摆不开,最后又加了?张条案才勉强放下。
云秋跑到?装米饭的甑子前?,挑了?个青花大瓷碗添了?满满一碗饭,排在他身后的王护卫还有点惊讶,“东家?今天胃口?这么好?”
“不是呀,”云秋弯弯眼笑,“给小……啊唔,给他的!”
他想说小和尚,但李从舟现在是有头发的小世子。说出来要叫人?误会?,于?是他双手捧着碗,用下巴指指李从舟方向。
李从舟被点着名,立刻迈开长腿走过去,他先单手接过云秋手中那只海碗,然后轻弹了?小家?伙脑门一下,“你可以告诉我。”
添个饭而已,他又不是没手没脚,不用这般照顾。
云秋却神?神?秘秘地摇摇头,“你不懂!”
说着,他就拉着李从舟快步走到?那张长案前?,也不跟谁客气,拿起桌上放着的长筷子就给李从舟夹菜——
先齐着碗边码好一圈酥炸江瑶,紧接着是四?五块玛瑙肉铺底儿,白水蚶、酒炙青虾两?样都是直接直接端起来倒,然后又跟上笋臊子、鸡元、酿雀儿和米脯菜……
云秋的动作飞快,看得李从舟都有点目不暇接:桌上十七八样菜,有荤有素还有锅汤,云秋带着他从头走到?尾,竟然每样都塞到?了?碗里。
本?来就是海大一只碗,被他拉着这般走一遭,竟然盖得尖尖的跟座小山似的。到?最后,李从舟也不得不用双手才能稳稳端住那碗。
他还没弄懂云秋在做什么,那边钱庄上的小邱就带头吆喝了?一声,“好了?,这可轮到?我们了?!”
李从舟眸子微动,发现刚才乖乖排在云秋身后的那群人?突然跟饿了?七八天才见着肉的狼崽子似的,扑上去就给那些菜哄抢一空。
装酥炸江瑶的簸箕都被撞的掉在地上,饭甑子瞬间被掏得空空如也,几个盘子清了?个精光、其中一个护卫还给装玛瑙肉的汤汁都倒进碗。
李从舟:“……”
云秋耸耸肩,给他做了?个口?型:喏——
朱先生?和荣伯当然不会?参与大家?抢饭,曹娘子每回都是给他们单独盛好、分出来用提篮送到?交椅那边的小几上。
原本?大郎和二郎的曹娘子也是单独分出来的,生?怕内敛的丈夫不好意思同别人?抢,但被小邱闹了?两?次——说“嫂子怎么还开小灶”后,陈家?两?兄弟也不客气地加入了?他们的抢饭行动。
曹娘子看着丈夫和小叔两?个,平日虽然性子腼腆,但吃饭时动作还真不含糊,因此也就放下了?这份担忧,乐呵呵看大家?热闹。
云秋来庄上吃饭的时候少,也是最近在忙解当的事才住在了?钱庄,跟着这帮人?抢了?两?回都抢不过后——
庄上众人?可不敢让东家?饿肚子,都笑盈盈请他添第一碗,曹娘子做得饭菜好吃,云秋也乐得看大家?闹成一团。
张家?兄妹第一天来,也被这热闹景象唬了?一跳。
不过他们在棠梨班里本?来也是要抢的,第二日他们就融入其中,跟小钟小邱他们抢得不亦乐乎。
张昭儿别看是个小丫头,她聪明劲儿可大,也不是一股脑往碗里面加菜,而是在曹娘子端菜出来的时候就仔细观察,然后一层层往上堆。
每回她看着没怎么抢,但装到?碗里的菜都是最多的。自?己吃不掉,还能分给哥哥和小钟。
小邱在旁边跟着偷学了?几回都没成功,最后只能摇摇头道,“我们昭儿若是去学个木工,肯定能造出通天高?楼。”
张昭儿被打趣了?也不恼,反认认真真讲,她将来想做个行侠仗义的侠客——仗剑红尘、来去自?如。
小邱听着只当是玩笑话,没当真。
反是那张勇,每回昭儿这么说,他脸上都要挂上愁容。
——明明妹妹唱的是正?旦,不都是咿咿呀呀闺阁怨的富贵人?家?小姐么,怎么这是物极必反?
看着长案上空空荡荡的碗碟,李从舟终于?闹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双手捧着那只海碗,犹豫片刻后,垂眸看云秋,“那你呢?”
云秋还没反应过来,看着他歪歪脑袋。
李从舟屈起一根手指叮叮敲了?下碗,“你的呢?”
云秋眨眨眼睛,抢的高?兴竟一时竟忘了?这一茬,都不用回头,就知道甑子里已经没饭、桌上也空空荡荡,“我……”
曹娘子心细,虽然捧着饭碗,但一直都有注意着庄上的每个人?,见云秋手里没有碗,她瞬间变了?脸色:
“东家?我、我……再去给您重新做点儿吧?”
她这么一说,小邱几个也回过神?来,脸上纷纷露出了?尴尬羞赧的神?情。
尤其是那个添饭的时候跟在云秋身后的王护卫,他都明明听着云秋说了?要先添给那位,刚才却没想起来要提醒大家?。
“东、东家?,我这碗还没用过。”小钟捧着碗送了?送。
朱信礼和荣伯也向云秋招招手,邀他过去用。
云秋唔了?一声,当然不想劳烦曹娘子再去重做——天冷了?,钱庄这里可不像是田庄上有暖阁,饭菜冷得快得很。
再说,当初就是跟曹娘子说好,灶房的进出项都由她管着。她再去炒一碗是可以,但明日准备好的菜也就少了?。
云秋摇摇头,他不想曹娘子难做。
而且庄上这些伙计每日干活也辛苦,他更没道理?去分朱先生?和荣伯的饭,所以他……
云秋心里还没想好,眼前?就出现了?那座他堆得好好的小山。
“你吃,”李从舟将碗塞到?他手中,“凉了?。”
海碗被云秋塞得很满,端上去沉甸甸的,云秋一时心里没准备,接过来就被坠得一个踉跄,要不是李从舟扶了?一把、他就要摔了?。
“不成不成——”云秋要推,他留人?下来吃饭,怎么搞半天饭都不给人?家?吃,他饿着也不能叫李从舟饿着。
他正?在想要不请李从舟出去吃,就他们俩。
那边却响起小昭儿脆生?生?的声音——
“东家?和李公子你俩吃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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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结了??”
她这话说完,明显还想说什么,但旁边坐着的张勇却用筷子敲敲她的碗边,“吃你的饭,别多话!”
昭儿撇撇嘴,根本?不服哥哥,她不好开口?说话,只能一边扒拉碗里的饭菜,一边对着云秋和李从舟挤眉弄眼。
云秋还没反应,李从舟倒是先他一步,他转向那曹家?娘子,“劳您再给我一副碗筷。”
在曹娘子应好后,他又笑着一指云秋手里的海碗补充,“不必这般大的。”
曹娘子一愣后笑了?,转身很快到?灶房内给李从舟摸出来一副碗筷。
李从舟接过来谢过,然后拉愣在原地的云秋坐下,一边分海碗里的饭菜,一边凉凉开口?,“在你眼中,我便是个饭桶么?”
“……啊?”
李从舟敲敲那只海碗的边沿,意有所指地深深看他一眼。
云秋吐吐舌头,抱着大海碗悄悄看李从舟。
——那毕竟你这么大嘛。
云秋是真不知道李从舟是吃什么长的,明明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李从舟就是比他高?、比他壮,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吃得多。
再者说,留人?吃饭总不能让客人?吃不饱,云秋自?然在添饭时就选了?大海碗。不过这样正?好,两?人?分一碗,看上去份量倒是正?正?好。
“你……吃那些就够啦?”云秋不放心。
李从舟长叹一息,皱眉用筷尾敲他,“你那是养小猪!”
云秋被打得缩了?脖子,仔细端详李从舟侧脸发现小和尚并不是同他客气后,这才嘿嘿一乐抓抓被打得有点痒的头,端起海碗、认真干饭。
初冬天凉,饭菜容易冷。
今日北风又劲,天色浓黄、阴冷阴冷的,大家?闹哄哄地抢了?一回,都各自?安静捧起碗来大口?吃。
若在夏日,朱先生?和荣伯两?个斯文人?还要闲聊几句,但现在天凉了?谁也不想吃冷饭冷菜,他们也少了?交谈。
钱庄小院瞬间安静下来,风中仅剩碗筷磕碰传来的叮叮响。
李从舟吃饭快,但念着总怀疑他饭量的小秋秋在一旁,所以也放慢了?速度等他,一边吃、一边观察院内众人?——
四?个护卫看得出来是军旅出身:即便坐在地上、坐姿也很端正?,而且饭量大、吃得块,一会?儿功夫就能消灭一个海碗。
陈家?两?兄弟和那曹娘子就相对来说斯文些,不过也是村上出生?,家?里孩子多、吃饭也要抢。
朱先生?和荣伯他之前?就知道,两?人?都吃得慢条斯理?、细嚼慢咽,身上多少有点读书人?的意思。
新招到?恒济解当上的小钟,性子柔、吃饭也慢,吃的时候旁边还要放一碗凉水,吃一口?喝一口?的。
原本?钱庄上的小邱也厉害,这位是嘴里一刻不能停,连嚼着饭菜都还能跟旁边人?说上几句,别人?不搭理?他他也不恼,一个人?就能做成一台戏。
剩下那对兄妹,哥哥明显更稳重,那小姑娘自?从给出建议后就一直拿眼偷瞄他们,被李从舟捉个正?着,还能大大方方冲他笑。
最后绕了?一圈,李从舟又将视线放回云秋身上。
云秋吃饭不算慢,但也绝不快,小东西从小被宁王和王妃养得很好、嘴巴也挑——
酥炸江瑶黄金酥脆,但鱼尾巴、鱼鳍和鱼头要咬下来堆在碗边边;玛瑙肉晶莹剔透、入口?即化,可是他不吃边上和中间那一线的肥肉。
白水蚶只吃开口?的,闭口?的看也不看一眼;酒炙青虾更是嫌剥起来麻烦,根本?没吃、拨弄到?一边。
笋臊子只吃那点浸满了?肉汤汁儿的尖尖,鸡元竟然不吃皮,酿雀儿只吃那丁点大的腿肉,轮到?米脯菜就只吃叶子……
李从舟看得哭笑不得,侧过头闷闷笑了?一声。
云秋叼着片菜叶、困惑地看着他眨眼,李从舟却摇摇头、三?两?口?扒完自?己碗里的饭菜,伸手、将他碗里那些酒炙青虾拿出来。
“莫次饱?”云秋腮帮里还含着饭,说话模模糊糊的。
李从舟睨他一眼,指尖灵动地掐头去尾,剥掉外面红色的虾壳、将白嫩的虾子抛回他碗里。
啊?
云秋捧着碗,一时有点错愕。
“尝尝?”李从舟见他不动,手上动作顿了?顿,“还是你不吃青虾?”
——记得在江南时,船上的炒虾子云秋是吃的。
“次次次……”云秋回神?,嚼吧两?下咽下饭,口?齿终于?清楚了?,“我吃的……”
他只是有点惊讶,李从舟竟会?给他剥虾。
听见他说吃,李从舟点点头,继续认认真真给他处理?剩下的虾,从云秋的角度看,他唇角边似乎还挂着点淡淡的笑容。
云秋更惊讶了?:
怎么原来小和尚是……觉得剥虾有趣?
还是他和尚做久了?,吃什么都觉得新鲜,剥虾也能笑起来……?
他盯着李从舟,脑袋顶上升起一个又一个问号,实不知道剥个虾有什么好乐的——青虾手脚多、背上还有刺,这么麻烦的事李从舟竟然还在笑?
云秋挠挠头,夹起来一个虾米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就弯下眼睛:曹娘子的手艺又精进了?,这酒炙虾吸饱了?味儿,又嫩又甜呢。
好吃,而且不用自?己动手挨扎,就更加好吃。
他一连往嘴里丢了?四?五个虾仁,直到?看见李从舟将手中最后一只虾米也投回他碗里——
云秋才反应过来:小和尚竟然一个也没吃?
他迟来的良心有点儿痛,盯着那虾米犹豫半晌后,最终舔舔嘴,用筷子夹了?转向李从舟:“你也吃。”
李从舟一时没看他动作,只低头用绢帕在擦手上沾染的汤汁,听见云秋的邀请,他下意识转头,“你自?己……唔?”
云秋也学狡猾了?,在他说话的瞬间就给虾仁飞速塞到?他微微开启的嘴巴中。
李从舟僵了?一瞬,半晌后才慢腾腾闭嘴、吃掉了?那只青虾。
可即便他万般小心、千般主?意,唇舌还是不慎碰着了?筷子尖,正?在他念着是否让曹娘子重新取一双时,小秋秋却半点不在意地收回手。
甚至还当着他的面儿,嗦了?嗦筷子头儿。
李从舟呼吸一窒,眸色陡深。
云秋却浑然不知自?己干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还仰着红艳艳、水润润的嘴唇,冲他嘿嘿直乐:“怎么样,好吃吧?”
李从舟:“……”
他紧了?紧后槽牙,强逼自?己阖了?阖眼眸,手中一块绢帕都撕出了?铮地裂帛声,半晌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就是,”得到?了?认可的云秋美滋滋继续转回去扒拉他的饭,“曹娘子做菜一绝,等往后有钱了?,我单给她开个酒楼。”
李从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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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根本?没尝出来那青虾是什么滋味,他看着云秋顿了?半晌,最终摇摇头,苦笑一声、别开头。
正?巧他们对面隔着长案,就坐着张家?两?兄妹。
那小姑娘接触到?他的目光,竟然握拳、冲他认真做了?个鼓劲儿的手势。
李从舟:“……??”
他看小姑娘半晌,最终忍不住笑了?——得,这小宝贝,到?底上哪儿找来这么多活宝,这一院里,还当真个个都是人?才。
他这儿正?感慨,那边却忽然传来小邱一声惊呼:
“你们快看!下雪了?——!”
“雪?不是雨么?”
“诶好像还真是雪?”
李从舟抬头,远远看见了?二楼悬挂的廊灯上,竟缓缓飘落下来许多浅白色的小小细线,那一道道线落到?地上,又凝结成一片霜。
天空浓黄一片,雪线也随着寒风渐渐变密,织成雪花、雪片,最终簌簌下落成鹅毛大雪。
小邱和昭儿两?个站起来,小狗撒欢般在院里跑。
几个护卫看着他们哈哈大笑,荣伯还推推小钟、叫他一并跟着去玩,给小钟闹了?个大红脸。
十月十五日立冬,今日是廿一,算起来这场雪也可算是立冬后的第一场雪。立冬后落雪是祥瑞,这雪也可算瑞雪。
时雪应序,朝廷大概明日就会?派发雪钱恤民。
论理?,李从舟明日应当到?银甲卫屯所,跟萧副将和士兵们一起扫雪、巡街,然后处理?各地的呈报、最后回家?拜见父母。
然而论情,李从舟侧首看了?看身边端着碗加快速度扒最后几口?饭的云秋,心念一动便轻声开口?:
“明日,要不要跟我去打猎?”
第055章
“打猎?”
李从舟点点头,“去京西罗池山,离你的田庄不远。”
罗池山?
云秋眼睛亮了亮:那他是有点想去的。
罗池山是绵延在京西的一片山脉,高矮错落、起伏有致,陈家?村和吴家?村坐落在山的阳坡,北坡连接着神雾山、玄钟山,传说山中还有仙人出没。
仙人不仙人的云秋其实并不感兴趣,他其实前?世今生两世了,还从没去过御苑以外的地?方狩猎。
即便是在御苑,以他那一团稀烂的骑射技艺,其实也打不着什么好东西,加之皇帝不喜子弟饰奢华,所以冬日在御苑的骑射都是统一穿骑装。
骑装薄薄一件,冷得要死,所以云秋很?不喜欢去御苑。
宁王因此误会?孩子对?秋猎冬狩不感?兴趣,所以每回都是带着萧副将?和几个?银甲卫出去,在附近的几座高山上野猎。
有时能?带回来雪白的狐狸皮、野兔和长尾巴山鸡,有时忙了一天?一无所获、浑身滚满了雪,但笑得很?快意。
云秋小时候是不好意思?说,长大了又渐渐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如?今正?经想起来,他这辈子还真没去过狩猎。
他先?点点头,然后又犹豫地?扒拉一下李从舟衣摆,“可我……”
李从舟侧目,只看他纠结的眼神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没让他说完,抬手拭去云秋发间的雪:
“不用你骑马,我明日来接你、带你上山,你只管穿好厚衣裳。”
诶?这么好?!
云秋眨眨眼,嘴角上扬:“好呐!”
李从舟想了想,又与他约定好时间是卯时三刻,地?点还是在云琜钱庄门口。
“啊?只需要到卯时么?”云秋乖乖抱膝,认真发出疑问,“之前?父……咳,之前?我看别人去打猎都是要子时、寅时就出门的呀?”
李从舟笑着刮他鼻尖一下,“那我说寅时你能?起来么?”
“唔……”
“时间早晚没关系的,”李从舟解释道:“冬狩去的早有早的猎物、晚有晚的收获,并不要紧,你放心睡够。”
云秋哎了一声,美滋滋在心里想:小和尚这朋友真不错。
“那世……”点心在旁边,本想叫世子,想了想,改口跟着张昭儿称呼李从舟为“李公子”,“那李公子,我需要给?公子收些什么东西?”
李从舟只约了云秋一人,他不带随侍、云秋也不带点心。毕竟打猎带着乌泱泱一帮人也不好安排,自然是人越少越好。
云秋没去打过猎,点心自然也不知道打猎应该准备什么。
李从舟想了想,本来干粮、水囊这样的话都到嘴边,但他看着点心忽然顿了一下,然后他仰头一指天?,道:
“这样,天?色也不早了,让你家?公子先?去歇着,有什么需要准备的我单独同你讲,这样也能?多睡会?儿。”
点心不疑有他,自然满口答应。
云秋也高兴李从舟对?他的照顾,跟着点心上楼时,还回过头来给?李从舟摆摆手,挂着融融梨涡给?他说了个?:“明天?见!”
等点心伺候云秋用过水睡了,李从舟还等在檐下、半边墨衫都落满雪,他远远看见点心,竟双手抱拳躬身一拜,给?点心都吓得后退。
“其实是在下想要请教,”李从舟的眸色在雪夜廊灯下,显得别样深沉,“云秋素日惯用爱用的东西,我会?准备好带来。”
点心愣愣,半晌后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然后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给?李从舟让到楼下新加盖出的一间窄间。
这房间在楼梯下,一进门左手边是一排高架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茶具,正?前?方有张小几、上面摆着灯烛和纸笔墨,小几旁齐着桌腿放了张宽不过三尺的木板床。
“外头冷,明日您和公子还要出去……”点心解释道,“这里本是柜上的茶房,素日大郎他们中午也会?到此小憩,这两日就借给?我住了。”
李从舟点点头,耐心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公子畏寒、便是夏日里也经常手脚冰凉,往年冬日出去他都要随身带手炉的,但这个?可能?骑马不……”
“无事,”李从舟打断他,“您只管说,方不方便的我会?想办法。”
骑马要双手握缰、扬鞭,可巧手炉也要用双手揣着,点心本想反驳,但抬眼看看李从舟后,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此人可靠、能?够托付。
于是点心不再犹豫,将?云秋素日的习惯一一道出,细枝末节无一不明。
李从舟也用心记,遇到不明白或者模糊的地?方也开口细问,一点儿没给?点心当下人,反而态度很?恭谨。
闹到最后点心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忍不住赞了一句,“公子能?有您这样的朋友,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李从舟听着这话,不知为何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然后他摇摇头笑,“你家?公子值得的。”
最后点心与李从舟又细细絮叨了半个?时辰,李从舟离开的时候街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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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的落雪倒是停了,他翻身上马、缓而稳地?回王府。
过丰乐桥、走雪瑞街出永嘉坊,李从舟回到武王街宁王府上时,亥时刚过,他没走正?门,而是敲开王府角门直接返回沧海堂。
角门的门房睡得迷迷糊糊,见着他时穿衣裳的动作还有些惊慌,然而李从舟只是摆摆手,让他不必拘礼。
直到李从舟走远,那门房才揉揉眼——也不知是不是他睡糊涂了,怎么感?觉今日世子的心情很?好,竟然还对?他笑了笑。
沧海堂着了李从舟吩咐,从来是夜里不落锁的。
他刻意放轻了脚步牵着马,也没惊动旁人,自己给?马儿栓到马厩中、添上草料,然后就径直走到正?堂内、收拾明日所用。
不过正?堂亮起的灯光,最终还是惊动了守夜的小厮。这位小厮姓田、与点心是本家?,虚岁十四,原本是宁兴堂的杂役。
李从舟没给?他专门改名,还让他叫原来的本名,平日就管人叫小田。这是他刚来宁王府、点心还未离开时,他专门管点心问过、要来的两个?人之一。
在王府的名册上,沧海堂里贴身小厮的位置一直空缺,李从舟也一直没有要人,所以沧海堂的事情、李从舟不在时,大多都是小田和另一个?小杂役照管。
按着王妃的意思?,虽然不叫贴身小厮,但都给?他们拔擢成了一等小厮,照样拿着一银的月钱,也算是沧海堂的特例。
小田不算机灵,但人踏实本分,在宁心堂时点心就觉得这孩子老实可靠,后来李从舟问他,他就想到了这位本家?的小弟。
小田很?像是靠在什么地?方睡了一觉,脸上还压着一道梅花印儿,“公子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从舟看看他,让他回去歇着,“你帮我提壶热水来就好。”
小田点点头应了,出去烧热一壶水回来,见李从舟还在忙,便主动上前?,“还是我帮公子吧?”
说完这话,小田自己先?打了个?呵欠,他一下脸红,不大好意思?地?后退一步用手用力搓脸。
李从舟摇摇头,摁着他的脑袋将?他转了个?身,“困就去睡。”
小田哪敢,他摇头转身、看着李从舟收拾那些东西他也帮不上忙,就干脆陪在一边看着。
李从舟看他这样,便随口问了今晚王府的情况。
“嗯……”小田事无巨细地?汇报,“王爷被王妃罚跪了,王妃准备了好多好吃的菜,王妃等您等到戌时……”
“罚跪?”
“是呢,”小田想了想,这好像是新世子回来后王爷第一回被罚跪,便给?李从舟解释,“王爷经常被罚跪的,都没事。”
“为什么?”
“嗯……好像是为着陶记的桂花糕,”小田道,“王妃让王爷去排队买桂花糕,说是准备让您给?……云秋公子带去,结果王爷去晚了没买着。”
“王妃本来还准备了许多云秋公子爱吃的菜,但王爷没买着桂花糕、您又说了不回来用晚饭,王妃就恼了,所以罚王爷跪着。”
“不过也没跪多一会?儿……”小田给?李从舟学了学,说宁王还买了栗子糕,最终成功哄得王妃笑着放过了他。
李从舟:“……”
从听着桂花糕三个?字起,他就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劲。
没想到,他卷包买下的那三叠,还闹出来这样一般后续。
李从舟摇摇头,将?最后几样点心提到的东西放入行囊,然后拍拍小田道:“若明日王爷王妃问起你我的去向,你就……”
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吩咐了小田一道,等小田点点头后,又告诉他,让他想办法转达给?王爷王妃——
陶记的桂花糕,“云秋公子”已经吃着了。
小田多少有点莫名其妙,可李从舟却没给?他追问的机会?,直将?人从正?堂推出,丢给?他一句早点睡。
次日卯时,小田端了热水来敲门,结果推开门才发现正?堂内空空如?也,再跑出来细看,原来马厩里的马也早早被牵走。
小田挠挠头:世子殿下怎么神出鬼没的?
……
李从舟说是让云秋睡饱,可云秋第一次冬狩一直兴奋,躺到床上后也在被子里拱了半宿,等卯时到、点心来喊他时,他还是有点犯困、没睡够。
今日又冷了些,丑时刚过就开始飘雪,这会?儿云琜钱庄二楼的窗台上都已积了一层薄冰。
点心给?云秋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最外面还套了件雪白色带绒领风帽的大氅。
穿完这些衣裳,云秋对?着铜镜看都觉着自己变大了一圈。
曹娘子给?他准备了热包子和玉米羹,云秋抱着包子啃完,正?捧着碗喝得脸上一圈黄胡子时,聚宝街上就传来了哒哒马蹄音。
云秋舔舔嘴边,抬头巴巴望向门口。
只见李从舟一身墨色劲装、披黑色云鹤纹的风帽斗篷,那匹黑色的高头大马换了一套银色的马饰、马鞍后边儿除了弓和箭囊外,还挂有两个?大大的驮箱。
李从舟一跃下马,掸落身上的雪花,才迈步进入钱庄。
云秋探头探脑,却还是只在外面看见一匹马,他偏偏头,“不是说——不要我骑马?”
他脸上还站着玉米糊糊,偷吃的小花猫似的。
李从舟取了方巾帕,故意打开来给?他整张脸盖住,一边胡乱搓揉着一边笑着解释道:“坐马不是骑马。”
云秋唔唔两声,抬手抓了两下、抱住李从舟手,这才抢下那巾帕来揩擦——小和尚使坏,哪有人擦嘴整张脸都揉的!
他又不是面团!
李从舟看着他没说话,但眼睛弯了弯。
云秋擦好脸,看着外面的高头大马又有点犹豫了——大宛名马有他两个?高,听说凌以梁就是被这种马摔成残废的,他……可不想瘸。
李从舟却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他手里,“这个?戴上。”
“什么……?”云秋懵懵一接,摸上去竟还有些暖,仔细一看竟是双火狐绒制的手套,外面一圈狐皮红里泛粉、里面的绒毛又是很?亮的正?红色。
李从舟大概是将?这东西贴身放的,手一伸进去被焐得暖烘烘的。
云秋抿抿嘴,李从舟太周到,搞得他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
“放心,”李从舟隔着那毛茸茸的手套轻轻捏了他手一下,“答应带你出去,就一定安全带你回来,摔不着你。”
云秋耳根一热,下意识反手捉住李从舟手指。
李从舟低头垂眸,看了一眼他们好像交握在一起的手,嘴角微微扬了扬,然后大胆反握住云秋,转身与点心作别。
点心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与他们告别,“公子放心去吧。”
如?此,云秋就乖乖被李从舟牵出了门,然后被他半抱着送上了马背。
奇怪的是,和他以前?骑马的感?觉不同,胯|下的这鞍子骑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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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软乎乎的,好像还有点弹,他忍不住揪着前?面的扶手轻轻掂了两下。
正?在他好奇的时候,李从舟却踩住脚蹬、轻轻拉了下扶手一跃上马,就贴着挤着、坐在了他身后。
“坐稳了?”
李从舟的胸膛紧紧贴着他的后背,说话时,声音就好像是从背心传来的一样,嗡嗡会?震、有点痒。
云秋咯咯笑了下,双手握紧扶手,仰头,“坐稳啦!”
李从舟低头看他一眼,大概是刚用过早饭的缘故,云秋的脸蛋红扑扑的,整个?人裹在雪白的大氅里,这般看很?像是抱着只雪兔。
他嗯了一声,提起马缰,“那我们就出发了。”
虽然有他这句话做预告,那马儿撒蹄跑起来的时候,云秋还是忍不住哇了一声、身体瞬间绷得紧紧的。
李从舟看他这样就微微俯身,用自己的姿势带着云秋改变动作,“放松,别夹那么紧。”
云秋小时候也学过骑马,但如?今回想,五六岁的时候他怕摔,坐到马背上就脸色惨白,宁王因此辞退了好几个?师傅、自己来教。
结果,那句俗话果然说得很?对?:有些事,当爹的真没法教。
那些骑御师傅们教不了是因为不敢对?小世子说重?话,宁王比他们还心软,云秋都不需要上马,只要扁了嘴说句不想,宁王就会?说今天?算了。
如?此一来,云秋长到十五岁,就勉强会?上个?马,自己是连缰绳都不敢摸,大多数时间都是由师傅们给?他牵着走马。
如?今乍然被李从舟带到了大宛名马上,自然是把学过的要领忘个?精光、死死捉着马鞍上的扶手,眼睛都要吓闭上——
怎么离地?这么高?马儿在雪地?上跑会?不会?滑跤,这匹大黑马背着两个?驮箱再带着他们两个?人、会?不会?跑不动……?
他这正?闭着眼胡思?乱想,李从舟却忽然从后腾出一只手横到他腰间,人也整个?贴下来、嘴唇凑到他耳畔:
“放松,不然待会?儿你要腰痛。”
云秋僵了僵,也不知是因为李从舟骤然的贴近、还是因为他说话时喷洒出来的热气弄得他有些痒,他缩缩脖子,深吸一口气、试着放松自己。
然而他还是有点怕,只能?往后蹭蹭、尽量让自己贴着李从舟,并小声嗫嚅一句:“能?不能?……慢点?”
其实李从舟顾着他新骑,跑马并不快,马儿只是正?常在街上快走,都没有到跑起来的地?步。
看着云秋鼻尖上都渗出汗,他也有一瞬的为难——
这匹黑马是大宛的名种,属于高头大马,步伐比中原马儿大、换蹄的速度也快,再慢下来就是走了,那要什么时候才出得城去?
这会?儿街巷上行走的京中百姓还不多,若慢下来,那岂不是很?多人都要知道真假世子并骑一匹、同游冬狩?
李从舟不想招惹是非,如?今他们的地?位身份不同:
他是可以当宁王世子不理会?世俗眼光,但云秋现在作为平民,难保没有好事者会?去说他的闲话、甚至找他的茬儿。
思?来想去,李从舟将?云秋身后的风帽拉起来往他脑袋上一套,然后自己更往前?拱了拱、将?小家?伙整个?紧紧揽在怀中:
“怕就闭上眼睛,我们要先?出城。”
他没解释太多,可云秋听懂了。
于是他喔了一声乖乖闭上眼,放松自己缩在李从舟怀里。
小和尚稳重?可靠,他信他的。
闭上眼后,五感?中的其他感?觉就会?变得很?灵敏,云秋只觉风在身边嗖嗖地?刮,偶尔还有冰凉的雪片会?落到他鼻尖。
还未等他抬手擦去,策马的李从舟就先?一步替他拢紧了风帽,更拉过来他自己的斗篷,将?他整个?人裹裹好。
被黑色的布罩住,云秋感?觉身上更暖了,李从舟和小时候一样,一年四季身上都像藏着个?小火炉。
他的胸膛宽阔、搂着他的手臂很?有力,而且,大约是两个?人分享同一个?马鞍的缘故,李从舟那标准的骑姿很?准确地?传递给?了他。
云秋靠着李从舟,也渐渐改变了自己的动作、学着不再绷那么紧,夹紧在马肚子上的腿也慢慢松开。
整个?人松弛下来后,云秋感?觉骑马好像也没有那般难了:
他试着偷偷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李从舟分明的颌线,然后就是天?空里不知何时已停歇的雪——
他们已离开了嘉定坊、再几步就能?出城。
大宛名马是高马不假,但其实大马有大马的好处,它换蹄快却跑得稳,而且坐在马背上能?够看到更高、更远的风景。
云秋渐渐被眼前?新奇的风景吸引,脑袋慢慢从斗篷和大氅里探出来。
李从舟低头看他一眼,一声低笑被风吹散。
“醒了?”
云秋抿抿嘴,“才……没有睡!”
李从舟本就是逗他,也不争,只动动腿垫着云秋的脚教他改变姿势,小家?伙既有勇气从那一团绒绒里钻出来,那便证明他是不怕了。
他一边在动作上教,一边配合着调整跑马的跑速,告诉云秋其实骑马不难,放松后跟着马匹动作也没那么费劲儿。
云秋跟着学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学了两辈子都没弄明白的骑马,竟就在这么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里,被李从舟三言两语给?教了个?七七八八。
等到他们跑到罗池山下时,云秋已经敢自己牵马缰,李从舟只从后拥着他、虚虚拉着扶手。
马儿也不愧是名马,跑了这么一大段路也不见气促,反还能?稳稳地?驮着他们往山上走山路。
进山走了一段,等彻底看不见山脚的两个?村庄后,李从舟才接手了马缰,低声询问云秋累不累、用不用停下来歇歇。
“不累不累,”云秋现在开始觉得狩猎好玩了,“我们是现在就去抓小狐狸小兔子吗?”
“这里不够高、还没到雪线,要抓也只能?抓到小松鼠和山鸡,”李从舟顿了顿,微微仰身从一个?驮箱中取出个?水囊,“喝水不?”
云秋舔舔嘴唇点头,他是有点渴。
水囊入手后摸着温温的,云秋原本都做好喝凉水的准备了,没想仰头入口,喝到的竟然是甜甜的牛乳,而且还温热。
他的眼睛倏然就瞪圆了,“怎么办到的?!”
李从舟笑笑却故意没告诉他,等他喝完后,就立刻收起来那个?水囊,然后一提马缰、轻轻吐了两个?字:“秘密。”
云秋:“……”
他算是发现了,小和尚的性子在某些方面来说还真的是挺恶劣。
哼,小气鬼,不告诉就不告诉。
云秋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舔掉粘在唇角的奶渍——看在牛乳好喝的份儿上,他就不和他计较了。
罗池山上的山道仅修到半山腰,再往上、就全是隐匿在密林中的山经和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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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的那场雪掩埋了大部分的路,远看过去皆是纯白色。
云秋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犯迷糊,频频抬头偷看李从舟——想知道他是如?何辨明的方向。
李从舟却忽然将?缰塞到他手中,竖起食指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他突然从背上取下弓、弯弓搭箭。
铮地?一声巨响,吓得云秋险些丢了缰绳。
顺着箭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李从舟竟在一丛枯萎的灌木下发现了一只出来觅食的獾。可惜这一箭没射中要害,小东西挣扎两下就带着伤跑了。
血顺着它的后腿流出来,在那纯白天?地?间划出一道极细的红线。
云秋闷笑一声,仰头用后脑勺撞李从舟胸膛,“原来你也会?射偏呀?”
李从舟低头睨他一眼,其实这獾他看见许久,按理来说能?一箭毙命,但当箭在弦上时,他又分神想:云秋见着这般血腥、会?不会?害怕。
一念之差,就叫猎物脱走。
偏这小没良心的,还这般浑然不觉地?笑他。
李从舟多少有点气不顺,可还是忍下来,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冬狩便是如?此,也不是回回都能?有所收获。”
云秋点点头,信了。
本来前?世宁王他们去打猎也是经常空手而归,甚至有时候在御苑秋狩,皇子当中也会?有人什么都捉不住。
见李从舟面色不虞,云秋又安慰道:“不过你也已经很?厉害了!这么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能?射|得这样好,可见你确实有打猎的天?赋!”
他这话没头没尾,引得李从舟疑惑。
云秋却自顾自地?继续说,“打猎和射靶子到底不一样嘛,靶子是死的、猎物是活的移动的,一次射偏也没什么!”
“而且……”云秋想了想,又侧首回望着李从舟,“是不是第一次杀生,心里慌啊?”
李从舟:“……”
云秋不提,他都快忘了。
从云秋的视角看——他应是在佛寺中吃斋念佛、慈悲为怀地?度过了十五载,如?今乍然回王府还俗,一应习惯都要改,射不中也正?常。
平白倒提醒了他……
李从舟不动声色看看云秋的发顶:若叫云秋知道他是重?生而来,恐怕这小雪兔能?给?直接吓晕过去。
算了,一只獾而已,真猎到了肉也不好吃。
云秋只是小又不是傻,露出这么大的破绽,指不定他哪天?就起疑了,被这么圆过去也好。
于是他重?新背上弓,从云秋手里接过缰绳,“坐稳,我们再往上走到雪线上,那里就能?见着野兔和狐狸了。”
云秋点点头松开手,见李从舟的神情回复如?常,自己也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回去,拢紧身上的大氅。
抖开缰绳喊驾,李从舟俯身策马,加快速度带着云秋从罗池山深入到神雾山内,神雾山更高、远处的山尖上能?明显看到一处雪线。
越往高处走,山中的风雪越劲儿,天?空也从浅灰色逐渐变成深灰,山风裹挟着白雪变成一片片浓雾,只能?隐约瞧见那些顶着雪的一颗颗青松。
云秋的兴奋劲儿过了,靠在李从舟怀里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他扯扯风帽挡住脸,手虚虚搭在马鞍的扶手上,“我睡一小小会?儿。”
李从舟嗯了声,也拉缰、让马儿放缓了脚步。
云秋到底没起过这么早,靠着李从舟没一会?儿就睡熟。
而李从舟抬眼观瞧头顶的天?,料必山中不一会?儿将?有一场大雪,便调拨马头、朝着乌影给?他说过的几处山洞方向走。
一个?时辰后,等云秋打着呵欠睁开眼,却意外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山洞中,山洞很?高、很?宽,但进深仅有一丈左右,洞口燃着簇篝火,火旁放着两个?驮箱。
李从舟和马儿都不在,云秋揉揉眼睛坐起身,发现自己枕着的“枕头”是李从舟那件黑斗篷,他身上还披着点心准备的大氅,但大氅之外、竟还盖了一重?薄毯。
薄毯之下,他躺着的地?方铺了一层厚厚的羊毛毡,是鞣制过的、下面还垫了不少干草。
难怪外面冰天?雪地?,他躺这睡着却并不觉得凉。
云秋瞅瞅身下垫的羊毛毡,这毡制得好、厚厚软软像块大米糕,他好奇地?撑开手掌,发现密织的绒毛竟能?将?他的整个?手掌都藏住。
玩了一会?儿觉得有意思?,云秋干脆翻过身来、整个?人趴到毛毡上,像条小鱼一样扑棱着玩。
结果手一伸就碰到了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给?云秋吓得弹了一下,抬头仔细一看,却发现是李从舟放在毛毡旁的一柄小刀。
刀柄上简单缠了一圈葛布,刀鞘暗雕螭纹,刀旁边的空地?上,有一行李从舟用烧焦木炭写下的小字——
“外面雾大,醒来别乱跑。”
云秋正?感?慨——原来字写得好看的人,拎根烧火棍都能?写漂亮的小楷,洞口的篝火就突然动了动、发出辟啵一声。
然后,他就依稀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马蹄声。
云秋一下就从毛毡上蹿起来,刚抱稳身上盖着的绒毯,抬头就和拎着几只野兔进来的李从舟对?视上。
“醒了?”
“兔子!”
云秋跑过去,眼睛直勾勾盯着李从舟手上的兔子:一只灰的、俩虎皮黄的,都是被一箭射中,而且内脏也被简单处理过。
看他实在好奇,李从舟干脆把几只兔子都递给?他。
为图方便,李从舟是将?兔子耳朵系在一起带回来的,一串死兔子拎起来凉冰冰的很?新奇,云秋提起来转着仔细观察了一圈。
李从舟就趁着这档口,蹲下身去拨旺了火,“外面起了急风,可能?晚些时候还会?有场更大的风雪,我们今天?晚上可能?要住在山中。”
他伸出冻僵的手在火上烤了烤,回头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云秋,“你的意思?呢?”
——如?果云秋不想住在山里,那他可以试着背人下去。
然而云秋却理解成另一重?意思?,他提起手里的小兔子串儿,眼睛贼亮,“所以今天?晚上我们吃烤兔兔?”
李从舟挑挑眉,好笑地?看他一眼。
他还担心小东西嫌他血腥残忍,特意在外面放了血、处理好内脏才带回来。没想云秋这家?伙可有本事,嘴里说着叠词、行动上却算计着要吃人个?全部。
也不知那三只魂归天?际的“兔兔”心里怎么想,反正?李从舟是觉得云秋这人蛮矛盾的——
小时候明明怕他怕得要死,却还是一次次高兴又热忱地?贴过来,软糯糯叫他小和尚,还要跟他拉钩做好朋友。
长大了以后,明明在经商做生意上精明得跟只小狐狸似的,该他聪明机敏的时候,他又好像玲珑心少了那一窍、憨死了就知道吃。
李从舟在心底摇摇头,面上却只是极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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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先?说好,我没带糖和醋。”
云秋一时间还没明白糖和醋是什么,直到李从舟转身从那两个?驮箱里拿出许多瓶瓶罐罐——油和各式各样的香料,他才反应过来李从舟在说什么。
他是喜欢糖醋小排,但没想过出来打猎也要吃糖醋兔子。
再说了,狩猎打到的野味不都是烤着吃么?
云秋将?自己的想法给?李从舟一说,又给?那一串兔子递回去给?李从舟,然后就蹲在旁边看李从舟利落地?剥皮、削木签,给?兔肉抹上油和调料、架到火上。
兔肉分量不多,但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时,还是很?勾人馋虫。
也不知李从舟怎么配的调料,闻上去好香好香,云秋忍不住吸了好几回鼻子,还舔舔唇瓣连吞了好几口唾沫。
“饿的话,先?吃
点果子垫垫?”李从舟腾出手,从其中一只驮箱中摸出了一小兜洗好的果子,有柿子、枣和两只雪梨。
“刀我放在你枕头边了。”他又补充道。
云秋却提着那袋子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李从舟给?架在火上的烤兔翻了个?面,回头看他一眼,“不会?用刀?”
云秋摇摇头,跑回去捡起那把小刀回来,自己东张西望找了块高起来的小石头放下那兜果子,然后他站起身绕着李从舟和火堆转了两圈,最后趴到了那两只驮箱旁——
连果子都带,小和尚这里头都装了什么?!
有热乎乎的甜牛乳、有果子,还带着瓶瓶罐罐的油盐酱醋,有薄毯、有羊毛毡,还有什么他想不到的东西啊……
本来李从舟不想让云秋看,但见他实在好奇,也就随他去,只轻声嘱咐,“就在里面翻,别拿出来,塞进去一回不容易的。”
云秋一开始还笑,可脑袋趴在驮箱边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就渐渐谈了:甜牛乳用两个?温瓶夹在中间焐着,除了果子李从舟还带了不少糕点瓜子,还有各式各样的药。
几个?药瓶下面还放着一只未点燃的手炉,炉上铺着几本《典务纪要》、《解当齐要》,而那些书上还放着几样精巧的小玩具——一看就不是李从舟自己要带的。
云秋翻了一会?儿,心里有点酸酸涨涨的,他是没想到——出来打个?猎,李从舟会?这样照顾他,吃穿度用都照顾得好好的,而且什么也不要他操心。
“好奇完没?”李从舟的声音恰好在这时候响起,“看完就过来坐,烤好了。”
云秋扒拉着驮箱盖子,慢腾腾挪过去,紧紧挨着李从舟坐下,看上去情绪有点低落,一点儿也不像刚才拿着兔子那般开心了。
李从舟挑挑眉,将?其中一串烤好的兔肉塞到他手里,“怎么了?”
云秋捏着那木签子,抿着嘴看了半晌后,突然气呼呼地?张嘴就去咬兔腿上的肉。
李从舟被他这奔放的吃法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拦,“仔细烫!”
然而就这么紧拦慢拦的,还是拦晚了一步,云秋咬得太快,嘶地?一声烫得差点给?手里的兔子都甩丢。
李从舟实在不知他这又较什么劲儿,只能?叹一口气到外面找来水囊,驮箱都用来放云秋的东西了,他自己的水囊就挂在马上。
水囊不能?保温,不过云秋被烫着用点冰凉的水正?好。
给?云秋漱过口,又检查了一道没有烫着舌头,李从舟在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而闯了祸的云秋更加别扭,闷闷地?捏着木签良久,才憋出一句含含混混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啊?”
李从舟:“嗯?”
云秋叹了一口气,清清嗓子轻声道:“我是不是挺麻烦的?”
李从舟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摇摇头,“怎么这样想?”
云秋一指那两个?驮箱,“是点心告诉你的吧?里面的东西……你带的都是我喜欢的,自己的东西一样都没有,我……”
李从舟却只是伸手轻轻揉了他脑袋一把,没让他说完,他挨着云秋坐下来,然后撕下来一块兔肉递给?他,“吃肉,待会?儿凉了。”
云秋下意识接了,可还是眼巴巴等着李从舟的答案。
李从舟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终于无奈地?抬手点了点他的鼻尖,“傻气,真嫌你烦我还要专程准备这么多东西、邀你来打猎么?”
云秋恍惚了一瞬,陡然明白了!
刚才还愁云密布的小脸喜笑颜开,扑过去就抱住李从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要不是李从舟习武、腰腹力量稳,他都要给?扑倒了。
多大的人,竟还跟小时候一样莽撞。
李从舟拍拍云秋的背,给?人扶扶好,叫他坐回去别发疯。
而云秋嘿嘿一乐,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才心满意足地?坐回去,抱着李从舟分给?他的木签子、一条条兔肉撕下来吃。
山里的野味还真是不一样,只洒上点椒盐也能?这样喷香。得到李从舟不怎么直白的回答,云秋也就没什么压力地?吃掉一只半。
等都吃完、收拾好,李从舟还从驮箱底翻出来一口锅,给?云秋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人不是来打猎,是来野炊的吧?
李从舟没想那么多,这口锅点心没说,但他自己觉得山里冷,就想着带出来烧点热水、好方便云秋洗漱。
而在云秋洗漱的这段时间里,他就出去看了看外面的风雪,观察下马儿所在的另一处背风的山洞,重?新拾捡了一些干柴进山洞。
他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给?云秋叠了枕头,所以现在就穿着一套劲装,云秋听他的话,洗漱完就乖乖窝到了羊毛毡上。
这会?儿,正?抱着膝盖侧首看他站在洞口掸落身上的雪。
篝火摇曳,劲装紧身。
一行一动都勾勒出李从舟身上极具爆发力的那些肌肉——横阔的胸膛,紧窄的腰肢,还有那双骑在马上、能?垫着他踩马镫的长腿。
云秋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小啧了一声。
正?好李从舟也掸干净了身上的雪,将?柴堆好后就转过来用剩下的水洗漱。前?世今生他当了两回和尚,每回洗脸都是习惯连着脖子、胸脯一起洗。
今日帮云秋带这些东西其实并不麻烦,只是教云秋骑马还有注意周围的猎物、防备不让睡熟的小家?伙掉下去,着实有些费神,累得他出了一身汗。
衣裳肯定是换不了,李从舟也就自然地?敞开衣襟,用巾帕沾着变温的水周身胡乱擦了擦。
他这儿是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可从云秋这边看过去却没那么简单——
篝火的火光明亮,照在李从舟身上给?他一身漂亮的肌肉都涂上了鲜明的色彩:亮得更亮、暗得愈暗,结实的胸腹上一片沟壑起伏纵横。
云秋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红了脸、抓下风帽蒙住整张脸。
完了呀。
云秋双手死死攥着风帽边沿,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当成粽子给?严丝合缝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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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十五岁了,要整点世俗的欲望了。
他怎么可以这般没羞没臊、荒|淫无度、饥不择食,对?着自己的好朋友都能?起这种荒唐旖旎下流的心思??!
云秋闷在风帽里天?人交战,偏偏越想脑子越乱,尤其听着李从舟一步步靠近,他身上不由起了一股又一股的细小战栗。
李从舟走过来,本想给?云秋说——前?半夜他好好睡,他来守着火。结果靠近就看见小云秋笔挺地?躺在羊毛毡上、风帽还盖着头。
他看了一眼觉着好笑,后来想想又以为是云秋觉得冷,便将?那条绒毯抽出来给?他掖掖好,风帽也重?新整理拉高、绒毛拢住额头耳廓,但要露出口鼻方便呼吸。
等整理完这些,他才轻笑一声转身,就坐到云秋脑袋边、替他挡住洞口灌进来的风。
而李从舟不知道的是,他做这一切时云秋还醒着。
等他背过身去,云秋才整张脸红得滴血,手指轻轻动动、掀开一线绒毯、目光恨铁不成钢地?直往下看——
争气点儿啊你!看看清楚这是小和尚不是大姑娘!
轮不到起立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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