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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章

听着点心声音,顾云秋下意识想要叫他进来帮忙。

可搂着小和尚的手微动,却摸到李从舟后背上惨烈的伤。

话到?嘴边,又给他憋了回去。

顾云秋略作沉吟,脑子飞快转了转:

小和尚独自一人又受了伤,没道理突然出现在?南仓别?院,而且又是跳墙又是捂他嘴的。

兴许——

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他往上托了托李从舟脑袋、方便他口鼻露出水面呼吸,而后小声告诉点心自己没事。

“对了,萧叔回来没?”

“还没呢,公子要找他?”

听点心的意?思像是要去给他叫萧副将?,顾云秋连忙喊,“哎!不不不,别?别?别?,不用?喊萧叔,点心你先进来。”

点心依言走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

隔着缭绕雾气,他家公子怀里怎么好?像抱着一颗……青白的圆白菜?

以及等?等?,圆白菜上怎么会长五官?

点心疑惑凑近,一看后啊呀一声叫出来:

“他他他,怎么在?这儿??”

报国寺的明济和尚,双眸紧闭、脸色灰败,身上僧袍被?水泡得虚虚挂在?肩上,前?襟大开、露出一片结实鼓|胀的胸|膛。

荡漾的水波纹环绕在?他和顾云秋身边,点心刚才遥遥一望,还以为是什么他看不得的旖旎风光。

“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别?愣着了,快过来帮忙!”

顾云秋拖着小和尚往岸边靠,将?人递给点心时又补充一句,“他背上有伤,别?碰着。”

两人合力费了老大劲儿?,总算将?李从舟从热汤中弄了出来。

虽说同年?同月同日生,可李从舟从小习武,个头高、身量结实,昏死过去后重得跟头牛一样。

顾云秋爬上岸就累得气喘,仰躺在?青石板上缓了好?一阵,才给气喘匀实,攀木施拿沐衣时,两手都在?发颤。

沐衣是一种用?吸水棉葛或绸缎制成的对襟长袍,广袖、无纽系带,常作浅色,专供沐浴时使用?:

拖曳在?后的长摆能?隔绝披散长发中的水汽,直接贴在?身上的布料能?在?行动间吸走肌肤上的水。

到?汤泉边备间时,脱掉沐衣、随便擦擦就能?换外?面的衣裳。

点心这些?年?习武,不像小时候那般弱不禁风。

而且,实际上他的年?纪比顾云秋他们大上几岁,按理来说,应当能?背得动李从舟。

如此,等?顾云秋换好?衣裳出来,点心就请他帮忙,俯身弯腰下去将?李从舟背起来、再由顾云秋从旁相护。

两人一前?一后走,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汤泉中缓缓浮起一团粉红色的花绸,花绸之下,还有一块四方巾帕。

水波纹荡漾,忽有一人从桃林中飞出。

他身形灵活、指尖点水,轻而易举将?那花绸和帕子都抄到?手中。

乌影用?指间挑着那湿漉漉的帕子,端详片刻后,笑着拧干收好?。

还说不是相好?的?

掉了人家一封信像丢了魂似的,还偷偷藏人家的香帕子。

他远远看了眼顾云秋三人离开的方向,哼起不知名的小调,很?快消失在?桃林深处——

南仓别?院的总管给顾云秋安排的房间在?西苑堂屋。

这是一间面阔五间、青瓦白墙的大房子,里面的装潢布置一点不比宁心堂差:窗户皆是六棱交椀的菱花窗,上贴防蚊的金色密纱。

供顾云秋睡的那张架子床也是花梨格的,堂中的圆桌上镶嵌了墨玉,玉质里的棉絮天然形了孤山和西湖的大致轮廓,十分?罕有。

至于盥洗架上的铜镜,东侧的书案、花架,琴台、香案,都是用?料上乘、造型古朴典雅的苏式家造。

堂屋距汤泉不过数百步,平时走一个来回都用?不上一炷香时间。

现在?多抗了个李从舟,顾云秋只觉这段路有一万年?那么久。

好?容易将?人弄回房,拆掉他身上乱七八糟的湿衣服,借着屋内烛火,顾云秋才看清楚李从舟后背上的伤有多严重——

烧焦的僧袍黏在?后背上,脱落的皮肤翻卷、露出里面鲜红色的肉,血水脓水混合着汤泉水汩汩流下,没一会儿?就打湿了床单。

顾云秋缩了下脖子,让点心去弄盆热水,再找跟着他们那个大夫拿点治烧伤的药。

结果点心刚走到?门口,他俩都听见由远及近一阵脚步。

“秋秋睡了吗?”是宁王的声音。

顾云秋嘶了一声,一下跑回床边拉高被?子盖住李从舟。

转头一看,又觉得床上拱起这么一团真实欲盖弥彰。

他扯了扯被?子,环顾屋子一圈后,也实在?没什么适合藏人之处。

“咚咚咚——”

门外?的宁王等?了半晌不见儿?子回应,便敲敲门、又唤了一声:

“秋秋?”

事已至此,顾云秋咬牙横心:三两下扯掉自己身上外?袍、拆掉头上簪子,掀开被?子、滋溜一声钻到?床上。

他把赤条精光趴着的李从舟往里推了推,拉高被?子挡住人后,自己靠在?外?侧枕头上应声——

“秋秋睡着了!”

听见这个,门外?的宁王噗嗤一乐,“睡着了还能?说话呀?”

“哈啊——”顾云秋逼着自己打出个呵欠,闷闷用?被?子捂了脸,“反正就是睡着啦,阿爹有什么事明天再讲嘛。”

站在?屋门外?的宁王好?笑地摇摇头,和跟在?身后的萧副将?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叹气开口:

“明日父王就走了。”

啊?

顾云秋一下掀开被?子:这、这么快?

他们到?江南也不过两三天时间,父王这就要启程回京去了?

顾云秋急急掀开被?子,看见李从舟后背上惨烈的伤口后,犹豫片刻又将?被?子虚虚改回去,自己挪了挪、尽量贴着李从舟。

——这样,从外?面看起来,床上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再放下一半纱帐,顾云秋满意?地拍拍手,示意?点心去开门。

在?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时,顾云秋揉揉眼睛,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模样,“阿爹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啊——?”

宁王走进来,见儿?子真已经躺床上了,只能?自己搬来一把圆凳,想坐在?床旁边。

结果才弯下腰去,就看见地上堆着顾云秋刚才慌乱中脱下的衣衫。

顾云秋:“……”

宁王皱皱眉,转头看点心。

点心被?那凌厉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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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扫,扑过来立刻捡起那堆衣衫收在?怀里。

在?宁王开口前?,顾云秋先糯糯发声,“阿爹你别?训点心,是我让他们去泡了热汤再回来的,不信你问萧叔嗷。”

这事萧副将?给宁王禀报过,他是知情的。

再看抱着衣衫喏喏说是自己疏忽的小厮,宁王想到?这贴身小厮是儿?子主动管他们要的,平日伺候得也妥帖,便将?话咽回肚里,改成一句:

“下不为例。”

“好?啦好?啦!”顾云秋动了动,在?保证不暴露李从舟的情况下,双手抱住宁王手臂,“阿爹快说说怎么就要走了?”

他这般说着,还偷空给点心抛了个眼神。

点心会意?,在?宁王的注意?力被?顾云秋吸引时,一弯腰把角落里李从舟的衣服裤子也给收了出去。

宁王来南仓是运粮,等?仓管清点出来足数,自然就要加急回京。

这批粮草运送回京城后,会下拨给各地的转运使,由他们走水陆两路运往黑水关、支援前?线的军士。

这是和前?线有关的差事,带顾云秋下江南已是破例。

正经事急,宁王当然不能?久留。

他把这些?情况给顾云秋讲了一道,然后揉了把儿?子刚洗好?、毛茸茸的发顶:

“萧副将?留下来陪你,爹的差事耽误不得。”

说着,他又塞了一沓银票给顾云秋,“不够就差人送信来,管家会派人给你送。遇事不要太与人争,上山、涉水都当心。”

顾云秋推了两下,王妃给他的银票还有厚厚一摞呢。

见他不拿,宁王却极自然地一转身,将?手中银票递给萧副将?,“秋秋就交给你了。”

萧副将?双手接过银票,郑重其事地单膝下跪,“末将?定不辱命。”

顾云秋:“……”

他张了张口,尝试劝道:“阿爹,萧叔是你的左膀右臂,不如你带他回去吧?你不是还留了两队银甲卫给我么?”

没想这话一出,宁王和萧副将?竟然同时摇头——

宁王:“银甲卫不过百人,你让爹怎么放心?”

萧副将?:“那些?毛头小伙子只知舞刀弄枪,哪里能?保护好?人?”

顾云秋:……?

他舔了下嘴唇,看看父王又看看萧副将?。

若不是他的手要用?来扶住被?子——让锦被?透风不至于捂死小和尚,又不会豁口开太大被?父王发现他床上有人……

他现在?真的,非常想抬起双手捂住脸。

——听听,他们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百余人的银甲卫竟然保护不了他一个十四岁的小孩?

人正三品的侍卫怎么就不会照顾人了?

顾云秋讪笑两下,直觉萧副将?是被?父王带偏了,又劝了两次无果后,顾云秋也不坚持了,只让萧副将?留下。

“那阿爹一路平安。”

宁王笑着捏他脸颊一下,“照顾好?自己。”

顾云秋乖乖点头昂了一声。

直到?宁王和萧副将?起身离开,他才忽然意?识到?:

宁王之所以选择晚上来和他说这件事,是因为宁王知道他早晨贪睡、起不来,所以专程晚上与他告别?、次日让他睡饱。

看着走到?门口关门、笑着与他挥手的宁王,顾云秋也跟着笑起来,终于敢抬起手,轻轻挥动两下——

宁王走后,点心重新推门进来。

“公子。”

“呼——”

顾云秋长出一口气,忙掀开被?子。

就这么坐着说一会儿?话的工夫,他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也不知道是两个人挤在?一条被?子里热的,还是单纯紧张的。

掏出随身的巾帕擦了擦脸,今天这热汤算是白泡了。

点心刚才收拾了衣裳出去,顾云秋的那套自然是送到?浆洗房。

但明济师傅的衣裳裤子上都沾着血,而且那僧袍的后背一块全都烧坏了,也没办法缝补。

他拿在?手中一时无措,最后找了个木盆先放着。

刚才王爷和公子说话,他不方便进去伺候,就按着顾云秋的要求去找了随行大夫,谎称是自己烧水时不小心烫着,讨来一罐烫伤膏。

“好?好?好?,小点心真聪明!”

顾云秋披上外?袍、翻身从床上跳下来,接过那烫伤膏就和点心一起帮李从舟处理伤口——

怕被?外?面的银甲卫看出端倪,顾云秋和点心只敢点了一盏小灯。

借着烛火微弱的光,顾云秋发现李从舟后背上的伤并不是简单的烧伤、烫伤。

血肉坑坑洼洼的,像被?什么东西炸到?了。

顾云秋一边稳稳端着烛台替点心照亮——处理伤口这么高级的事,他可做不来。

点心小时候是杂役,顺哥那群恶仆还在?时,他总是被?打,身上大伤小伤不断,烧伤烫伤什么的更是家常便饭。

只是……

点心蹭了下鼻尖上的汗,明济师傅这伤要严重许多。

虽然他们刚才用?帕子沾着药酒轻轻擦拭过,但凑近细看就会发现,还有很?多细小的黑灰色碎屑卡在?肉里。

若不挑出来,只怕要感染发炎。

烧伤烫伤本就难好?,李从舟这后背上腥红一片,破皮的破皮、起泡的起泡,要再加上流脓……

那滋味,岂止是不好?受。弄得不好?,说不定还会丧命。

想到?这儿?,点心小声将?自己的担忧与顾云秋说了,外?伤他倒能?处理,“但明济师傅伤得重,只怕还得弄点儿?内服药。”

这话没错。

但就他们眼目前?的状况却有点难办:

小和尚不醒,顾云秋就没办法弄清楚他为何被?人追杀,又是被?谁炸成这样。

叫随行大夫进来不难,难的是叫他进来后一定会惊动萧副将?,萧副将?知情后定会禀报给宁王。

算上和报国寺的交情,以及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份缘分?,宁王知道后必然会分?心插手此事。

虽不懂朝堂政事,但西北战局要紧,这个顾云秋是知道的。

他不想宁王分?心,也不想押运给西北的粮草出问题。

思来想去,顾云秋决心先拖一拖:

说不定明天小和尚就清醒了呢?

点心点点头,金针淬火处理完李从舟的伤口,又用?小勺挖着药膏细细涂过一遍,才擦擦手、轻轻将?被?子盖到?李从舟腰间。

看着被?染红大半的架子床,点心想了想,“公子今夜上我那儿?睡吧?我留下来守着明济师傅。”

虽然点心是下人,但南仓别?院的总管惯会来事:

给点心、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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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副将?等?人安排的都是客舍一类的居室。虽不如堂屋这般大,但里面的家具陈设也不差,至少?比外?头客栈的上等?房强。

但顾云秋却摆摆手,轻轻弹他脑门一下:

“我睡觉你知道,没特别?重要的事我可愿意?多睡会儿?,跟你换了,还要记着早起换回来,多麻烦呐——”

点心想想也是,“那我给公子扎张软榻?”

顾云秋摇头,径直走向那张架子床,“不用?不用?,小点心你也忙了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早记得帮我守好?门就是。”

点心看他的动作,忍不住虚虚拦了一下,“公子,床上可染了血……”

“就一点点嘛。”

“但……”明济师傅不是还在?床上。

“没事的,”顾云秋脱下外?袍、自己从柜子里拖出条新被?子爬上|床,“我们小时候也一起睡的嘛。”

点心想了想,六年?前?在?报国寺,好?像……确实是。

他犹豫片刻后妥协,“那公子你当心,有事就叫我。”

“嗯嗯,”顾云秋躺下去,拉高被?子盖到?下巴,“小点心好?梦!”

……

可惜,一夜过去,李从舟还是没有醒。

不仅没醒,还发起了高热。

面如金纸、唇无血色,浑身烧得滚烫,都给顾云秋早早热醒了。

探了探小和尚额头,掌心传来的灼热一下驱散了他的困意?。

扭头看窗外?天光微蒙,顾云秋试探着叫了一声:“点心?”

“公子?”

推门进来的点心身上带着一股寒气,顾云秋眨眨眼,“你……一直守在?门外??”

“回去睡了会儿?的,”点心抬手挠挠头,“刚起。”

顾云秋拍拍胸口:吓他一跳,还以为害小点心彻夜未眠了。

“点心你来看,”顾云秋从床上让开,“他好?像发热了。”

点心过去试了试,明济师傅确实烧得浑身滚烫,后背上的伤口流出了更多的黄水,染得整张床更不能?看。

顾云秋从床上下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观察点心的神情,见他愁眉不展,就知道李从舟情况不妙。

思虑再三,顾云秋决心不等?了——还是要请大夫。

小和尚前?世?杀了他不假,但今生的小和尚救过他好?几次,还是个平日认真布施、抄经念佛拥有慈悲心的僧侣,没道理让他死在?这儿?。

如果因此给宁王一家惹上什么麻烦……

顾云秋吸了吸鼻子,在?心里默默道了三遍菩萨保佑——王妃虔诚,圆空大师和小和尚都是潜心礼佛的人。

善恶因果,好?人应该有好?报。

没想,他这儿?告求了好?一会儿?,点心匆匆跑出去一趟,回来身后却没有带随行大夫。

顾云秋奇了,“大夫呢?”

点心跑得急,原地半蹲着缓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南仓那边来了八十多名学生,都大大小小带着伤,军医实在?忙不过来,就暂借了大夫过去。”

“学生?”

南仓在?天目山脚下,这里距杭城可有四五十里,别?说是学生,附近都是青松翠竹的高山,前?后周围可连户像样的人家都没有。

“是啊,说是万松书院的。”

“万松书院?”顾云秋听说过这个书院,“他们不是在?西湖边的凤凰山上吗?怎么会跑到?南仓这边?”

“听南仓管库的说,是万松书院的院士带着他们出来踏青,本打算上画舫过来清溪、登径山后就返回,结果航船到?一半、船就翻了。”

“船翻了?!”

杭城经营画舫年?久,第一日他们乘船时,船老大就给他们吹嘘过——说画舫安全,十多年?来从没出过事。

点心挠挠头,“我也觉着奇怪来着,不过昨夜湖上出现了苗疆的武士,惊动官府出船拦截,还在?清溪口发生了水战。”

顾云秋:???

江南,原来是……这么刺激的吗?

又是水战又是苗疆武士的。

顾云秋舔了下嘴唇,忽然想到?——既然随行大夫被?叫走了,他们或许能?从外?面请大夫了,而且,还不一定会惊动宁王。

沉吟片刻,他放下架子床帘帐挡住李从舟后,叫来萧副将?:

“萧叔,听说南仓来了好?多受伤的老师学生?”

萧副将?点点头,正奇怪小世?子怎么关心这个,就听见顾云秋说:

“萧叔,万松书院是杭城有名的书院,他们有难,我们能?帮一把是帮一把,去径山镇给他们请些?大夫过来吧?”

萧副将?昨夜就知道这事了,毕竟南仓来人借大夫,请的就是他的示下。

帮忙书院师生是积德行善的事,也不算难,他点点头,当即就派了一队十人的银甲卫策马去附近村上请大夫。

如此,半个时辰后,点心寻了个借口,悄悄躲在?南仓外?拦截了一位走在?队末的小大夫。

小大夫姓陶,是附近青松乡的,跟父亲行医有些?年?头。

点心寻了个由头将?人拐到?西苑,然后就领着他直接进到?顾云秋房中。

小陶大夫心直口快,看见那样惨烈的伤势,当即丢下一句“没救了,准备后事吧”转身就走。

结果才到?门口,就被?顾云秋和点心一左一右拦住。

顾云秋心急如焚,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怎么就、没救了?我们给他上药了,还处理过伤口,你、你都不先诊脉看看的吗?”

小陶大夫撇撇嘴,连珠炮似地说得飞快:

“上药?什么药?治疗烫伤的紫连草膏?他这伤势严重复杂,撕裂的创口要用?金疮药、起泡的地方要用?万红油,红肿未破皮的地方要消炎、用?药酒,再涂上金红霜。”

“金疮药我这儿?没有,径山镇的医馆里最好?的那种三两银子一瓶,一般的也要几百文,他这样的情况得用?少?说几十瓶。“

“万红油不贵,但要每日坚持涂三回,涂满一个月。金红霜六百文一盒,径山镇的医馆和我们乡上都有卖,要是红肿变大还要用?针挑破、导脓水,总之非常费神。”

他叭叭说了这么多,可拦着他的两个人动也未动,反而还很?认真在?听。

小陶愣了愣,又咬牙补充一句:

“脉我当然可以诊,不过出诊费要……一两,开方子你们自己去抓药,别?说我又讹你们钱。他这样的,保守估计一两个月都好?不了。”

“……那一两个月后呢?”顾云秋问。

小陶啧了一声,“一两个月后伤口结痂脱落,没有感染的话就会落下一大片难看的疤,要是那时候体内的火毒清完了,就会慢慢好?起来。”

“所以……能?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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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陶疑惑地皱皱眉:

怎么他说了这么多,眼前?这两人还没被?吓退?

床上那人的伤是很?重,但现在?还不致命。

但他这些?年?在?乡里行医,看了太多生老病死。

乡里也会有很?多烫伤烧伤的人,不小心掉进油锅的小孩、烧水被?烫着半边身子的妇人、被?倒下来的炉子烧着的工人……

这些?人的伤势都重,家人也在?一开始哭着嚷着要他救人。

结果每一回,不是怀疑小小烫伤怎么会致死,就是怀疑他乱开药、吃了药局药铺的好?处。

即便是邻居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大爷,虽不怀疑他的医术,却还是在?老伴被?热煤烫伤后一个月,选择了放弃。

大爷大妈从小很?关照他,小陶分?外?不理解地跑到?大爷家追问原因,一进门却正好?撞见大爷家的姑娘、正抹着泪往外?扔聘礼、嫁妆:

“我不嫁!爹你给这些?东西退回去!我们留下钱给娘治病!”

姑娘大小陶三岁,从小护着他,来下聘的人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子,是姑娘喜欢的人。

小伙子家里也穷,能?凑上这些?聘礼是他娘卖了家里的牛换来的。

小陶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背着父亲承诺免除药费,他自己可以多出去看诊、采药赚钱。

没想第二日,他带着药膏走到?门口,就听见邻家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

小陶没进门,远远看见窗户透出的光影里——

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悬挂在?半空中。

后来他见事多,渐渐明白了:药石救不了穷病。

没钱的痛苦、亲人病痛的绝望,太容易拖垮一家人了。

所以看见床上那人,小陶选择了一开始就不要给他们希望,省了在?将?来一段时间里——

家人间相看两厌,或者又平白骂他这大夫。

“那就请大夫您诊脉开方子吧。”

顾云秋不知小陶的百转心思,听着能?治好?就松了一口气,让点心拿纸笔墨记下来,刚才大夫提到?的那些?东西。

这时,小陶才定睛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公子:

他唇红齿白、十指纤细,肤白胜雪、墨发柔顺,身上穿着一看就很?软的烟色绸袍,腰间悬着香囊和一块名贵的玉佩。

小陶嘶声,想到?什么问什么,“你们不是穷书生啊?”

他这么一问,顾云秋恍然明白了刚才小大夫为何要说那么多。

他摇摇头笑,“您放心开方子就是。”

小陶这才收回视线,转身去仔细给李从舟看诊,一边看、还一边给顾云秋他们说清楚——哪些?伤口要如何处理才妥当。

收拾药箱时,小陶特意?叮嘱了一句:“径山镇药铺的老板眼睛毒,你们去的时候别?穿那么好?的衣服。”

顾云秋正认真在?心里背着刚才小大夫嘱咐的一切,听见这话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笑着对小陶道了谢。

小陶摆摆手,表示这没什么。

点心出入方便,半日时间就弄来了小大夫开的药膏、药粉和几大包药。好?在?最近南仓也在?煮药,漫山遍野药味四溢,没叫萧副将?看出什么。

小陶嘴硬心软,教他们处理伤口时事无巨细,甚至手把手教了顾云秋如何涂抹金红霜和万红油,还特地嘱咐不要用?布裹伤口。

“天热起来就打打扇子,仔细伤口闷着溃烂发炎。”

顾云秋喔喔喔地点头、小鸡啄米,眼睛亮亮看着小大夫,恨不得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上,另一只手拿块帕子、时不时帮李从舟擦擦汗。

小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叮嘱的话也慢慢放慢。

“打扇子?”顾云秋想了想,真诚发问,“所以,不能?用?冰?”

用?冰?

小陶瞪大眼睛,又上下打量顾云秋一番。

——什么家庭啊,竟然能?用?冰?

顾云秋还茫然地冲他眨眼睛,一脸求知若渴。

“……能?用?冰当然好?,”小陶收回目

喃颩

光,处理最后几处伤口,“只是也别?太凉,再着凉了也难受。”

“啊这样。”顾云秋点点头,让小点心记下来。

等?伤口处理好?,小陶又说了一道泡药、煎药的流程,就转头告辞准备下山,他们是一起被?人请出来的,约定了日落时要一起坐车回去。

“点心,帮我送送小大夫。”

于是点心原路送了小陶到?南仓,还掏出一个很?漂亮的小布包递给他。

“诊金刚才不是已经付过了?”小陶不解。

“是……”点心顿了顿,笑,“是谢谢您跑这一趟。”

哦。

小陶明白了:是赏钱。

看来当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看个普通烧伤还要给赏。

他撇撇嘴,说了句不怎么走心的谢,却在?点心转身后,又忍不住拉住他,别?别?扭扭重复了一次:

“让你家小少?爷长点心!别?、别?这么容易轻信人!”

说完,他将?布包藏进自己的药箱底,跑向挨挤等?车的人群。

点心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倒没把这句话转达给顾云秋。

他家公子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一两句话是劝不住的。

好?在?他们顶上有王爷王妃,往后还有他、有萧叔、蒋叔,他家公子不需要想那么多,只需继续过他平安顺遂的日子就足够了。

就这样,李从舟被?顾云秋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顾云秋的睡相其实并没改变多少?,但他心里记着李从舟的伤,醒醒睡睡中总怕碰着他的背,于是——

李从舟从沉沉的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紧紧贴着自己手臂、脑袋别?扭靠在?他肩膀上、脚背贴着他小腿的顾云秋。

小纨绔睡觉不乖。

一脑袋墨发被?他拱成乱鸡窝,半边脸别?扭地贴在?他肩膀上,从眼尾到?侧颊压出了一片不怎么规整的红印。

肩膀靠后背的位置有骨头、很?硬,顾云秋睡得不舒服却不放弃,只拧着眉拱了拱,勉强找着个合适的位置。

李从舟静静看了一会儿?,直到?扭着的脖子微微发酸,才闭了闭眼,重新侧躺到?枕头上。

屋内馥郁着药味,床头的窄柜上,还搁着没有盖紧的万红油。

紫草、地黄还有调制过黄连的味道散发在?空气中,看来他后背的伤,顾云秋想办法替他处理了。

烧伤难养,这是事实。

但李从舟没想到?的是,顾云秋会守在?旁边亲自照拂。

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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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没惊动宁王。

——以宁王那样溺爱儿?子的性子,是断不可能?让他这样躺在?顾云秋床上的。

没想到?,李从舟又看顾云秋一眼:小纨绔还挺机灵的。

看看外?面天色,该是子时刚过。

李从舟试着动了动,身上重得很?、没力气,大概是被?炸伤后感染、伤口发炎所致。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头却发现顾云秋因他这一番动作睡得更别?扭了:下巴磕在?他胳膊上,整个脑袋仰出个非常夸张的角度。

保持这样睡到?天亮,肯定会脖颈僵硬、肩膀酸痛。

李从舟侧头看了一会儿?,动动肩膀、用?另一只手托起顾云秋脑袋,轻轻放回枕头上。

挨着熟悉的羽毛枕,顾云秋在?睡梦中砸吧两下嘴,嘴角翘了翘,又贴着枕头往李从舟的方向拱了拱。

而刚才挪动小纨绔这一下,其实已耗尽了李从舟的力气。

他半撑着床铺的手肘脱力,眩晕和沉重感袭来,李从舟感觉自己失去了片刻的意?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砸向床铺。

想到?贴着他躺的小纨绔,李从舟在?最后关头用?腿撑着自己改变了角度。

结果他虽没砸着顾云秋,但脸却好?巧不巧地擦着顾云秋的脑袋过。

鼻尖擦过顾云秋的眉骨,嘴唇正好?贴上一团柔软温热。

顾云秋的肤色偏白,脸远远看过去像个雪团子。

屋内有一盏小小的长明灯,昏黄的灯光摇曳,照耀出那雪团子上落下的一段小小的、湿漉漉的月痕。

水渍浅浅,李从舟怔了怔,而后抿紧嘴、别?开视线。

即便知道将?脑袋闷在?枕头里有可能?会喘不上气,李从舟还是需要这样一个漆黑的方寸天地——

没有雪团子、没有小月牙,也没有瞬间放大如擂鼓的心跳声。

半晌后,屋内忽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异香。

李从舟眉心一跳,终于又蓄起一点力气转头、隔着架子床的纱帘看见——

乌影手中捏着一束不知什么药草捆扎成的香饵,正吊儿?郎当靠坐到?外?面的圆桌上,他啧啧两声、没头没尾地说:

“你们中原有句俗话——”

李从舟下意?识偏头看了眼顾云秋,结果小纨绔闻着那香后睡得死死的,呼吸平稳、甚至睫帘都没动。

“放心,引梦香无毒,”乌影晃晃手中香饵,“这是助眠的,你家宝贝……世?子没在?身上种过蛊,这样闻了才会睡着。”

他刻意?拖长了声音,说完宝贝后,又添了个世?子。

果然,李从舟没纠正他,只是凉凉看他一眼。

几年?前?,在?西北。

乌影出于保护李从舟的目的,给他身上种了蛊。

不是襄平侯那种控制人心的噬心蛊,而是乌影自己养的、另一种能?避百毒的小虫子。

种蛊的时候乌影还和李从舟开玩笑,说他们苗人的蛊虫可难养,他这一只原本打算送给他媳妇儿?的。

现在?跟着李从舟干,成日忙碌,只怕前?半生都没机会找媳妇儿?了。

念及往事,李从舟皱皱眉,最终只开口问:

“林暇他们怎么样了?”

乌影却不满地摇摇头,“刚才我说,你们中原有句俗话。”

李从舟:“……”

乌影狡黠一笑,“你该先问,是什么话?”

李从舟支起半边身子,无奈,“……什么话?”

乌影手中的香饵还剩最后一点,他在?空中挥舞两下、让那药草尽快燃尽,把最后一点粉末洒进屋内的香炉——

“温柔乡,英雄冢,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从舟的眉瞬间拧紧了,眼神锐利地看向他。

不过隔着纱帘,乌影一点儿?不怕,反笑盈盈地继续道:

“林暇他们都没事,伤员都得到?了妥善的救治,而且——”

“而且你们汉人心思确实多,姓林的书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这些?天正好?在?和南仓的将?军商量、他要带剩下的书生去京城。”

李从舟挑眉:去京城?

万松书院起火这事前?世?并没有。

但当年?户部籍库被?烧毁,青红二册同样被?烧得干干净净,最后户部是从各州府调了地方上的辑录一点点重建的。

耗费了非常多的时间不说,还经常出现错漏。

直到?振国将?军徐振羽受伤不得不回京养伤,随军带回来的一个小军师竟想出了办法——

用?每年?国库收入的赋税和地方上对照,直接简化整个籍库的记录,把人头算到?土地上,不再单独做红册。

如此一来,籍库重建的速度加快。

那个小军师也被?留在?了京城,似乎是叫苏……

他这想着,那边乌影又开口:

“万松书院的书生三百余人,从现在?开始往前?十四年?的各地籍册,他们都分?派人背下来了。”

背下来?

李从舟一时惊讶得无声。

那是多么庞大枯燥的记忆量。

“是啊,所以说你们中原人聪明,”乌影也佩服,“虽然万松书院死了人,但,现在?不还剩着八十多么……”

换言之,至少?当朝的籍库还有救。

而且,林暇也不会让他那些?同窗师兄弟白死。

“得了,我就知道这么些?,”乌影挥挥手,开一线窗,散去屋内的香,“你好?好?养着,有消息我再来看你——”

乌影离开后半晌,李从舟忽然感觉到?身侧的顾云秋动了动。

他立刻趴回去,扭脸侧枕、闭上眼睛。

醒来的顾云秋唔了一声,揉揉眼睛半坐起来,发现盖在?李从舟腰间的被?子不知为何卷到?了一边,他打了个呵欠坐起来给拉拉好?。

然后弯腰,脑袋贴贴小和尚脑袋:

——好?像没那么烫了?

他松一口气,然后又半梦半醒地拱过去、贴到?李从舟手臂外?侧,嘴唇几乎要亲到?他肩膀。

“早点醒哦……”

顾云秋困得很?,声音也迷迷糊糊,偏偏那种黏黏的声音带着唇齿间的湿热,全部扫落在?李从舟肩头。

这句说完,顾云秋又沉沉睡去。

全没注意?,侧躺在?一旁闭着眼睛的小和尚,整个人红成了烧熟的虾米。

第036章

西南,蜀中。

府衙所在的西川城内,承阳大街上:

卖炸藕圆子、糖糍粑的小贩正在沿街吆喝。

红日初升,蓉河两岸船坞升幡,到?沿河站摊位卖鱼的船只纷纷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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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行人寥寥,却?有一人疾驰快马,跑到?街巷尽头的一个三进大院前。

大院门前有两重石牌坊,无字,盘螭纹、雕刻东方神鸟发?明?,四根门柱上阳刻了盛开的芙蓉花和祥云。

石牌坊后,是一间面阔五间的门庭。

青瓦白墙,色调清雅。

正中门头?悬三尺黑金乌木匾,匾上草草写?就“襄平”二字。

骑行人跃马而下?,将马鞭、缰绳一应丢给门房后疾步入院。

院内不见?奇石假山,亦无盆栽花台,地板皆是光滑的青石条,没有碎石路、也不铺花砖,上下?楼梯边皆有铺有平缓的小坡。

绕过堂屋、进后院,正北有座临水的八角亭,远远就能看见?一人乌发?披肩、手持一柄钓竿静坐于荷塘前。

他身后,是两名捧香的侍婢,双手不怕烫似的端着铜香炉。

微风吹拂水面,细韧的鱼线在倒映着漫天红霞的水中摇曳。

钓者面无表情?,甚至目光都未流连在漂上,只是静静看向远方。

疾步入院之人双手抱拳,恭敬单膝跪下?:

“侯爷。”

钓者动?也未动?,好像没听着他的话一般。

这?人也不敢催,明?明?走得急、气喘吁吁,却?还老老实实跪着。

半晌后,荷塘水响。

一条三色花纹的锦鲤咬钩,男人手腕一沉,直将那条鱼给拎出水面,旁边自然有杂役一溜小跑上前拿鱼。

男人丢了钓竿,双手一拢袖,身后又有一名高壮的仆役上前,推着他的椅子转过来——

原来,他是坐在一把专门打造的轮椅上。

椅子的造型是一般的圈椅模样,只在圈足位置上制作?了两个高至扶手位的圆轮。

圈椅前搁脚的横杠也被?改成了踏板,踏板旁则装了两个较小的、能四方旋转的支撑小轮。

这?轮椅做得精巧,木料也是上好的黄花梨,表面上了大漆,在清晨的日光下?显得油光水亮。

男人三十岁上下?,墨发?半散、只挑鬓边两绺用一支碧玉簪束在脑后,身上锦袍姜黄地对?襟绣盘螭。

他肤色白皙,交叠在膝上的手指修长,分明?的指骨疏散地扣在一起,眉峰凌厉、颌线分明?,眼尾狭长上挑、是一双明?显的凤眸。

男人上下?打量了跪着的人一眼,从鼻腔中吐出一声轻嗤:

“没办成?”

跪着的人俯首更低,“是属下?办事不力,请侯爷责罚。”

“责罚?”男人勾勾嘴角,像听见?什么可笑的事。

他的唇色很淡、唇缘弓很薄,这?般撩眉眼轻笑时,有种说不清的薄情?。

“调拨了暗卫五十、黑苗纹面武士十七,还惊动?了州府衙门两艘战船、一座灯塔,百十来步兵、西湖的巡津……”

襄平侯顿了顿,又看属下?一眼:

“你说,这?要怎么责罚?”

一听这?话,属下?的脸色倏然变白,他扑通一下?双膝着地,“侯爷、侯爷息怒!非是属下?等办事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

“是什么?”襄平侯的心情?似乎非常好,还顺手接了一片顺风飘落的竹叶,拿起来在指尖翻弄。

见?他这?般动?作?,属下?更抖如筛糠: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真不是属下?无能,实在是、实在是有人从中作?梗、帮了那林瑕逃脱啊!”

襄平侯姓方,名锦弦,听见?这?话,指尖摆弄竹叶的动?作?顿了顿,他凤眸中闪过精光,摇摇头?,唇边笑意更甚:

“上回,你们说是有其他苗人阻拦,这?次,又是什么新借口?”

那属下?浑身冒凉汗,抬手抹了一把脸后大声喊出:

“宁王,是宁王——!”

“……”方锦弦脸上的笑容凝固,紧接着嘴角慢慢拉平,拧眉、眸中瞬间凝上了一层霜,“宁王?”

“是,是宁王,属下?等一路追杀林瑕,他们乘船逃上岸后,就跑到?了南仓、寻求南仓管事的庇佑,南仓隶属五军都督府,属下?不方便与?他们直接发?生冲突……”

“南仓毕竟是仓储,属下?料想他们不会收留万松书院师生很久,就带人埋伏在南仓出来的必经?之路上,结果,第二日我们就看见?了银甲卫。”

银甲卫独属于宁王府,只听宁王一人调遣。

“没看错?”

“绝对?没有!他们出来了好几回,一次百十人出去给万松书院的师生请来大夫,一次是送那些大夫回去。”

方锦弦沉吟片刻,忽然摇摇头?,似笑非笑地说了个:难怪。

——难怪太极湖的籍库会被?查。

原来是他这?好弟弟,又从中插了一脚。

方锦弦忽然抬手,捂着脸发?出阵疯狂的怪笑,他笑得浑身耸|动?、眼角都氤氲上了水痕:

“凌铮啊凌铮,还是你,又是你——总要阻碍我。”

从女人到?皇位,数十年还真没变。

“也是,”方锦弦笑够了,一摸脸,眼神渐冷,“人哥俩才是亲兄弟,当然是要帮着他亲哥哥。”

不过,既然你要坏我的事……

襄平侯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光,然后他弹了个响指,“川陕道那姓郑的小子,你们还盯着吧?”

“回侯爷,还盯着呢。”树后另一个影卫走出来,恭恭敬敬答道。

“那是用他的时候了,”方锦弦吩咐,“让你们的人想办法给他立个功,然后调回京城去。出来这?么十多年,是时候回乡看看了。”

影卫点头?领命,川陕道这?位姓郑的小兵他们关注了十多年。

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十四年前,他的母亲住在京畿东郊祭龙山下?。

这?位嬷嬷,曾在承和元年八月十五中秋夜,到?报国寺内,做过一回接生婆。

“做得好看些,”方锦弦嘱咐,“别露出什么破绽,现在是四月里?,调令、嘉奖忙碌一阵到?六七月,给他们归京的时间掐在八月。”

影卫静静听着。

“承和十五年……”方锦弦笑容玩味,“兄弟一场,也算我这?做伯父的,给素昧谋面的小侄子、送上一份儿生辰贺礼。”

影卫领命离开,剩下?跪着那个属下?不敢动?。

襄平侯却?好像很大度地挥挥手,“得了,去办你的事儿吧。”

那人犹豫再三,磕头?拜谢后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往堂屋方向走。

坐在原地的方锦弦没看他,只继续垂眸把玩着手中那一片柔软的竹叶,像捧着世上最珍贵的玉器。

他静静坐在那儿,与?普通人家的贵公子别无二致。

偏偏,属下?频频回头?看他玩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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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脸上表情?也渐渐害怕起来。

他加快脚步往前跑,眼看就要迈入堂屋,背心处却?猛然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

他踉跄了一下?,低头?却?发?现自己胸前的布料上渗出了好大一片暗红。

他挣扎着转身看那个双手交叠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一口血含在喉咙中,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缓缓地伏倒在地。

襄平侯方锦弦微微笑了笑,扬下?巴指那具尸体:

“去问问夫人,她的‘小宠物’还需不需要饲料。”

○○○

江南,天目山。

顾云秋已足有三五日未出门,萧副将担心,过早时专门询问,是不是身上有不爽、用不用叫大夫。

“不用不用,”顾云秋捧着盛豆浆的小碗,“萧叔不用,我就是天气渐热懒得动?弹,没生病。”

“那今日要出门看看么?”萧副将问,“南下?的梅家坞、天竺山都是避暑纳凉的好去处,或者世子想去钱江观潮么?”

虽未来过江南,但顾云秋也知道钱塘江潮是在八月上旬。

现在才四月,他哭笑不得,“叔,真不用。”

萧副将皱眉,审视地看了他一圈,“真没事儿?”

“真没事,”顾云秋重重点头?,还放下?碗站起来在萧副将面前转了一圈,“叔,我真是前几日爬山累着了,不想出门,就躺两天。”

“真不舒服就叫大夫。”萧副将勉强信了。

“知道啦——”

顾云秋坐下?来喝掉他最后的两口豆浆,想了想,又看着萧副将补充道:“叔你要是闷得慌,也去附近走走转转嘛。”

萧副将连连摇头?,“王爷命属下?寸步不离。”

顾云秋在心中无奈一叹,抿抿嘴,不说话了。

今晨醒来时,小和尚照旧昏迷不醒、额心滚烫。

也不知是他昨夜睡得不够安分,还是小和尚病中也会踢被?子,顾云秋明?明?记着他夜里?醒过一次,醒来还给李从舟掖好了被?子。

结果今天睁开眼,趴着的小和尚还是那么齿|条|精|光地晾着屁|股蛋子。

顾云秋隐隐有点担心:总怕这?么晾着给加重了病情?。

萧副将见?世子当真不打算出门,陪着吃过一回早饭后,就回到?总管安排的小院中扎草靶、练箭。

等萧副将走远,顾云秋才又吩咐点心去厨房拿一份清粥:

“有馒头?的话再拿两个馒头?,别拿包子,小和尚不吃肉。”

“我晓得,公子放心。”

点心领命走了,剩下?顾云秋摸了两个麻薯啃着往回走。

四月入夏,天气渐热,山中也渐渐有了蝉鸣。

顾云秋听着蝉鸣,边走边想事情?,绕过月洞门后也未停步,踏上三级台阶后,直接推开房门、迈步进屋——

堂屋是正南向的,房门打开后,明?亮的日光刚好能填满整间房。

顾云秋嚼着最后一口麻薯,拍拍手上沾着的芝麻粒,再抬头?时却?在房中看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透窗户洒落的明?媚阳光被?窗槛分隔成几束,像纺车上绷紧的金线般斜切在屋子中央,细碎的灰尘和光斑在金线上欢呼、跳跃。

而朦胧光影后,站着刚从床上下?来的李从舟。

李从舟那日穿的僧袍被?烧毁了,下?身的裤子也破了好几个洞,点心帮忙褪下?来后就没想到?法儿处理。

最后还是顾云秋拿主意——

干脆全烧了,也不留痕迹。

等小和尚醒过来,直接穿他的就行。

李从舟站在床边,身上还是没多少力气,手得虚虚扶着床架才能立稳。

屋内铺满的金色日光像是一重从天而降的金纱,在两人中间隔出了一道模糊的屏障。

顾云秋呆在原地看了半晌,突然背过身去、呯地一声关上门:

“你你你怎么不穿衣服?!!”

李从舟挑眉,敲敲床架示意顾云秋回头?。

架子床的脚踏干净整洁,床边的矮几和圆凳上也空无一物。

用眼神,李从舟反问他:你让我穿什么?

顾云秋:“……”

他转身,蹬蹬跑向东侧房间找衣箱。

李从舟本想跟过去,但试了试后,发?现自己现在连抬脚都费劲儿,便干脆扶着架子床坐回去。

屁|股才挨着那柔软的丝绢缎面,脚步声就到?了面前,他抬头?还没开口,外衫内衬、裤子披风就一股脑、落雨般哗哗埋了他小半|身。

还有一件似乎是顾云秋的寝衣,薄薄一件透着光,跟在纷纷落下?的衣服雨最后,用近乎是飘的速度缓缓盖到?了他头?上。

李从舟:“……”

顾云秋抛下?这?座“衣山”后就飞快背过身去,别着发?丝的耳朵尖红得像坠落在墨绸上的红玛瑙,透亮透亮的。

李从舟看了一眼,嘴角挂上点笑。

这?小纨绔。

都男的,该有的地方都一样。

又不是没看过,臊什么。

他扯下?那件寝衣,俯身,从面前那堆衣服山中找合适的:

顾云秋偏爱鲜亮的颜色,鹅黄、茶红、云山蓝,五颜六色的,搞得他很像在翻弄花孔雀的尾羽。

顾云秋背对?着架子床,闭着眼深吸几口气,听着身后窸窸窣窣半天,忍不住轻声催问:

“……好了没?”

回答他的,是李从舟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顾云秋疑惑回头?,发?现李从舟正拿着他一条墨色亵裤,他穿来很是宽松的裤管,拉高到?李从舟膝盖往上一截就卡住。

他回头?时,或许是因?为受伤不方便,李从舟正叉|着腿,伸手慢慢往下?搓着脱裤腿,他双腿|分着,人半弓着腰,身上又没个遮拦……

顾云秋的视线就直接对?上他腿|间。

倒不是他看人偏看下?|三路,只是李从舟后背伤着,凭小和尚的常识他也不会挑件外衫焐着伤口,叹气的原因?只能出在裤子上。

“……”

顾云秋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愤愤瞪了李从舟一眼。

李从舟受着他这?记眼刀,却?还是垂眸实话实说:

“穿不上。”

都太小了。

顾云秋头?顶冒烟,要不是顾着小和尚伤重,他就要给他一拳了!

我有眼睛自己会看。

用不上专门重复、强调一遍!

他真是闹不懂——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他在王府吃得还精细,怎么李从舟哪哪都比他厉害,就连……就连……

那什么也要比他厉害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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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秋搓搓脸,感觉到?一股由内而外的大挫败。

房门正巧在此?时被?从外推开,点心拎着个食盒倒退进来:

“公子,厨房的嬷嬷们今日歇得早,我想着伙房没人,就顺便给明?济师傅的药也煎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顾云秋在房门打开时,转身扯过薄被?盖住了李从舟的下?|半|身。

见?李从舟坐着,点心眼中露出点欣喜,“明?济师傅您醒啦?”

而顾云秋挡在李从舟身前,看到?在圆桌边布菜的点心手长脚长,忽然开口叫他,“点心,去拿条你不常穿的裤子来。”

点心“啊?”了一声。

顾云秋也不好多解释,只捂脸一指李从舟。

而点心观察床边衣衫凌乱,怔愣片刻后了然,匆匆放下?碗碟就转身去了自己房间,不一会儿就给找来了两条裤子。

其中一条苍黄色的是王府统一发?的,内门管事新招的小学徒一时走神,誊抄时给点心的尺码弄错了一行,是照着他们院里?一个花匠做的。

花匠今年四十出头?,身高倒同?点心差不多,但裤腰处却?大了好大一圈,两条裤管也宽许多。

分发?时那小学徒都快急哭了——弄错了世子身边贴身小厮的衣裳,这?罪名严重起来可能要被?派发?到?庄上。

倒是点心不甚在意,反而还安慰小学徒,说他之后空的时候拿出去改改就好了。

这?回跟着顾云秋下?江南,点心收拾行李时专门给这?条裤子收了进去,想着可以在江南的雨夜里?加紧改一改。

这?两日忙着没顾上,没想今日倒还派上了用场。

点心将裤子递过去,顺便介绍了这?条裤子的来龙去脉,“您放心,我没穿过,都新的,这?裤腰大小,应该够您穿的。”

他从小帮顾云秋量体,眼睛打一下?就能知道大概尺寸。

明?济师傅的腰身比公子宽上两寸,肌肉紧致结实,胯骨往下?的腿围也比顾云秋宽上一寸。

虽说是同?龄人,但若去买成衣,明?济师傅恐怕得用上成年男子那些款。

李从舟谢过点心,抖开长裤套上,裤腰松了些,但也还能穿。

他们这?儿忙碌的时候,顾云秋已过去将两个馒头?、一碗白粥端了过来,就放在架子床旁的矮几上。

“穿好吃点东西。”

李从舟却?摆摆手,整理了一下?裤|头?,“歇会儿我也该走了。”

西北战事急,前线需要大量粮饷。

宁王作?为皇室宗亲又是西北大营徐将军的妹夫,这?种时候很应该为朝廷效力,所以——

小纨绔来江南,多半是央了宁王同?行,是准备要来游山玩水的。

这?些,大概顾云秋都在信上写?了。

只可惜,最终他没能看到?那封信。

襄平侯冷血、残忍,前世烧死报国寺诸多僧人,今生用计不成、干脆派杀手直接要了万松书院二百多师生的性命。

李从舟不想顾云秋惹上麻烦。

“走?”顾云秋皱眉,“你伤这?么重!”

李从舟看着他,不太好透露更多细节,直言不想给他添麻烦。

这?样的解释自然不能说服顾云秋。

他睨李从舟一眼,心想:明?明?已经?麻烦到?了,现在还说什么。

见?李从舟撑着床架又想站起来,顾云秋干脆拿一个馒头?塞到?他嘴里?,“先吃饭,吃完再说!”

“……”李从舟头?一回被?馒头?堵嘴。

他看了眼小纨绔,有点意外。

顾云秋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走过来从床头?拿出一堆瓶瓶罐罐:金疮药、万红油和金红霜,然后又蹲下?去,从床底下?拖出来一只矮箱子。

箱子一打开,馥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李从舟叼着馒头?低头?,看见?里?面是整整齐齐码放的二十来包草药。

顾云秋叉腰,“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药我都给你买好了,你不吃完可不许走!”

李从舟:“……”

顾云秋踢了踢那个装药包的箱子,“麻烦,你倒是从一开始就别跌进来我的热泉啊?捡到?你还要救你、藏你,你都不知道我和点心有多惨!”

他絮絮说了一堆,最后又站起来,啪地将汤匙拍到?李从舟身边。

——装药的汤碗他可不敢拍,只能拍拍汤匙这?样子。

“吃好就乖乖喝药,别让我说第二次!听着没?”

一口馒头?李从舟已经?嚼完,被?顾云秋平白无故凶这?么一顿,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只是看着张牙舞爪、凶巴巴的小纨绔,觉得……

有点想笑。

他搁下?那个咬了一半的馒头?,想说既然嫌麻烦、就让他走,但看着那整整一药箱的药,还有摆在床头?的瓶瓶罐罐——

最终,李从舟只是叹了一口气,伸手端起白粥小碗:

“……那便,有劳了。”

顾云秋哼哼,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昏迷了两天两夜,李从舟确实饿了。

江南的米好,一碗白粥香黏软糯,南仓准备给顾云秋的也是最精细的面,发?出来的馒头?软而劲道,不像径山寺里?的用的是荞麦死面。

若在平日,李从舟吃饭很快。

这?么一小碗白粥和两个馒头?,他就用一眨眼的工夫。

但现在到?底伤着,折腾这?么一会儿浑身乏力,端着粥碗的手都隐隐有些颤抖。

偏偏顾云秋还不走,一边吩咐点心收拾地上的衣服,一边绕到?他身后,借着明?亮的日光看他后背的伤口——

小纨绔凑得很近,气息几乎都扑到?他背上。

新长出来的肉细嫩敏感,接着他的鼻息,痒得很。

李从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怎么了?”这?反应吓顾云秋一跳,脑袋从肩后探出来,“我碰疼你了么?”

“……没。”

李从舟搁下?碗,里?面还有小半碗粥。

他轻轻捏了捏发?颤的手腕,只觉浑身发?虚、额角也在隐隐渗冷汗。

找着条合适他穿的裤子可不容易。

李从舟还不想因?为受不住刺激、一时手抖给热腾腾的粥翻裤|裆上。

“你就吃好啦?”

顾云秋看过伤口,发?现有几处已经?结痂,但也有原本只是红肿的地方起了血泡、被?挑破的血泡不结痂反而流脓的。

果然如那小大夫所言:烫伤难愈。

李从舟点点头?。

顾云秋先吩咐点心去准备金针、小刀、药酒和淬火用的灯烛,然后他起身绕到?李从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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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拧起眉打量他:

“你是不是……身体虚,然后手上没劲儿啊?”

“……”

李从舟沉眉,想说刚醒少吃点没什么,结果顾云秋啧了一声,突然屈起半只腿斜坐到?他身边、端起小碗自然而然地举汤匙:

“我喂你。”

“……”

“愣着做什么?”顾云秋歪歪脑袋,“张嘴呀?”

“我自己……唔?”

“你手都抖了就别逞强啦,”顾云秋转着碗边,动?作?熟练地舀小碗里?剩下?的白粥,“你这?是生病受伤了嘛,不丢人。”

被?强行塞了一汤匙,李从舟看着顾云秋开开合合的嘴唇,最终根本没听清小纨绔说了什么,只能本能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顾云秋这?喂着,那边点心也准备好了一应所用。

“你转过来一点儿,方便点心帮你处理伤口、涂药。”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牵起李从舟,哄小朋友一样,声音软软给他讲,“你别看,也不要想,很快就不疼了。”

李从舟不怕疼,可虚虚拢着顾云秋一双手,掌心却?焖出不少汗。

他抿唇、微微皱眉,最终选择闭上双眼。

“……很疼么?”

看见?他阖眸,顾云秋声音都放轻了,悄悄的,像是小猫爪子在挠他的心。

李从舟一时无言,浑身上下?烧得慌。

偏他不说话,顾云秋就更当他疼得紧,“点心点心,你下?手轻些。”

“公子,已经?很轻了。”

“再、再轻些。”

顾云秋自己怕痛,小和尚后背上那些伤口他光是想想就很痛,要他生生受着上药、洒药水的刺激,还不如直接来人给他一闷棍敲晕。

他实在怕小和尚疼晕过去,自己又不会讲什么好听的话哄人,思来想去,只好逗着李从舟说话、好转移他的注意力。

“所以,你这?伤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从舟沉默地看他一眼,犹豫片刻后,“你……真想听?”

顾云秋点点头?,而后又老实地摇摇头?,“但我可能会听不懂。”

——他有种直觉,小和尚受伤多半和朝堂政事有关。

和前世不同?,西北的战争提前了很多。

户部在江南的大仓库出事的时间也不一样,虽然都是户部官员被?彻查,但今生还牵涉其中一个探花郎林瑕。

青红册什么的顾云秋不懂,但点心去打听过:

那些借住南仓的万松书院师生受的伤,也有不少是烧伤烫伤。

李从舟和这?群书生是同?天夜里?出现在天目山的,加上身上还有同?样的伤,顾云秋有理由相信他们是被?同?一群人追杀。

被?他的回答逗乐,李从舟闭了闭眼,嘴角微扬,“……你倒坦诚。”

顾云秋摸摸鼻子,瞥眼看见?李从舟下?巴上汇聚了一串的冷汗,便松开他一只手,顺手掏了自己随身巾帕帮忙擦了。

李从舟却?在看见?那巾帕时,目光停留在上面很久。

他那块……

李从舟不动?声色地环顾架子床一圈,没有发?现类似巾帕、方巾或者小团布料一类,料是——掉进温汤时落在了水中。

他张了张嘴想问,最终又自嘲地闭上了嘴。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有些温暖,本就不属于他,也不可能会为他停留。

收回视线,李从舟不再想那封他没有来得及拆开的信,也不想那块他贴身放了小半年的巾帕。

只徐徐拣着能说的,与?顾云秋说了他这?身伤的来历。

……

听到?最后,小纨绔惊讶得嘴巴张开都能塞下?一个鸡蛋。

李从舟轻哂,语含抱歉,“吓着你了。”

顾云秋却?拨浪鼓般摇头?,重新捏紧他的手,声音都变高变尖:

“这?么危险你还要出去?修养好了再走!”

李从舟一愣,全没想到?顾云秋是这?般反应。

他……他竟不怕?

“啊,对?了!还有你的药!”

顾云秋恍然大悟般、转身去端药碗,他一边用银质小汤匙点在自己手背上试温度,一边搅动?两下?、舀起一勺递过去。

李从舟看着近在眼前的汤匙,犹豫片刻后还是张嘴含下?。

顾云秋一边喂,一边问点心:

“前日我们买回来的糖还剩么?这?药我闻着就苦。”

“还剩呢,”点心仓促中抬头?,“待会儿我去拿。”

“不用,你告诉我放哪就是了,我去拿,你专心处理你的。”

点心哦了一声,说出个柜子第三层左侧的糖盒。

而顾云秋点点头?,将一小碗药全部喂好后,才转身去找糖。

这?糖也是杭城特有的,是以藕粉调制干桂花熬制,不那么甜,却?很香,软糯糯的入口即化,顾云秋自己就很喜欢。

他捧着糖盒过来,一边介绍一边塞给李从舟最后一块。

“喏,给你,压一压。”

李从舟接了,糖块有些黏,粘在他汗湿的指尖,像最强力的浆糊,碰着一点儿、就脱不得。

他拿在手中,没有吃,只挂着一头?一脸的汗看向顾云秋。

和小时候相比,小纨绔并没多少变化。

一双桃花眼纯澈清明?,闪亮亮的像是能盛下?天上星、池中莲,能装下?天降的甘霖、春日盛开的百花……

都快十五岁的人,眼里?却?还只倒映出世间的美。

“嗯?”他的目光太灼热,看得顾云秋都忍不住抬手擦了一把脸,“我脸上沾渣渣啦?”

李从舟垂眸,摇摇头?。

“你……”他涩声开口,嗓子被?苦药填得有些哑。

顾云秋一歪头?,眨巴眼睛、困惑地看他。

李从舟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很轻很轻: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啊?

还以为小和尚要说什么。

顾云秋没多想,张嘴就来:“哪儿啊?我只对?你这?么好。”

“?!”

李从舟猛地抬头?,看向顾云秋的目光倏然变得锐利。

——像盘桓在沙漠上空的鹰,终于在漫漫黄沙中窥见?了它的猎物。

顾云秋被?这?样的眼神一扫,也意识到?他刚才这?话有歧义。

怎么、怎么说得跟他向小和尚言宣爱慕似的。

他错开视线,重重揉捏两下?袖口:

他这?、都说的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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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肯定要误会了。

顾云秋低下?头?,白皙的双颊臊出一阵薄红,正想着说点什么找补,对?面的李从舟却?意味不明?地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

……啊?

顾云秋猛然抬头?:

什么算了?怎么就算了?

李从舟看着他红扑扑的脸蛋,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皱眉道:

“以后……对?别人不许这?样。”

顾云秋撇撇嘴,哼了一声似乎想开口争辩,但眼珠一转、不知又想到?什么,最后变成闭口、很不服气地踢了踢床边的脚踏。

——别人又不会上来就砍我脑袋!

我就只对?你这?样特殊好不啦?

两人间气氛正微妙着,一直埋头?苦|干的点心终于笑着抬起头?来:

“好了,明?济师傅、公子,我这?儿都处理好了。”

顾云秋长舒一口气,像是捉着救命稻草般跳起来,夸张地蹦到?李从舟身后这?边,嗓门超乎往常的大:

“啊?都好了吗?”

点心也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顾云秋满脸通红,先点头?答了句都好了,又看看窗户,忍不住问了句:

“公子,是屋内太闷了吗?怎么你和小师傅的脸都这?么红?”

顾云秋:“……”

李从舟:“……”

见?他们不说话,点心更确信,他迅速收拾好上药的东西擦擦手,起身走过去、推开靠近架子床这?边的两扇窗户。

徐徐清风,吹起室内一阵桂花香。

也不知是顾云秋身上带着的桂花香,还是来自于那桂花糖。

嗅着这?股香味,李从舟慢慢抬手,将快化在指尖的糖放进嘴中。

顾云秋也趁机弯腰想去收拾那些衣衫,结果动?作?站起来太急,一不小心就被?其中一件衣衫的衣带绊着。

“诶?公子小心!”

顾云秋也想小心,可迈出去的腿根本不听使唤,怀里?的糖盒子还有几件已经?捡起来的衣衫飞出去,人一个趔趄就往前扑倒。

点心在窗边,赶不回来扶他。

倒是近前的李从舟,下?意识抬手接了他一把。

结果,顾云秋扑出去的力道大,李从舟侧坐在床上重心本来不稳,加上他后背的伤重,手臂被?拽着往前一送、立刻牵动?了肩胛、后背的肌肉。

他吃痛地嘶了一声,人也跟着被?带起来跌落。

眼看李从舟也因?扶他而摔,顾云秋啊呀一声,忍不住咬牙、闭上眼睛。

他倒不怕摔跤。

只是那日在汤泉中捞小和尚,他就知道李从舟比他重了不止一点半点。

想想也是,人家个子高,肩宽背厚、手长脚长。

就连身|下?那二两肉,不在状态时都看着比他长,还粗老大一圈。

要是能放在称上称,多半是三四两。

——他闭上眼,纯属是怕小和尚压着他。

泰山压顶般,也不知会不会给他早上吃的豆浆都顶出去……

然而他这?儿胡思乱想,李从舟却?在滑落出床铺的同?时看见?了顾云秋脸上视死如归的表情?。

地上铺着绒毯,两人重重摔下?,没发?出很大的声音,只是闷闷一响。

顾云秋等了半天,也没感觉到?有“巨石”压在身上。

相反,他感觉自己扑入的地面软软的,摸上去还很……烫?!!!

顾云秋一下?睁眼,发?现李从舟竟在瞬间颠倒了他二人的位置:

换成他垫在下?面,给顾云秋做了肉|垫子。

顾云秋不重。

虽然他遇着喜欢的菜能一顿干掉三碗饭,但他身条纤细,腕骨、踝骨都很明?显。若是撩开衣襟,还能看见?能盛放下?一泓月光的锁骨。

可即便不重,垫在下?面的李从舟也受着伤。

而且,还伤在后背上。

“小和尚?!”顾云秋慌乱地从李从舟身上爬起,“你你你……”

他扶着李从舟起来,手一动?就在李从舟的后背上触到?了一片猩红。

愈合的伤口崩裂流血、几个血泡被?压破,凸起的水泡被?压扁,皮肤一圈圈地泛白卷边,像要脱壳的蝉虫。

顾云秋一下?咬住下?唇,瞪向李从舟。

点心也赶过来,忙给人架上床。

伤口的情?况不好,得重新处理上药,点心扶好了人,就转身去拿小刀、金针和药水、药膏。

倒是顾云秋守在一旁手足无措,总觉眼前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六年前,报国寺后山。

当时,关系和他还很一般的小和尚也是这?样,在云桥上伸出手救了他。

当年,他怕小和尚松手。

现在……

或许是因?为……这?里?摔一跤并不要命的缘故?

顾云秋瞪李从舟:

现在他反而气他为什么不松手!

李从舟趴在床上,后背上撕裂的痛疼入肺腑。

两世,其实他的身体早习惯了痛:

火毒也好,烫伤也罢。

当时在湖边与?乌影那般说,他也确实觉得这?没什么。

偏偏,这?会儿守在一旁的顾云秋,满脸惊慌后怕担忧,漂亮的柳叶眼像是被?水洗过,下?唇瓣都被?他咬出道血印子——

好像严重得、他要死了一般。

这?种感觉很奇怪,李从舟从来没感受过。

前世别人看他,只盼着他死、他早点死,自从报国寺一场大火后,那些会为他落泪的人,全部都灰飞烟灭了。

往后重生至今,十年、二十年……?

李从舟算不清,总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过有人会为他落泪了。

他看看顾云秋,闷在喉咙里?笑他:“哭了?”

“……哪有?!”

顾云秋急了,他就是眼眶红了一点,哪就哭了!

而且小和尚竟然还笑得出来?

他气呼呼地指着李从舟后背上的伤,告诉他这?里?破了、那里?烂了,“就算好了!你这?后背也会落下?很恐怖难看的疤你知道吗?”

“到?时候洞房花烛夜,你媳妇儿可要嫌你!”

李从舟:“……”

他挑挑眉,转过头?、露出脸,一言难尽地看向顾云秋:

“我是和尚。”

“哪来儿的媳妇。”

顾云秋:“……”

都怪他一时情?急说快了嘴,小和尚根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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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和尚,也快当不了几年了。

第037章

“反正留疤不好。”

怕小和尚追问,顾云秋快速结束了这话题。

等点心处理完伤口?,就提议要去青松乡里找小陶大夫,“我们再去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祛疤效果比较好的伤药。”

他?总不出门,还不许旁人进房间。

时间久了,萧副将定要起疑。

今日下午正好,时间宽裕、天气?很好,而?且青松乡也不远,下午去、顺利的话晚上就能回来。

主子要去哪,点心自然说好。

剩下李从舟……

顾云秋想了想,转头替他?拉高被子盖住腰部?往下,然后又跑到柜子旁、叮叮咚咚翻出来不少东西——

“这个你拿着防身。”

李从舟仰头,眼前出现了一把刀柄上镶有红宝石的短刀。

“还?有点心,你待会儿去厨房弄袋面粉回来。”

面粉?李从舟挑挑眉。

顾云秋蹲下来,帮忙将短刀塞到他?枕头下,一本正经道:

“若有坏人进来,你抄起面粉洒他?眼睛,就能争取到很多时间逃跑!”

李从舟:“……”

顾云秋想了想,又跑到刚才?取放糖盒的地方,从中淘弄出来一个三层的梅花形状漆盒。

盒子设计精巧、用料很足,每层都有个梅花骨朵形状的旋钮,拉着往外转一圈,相连的那层就会如?花朵般盛放展开。

李从舟瞥了一眼,第一层装着桂花糕、条头糕、桃花酥和剥好的瓜子仁、核桃仁和杏干。

“顺利的话,今日晚些?时候我们就回来了,”顾云秋将食盒顺到床前的窄柜上,“但要是天黑了我们都没回来,你饿了就先吃这里头的。”

这便是小纨绔自己私藏的点心盒了吧?

李从舟哭笑?不得?,刚想开口?婉拒,顾云秋却一点机会不给他?,放下食盒就蹬蹬跑过去拿茶壶和温瓶:

“水和茶我都给你放这儿哈。”

温瓶原是用来温酒的,取一只较大的锡壶或铜壶,中空注热水,壶口?悬金丝线织成的网兜,能兜住需要保温的小酒瓶。

锡壶和铜壶外再包上重棉,带着穿行在雪夜里,也能保证里头温着的酒不凉。

小纨绔不会喝酒,宁王府准备给他?的温瓶多半是用来装热水的。

摆好这些?东西,顾云秋满意地拍拍手,环顾床铺一圈后,又踢了个虎子到床脚:

“这、这个我给你放这儿哈……”

这个?

李从舟支起上身,扭头一看却发现顾云秋踢到床脚的是一只玉质虎子。

玉虎子上有提梁、肚子四方横卧,竖|起的壶口?方正开阔、被擦得?很亮。

这是床|笫间的一种溺器,以虎子命名,传与西汉飞将军有关。

说的是李家兄弟上山猎虎,发二矢中卧虎,为民除害。百姓赞叹李广威武的同时,也效法卧虎之形作出此溺器。

只是,李从舟是没想到——小纨绔的虎子竟是玉质的。

虽然看得?出来不是什?么名贵美玉,但在日光的照耀下、依旧剔透晶莹。

“我们就走了哦,”顾云秋换好外出的衣衫,裹了个披风在身上,回头冲他?挥挥手,还?帮忙放下了一半帘帐:

“你乖乖的,可不许偷跑。”

李从舟看着他?,半晌,挑挑眉。

见?他?不应声,顾云秋抿抿嘴,屈起手指轻弹了门框一下,“反正我们待会儿是要锁门的,你想跑也跑不掉哼!”

李从舟:“……”

顾云秋说到做到,转身出门就让点心落锁。

咔嚓一声铜锁脆响,李从舟还?听见?顾云秋吩咐点心找木条,从外面顶住东侧窗户。

南仓别院这间正堂的窗户东西不同:

东边是菱花交椀的和合窗,西边靠近床榻处的是万字如?意纹的支摘窗。

支摘窗顾名思义,是一种上半段能用撑杆支起推开,下半段能直接摘下的活动窗。

而?和合窗多见?于?江南,一排三扇,中间一扇顶死,两侧的能够从里用摘钩向外支起。

小纨绔防他?跟防贼似的,和合窗外直接横上木条、堵得?严严实实,床榻这边为了让他?的伤口?透气?,只封了下面一层摘窗。

上半段的支窗只得?八|九寸高,也容不下一个人出入。

得?着消息的萧副将过来很快,远远看见?小世?子主仆俩这般行径觉得?好笑?,忍不住打趣一句:

“公子您这是……金屋藏娇呐?”

顾云秋沉眉,仔细检查好封窗的木条后转身,一脸高深莫测,“您不懂。”

萧副将抿嘴,尽量憋笑?。

“这里头可藏着我的宝贝,”顾云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看牢点儿,我怕他?跑。”

这回萧副将忍不住了,当场哈哈大笑?,并十分?配合地留了五个银甲卫,要他?们寸步不离地守在屋外:

“好好保护世?子的宝贝!听着没?”

银甲卫训练有素,当即持|枪靠脚,整齐划一、声音洪亮地高喊:

“是!我等一定护好世?子的宝贝!”

屋内,趴在床上的李从舟:“……”

对此,顾云秋非常满意,要不是他?不会吹口?哨,现在他?都想响亮地来上一声——

区区小和尚,跟我斗?

顾云秋扒拉着小窗扇,远远看了眼半垂帘帐的架子床:

这回,李从舟肯定能乖乖养伤了。

安排好小和尚,顾云秋高高兴兴带上众人出别院、去青松乡。

马蹄哒哒、车铃叮咚,热闹的小院很快安静下来。

五个银甲卫尽忠职守,持长|枪、间隔三步守着顾云秋房间。

初夏山中,清风徐徐。

阵阵渐起的蝉鸣声中,其中一个银甲卫好像听见?了一声哨音,但转头看看其他?四位同僚,见?他?们神?色如?常、就只当是自己的幻听。

一墙之隔。

乌影一跃从房梁上跳下来,悄无?声息地踩到房间的绒毯上。

他?环顾架子床一圈,确实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李从舟侧目,面无?表情看他?。

乌影嘻嘻一笑?,往后一坐、双腿交叠翘起个二郎腿。

然后他?唇齿开合、学舌说了两个字:

“宝贝。”

李从舟:“……”

“你还?别说,这小世?子还?挺招人喜欢的,”乌影摸摸下巴,“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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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不考虑还?俗、混个世?子妃当当?”

李从舟白他?一眼,全?当没听见?。

乌影自己坐在圆桌上细想了片刻,似乎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当年我问你为何要与襄平侯作对,你说是为了报仇,那能和襄平侯对抗的人,无?外乎就是你们汉人的那些?皇亲国戚、手握兵权的大将军。”

“宁王府有自己的私兵,世?子对你也不错。你们还?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缘分?在,借他?们家的势,你的仇报起来不是更容易些??”

李从舟沉默片刻后,深深看他?一眼:

“不必,我有自己的考量。”

乌影耸耸肩,他?就随口?一说,端看小和尚的性子,也不像是会为了情情爱爱还?俗的,他?今日来,主要是为了告诉李从舟:

“林瑕怕径山寺出来人找你,托人到寺里给你编了个瞎话。说他?家老爷子和你一见?如?故,要请你往桐山一叙,释经论道、小住几日。”

知会径山寺这点,李从舟一开始也想到了。

不过当时他?并未想着在南仓别院久留,所以也就没吩咐乌影去传话。

没想到林瑕是个周全?人,连最后的漏洞都帮他?补上。

“替我谢过他?。”

“谢了谢了,”乌影摆摆手,“你那师兄也没在寺中,圆准禅师还?以为你们是同去的,林家人也帮忙遮掩了。”

明义师兄潇洒,不在寺内定然是去游山玩水、快意江湖了。

李从舟在心底暗叹一声,好在径山寺需要帮忙的事大多都办完了,圆准禅师也不是个爱追问细枝末节的人,这般应付便应付了。

“对了,还?有两样东西要物归原主。”

乌影说着,从圆桌上跳下来走到架子床边。

他?在怀里捞了捞,摸出团粉色的东西丢给李从舟,“从热汤里捞到的。”

李从舟一眼就认出,粉红色的绸缎是先前用来扎信笺的,绸缎下是他?之前贴身带着的巾帕、是顾云秋在雪瑞街上递给他?的。

“这……”他?捏着那团布料微微支起身。

“信我可没昧你的,也没看里面写什?么,”乌影摊开手,“从水里捞上来就碎成一片片了。”

李从舟没问他?这个,只攥紧那绸缎和巾帕,轻声道了句:“谢了。”

乌影撇撇嘴,在心中腹诽:

也便是小世?子又乖又甜,能受得?了他?这般沉默寡言的性子。

“得?了,我走了,外面守着人我进来一次也挺不方便的。”

他?指指头顶,李从舟顺他?手看过去,发现屋顶不知何时被拆出来好大一个洞,甚至能看见?屋顶郁郁葱葱的榕树。

李从舟想象了一下,发觉乌影趴在屋顶上一片片拆瓦,那模样还?挺有意思。

“笑?什?么?”乌影啧了一声,“知道我多难么?又要小心瓦掉下去又要控制着不发出声音的。”

说着,他?又凑到床边,撩开帘帐“欣赏”了一番李从舟后背上的伤。

大大小小的血泡看着怪渗人,几处结痂的地方凹凸不平,水泡上涂着赭红透明的金红霜,撕裂的伤口?上又覆盖了一层棕色的金疮药粉末。

乌影摇摇头,真心觉着小世?子说的不差:

“可惜了,你这背,要不我还?是回苗疆一趟?”

“?”

“你这样往后真讨不着媳妇儿的,”乌影真情实感?,“我听老人们说,蛮国圣山中有大浴,泡里头去腐生肌,再坏的皮肤、都能令之光洁如?新。”

“……”

李从舟的回答,是抄起床上一个顾云秋的布偶丢他?。

乌影接了小鸡布偶,想想又笑?了,“得?了,你也用不上我操心,你家小世?子这般出去,不就是给你找祛疤的药么?”

说着,他?一跃翻上房梁,将小鸡布偶丢到李从舟摸不到的地方。

“我看你,真收拾收拾嫁他?算了。”

李从舟丢给他?一记眼刀。

乌影笑?着接了,不再调笑?,“你好好养伤,有新消息我再来看你。”

李从舟看着他?身形灵动地钻出房顶,然后轻手轻脚用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复原了屋顶。

破开的大洞消失,屋内的光线也重新变暗。

李从舟垂眸,最终只是攥了攥手中的巾帕,将它缓缓藏到枕头下。

○○○

顺山经往东北,绕过白沙坞,沿着汀溪逆流而?上,就能在一片沼泽沙洲后,看见?一片连绵起伏的低矮青山。

山中遍植青松,风吹林动,远观能见?澎湃松涛。

点心请大夫来时就打听过,小陶家住青松乡,他?爹和他?都是青松乡辖白羊坞里的挂名村医。

按大锦律,做大夫、开医馆都要到官府记名、造册,且行医卖药干系人命,往往还?要由三老或已记名的大夫保举、引荐。

小陶家里世?代行医,不仅是他?,他?们青松乡这一片,在前朝不叫这个名,也没有分?出白羊、蒹葭、珍珠、梅家等五个坞。

青松乡一片都统一归于?一个姓陆的大氏族,和兰陵萧氏、太原王氏、河东宋氏这些?以地名区域文名的氏族不同——

陆家因其高明的医术,被世?人称为“杏林陆家”。

只是累经世?事变迁,陆家人丁渐渐凋零,随着锦朝建立,曾经的“杏林”也被如?今的松柏代替,杏林陆家所在也更名为如?今的青松乡。

到青松乡后稍作打听,就有人给他?们指路:

“小陶家啊?在白羊坞的玉田村,您往上走,看见?一棵酸枣树后往西南边拐,顺小道走到尽头就是。”

“他?家院里栽了很多杏树,很好辨认的,您一瞧就知道了!”

顺着村民指引,到小陶家时,他?家院门口?还?杵着个扛着锄头、五大三粗的庄稼汉,瞧他?们又是骑马披甲、又是驾车的也没露怯:

“来找小陶大夫看诊的?排队排队,我们先来的。”

萧副将张口?想说什?么,但被顾云秋拦下,他?一跃下车、摆摆手表示不着急,他?先在院门口?转转——

小院是夯土围的,中间两间平房也是土坯。

院内确有栽植好几株杏树,树下是半亩药田,种满了各种各样顾云秋叫不出名的药草。

屋内隐约飘出一阵阵晒干的药草香,看来小陶家既帮人看病,也贩卖成药。

他?围着小院绕了一圈,没等多久,小陶就送了一位老太太出来。

那庄稼汉见?老人出来,慌忙迎上去:“娘,怎么样?”

“好了,”老人笑?得?牙不见?眼,“小陶大夫就拿着灯那么一照!嗡地一声,小虫就出来了,一点儿不疼、可快了!”

汉子很高兴,凑在老人耳边仔细看了看,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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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问诊金。

小陶摆摆手,“就点根蜡的工夫,七叔不用。”

“怎么不用?!”庄稼汉不乐意,“从乡上请个大夫过来,都要一百文的出诊费,弄不好,还?要哄骗我们买些?草药,要给、要给!”

小陶推拒再三,最后实在是人小、攮不过对面两个人。

没拿银子,只接了汉子一条他?们自家腌的腊肉。

等小陶送了这两人离开,顾云秋才?上前与他?拱手:

“陶大夫。”

小陶刚才?就用眼角余光瞥着他?了,村里人粗布麻服、骑驴拉牛赶猪,很少有这样身穿锦缎坐马车的,一看就知道是前日在南仓别院的小公子。

他?撇撇嘴,“干嘛?那人的伤又不好了?”

萧副将皱眉,嫌他?口?气?冲,上前想说两句却又被顾云秋拦住。

顾云秋摇摇头表示不必,并让其他?银甲卫带着他?们的马车走远些?。

“叔,我同陶大夫说两句,劳您在外头守着。自然了,若有人来看诊,您也不要拦着,让他?只管进来就是。”

萧副将犹豫片刻,最终点点头应了。

倒是这番话让小陶高看顾云秋一眼,一进房间坐下来,就直言道:

“你和我见?过那些?贵公子还?真不一样。”

没有仗势欺人,还?挺懂礼。

顾云秋客气?笑?笑?,与他?说明来意。

小陶听着,倒是对病患这么快就醒过来表示了惊讶,不过听到顾云秋说伤疤,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便是你们来的不凑巧了……”

“不凑巧?”

小陶点点头,“若是在一两个月前,我家里是有传下来一个祖方,能够去腐生肌、重塑血肉,祛疤效果极好,调好送到镇上,每盒能赚一二两。”

去腐生肌、重塑血肉?

这不就是正是李从舟需要的。

“那现在是……”顾云秋追问。

“此方唤名‘生肌膏。&#039;&#039;,是父亲从他?师父那儿继承来的,其他?几味药都好说,但唯那紫连草,是独生在四方山中。”

紫连草以全?株入药,能清热解毒,对治疗痈肿、湿疹有奇效。

野外采着新鲜的捣碎,敷在烧伤、烫伤处,就能很快消肿、祛水泡。

“喏——”小陶站起来,挑帘指了指云雾后一座若隐若现的小山包:

“那座就是四方山,两个月前,叫庆顺堂的人包了。”

庆顺堂?

顾云秋歪歪脑袋,前日凑巧,他?在杭城的分?茶酒店里听茶博士侃过这个庆顺堂——

他?们是杭城的一个药局行会,会员遍布各县。

建立之初就打着稳定药价、养生利民的旗号,维持着商道安全?。

官府并不反感?庆顺堂,有时还?倚重他?们安抚百姓、制止哄抬药价。

庆顺堂的核心成员来自杭城几家大的药局,他?们的主要财源,就是垄断生药收购。

他?们有自己的武行、民兵,每年收药时,都会派出自己的人员、保护各路安全?、维持生药收售秩序。

至于?其他?药行之外的同业,则照一定比例缴纳商道保护费,就可相安无?事、互不干扰。

可以说,江南有近三成的药铺,其生药原料都来自庆顺堂。

至于?包山——

京畿也有人包山,花费支取银两给地方官,从他?们手中得?来一座山的使用权,若则种树、采山货,若则开矿、作猎场,总之有利可图。

被人包下的山会由官府划定、登记造册,在记录的范围内,山中一应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归包山人所有,像私邸一般。

“那不能……管庆顺堂的药局买些?么?”

小陶无?奈摇头:“此事说来话长……”

顾云秋正待细问,小陶家的帘子就被人匆匆从外挑开,一道尖而?快的女声从屋外随着她的脚步声传到屋里:

“太好了!小陶大夫你在家呢!快跟我去看看,我家那口?子突然昏过去……唷?!你这有病人在呢?!”

闯进来的是个身穿粗麻裙的妇人,头上裹着头巾、手里还?捏着把镰刀。

小陶看顾云秋一眼,“没有,柳三叔又昏过去了?”

妇人用手袖揩了把汗,一边细说她丈夫在田里干活昏过去的情况,一边用眼角余光偷看顾云秋。

这位少爷衣着光鲜,定是小陶去南仓时认识的大人物!

小陶听着,半晌后,从床底拖出来个小药箱,“三叔这情况得?扎针,婶你带我去。”

他?跟着妇人往外走了两步,才?回头对顾云秋道:

“我要出诊,你想听的话,等我回来与你说?”

“说什?么?”妇人热情插话,“这你朋友么?陶儿,不是婶我说嘴,附近十里八乡的事,还?没有我不知道的。”

顾云秋看看她,又看看小陶大夫,最后笑?着牵起点心:

“我随你们去好了,婶子,我们路上说?”

妇人连连应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模样生得?好、声音也好听,她们村里一年到头都见?不上半个这样的。

她一边带着他?们往田里走,一边问顾云秋想知道什?么。

柳三那样是老毛病了,看着情况危机,但只要喊着小陶大夫过去,三针两针扎过就能好,她都知道的。

小陶拦了一下没拦住,最后还?是叫顾云秋说出了庆顺堂和四方山。

妇人一听这俩名字,险些?自家老公都不要了。

当场拉着顾云秋就要坐到田埂上,看架势,很像是想说上三天三夜:

“小少爷你问庆顺堂啊,那还?真是问对人了!我同你讲,庆顺堂和四方山的事啊,还?要从今年新任的知县说起——”

近日下过雨,顾云秋没舍得?用自己新裁的青色外袍去挨泥地。

只靠在附近一株枯败的紫藤树上,见?妇人眉飞色舞、语速飞快,忍不住从袖中掏了袋五香瓜子送过去。

柳家娘子接过来一看:好家伙,竟是杭城有名瓜子铺的。

她远远看了眼正在被小陶施针的自家丈夫,忙不迭抓了一大把塞进自己袖中,又捏了一把在掌心边说边磕:

“庆顺堂不是一直垄断着杭城附近的生药交易么?”

“今岁朝廷调拨了一个捐官来当县令,你想啊——没钱哪能捐官呢?所以、巧了,那县令家也有人是做药的。”

竟是同业竞争?

顾云秋嗑瓜子的动作顿了顿,不动声色将剩下小半包瓜子都递予妇人,自己专心致志听起来。

原来青松乡、莲花乡和北水乡,都是隶属于?杭城下的青龙县。

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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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姓任,便是妇人所提的捐官。

任县令出生岭南,家中父母、兄弟姊妹三个,他?行二,头里有个姐姐已经出嫁,下|边儿还?有个未及冠的弟弟。

长姐嫁的是岭南一位大药商,这位姐夫辗转来到江南,眼见?杭城附近几座山盛产药材,加上小舅子又正好被分?在青龙县,便有心做一做这药局生意。

他?们是外乡人,不懂本地生药买卖的规矩。

药局办起来才?发现杭城有个庆顺堂,任家在岭南当地也算富庶,那大药商更不满庆顺堂这般垄断生药的做法。

在庆顺堂包下四方山前,两家人就已经斗过好几轮法:

庆顺堂这边断了药商的某种药材,药商那边就从岭南调拨大量的另一种药材入江南、大力压价,搞得?几家跟着庆顺堂的药铺损失惨重。

杭城的药价也因此忽上忽下,百姓们苦不堪言,好些?贩售零散生药的药贩子都被他?们这般斗法弄得?败了家。

小陶他?们是村医,自个儿家里也制药,不过数量上远远打不到贩售的量,就紧供着附近几个村子的病患。

若遇上珍贵些?的药草,如?紫连草这样的,小陶便是有药方也无?能为力。

至于?顾云秋之前提的重金求购——

“庆顺堂那帮人当然不是傻子,不会放着到手的钱不赚,实在是之前着了药商的道儿,现在是看谁都像贼、看谁都防着。”

妇人吐了满田埂瓜子壳,那边小陶三针下去,也给躺在地上的柳三叔扎醒过来,他?这病是旧疾,不能根治、只能平日注重别太劳累。

听着小陶仔细吩咐那些?,妇人叹了一口?气?,“道理我们是明白,但庄稼人一年到头的希望都在这地上,哪能歇呢?”

她拍拍手,先谢过顾云秋给的瓜子,然后又不由分?说摸了一吊钱给小陶,小陶不要后她就和丈夫打配合,趁人不注意塞药箱里。

离开田埂时,才?偷偷把袖中藏的一兜瓜子分?给丈夫。

顾云秋远远看着他?们,心里转着四方山的事。

“你都听着了,怎么还?站在这儿?”小陶从药箱中翻出那一吊钱,看上去有些?不高兴,说话的语气?更冲了,“我可没法帮你找紫连草!”

点心站在顾云秋身后,听着这话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反是顾云秋当真不在意,只笑?道:“婶子讲的算婶子的,陶大夫这里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呢。”

小陶看他?一眼,撇撇嘴,有点不耐烦,“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顾云秋也不恼,乐呵呵追上去,又从小陶这样村医的角度知道了些?庆顺堂和任家、药商的纠纷,像刚才?妇人说的“着道”:

之前,庆顺堂还?顾着乡里,没有做得?很绝。

他?们把着的山上有独生药材的,一两株救命的他?们也愿意给。

但药商就是钻了这个孔子,雇了附近几百人去做戏,竟也从庆顺堂套出来不少好药材。

两方相争到现在,庆顺堂干脆不卖了,甚至在他?们守着的几座山上设卡,要检查来往行人,看他?们是否夹带了药草。

“官府不管么?他?们设卡。”

“任县令在这事上多少沾亲,出手管得?太过,会叫庆顺堂拿住把柄往浙府上弹劾。庆顺堂在杭城根基深,往后安抚百姓,也要劳动他?们,官府不好管的。”

顾云秋点点头,又转过来问小陶怎么看待这两家。

眼看屋外暂时没病人来,小陶也淘弄出药草放进药碾,他?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说:

“庆顺堂护着商路,从前帮了我们不少,稳定药价、规范市场也是他?们的功劳。”

“药商过来是图利,未见?得?就是不讲理之人,只是前期他?药铺子都开起来了才?知道有庆顺堂,不过是不想进入药行、争一口?气?罢了。”

小陶又挪来一柄闸药刀,咔嚓咔嚓切了好几段药材:

“不过我们怎么看不重要,这两家人,多半是要斗个你死我活了。”

顾云秋听着他?说,眼睛却在观察小陶的神?情。

无?论是庆顺堂,还?是那外来的药商,小陶脸上的表情起伏都不算大,反倒是提到“你死我活”四个字上,他?眼中有了些?快意。

顾云秋明白了:

神?仙斗法,对小陶这样的村医影响不大,但或多或少都让他?们的生活受到了波及——小陶还?是希望,尽快结束这件事的。

“那,倒数第二个问题。”

小陶皱皱眉,忍不住咚地一声丢了药杵:

“你这人好烦呐,怎么还?带倒数的!”

“陶大夫刚才?说,你们家的祖方生肌膏去药铺卖钱能换一二两,那为何不专门卖这种药膏,赚足了银钱到城里去开药铺呢?”

顾云秋一口?气?说完,全?不顾小陶满脸愤懑。

“……”小陶抿抿嘴,瞪顾云秋半晌后踢了踢药刀,“你以为开药铺那么容易吗?!杭城药局药铺那么多,我们家就指着一样药膏起家啊?”

“房钱又贵!加入药行每年也要几百两,就我跟我爹两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再说了、我们走了……玉田村的大家,怎么办?”

顾云秋了然,一笑?后,竖起手指:

“那最后一个问题。”

小陶气?鼓鼓看着他?,“什?么?”

“能带我们去四方山么?”

“……”小陶一下蹦起来,险些?踹翻药碾,“你疯了?!”

顾云秋眨眨眼,想去见?识见?识庆顺堂,怎么就疯了?

“刚才?和你说的那些?你都没听见?是吧?!庆顺堂自己有打手!出了那些?事后他?们根本不信任何人,你让我带你去偷紫连草吗?”

小陶扯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我不去!被抓着要被打死的!”

他?想简单了。

顾云秋饶有兴味地问了这么多,想的可不止是一株紫连草。

他?来江南一趟,不仅是为了弥补前世?没看过烟雨水乡的遗憾。

原就是想做成布庄或者生丝的生意,才?央着宁王带他?南下。

后来发现江南的生丝有门道、需内行人引荐,所以才?作罢,没想中间救了个小和尚,兜兜转转竟撞上来一个——庆顺堂。

庆顺堂是药行,但也是江南民间的一种会社。

人吃五谷杂粮,都是会生病的。跟药行会社打交道,他?将来也不愁找人引荐混入布行,再者说——

若按前世?的时间线、往前了算:

西戎攻□□水关后,西北会用得?上很多药材。

抓紧时间在京里开个药局,也不失是门好生意。

反正都要想办法给小和尚弄伤药的,顾云秋对这个庆顺堂很感?兴趣,十分?想要去会上一会:

“那不然,你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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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哪儿可以见?着庆顺堂的堂主?”

小陶皱紧的眉,在听了这话后瞬间拧得?更紧了:

庆顺堂的堂主姓鲁,名亮,还?真不是干药行生意的。

这人生在岳州,又跟着母亲改嫁到陕北,后来继父和亲娘叫土匪杀了,他?又叫人牙子贩到了南岭,辗转从南岭出来后,十七岁落草成寇。

那些?年南岭剿匪,是招抚为主、清剿为辅。

鲁亮是个聪明人,顺势就接受了招安,带一帮兄弟领了虚衔、带着这些?年赚得?银子找到江南,打算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归田园。

后来也是机缘巧合,兄弟里有人做上了药局生意。

鲁亮不懂药材,但他?重义气?、讲感?情,兄弟的生意自然要想法帮衬,一来二去,竟将原本的山寨做成了庆顺堂。

后来庆顺堂联络杭城几大药局,他?们兄弟也算是彻底有了安家营生。

二当家的还?入赘到杭城一个大药铺家里、干脆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鲁亮在杭城有宅邸,也有几个铺子。

但自从那任家和药局老板来后,他?便带着一部?分?弟兄回到山上,尤爱守在四方山里,像重新捡起来做山大王一般。

大概是杭城里的药局生意有二当家看着吧,鲁亮在药局经营方面帮不上弟兄们什?么,就只能在自己熟悉的领域使把劲儿。

“陶大夫?”

见?小陶半天不说话,顾云秋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小陶大夫?”

小陶回神?,神?色复杂地看向顾云秋:

这少爷来头不小,不仅有钱,而?且还?能住南仓别院。

听爹说,南仓别院的主人可是江南大营的将军。

而?且他?身边带着……那么多披甲持|枪的士兵,面对庆顺堂……也该能应付吧?

犹豫再三,小陶还?是决定带顾云秋去。

一来他?爹真的辛苦,近五十岁的人,还?每日爬上爬下的来回在乡里奔波,他?想赚笔银子,给他?爹弄头小毛驴代步。

二来这小少爷要是能跟庆顺堂的人谈成,紫连草的数量上他?或许能多报上一两株,回来自己做了,也能变成钱。

不过,跟着顾云秋上车时,小陶还?是忍不住讨要保证:

“……你确定我们能回来。”

顾云秋笑?,指指到前面牵马的萧副将,“有他?们在,肯定能。”

小陶远远看了一眼,最后还?是让邻家姐姐带个口?信,以防他?爹回来找不着他?。

一行人浩浩荡荡,又花了三刻钟时间到四方山下。

四方山不算高,但也是丛林密布、岔路非常多,小陶之前来过几回,还?算是认得?路,带着他?们只绕错一回,就顺着山径找到了庆顺堂的堂口?。

说是堂口?,其实远看过去有点儿寒碜。

若非几个持刀、披铠甲的汉子把着道儿,旁边扎了拒马,倒很像是开在路边的野店——

一间草棚、几张破旧的桌椅板凳。

正中一张长桌子是长条案,桌子的用料很足,一看就和旁边几张柴木不同,不过没上大漆,混在中间也不显突兀。

长条案后歪斜着一个戴草帽的中年汉子,半张脸被草帽挡着,瞧不出真切的脸,他?靠着张圈椅、长腿高高搭在另一张桌子上。

看这架势,应该是堂口?上一个话事人。

守在关卡旁的几个汉子,远远看见?马车倒没什?么反应,只在看清楚马车后的一队披甲持|枪银甲卫时,眼中都透出警惕。

等顾云秋他?们的马车近了,其中一个庆顺堂的跳起来,拉响了他?们挂在树上的一吊铜铃。

清脆的铜铃声和马车顶棚上的车铃混在一起,阵阵铃声里,从四面草丛中窜出来少说百人,每个都持刀戴草帽、披藤甲。

小陶不大不小地哇了一声。

萧副将看这阵仗也不悚,冷笑?一声拔刀,那近百人的银甲卫当然也环马车列阵,好好将顾云秋护在中央。

好好一条山径,瞬间气?氛僵死、剑拔弩张。

顾云秋观察了一会儿,镇定自若地挑开车帘、没要车夫给他?拿踏步,直从半高的车架上一跃而?下。

点心担忧,也紧跟着出来。

人主仆俩都虎成这样,小陶打了个哆嗦,没办法,也只能硬着头皮下车,照着前面一种庆顺堂的人恭敬作揖,说明了他?们的来意。

持刀在前的几人听了,没有说话,只转头看向那破破旧旧的茶棚。

而?茶棚中睡着的大叔,这时才?像睡醒了一般。

他?摘下头上的草帽,露出他?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很方正,浓眉虎目,高鼻梁、厚嘴唇,看上去不凶,至少不像话本中写的悍匪。

大叔打量顾云秋一行人后起身、对着他?们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云秋带头走过去,大大方方坐到长案后。

点心没坐,静静立着。

小陶是不敢坐,也干脆站着。

这时候从旁跑过出来一个店小二一般打扮的人,他?送上来一套紫砂茶具,茶壶古朴大方,杯盏精巧、各都有把儿。

茶香袅袅四溢,是上好的碧春茶。

小二摆放好茶具,正准备给客人斟茶,那大叔却喝了声:

“退下——”

他?接过茶壶,品字形摆出三只杯盏,高高拎起紫砂壶、从半空中往那三杯茶中注水。

高高的水柱竟是散也不散、断也不断,茶汤浅黄,齐杯沿满盏。

大叔倒好三杯,冲着顾云秋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就放下了茶壶。

主家亲自动手倒茶,本是殷勤好客。

但顾云秋看那三只杯盏,立刻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且不论品字形的摆放位置和“茶满欺人”的俗话。

只看那放下的茶壶,壶嘴正对着他?们,但三只茶杯的把儿却都被顺朝壶嘴的方向。

十分?不方便客人拿不说,还?似乎别有深意。

顾云秋静静看了半晌,忽然笑?起来:

——来了。

江湖茶碗阵。

倒真没白瞎他?重活这一世?。

第038章

茶碗阵,是一种江湖暗号。

常见于分茶酒肆、乡村野店,以及某些民间会社的堂口。

前世,顾云秋每日在京城的几条街上混事?,可见过太多这样的:

三教九流、地下黑|道,都?喜欢坐在某个酒楼、茶铺里摆上一道。

眼前,庆顺堂这大?叔摆的茶碗阵有两重:

第一重,是壶嘴对着茶杯把儿,问?的是身份背景,用?江湖黑|话来说,就是“盘道儿”。

壶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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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把儿,还不方便拿取,便是问?来客——

你是门外门里??是否自家人。

顾云秋从容不迫,挽袖子将三只满溢的茶杯摆正,以杯口正对壶嘴,杯把都?朝外,意思是——

嘴对嘴,口对口,都?是一家人。

那大?叔挑挑眉,看向顾云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意外。

而后,便是第二重。

大?叔用?紫砂壶高注水,用?三只茶杯排出品字形,这便是第二问?:

来此目的何为?

即便刚才小陶下车时,已讲明了?他们是来讨要紫连草入药的,大?叔还是排出忠义阵,试探他们深浅。

忠义阵的三只茶杯呈品字形,面对着茶壶这造型很像是桃园结义,因此而得名。

顾云秋笑了?笑,径直端起品字形茶碗阵最中间一杯仰头?喝下,并?示意点心和小陶不要拿。

中与忠谐音,取“中一杯”,自然表的是“忠义”。

待顾云秋放下茶盏,那大?叔又坐下来,旁边恭候多时的店小二上前,收掉这一套紫砂壶、茶杯,给重新?换上了?一套青瓷盖碗:

茶碗止有两个,都?放到?了?大?叔那边。

给盖碗注水的壶是个铜制、高粱的提壶,大?叔坐着注了?一碗,然后盖上盖碗、亲自端起来递给顾云秋。

顾云秋没冒然上手,仔细观察后,发现大?叔端茶碗的手势很讲究:

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扣着、三指伸直在上,虚虚浮着碗沿;右手屈了?拇指,用?四根手指、掌心向上托着茶碗底。

像是衣裳左右衽、拜佛参禅左右手,江湖人的手势同样有此讲究。

左为卑、右为尊。

大?叔左手三指代表三老、意指地方,说的是他自己、是庆顺堂,而右手四指代表战国四公子、指代贵公子,指的就是顾云秋。

三老在左,四公子在右,在主人家堂口,这就是自贬。

这茶碗要是接了?,那些藤甲兵肯定要和他们拼命。

顾云秋想了?想,起身用?右手四指托过杯底,左手学着大?叔的手势用?三指虚虚扶着碗沿,打出暗号:

长?幼尊卑有序,还是三老在上为尊。

大?叔不说话了?,只低头?,继续摆弄茶碗。

这回他不用?那小二打扮的人来,自己从桌下变戏法般摸出一套软陶小杯,看数量有八九个之多。

这次也不注水,大?叔直接将八个小茶杯围成一个半圆,半圆的豁口处摆下茶壶,然后抬头?,等顾云秋破阵。

顾云秋挑挑眉,也不惧他,伸手将那八个陶杯摆成人字形的两行,紧跟在那大?茶壶的后面。

此阵又叫雁形阵,是兄弟同行、有福同享的意思。

而大?叔摆出的那个环形,是虎口阵,有指责抱怨虎口夺食意。

结合之前柳家大?嫂和小陶说的那些情况,顾云秋明白大?叔是在表达对任家和药商的不满——

他们庆顺堂在杭城日久,收取商道保|护费由来已久、理所当然。

怎么旁人都?能?接受,那药商一个外来人,却要唱反调。

对此,顾云秋用?雁形阵回答,对方也是同行,不如有福同享。

这答案显然不是大?叔想要,他轻哼一声,又拨弄那些陶杯分作三杯、五杯两组:

三只放在靠近他的位置,五只环绕在外。

然后那大?叔啪地拍了?下桌子,将那三只杯子整个倒扣下来,目光尖锐地逼视顾云秋。

拍桌子的动静太大?,吓得点心紧张上前,萧副将也警惕地捏紧刀柄。

顾云秋却不慌不忙:

杯子数量上,外圈多、里?圈少,意指仗势欺人,大?叔拍完桌子后倒扣内圈三只杯子,是告诉顾云秋、逼急了?他就鱼死网破。

这倒很像草寇的心思。

这回,顾云秋没着急去拨弄陶杯,而是伸手在自己前襟内掏了?掏,从里?掏出一沓银票压到?那三只杯盏下。

“……以银致歉?”大?叔终于开口,凶狠的眼神也消散,“那姓岳的若有你一半懂事?儿……”

讲到?这,大?叔啧了?一声,又摇摇头?否定道:

“那混人懂个屁道义!”

骂完这句,大?叔看着顾云秋一点头?,介绍自己:

“鲁亮。”

顾云秋一冷,倒没想到?庆顺堂的堂主会亲自守山。

他回头?示意萧副将收势,顺手扯扯自己交错在一起的外衫,将对襟的旋钮解开两颗:

“云秋。”

鲁亮瞥了?眼顾云秋敞开的外衫,也挥手让他那些弟兄退下,他半眯眼睛、从旁摸出一条草烟点燃:

“胸怀坦荡、无?所顾忌?小兄弟你懂挺多啊?”

摆弄衣裳也是江湖暗号的一种,对方既是庆顺堂的堂主,顾云秋不在乎多露一手。

他笑笑,拍身边长?凳让小陶坐下。

小陶浑浑噩噩,屁|股挨着凳子才如梦初醒,眼睛里?写满惊讶。

“紫连草是么?”鲁亮又开口,手指一弹烟灰落到?桌面上,打响指叫来俩人,“去给这云兄弟弄一箱。”

披藤甲的手下也不耽误,折返回山上,要不了?一刻功夫就拖下来一只二尺来长?的桐木箱,箱上涂了?道红漆,铜件都?全新?的。

木箱算不上大?,进深一尺不到?。

但?掀开来看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的一摞晒干、晾好的紫连草,小陶还是忍不住捂嘴、闷闷喊了?声:“操!”

鲁亮像是没听到?,只扬下巴问?顾云秋:

“够么?或者你们想要新?鲜的?”

顾云秋不懂这个,转头?看小陶。

小陶涨红了?脸,点头?连说了?三个够。

这哪是一箱子草药,分明是一箱金子。

听见说够,鲁亮那边的两人便关?上箱子、准备帮忙抬到?车上。

结果顾云秋却站起来拦他们,“堂主这生?意,怕是做亏了?吧?”

“自然不白给,”鲁亮叼着草烟,“云兄弟是行内人,这草药算我送给你的。但?有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今日倒正好向兄弟你请教。”

“请教可不敢当,”顾云秋拱拱手,“堂主面前,我只是后生?晚辈。”

客套话说一次就够,鲁亮也不再托这些虚礼,直言问?顾云秋。

他们庆顺堂在杭城日久,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收取商道保|护费,也是因为他们确实派出了?自己的人员在维系市场。

请打手、养门客,护送生?药运输,这些都?是成本,要花很多钱。

会社成员的年?钱看着是高,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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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顺堂从中的抽头?却不多,就挣个辛苦费,这般盘踞山头?,也是被逼无?奈。

倒不是他们仗着是地头?蛇就打压外来的药商,而是那姓岳的办事?一点不讲地道。

若不死磕着、给他开了?这个先例,那往后谁还服他们庆顺堂?

甭说外来的药商,就连本地那些挨着他们、靠着他们的药铺都?要转个心思——会哭的娃儿有奶吃。

?

人不交会费都?能?在杭城混,他们又凭什么要供着庆顺堂。

鲁亮隔着长?桌踢了?一脚那箱子,嘴里?抽完最后一口草烟,烟雾朦胧中,他眯起眼睛看顾云秋:

“云兄弟,不是我们不给他活路,是他不想叫我们庆顺堂活啊。”

这道理顾云秋懂。

鲁亮看的是长?远、是往后,除了?争这一时的长?短,他更念着兄弟们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而任家和姓岳的药商要的是现在,是尽快落脚杭城、补回他们前期的投入。

双方僵死,谁也不愿让一步。

顾云秋倒是乐意入局、破局,只看鲁亮敢不敢放手一搏。

“搏?”

顾云秋拍拍那箱药,“这箱药草我们拿走,堂主今日起撤下各处山上的卡口,回杭城就设宴邀请诸同业,任县令和岳先生?也要发帖。”

鲁亮眉头?微拧,手指或轻或重地在桌面上敲了?一下,语调危险:

“你,让我示弱?”

“堂主莫急,我的话还未说完,”顾云秋指了?指身后的萧副将和银甲卫,“宴乐当日,我会让萧叔带上几个人过去,当众送堂主一份礼。”

他顿了?顿,声线压低,“不妨告诉堂主,我们来自南仓别院。”

听见这四个字,鲁亮本来沉着的脸一变,眼中精光流转,似乎觉过点儿味儿来——

“云兄弟的意思是……”

“堂主只管设宴,全做是邀同业一聚,也莫提任县令和外来药局之事?,只说近日杭城药价起伏、民间怨声载道之类。”

顾云秋顿了?顿,眼神明亮,“您主动让一步,会有奇效。”

这回,鲁亮还没开口,倒是一直站在旁边的店小二发话:

“你这不让我们大?哥认怂么?!”

顾云秋只笑盈盈看向鲁亮:

“堂主在杭城药行内声望斐然,长?期与他们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他一个外来户、大?不了?收拾铺盖走人,堂主你们却是输不起的。”

鲁亮沉吟不语,那小二也没明白。

顾云秋干脆也不打哑谜了?,直敞开来说白话:

“他既想要落脚,堂主让他落就是,天长?日久,在杭城里?还怕庆顺堂拿捏不了?他?何况,说难听些,大?锦官制,县令可是三五年?要轮调的。”

鲁亮细想片刻后两眼发亮,站起来就与顾云秋拱手:

“幸得云兄弟提点!险些坏我庆顺堂大?事?!”

顾云秋摆摆手,这才起身招呼点心、小陶搬箱子回去,给药草送上马车后,鲁亮将顾云秋压在杯盏下的一沓银票归还——

随银票递过来的,还有一枚庆顺堂的印信。

“请柬三日后送来,云兄弟往后若有什么事?,凭此物到?各堂口便是。”

这给旁边的小陶都?看傻了?,便是萧副将也面带惊疑地看了?顾云秋好几眼。

顾云秋笑眯眯,谢过鲁亮后,好好收起来银票和印信钻进马车。

马车顺着来时路,沿山道摇摇晃晃返回玉田村。

日头?偏西,却未至黄昏。

萧副将策马守在车旁,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

“公子,刚才那些你都?打哪儿学来的?”

鲁亮摆出的茶碗阵,明显是江湖会社的黑|话。

他跟在宁王身边多年?,从未见过王爷与会社的人接触。

王妃,便更不可能?懂这些。

顾云秋眨眨眼,脸不红心不跳:“书?上看来的。”

萧副将半信半疑,江湖会社都?是秘密结社。若将黑|话写到?书?里?,那岂不是人人都?知道怎么对暗号了??那说黑|话还有什么意义。

不过若不是书?……

世子生?活在王府,平日出去也就在和宁坊逛逛,萧副将也实找不出顾云秋能?学这些东西的地方。

倒不是懂江湖黑|话不好,而是他担心小世子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骗了?,或者交上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想了?想,萧副将叹道:“刚才您可吓坏我了?。”

庆顺堂的鲁亮是盗匪起家,谁知道四方山上到?底藏了?他多少人。

若是一言不合谈崩了?,萧副将都?准备好要与他们拼命了?——

没想,顾云秋三言两语,就消弭了?一场剑拔弩张。

比起萧副将的担忧,回过神来的小陶,却是一改之前倨傲态度,红着脸扯顾云秋衣袖:

“你……刚才打什么哑谜呢?能?给讲讲么?”

顾云秋当然痛快答应,待细枝末节讲明,马车也正好停到?小陶家门口。

小陶的父亲还没回,倒是邻家姐姐一直等在门口,一边剥毛豆、一边向小路上张望,生?怕小陶回不来。

顾云秋让银甲卫帮忙小陶给箱子端进去,然后约定了?之后来取生?肌膏的时间,放下定金就匆匆离开了?。

直到?车上铜铃声渐远,小陶坐在那口木箱上,狠狠捏自己脸颊一把,才终于找回些实感:

天呢,他这是,遇上贵人了?!

之后三日,四月十六,庆顺堂往南仓别院送来了?请柬。

鲁亮精明,碎金红折本内根本没有写明宴请之人的姓名。

只说是庆顺堂攒局、摆宴人是他鲁亮,地点在西湖边的楼外楼,时间是十八日下午,其他的一概没写。

不过这倒正方便了?顾云秋去邀人。

将请帖转送与别院总管,推说是前些日子请人来南仓看诊结下的缘。庆顺堂在江南有名,料必那总管也不好拒绝。

说回来,顾云秋让鲁亮摆宴,其实是应了?《道德经》上一句话:

见微知著,守柔处弱。

庆顺堂和岳家药局相争这事?儿,杭城内外闹得沸沸扬扬、众人皆知,谁先往前走一步,反而能?破局——

顾云秋让鲁亮示弱、迎岳家药局进来,一是为缓和药局和庆顺堂的矛盾、着意民生?,二则是让任家和岳家都?看看、庆顺堂在江南的实力。

岳家药局既想分杭城生?药一杯羹,又不想缴纳商道保|护费。

那倒不如干脆大?气些,如了?他们所愿。

水满则溢,月满而亏。

岳家药局既然也是在南岭做药材生?意的,应当很明白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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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

果然,任县令和姐夫岳老板两个收到?请柬也是心里?打鼓,咬牙横心去到?楼外楼,却发现庆顺堂众人待他们很客气,一顿饭下来只字不提相争之事?。

反倒是宴会间隙里?,江南大?营的守将专程派人给庆顺堂送来一份大?礼,南仓别院的管事?更是亲自登门——

一边给庆顺堂主鲁亮送礼,一边抱歉说他们将军实在有事?来不了?。

那熟稔的态度,让在场众人都?忍不住议论——

“庆顺堂还认得江南大?营的将军?”

“那送礼的老人家可是南仓别院的管事?,南仓士兵独属于五军都?督府……这么算起来,他们可是能?越过浙府衙门的存在!”

“庆顺堂路子原来这么广??”

“哎哎哎,你看那些披银甲的!那是不是传说中的银甲卫?!”

锦朝兵制,只有一支队伍的士兵能?在平日里?披银铠。

庆顺堂在杭城的关?系网丰富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但?——

银甲卫,这不是宁王的私兵么?!

庆顺堂原来还和宁王这样的皇亲国戚有瓜葛?

莫说是任县令和岳老板两个惊讶,其他杭城做生?药的老板心里?也七上八下。

至于庆顺堂几间核心药铺的老板,虽然面上不显,照旧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可几个眼神交换,都?是在问?鲁亮——他什么时候搭上的大?船。

鲁亮也不答,只将那南仓管事?和奉顾云秋之命前来的银甲卫奉为上宾,全程言笑晏晏与大?家吃酒,说的也多是和药行、商道无?关?的事?。

到?后半程,他甚至与那南仓管事?聊起了?育儿经,老人家讲自家孙子,他说自己新?得的小儿子。

其他人靠近两人敬酒,听一句都?是:虎头?鞋、百家姓。

任县令这顿饭吃的心里?打鼓,坐在他身边的姐夫岳老板也不是滋味。

等后来鲁亮请的画舫歌姬唱罢了?曲,众人齐聚看完一场焰火后,他们才跟着众人浑浑噩噩起身,没想走到?楼梯口,却被鲁亮拦住。

任县令和岳老板心中咯噔一声,戒备地看向他。

没想鲁亮当众弯腰拱手,给二人做揖后,直言杭城生?药皆是同业,先前是他想差了?:

“二位,多有得罪,往后和气生?财、咱们和气生?财!”

说着,鲁亮招呼人抬上来一只药匣,打开里?面全是他们庆顺堂包下来的山上独生?的几种药材。

他笑盈盈双手递上匣子,“往后,还要请岳老板多指教。”

岳老板战战兢兢接了?,实不知他闹这一出是为什么。

直到?跟着任县令上车、出城,顺利返回家中,两人一身冷汗,实算不准鲁亮葫芦里?卖的药。

后来过了?几日,经由一位中立的同业掌柜一点,才明白其中门道:

“人鲁堂主是念着杭城百姓,从大?局出发,要和你们化干戈为玉帛,不愿继续相争了?。”

“而且庆顺堂仁义,明明认得那么多大?人物,都?没有仗势欺人与你们撕破脸,没用?兵马权势来压你们,你们就偷着乐吧——”

任县令想了?想,发觉确实是这么回事?。

无?论是江南大?营、南仓还是宁王,都?是他招惹不起的。

而那岳老板坐在一旁沉默半晌,最终站起来,带着药匣子、银票登门,郑重其事?找了?鲁亮致歉——

是他一时鲁莽,是他目光短浅。

如此,这场纷争以最后岳家药局如数缴纳会费进入庆顺堂告罄,而庆顺堂也开放了?所有被他们包下的山,照旧派人稳定着杭城的药价。

顾云秋没要鲁亮送来的谢礼,只全部转到?玉田村给小陶。

小陶给的回报,是将那一箱子紫连草都?做成了?生?肌膏,然后整整齐齐塞了?棉布和稻草,请人从青松乡一路送来南仓。

顾云秋点了?点,总数正好是一百九十九瓶。

分了?大?数给在南仓避难的万松书?院师生?,他自己留了?五十瓶。

小陶说过,一瓶淡化疤痕,两瓶能?祛疤除皱,三瓶抹下去就能?令肌肤光洁如新?,但?也不能?用?多,太多了?也会辣伤新?长?出来的皮肤。

李从舟后背的伤痕复杂,顾云秋的打算是用?掉三十瓶左右,剩下二十瓶全当他这一番忙碌的赚头?。

小陶不是也说,这生?肌膏能?放到?杭城卖一二两银子么?

来回净赚二十余两,也不算他白折腾那些茶碗。

……

这些事?,萧副将都?原原本本报给了?宁王。

他一直不知顾云秋房中藏着人,只当小世子是替万松书?院的师生?抱不平,才会辗转牵系到?庆顺堂和杭城的药行。

宁王收着信函时,正是下朝、从丽正坊往外走。

同知将军段岩碰巧路过,当笑话与他说了?几句近来京城的事?——

“王爷听过‘四大?元’这种说法么?就城里?四家名号里?有‘元’字的钱庄,近日,以正元钱庄为首,提出来要组建钱业行会呢。”

“行会?”宁王听了?,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信,“巧了?,我也正好听人提到?杭城药行的行会。”

说着,他炫耀似的将信中内容简短讲给段岩听。

反正老婆还在报国寺里?,他也没别人好分享——他家乖宝的厉害。

那些江湖黑|话什么的段岩也听不懂,品来品去就领会到?一点:

宁王这是跟他炫娃来了?。

他夸张地往后退了?一步,摆摆手:“得了?得了?打住!知道你疼儿子,你就不怕他这是跟什么江湖上的朋友学坏了?!”

宁王哼了?一声,语气却十分坚定:“秋秋不会。”

段岩年?近三十尚未婚配,不想同宁王继续这种儿孙的话题,绕了?两回没绕开,只能?主动聊起来西北的战况——

粮饷还在继续运,征兵也不能?停。

西戎的荷娜王妃来势汹汹,也不知这场战要打到?什么时候。

两人一路说着,从丽正门出来后分道扬镳。

宁王径直回府,倒是段岩绕了?一段路,走上聚宝街买了?两挂卤肉。

路过云琜钱庄门口,意外看见钱庄中坐着几个同僚。

去问?过,才知道他们是被人介绍来的,说朝廷里?有好多官员都?上这新?开的钱庄存钱,几个省府也将官银放到?了?此处。

段岩没多想,与同僚作别后就转身回龚家。

倒是坐在雪瑞街分茶酒肆的几个人,远远盯着段岩看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走进云琜钱庄,这才像放了?心一般。

其中一人起身,蹬蹬跑进二层一个雅间:

“大?少爷,同知将军没存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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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倚在雅间里?侧、腿上坐着个舞姬的男人,便是正元钱庄的大?少爷刘金财,他搂着舞姬的腰、脸颊喝得通红,醉醺醺打了?个酒嗝:

“是么?那便好,继续给我盯……盯着。”

等前来禀报的人走了?,一直陪在一旁的小厮才忍不住问?道:

“大?爷,小的不懂,您再伤心也罢,老爷就算将副会长?的名号给了?二爷,您也不能?……气得上头?就挖自家生?意呐?”

刘金财嘿嘿一笑,咬了?枚葡萄与坐在身上的舞姬黏糊糊分了?,才指着小厮骂一句:

“你、你懂个屁……”

前日,正元钱庄的刘老爷牵头?,召集京城里?的各家钱庄、银号在双凤楼摆酒,宣布要从“四大?元”开始做成钱业行会。

刘老爷作为倡议人,自然是当之无?愧的行会会长?。

但?副会长?的名号,却并?未如外人预料、分给他的嫡长?子刘金财,而是转手就指了?次子刘银财。

这件事?,在刘家内外都?闹了?不小的风波:

刘夫人与刘老爷闹了?一回,两人关?起门来大?吵一架,后来刘夫人以死相逼、头?都?撞破了?,刘老爷也没改口。

刘夫人闹得个没脸,从主屋出来后就闭门、再不见任何人。

外面和刘家合作的各种商行,也是借口庆祝行会成立,千方百计约刘金财——

跟他关?系近的,是想问?要不要联合起来收拾刘银财;跟他关?系一般的,则是想看看这刘家大?少爷还当不当事?,要不要转头?奔老二。

刘金财不慌不忙、来者不拒,甚至找上门几场生?意,都?被他做人情送出去,说有钱就给存到?——云琜钱庄。

知情的,都?跟小厮一样以为他是疯了?。

不知情的,还以为刘金财这是认真?在帮着父亲推钱业联合。

总之,从正元钱庄提出来要建立钱业行会后,刘金财已弄了?四五笔省院的官银存到?云琜钱庄,数量算起来,少说也有几万两。

刘金财饮罢最后一杯酒,拍拍舞姬的屁|股让她出去,“老地方等爷。”

等舞姬走远,他才丢了?酒杯,似醉非醉地给小厮解释道:

“你就……看见我,介绍人去存云琜钱庄。但?你怎么不想想……我介绍的这几家,他们存的都?是……嗝儿……官款?”

小厮一愣,下意识看了?眼门外。

官款是各省院的存银,并?不独属于某一家、某一人,可能?是某军的军饷,也可能?是修缮宫闱需要的工费款。

这笔银子数量不小,刘金财已找了?门路往西北打听。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谁知道什么时候要提调银子。

他现在只需要找个由头?悄悄煽动,让众人以为云琜钱庄陷入了?什么提不出银子的危机,就能?让那些和他关?系密切的官员前往挤兑。

而且因为是官款的缘故,这回兑不出来银子,就不仅仅是关?门清盘的事?了?,还有可能?吃上官司。

刘金财眸色狠毒,远远透过窗扇看了?二层小楼一眼:

“呵,跟我斗……?”

无?论是这来路不明的黄毛丫头?,还是刘银财那个小杂种,他都?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

顾云秋又在南仓别院里?住了?一个多月。

到?六月杭城落雨,李从舟反反复复的伤也终于大?好。

碰巧,万松书?院的最后一个师生?,也在这日离开南仓。

林瑕等不了?这么久,与众人商议后,由他亲自写了?封家书?送到?京城给沈中丞,沈中丞再辗转找到?宁王。

由宁王调拨银甲卫,亲自在上个月送了?林瑕和一部分伤情较轻的师生?上京,皇帝知道后,单独接林瑕入宫密谈了?一个下午。

之后,林瑕和万松书?院的书?生?就被送到?了?京北栖凰山,住在皇城司内,由皇城司守护、默写编纂青红二册。

其余伤重痊愈的师生?,也在这个月里?、陆陆续续由银甲卫接到?京城。

顾云秋谨遵小陶大?夫的医嘱,生?肌膏每日就涂三道,除了?几处被炸得很深的伤口还留有坑洼——

李从舟这后背,总体来说,算是恢复如初。

乌影来送过两趟僧袍,也告诉李从舟径山寺的韦陀佛诞办得很顺畅。

顾云秋看见李从舟僧袍,也不藏他在房间了?、直接拉他找到?萧副将,给他介绍这是报国寺的僧明济、是他小时候的玩伴。

李从舟配合他作戏,恭恭敬敬见礼后,介绍了?一道前因。

“啊,原来径山寺的佛会是你们过来帮忙的么?”

蒙在鼓里?的萧副将一脸惊讶,倒很高兴世子在他乡还能?见着故友。

“小师傅今夜就留下别走了?,我吩咐厨房去备斋,别院后山有个温汤您去看过没?若不然留下泡过再走?”

萧副将热忱,顾云秋却看向李从舟满脸揶揄。

李从舟咳了?一声,最终没拒绝。

他被小纨绔“锁”在房中一个半月,说是为着他好疗伤、治伤,但?却从来只是打热水给他擦身、端盆到?床边帮忙洗头?。

即便顾云秋不嫌他,李从舟都?觉得自己要腌入味儿了?。

浑身上下皆是那生?肌膏的药香,心里?总觉得背上黏黏痒痒,很需要泡一池水,洗个舒舒服服的澡。

见他答应,顾云秋也高兴。

小和尚伤好,他也是时候返回京城。

蒋叔前日给点心写了?信,说是朱信礼找过来,告知四大?元以正元钱庄为首、成立了?钱业行会。

朱信礼和荣伯商量后,都?没有冒然加入。

毕竟他们和正元钱庄的刘金财有过冲突,虽说钱行的会长?是刘老爷、副会长?是刘家近日来风头?正盛的二少爷刘银财,但?……

他们都?觉得此时局势不明,还是不要过早加入得好。

蒋叔的信上还提了?陈石头?,说两个哥哥进城后,他就变得懂事?许多,每日跟陈槿一块儿读书?都?专心不少,看来是想好好用?功。

刘金财蠢蠢欲动,还不知要对钱庄下什么黑手。

顾云秋要回去防备,别叫他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这般想着,也算是泡个热汤和江南之行好好作别。

知道小世子来了?朋友,南仓别院的总管很热情,着人专门准备了?盥洗需用?的:沐衣、皂角、熏香和收集好晒干的一叠千层楼。

千层楼是雅称,借用?了?药典、药志中名。

说白了?就是晒干的丝瓜瓤,泡在热水里?能?洁面、清洁身体。

总管还给李从舟找了?名小厮,让小厮端个大?木盆装上这些东西、领着他到?西苑汤泉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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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泉入口两边,盖了?一溜弧形的备间、直房。

直房是小厮们烧水、备水,准备沐巾、换洗衣物的地方,直房外还有柴房、灶房,再远,就是藏在两株新?植桃花后的茅房。

李从舟自己一个人惯了?,也从不要人伺候。

他谢过小厮,再三拒绝了?他的帮忙,自己端木盆进备间,用?准备好的热水仔细涮洗了?三道,千层楼都?用?掉两三个,才感觉身上清爽了?。

备间门口有铜镜,半人来高。

李从舟洗好准备披沐衣时,却鬼使神差般走过去背对镜子看了?看——

除了?左肩胛骨上那块为了?救四皇子留下的箭伤,后背上猩红一片的惨烈烫伤竟奇迹般消失了?,只有几块刚长?出来的嫩肉还有些偏粉。

李从舟看着镜中光滑的后背,最终摇摇头?,踏步走入汤泉内。

算上前世,他紧绷了?少说二十年?。

也只有跟小纨绔在一起这么短短两个月时间里?,能?偷得半日闲。

李从舟放松自己闭上眼睛,将脑袋枕到?池壁上:

只有在顾云秋这里?——

他可以当个沉默寡言、平静安适的小和尚。

夏日桃花开尽,林中唯余簌簌风声。

李从舟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发现那阵阵风声里?夹杂了?一连串不成调的小曲,像江南小调,又像京城里?戏台上的咿咿呀呀。

他陡然睁眼,却撞见抱着小木盆、伸脚在池边试水温的小纨绔。

哗啦一声水响,李从舟径直坐起身。

“怎么样?还泡得惯不?”

顾云秋放下小木盆,两截白皙的小腿直插|入水,他晃悠两下水花,就将身上的沐衣脱下来甩上木施,然后嘶溜一声滑入池内。

晃浪的水波纹从池边一气儿晃悠到?李从舟胸口,没等他顺过一口气,顾云秋就小鸭戏水般从水里?冒出个脑袋,擦一把脸冲他傻乐:

“呼——好久没这么舒服的泡水啦!”

李从舟的目光直了?一瞬,然后不自然地错开,只盯着左侧的青石看。

顾云秋习惯了?他不说话,自己起起伏伏凫了?会儿水,就又划拉两水返回池边去找他的小木盆。

李从舟动了?动,想起身离开。

结果才半蹲着挪了?一步,眼前的水面上就被丢了?个千层楼。

“正好你在,”顾云秋找了?块较高的青石趴上去,脑袋一侧、长?长?的墨发顺到?一边,“帮我擦个背?”

说完,他还怕李从舟不答应,眨巴着眼睛补充道:

“待会儿我也帮你擦!”

李从舟:“……”

他实在是,没法拒绝顾云秋那亮晶晶的眼睛。

暗叹一口气,李从舟捏住丝瓜瓤,闭上眼念了?一道清心普善咒才淌水过去,趴到?顾云秋身侧、给小纨绔搓背。

顾云秋肤白,乖乖伏在青石上,像青碧色丝绢上铺着块美玉。

且这美玉里?还藏着红玛瑙,他稍微用?点儿力,就能?给顾云秋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

偏顾云秋这儿趴着还捧呢——

“你们,哈啊……习武之人就是不一样!小、点心……来嗷,就……没你搓的舒服唔嗯——”

清亮的嗓音被水雾挂上黏腻沙哑,听得李从舟的手顿了?顿。

他深吸一口气、别扭地并?拢双腿跪坐,眸色渐浓、声音陡沉:

“闭嘴!别说话。”

被平白凶了?一句,顾云秋撅噘嘴,却还是乖乖不说话。

但?小和尚搓的真?好,力道适中,不像点心总是太轻怕弄疼他。

搓澡嘛,就是要用?力。

顾云秋抱了?双臂做枕头?垫脑门,然后就心安理得地埋了?整张脸进去。

李从舟上下顺脊椎骨搓,两道之后又顺着肩颈左右来。

被搓得太舒服,顾云秋忍不住哼哼。

“唔嗯……”尾音湿润黏腻,还有点喘。

“……”李从舟捏紧瓜瓤、咬牙,“别哼哼!”

顾云秋恼了?:小和尚,怎么搓个澡也这么事?儿呐?

他趴着没说什么,却在李从舟最后拧干瓜瓤说出一声好了?时,突然翻身跳起来,一下扑倒小和尚并?顺势将他推回水里?:

“嘿嘿!看招——”

他这下来的猝不及防,李从舟跪坐着重心不稳、自然扑通一声落水。

热汤挖得不深,李从舟踩着池底站直、水只能?没过他肩膀。

即便闭气及时,他也呛咳了?几声。

等再从水中冒出来,伸手抹干净脸,却见小纨绔笑嘻嘻坐在池边,冲他扬下巴:

“让你凶我!”

李从舟眯起眼,也不知是哪位菩萨动意俯身,竟让他抬起手、推了?一掌水泼向顾云秋。

顾云秋被扬起的水浪洒了?一头?一脸,怔愣片刻后,看李从舟的表情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小和尚竟会和他开玩笑?

喜的是——那是不是证明小和尚心里?也认为他是朋友了?!

是朋友,那简直就是大?功告成!

值得庆祝。

很值得庆祝!

顾云秋来了?兴致,高呼一声“好哇”,然后扑下水去,直同李从舟闹成一团。

汤泉里?的热水晃浪,蒸腾起白茫茫一大?片水雾。

而守在汤泉外面的点心、银甲卫,还有别院的小厮,都?听见了?顾云秋咯咯咯咯笑个不停的欢快声音。

如此闹了?一场,顾云秋累了?、也笑够了?。

他个子矮,站在水中只能?垫着脚。

打打闹闹熟起来后,顾云秋更不悚小和尚了?。

他直攀李从舟脖子、面对面盘到?他腰上:

“嘿嘿,带我上岸。”

李从舟挑挑眉,扯他手臂,“自己走。”

顾云秋摇头?,还撒赖地收紧手臂、脑袋贴到?他肩膀,“不下来!下来我踩不着底。”

李从舟:“……”

行,他实在没了?脾气。

只能?闭上眼,不断告诉自己那个典故——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山下的小纨绔是土豆,怀里?抱着个大?土豆……

然而他这儿好不容易给自己诓好了?,托着软乎乎面团的双掌没那么烫了?,窝他怀里?的小纨绔却一点不安分——

顾云秋扭了?扭,忽然皱眉、疑惑发问?:

“明济,你洗澡也要带刀啊?”

李从舟:“……”

“什么东西戳着我尾椎骨,怪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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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慌的……”

顾云秋眨眨眼,扭头?似乎想看,后来又觉着他们这姿势他也看不着,于是只能?继续询问?地看李从舟。

而李从舟沉默半晌后,忽然看着他冷笑一声:

“你、说、呢?”

第039章

“……?”顾云秋满脸疑惑。

思量片刻后——

“!!!”顾云秋恍然大悟。

“啊……对不起!我不是……咕噜噜,呜啊呃!!”

小纨绔的脸陡然涨红,整个人炮仗般弹出去。

哗啦一声落水、脑袋没顶。

七手八脚扑棱两下,又惨呼一声崴了脚。

李从舟:“……”

他捏了捏眉心,最终长叹一息,走过去拦腰捞起顾云秋,将人扛到肩膀上,三?两下爬上了岸。

……

最后,顾云秋是被李从舟打?横抱出汤泉的。

他披着沐巾、双手紧紧搂着李从舟脖子,脑袋深埋进他肩颈。

点心几个围上来,只见披散墨发中,藏着一对?红得滴血的耳朵。

“明济师傅、公子?”

顾云秋脑袋冒烟,不?想说?话,轻轻拧了李从舟一把。

李从舟稳稳抱着人,删繁就简解释了一道。

“崴着脚了?!”点心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顾云秋脚上,“哪只啊?是右脚吗?公子痛不?痛啊?”

顾云秋闷闷呜了一声,手指都要?抠进李从舟肉里。

等不?到回答的点心着急,丢下一句“我去请大夫”就转身跑了。别院的小厮跟着去找总管,银甲卫也去禀报萧副将。

不?多时,温汤门?口守着的人就散了个干干净净,只留李从舟抱着顾云秋站在原地。

仲夏骤起的风凉爽,吹起了他们身上同样款式的沐衣。

李从舟顿了顿,将人往上掂了掂,然后迈开长腿直将顾云秋抱回他房间。

架子床重新铺过,晒了三?道的锦被里散发着阵阵阳光的暖和香。

李从舟走过去,弯腰将人放下。

起身想去拿巾帕和干净衣裳时,手腕突然一沉、广袖被人攥了下。

李从舟:?

“不?、不?许走。”细弱蚊蝇的一声。

李从舟挑挑眉,返身垂眸,看见个脑袋毛茸茸、眉眼?耷拉着的小狗。

顾云秋像被吓着了,又好像只觉丢脸,总之攥着他衣袖、嘴巴抿成一条线,红透的双颊鼓起、气呼呼的。

李从舟看着,有?点想笑。

他忍了忍,最终抬起另一只手轻戳了下顾云秋腮帮。

“……唔?”粉红色的河豚被戳漏了气。

“不?走,”李从舟声音放轻,“就拿衣服。”

顾云秋抿嘴,一根根松开手指头。

——唉。

йāиF

小和尚肯定要?以为他是笨蛋了。

哪个正常人洗澡会?带刀啊!

顾云秋抓了把自己披散的长发,在心底连声尖叫了个:啊啊啊啊。

真想返回去,干掉一个时辰前的自己。

刀什么刀。

刀死你算了。

李从舟自己换好僧袍,又抱巾帕和顾云秋一套准备好的干净衣服。

衣服递过去后,他站在顾云秋身后,主?动帮小纨绔擦头。

其实这会?儿想来,李从舟心里也打?鼓。

好在小纨绔一门?心思懊悔、羞臊,没顾上他。

若换了旁人,像明义师兄或乌影那样的,多半会?笑得蔫坏、眼?神揶揄,反过来问他——

憋坏了吧?

看见什么了?能兴奋成这样?

……

这事不?能深想,深想更不?对?劲。

如此,一室之内的两人都没说?话,安安静静穿好衣衫、理好长发。

虽然寺院里都是和尚,用不?着理会?三?千烦恼丝。

但?李从舟梳头的手艺还?不?算差,没给顾云秋编复杂的发髻,他就顺鬓边挑了两绺垂发,连着脑袋顶上那一圈给顾云秋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揪。

扎束的地方用一根淡蓝色的发带固定,下面的头发半散、就那般披着。

不?得不?说?宁王世子的吃穿度用精致,那根发带的用料是上好的天云锦,带尾双面绣了连云神鸟纹,下面还?垂着流苏和玉珠。

顾云秋自己扭好前襟的盘扣,抬头看了眼?铜镜,发现小和尚给他梳的发型还?挺好看。

正巧脸颊上的红云消散,顾云秋偏偏头,弯下眼?睛露出梨涡融融,“谢谢明济!”

李从舟翘翘嘴角,知?道前面那事在小纨绔这里算是翻篇了。

“脚呢?还?痛么?”

他这不?问还?好,一问,顾云秋就苦了脸,蹦了一下、露出肿起来的脚踝,委委屈屈冲他点头:

“嗯!”

顾云秋的脚踝细,突出的踝骨很分明。

那样漂亮的弧度,让人一看就很想往上面栓一道挂有?铜铃的红绳,或者系上缀满珍珠、贝片的金链。

“坐床上去。”

“噢。”

顾云秋踮着脚,往后蹦坐回床上。

李从舟走过去单膝跪下来,抬起小纨绔受伤的那只右脚放到大|腿上,对?着日光检查后,他用手指轻轻捏了捏。

“还?好,没伤着骨头。”

“那……”顾云秋吸吸鼻子,“要?冰敷么?”

李从舟挑眉看他一眼?,想说?你还?挺熟练?

但?对?视一眼?后,两人却不?约而同想到了九年前——

报国寺后山的云桥上,顾云秋也是情急之下绊着自己,然后往前一扑害李从舟扭伤了脚。

“先声明!我真不?是笨蛋!”

“你说?这算不?算因果?”

两人同时开口,听清楚顾云秋强调这句后,李从舟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

“好,不?是笨蛋。”

顾云秋羞恼地别过头。

正巧这时候点心、萧副将、随行大夫,以及别院总管、小厮、银甲卫,一行浩浩荡荡六七个人,都乌泱泱挤进房中。

李从舟顺势转移了话题,回身对?那背着药箱的大夫交待:

“没伤着骨头,大抵是扭了,还?没冰敷消肿。”

大夫点点头谢过,却还?是走过去跪下来,十二万分认真地检查了一道,然后又找人弄来冰块捣碎敷上,等肿块消退后、涂上跌打?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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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心和萧副将一直焦急地守在一边,等大夫擦擦汗起身,三?人才长舒一口气,由点心带着,先后向李从舟道谢。

李从舟摆摆手,表示这没什么。

“既然世子无事,在下也告辞了。”

他略一拱手,准备返回径山寺。他这一趟出来的时间太久,即便圆准师叔不?计较,还?有?明义师兄、远在京城的师父等着他回去。

“小师傅这就要?走?”萧副将连忙挡到门?口,“别苑的斋菜都快做好了,这大中午的,吃过饭再走!”

点心张了张口刚想帮忙劝,坐床上的顾云秋却一下跳起来,瘸着腿就要?去追李从舟。

他姿势别扭、摇摇欲坠,吓得大夫都跌了个屁股蹲儿。

反是站得最远的李从舟回身,快步上前、稳稳撑住了他。

屋内还?有?其他人,李从舟忍了忍,没当着他们的面儿凶宁王世子,但?还?是暗中瞪顾云秋一眼?:

脚还?伤着,闹什么?

顾云秋被那凌厉的眼?风一扫,自认理亏地一缩脖子,手却极自然地抱住李从舟腰。

眼?珠滴溜溜一转后,他仰头、认认真真道:

“刚才不?都答应我说?不?走了?”

什么时候答……?

哦,这说?的是之前拿衣服那一遭。

李从舟挑挑眉,也不?动,静静等着顾云秋下文。

他算看出来了:

小纨绔确实不?是笨蛋,反是个心思活络的小事儿精。

面上看着软乎乎一团,内里七拐八扭不?知?转着多少小心思。

是了,之前京城见那一面,眼?前这位不?就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穿小裙子、画亮晶晶的妆容扮姑娘。

“今日不?是显应真君诞么?”顾云秋仰着脸,“西湖上有?灯会?,我想去看!”

显应真君是杭城百姓特供的一位地仙,传说?是先唐一位节度使,姓崔,名珏,在治理杭城水患上颇有?功劳,后更巧计息了凤凰山上虎患。

因此大功而被上天纳入神榜,做了冥府四?大判官之一,掌管阴律司。

除了杭城,还?有?晋中长子、长治二县喜欢建庙供奉。

今日是初六,正应崔府君诞。

按着往年杭城习俗,是要?崇奉香火、办灯会?的。

而这日里的西湖画舫,都会?集中停靠到长堤边,供人们纳凉避暑、嬉游弹唱。

李从舟没吱声,低头,示意顾云秋看他裹着一圈药棉的脚踝。

夏日炎炎,砾石流金。

秋节尚远,杭城百姓也没有?旁的节日可盼,所以这灯会?上必定人多。

他这一瘸一拐的,要?怎么去看?

然而顾云秋却浑不?在意,只看了一眼?就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我们多使些银子包一艘画舫嘛,到时从长堤处提前出发,驶向湖心鹦鹉洲停靠,既不?碍着别人看灯,也能躲个清净。”

这主?意好,刚才还?想规劝的萧副将立刻倒戈。

他是金陵人,从小又在杭城长大,知?道这日上的灯会?其实比七夕、中秋的更好看——

显应真君是少数几个杭城独有?的供奉神仙,民间百姓在这日寿诞上也没那么多拘着的礼,只管捡着自己喜欢的来。

这日放的灯多半造型新奇、色彩鲜艳,河边也多是披发散襟的文士,他们高声合歌、吹拉弹唱,湖中又有?荷香阵阵。

记着小时候,萧副将还?见过在湖水里沉李浸瓜,众人拼着浮水去捞的。

总之是热闹又不?失旨趣。

小世子第?一回来江南,为着万松书院师生的事,也没痛快玩过一回。如今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节,又有?故友在他乡相遇……

萧副将立刻转头帮忙,挽留得很用劲儿。

剩下点心自不?必说?,这位小厮无论何时,都支持顾云秋的决定。

一票对?三?票、一人对?三?人。

李从舟拗不?过,在心中暗叹一声、点点头答允。

得他首肯,顾云秋欢呼着叫了声“好耶”,然后就吩咐人去准备——

银甲卫快马到西湖边租赁画舫,萧副将去吩咐厨子、连人带材料一并打?包,点心收拾吃穿度用所需的东西。

剩下一个大夫心有?余悸,收拾药箱站起来时,顾云秋还?拽住他,从他那儿讨要?消食除积丸和舟行散。

尤其是这一味舟行散,是王府单独调制的,专供给王妃。

王妃从小体弱,行舟坐船的时间久了都会?头晕、犯恶心,旁人用的酸梅、枣仁什么的都不?好使,就只能用这专门?调配的药。

顾云秋自己是不?晕,但?他怕小和尚晕。

毕竟在西湖河堤边坐画舫,还?是和航船到湖中心不?一样。

且那鹦鹉洲在湖心,风大、浪也急,万一小和尚继承了王妃的体质呢?

别院总管懂事,听得他们这般安排后,主?动提出来,可遣人往径山寺报信,“小师傅放心去便是,剩余的事我们会?打?点妥当的。”

“多谢您。”李从舟拱手。

“小师傅客气,”总管还?礼,“若还?有?旁的需要?,您尽管提。”

李从舟摇摇头。

从他开口告辞,到顾云秋留下他。

前后不?过一刻钟,他们就给他安排得这般明明白?白?。

他还?能有?什么需要??

李从舟说?话时,顾云秋一直扒他怀里偷偷拿眼?观瞧:

小和尚人挺好,待他也不?差。

再不?合理的要?求,只要?他缠一缠、求一求,他就会?心软。

那这般算起来,李从舟也并没那么可怕。

其实,顾云秋也不?是非要?去看这场灯会?。

他是念着小和尚趴在床上养伤干耗了两个月,之前又在径山寺帮忙,根本没机会?外出去逛逛。

人都说?西湖美景盖世无双,错过了春日的桃红柳绿,如今夏荷满塘又逢盛节,顾云秋很想带李从舟去看看。

——人间这样好,干嘛要?发疯呢?

不?过这般心思他也不?会?告诉李从舟,小和尚冷酷得很,八岁时就拽得跟什么似的,不?吃糖也不?爱玩,一点没个孩子样儿。

顾云秋收回偷看的视线:

没关系,小和尚不?好意思他好意思。

反正是陪他嘛,他很愿意帮李从舟找个台阶下。

如此,一番收拾妥当后,顾云秋等人简单在别院用了顿饭,就启程往西湖边赶。

今日盛会?,西湖人多,去晚了不?方便画舫启航。

银甲卫跟着宁王出入,行事出手都很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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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命到西湖边挑船的几人转了两圈后,自然是选中了长堤边停靠的最大、最豪华一艘三?层楼高的。

江南的画舫分两类:

一类是这样停靠在西湖岸边的游船,装饰华丽、供人赏景,能航行也能宴饮;

一类又名不?系舟,是做成楼船、画舫模样的建筑,多固定在开阔水域一侧,同样供人游玩、宴饮。

像西湖边最有?名的楼外楼,就在白?沙堤附近的浅滩上,修筑了一艘不?系舟。

画舫老板得了银子,对?顾云秋一行人十二万分的恭敬,态度殷勤、一路认真介绍,不?过萧副将不?喜欢他聒噪,赏了银子后,就打?发他到船舱。

这艘画舫三?层,顶上一层除了中舱的房间,就是一个开阔的露台,船首用四?根圆木柱子撑起个四?方亭,周围围了圈半人高的木栏。

中间一层全用槛窗围起来,只在里面用屏风、帘帐隔断出来大小不?一的六个房间,原来是预备分给不?同客人的。

如今,萧副将也吩咐人给全部撤了,只留下两帘隔断。

最下层做了个很漂亮的月洞门?,环绕月洞门?两侧是一排像是戏台的门?廊,门?廊后有?密织的竹帘,帘下隐约可见长琴、琵琶,铜锣架和南堂鼓。

看起来,是素日里还?会?给岸上的人表演。

“公子,你要?点戏吗?”

点心上船后就与?老板交涉过一道,吩咐清楚顾云秋的喜好后,老板专门?塞过来一本戏本子,说?他们船上的姑娘都唱得一手好南调。

顾云秋想了想,摇摇头。

李从舟现在还?是个出家人,让画舫的歌姬给他唱戏不?好看。

点心了然,转身去回老板,让他不?必操心这些,只管监督好工人开船、停靠到鹦鹉洲就是。

眼?下时间还?早,点心安排完这些就返回顾云秋身边跟着伺候。

倒是萧副将还?带着银甲卫里外检查了船舱三?道,就担心潜藏刺客或有?什么暗病。

顾云秋的脚不?方便,除了底下一层,上面两层都是李从舟背他看的。

本来萧副将已准备好蹲伏,顾云秋却一下歪到李从舟身上、双手圈他脖子,“小和尚背我!”

李从舟皱皱眉,最后依言在他面前蹲下。

萧副将看着摇头笑,转身带银甲卫去办他们的事。

李从舟背着顾云秋,稳稳地爬上楼梯,从二层的槛窗看出去,夕阳西下、湖面上烟雾朦胧,隐约能够看见孤山。

楼外楼上的彩灯已经点亮,远远能听见一些丝竹歌舞声。

绕了一圈后,顾云秋在三?层的亭子那拍拍李从舟,要?他放自己下来。

四?角亭下有?美人靠,李从舟转身、慢慢将人搁下。

顾云秋坐到美人榻上后,翻身就趴到木栏杆上看:

画舫已经启航,湖面上吹来的风微微扬起了他的长发,也牵动脑后扎着的蓝色发带在风中飘扬。

李从舟垂眸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轻声道:

“这里风大。”

“嘿嘿,我知?道,但?这里视野开阔、晚上看灯一定很棒!”

说?着,顾云秋的目光又被远处的桥上的两个人形灯吸引——

他下意识拉住李从舟的手、兴奋地晃悠,“诶?你看那个!好好笑哦!”

两个人形灯是照着仙童做的,面部的画工很好,但?因造型过大,远看过去有?些不?伦不?类,以至附近围观的百姓都在窃笑。

但?扛着人形灯的主?人家却浑不?在意,反而还?很神气地走在桥上。

李从舟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很快又收回来,放到了顾云秋紧紧握着他的手上——

小纨绔的手偏小,白?白?的一小只,腕骨细细的。

好像两只手并在一起,他一只手都能握得下……

这念头一起,李从舟的眸色就渐渐变沉了。

不?知?想到什么,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尽量控制自己放轻力道、挣脱开了顾云秋一直紧紧抓着他的手。

“嗯?”顾云秋回头,疑惑。

“……湖上的风湿冷,”李从舟的声音低哑,“我去给你取件大氅。”

“诶?不?用不?用!”顾云秋赶紧伸手拉住李从舟衣摆,“我们一起下去!用过晚饭再上来!”

他手脚舒展、靠在美人靠上伸手。

那模样,若再往前九年,就该配合奶团子的声音说?上一声:要?抱抱。

李从舟抿了下唇,最终认命地转过身去,背他下楼。

楼下二层,点心已准备好了披风和手炉。

等顾云秋暖过来后,又搬来两把藤椅:

“公子、小师傅,你们宽坐,我去催催菜,萧叔刚才钓着一尾大鱼,正吩咐老板弄……啊!”

点心说?了一半,又捂了捂嘴,抱歉看李从舟一眼?,“小师傅对?不?住。”

李从舟摆摆手,一条鱼罢了。

真正妄造杀戮的人,如今还?在西南逍遥快活呢。

顾云秋却很当一回事,吩咐点心去看看——要?是鱼还?没杀就放了,“要?已经那什么了……就叫萧叔他们自己在下头吃了算了,我跟明济吃素的。”

“啊?”点心愣了。

“……你不?用。”李从舟也开口。

“中午就你一个人吃的,晚上我陪你吃呗?”顾云秋蹦了两下,自己先挑了张藤椅坐下来,“一个人吃饭多难受啊。”

李从舟:“……”

点心张了张口,想说?自己也留下。

但?又想到自己身份地位不?同,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只在他转身下楼时,顾云秋忽然叫住他,“小点心要?是想来一起吃也成,但?是吧——”

顾云秋冲他挤挤眼?,“你不?去,可就没人能替我尝大鱼的味道了。”

点心一愣,而后笑了。

他点点头,郑重拱手:“点心定不?辱命。”

“嘿嘿,去叭,”顾云秋挥挥手后,又想起什么,“陪萧叔喝两杯,今日过节,天晚了我们就住船上,明日再回去。”

等点心离开,李从舟才慢慢走到顾云秋身边的另一把藤椅坐下。

从前,他只闻宁王世子纨绔:上房揭瓦、放火烧书房。

前世,他更知?道顾云秋:不?学无术、打?牌嬉游。

如今重活了一世,却发现宁王夫妻其实很会?养人:

顾云秋天真烂漫、心性?纯良,即便有?时候事儿事儿的,但?也真心实意为他人着想——

会?顾着他茹素的习惯,也会?念着如何哄骗小厮多吃些鱼,更记着几个跟随他的银甲卫,在过节这日上替他们准备一场酒。

“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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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鼻尖忽然扑来一股桂花香。

顾云秋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袖中熏香的味道洒到他脸上。

“怎么这样看我,我脸上有?花?”

李从舟摇摇头,只浅笑着转开脸。

顾云秋倒很习惯他不?说?话,自顾自从袖中摸出一包五香瓜子分给他,然后一边嗑一边聊天——

几句话后,才知?道真相的顾云秋瞪圆了眼?睛。

“啊那封信你没收到吗?!”

李从舟也坦然,“不?慎落水,没来得及看。”

“啊……我还?以为你是看了又不?回我呢!”顾云秋拍拍胸|脯,舒了老大一口气后,开始回想那封信上的内容。

他正琢磨有?没写?什么要?紧的事,那边李从舟却开口,说?了个:

“不?会?。”

顾云秋愣了愣,足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

小和尚这是说?不?会?不?回他的信!

天呢!

这是什么举世瞩目的成就!

顾云秋忍不?住乐,摸摸自己后颈,只觉这句话霎时间闪着金光,给他脖颈上套了重金钟罩——

听闻顾云秋要?陪李从舟吃素,萧副将也不?理会?鱼了,而是虎了张脸就抱着刀站到带来的厨子身后,多少有?点不?客气地点起菜:

八珍素鸡、金银炙、蜜糖芙蓉糕,豆腐蟹黄菘、四?喜柳叶拼,草堂木耳、莼荇白?玉、玲珑荷塘……

那厨子是王府带来江南的,哪里听过这些杭城素菜的作法。

一边着身边的厨娘记着萧副将点的这些菜名,一边脑门?冒汗地心里想——这种时候,让他上哪儿去找这么多素菜食材。

好在点心很快过来帮忙解了围,找了个由头哄萧副将出去,告诉厨子不?用准备太多,按着他的习惯准备就是:

“就公子和小师傅两个,太多了他们吃不?了也浪费。”

如此这般,等到日落西沉、晚霞漫天,厨子给李从舟、顾云秋端上来的,并非萧副将点名要?的那些杭城素斋,而多是京城风味。

虽说?都是素菜,但?看得出来厨子用了心:

素鸡用刀片成小块,嫩藕、白?萝卜都雕了花,一桌八样菜,白?色、红色、黄色、青绿色五色俱全,甜的酸的辣的也三?味俱在。

其中一样祥云托做得最好:炸好的玉片做底托,上面摆着煸炒过的青椒、山药和红果,远远看上去像是一个个盛满了珍宝的小白?盘。

顾云秋喜甜,也爱吃辣。

李从舟倒是没什么偏好,每样菜都捡了点吃,更多时候是帮顾云秋布菜,替他拿个小蒸糕、帮他舀一勺鸡蛋豆腐。

这时,外面的烟花升空——

西湖几座桥上也放起鞭炮,噼啪炮竹声里,从楼外楼那一片的白?沙堤开始,嬉游的百姓们都着轻衫、三?三?两两地跑到岸边。

沿岸停靠的画舫中开始奏乐,吹拉弹唱、唱念做打?。

咿咿呀呀的南调婉转,隔着半个湖面都能听见那些女子的高腔。

他们乘坐的画舫也加速,赶在天幕彻底变黑前、停靠到鹦鹉洲。

湖心风大,在夏暑天里却刚刚好。

本来点心都拿过来两件披风和手炉,李从舟也做好准备要?背顾云秋上三?层那亭子。

没想,顾云秋很是出息——

吃个全素斋都能吃撑了,就那么抱着小肚子往藤椅上圆润一躺,半点不?想挪窝。

“哎点心,快帮我把那消食除积丸拿来……”

这味消食除积丸是太医院制的,乃是用碾碎的焦山楂、茯苓、半夏、连翘、陈皮,加上炒过的莱菔子、六神曲和麦芽以蜂蜜揉制而成。

专治腹胀脘满、食积停滞和不?欲饮食,

这丸子不?大,比东海明珠大上小一圈,全部整齐码在一个蜡封的小盒子里,外头贴了红纸、写?着除积丸。

顾云秋接过来就摸了两丸丢嘴里,吭哧吭哧嚼碎了吞下后,还?是哀嚎一声躺躺平:

“不?成了,动不?了了……”

除积丸有?消食的药效,但?也不?是灵丹妙药、吃下去就能见效。

李从舟想了想接过了点心手中那些披风,折了两折后盖到顾云秋身上,顺势将那个小手炉塞给他。

然后,他敲了敲二层的槛窗,“请船家取支钩来固定,灯也能在这儿看。”

槛窗是一种隔扇窗,它的上下有?转轴,能够朝内朝外打?开。

窗面多采用花式棂格,眼?下在夏日里,窗上只贴了薄薄的一层窗户纸,等到冬日,就会?换成厚棉帐。

鹦鹉洲在湖心,风是从四?面八方吹来,若没支钩固定,这槛窗就要?被吹得呯呯乱响,那声音砸起来大得很,可比鞭炮还?要?响。

“呀!”顾云秋从盖着的薄毯中探出小半个脑袋,“这主?意好。”

点心看看画舫的这一层的窗扇,想了想也觉得可行,便转身下去吩咐船主?了。

等船主?收拾好打?开窗,点心又送了一壶酸酸甜甜的花草茶来,至于其他糕点瓜果,点心看着挑了四?五样——

公子撑着了未必有?心思吃,明济师傅看着也不?是个贪口腹之欲的。

如此,点心拣的都是分量小而精致的。

顾云秋自己不?能吃,手和嘴却不?愿意停,一会?儿托起个糖宝塔,一会?儿捏枚紫葡萄,总要?李从舟尝尝。

李从舟不?要?,他也不?恼,安分片刻后又重新换一样:

“这个真的好吃。”

李从舟不?堪其扰,只能从他手里接过来,又好好放回食盒,在顾云秋瞪直了眼?睛要?说?话前,抢先道:

“好吃也别折腾了,我们看灯。”

顾云秋眨眨眼?:喔对?,还?有?灯。

吃这么一会?儿饭的功夫,四?下已全黑了,远远能够看到沿着西湖岸边亮起一水儿浅黄的灯火。

楼外楼上挂着七彩灯笼,倒映在水中星星点点,更绚烂比天上银河。

明月桥上有?人放了头一盏,摇摇晃晃一只小灯、下面悬着个琉璃铃,铃铛最下方拴着祈福的红布条,随着劲风缓缓升高。

长堤边的各家画舫也开始放礼花,明亮一团绽放在高空,像漫天星雨,又似银河倒悬。

流淌的星汉灿烂,一轮上弦月高挂深空。

顾云秋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灿烂:

是呀,天大地大。

锤丸关扑是好玩,但?江南四?时美景、西北黄沙、塞北草原也同样美不?胜收,还?有?南岭、东海、蜀中……

前世他没去,今生总要?找机会?都去看看。

“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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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秋看了一会?儿,依依不?舍地回头,想起他今日来看灯的缘由。

结果刚转头,就撞见李从舟一双墨色眼?瞳。

那样深邃的目光比头顶暗蓝色的天空还?要?沉,仿佛他一直在看着自己,从没移动开视线。

而且这眼?神并不?锐利,虽也是浓黑一片看不?见一点光,但?却不?像前世那样饱含着疯狂。

反是一种……

顾云秋一点儿也看不?懂的眼?神。

他捏捏怀里的小手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了没叫点心寻面铜镜上来,他倒要?看看,他脸上是不?是真有?朵花。

不?然,小和尚怎么总盯着他!

“挺好看的。”

接触到他视线,李从舟答了他之前的问话。

顾云秋拧眉,借着抬手蹭鼻尖的机会?小小翻了个白?眼?:

明明都没看,小和尚还?敢更敷衍一点么?

等顾云秋重新裹好盖在身上的披风,李从舟倒却从他这边收回了视线,唇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认真转头看向天空。

这会?儿的高天里,已经层层叠叠飘起来许多各色灯盏。

整片西湖如镜,倒映出一池彩辉。

距离虽远,却也知?道岸上人头攒动、热闹喧嚣。

杭城不?是西北也不?是京城,这里的百姓富足和乐,不?用担心虎视眈眈的西戎铁骑,也不?必如京中高门?、庶士般勾心斗角、蝇营狗苟。

此城此水养人,倒多是低吟浅唱、旖旎温情。

看罢如此璀璨,李从舟倒多少理解了前世、宁王在最后与?他说?的那般话——

彼时他们与?襄平侯、荷娜王妃兵戎相见,青红册被夺、徐振羽战死,黑水关失守、朝廷失却先机,已是鱼死网破、你死我活的最后决战。

宁王,或许那时候应该叫父王,静静立在大帐前,看着眼?前漫天的黄沙,却没对?他谈军情、讲战机,只是说?他很想再看一次江南的月。

那时,王妃已经病故,他们父子俩相对?,也是少言。

当初,他看不?懂宁王眼?中的留念。

如今真的来到江南,却隐隐约约咂摸出,那是最后决战前,宁王的视死如归,以及心底隐约的不?舍和眷恋。

后来宁王死在了那场决战里,算是真正的马革裹尸还?,跟在他身边的副将似乎就是今日在船舱下钓鱼这位。

副将还?剩一口气,没交待自己的后事,却送上了宁王最后的话。

宁王说?他于皇室已问心无愧,唯是辜负了妻儿。想让李从舟请旨,许他和妻子隐姓埋名、不?立碑冢,只随葬到江南。

前世最后那段日子,李从舟疯疯醒醒,根本记不?清自己有?没递这道折,后来他和襄平侯同归于尽,便更没人知?道宁王最后的愿景是否实现。

顾云秋不?知?李从舟心思,只当他终于认真看灯。

这么干坐着看,看久了也无趣,顾云秋想让小和尚多看看人间,便又叫来点心,让他去找船主?点几首清雅的琴曲。

片刻后,丝竹声响。

淙淙琴音,却不?似长琴般绵延,也不?是琵琶的清脆,轻弹时如丝丝细雨,快起来却嘈嘈切切、如同万马奔腾。

顾云秋细听了一会?儿,却没想出来这是什么琴。

倒是一直仰头看天的李从舟顿了顿,慢慢垂首道:

“没想到……江南也有?月琴。”

月琴?

顾云秋也从藤椅里坐直了,他记着,李从舟说?过——

他的娘亲就弹得一手好月琴。

原来这就是月琴的琴声?

顾云秋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觉着生身娘亲那个模糊的影子里,添进去一些灵动的音符。

念及此,顾云秋从披风下面伸出手,轻轻扯了下李从舟袖子。

李从舟侧首看他。

“我记着,你跟我说?过你……阿娘弹月琴?”

李从舟点点头。

顾云秋扯着他,似是犹豫了一会?儿,半晌后才开口,一词一句说?得分外慢,“那你……会?弹不??”

李从舟:“……”

顾云秋一缩脖子,似乎怕他生气,飞快补了一句:“我随便问问的!”

李从舟看了他一眼?,实想不?透小纨绔心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心思,便犹豫一问:

“……想听我弹?”

“啊?”顾云秋差点从藤椅上蹦起来,小和尚想什么呢?!

他就是乍然想起生身的娘亲,想钓小和尚多说?说?,怎却被李从舟歪曲成这样。

“不?不?不?,我是……”

“那是你想弹?”

顾云秋:“……”

李从舟:“?”

知?道这般下去多说?对?错,顾云秋便干脆闭眼?、伸出手:

“啊对?对?,是我想弹。”

画舫的乐姬素日都是陪客的,弹月琴那姑娘被请上来时,看见李从舟光溜溜的脑袋还?愣了一瞬。

闹明白?是顾云秋想学月琴后,姑娘先自谦让了一让,说?她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

但?顾云秋却让姑娘放手教,反正他就好奇初学。

跟着姑娘摆弄了一阵,顾云秋倒忘记了刚才的误会?和尴尬,反专心致志跟着姑娘学了起来,不?多一会?儿功夫竟然能拨出几个像样的音节。

姑娘鼓励地拍拍手,赞顾云秋有?天赋。

顾云秋也高兴,一边抱着月琴,一边冲陪在一旁的小和尚眨眨眼?:

“等我学好了,以后弹给你听。”

他是兴之所至,随口一说?。

李从舟却看着坐在月光和漫天灯火中的人,微微勾了勾嘴角,点点头,郑重其事地应承了个:“好。”

就这般闹了一夜,顾云秋最终只学得半支曲。

反而抱着姑娘送他的琴谱,迷瞪瞪睡熟在藤椅里。

天色渐晚、岸边丝竹尽歇。

萧副将几个喝了酒,点心便如顾云秋所说?,吩咐下去留在鹦鹉洲一宿,二层重新格上了屏风帘帐、搬上来罗汉床。

在点心想去扶顾云秋时,李从舟却站起来、隔开了点心的手:

“我来。”

他动作很轻,打?横抱起顾云秋的时候,顾云秋还?习惯性?地往他胸口蹭了蹭。

点心看着放心,便转身去给他们二人端热水。

倒是李从舟在将顾云秋放上罗汉床时,垂眸看了一眼?月光下,小纨绔明艳白?皙的脸。

他不?像宁王,也不?像王妃。

虽然那对?夫妻是人中龙凤,但?顾云秋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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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种干净明艳,像初升明日、中天圆月。

——很耀眼?。

顾云秋闭着眼?、呼吸匀称,红润的唇瓣开开合合。

倒是真应了相师说?的那句:唇似红莲。

李从舟静静看了一会?儿,听着夜晚簌簌的风声,忽然俯下身,在那微张的唇瓣一角,浅浅一贴。

八寒地狱,红莲业火。

从此往后,他便是孽罪沾身,非是斩业涅槃、脱不?得。

第040章

次日,顾云秋一行人返回南仓别院后,不?等李从舟提出?来告别,总管就先找过?来,告诉他径山寺来人传了信。

“是您的师兄,交给我这封信就走了。”

李从舟接过?来打开?一看,发?现明?义师兄告诉他,他遇上了急事要往泾口一趟,且已?禀明?了师父,让李从舟自己返京。

泾口是金陵下辖的一个临海小镇,算是大河的一个入海口?,这些年倭患泛滥,小镇发?展不?快,有些渔民甚至不?敢出?海捕鱼。

明?义师兄出?家前,就是泾口?人士。

李从舟皱皱眉:看来是师兄家里出?事了?

他看信时总管一直站在旁边,见李从舟神色不?展,便问道:“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么??”

李从舟摇摇头,收起信再?次道谢。

顾云秋的腿还痛着,李从舟看信时他就一直趴他肩上,等李从舟转过?身来想先送他回房时,顾云秋却开?口?:

“明?义师兄不?走的话,不?如?你跟我?们一起回去?”

李从舟看他一眼。

顾云秋抓抓鼻尖,有点不?好意思,“靠太近了嘛,不?是故意偷看的。”

李从舟想拒绝,走在前的萧副将耳朵灵敏,听见这话转头哈哈一笑,“是呀,我?们返京也?就这两天,小师傅干脆就跟我?们一道儿呗!”

“是呀,有您陪着,公子这一路也?高兴。”点心说。

“哪有,就高兴了……”顾云秋小声分辨,攥着李从舟的手却在悄悄收紧,眼角余光一直偷偷观察他。

李从舟眉梢微扬,生出?些逗弄心思,“那便是不?高兴?”

“!”

顾云秋眼睛瞪圆:小和尚这是、这是在与他说笑?!

他没答,但那般神态表情落在众人眼中?,逗得大家都忍俊不?禁。

最后,还是李从舟浅浅笑了下,一弯腰将人打横抱起,“走吧。”

“啊?”

李从舟含笑看他一眼,稳稳当当给人送回房间。

将顾云秋放到床上后,他才开?口?,“我?回径山寺收拾行李,一个时辰就回来。”

顾云秋乖乖点头,喔了一声。

直到小和尚的背影消失在房间门口?,他才后知后觉地眨巴眼:

刚才,他好像看见小和尚笑了?

还笑好几次。

这是看灯看出?效果了?

顾云秋摸摸下巴,又高兴起来:就是嘛,我?都这么?努力了!

从浙府返京,能选陆路和水路,水路就是顺大运河北上,在沽口?再?换小船入浅水道行到京畿东郊港口?。

较之水路,陆路要翻山,时间也?较长。

顾云秋不?想挨挤在马车里晃悠,所以选择了水路。

别院总管和萧副将一起安排,很快弄来了艘上下两层的快船,整体漆硫华、低调而?不?惹眼。

顾云秋还是叫李从舟背上船的,假手旁人点心不?放心,他也?一事不?烦二主,笑盈盈冲李从舟伸手,还附送上个甜甜的笑容:

“谢谢明?济哥哥!”

李从舟扯扯嘴角,倒没再?跟他计较称呼的事。

明?明?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过?时辰早晚,看他叫着开?心,也?便随他。

点心揣度顾云秋心意,虽然船上房间足够,但他还是吩咐人另添搬了张架子床过?来,与原本中?舱里那张并?排摆在一起。

其他衣橱箱柜、铜镜盥洗架,都一式两份放到房内。

“随船的厨子是我?们从府上带来的,上回的斋菜明?济师傅可还吃得惯?若是还好,我?们往北会分别在楚州、泗水关和留郡补给,您若有什么?想吃的,就提前吩咐我?。”

点心一边帮顾云秋收拾行李、整理床铺,一边给李从舟说。

“多谢,”李从舟从一名银甲卫手中?接过?自己随身带的匣子,“小哥你有心了。”

顾云秋跛了一只脚还不?安分,听李从舟这般说后,自己蹦两下从后趴到李从舟背上:

“哪就小哥了?我?家小点心有名字呢!”

点心回头,虚虚扶了下,“公子您当心。”

李从舟无奈,只得先放下手中?匣子,转过?身来先扶了顾云秋,眼睛往他还好的左脚一瞥,“仔细这只也?折了。”

顾云秋撇撇嘴,转眼一看,发?现这房间中?竟有个小马扎,便干脆拉过?来靠船壁坐下,“这样就不?折啦。”

李从舟摇摇头,看那马扎也?稳当,便不?再?说什么?、转身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他这匣子从不?离身,有时不?方便,就落锁让乌影帮忙看着。

这回要航船北上,走水路乌影他们不?方便时刻跟随,李从舟便干脆收回来自己带在身边。

匣子不?算很大,长宽皆约三尺,深一尺许,铜件落锁、严丝合缝,看得出?来很是要紧。

顾云秋的目光流连了一会儿就收回来,小和尚也?有自己的隐私,他没必要追根究底,回京后还有许多其他事等着他去处理——

正元钱庄的刘老爷牵头建立钱业行会,却把刘金财排除在外,按他那样睚眦必报的性子,肯定是要在背后筹谋夺回一切。

蒋叔的来信上虽未言明?刘之动向,但近来西北局势动荡,按着前世那般时间推算,很快就有要大规模征兵、纳粮。

顾云秋心里多少有些隐隐的不?安,所以也?想着急返回京城。

这一路上行船,倒都顺利。

中?间在楚州停靠时,顾云秋折了的脚也?大好,还兴致盎然地拉着李从舟到岸上逛了一圈,登仁德山、入法祭寺。

夜里从隆川渡登船,船上的银甲卫还看着——

公子和那僧人的手中?,都分别捏着串晶莹火红的糖葫芦、顶上洒满芝麻粒,外头还包了米纸、黏了彩糖碎。

就连跟在后面?的点心和萧副将都各得了一串。

只是几人神情各异——

顾云秋是兴高采烈、吃得开?心,点心一如?既往微微笑着,萧副将偌大个人捏着糖葫芦多少有点羞赧,李从舟是满面?无奈。

登船时,扶了一把顾云秋的银甲卫还听着,公子和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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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僧人有来有回的对话:

“明?济你也?吃呀,这个酸酸甜甜的可好吃啦!”

“……这么?多糖,你也?不?怕牙痛。”

“嘿嘿,我?有好好用薄荷水和牙粉呢,”咔咔两声,似乎是公子上下咬合了一下牙齿,“我?牙好着呢!”

银甲卫抿抿嘴,帮忙船家收起来临水的踏板。

他也?有点……想吃糖葫芦了。

楚州是浙府下辖最北端的一个州郡,出?了楚州,就是鲁晋二府的地界。

晋府临海、占着锦朝最好的海湾,是原来六国乱世时晋国的旧域;鲁府地大物博、山川纵横,也?有不?少渔村和漫长的海岸线。

六国乱世时,各国主君都是当世罕有的人物。

太|祖皇帝、宁王顾氏的先祖自不?必说,那晋王颜惜阴也?是各中?翘楚。晋国在他治下日渐强盛,最后甚至在尘湖与太|祖对峙了足三年。

若非顾氏公子巧计,如?今的天下还不?知能不?能姓凌呢。

因此,晋府的建筑华美?大气、街巷横平竖直,不?少城镇都还保持着数百年前时晋国治下的模样,古香古色、颇有意趣。

但是顾云秋贪嘴——

古建筑什么?时候都能再?来看,新鲜的海货可是难得一见。

鲁府治下有多少临海的渔村,沿着大运河的分流航道也?能通往海边,顾云秋央了萧副将两次,最终叫他松口?,船行到临海的东莱郡上停泊。

宫里有海货进贡,京城出?足了价钱也?能买。

但海里的东西跟河里的鱼虾一样,离开?了水边,总差点新鲜意思。

萧副将谨慎地挑来挑去,最后择了郡中?一家靠胭脂山临海的酒家:包吃包住,能停船,也?能带客人上他们自家的渔船去近海夜钓。

钓鱼这事需得静心,顾云秋自然没兴趣,他就看着那些海里捞起来的鱼虾螃蟹直咽口?水。

不?过?到底小和尚在旁边,他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明?显,扭扭捏捏问了李从舟,没想人根本不?在意,反问他:

“要替你开?蚌么??”

这倒,有点奇了。

前世顾云秋和李从舟接触不?多,他很少去报国寺,偶尔被娘亲念着上去拜见圆空大师,也?只是远远看过?一眼僧明?济。

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生活了二十年,这人就突然提着大砍刀来削他脑袋了。

后来重?活一世,他跟着母妃上了报国寺,兜兜转转和李从舟熟悉起来,却没想到小和尚的性格一日三变——

前儿还是冷酷无情、端着装着,非要他贴上去装疯卖傻。

现在却变得比往日多三倍的话,会与他玩笑不?说,甚至还能说出?帮他开?蚌这种话。

顾云秋可被吓得不?轻,忍不?住冲口?而?出?:

“你们不?是不?杀生么??”

李从舟却神色坦然,捏着店家准备的小刀在掌心转了一圈,撩起来看他的眸子里带了三分戏谑:

“我?自会给它们念往生经。”

说着,李从舟动作?流畅地给他撬开?一枚黑蚌,顺手丢到烤架上。

黑蚌里的肉发?出?滋滋响,不?一会儿就溢出?浓|白汁液盈满半个壳。

店家吩咐来帮忙刷油点柴、翻弄炙烤的小厮,看着那黑蚌笑了笑,凑趣道:

“小师傅只是帮忙开?了蚌,翻烤杀生的是小的,佛祖会网开?一面?的。”

顾云秋想想也?是,但开?吃之前还是双手合十、闭上眼认认真真告求,“阿弥陀佛,吃的人是我?,菩萨您别记错了。”

小厮忍不?住笑,李从舟也?睨他一眼摇摇头,帮忙处理了剩下几枚。

顾云秋这吃着,自然也?不?会叫小和尚干看着。

东莱郡上来往客人多,店家见事也?多,除了僧人,境内自然也?不?乏茹素的居士,这郡县上海货多,却也?不?是没有素菜。

萧副将挑这家酒楼的厨子,就能用蛋黄调制出?蟹膏之味,拌上晶莹粉丝做出?素的蟹粉煲。

王府带出?来的厨子觉着新奇,还凑到后厨去学了两招。

这顿饭吃得痛快,可惜代价太大。

萧副将千算万算,偏是没算到小世子竟会吃了海货起疹子。

宁王和王妃都没这个病症,他也?是一时失察,看着顾云秋埋在厚褥子里一张惨白、冒着红点点的小脸,他心里愧疚得险些去跳海。

不?过?好在有随行的大夫,店家也?接待过?不?少这样的客人,赔笑着送来不?少对症的灵药,然后又免了他们接下来几日的房费。

即便如?此,萧副将还是愁得连掉了好几把头发?。

顾云秋一开?始不?懂,还当他是担心被宁王责骂,从被子下面?探出?手轻轻挠了挠萧副将手背:

“萧叔,我?们不?告诉父王……”

萧副将却当真急了,偌大个汉子憋得两眼通红,语速又快又急:

“世子您出?事我?怎么?能瞒着王爷!您知不?知道起疹子这事可大可小,若是不?小心的、要了命都有!”

顾云秋眨眨眼,抿了抿干涩的唇瓣。

李从舟一直静静守在旁边,见他这样,取来旁边的一碗水、用纱棉沾着给他润了润:

“萧副将是担心你。”

顾云秋唔了一声,飞快扭头看萧副将。

萧副将眼睛里转的泪却掉下来,他胡乱地擦了两下,闷声道:

“我?再?去看看药。”

顾云秋一听这个,人就往被子里缩,也?不?知大夫往药里加了什么?东西,苦得人舌根都是麻的。

只想想那味儿,就叫他害怕。

偏在吃药这事上,李从舟、点心和萧副将非常统一地站在一起。

没人纵着他,便是他生挤出?几滴泪,三人也?非常狠,一定要他喝完。

顾云秋闭上眼,喃喃慨叹、生无可恋。

李从舟看他这样,思量片刻后开?口?道:

“你的症候不?重?,好好再?吃上两日药,就能大好。早上我?听店里的小厮说,七月初八日东莱郡有场唱赏会,你若不?好,那便要错过?了。”

顾云秋一下将脑袋从被中?探出?来。

李从舟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慢条斯理补充一句:“今日初三。”

唱赏会是鲁府独有,其源头却起寺院。

六国乱世前,锦朝的正经前朝国号为厉。

厉朝那位亡国之君笃信僧道坛尼,围着京师的七八个州府都建立了大量的佛寺,鲁府这儿因挨着厉朝国都,建得尤其多。

旧例僧籍之人不?服徭役,所以在厉朝治下,不?少鲁府百姓投机,借着建立寺院、吃斋念佛之名,偷偷改换身份、逃避徭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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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鲁府大地上曾经遍地都是寺院。

有些出?不?起钱改建的穷苦人家,干脆泥|塑一个菩萨在小院里,夫妻双方互相剔头,跪在院中?滥敲木鱼就宣称自己是出?家人。

佛祸渐起,厉朝想挽回已?难,往后就是六国割据。

鲁府当时在陈国治下,陈国国君雷厉风行,派人捣毁佛像、拆掉寺院,勒令那些瞎开?的淫|祀还俗,重?新登记人口?造册。

初衷是好,却也?将不?少名寺折在内。

众多高僧闻讯出?逃,身后留下不?少经卷、袈裟和手串。

这些东西在当时的官府看来并?不?值钱,但数量庞大、官员拿着也?不?好入库,便干脆在原本佛寺的门口?支了摊,晾给百姓看看。

东西都是好东西,不?过?每样只得一件,有些袈裟还是旧衣,说不?上能卖多少价。

结果才摆了两日,围抢的百姓就很多,还有不?少游方僧人瞧出?来是高僧旧物,说什么?都要买。

官员们也?分不?出?个先来后到,念着国君缺钱,灵机一动想出?个“价高者得”的法子,派人看管那些物件,然后又叫来机灵懂事的小厮唱喏。

挨个报出?物件成色、原身主人信息,卖价几银等等,然后再?由下头想要买的人出?价,最后做成买卖。

当时多卖的是旧衣,所以这卖会也?被叫做“唱衣会”。

后来乱世结束,鲁府倒是将这习俗保留了下来,几家大的行会隔三差五都会举办唱会,卖的也?不?止是衣服,所以改名叫唱卖会。

像报国寺的圆净禅师,他有顶僧伽帽就是弟子从会上得来孝敬的。

李从舟提唱卖会,是希望小纨绔打起精神。

不?就吃个苦药,养好身体更要紧。

顾云秋听见唱卖会,心里却转着另外一件事——

正元钱庄背后是刘家,刘家是大家族,当家主母后面?还有三四房妾,每个都是儿女双全、心思颇多的。

刘金财在盘盛源钱庄这件事上和他们生了龃龉,之后建立行会又和自家弟弟不?对付,还不?知那刘银财性子如?何。

被迫躺在床上这几日,顾云秋也?想明?白了:

正元钱庄建立钱业行会,明?面?上说是希望京城钱业联合,一致对外、共同发?展,实际上也?是拉帮结派、排除异己。

往后,说不?定也?会生出?兼并?心思。

朱信礼和荣伯的决断不?错,云琜钱庄刚刚开?业、根基不?稳,不?适合跟着四大元瞎掺和。

但四大元可不?一定愿意让他们分一杯羹,钱业行会要想办法避其锋芒,更要紧,还是要走一走官场的路子。

商有商的路子,但官商合一,也?不?失为一法。

顾云秋对朝堂政事算一窍不?通,可人情往来这些应付却心里门儿清:

大锦律在外是约束,但朝廷官员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因着三分情分有抹不?开?面?子的时候。

云琜钱庄在商道上根基浅,他倒不?妨学一学杭城的任县令。

——反正钱业行会又不?是庆顺堂,刘家那些人才舍不?得出?人出?力去护着什么?商道呢。

去唱卖会上看看也?好,说不?定能淘弄到一两件可意的东西,拿到钱庄上存着,将来还能说不?定做人情。

心里有了主意,晚上喝药时,顾云秋也?就没那么?抵触了。

虽然还是怕苦,但好歹没那么?难伺候了。

一小碗药,分了两次后倒乖乖喝完了。

顶着皱成包子的小脸,他硬是从糖罐子里多饶了两块糖。

李从舟盘腿坐在他那张罗汉榻上,看顾云秋这样,摇摇头、闭目捻着佛珠诵经。

点心知道事情经过?自然含笑,倒是萧副将多看了顾云秋好几眼,不?知怎么?他去看个药的工夫,小世子就转了性。

后来,顾云秋身上红疹渐退,他和李从舟才辗转从点心口?中?得知——

萧副将从前在老家也?成过?婚,有个恩爱贴心、两情缱绻的妻子。

只可惜妻子生产那日,他跟着宁王外出?处理一桩紧急军情,紧赶慢赶回来还是晚了,妻子难产、生下个男孩就撒手人寰。

那孩子胎里弱,萧副将一直精心养着,好容易养到七岁,却因出?了一场痘,病了三五日,就没了。

那以后萧副将不?曾再?娶,也?甚少提子嗣的事。

李从舟捻着珠串,佯做念经,却是沉眉细想了许久前世的萧副将。

这位叔,好像确实直到身死都未再?娶。

他帮着宁王训练了一队又一队的银甲卫,待那些小士兵极好,西北大营的孩子都亲近他。

李从舟睁眼,明?白萧副将这是喜欢孩子、看见顾云秋身上的红疹想起了他早夭的儿子。

反是顾云秋的思路很不?一样,他偏偏脑袋,非常认真地凑到他耳边,热乎乎的气息洒了他一脖子:

“你说,萧叔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回京请阿娘帮他张罗一个怎么?样?”

李从舟哭笑不?得,侧了侧头让开?一点。

他还不?知道,原来小纨绔这么?爱管闲事呢。

“也?对,你是和尚嘛,问你你也?不?知道,”顾云秋自己站站直,“萧叔人挺好的,就是跟着父王有点忙……”

李从舟不?跟他掺和,远远绕到一旁。

到七月初八,顾云秋他们早早到了举行唱卖会的玲珑阁。

位置是萧副将定的,在玲珑阁三楼视线最好的宝华雅间。

这玲珑阁是州府建了来专供各家行会唱卖的,一楼外面?是全封闭的,楼梯直接通往二楼往上。

一楼正中?央放置八盏铜雀立灯,灯柱中?央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

桌子应当是定制的,四足都略微加高了几寸,桌面?几乎齐肩。

除了这张桌子,以及周围的铜雀立灯,玲珑阁一层楼再?无他物,二层往上都是挑空的天井,中?间吊着月色大泡灯。

每层雅间的回廊都是暗廊,藏在房间门后。而?雅间前方悬帘子、帘下是一圈半人高的木栅栏,无墙无窗、正方便人看外面?。

唱卖的东西会有行会的人专门送到八仙桌上,卖师在旁高唱介绍,而?客人们就会分别出?价,最后价高那位得。

二楼上只记人数,不?需要提前预定,人满一百便不?再?加号。

再?往上高的四五层,距离又太远看不?大真切东西。

所以三楼的远近刚刚好,大多数贵客都是选择定在三楼。

顾云秋心里瞧热闹的心思多一些,倒不?拘着一定要买到什么?,且他身上带的银子都是王妃、王爷给他的,花着也?没那么?心安理得。

他掏出?从杭城带出?来的最后一包香瓜子,依次分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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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

李从舟坐在他旁边,点心和萧副将跟在他们身后,顾云秋没有厚此薄彼,挨个抓给他们一把,然后自己抱着剩下的布兜兜吃。

李从舟不?爱这些,但小纨绔给他,他就捧在手里,等顾云秋那边吃完了,他又还回去,请顾云秋帮忙解决。

顾云秋弯弯眼睛,没多想就接过?去吃。

前几样拿出?来唱卖的东西都很寻常,倒是最后一样铁琴瞧着有点意思——

琴是仲尼式,长三尺六寸,重?约十六斤,是用一整块完整的黑铁锻造而?成,通身不?加髹漆,琴面?和底部均有蛇腹纹。

琴的背面?铸有两个八分大字:无音,其下有小篆阴刻了铸琴大师的名款和燕闲斋琴坊的篆印。

燕衔斋是前朝有名的琴坊,铸琴的师傅也?是前朝名家,

琴名无音,大约是取了“真水无香、良弓无饰”义,上琴绝音、大音希声,看着像倒名家手笔。

至于那蛇腹纹,是甄别铁琴年代的一种证据。

《琴谱》上载,经年的铁琴表面?会形成蛇腹、牛毛、梅花、龟裂之类的断纹,其中?又以冰裂纹为最古、梅花纹次之。

台下唱师介绍,说这把无音铁琴,乃是前朝名师所做,年份有三百余年,是鲁府某著名藏家出?让,才能进入玲珑阁。

二层几个富商跃跃欲试,同层的雅间内也?传出?议论声声:

“世兄,我?瞧那琴上的蛇腹纹裂得十分好,又是传承有序、来自名家,想必确实是前朝大师手作?的精品,这个五百两的要价,也?不?算贵吧?”

“燕闲斋可是铸铁大家,我?瞧上面?那方印刻得功力深厚,里面?的嵌金丝颜色也?好,若非名家大师,如?何做得出??我?出?六百两!”

……

顾云秋听着他们说,目光一直没有从琴上挪开?。

琴用仲尼式,是前唐晚期才盛行,到厉朝才成为琴界主流。但铁制琴的工艺,却是兴起于厉朝。

因此,这琴的时间上,就有些模糊不?清。

而?那名家的篆刻的字号——

瞧着却不?像厉朝的习惯,厉朝的工匠印圆而?椭,但是这无音琴上的印章却狭窄细长,不?像是前朝手笔,到更像是先汉。

至于两款燕闲斋的店名闲章,看形状大小倒是挑不?出?错,可嵌在里头的金丝却显得色彩太过?鲜艳,不?像经了三百年的东西。

不?过?这些都是他远远随意一看的想法,具体那琴如?何,大约还要那些想拍的藏家交了保证银上手观瞧。

“对这琴有兴趣?”

身边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顾云秋一跳,转头过?去,发?现李从舟不?知何时停下了捻念珠的手,询问地看他。

“不?是,”顾云秋轻轻扯了扯他的珠串,示意李从舟俯身,然后压低声音告诉他,“我?怀疑这琴是伪作?。”

李从舟挑挑眉,“你如?何料得?”

顾云秋抬头,看看左右——

这玲珑阁的雅间其实也?不?是一所整房,而?是单独用较薄的硬板隔出?来的窄间,至多能容七八人,隔音效果差极。

怕他这番话叫旁人听见惹出?不?必要的纷争,顾云秋嫌李从舟靠得不?够近,干脆挤过?去和他坐同一张条凳。

人都用“咬耳朵”来形容讲讲悄悄话。

如?今,李从舟才算是有了切身体会,小纨绔也?不?知是要谨慎成什么?样儿,唇瓣都快活吃了他。

温热的气息冲到紧|窄的耳道里,李从舟身上麻了大半,手中?的念珠都被他捏出?一道裂。

除了形制款式、印章上那些蹊跷,顾云秋还趴在李从舟耳边,偷偷告诉小和尚他这般怀疑的最要紧一项原因:

便是那琴面?上的蛇腹纹。

虽说蛇腹纹是鉴别铁琴年份的铁证,但也?不?是不?能作?伪。

前世顾云秋不?学无术,但茶楼酒馆里泡着混来那些狐朋狗友,也?并?非都是酒囊饭袋、一无是处。

这些人三教九流,却也?有各自的本事:

有单听声音就能辨别骰盅里点数大小的,也?有能揭裱古画、能将那画一拆为二,一份古画做两份卖的。

还有一人打小儿在京城鬼市混着,练就一手好制伪的法子:

普通的青铜器换到他手中?,他能浸出?一层绿锈做成商周彝鼎;明?明?只是普通烧瓷,被他妙手临摹底款重?黏底足,能天衣无缝做成前唐定窑的香炉。

因此,顾云秋想了想,将那人曾教给他的话,转述给李从舟:

“铁琴造假也?不?难,只需架了火将整张琴逼热,等琴身通体烧红后,再?用雪往上面?敷,琴面?自然皲裂,冷下来后,就能形成蛇腹纹。”

听他这般说,李从舟的注意力倒是从耳廓的酥麻上拉回来点儿。

他远远看了一眼那架铁琴,倒有五六分认可了顾云秋说的话。

什么?冰裂纹蛇腹纹的他不?懂,但金石篆刻自古是与书法字画相通的。

那两方顾云秋瞧出?问题的琴坊章瞧着还成,但大师的名章却露了怯,不?像经年制铁琴的高人手笔。

两人这儿说着悄悄话,那边铁琴的价钱却已?经被唱了一千五百多两。

方才瞧着这群人是藏古,现在李从舟看着倒觉得好笑,各个都是鲁府有头有脸的人,眼光还不?如?十五岁的顾云秋毒。

这般看来……

李从舟不?动声色地打量身边小纨绔一眼:

是他叫差了。

顾云秋有真本事,当不?得小纨绔。

最后,那架号称是前朝名家所做的无音铁琴,被一位姓曲的公子以两千四百两的价格拿下。

这人年纪不?大,看模样是弱冠,自称客商,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稚客——

用高价拿下“宝琴”后半点不?懂藏财,还傻乎乎地站在玲珑阁门口?与人拱手。

曲姓……

顾云秋远远看着这位曲公子,总觉他的五官样貌有种熟悉之感,可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自己到底在哪儿见过?这人。

许是前世偶然一瞥?

看他抱着琴、憨憨地站在玲珑阁,满面?红光与那些各怀心思的藏家交谈,总感觉是一头呆呆傻傻的绵羊、懵懂地走到了狼群里。

不?过?顾云秋也?多看了两眼后没做他想,拉着李从舟他们很快返回船上。

五日后,在沽口?换船时,他们又遇着这位曲公子。

大运河是高|宗下令开?凿,到仁宗时才算彻底修建完成,前后历时近百年,期间还淤塞疏通过?好几次。

原本高|宗的计划是叫大运河直通京城,南城墙和丽正坊南门边,都还留有当年空出?来,本来预备走水的废弃水门。

后来,水门和京城里的河道还在修着,大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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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淤塞倒灌,平白淹了鲁府下辖的一大片良田。

高|宗受惊不?轻,便从此打消了让运河直通京城的念头。

河道淤塞倒灌已?算事大,毕竟大运河还连通着东海,若是海上失守、外敌长驱直入,岂不?是能够顺着运河直插|入宫禁之中??

所以大运河最终止于沽口?,走水路进京的人,都得在沽口?改船。

为着抵御外敌的缘故,京畿附近的水道都严格规定了宽窄,所以能够在上面?航行的船只也?就那么?多。

萧副将原本是想包下来一整艘船,没有外人他们也?方便,结果他们来这日不?凑巧——

七月十日前后,西北战事吃紧,黑水关险些告破、关北的两个要塞被围,西北大营损失惨重?,粮草、伤药什么?的都紧着往那边送。

大量的船只被官府调拨过?去送货,顾云秋和萧副将商量,也?不?想因为一己之私惹出?什么?祸端,倒不?如?凑合与旁人挤一挤。

如?此,他们登船后,就再?次遇见了那位曲公子。

和五日前一样,这位公子还是一点防备心没有,满船之人讲话皆是轻声细语,只有他咋咋呼呼与同坐之人分享:

“真的真的!我?也?没想到玲珑阁都会卖假货!可被老师一顿说!”

顾云秋的脚步顿了顿,和李从舟交换一个眼神。

那架铁琴,果然是假的。

“不?过?玲珑阁的掌柜还是赔了我?银子,损失也?不?大,嘿嘿,就是给外祖的礼要到京城再?买了,有点……有点心不?诚。”

李从舟看看他,又回头看看和他挤在一起的顾云秋。

摇摇头,轻轻笑了下。

“怎么?了?”顾云秋敏锐得很,从旁边探出?个脑袋,揪揪他衣裳,趴他肩头小声问:“笑什么??”

李从舟摇摇头,没说话。

身边这位已?经够天真纯善了,他是没想到,竟然还更有甚者。

顾云秋没得着答案,目光却也?看向那曲公子。

曲公子自己说了一通,有些累,倒了两杯茶润润口?,却忽然有个客商站起来,主动大声在客船里做起了自我?介绍——

“诸位,打搅打搅!在下来自湖州,乃是一任贩丝的小贩,身边有银十锭细丝十重?,正准备在芜埠起岸卖货。”

“手中?这点银是金花银,是拙荆出?门时仓促备下,并?未倾散,如?今快到商埠,实在劳动各位施舍一二换得便银,好叫我?缴了商埠税头。”

芜埠是这段航程中?间的一个埠头,也?算京畿远郊,有些急于出?手的货品,便会在这贩售。

那里有很多人等着收,户部想着单独在市场上缴税也?难——毕竟去的人多是各地行商,倒不?如?直接在商埠的港口?收税。

这缴税里头很有讲究,像这位宣称自己有十重?湖州细丝的,下船就要缴上一银左右的税。

他若有现银,也?便是他所说的便银,那还好说。

要是他真拿着这金花银上岸,指不?定要被税官整个昧了去。

大锦流通的金银有三等成色,其中?最好的就是这种金花丝银,因银锭分量足、银面?成色极好、上面?有一层金花般的亮光而?得名。

一锭金花丝银能换便银一两二三钱多,若是他这样的成色,按重?量算说不?定能换到二两。

若是不?准备便银,那他上岸后肯定是吃亏的。

港口?的税官哪会给你准备找零,不?收都是有良心的,遇着贪多的恶吏,便是整个收了你的也?有。

这换银的要求合情合理,但他在大船上忽然这般提出?,就显得有些怪异。

问了一圈,船上坐着的,要么?是见惯了江湖的老客,要么?就是心动却没有那个财力的书生公子,总之半天没人应。

眼看商埠将至,那人多少有些急,随手扯了曲公子一把,“我?这银子是真的,不?信公子你们传着看看——!”

曲公子被他捉着,也?就顺手接过?来看了看。

银子重?量很够、成色也?上乘,“果真是金花丝银!”

曲公子说着,十分老实地将银子传给旁边一位客商,由此船上的人都掂量着看了看,萧副将也?跟着凑热闹,确实是真银。

转了一圈回来,那人又道:

“诸位行行好,换个一两二两的给我?,便是亏些只有□□钱重?,我?也?认了。”

见他说成这样,曲公子动意,与身边人商量后,扬声道:

“兄台,我?换与你!”

那人一听,连连道谢,说曲公子当真是救了他的命。

跟着曲公子的人倒是不?傻,偷偷淘弄后,翻弄出?来几枚七八钱重?的便银,说是只有这些。

“不?过?兄台,”曲公子接过?银子,面?露难色,“我?是上京给我?外祖贺寿,身边没带着戥子,你我?这……要如?何合称重?量?”

那人很殷勤,“我?带着我?带着!”

他从包中?拿了戥子,为显公平,还专门给曲公子检查看过?——他没有在称上做什么?手脚。

曲公子不?放心,还挑了个人群中?看着忠厚的老人帮忙验了验。

看过?戥子没问题后,那人掂量曲公子的银子,明?明?只有七八钱重?,他却说成是九四倾:

“公子这银成色也?好,我?们具一兑如?何?”

具一就是一比一,合算下来曲公子还赚了。

曲公子和他身边的小厮都觉着行,便点点头。

二人当场掏出?十两银子来,分别上称兑好、分作?两堆。

银子零散,那人又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两张白棉纸,分别包好两包银子,然后拿起一包递与曲公子,然后自己拿另一包放回行囊。

顾云秋眼尖,发?现他根本拿错——

他拿回去的,还是他拿出?来那些金花丝银。

曲公子倒也?不?笨,拿过?去白棉纸后打开?来一看,当即拉住那人,“兄台,你拿错了!”

那人倒也?认,哎唷一声连连抱歉,从行囊中?掏出?一包银子递过?去:

“糊涂,是我?糊涂了!”

曲公子这回打开?来看了看,见里面?的银子亮亮一片,便也?放心交到小厮身边。

这时船速渐缓,芜埠也?快到了。

那人便再?三谢过?曲公子,准备走到船前下去。

顾云秋眯了眯眼,忽然站起身走过?去,一下扯住那人包袱。

他动作?快、那人反应不?及,包袱没拿稳坠落在地。

没系牢的布包散开?,里面?咚咚掉出?来十来个白棉布银包,大小与他刚才拿出?来的别无二致。

顾云秋轻笑一声,转向曲公子:

“如?无意外,我?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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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拿走的那包金花银,已?成了假的。”

第041章

顾云秋话音刚落,被拦住那人就目露凶光,手中不知何时?转出把刀,以极快的速度捅向他。

刀光一闪,船板上忽然传来咚咚数声脚步。

一个灰色人?影鬼魅般后发先至,以一记凌厉的横踹打掉他的刀、拉着顾云秋后撤两步。

那人?捂着手腕吃痛,还未反应过来后背就吃了一记窝心脚。

他哇地大叫一声,刚想撑着起身,手就被一只虎头皂靴狠狠踩住。

锵锵兵戈鸣,身着常服的银甲卫整肃,将顾云秋和护着他的李从?舟围在身后,然后手持长刀,正对那被制住的人?。

大船甲板上的客人?都被吓得瑟瑟发抖,一个个抱头原地蹲下。

萧副将环顾一圈后,亮出身份腰牌,提着后脖领就将那人?拽起来,“当?众杀人?,你知道按大锦律是什么罪过?”

这人?看过腰牌,知道萧副将是朝廷从?二品武将后已吓傻,忙双手抱拳、满脸哀求:

“爷,军爷,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您放过我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不会走道儿的孩子,实在是没办法了——”

“没办法你突然动刀子?!”萧副将声如洪钟,震得那人?直缩脖子。

其他银甲卫将瑟缩在各处的百姓扶起来,解释清身份并请来船老?大。

船家是知道顾云秋身份的,眼?看闹成这样?也忙上前告罪,叫两个水手拧了麻绳过来,将这人?五花大绑、堵住嘴,等到?商埠后送官。

“对不住,是我们的疏忽,叫各位爷受惊了……”船家连连弓腰拱手,挨个安抚船客。

地上那些白棉布包,也悉数被当?做证物收缴。

顾云秋从?其中翻出来曲公子那一包被换走的银子,拍拍上面的灰,递过去给他,“兄台,你的银子。”

曲公子看顾云秋一眼?,好像还没闹明白发生什么。

他摆摆手、指指身边的白棉包:

“不不不,我跟他兑了便银,我的银子在这。”

顾云秋:“……”

他都要被这傻子气笑了。

顾云秋走过去,将自己手中的银包和曲公子那个放在一处,并先后将两个银包打开——

曲公子那个里面亮闪闪的,看起来很?像金丝花银;而顾云秋拿过来这个是之前小厮拿出来的普通便银,成色只有七八倾。

船上许多看热闹的,也纷纷站起来瞧。

曲公子懵懂地看顾云秋,“这……有什么问题么?”

观察片刻后,顾云秋笑着拿起一锭所谓金丝花银,指尖用力?一捻,日光下金粉簌簌脱落,露出里面黑黢黢一坨铁。

“嚯?!”满船看客发出惊呼。

曲公子也瞪直了眼?睛,半晌后急匆匆把剩下几枚银锭拿起来看,结果全是涂了一层金粉的铁锭伪作。

铁锭的重量足,外面涂抹上金粉确实以假乱真。

但这作伪的工艺也不算精湛,若是仔细辨认,是能瞧出蹊跷的。

“怎么会?”曲公子喃喃,“我刚才明明看过是金丝花真银的,而且还请大家伙看过……”

顾云秋拍拍手,丢下那假的铁块银:

“他第一次拿出来给你看的,当?然是真的金丝花银。”

曲公子吸吸鼻子,巴巴看着顾云秋,“那、那之后怎么成假的了?我们是……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换的呀?”

顾云秋哑然失笑,看看他,只觉他那双大眼?睛里,全是清澈的愚蠢。

倒是旁边有个老?客看不下去,扯了曲公子袖子,与他认真说道这个骗局——

“你这娃儿,客船上鱼龙混杂、人?心难测,别人?都是谨慎小心行?事,唯有你大大咧咧坐在甲板中央,一开口?就是什么玲珑阁退了你钱。”

“你想啊,能在玲珑阁买卖东西?的人?,身上的钱是小数目吗?你一句话就露富,落在他们这帮人?眼?里,就是‘肥羊’。”

曲公子啊了一声,瞪直眼?睛。

“是呀,”另一个客商也摇摇头补充道:“虽说商埠的税差奸猾、他这般情况也不是没有,可真正要换钱的人?,哪会当?众这么大声宣布自己有十?两金丝银。”

“他是你一上船就盯着你,没瞧见他做那番自我介绍的时?候都站在你身边么?换银时?又故意拉你让你辨认,娃儿,这都是套!”

“偏你还老?实,他叫你干嘛你就干嘛,还真给银子传给我帮你看,”坐在曲公子身边的老?伯也叹气,“便是真银子,他们这些棍也能给你做成假的。”

曲公子听?着,脸色变白吓坏了,“这、这不是天子脚下么……怎么、怎么还这么多套呢……”

几个老?客都摇摇头,说他们棍儿就是爱套他这样?的稚客。

“可、可我还是不明白……”曲公子委委屈屈,“他、他到?底怎么做到?的呀?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就给真银子换走了……”

旁边几人?摇摇头不想说,觉得这孩子是真傻。

顾云秋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给他解释:

“你们拿出来的银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只有七八倾,兑他那样?的金丝花银,合该是折价。若他真有十?两,就算十?万火急,也该是与你们一兑九、或者一兑八。”

“但他为促成这桩交易,却故意说你的银子成色有九二倾,还要与你们一兑一,这便是明晃晃的骗局了。”

“可、可是……”曲公子忍不住分辨,“他称银子的时?候我坐得很?近,若、若是铁锭,放在戥子上时?,我该能看出来呀?”

顾云秋:“……”

“称银子的时?候是真的,”李从?舟走过来,“称好包起来后,他不是故意拿错过一回么?”

曲公子啊了一声,又迷茫地转头看李从?舟。

“你没瞧他那包袱里全是包好的‘银包’么?”李从?舟道,“这便是早就准备好了差不多重量的铁锭银子作伪。故意拿错、等你分辨,然后再从?包袱中拿出来的,就不是先前那一包真银子了。”

顾云秋点点头笑,“前面你谨慎了那么多回,且他态度一直很?好,又谦卑又殷勤,你最后这次即便检查,也不会多认真了。”

曲公子长大了嘴,终于恍然。

正巧这时?船也停靠到?商埠,银甲卫几个扭送那人?下去,船老?大也请曲公子过去做个见证。

等一行?人?忙碌好归船,众人?才知道——

那换银的男人?是芜埠这儿闻名的骗子,专门混在各艘客船上行?骗。

骗的就是像曲公子这样?的稚客,而且花样?繁多、套路很?深。

官府抓过他好几回,不过因为每回骗的银两都不多,所以关押一两个月就会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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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被顾云秋逼急了亮出刀子,加上银甲卫施压,商埠的府衙定是要羁押他一年半载的,短时?间是没法出来作恶了。

倒是那船老?大因祸得福,官府为了奖励他帮忙扭送恶棍,叫埠头的押司免了他这回的航程税,叫他不多不少赚了一笔。

船老?大笑得牙不见眼?,拿了好多新鲜的瓜果、糖炒栗子送顾云秋。

曲公子也极感?谢他,重新上船后说什么都要挨着顾云秋他们坐,而且还记吃不记打地又掏出一沓银票,想要感?谢顾云秋。

萧副将和几个银甲卫都被他逗乐了。

——也不知这小公子前半程的人?生是怎么过来的。

旁人?行?走江湖靠的是武功本?领,到?他这儿、就全靠一手幸运?

怕不是给人?牙子卖了,还倒帮人?家数钱。

顾云秋帮他将银票收收好,连连说不用,主动换了个话题与他闲聊,转移曲公子的注意力?:

“刚才好像听?得公子说,你是预备上京给外祖父贺寿?”

曲公子脸红,想起来刚才几个老?客说他声音大。

他点点头,一开口?却又给家底倒个干净:

“外祖父是六十?整寿,爹爹和哥哥在灵州办货走不开,就遣我和小白先来,啊,小白是他,我的贴身小厮。”

被点名的小厮上前,恭恭敬敬和顾云秋见礼。

小厮看着年纪不大,大约十?三四,也不甚精明的样?子。

曲公子说完,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要给人?钱财的行?为不妥。

毕竟眼?前的小少爷身边护卫、小厮一大群,穿的衣裳又是上好的江南料,没道理要他的钱。

于是曲公子转身在行?囊内掏了掏,摸出一匣子做得很?精致的香酥饼,“公子,我姓曲,叫曲怀玉,这个是我从?家乡灵州带来的,你尝尝?”

给吃的,那就很?对顾云秋性子了。

但萧副将依旧谨慎,先一步接过那饼子试了试。

毕竟道上也不是没见过自导自演苦肉计,然后掳人?害人?的。

曲公子懵懵懂懂,也不觉冒犯,反还很?崇拜地看萧副将一眼?,回头要小厮记上:

“阿白我们学着点儿!往后别人?给我们东西?我们也试!”

顾云秋忍不住了,一下笑倒、栽进李从?舟怀里。

真是个绝世大活宝。

笑够了、萧副将也试完了,顾云秋才笑盈盈地与他拱手:“顾云秋。”

曲怀玉笑了笑,分着酥饼与他吃。

顾云秋也给他介绍了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并着重告诉他李从?舟是自己的好朋友。

“啊?你们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曲公子双手捧着酥饼,从?顾云秋的角度看,很?像一只小松鼠,“好好哦,我也想有这样?的朋友。”

顾云秋故意逗他,抱住李从?舟的手、骄傲地扬扬头:

“嘿嘿,那不成,小和尚这是我独一份儿的!”

李从?舟别过头,表情是嫌他幼稚,可到?底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就这般聚在一起说着,到?京畿东郊港口?下船时?,曲怀玉已经认定了顾云秋是自己的朋友:

“而且还是恩公!要不是你看出来那坏人?骗我,我就要被外祖父骂了!”

顾云秋摆摆手,这话曲怀玉在船上已经说了四五遍,他耳朵都要听?出老?茧。

“这个恩公你拿着,”曲怀玉想了想,将腰间一个双鱼形状的玉佩塞给顾云秋,“这是我们曲家的印信,恩公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凭这个到?……”

他顿了顿,似乎在认真回想什么。

“对!我想起来了,龙井街!你可以到?龙井街关帝庙旁的辅国大将军府找我!那里是我外祖家,你拿出这个玉佩他们就知道了。”

直到?他说出龙井街关帝庙,顾云秋才瞬间明白过来,为何他会觉得曲怀玉眼?熟——

曲怀玉是辅国大将军江镰的外孙。

江家也是京城八大高门望族之一,而且是唯一一个武将世家。

江镰与定国公是同袍,两家关系一直很?好。

虽然辅国大将军正二品、是赠爵没有实权,但江镰膝下六子,各个都在关中、岭南掌权,这位老?爷子才是实实在在的虎将。

除了六个儿子,江镰还有一个独生女儿,建兴年嫁给了灵州第一大马帮曲家帮的帮主。

传闻这门亲事是江小姐自己定的,那曲帮主一开始根本?不敢娶大将军的独女,是她披甲持|枪、独闯入马帮,将人?掳了来直接拜堂的。

江小姐豪爽、曲帮主精明,夫妻合力?,倒很?快在灵州站稳脚跟,生意一路从?灵州扩大到?整个西?南,和境外的蒲巴国也有往来。

曲怀玉上头还有个大他七岁的哥哥,也是能文能武、精明强干,十?五六岁就敢帮父母看铺子、算账,便是常走灵州的行?家,也不敢在这位大公子手下耍滑。

到?曲怀玉这儿,他家的血脉算是彻底大变样?。

生曲怀玉那年,正逢边境战乱,曲帮主不想妻子跟着他们风餐露宿,就将江氏送回了京城,留在辅国大将军府上安心养胎。

后来曲怀玉落地,江氏挂心丈夫,出月子没多久就扔下孩子远赴西?南。

所以曲怀玉八岁前,都是长在京内。

那时?的老?将军已从?前线退下,妻子早逝、儿女又不在身边,正好和这唯一的外孙相伴。

隔代总是亲的,老?将军是一改往日严厉作风,对曲怀玉是十?二万分的耐心和呵护,一不小心——

就给人?养成了那般纯善无?害的模样?。

前世,承和十?七年,五公主思?筝在金莲池择婿。

五公主的出身不高,生母是淳嫔林氏。

淳嫔老?实敦厚、没什么主意,才帮着送了舒妃的四公主远嫁心里害怕,便求了惠贵妃主持择婿。

德妃病着、舒妃伤心,偌大的后宫里惠贵妃也无?人?可用,便让妹妹宁王妃过去帮忙。

如此,顾云秋就跟着母妃到?金莲池看热闹。

公主择婿,挑的都是京中的高门公子、朝廷新贵,别人?或者弹琴、送礼,或者吟诗作赋、投壶射箭以求博美人?一笑。

唯有这曲怀玉与众不同,轮到?他时?,他红着脸命人?端上来一张长桌,二话不说就往桌上放一本?本?的房地契和庄票。

他低着头,看也不敢看五公主,更忘了介绍自己,头一句话就是说,他在灵州经营三家布行?、两个茶园,一年的分红是五万两。

“还有两个马场在山上,每年的利钱是三万,”曲怀玉一边往外拿地契,一边数着自己的家产,“在京城外祖也给我置了五个田庄。”

他数了半天,最后郑重一拜,说他没有前面诸位公子经天纬地的才能,也不太会说话、不懂公主喜欢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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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会敬她、爱她。

这些所有他拿出来的东西?,往后都给公主,都归公主管。

他这般做法实在太特别,引得顾云秋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坐在帘帐后的五公主更是被他逗乐,忍不住地侧头去和身边女官说了好些悄悄话。

后来是宁王妃看这孩子实在憨得可爱,便寻了个由头将人?找过来、赏赐了些东西?,才给这事揭过去。

不过也是他这股率真,最后打动了五公主。

思?筝公主告诉惠贵妃,她的出生不高,能够不远嫁已是万幸,其他高门望族的公子虽好,但嫁过去总有不少夺嫡争储、党争的烦恼。

前面那些公子送来的东西?,多半是踹度她心意而送来的珠花、宝石、字词书画,或者显摆他们的才学、家世。

唯有这曲怀玉,憨是憨些,但真心一片,不要求她“要怎样?”,只倾己所有、全部?交给她,让她“想怎么样?就怎样?”。

若非后来四公主惨死在送嫁路上,五公主和曲怀玉本?可以成就一段好姻缘。

不过那都是往后的事了,顾云秋捏着手中玉佩:

曲家在西?南一带财大势大,曲怀玉又是老?将军最宠的外孙。

认识个这样?的人?,若将来真遇上什么事,也可有人?帮忙。

别过曲怀玉,顾家的马车直接将他们接到?了王府,宁王今日当?值不在,王妃却早早盼在门口?,远远看见车子过来还往下迎了几步。

顾云秋才从?车中探出个脑袋,王妃就已经走到?了踏板前,伸出手要亲自扶他,眼?睛亮亮的、似是有泪花:

“瘦了!怎么就出疹子了?难受不难受?一路上辛苦不辛苦?”

一叠声的问落下来,闹得顾云秋都有些哭笑不得。

他嘿嘿笑了两声,推开王妃的手自己跳下马车后,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才一一回答:

“不辛苦、不难受,已经好了,而且没瘦!”

他拉起王妃的手摸自己肚子,“再吃就胖成球了!”

王妃睨他一眼?笑,顺势揉了揉。

这时?,李从?舟也跟着从?马车上下来。

还未行?礼,王妃就先提裙对他一礼,“萧副将在信上都同我们说了,明济,谢谢你这一路照顾秋秋。”

“您客气了。”李从?舟摆摆手。

见顾云秋平安回府,他也躬身朝宁王妃一揖告辞。

“府上已备下斋菜,”王妃拦他,“留下来吃顿饭,晚些时?候叫他父王送你上山。”

李从?舟想说不用。

顾云秋却飞快回头,一下给他拦腰抱住,“吃完饭再走!”

王妃乐得看孩子们感?情好,僧明济为人?端正,儿子跟他交朋友后都爱读书了许多,她也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

李从?舟拗不过,只能又留下来陪着吃了顿饭。

王妃亲自下厨,给顾云秋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

顾云秋也捧场,乐呵呵撑了个肚皮滚圆。

大约是回到?家心情放松,顾云秋用过茶点后就靠倒在圈椅内、迷迷糊糊听?着王妃同李从?舟聊这一路来的见闻。

没一会儿,他就歪斜在圈椅上打起了小呼噜。

观月堂的花厅很?安静,即便王妃和李从?舟在说话,两人?也是轻声慢语,那呼噜声突兀。

几乎是同时?,王妃和李从?舟皆默契地住了口?。

李从?舟远远看了一眼?:

顾云秋歪歪躺在圈椅内,脑袋顶着扶手、屁|股担着一点点凳子边,右脚远远支地,姿势古怪却稳定。

而偏是这样?的姿势,引得他左肩处鹅黄色的外衫滑落,露出一大片白皙的颈项,雪肤之下经络分明,突出的锁骨好像会反光。

王妃摇摇头,掩口?乐。

主人?家的公子睡着了,李从?舟也不好继续打扰,起身拱手再次告别。

王妃这下没了拦的理由,一面吩咐人?送顾云秋回房,一面起身要亲自送李从?舟出去。

结果经过顾云秋身边时?,两人?的动作还是吵醒了他。

王府的环境安适,王妃观月堂的花厅又是他从?小学步、玩闹的地方,熏香之类的气息都熟悉,所以顾云秋也就迷糊了——

眼?睛半睁开一道缝儿,模模糊糊的白雾后站着个脑袋光光的小和尚。

他没多想,习惯地冲李从?舟伸出手,嘟哝着吐出个:

“要抱——”

李从?舟一愣,下意识转头看王妃。

前世今生两辈子,他第一回生出些名为“心虚”的情绪。

好在王妃没多想,毕竟顾云秋从?小就黏人?。

她好笑地摇摇头,示意李从?舟不必理会,带着人?就往花厅外走。

而李从?舟顿顿脚步,最终摇摇头,收回自己的目光、离开王府。

辗转回到?报国寺,已是这日的下午。

拾级而上,踏着层层白石条穿过山门,守在门前的两位师兄见着李从?舟,都露出了笑脸:

“明济回来了?”

“主持在法堂呢,见你回来肯定高兴。”

李从?舟谢过他们,跨入寺内才发现门口?高大的桐木又挂满了黄叶。

离京之时?,方是十?四年秋。

如今归来,竟已是一年以后。

大雄宝殿上,今日当?值的圆净禅师正带着一众僧人?、居士齐声诵经,今年新入寺的几个小沙弥,乖乖坐在最后面的蒲团上。

禅坐的姿势不怎么标准,但朗声诵经的声音却很?洪亮。

午后明媚的阳光洒满整个大殿广场,祭龙山中清风徐徐,雀鸟啁啾、天高云淡,木鱼咚咚、铜钵声悠长。

他的心,从?没像此刻这般安适。

前世此刻,报国寺已因藏匿罪被围,吕元基置换的那批木料正被不知情的工匠换到?各处殿内。

户部?被襄平侯拿捏了个彻底,太极湖的籍库也教他暗中转移送了不知多少份儿给西?北的荷娜王妃。

如今……

报国寺和师父师兄,他们都在。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向法堂。

飞檐琉璃瓦下,圆空大师穿着他的旧僧袍、背对着院门打坐参禅。

李从?舟走到?院内停步、躬身拜下唤了句师父。

一直闭目的圆空大师睁眼?,背对着李从?舟的脸上有一瞬的动容,最后他眸色微动,只轻声道:“回来了。”

李从?舟点点头,这才上前、跪坐到?圆空大师身后:

“师父一切可还好?”

圆空大师这会儿倒是回头了,他看了眼?生得愈发高大稳重的弟子,眼?中赞许之色愈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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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显,“都好。”

大约是分别日久,李从?舟也感?觉到?大师的话比往日多了些。

他问了他这一年在江南的生活,也说了圆准禅师对他赞不绝口?。

李从?舟笑笑,事无?巨细、拣着能说的与师父一一道来。

最后犹豫片刻,还是坦言,自己跟着宁王世子去西?湖看了灯、到?东莱郡观了一场唱卖会。

圆空大师听?着,慢慢转过身来,与李从?舟面对面坐。

他看着这个他从?小一手拉扯大的小弟子,从?个雨夜降生的可怜孤儿,逐渐长成如今这般踏实稳重的模样?。

圆空大师抬手,轻轻拭去李从?舟僧袍上一片枯叶,声音很?是温和:

“灯会,好看么?”

李从?舟想了想,点点头,坦然承认:“好看。”

圆空大师笑着收回手,“好看便好。”

李从?舟一愣,“您不怪我贪恋世间美物,着了执相么?”

圆空大师挂着笑,深深看他一眼?后摇摇头:

“执相我相,不挂心相就好,为师拘着你太久,是该让你去看看这天下山河秀丽、人?世百态。”

李从?舟默了默,一时?不知说什么。

反是身后一道轻快脚步,伴随着一句拈酸揶揄插进来:

“唷,师父您还真是偏心,怎么不见您叫我去看大好河山?”

李从?舟回头,是明义师兄。

圆空大师看他一眼?,声音不疾不徐:

“你便是看的风景太多,才少人?拘着。”

明义哈哈大笑,也不当?回事,上来搂李从?舟一把唤声小师弟,紧接着便没个正形地挨着他坐下,将在泾口?的经历一一道来。

李从?舟这才知道,师兄也是今日才归京。

明义离开径山寺比他早,却耽搁了比他还长的时?间,看来是泾口?老?家的事情难办。

然而还没等李从?舟思?量出个所以然,明义那边就直白地说出一句:

“老?头的丧仪难办,师父您不知道,我那两位娘亲可真有意思?。”

“前一位嚷嚷着我是老?头的正经儿子,不由分说就塞给我孝服、孝带子;后一位却一口?咬定我是和尚,差点连打蘸的几位都给请出去、要我亲自超度呢——”

圆空大师皱皱眉,却也没打断他说。

而李从?舟听?了半天,才闹明白师兄这回去泾口?是奔丧。

说奔丧也不全对,毕竟出家人?斩断尘缘,再近的亲缘关系都做不得数。

明义出家前,家里是泾口?一带的大船商。

家中有四个私人?埠头和一个船厂,可以说是富得流油。

他是船商原配的小儿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已经出嫁,嫁的也是当?地的船商。

明义小时?候身子虚亏、天生羸弱,是跟着圆空大师学佛才保住性命,后来船商家里商量,反正孩子多,干脆叫他出了家。

早两年,原配夫人?在世,她还念着小儿子、给明义写信。

后来夫人?病逝,明义师兄和老?家的关系就淡了。

几年后,船商又先后迎娶了两位继室,或者该说是一妻一妾。只因那妾室身份贵重、身后有个海上匪帮撑腰,所以对外都称平妻。

明明是父亲病逝,明义师兄却说笑话一样?给他们讲:

讲他这两位娘亲的斗法,说两人?在祠堂上险些大打出手,一个抱着幼子、一个搂着女儿女婿,闹得明义头里两个哥哥大怒、将人?都赶出去。

圆空大师没拦他,却也没认真在听?,只闭目入定。

反是李从?舟被迫听?了师兄聒噪,领会了一般什么叫大家族宅斗。

明义说了会儿也说累了,最后总结:

他便是被这些人?绊住手脚,才回来得迟了。

“不过去这一趟也算是一身轻松了,”明义双手交叠、垫在脑后长长出了一口?气,“老?头死了,两个哥哥各自有事业成家、我姐在夫家也掌中匮,挺好,泾口?那儿——以后我也不用回了。”

李从?舟看他一眼?,这时?候,倒真看出来点儿师兄的淡然。

三界红尘,他若即若离。

仿佛最多情,实际比谁都勘得破。

“行?了,”圆空大师终于转身开口?,“苦水儿倒完就领着你师弟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正好轮着你当?值,记着好好教导新入门的几个师弟。”

明义点点头,笑呵呵拉着李从?舟起身返回僧舍。

一年未归,僧舍前的翠竹依旧青青。

院里一尘不染,自是有别的师兄弟帮忙洒扫的缘故。

见他们回来,在斋堂附近柄帚的小沙弥冲他们笑了笑,“二位师兄回来啦?你们的被褥明远师兄帮你们抱出去晒过了。”

明义点点头,走了一段路后,却转头时?不时?打量李从?舟。

被李从?舟捉到?一次,“怎么?”

明义顿了顿后笑了,“没怎么,就是想着我家小师弟长大了,我记忆里怎么还跟刚才的小沙弥一般大呢?”

李从?舟看看他,也跟着浅浅笑了下。

这点笑容却让明义又瞪大眼?睛,他满脸不可置信地停下来抬起李从?舟下巴,夸张地啧啧两声后开始发疯:

“天呢,这杭城是有什么魔力??”

“你是谁?还我那寡言少语冷冰冰的小师弟来!”

李从?舟拧眉,打掉他的手。

明义却还是一惊一乍,不甘心地绕着他看。

李从?舟嫌他烦,干脆加快脚步先回了僧房。

剩下明义站在原地,看着师弟的背影,脸上笑容加深,看着却不是玩笑,反像是很?欣慰的模样?。

晚些时?候,泡过几个师弟孝心给他们准备的热水。

明义师兄连日赶路,沾着枕头没多久就陷入了沉睡。

倒是李从?舟坐在炕上打了会儿坐,念了两道经、以静心神。

乌影的哨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李从?舟侧首先看了一眼?师兄,确认明义睡熟没反应后,才起身顺窗户翻出去、来到?他之前和乌影约定的树林。

月光之下,乌影看上去有些狼狈:

原本?扎得整整齐齐的辫子散了大半,常年带在耳朵上的银质耳环掉了一只,身上的蓝染沾满了血,脸色也惨白一片。

李从?舟急急上去扶他,“发生什么事儿了?!”

乌影缓了好一阵才堪堪开口?,说李从?舟跟顾云秋返京这段时?间,他还是抽空去了一趟西?南。

“襄平侯在尝试用死人?做筏子,”乌影眸中忧色很?重,“若叫他成功了,恐怕不止是我们苗人?,你们整个中原都要完蛋。”

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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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舟知道,不过前世的襄平侯并未成功。

以毒虫控制活人?的成功给了方锦弦很?大鼓舞,一直在想要用蛊虫控制死人?。

如果能让死人?为他驱使,那他的军队就会越打越多。

想想看——

战场上两军交战,一方不仅能够控制活人?不要命、不怕疼地往前冲,而且你战死的士兵还能被他操控、为他所用。

这是多么强大又恐怖的事情。

不过前世今生发生了很?多变化,青红册这条道方锦弦没走通,难保他不会把他这种操控死人?的计划提前。

“总之,你要当?心,”乌影咳咳两声,仰头靠到?一株榕树的树干上,“万松书院那些书生有皇城司护着,你别叫他盯上。”

李从?舟沉眉,料想到?当?年的大火,脸色也凝重。

襄平侯不是傻子,他们在江南的行?动迟早要暴露,与其让方氏找上报国寺,倒不如他自己寻个由头出去避一避。

李从?舟想了想,附耳到?乌影身侧悄悄吩咐几句。

说完退开后,又皱眉叮嘱,“你也要当?心。”

乌影摆摆手,丢给他一个疏懒的笑容,“放心,我还没讨着媳妇儿呢,自会珍惜自己的命。”

说罢,倒认真给李从?舟做了个安心的手势,然后几个起落消失在漆黑一片的林子里。

留下李从?舟,一个人?站在祭龙山的冷风中吹了会儿。

襄平侯图谋大统,从?陛下登基那年开始算,他也已准备了十?余年。

西?南去京千万里,纵然有乌影的人?暗中查探,但那襄平侯府铁板一块,除了与苗人?颇有渊源的柏夫人?,他们也难知方氏的筹谋究竟进行?到?哪一步。

不过比起前世,如今的局势已经好转很?多:

乌影没哑,报国寺还在。

太子活得好好的,没背上害死弟弟的心病,已入阁主政。

四皇子没战死,西?北大营的军饷粮草都没被克扣;青红册也大量被保存下来,户部?那些暗钉也被拔得七七八八……

这般一想,李从?舟倒多少理解襄平侯着急死尸了:

原本?顺利的筹谋接连受挫,看来,方氏这是急了。

李从?舟仰头看着头顶的下弦月,眼?中尽是狠绝——

既然方氏走到?这一步,他也可添一把火。

也叫宫里头这些、当?年纵虎归山的上位者们看看:

一念之仁,到?底埋下多少祸患。

……

如是三日后,李从?舟被诏命进宫、伴太子左右讲经。

而也就在他入宫讲经的第二天,便有一名形容憔悴的道姑敲响了丽正坊外的登闻鼓——

检鼓二院的佥事询问,却问出一桩惊天隐秘。

佥事不敢怠慢,当?日就递了要紧折子入尚书府。

而尚书府几经转呈,最后送到?皇帝和太子面前的,就是一道签圈了血手印的招供书。

那道姑以她自己以及族中九族的名义向天起誓:

?

承和元年远嫁、和亲西?戎的二公主若云,并未如西?戎所言病故,而是假死脱身,改名换姓,如今——

正是掌握了西?戎整个王庭的:荷娜王妃。

而那道姑,本?是若云公主身边的一个贴身侍婢。

当?年她不认可公主的筹谋,被公主派人?追杀,落崖后未死、侥幸脱身。

这些年,也是为了活命避入道观内。

如今看兵戈再起,实在忍不下去,便咬牙来京告发。

皇帝看着供书久久无?言,最后起身想说什么,却两眼?一黑、直晕倒在龙椅上。

太子亲自送了皇帝回宫,衣不解带侍疾,等皇帝清醒过来,才匆匆返回青宫。

宫中众人?都是焦急地等待,李从?舟也未睡,手持念珠、念着旁人?听?不懂的经文,一席僧袍、静静立于庭院正中。

太子凌予檀脚步沉重,挥退了欲上前扶他的众人?。

他只苦笑看向李从?舟,声音是前所未有地疲惫:

“大师,我也是今日才知,原来我一直敬爱的皇姐,是那般憎恶我和我的母后……”

李从?舟默默看着他,分明的眼?瞳中看不出情绪。

皇室这些烂账,不能永远烂着。

襄平侯想利用旧事做局,他却为何不能先行?一步呢?

……

如此朝堂风云搅动,前朝旧事重提。

若云公主的事,足够让太|子党重视起来西?北,同时?也没什么颜面再去针对西?北军。

然而,就在李从?舟以为襄平侯会蛰伏收敛时?,乌影却查到?栖凰山上近日虫蛇走兽异动,只怕是有人?想对万松书院和那些青红册动手。

李从?舟不放心,给太子告假后,也跟着上了山。

没想黑苗武士人?数众多,李从?舟和乌影几人?也难以应付,最后是想法儿放火惊动了皇城司,他们才堪堪脱身。

只可惜两人?下山时?走散,乌影为属下们救走。

而李从?舟甩掉最后一个黑苗武士后,实是无?力?隐藏自己,踉踉跄跄捂着右胸和手臂上的伤、跌入了昌盛巷。

没走多远,却在龙井街与正阳桥交汇的路口?、撞到?一口?沉甸甸的木箱。

抬木箱的人?一声惊呼,李从?舟也支撑不住、呕了一口?血跌靠在箱上。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向主人?家解释。

结果抬眼?,就在明亮的残月下,看见了身着粉蓝色襦裙、头上扎着绢花小辫子的顾云秋。

顾云秋同样?很?惊讶,见李从?舟浑身狼狈,他立刻想起在南仓别院——小和尚也是这般血淋淋地跌入温汤。

他抿抿嘴,忍不住要骂:“你怎么又受伤?!”

而李从?舟眨了眨眼?,长出一口?气后闭眼?撩起嘴角。

脸上挂着一抹薄笑,声音很?轻很?轻:“你又穿小裙子……”

第042章

李从舟也很出息。

说完一句小裙子,就理所当然地晕了过去。

剩下顾云秋拧紧了眉,立在七月末的残月下,半晌都没说出来话。

倒是跟在几口大木箱后的蒋骏拿主意,将这些木箱子叠了叠、挪出一个位置,将李从舟搬上车,跟着送到云琜钱庄。

而顾云秋这裙子,其实穿得也很讲究。

这事儿说来话长,时间也要往前回溯到?七八日前——

顾云秋回到?王府,休息两日又?陪了王爷王妃一日。

宁王难得休沐,兴之所至,策马就带了妻儿往南郊御园:跑马、游猎,打马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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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烤肉。

看着宁王和?王妃高兴,顾云秋也咬牙、陪着宁王喝了小半杯酒。

结果就是宁王背了他回来,次日他一觉睡到?午后?。

教他念书的王师傅这么些年也习惯了小世子的打鱼晒网,看到?他红着脸、匆匆忙忙往学堂赶,还笑?着摆摆手、劝他跑慢些。

等念完那几句晦涩的《中庸》,顾云秋从学堂出来,就得着朱信礼一封请告书。

朱先生处事严谨,既答允了顾云秋做云琜钱庄的外柜掌柜,就从不会拿着薪资偷闲躲懒。

要告假,也不是写信,而是专门制了请告书。

上面明确标明他请告的缘由,需要告假离开的时日,以及这些时日他不在、外柜上的事交给?谁,出了差错又?当如?何补救云云。

顾云秋回到?宁兴堂,吩咐点?心?关上门窗一目三?行地看了。

才知道是朱先生原本的东家?、西北的溢通钱庄上,扈家?远房的侄儿遇着一桩实在难办的生意事,思来想去找不着合适的人,便求请朱信礼过去帮忙。

扈家?夫妻待朱先生有大恩,扈家?人提出的要求,他不好?拒绝。

因此算上来回路程,特向顾云秋请告十五日。

按着朱信礼请告书上的安排,柜上的事将暂由荣伯代管,而内库那边就请小邱和?陈家?两兄弟学着帮衬。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一日后?,荣伯却忽然病倒了。

小邱着急延请大夫,换了三?五个京中名医,都说是普通风寒,但药吃下去就是不见?好?。

人瞧着没大碍,可就是昏昏沉沉、起不来身。

如?此,云琜钱庄的一位外柜掌柜远行、一位内库掌柜病倒,庄上就剩下陈家?学徒的两兄弟和?一个小邱、两个护院。

当真是骤然没了抓手,叫人心?慌。

陈家?两兄弟怕误了顾云秋的事,急急两厢递消息。

蒋骏倒是有心?,可他对柜上的生意不在行,最终也只能都送来顾云秋这,等他决断。

可顾云秋又?不方便成日留在庄上:

一则不能抛头?露面、叫人认出他的世子身份,二则云琜钱庄前头?名头?太响,不少人慕名而来却见?不着外柜大掌柜,日子久了要生乱。

不出三?日,果然有流言不胫而走,谣传云琜钱庄出了问题。

所以朱信礼请辞回了西北,而原本盛源钱庄的荣伯抹不开面、只好?装病躲在家?里。

这话根本无稽之谈,但若去解释,反跟当初的盛源钱庄一样?——

落入自证的陷阱。

顾云秋倒没慌着要解释,让钱庄上的人照常营业,遇着有人问这些谣传,就照实说荣伯生病、朱先生告假,信不信由人。

这事情蹊跷,朱先生的事和?荣伯的病太凑巧。

顾云秋请蒋骏暗中去查,果然发现其中有那刘金财暗中做的手笔。

且刘金财心?狠,这一局是准备将云琜钱庄做死。

顾云秋粗粗看过账,各家?省府院总和?起来,官府存到?云琜钱庄上的银子竟已有了近十万两。

其中还有几笔要紧的军费和?宫禁内的修缮款,这两笔银子的数目不多,却出不得半点?差池,且存的都是活档,利钱少、要随时可供取用。

若云琜钱庄兑不出这笔钱,就不仅仅是要清盘歇业,而是钱庄里的所有人都要吃官司。

顾云秋当然可以选择亮出宁王世子身份去压刘金财,只是这样?一来,他先前的种?种?筹谋都付诸东流:

等到?二十岁,真假世子案告破,这云琜钱庄定要算作宁王府的产业。

此乃最下策,可谓得不偿失。

不过也算有一重守底的保障,若那刘金财真要逼他,他也不能拿荣伯、朱先生这么多人的性命来搏。

看着账本想了两日,顾云秋歪在长案上,身子一动却从怀中掉出来一物,他揉揉眼睛低头?去看,却发现是曲怀玉给?他的鱼形玉佩。

……曲怀玉,对了,还有曲怀玉!

顾云秋转转眼珠,倒想出个能解燃眉之急的法子。

他先让点?心?去库房里寻了些稀奇的珍宝,尤其是往年那些官员年节走动时送来王府讨宁王世子欢心?的。

又?大摇大摆逛到?宁王的库房,从里面顺出来两坛子美酒。

而后?,就带着玉佩、拽上点?心?,用一辆车拉着这些东西直奔龙井街。

辅国大将军府的守卫见?了玉佩,果然进?门通传。

不一会儿,竟是曲怀玉本人亲自来迎。

他亲亲密密给?顾云秋迎进?去,还热络地介绍了顾云秋给?江镰老将军。

老将军头?发半白,不像顾云秋想的那般严肃,反乐呵呵地靠坐在太师椅里,和?顾云秋彼此见?礼后?,先笑?着道谢:

“世子今日不来,我?也要带这傻小子登门拜访了,亏着遇到?了你,不然还不知他要被骗多少银子。”

曲怀玉挠挠头?,红着脸站在一旁。

顾云秋笑?笑?,送上他专门挑的酒:

“在船上就听怀玉说您老人家?要办寿,晚辈也不知您喜欢什么,思来想去,就选了这两坛父王藏的酒。”

老将军一看那坛子就两眼放光,他可最喜欢酒。

坐着陪老人说了会儿话,江镰本还想邀请顾云秋一道儿喝酒,顾云秋却连连摇头?,说他一杯就倒:

“我?真陪您喝了,怕要扫您的兴。”

江镰听了,觉得有点?可惜:

宁王和?徐家?那妮儿的酒量都好?,怎么到?小世子这里,却是滴酒不沾。

“罢了罢了,”江镰摆摆手,“不几日那些混小子们就回来了,难得世子来一回,小瑾你带他往我?们院儿里逛逛。”

曲怀玉哎了一声,高兴地来牵顾云秋。

顾云秋也愿意和?曲怀玉单独待,他来将军府就是有事相求。

逛了几圈熟悉起来,顾云秋知道了:

曲怀玉今年十六,年长他两岁,四月初三?生人。

虽还未及冠,但老将军偏宠,给?曲怀玉取名字的时候就给?他定了字号:既然大名叫怀玉,小字就叫瑜瑾。

怀瑾握瑜、握瑜怀瑾,反正都是美玉,意思差不离。

顾云秋将他带来的一堆东西送给?曲怀玉,吓得曲怀玉险些掉下荷花池。

他红着脸连连摆手,说话都结巴:

“朋、朋友之间不要这样?,你这礼太贵重了,我?、我?还不起!”

顾云秋却笑?成一只小狐狸,攥住他的手、拉他坐坐好?:

“正是呢,朋友之间当然不需要如?此,我?这样?呢,是有求于你。”

曲怀玉啊了一声,眼睛飞快眨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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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是有求,还给?封口费。”顾云秋补充。

曲怀玉的眼睛登时瞪得老大,点?点?头?又?摇摇头?:

“阿爷从小教导我?不能违法乱纪办坏事,要、要是这样?的我?不干。”

顾云秋好?笑?,摇摇头?,“放心?,我?阿爹阿娘也不许我?干。”

“那是……什么事儿啊?”

顾云秋想了想,将之前搬出来给?朱信礼他们那套说了一道,讲他年少时候纨绔之名在外,如?今想暗中做出点?成就来给?爹娘看。

“我?有一间铺子上出了点?差池,我?得住过去料理几日,但又?不能让父王和?母妃知道,所以——”

顾云秋看着曲怀玉:“我?能假托说我?在你家?做客么?”

正巧,辅国大将军的寿诞在七月末。

顾云秋到?江家?做客小住,宁王和?王妃也不会拒绝,而他就能利用这段时间乔装改伴去到?钱庄上,以云琜钱庄东家?的身份好?好?处理刘金财。

曲怀玉想了想,这倒不是坏事,就是撒个谎。

他犹豫片刻,小声询问:“是什么麻烦啊?我?能帮上忙吗?铺子、铺子我?也懂一点?点?的。”

顾云秋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曲怀玉。

这孩子太实诚,他钱庄上秘密多,告诉他了反而不妙。

最后?曲怀玉权衡再三?,还是答应下来。

宁王世子帮了他大忙,撒谎虽然不好?,但、但朋友,就要两肋插刀!

不过他也问,“可到?寿诞那日,你父王母妃要是来我?外祖家?拜访,发现你不在怎么办?”

“那也是十日后?的事情了,”顾云秋笑?,“我?肯定能处理好?赶过来,就算处理不好?,我?也会赶来给?江爷爷贺寿的。”

曲怀玉这便放心?了,跟着让小白还了顾云秋几盒鲜瓜果。

得了他的答允,顾云秋当日回去就与王爷王妃说了他和?曲怀玉的渊源,然后?当真收拾东西,去辅国将军府上同曲怀玉住了两日。

虽说老将军闲赋不上朝,但万一他和?宁王或者旧部碰面,也要给?这事做实。

做好?万全准备,顾云秋就辗转回了京畿自己的田庄。

重新换好?女装、打理好?妆容,运送着从隔壁吴家?村打造的这十来口大箱子,就准备到?云琜钱庄上住下、好?好?对付刘金财。

没想,深夜行进?到?正阳桥,就又?捡着个浑身是血的小和?尚。

也不知他一个僧人,一天到?晚的怎么这么多仇家?。

又?是被炸、又?是被砍,看得顾云秋都直摇头?。

也难怪,李从舟前世是那般性子。

大约是被人杀多了,自己拿着刀也是见?人就砍。

经过改建,云琜钱庄的二层小楼有很多房间,陈家?大郎和?妻子曹氏住一间、两个护院住一间,二郎和?小邱一间。

荣伯自己在京城里有房,平日只在中午时会在后?院的躺椅上靠一靠。

而朱先生独自住在二楼的里间,顾云秋来,就能用外间和?最外面靠近楼梯的小备间。

点?心?帮忙收拾东西铺床,蒋骏吩咐两个护卫将十几口皮箱卸下后?,就上楼帮忙看看,问顾云秋需不需要请大夫、请哪里的大夫。

铺子里没有藤椅软榻,要处理李从舟的伤口也不方便,只能临时将他搬到?两张拼起来的桌子上。

他身上的衣服被顾云秋扒光,露出来胸口后?背青紫一片,像是被人重拳围殴,右手上臂的伤口很深、几可见?骨,胸膛上也破了大洞。

虽说这些伤都是外伤,但看着十分渗人。

顾云秋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让蒋骏摇醒小邱,让熟悉聚宝街的他去附近请个嘴严的、相熟的大夫来。

“对了,深夜叨扰,敲开门就把这个给?大夫。”顾云秋塞了一锭雪花银给?小邱。

小邱有些没睡醒,却还是打起精神笑?,“东家?,我?晓得的。”

他手脚伶俐、人也机灵,不消三?刻就带着一位中年大叔匆匆赶到?,大叔见?着这样?的伤口也是一声惊呼,然后?就让众人准备用物。

一听着要缝针,顾云秋就整个躲到?点?心?身后?。

烛火摇曳,小邱帮忙秉烛、点?心?拿着巾帕帮忙擦汗,大夫下手快准,只是针线穿过皮肉时那种?摩擦的细声,还是让顾云秋隐隐发抖。

直到?缝合结束,上药、裹紧伤口,顾云秋都还有些没缓过劲,开口问大夫哪天拆线时,声音都还有些抖。

他穿着粉蓝色襦裙,那大夫也未细看,摆摆手道:

“姑娘不必惊慌,此线是热气熏蒸过的桑白皮线,能代绢帛线,伤口弥合之际就能被肌肉吸收,不用拆线。”

这倒……略微有些新鲜?

顾云秋有了兴趣,身上也不抖了,虚心?请教一番才知道——

京畿的大夫近些日子都换上了这种?桑白皮线,比以前用绢帛丝线方便太多。

桑白皮是桑根,秋末叶落时收采。

挖掉里面黄棕色的粗皮,纵向剖开成条状、晒干后?就成了桑白皮。需要缝合伤口时,就将里面较粗的线撕除、放到?热气上熏蒸。

适时,里面剩下的细线就会变得柔软,抽取下来穿到?圆针、柳叶针上便能缝合伤口,能很好?地止痛、助愈伤口。

而且各地都有养蚕,用桑白皮线的成本比用绢帛丝线低廉太多。城里的大夫们渐渐都爱用它。

顾云秋受教,再三?谢过大夫后?亲自送了人出去。

李从舟伤重不好?挪动,最后?是蒋叔、小邱和?点?心?三?人合力才给?弄到?铺好?的罗汉榻上、盖好?锦被。

他脸色苍白、唇色全无,远远看过去倒有点?可怜。

点?心?不放心?,也怕夜里明济师傅的伤有什么变化,顾云秋若是要叫人也方便,干脆将荣伯在后?院那张躺椅搬上来,拉了帘子就靠在外间。

顾云秋劝了他两回他都坚持,无奈,只能由他。

这一夜折腾了半宿,顾云秋也是真的乏了,拆掉头?上的绢花用了水,将身上的襦裙叠放到?一旁就爬上罗汉榻、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次日醒来,李从舟又?发了高热。

人烧得两颊绯红、口唇干裂,顾云秋又?烦小邱去请了大夫,同一位先生过来看诊,掀开李从舟眼皮细看一番后?表示不妨。

“昨日那方子我?略调一调,照旧煎着吃就是。您若实在不放心?,可以弄点?凉水、酒原浆,间隔三?刻地涂擦在他掌心?、脚心?和?额头?、腋下。”

顾云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凉水好?弄,但那酒液原浆……

京中酿造管理甚严,无有官署发酒引酒凭都不能私下烧造酿制,若有人检举,罪名闹大甚至是要杀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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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各家?酒坊对自家?酒的配方也捂得极严,哪会随意将原浆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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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看出来他在发愁,帮忙大夫拎着药箱的小邱笑?了笑?,宽慰道:

“东家?您别急,原浆我?能弄。”

顾云秋眨眨眼,歪头?看他。

“您忘啦?我?在城里酒楼帮过工,里头?有相熟的人,您放心?吧!”

对哦。

顾云秋这才想起来,荣伯当初介绍小邱时,说的就是这小伙子在船上三?年,往后?还辗转在酒楼里当过跑堂和?帮厨。

有了酒液原浆,顾云秋守着照顾了李从舟一会儿。

等小和?尚的脑袋不那么烫了,他才吩咐点?心?过来帮他重新整理了襦裙和?头?上的绢花——

着女装的次数多了,点?心?也跟着陈槿认真学了梳头?。

如?今什么丱发、燕髻、双股辫,他都不在话下,甚至心?灵手巧地跟着学会了贴花钿、点?面妆。

对着铜镜扶了扶鬓边的绢花,顾云秋以薄纱覆面,从楼上下来、径直站到?云琜钱庄的外柜后?。

这些日子闻风过来打探的人不少,但大多都是商贾和?普通百姓,正经官宦没过来几个,唯有营造署存了大比修缮款的那位来了两回。

罗虎留给?顾云秋的两个护卫都是好?手,顾云秋分了其中一人出去暗中跟着这小吏。

果然发现他每回来钱庄询问试探后?,都会七拐八扭地绕一大圈才回丽正坊,中途经过两个分茶酒店,就会与其中一个铺子的茶伯说上几句话。

护卫不好?跟得太近,所以不知道他们具体交流什么。

但每次小吏离开,茶伯都会下意识环顾左右,然后?才转身进?店走到?一处雅间,兴许就是幕后?指使所在。

如?此,顾云秋便把营造署这笔款子圈出来单令。

知道一切都是算计后?,顾云秋就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往西北送信,结果信刚送出去,蒋骏就带来了朱信礼的加急函。

朱先生不明京中情况,信内的言辞却很急,说让荣伯在这段时间一定防备、细查每一笔账目,放贷紧缩、保足内库存银数量。

“扈家?侄子根本没遇着什么事,见?到?我?他反而很惊讶……”

顾云秋下意识将信的内容念出来一段——

看来朱先生这回去西北,也是中了圈套、上了人的当。

有盛源钱庄那样?的经历在前,云琜钱庄的存贷一直保持着五一甚至是三?一的配比,即:存银五百两,放贷数仅为一二百两。

虽然流转效率不高、有些保守,但却能保障钱庄不至于被挤兑一空。

朱信礼的信上说他已启程,可从西北返回京城最快也要用上三?五天,眼目前的状况,顾云秋只能自己应付。

站了一上午的柜,应付了来往客人。

中午,陈家?大郎过来换了顾云秋,他则返回到?二楼去看看李从舟。

“公子来了?”

点?心?被安排守着照顾,榻边摆着酒酿和?一盆凉水。

“……小和?尚还没醒?”

点?心?摇摇头?。

顾云秋走过去,伸手摸摸李从舟额头?试不出温度,便附身凑近贴用自己的脑门贴了下李从舟。

可他忘了他现在是个“小姑娘”,额心?贴着花钿,一碰之下,剪好?的花形装饰中正好?掉了一片金箔下来,就印在李从舟眉心?中。

佛说白毫相光,能照东方八千世界。

白毫相是如?来的三?十二相之一,佛经里传——世尊的眉心?有一白色毫毛,如?日中天、能发光照亮大千世界。

所以很多佛造像里,都会用宝石、白玉和?水晶装点?在佛祖眉心?。

顾云秋看着李从舟眉心?一点?,不知想到?什么,嘿嘿乐了一下。

就在他要起身的时候,面前的李从舟却缓缓睁开了眼,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后?,李从舟先闭眼、深深叹了一口气——

又?是女装。

顾云秋却一扭身坐下来,轻轻扒拉他手指一下,“有没哪里不舒服?肚子饿不饿、喝粥不?”

李从舟受伤身上沉,懒于睁眼,只收紧手虚虚圈住顾云秋手指。

他这一叠声的问,简直和?那日的王妃一模一样?。

“干嘛啊?”顾云秋挠挠他掌心?,“又?睡着啦?”

李从舟摇摇头?,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

顾云秋今日换了身粉绿色的交领半臂,头?上扎了个俏皮的双鬟望仙髻,金箔剪好?的贴花簪入两鬓,垂下的蓟粉流苏随着他的动作摇晃。

“怎么啦?”顾云秋的脑袋又?偏了偏,“吃不吃?”

李从舟闭了闭眼,而后?点?点?头?,声音嘶哑含混地应了声“嗯。”

顾云秋皱皱眉,先吩咐点?心?下楼去给?粥端上来,“再看看小邱煎的药,要是得了就一并拿过来。”

之后?,除了点?心?离开下楼的脚步声,李从舟又?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然后?他感觉顾云秋挪到?了床头?。

不等他睁开眼,就有一只手轻轻垫他脑后?。

“先喝点?水,”顾云秋托着他,手中多出来一只小瓷盏,“你嗓子都烧干了。”

李从舟讶异地看他一眼,张嘴将那一小杯水喝下去。

是温水,不烫也不凉。

没想到?还挺会照顾人?

李从舟侧目,看着提着小裙子忙忙碌碌的顾云秋,心?里只有一句明义师兄常看话本里的江湖闲话:

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待点?心?端着粥和?药上来,顾云秋又?帮忙拎了两个软垫塞到?他身后?,方便他能不怎么费劲儿地靠坐起来。

刀伤伤在右手,右胸上又?有缝合的大窟窿,顾云秋根本没打算让李从舟动手,按下他微动的手臂,直接端起来托盘里的粥。

“公子,我?来吧?”点?心?道。

“不用,你先下去吃饭,待会儿再来换我?。”顾云秋用银汤匙在青瓷小碗里搅了搅,低头?凑过去吹吹凉。

点?心?哎了一声,抱歉地冲李从舟一笑?,然后?离开了二楼。

大郎家?的曹氏做得一手好?菜,煮出来的粥也讲究:

米粒黏而不烂,加了窝蛋、香菇片和?一把青绿的小菘。

顾云秋吹了一会儿,舀起一勺来在手腕上试了试温才递过去给?李从舟。

李从舟却看着他手腕上那一点?水渍,微扬下巴,“你还懂这些?”

顾云秋趁机将银匙塞到?李从舟嘴里,然后?自己低头?舔了下腕上那点?水,“阿娘给?我?喂饭的时候都这样?,这有什么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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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舟:“……”

得,这是拿他当小孩子了。

他的左手其实能用,前世,徐振羽将军在战场上教过他左手剑,不要求他练得多么出神入化,但在关键的时候能出其不意。

也是因练了这手剑的缘故,他最后?才能够反杀方锦弦。

只可惜他那时已病入骨髓,身边亲人也都已死绝,即便有能力逃出生天,也不想留在这荒凉人世间。

所以,他干脆拽着方锦弦一起坠下堕星台,然后?一起被襄平侯这疯子埋下的大量炸|药碎成齑粉。

后?来重生,李从舟牢牢记着徐振羽将军那席话。

便是从小就刻意练了左手,穿衣吃饭这些简单的都能做,有时师傅命他誊抄的经文抄不完,他还能左右手同时开工。

不过会归会,用不用就是另一回事。

顾云秋刚才埋头?舔手腕那下好?看:

红艳艳的舌尖点?在白皙纤细的手腕上,也难怪人都说“皓腕凝霜雪”。

顾云秋都乐意喂,李从舟也就没拦着。

不过顾云秋明显没打算只喂粥,给?李从舟吃了几口垫了肚子,他才拧眉、板起脸很严肃:

“你怎么老受伤?还伤这么重!”

凶巴巴的……

李从舟舔舔唇瓣上的粥渍,摆出一副虚弱姿态,“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李从舟靠在软垫上,撩起眉眼来看看他,最后?轻笑?一声,不想说出来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吓着顾云秋。

黑苗、栖凰山,前世今生,万松书院、青红册,这些解释起来多复杂,根本不是能短说的话。

李从舟抬手,轻轻撩了下顾云秋鬓边的珠串流苏:

“那你呢?”

“我??”

“又?为什么穿裙子?”

顾云秋:“……”

他脸一瞬涨红,没想到?小和?尚问他这个。

不过羞臊也就持续那么一瞬,这事他解释过多次,借口都现成的,所以再复述一遍给?小和?尚也不难。

不过,李从舟听完他这套——想做出点?成绩给?宁王、王妃看的说辞后?沉默良久,最后?看着他认真道:

“你很好?。不用在意世俗眼光,王爷王妃应当也不在意。”

顾云秋坐在床边,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

小和?尚这是……在夸他、安慰他?

顾云秋捏着银汤匙,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去刮两下碗底。

青瓷小碗被他敲得叮咚响,最后?那点?香菇青菜粥也被划拉乱。

他这话给?很多人说过,朱先生、荣伯、蒋叔、陈家?村长一家?、罗虎、曲怀玉……等等很多很多人。

但只有小和?尚听完后?,认真告诉他不必如?此:

不用去费劲儿挣一个世人的认可,只用做好?他自己。

顾云秋压了压,最终还是没能压住嘴角的笑?。

他扬起很明媚一个笑?脸,将最后?一点?粥刮在一起。

他的心?脏好?像被烫了一下,胸腔里有一股暖流在不停地晃浪。

“知道啦!”顾云秋把小银勺递到?李从舟嘴边,“啊——”

李从舟皱眉啧了一声,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张嘴,咽下最后?这口粥。

吃这么一碗粥的工夫,放在一旁的药也差不多凉得了。

顾云秋粥都喂了,剩下这药当然不会假手旁人。

换成瓷匙喂完药,顾云秋站起身抽掉李从舟身后?的两个靠垫,“大夫说你这伤少说要养个十天半个月,我?下楼去吃饭,你躺下再睡会儿。”

李从舟点?点?头?,刚要闭上眼睛,就听见?咚咚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点?心?疾步往上,手中拎着个食盒,“楼下正乱着呢,公子您别下去了,就在楼上吃吧。”

“乱着?”顾云秋净手的动作一顿,“出事儿了?”

点?心?摇摇头?,“不是呢,是隔壁的漆铺在卸货,那味儿有点?大,大郎二郎他们都商量着关了一半店门、躲到?后?院去吃了。”

顾云秋听了,错步到?外廊的窗口探头?看了一眼。

确实是游家?漆铺在卸漆,丰乐桥边几个卖糖人、面点?的小贩都收拾了摊子挨挤到?对岸。

顾云秋啊了一声,就让点?心?将食盒放到?一旁的圆桌上。

不过,他还是嘱咐点?心?,“让大郎他们别关门,躲到?后?院吃可以,但本来他们就想算计我?们了,关一半门、不是更授人以柄。”

点?心?想想也是,“那我?去开。”

云琜钱庄上的伙食是吃大锅饭,曹氏每日准备两荤两素加一锅汤,等中午开饭的时候,大家?就凑到?一起吃。

这几日朱先生和?荣伯都不在,外柜事情忙,从陈诚开始,每人都端个大碗到?后?厨,舀满米饭后?也不等曹家?娘子起锅,就直接往碗里舀菜。

到?最后?,反而成了一种?习惯。

点?心?是分开用小碟子给?顾云秋装的,但他才坐下来捧起碗,身后?又?传来李从舟凉凉的声音:

“谁要算计你?”

顾云秋含着一口饭,正往嘴里塞曹氏娘子炒的肉,闻得他问便转过头?,一片肉摇摇晃晃横在唇瓣前,眼睛睁得圆圆。

看模样?,倒很像是正在啃菜叶却被人无端打断受惊的小兔子。

李从舟有点?想笑?,但心?里又?挂着刚才顾云秋话中漏出那点?机锋,“你刚才说不能关门、会授人以柄。”

他的眼瞳是虎目,黑白分明。

认真看人时,和?宁王还真有七八分相似。

宁王又?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换言之,凤子龙孙、不怒自威。

顾云秋呃了一声,飞快将嘴里的饭和?肉嚼巴两下咽下去,顾着往后?还要在同业中立足、没有指名道姓,只说是在买铺子时结了怨。

“他大概是想重复一回盛源钱庄被挤兑的状况吧,这些日子想尽了办法造谣生事,还给?我?铺子里的两位管事都支走了……”

顾云秋一边吃一边说,细节没讲太多,但也说了个大概。

“那你……预备如?何应对?”李从舟问。

顾云秋想了想,决心?不与他交底。

小和?尚自己都满身伤,掺和?进?来要给?他带去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虽说圆空大师不拘着他,可报国寺到?底是国寺,云琜钱庄对外的老板是个小姑娘——

僧人和?女子搅在一处,多少要惹人闲话。

所以他耸耸肩含糊道:

“我?的外柜掌事过几天就能从西北回来了,先撑过这几天再看吧?反正兵来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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挡水来土屯,也不会……多难办。”

李从舟静静听着,闭了闭眼,知道顾云秋这是没说实话。

若真不要紧,他也不会放着好?好?的宁王世子不做,非要来这儿贴着金箔花钿、戴着面纱,穿颜色鲜亮的裙子装小姑娘。

罢了。

李从舟伤重,撑着说这么一会儿话已经耗费了大半精神,但他还是暗中掐了自己一把、强打起最后?一点?精神缓缓道:

“丽正坊北边儿,有条文庙巷,巷里有家?经营文房四宝的老店唤名‘星云斋’,店内还经营字画古玩。”

他身子虚,一段话要分成好?几回慢慢讲。

而顾云秋却听着这话顿了吃饭的动作,满脸疑惑地转过头?来看他。

“你进?店内,只管问他们伙计那些古玩字画是……咳咳……”

李从舟抬起左手,轻轻压了压胸口上的阵阵钝痛的伤,才抿唇继续道:

“是‘如?先生’送来贩卖的,别真去挑选字画,只问伙计价格。”

“若价格在五百两上下,你便直接交了定金定下来,过几日伙计会来告诉你——如?先生同不同意出售,若是同意,你便将字画按他们的报价买下来。”

“然后?……”李从舟大口喘了两声,“然后?你便拿着这幅字画,去往南津桥外的合同场,将字画赠与都场佥事向仲。”

“……?”顾云秋听得一头?雾水。

几句话功夫,却累得李从舟一身虚汗。

黑苗武士下手极重,若非他及时踢开对方,只怕就不是缝合这般简单,当场叫人捅个对穿都有可能。

闭上眼缓了会儿,李从舟实在没力气了,见?顾云秋的饭菜还剩一大半,“你先吃饭吧……”

顾云秋:???

这人,怎么回事?

给?他的好?奇心?吊起来,话说一半又?不说了?

这他哪还吃得下去饭?

看看桌子上的一溜小碟子,顾云秋干脆也学钱庄的伙计们,嗒嗒几下将菜都扒拉到?米饭上,筷子搅拌做成一大碗拌饭。

然后?他抬起碗仰头?扒拉,三?两口就给?全部饭菜都塞下。

胡乱嚼嚼、狼吞虎咽,顾云秋用帕子抹过嘴,本想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坐到?床边继续问小和?尚。

可抬首见?李从舟面容憔悴、毫无血色,又?有点?不忍心?。

只能命小点?心?去找些参片来,然后?自己坐过去,重新绞了块帕子细细给?李从舟擦汗。

合同场是京城特有的衙门,专管京中各行凭引。

如?船业行会、盐业行会和?酒业行会等,每年都要经过他们的考察,查检合规的,才能得到?都场佥事的圈印。

凭引上有年察圈印的,行会才能在京城里合法。

这倒不是朝廷要苛待京城做生意的百姓,只是建|国初年城里出过事——有股前朝余孽假借行会之命聚集了大量叛党,险些成功刺杀了太|祖皇帝。

所以后?来朝廷谨慎,凡是要在京城里开设行会的,就要经过合同场。

顾云秋一面帮小和?尚擦身,一面回想自己刚才的话——

好?像他并没有透露刘金财和?正元钱庄,那小和?尚又?是怎么会想到?合同场的?

至于李从舟说的那一大通什么古玩字画的,难道是合同场的都场佥事喜欢字画?

可若是一两幅字画就能收买的人,那岂非人人都能收买?

他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透。

正好?这时点?心?拿了参片进?来,顾云秋便和?他合力撬开李从舟的嘴,将参片压在他舌头?下面,又?用小勺喂了他两口温水。

“点?心?你去铺上帮忙盯着,我?问过明济师傅一件事就来。”

点?心?领命去了。

而顾云秋擦罢了李从舟身上的汗,给?他盖好?了被子后?眼睛就一直盯着他滴溜溜转。

等了半晌,听小和?尚的呼吸实在重,顾云秋也讪讪。

想着还是让人好?好?休息,他就俯身给?李从舟掖好?被子,下楼去外柜上忙。

再回来,已是日落西沉。

结果上楼才推开房间的门,就看见?李从舟勉力扶着一旁的盥洗架、已经从床上起身。

怕捂着伤口不好?换药,所以顾云秋没给?他穿中衣。

这会儿看过去,夕阳金辉洒满整个房间,李从舟的身上已又?浸满了汗,整个人湿漉漉的,胸膛上绷着的布也氤氲出一朵红花。

而他身形踉跄,摇摇欲坠,几乎要把那盥洗架带翻。

“你怎么起来了?!”

顾云秋被唬得后?脊梁直冒汗,忙冲上前扶他。

李从舟也确实是无力,顾云秋才搂住他腰,他大半个身子就压了过来,若非点?心?快步上前帮忙,顾云秋就要给?他压倒了。

“你……要去哪儿?”

李从舟没答他,只用眼神瞥了瞥房间东南角的屏风。

屏风后?是一个木马子,就是在一只恭桶上架了张椅子,椅面挖开个半圆的孔洞,边上围一圈棉垫。

恭桶内垫着石灰、瓦砾和?棉屑,能小恭,也能坐着大恭。

这间房是临时收出来的,既有木马子,便没单独准备虎子。

哦。

顾云秋瞄李从舟一眼,嘴角偷偷翘了翘:

嘻,一天一夜,小和?尚想是憋坏了。

给?人送到?屏风后?,顾云秋好?心?,仰头?问了一句:

“站得稳不?”

李从舟点?点?头?,侧目却看见?顾云秋顶着那头?双鬟飞仙髻,鬓边流苏摇摇晃晃,花钿和?胭脂的红色在夕阳下显得更艳。

交领露出锁骨下一截肌肤,做给?女孩儿穿的襦裙前襟套在顾云秋的胸膛上松松垮垮,从他的角度、正好?能一眼望到?头?。

……粉粉嫩嫩的。

这词在脑海中只浮了一瞬,很快就被修罗夜叉扬起腥风血雨给?扑灭,李从舟僵了僵,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这般孟浪。

怎么能,那样?想。

他闭眼,正想念两道清心?普善咒定定神。

顾云秋却忽然自作主张、伸手扯他裤带,“要我?扶吗?”

李从舟:“……”

他浑身打了个激灵,险些没失控打湿长裤。

头?昏脑涨间,语气也陡然恶劣:“你想扶哪儿?”

顾云秋一愣。

半晌后?整个脸骤然炸出了五颜六色。

他说的是搀扶!

什、什么扶哪儿?!!

第043章

说归说,李从?舟倒还没那般混不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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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借力靠着房间的墙,正准备伸手给顾云秋推到屏风后。

整个人里外都红透的小世子却低着头,双手绞紧裙摆上的牡丹花,“你?你?、你?要是真需要的话……”

声音越来?越小?,但顾云秋没走?,“也不是……不能帮你扶。”

李从?舟:“……”

都是男人么?。

顾云秋抿抿嘴,深吸一口气:

帮受伤行动不便的兄弟遛个鸟怎么?了?

扶就扶!

见?他神色从?犹豫变坚定,李从?舟便知道这事儿要坏。

本就是他气糊涂了随口说的话,小?世子这儿当真了,他可真是方方面面要人扶了——

“别,不用。”李从?舟轻轻推他。

顾云秋却拧上了,“那你?、你?万一摔了呢!”

李从?舟:“……”

他沉声、强调,“不会。”

顾云秋将信将疑地往后挪一小?步,“真不用?”

李从?舟收回推他的手,用身体挡住顾云秋目光,左手灵活解开裤带,虚弱的声音浸满无奈:

“不用,你?出去,仔细我弄脏你?裙子。”

顾云秋低头,看看自己长长的裙摆,唔了一声转出屏风:

“那、那那我站这儿等你?。”

点心站得远,没太听清楚他们之间说什么?。

只知道自家公?子出来?后脸就烧红了,而一阵水声后,慢慢扶着墙转出来?的明?济师傅脸色惨白:

——也不知谁才是那个高热的人。

净过手,给李从?舟扶回床上,顾云秋抄起凉水扑脸,等脸上红云散了,才扯住点心袖子,“还?是备个虎子。”

点心没多想,转身去办。

剩下顾云秋看着李从?舟胸口绽开的血花,重新端盆热水过来?,先替李从?舟胡乱擦了身上的汗,然后拆绷带、重新包扎。

大夫缝合得极好,伤口并未迸裂,但这般大的动作渗出不少血。

顾云秋擦好给他重新上药,然后给他一圈圈缠缠好。

折腾这一会儿,顾云秋也累出满头汗。

他用手背蹭蹭脑门,瞥眼看见?李从?舟身|下的裤子也被汗水打?湿、黏糊糊地粘在?肌肤上,忍不住道:

“要不你?别穿了?”

他知道小?和尚比他大。

——是身量腰围腿长什么?的。

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里是云琜钱庄,他出来?可没带男装:

柜子里打?开都是一水儿的小?裙子,还?有各种各样的面纱。

陈家两?兄弟和小?邱的个头比李从?舟矮,料也知道穿不下。

护卫大哥们倒瞧着和李从?舟差不多,可上来?就管人家要贴身穿的亵裤,总显得他这东家不像正经人。

本来?,请点心去买新的也不是不成,但顾云秋现在?挂心钱庄生意,出钱的项目是能俭省就省,买来?不还?是要被汗湿。

倒不如——干脆不穿。

李从?舟撩起眼皮来?看他一眼,最终抬起左手、用手臂挡住眼,一声长叹后,声音沙哑:

“……随你?喜欢。”

顾云秋得了允准,自然毫不客气地给小?和尚扒了个精|光。

不过现在?已经是初秋了,脱掉李从?舟裤子后,顾云秋还?是很快给他掖好被子,手手脚脚都包好、颈项也全部盖严实。

然后他翻了本账册上来?,坐在?榻边仔细对,“有什么?需要叫我。”

李从?舟哪里还?敢有什么?需要。

他闭上眼睛,静心念了数道清心咒,终于累极、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

睁开眼时,顾云秋的手正覆在?他脑门上,似乎在?试热度。

床边还?站着个老大夫,正与?点心交谈着什么?。

见?他醒了,顾云秋长出一口气,打?断他们,“大夫,人醒了!”

大夫转过视线来?捋捋胡须,笑道:

“我就说这是寻常症候,姑娘你?不用着急,伤重之人多睡睡对恢复也有好处。”

顾云秋挠头,谢过大夫给人送出去后,一扭身又?坐回到床边。

他紧拧眉头瞪李从?舟一眼,“你?叫都叫不醒!吓死我了。”

李从?舟躺着,倒觉得身上没那般重了,便顾云秋笑笑,表示自己无碍。

顾云秋看他一会儿,又?重复了一道昨日的对话——

只是在?饿不饿、痛不痛之外、还?添上了一句:要不要小?解。

李从?舟:“……”

还?真行,没由来?给他臊一下。

“不用,”李从?舟看他一眼,“这不都准备了虎子么?。”

顾云秋看看床脚的白玉溺器,撇撇嘴,“那净手吃饭——”

如此?用过一小?碗山药粥后,李从?舟主动续上了昨日的话:

“合同场这些年来?手脚一直不干净,私下收受贿赂、暗改凭引等事都是有的。明?着收礼会叫磨勘的御史查出来?,所以?他们跟星云斋合作。”

顾云秋一愣,神情也严肃起来?:

“所以?,‘如先生’是星云斋里用的暗语?”

李从?舟点点头,“如先生其实就是向仲。”

顾云秋:“……???”

他偏偏头,怎么?记着李从?舟昨日说的,是让他去星云斋买如先生的字画,然后拿出来?再送给向仲。

“他这是图什么??”

“图个干净,”李从?舟道,“你?直接到他府上送银子会落下把?柄,向仲这人没念过几年书,是花大价钱捐官才走?到今天这位置。”

“他先将字画送给星云斋,约定每一幅的价格在?五百两?、八百两?、一千两?不等,有人去问了,便是请星云斋从?中做桥、中转。”

“若你?托他的事和他心里这件事的价格等价,便会有星云斋的人过来?通传,你?买下字画后,星云斋抽取好处费和经办费,就会将银子转给向仲。”

“而你?拿着字画,即便去合同场当着众多同僚的面送给向仲,在?旁人看来?也就是一副字画。而且,明?面上你?们之间没有金钱往来?。”

李从?舟顿了顿,眸子一转看向窗外京城高矮错落的琉璃瓦,眼中冷霜陡现:

“他向仲只是卖了副字画给星云斋,而你?只是作为文人雅士相中了这幅字画往星云斋买,后来?几经辗转又?赠出去,任是谁也挑不出错。”

其实星云斋也不止帮合同场做这种中转,在?朝京官里,可有不少人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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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都和星云斋相关。

这事,是前世李从?舟从?西北回来?后,探查户部贪墨大案时,顺着襄平侯埋下的几枚暗棋摸出来?的一串瓜:

也不止当年的户部尚书吕鹤,几个都事、司长都牵涉在?内。

可以?说,户部这掌管天下得财耗复、仓廪虚实的民生地官,实际上大半人都在?当蠹虫,一边蚕食着国库,一边往百姓身上吸血。

李从?舟没大慈悲心兼济天下,他只恨这群人为这点蝇头小?利,平白害死了他报国寺上下三百余条人命。

深吸一口气闭眼,李从?舟不想眼里的戾气吓着顾云秋。

而顾云秋捋了捋思路,也明?白了李从?舟意思——

如果真有钱业同行要算计他,可以?走?星云斋的路子贿赂合同场的向仲,由向仲出面、向钱业行会施压,也算是围魏救赵的一法。

只是……

顾云秋转头,见?李从?舟闭着眼睛还?以?为他又?昏过去,便轻轻碰了碰他落在?外面的手,“小?和尚?”

李从?舟睁眼看他。

“那……”顾云秋好奇坏了,“是人人都知道星云斋这路子吗?”

李从?舟摇摇头,“此?为官场隐秘。”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李从?舟:“……”

顾云秋:“?”

“我……”李从?舟吞了口唾沫,“我前日奉诏入宫,给太子讲经。”

原来?如此?。

顾云秋点点头,想是太子青宫里的消息,小?和尚在?旁听着一嘴也不足为奇。

“那我这样冒然前去,不会被他们打?出来?吗?”

“你?是去给人送钱……”李从?舟好笑,“星云斋还?做不做生意了?”

顾云秋点点头,给这件事记在?心里。

其实他早想出来?一个法子对付刘金财,不然也不会专程去吴家村定那么?十几口的大木箱子。

只是他的办法停留在?商道上,能应付这一次,往后说不定还?要见?招拆招。

李从?舟让他找合同场的向仲,却算是一劳永逸地拿捏对手:

刘家的钱业行会刚做起来?,无论什么?原因,都不会让它出岔子。

就是……

顾云秋看了眼李从?舟,小?和尚素来?行端影正,京中人人都将他作家中子弟榜样。

这般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竟也会教他办行贿这样的坏事儿?

瞧他眼神直白,李从?舟默了半晌,又?补充道:

“太子已在?着手查办,前线吃紧、国库空虚,京官的贪墨快则半年、慢则一两?年内就会被连根拔起。”

顾云秋一听,头顶瞬间亮起个:!

所以?——

小?和尚明?知贪墨不对,却还?是偷偷漏了口风给他。

而且半年一年的时间,其实足够云琜钱庄站稳脚跟。到时向仲等人被查,也不会留下这坏东西继续啃噬朝廷根本。

他眼睛亮了,扯扯李从?舟坏笑:

“所以?,这算法外徇私?”

李从?舟垂眸:小?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

怎么?,还?得他亲口承认这是偏私?

顾云秋看看他,自己个儿先乐了,笑过一阵后,料想小?和尚身上受伤不方便,便凑过去抱了下李从?舟光溜溜的脑袋。

“谢谢明?济,你?最好啦!”

李从?舟咳了一声,板着脸挪挪脑袋,可耳根处还?是泛起绯色。

有了合同场这一辙,顾云秋做事也就放开了手脚。

正好今日那营造署的小?吏又?来?,听着话里话外都是想套云琜钱庄底的意思,顾云秋便决心不惯着他们了——

眼下已是七月廿三,辅国大将军江镰的生辰日是七月廿九,只有六日时间,也足够应付刘金财这般小?人了。

顾云秋这几日也不是光照顾李从?舟,闲暇时已查清了钱庄账目。

朱先生安排得妥帖,但顾云秋也不想往后总有人来?找麻烦。

虽说来?者皆是客,但那些揣着心思观望算计的,也该给他们一个教训。

顾云秋叫来?点心,让他将钱庄的一干人等都聚来?,他有话说。

等人都到齐了,顾云秋便开诚布公?。

“刘家大公?子与?我们铺子的恩怨大家都知道,如今朱先生遭他算计离京、荣伯也不知是着了他什么?道儿卧病。”

“往时记挂着同业之谊不想理会,如今是他们欺人太甚,”顾云秋点了点桌上的账本,一一吩咐道:

“大郎你?的字好,今日就往外头去挂牌,说我们云琜钱庄要整饬内务,需得关门三日盘点,若有人急用银的,可在?今明?两?天过来?兑换,逾期不候。”

“两?位护卫大哥在?后院内库看着,随时听候调遣。二郎你?跟我到外柜,仔细记清楚每一笔来?提存的帐。”

眼看众人都得了吩咐,小?邱指指自己鼻子,“东家,那我呢?”

顾云秋笑,“小?邱你?记性好,又?能认人,最要紧的事留给你?:你?躲在?二楼帮我记人,看看究竟是哪些人跟着那厮算计我们!”

一听这话,小?邱兴奋起来?,他可喜欢办这样的差事。

等众人都依言散去,点心才问顾云秋,“公?子,虽说我们账上的银子够,可您这般做——不是正好坐实了那些谣传么??”

顾云秋托腮,看着窗外嗤笑一声:

“那些人听风就是雨,这样的人来?往也不长久,他们的生意不做便罢。”

说着,他又?转过脸来?对小?点心笑,“大浪淘沙。”

点心懂了。

顾云秋这是要筛一筛客人,将刘金财趁乱混进来?那些人给择出去。

果然,陈大郎的字牌挂出去后——

第二日上,云琜钱庄门口就挤来?不少兑银子的人。

顾云秋挂上面纱,挑着二楼的珠帘远远看了:

百姓不少,但其中也不乏几个官宦家的管事。

他便侧首吩咐小?邱,寻常百姓不做理会,重点记下那些官府、高门和大商贾的。

小?邱心里明?镜儿似的,“东家您就放心吧!”

顾云秋这才提裙摆、施施然下楼,他环顾一圈这群手里捏着庄票嚷嚷的人,清清嗓子要众人安静,然后才慢条斯理道:

“近日城里关于我云琜钱庄的流言不少,各位今日前来?,料必是——”

他拖长了声,吊足众人胃口,才继续:

“料必是家中有急难,云琜钱庄做银钱生意,自然没有扣着大家银两?的道理,只有一样——我们体谅大家,也请各位客人体谅我钱庄的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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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两?位管事一位抱病、一位远行未归,所以?短期内不会再进行大笔的存兑,各位今日来?提,活档的自是按着庄票提兑,但那些长存档的……”

顾云秋笑了笑,“便是按着今日期,给诸位折算。”

这是钱业通行的行规,众人听了并无多少异议。

“只一样,”顾云秋转了笑容,神色肃凛,“钱庄立身以?诚,我信各位今日是有急难来?求兑,但若三日后钱庄重新开埠,各位再拿银两?来?——”

“那便是各位听信了谣传、不信我钱庄,先前谈过的利钱,得需另算,九一分利的算作八二,七三的算作□□……以?此?类推。”

“至于五分以?上的高利,”顾云秋弯下眼睛,“便是从?今往后都没有了,各位——可得想清楚了。”

五分往上的高利,这是朱信礼给顾云秋提的。

钱庄根基不稳,可以?在?来?往客人中挑几个能长远相处合作的给出高利,像是有些布庄、茶行,会在?开业之初寻几个伙伴,分给他们高红利。

顾云秋当然听从?朱先生建议,不过他们给出去的高利本账不多,就那么?精挑细选了不足二十家。

可偏偏这二十家里,还?有人要两?头占着观望、去讨刘家人的好。

顾云秋的脾气算不上好,否则前世也不会得个京城第一纨绔的名。

且从?小?到大宁王和王妃事事顺着他,他如今出来?做生意已算客气很多,这群人偏还?要配合刘金财在?背后算计他。

那,这便怪不得他了。

这般话说完,顾云秋再不看那群神色各异的人一眼,直接走?到柜上让陈家大郎帮忙记账:

“各位排队,不要挤,两?日内保管给大家兑完。”

百姓是担心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银子血本无归,自然不贪这几分利钱,反是其中有几户商贾打?了退堂鼓,犹犹豫豫想着——

反正是两?日时间,倒不如先观望观望。

而小?邱在?云琜钱庄二楼看得分明?,其中有些人就转头去遣了自家小?厮,说不准是不是要去联络背后的刘金财。

……

如此?忙碌一日,钱庄的状况还?算好,朱先生经营得当,即便是大宗的提兑,也没让钱庄出什么?乱子。

倒是第二日来?了几个营造署的人,张口就说要十数万两?的大宗借贷,更扬言说若云琜钱庄不借,他们就不走?,堵在?外柜上闹得很难看。

顾云秋是半点不惯着他们,哪里见?过这般找人借钱还?摆谱的?

他反手就叫点心直接去告官,以?宁王世子贴身小?厮的身份,说他们过来?取王府的银子,结果遇上了营造署的官员闹事。

营造署的不怕被官府稽查,他们又?怕什么??

点心跟顾云秋这些日子也学得机敏,宁王和王妃当初为了看云琜钱庄门口的楹联和内堂的题字,遣管家递过来?五百两?的庄票。

这笔账顾云秋自己就能查到,当然能配合稽查官员检查。

营造署那几个小?吏远远看见?稽查司的人,活像耗子见?了猫,也不敢摆什么?大爷的款儿,纷纷站起身就急匆匆往外跑。

偏稽查司带着兵,见?他们鬼鬼祟祟的模样更坐实了营造署亏空传言,三两?下就将人给拿下,发落到刑部南狱羁押待查。

这般一来?,营造署做上来?的一笔账也被挪到刑部。

顾云秋这边,资金的压力也减小?不少。

两?条街巷外——

一位陪着刘金财高坐在?雅间里的小?吏闻听外头动静,打?发身边伺候的小?厮打?听来?消息后,直接吓白了脸跌坐在?地。

“大爷!大爷……”他顾不上那许多,直打?掉刘金财手中灯烟,“大事不好了!我那两?个秉笔都给抓到刑部去了!”

“刑部的郎官最厉害,要是他们受不住酷刑供出我们,那、那就全完了,您许我再多的金银钱财我也没命享用了哇——!”

刘金财用的灯烟,是一种需要用烟枪对着灯罩吹吸的新玩意儿。

是从?东南广岸码头上贡来?的,一盏灯要价五六两?,京城里也就那么?几个有钱的商户玩得起。

因此?刘金财爱玩这个,吹吸一盏快活似神仙不说,还?能展示他刘家大爷财力雄厚,何乐而不为。

被打?掉了烟,刘金财啧了一声似要发火,但转念细品小?吏的话,又?整个人坐直起来?、讶异发问:

“怎就被关到刑部里了?!”

小?吏都快急哭了,哪里还?忙得与?他说这些,上前就将人从?美人榻上抓起,一面扶他下楼、一面哀告:

“您别问了,快想想法子给人弄出来?,具体细则我们路上说!”

刘金财被他扶到刑部,南狱的狱卒最贪婪,要进去探望个人少说又?要花费几十两?。

何况这时他们算撞在?枪口上,狱卒就算是有心昧银子也不敢,太子东宫正在?彻查京城里的贪墨和行贿案呢。

折腾了这么?一番,里里外外进出南狱,刘金财也被秋日的凉风给吹醒了,他蹙眉狠狠啧了一声,心里也有些急——

这难道是踢到硬茬子了?

可若云琜钱庄那妞儿在?官场真有人,何必与?他相争这么?长时间。

而且,刘金财这些年在?官场上也不是没朋友,若他真冲撞了哪家的神仙,也不至于到今日都没人来?提醒他。

刘金财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凑了巧:

碰巧他们派人过去闹事,撞上了宁王府兑银子的人。

不过营造署官员这条路也不能断,刘金财咬咬牙,让人到家中给妻子要来?银子,也不管王氏如何哭爹喊娘、说那是她的嫁妆。

东拼西凑最后拿出了两?千余两?,才好不容易把?这事给平了。

营造署的官员经这一遭,是再不敢掺和刘金财的事,慌慌张张就给庄票兑了,再不招惹什么?云琜钱庄。

刘金财无奈,只能改走?商行的路子。

他也鼓动了好几个朋友去挤兑,只等着云琜钱庄三日后清盘开业,就泱挤一帮他平日养着的闲人去贷款、闹事,总之要坐实了钱庄经营不善。

可耐着性子等了三天,不等他找齐人手,就听见?聚宝街上锣鼓喧天。

噼里啪啦鞭炮声响,给刘金财吓得一翻身从?外间的罗汉床上摔下来?。

那日抢走?了王氏的体己和嫁妆,王氏跟他闹,没许他回正房上床。

刘金财坐在?地上揉揉脖子,正想找来?小?厮问,小?厮却先慌慌张张跑进来?——

“爷,出事了!”

“他娘的又?出什么?事了?我还?没问你?呢,是哪个混账东西大清早在?外头点炮吵得老子觉也睡不好?”

小?厮一面挨着他的坏脾气,一面赔笑,“爷,正是要和您说这件事呢,放炮的不是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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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正是那云琜钱庄!”

“云琜钱庄?”刘金财愕然,然后一翻身爬起来?,没好气地说,“他们放炮干什么??出殡死人了?”

“哎呀,爷您、要怎么?跟您说呢……”小?厮挠了两?下头,最后没办法,只能先给刘金财套上衣衫,拉着他往外走?,“我们路上说。”

小?厮着急,刘金财本来?也不守规矩,

所以?每日的晨昏定省他也没去,只留王氏一人平白受着各房太太和妯娌、小?姑的奚落,以?及公?爹公?婆的不满。

从?刘府正堂花厅出来?,王氏就红了眼睛,匆匆躲到回廊转角抹眼泪。

倒是刘银财佯做路过,偷偷递了一方巾帕:

“大嫂这是怎么?了?”

秋阳明?媚,斜倚在?长廊上的刘银财笑容温和。

王氏心中酸涩更甚,即便知道丈夫跟眼前的二弟不对付,她也忍不住委屈倾诉。

“哦?”刘银财听得饶有兴味,“您说哥哥他……啊呀,这真是我兄长的大不是,怎么?能拿嫂嫂您的嫁妆呢?”

王氏拿着巾帕抹泪,听他这般说,当真给理会作自己兄弟一般,更忍不住地数落开,该说不该说的事都给讲。

而那边,出府的刘金财根本不知道自己后院起火,只顾着跟小?厮往聚宝街赶。

这时候的聚宝街已经人山人海,顾云秋定制的几口大箱子终于在?今日派上用场——

云琜钱庄门口的告文牌摘下,重新装点了大红彩绸、放百响鞭炮,从?丰乐桥上一气儿排了十多辆马车,每辆车上都并排摆放两?口木箱。

箱盖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光芒熠熠的金丝花银。

这满满当当的银子几乎闪瞎了围观百姓的眼,也聚集了不少人在?街巷两?旁议论:

“不是听说那云琜钱庄经营不善吗?啧啧啧,瞧瞧,这白银数量,我说——少说也有二十万两?吧?”

“二十万两??我看你?是不识货!那箱子里头装着的都是上好的金丝花银,兑换成你?我平日使的那种可兑二三两?,我看这里有五十万!”

“五十万?天呢!那都能买下半条聚宝街了!”

“可不是,前日我还?看着官府来?人给他们铺子里闹事的人捉走?了,那老板独身一个小?娘子敢开这种店,之前还?和正元钱庄的大公?子叫板,说不定是身后有人呢。”

“是啊是啊,你?们听说没有,昨日营造署的几个官员都遭到了上封的申饬,我看来?啊——这云琜钱庄来?头不小?!”

声声议论,像是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而位于惊涛骇浪中心的顾云秋等人,却是面色如常,只将那些令众人看得红眼的金丝花银慢慢运送到钱庄内。

然后,顾云秋才出来?与?大家拱手:

“钱庄的内账已盘点结束,今日重新开门营业,还?要劳驾各位父老乡亲捧场!”

顾云秋戴着面纱,看上去娇滴滴一个小?姑娘,但举手投足不露怯,已经赢得不少聚宝街上人的好感。

旁边游家漆铺的老板头一个站出来?叫好,紧跟着就是上首的两?家巾铺、青篦扇子铺喝彩,百姓瞧着热闹也跟着鼓掌,倒跟新开业一般。

远处刘金财恨得牙痒痒:

云琜钱庄来?这一手,他之前的种种造势和筹谋算是白费了——

有这五十万两?的金丝花银,谁还?会怀疑云琜钱庄的实力?

莫说挤兑,只怕还?要招揽来?数不清的生意。

而且,他昨日为了赎回被带走?的两?个营造署小?吏,还?折了两?千两?银子进去,妻子也狠狠得罪了。

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金财这厢气得呕血,他藏身的大树后却远远走?过来?两?个人:

这两?人一个是来?往京城做布帛生意的船商,一个是走?中原道的茶商。

他们都是听信了刘金财的鬼话,将原本存在?云琜钱庄里面吃五分利的千两?银子昨日给提兑了出来?。

钱庄的东家说到做到,他们提兑可以?、利钱也按着五分给他们算足日子。只是今日想再去存,最多也就八二分利。

八二分这利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或许还?能接受,但对他们这样的大商人来?说,就是太少了——

两?人扯着刘金财,一定要从?他这里讨要个说法。

“刘大少爷,我们要求的也不多,□□吧?这事你?能不能做主?若你?能做主,我们就直接将银子存到你?们正元钱庄。”

要在?以?前,刘金财肯定拍着胸脯说包在?他身上。

但如今,正元钱庄不再是他的一言堂。

糊涂老爹塞了二房那个狡猾的狗杂种进来?,成日笑眯眯的挑不出一点错,却已暗中换掉他三个心腹。

而且最可恨的是,刘银财那狗东西还?担着一重钱业行会副会长的身份,也不用特别搬出来?压他,那些参加了行会的同业,就会多少都高看他一眼。

刘金财支支吾吾,赔笑着说了各中缘由。

没想那两?人却根本不买账:

“我们听了你?刘大少爷的话,将我们存得好好的、五分利钱的大笔银两?兑出来?,如今——你?却要过河拆桥翻脸不认账?”

“姓刘的我告诉你?,你?今日若给不了我们这个交待。我们承认你?刘家在?京城里是家大业大、我们惹不起,但往后关中的茶叶,你?们刘家休想再染指!”

另一人也跟着阴恻恻地笑了笑,表示自己态度与?那人一致。

刘金财早些年交友根本不问出身,想着往后做生意总是用的上,结果就是三教九流、泼皮无赖什么?人都往他跟前凑。

眼前这两?位,刘金财之所以?选中他们合作,就是因为他们表面上是商人,背地里却笼络有自己的江湖势力,说直白点,就是道上的黑吃黑。

他有钱、掌权的时候,笼络这样的人根本不是问题。

但眼下,他、他……

那两?人瞧他这样也知道事情是办不成,盯着他威胁般哼笑一声就转身走?了,而刘金财委顿在?地,根本不知要如何收场。

两?位商人心里憋着火,自认理亏、也不再上云琜钱庄那边凑。

只是取出来?的现银不能跟着他们大江南北地走?,还?得在?京城寻个钱庄存上一存。

但……

念及此?事,两?人又?坐到路边茶摊生闷气:

他们身家不清,原本京城里愿跟他们做生意的钱庄就很少。

如今正元钱庄牵头,钱业行会一建立,那能够给他们五分利的钱庄几乎没有,□□更算是高攀,再往后退到七三便是小?亏了。

他们是一面恨自己听信了刘金财谗言,一面又?着急手中的钱要怎么?办。

正待这儿闷闷灌苦茶呢,却有个常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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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混事的引师过来?,神神秘秘说要介绍他们到京城的潭溪银号。

潭溪银号不算大,可它和京中顶顶有名的衍源钱庄其实是夫妻店。

衍源钱庄幕后的东家来?自京中高门段家,潭溪银号就是那段当家的开给妻子练手玩儿的小?钱庄。

盈亏上绝对有保障,段当家的也不会叫妻子吃亏。

关键,衍源钱庄明?面上不方便来?往的商人如他们这样的,就都会被放到潭溪银号上,也算一种周转。

“这……”两?位商人面面相觑,不知引师何意。

引师笑眯眯,“利钱的话,中间人叫我传话二位,□□也不是不能谈,只是有一桩事,想要请二位帮忙。”

那两?人也是经年的老商,听见?□□时心里就咯噔一声,还?以?为段家要他们让出什么?大利。

再听得有事要办,反而双双松一口气、放心下来?——

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总不屑于和他们这样不清楚的人交好,但若是有事相求,那便是两?厢得利,谁也不碍着谁。

“不知……是什么?样的事?”

引师笑笑,凑近过来?压低声音道:

“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儿,全是段家夫人前儿看中一批皮货,还?未到手呢,就被那刘家人截胡。”

“夫人心里一直气不顺,这不听闻二位也被刘家摆了一道,便想着求个联手——她和夫家都不方便出面,想借二位的手、收拾收拾刘家。”

那两?人一听,脸上笑容也显阴险。

当真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刘金财闹这么?一遭,他们都憋着火,正愁没地方泻火呢!

“具体怎么?做?”

那引师低头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

两?位商人的脸上都扬起了奸猾笑容,纷纷抚掌说好,二话不说就分头行动。

倒是那引师在?茶棚坐了一会儿,等旁边的人都散了,才搓搓脸,小?心翼翼踱步到街巷隐蔽处,手脚都直犯哆嗦:

“我说小?邱,你?这告诉我的秘密也太大了,这要是闹出点什么?来?,我可别想在?京城里混了!”

小?邱笑盈盈站在?背街的阴影里,将一锭金丝银塞入他手中:

“哥哥您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事儿不都说了——过个半年一载的就要被查了,犯事的是刘家,又?碍不着你?。”

引师接了银子,却还?是有点害怕,摆摆手,“得得得,我算是明?白了,邱哥儿你?那新当家是个厉害人,惹不起、惹不起——”

小?邱一笑,冲他拱手,转身潇洒返回云琜钱庄。

几日后,合同场封锁了正元钱庄,以?及加入正元钱庄主办钱业行会的七八家银号。

以?未缴足凭引、账目不明?等名号,要求他们关门整顿,不然不会发取圈凭。

刘老爷多方打?听,最后才知道——

原来?是大儿子在?外面闯的祸,想算计人云琜钱庄不成,反害得自己身边的友商离心。

是那两?个船商、茶商走?了不知道什么?路子,打?通了合同场的都场佥事向仲,让向仲帮忙扣下了他们行会的圈凭。

刘老爷盛怒,要罚刘金财关禁闭。

刘银财第一个站出来?求情:

“爹,哥哥也不是故意的,他已经在?想办法补救了,两?个营造署的小?吏他都尽力营救了,还?折了两?千两?进去呢。”

“两?千两??!!”刘老爷两?眼一翻,差点没晕过去。

刘夫人好心上来?扶他一把?,却被他反手打?了一耳光,“你?教得好儿子!”

刘夫人被打?,也破罐子破摔,当即尖叫一声、抱着儿子哭成一团。

而刘银财跪在?地上,脸上还?是挂着笑,“父亲,息怒。”

……

刘家和正元钱庄怎么?闹,顾云秋并不在?意。

反正经此?一遭,他相信刘金财能消停很长一段时间。

今日是七月廿九,他没穿襦裙,而是难得换上了一套正经公?子穿的礼服。

辅国大将军寿诞,他跟曲怀玉约好了、得赶过去贺寿。

点心站在?他身后替他梳头、簪发,李从?舟靠坐在?床上,透过半人高的铜镜看着他:

“所以?,你?是让小?邱找了京城的包打?听?”

顾云秋嘿嘿一笑,抬眼看到点心已束好了发,便转过身来?看着他、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我想了想,觉得我自己去行贿有点儿……说不过去,所以?借别人的手办事嘛,反正——也是那刘金财自己招惹的。”

李从?舟抿抿嘴,浅笑一声没说什么?。

——顾云秋聪明?,也懂得借力打?力。

这一招比他想的要更周全、更高明?,亏是小?世子没生政斗那一窍,否则这样的玲珑心,在?朝堂上又?有谁玩得过他?

“那……”

李从?舟好奇多日,今日正好提起,他也便问一问:

“那些银子呢?”

那日放炮多大的动静,李从?舟就算是歇在?二楼养伤也看了个真切。

云琜钱庄刚建立不久,顾云秋又?强调是他自己偷偷办的、没有用王府一分钱,那——是从?何处得来?那么?多的金丝花银?

云琜钱庄有这样强悍的财力?

能随随便便拿出来?近五十万两?的银子?

“啊?那个啊……”

顾云秋俏皮地眨眼,冲他一笑、吐吐舌头,然后过去扶了李从?舟到面朝小?院的这边一个窗口。

他打?了个响指,守在?院中的陈二郎仰头听令。

几人匆匆拆开其中一个箱子,陈二郎拨弄两?下,面上一层银子被拾开,露出下面沉甸甸一整箱——

全是京畿罗池山上,常见?的大白石。

李从?舟:“……”

而顾云秋扶着他,笑得很狡黠:“我是唬他们的啦——”

第044章

原来那十余口木箱内,底上?垫的都是大石头,仅有面上?一层,铺了上?好的金丝花银,乍一看?很多,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五六百两。

李从舟看?着,掩口轻咳两声后嘴角微扬:他服了。

顾云秋心思玲珑,胆子也?大。

换做旁人,还不敢这般做这般想。

“当初东家提出?这个?想法,没由来倒吓我们一跳,”小邱拿着大氅,远远候在楼梯口,听着屋内对话也?凑趣道,“这一路上?我的心都悬着,生怕有人冲杀出?来、抢了一箱银去。”

小邱性子活,嘴皮子也?利索,对什?么人都是一张笑脸,也?难怪能在京城酒楼里当跑堂。

“放心,不会,”顾云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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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与他解释,也?是说与李从舟听,“罗叔离开前支会过他城隅司的兄弟,他们暗中是帮忙看?着的。”

“毕竟天?子脚下,当众抢银要担的风险可太?多了,再说这箱‘银子’多重呐——”

大白石可比金丝花银沉太?多。

李从舟唇角挂笑,手?臂微微用力示意顾云秋扶他回去。

到床边坐下后,他才又问,“不是说,富不外?露?”

这么十来箱金丝花银,要是被有心之人记上?了,诸如刘金财一类,若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请来山匪、趁夜打劫,岂非得不偿失?

顾云秋莞尔,“哪有这样的笨贼?京城夜里城门紧闭,城隅司三巡、望火楼夜看?,聚宝街又在城中腹地,来一趟可费劲。”

“再者,一箱银子重得很,运送一趟都是大动作,要车要马要人手?。即便有人来,来的也?是城内的小毛贼,他们的身手?,后院两位大哥能应付。”

李从舟便闭上?眼,笑着仰靠在软垫上?,不再问了。

反是顾云秋,系好了大氅外?披的带子后,吩咐小邱一定好好照顾李从舟。

“东家放心,”小邱应下,“我一定看?顾好小师傅。”

顾云秋点点头,推开房间门时又喊了李从舟一声:

“明济——”

李从舟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看?向他。

“我走啦,”顾云秋挥挥手?,柳叶眼弯弯,“晚上?回来给?你带好吃哒!”

李从舟好笑,重新阖眸养神。

骏马嘶鸣、铜铃叮咚。

云琜钱庄后院的门扇开合,踏着清晨的浓雾过丰乐桥驶向京城西北的龙井街。

初晨破晓,日光微明。

赶到辅国大将军府的后院侧门时,整好是卯时三刻。

这是他与曲怀玉约定好的时间,但没想到——

马车一停,车帘外?就传来曲怀玉焦急的声音,“秋秋你可算来了!”

顾云秋跳下马车,高高兴兴牵了曲怀玉手?,“小瑾你怎么出?来等?了?点心快给?我那个?暖炉拿来,你手?好凉!”

七月末的京城,晨昏已凉。

曲怀玉就着一身单衣,顾云秋摸摸他身上?衣衫,都感觉上?面冻了一层霜。

“不、不用,我不冷……”曲怀玉红着脸推了推。

顾云秋哪容他拒绝,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我们进去?”

曲怀玉捧着那只暖呼呼的小手?炉,糊里糊涂就被顾云秋拉回了自己?的小院。

虽说曲怀玉离开将军府已有八九个?年头,但老将军还是单独给?他留了一个?院子,里面还有一间堂屋专门堆放曲怀玉小时候的玩具。

院子比宁兴堂自然小,可里头亭台楼阁、假山莲池一应俱全,伺候的婆子们在直房处:烧水做饭、好不热闹。

这院子顾云秋来住过一日半,走起来轻车熟路。

他挽着曲怀玉径直走回正?屋,见圆桌上?还摆着用了一半的早饭,便不由分?说给?曲怀玉摁过去坐:

“小瑾你早饭都没吃完,巴巴过去等?什?么呢?”

他解开身上?披着的大氅递给?点心,笑曲怀玉傻气。

曲怀玉脸上?绯色更浓,尴尬地押下一口茶掩饰,才捧起桌上?的饼子吃。

他身边的杂役小厮倒不全然是木头,其?中一人殷勤地给?顾云秋奉上?了一盏花茶,“世子爷,您喝茶。”

顾云秋接过来喝了一口,曲怀玉这花茶竟是酸甜口的。

他好奇地打开盖碗看?了一眼,发现?里面除了寻常茶饮子泡的那些东西,还添了一枚洛神花,玉红色在熟水中一缕缕渗出?,看?着还怪好看?。

“世子爷,可是茶不合口?”曲怀玉身边的小白问。

顾云秋摇头笑,“只是好奇。”

曲怀玉远远看?了一眼顾云秋手?中的茶碗,认认真真解释道:“那个?是我喜欢喝的,我、我挺喜欢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的……”

顾云秋听了,便愈发觉得曲怀玉这人有意思。

“对了,小瑾你吃的这是什?么?早饭就用两个?饼?”

“不是不是,”曲怀玉站起来,捧着他咬了一半的饼子给?顾云秋看?,“这个?是秦州的小吃,唤作腊汁肉夹馍,可好吃了——”

顾云秋凑过去,发现?他手?中的面饼子是从中间劈开的,炖煮软烂的猪肉剁成了肉糜,其?中还加了青椒,酱香四溢的腊汁将里面一层面饼都泡得很软。

“小白,”曲怀玉冲那边的小厮招招手?,“再去后厨拿两个?来!”

他指了指碗碟中还剩着的饼,解释道,“我爱吃辣,怕你吃不惯。”

曲家帮走的是西南路,辣子可是那地方桌上?的常客。

等?小白拿了新的饼子过来,顾云秋啊呜咬下一口,发现?这白面饼子烤得好,外?皮黄金酥脆、内里松软,剁碎的肉糜几乎是入口即化。

腊汁被面饼很好地吸收,既有嚼劲又很香滑可口。

即便用过了早饭,顾云秋还是足撑下去一个?半。

另外?半个?是因为他想试试曲怀玉那种添了辣的,结果还是受不了,所以只吃了半个?。

他的嘴唇被辣得红艳艳的,靠在圈椅上?就不想起,眼睛亮亮地看?向曲怀玉,“小瑾你可真是个?妙人。”

曲怀玉却担心给?他辣坏了,忙不迭招呼小白给?顾云秋添了一盏牛乳冻。

牛乳京中也?有,也?常和其?他饮子混着做成各种露。

但将牛乳做成冻,顾云秋还真是头一回见,小银匙挖下去像吃嫩豆腐一般,里面还添了冰糖蜂蜜一类,甜甜的、爽滑而不腻。

“秋秋你慢点吃,”曲怀玉看?他给?小瓷碗敲得叮咚作响,“不够还有呢,我请胡嬷嬷制了好大一桶。”

顾云秋吃得欢,却也?发现?了——

曲怀玉好吃、懂吃,而且这些东西在京城都是没有的,若是他们有个?自己?的酒楼,倒是可以拿出?去贩上?一贩,肯定能赚。

他看?看?曲怀玉,知道这话不能现?在说。

小瑾样样好,就是心里藏不住半点事,这主?意要是说了,他不消半刻就会给?说的将军府人人皆知,倒不如暂缓一缓。

而且钱庄和酒楼跨了四五个?行,实在不宜在经商初期就铺开这么大的摊子,容易首尾难顾、到时候难以收场。

等?朱先生回来,了结了云琜钱庄上?的事,顾云秋也?想办点其?他产业——钱庄是赚钱,但不能只指着这一样赚钱。

刘金财是个?例,但不代表往后不会有第二个?。

顾云秋深知这回自己?的破局之法是占了些运气,再加上?小和尚从旁点拨,所以才叫刘金财之流跌了跟头。

往后,他和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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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身份对换,许多事还是要靠自己?。

只有真正?给?自己?的实力做强了,才能经得起外?面的风雨。

不过顾云秋还是问了曲怀玉:

“这牛乳小瑾你剩很多的话,能不能给?我带些回去?”

曲怀玉下意识点点头答应,“小白你去,把胡嬷嬷弄那一桶都装来。”

“哎?!”顾云秋忙拉住他,“不用那么多,我是想带点给?小和尚尝尝。”

曲怀玉啊了一声,重新吩咐了小白去包一小盏。

这会儿寿宴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曲怀玉便带着顾云秋去前厅。

除了见过面的江镰老将军,堂上?还坐着四个?军汉子,他们各自身边都伴着妇人,想来就是老将军的儿子媳妇们。

“世子来啦?”江镰招招手?,直拉曲怀玉和顾云秋到他身边,并与顾云秋一一介绍了堂下坐着的几位:

“这是老四,在信州大营;那是老三和他媳妇儿,两个?都在龚州。”

顾云秋一一见礼,见那三将军夫人英姿飒爽,也?高高扎了长发在脑后做一股、也?不盘云鬓,端得是眉眼英郎、不似常妇。

信州在浙府与闽府交界处,属东南沿海。

龚州却在西南蜀地一侧,毗邻嘉陵江,距离西南大营的屯兵所仅有十余里路。

顾云秋早听闻龚州有一支娘子军,唤作梁家军,为首之人颇有当年护国夫人梁红玉的遗风,也?是驱除外?虏的女中英豪。

看?起来,似乎就是这位三夫人。

“这边坐着的是老大、老五和他们媳妇儿,都在关中供职。”

四位将军和夫人分?别与顾云秋还礼,其?中四娘子看?着曲怀玉与顾云秋挽手?,忍不住戏谑一句:

“爹,儿媳入京前可听过不少京中隐闻,如今看?来,传言当真不足为信。”

她的眼神意味深长,逗得旁边几个?将军也?忍不住笑。

这便是指,昔年顾云秋得来的纨绔之名。

倒是老将军捋着胡须似笑非笑,“传言不可尽信,但也?不能不信。”

四娘子一愣,然后了然,掩口笑了。

老将军答老四媳妇的哑谜,说的却是——宁王夫妻确实宠孩子。

反是曲怀玉看?看?外?祖又看?看?几位舅舅舅母,突然站起来将顾云秋一护,“秋秋可好了!你们不许欺负他。”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堂屋内更是笑作一团。

曲怀玉要气死了,扭头转身、用后背对着外?祖父。

正?待老将军忍笑要同自己?这小外?孙解释时,门外?忽然远远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远远就听得欢笑声,看?来世伯大寿、阖家团圆,当真是人逢喜事了。”

正?堂的帘子一动,跨步走进来的人先拱手?与江镰道了贺词,然后命人送上?自己?准备的贺礼——足一箱的四明碧香酒。

四明碧香是传自盛唐的京兆名酒,更有诗“锦鲸荐,碧香红腻承君宴”言其?在宴乐里的重要性。

碧香酒是一类酒的总称,较之普通黄酒、酿酒纯度更高、更容易醉。

但胜在醇香四溢,闻之难忘,很合江镰老将军性子。

“秋秋不懂酒,前日往我库里顺走的两坛子没这个?好,正?好今日世伯分?与大家尝尝。”

这话说完,堂内更是笑声连连。

唯有坐在老将军身边,被父王当众揭了老底的顾云秋涨红脸,抿抿嘴叫了声父王后,学?着曲怀玉模样、也?转身背对着宁王。

宁王忍笑,先转身挑开帘子扶了妻子进来,然后才和妻子正?经上?前,恭恭敬敬给?老将军道喜。

江镰和定国公是同袍,宁王妃算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小孩。

他笑着招招手?,让长子一家给?宁王夫妻腾了地儿,就坐在靠近他的左侧下。

今日寿诞除了自家人,最近亲的便是宁王一家了。

徐家和江家关系亲密自不必说,顾云秋和曲怀玉又有一份同舟的缘分?在,老将军喜欢外?孙,自是爱屋及乌跟着喜欢顾云秋。

江家人丁兴旺,一帮儿子媳妇也?带着孩子,三岁五岁的小孩们撒欢地跑在外?院的花厅内。

老将军同宁王夫妻说了一会儿话,外?面就又有旧部前来贺寿,江镰终归是家主?人要迎来送往,便让大儿子招待他们一家。

“怎么不见二郎和六郎?”宁王问,环顾一圈后,发现?曲怀玉的父母也?不在,“还有曲帮主?他们。”

江家大郎在关中做至三品虎贲中郎将,手?中掌着两个?卫所。

听宁王这般问,摇摇头叹气道:

“前儿登闻鼓院那一遭,您是知道的,偏巧当年给?若云公主?送亲的差事是老二领的,这关节上?,上?封总是要留他问一问。”

提起若云公主?,宁王的眉心亦是微蹙。

这位公主?行二,出?生在诚王府,头里还有昭敬皇后嫡出?的一位长公主?婧怡。

可惜长公主?八岁病殁,在王府时,皇帝膝下就只得这么一个?女儿。

若云公主?的生母是顺宜皇贵妃李氏,李氏是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大宫女,后来出?宫开府就得了太?后恩典,抬她做了府上?的头一名侍妾。

李氏也?争气,即便有昭敬皇后入府,她还是跟着生下了女儿、得进位为王府三品姬妾,位份仅次于两院侧妃。

然而建兴十五年,李氏再度有孕,生产时百般艰难,诞下一个?男婴后就血崩而亡。

这男婴生得白白胖胖、粉雕玉琢可爱极了,也?是王府的第二个?儿子,被取名予桥,并追封他的生母李氏为王府侧妃。

那皇贵妃位是后来累加而得,顺宜二字也?是追尊的谥号。

本来生母过世,孩子合该交由当家主?母、也?便是当时的诚王妃文氏抚养,可文氏自己?体弱、也?还有刚满岁的嫡长子要照顾。

而当时王府里的女眷——有孕的有孕、刚生产的刚生产,实腾不出?人手?,皇帝无奈,便只能将李氏膝下一对儿女,都暂时交给?乳母们照料。

等?予桥长到半岁,王妃也?终于腾出?手?。

然而挪动予桥到王妃别院后不出?半月,这孩子就生出?高热夭折。

虽然太?医们都说是碰巧,但难免有人背后议论——怀疑是王妃不容人,不想庶子分?走嫡子的恩宠。

这本是无稽之谈,府中众人都知文氏性子好,断不是那种能下狠手?去残害襁褓婴儿的主?儿。

那时的皇帝还只是个?王爷,若不继承大统,膝下诸子也?就只挣个?世子位,区别不过年奉多寡,何至于就要你死我活。

最要紧一样,是文氏的嫡子已长成且无病无灾,王妃好好的,何至于去害一个?母亲早逝、母族又无人的孩子。

往后,昭敬皇后对丧母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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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弟弟的若云公主?视若己?出?,长公主?婧怡病逝后,更将若云当做自己?唯一的女儿看?待。

当年若云公主?被议和亲,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也?是昭敬皇后。

只可惜西戎难得议和,朝中适龄的公主?又仅有若云一位,皇后再不舍,国事在上?,也?只能忍痛割爱。

她亲自给?若云公主?置办嫁妆、缝制大婚要用的礼服,最后更是一直送车队出?京十余里,往后大病一场伤及根本,从此?再不能料理六宫事。

昭敬皇后待公主?极好,只盼着她能在西戎生得儿女傍身,往后熬出?头,也?能常常到京城探望。

偏偏若云公主?嫁到西戎没多久,那求娶的戎王就给?自家子侄斗死了。

不久,便也?传回公主?病殁的消息。

昭敬皇后为此?一直伤心,再好的药吃下去身子底子也?是坏的。

那时宁王妃入宫侍疾,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偷偷抹泪,说娘娘都病成这样,梦里喊的仍旧是公主?乳名。

倘那西戎的荷娜王妃当真是若云公主?,还不知昭敬皇后在泉下要多寒心。

见宁王神色陡然凝重,江家大郎赶紧续道:

“至于小六嘛,他是去岁家宴上?给?父亲夸下海口,说无论如何今年一定给?他拐一名儿媳回来,我猜——多半是没能哄着人,现?在羞于进门呢。”

老将军幼子的年纪比宁王还小上?几岁,算起来今年也?二十五了,却一直征战在外?未曾娶妻。

江镰催过他几回,都被六郎找由头给?躲过去。

今岁是老将军的六十大寿,大约是夸下海口真的没脸吧。

宁王笑了笑,神色舒展。

“至于小妹一家嘛……”大郎摇摇头,“日前来信,说是在关西渡找不到船,可能要稍迟些,让我给?父亲告罪呢。”

众人这边说说笑笑,那边曲怀玉却拉着顾云秋找了个?无人的安静角落坐下,让小厮去单独弄了七八样糕点来:

“秋秋,你先吃点东西垫上?,我家宴会就是这样的,一定要等?所有人到齐才开席,别饿着你了。”

顾云秋才吃了腊汁肉夹馍,这会儿还不饿。

他拉着曲怀玉坐下来,又缠着他讲了几样西北和西南有名的点心。

如此?到晚些时候,日暮黄昏。

曲怀玉的爹娘、大哥终于赶到,顾云秋听得门房唱喏,抬头观瞧时,门帘一动先走进来一个?白面书生,年纪看?着比宁王大,神态从容。

他才上?前拜下、准备同老将军见礼,身后的帘子就狠狠摇晃两下,从外?进来一个?年轻人,呯咚一声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这人二十五六岁模样,下巴青了老大一块儿,眉眼却含笑,一边哀哀叫着求饶,一边喊了老将军:

“爹爹你瞧,姐姐她也?忒不给?我面子了!”

这时,便是又从帘子后绕进来一人,她身量不高、披一席红色大氅,腰间跨马鞭、短剑,脚上?踩着雁翅皂靴,云鬓边簪着一朵重瓣山茶。

曲怀玉见着他们,一下就从凳子上?窜起来。

顾云秋便了然:这就是曲帮主?和夫人江雁。

“爹!”江雁声音响亮,竟是如男儿般抱拳拱手?与父亲见礼,转身又踹了地上?的人一脚,“女儿远远回来,就见着这混小子蹲在角门处鬼鬼祟祟,就给?顺手?提回来了——”

“那就鬼鬼祟祟了!我、我这不是张望张望!”

“张望什?么?”大郎过去扶他,“角门那边可不管着发媳妇儿给?你。”

哦,顾云秋好笑,原来这是江家六郎。

闹这么一出?,除了被留下追查的二郎,江家人算是全部到齐,紧跟在江雁身后的还有曲怀玉的大哥曲怀文。

曲怀文年长,人也?稳重,听得弟弟一番介绍后,反是起身正?儿八经给?顾云秋鞠躬,感谢他对弟弟的回护。

三人客气推了一番,顾云秋寡不敌众,手?中又被塞了个?印信。

是个?盖有曲家帮图样的铁牌,能方便他在整个?西南横行无阻;有困难时,也?能请动曲家帮的马帮出?手?。

不过一次顺手?帮忙……

顾云秋看?看?曲怀玉,现?下倒真觉得是他赚了。

人都到齐,江家老爷子便吩咐了开席,请了宁王一家人过来跟他们江家一并坐主?席,席间开了几坛子四明碧香酒,由宁王陪着老爷子多吃了几巡。

顾云秋的心思,却全在这一桌子菜上?。

江老爷子不贪口腹欲,可防不住孩子们孝顺:江家多出?武将,既是武将,就没有成日聚在京里的。

江家素来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能碰上?一面,自然是吃穿度用全部都要挑最好的来孝敬父亲。

大郎和五郎带了关中的烧酒、烧鸡,还有七八样关中名点心。

三郎带的是西南特有的铜滚锅,热腾腾的菜放在一个?铜锅里加炭火煮,别有一番趣味。

而三娘子更带了一坛虎骨酒,是她亲自猎下大虫剥制的。

六郎虽没能带得一个?半个?媳妇儿回来,却给?老父亲带了许多新鲜的海货,他的营属在琼州,远是远,但正?适合年轻的儿郎建功立业。

……

大人们忙着敬酒,顾云秋和曲怀玉两个?闷头苦吃,王妃偶然凑过去偷听一耳朵,发现?他们不是在讲这个?好吃,就是在说那个?味道香。

她勾唇莞尔,随他们去。

不过顾云秋也?不单单是自己?吃,挑着个?好吃的藕圆子,便要曲怀玉给?他包两个?;喝着一小盅炖梨汤鲜,便也?要管曲怀玉讨。

曲怀玉嗯嗯嗯点头,半点没有犹豫,顾云秋说什?么他就让小白记什?么。

等?小白手?里的单子都快厚成一本小册子,他才恍恍惚惚觉过点味儿来,“秋秋,怎么你要的这些,都是……素菜啊?”

顾云秋凑过去与他咬耳朵,“我想带回去给?小和尚吃。”

再次听得这个?,曲怀玉有点懊恼,他抿抿嘴,“是我的错,应该向祖父讨一张请帖的,明济师傅也?是京城里的红人。”

他来这么几天?,少说已经听四五个?人说过这位僧明济,既是圆空大师的高足,又得太?后、太?子的青睐。

顾云秋实在怕他现?在站起来去要请帖——小和尚伤成那样一步三喘,莫说是赴宴,他下个?楼梯都难。

便连忙拦下曲怀玉,寻了个?借口道:“他跟在太?子身边讲经,不好出?来的,你要了请帖不是反而让他难办?”

曲怀玉想想也?是,之后,倒是不用顾云秋吩咐了,直接让小白去后厨盯着,看?见什?么素菜都给?顾云秋装一份儿。

宴席过半,顾云秋就找好理由,推说自己?不胜酒力要先告辞。

王爷王妃都知道自家儿子是个?什?么酒量,没多想就放了他回去,顾云秋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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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将军和其?他长辈,就由曲怀玉送出?了将军府。

他上?的是宁王府准备的马车,但同时,也?有一辆朴素的雇车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等?到了丰乐桥边,点心就寻了个?由头支开车夫,顾云秋立刻从车后跳下来,快跑几步躲到了后面那辆车里。

两辆车在桥边分?开,一辆远远驶向武王街,一辆转头过丰乐桥、上?聚宝街,然后径直驶入已经给?他们留好了门的云琜钱庄。

曲怀玉老实人,塞在车里的食盒竟然有十多个?。

顾云秋被小邱扶着跳下车的时候,怀里甚至都不得不多抱一个?。

“小和尚还醒着不?”

顾云秋看?看?院中的更漏,戌时三刻,已经不早了。

“小师傅醒着呢,还劳神看?了一卷书,”小邱请了陈家两兄弟一起帮忙搬弄食盒,“东家,这些是直接送到二楼房间吗?”

顾云秋点点头,等?小邱他们忙完,又挨个?给?了他们赏。

陈家两兄弟正?待拒绝,顾云秋就先笑融融握了他们手?,“今日是老将军寿诞,算是过节。”

两兄弟对视一眼,这才讷讷拿了。

他们是都没想到,城里的规矩竟这样厉害,给?东家干活,还能领到额外?的赏钱——

他们在陈家村也?帮忙人干活,大多是摆席吃饭就算,好的给?一点糖果瓜子。

这些日子在钱庄当差,莫说工钱,就是赏钱都够他们家里半年一年的花销。

小邱倒是见怪不怪,还与那马车夫嬉笑着说了两句,是什?么过几日请你喝酒、再几日来家喝茶之类。

陈家兄弟心下纳罕,却也?暗暗跟着学?。

小邱八面玲珑,唯是不认得几个?字,否则,肯定是可以谋个?外?柜学?徒甚至是档手?的活计,将来继承荣伯的位置也?未可知。

陈家兄弟记着顾云秋的恩,自然也?不想给?恩人添麻烦。

他们是乡下人,但也?在努力一点点学?着在城里生活、经营。

顾云秋不知他身后这帮伙计心里的事,只一门心思扑到小和尚身边——将军府寿宴上?的东西都是好的,能孝敬给?老将军的、伤病患自然吃的。

其?中顾云秋最喜欢那个?寿桃,粉粉嫩嫩的面桃子,外?面描得十分?精致,里头还塞了豆沙,软糯香甜、比正?经蜜桃还好吃几分?。

将军府的食盒是一摞三盒,头里几个?是顾云秋央来的,装的分?量还算寻常,往后几个?就有些夸张——

用个?小盆装的酥炸黄金玉、塞得盒盖都盖不严实的薯蓣豆花球、压得扁扁的绿玉菜汁饼,还有看?着像是整盆倒进来的红豆汤。

点心要在王府帮忙盯着,顾云秋就扁了袖子亲自给?李从舟布菜,径长三尺的圆桌很快就被堆得满满当当。

看?着这些菜,李从舟哭笑不得,“你这喂猪呢?”

顾云秋顿了顿,发现?还有两个?食盒没打开,也?察觉到曲怀玉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便转头抿嘴,与李从舟打商量:

“不如我都给?你打开?你挑几样喜欢的,剩下的我送楼下给?大郎他们。”

这些菜在李从舟眼里大差不差,可顾云秋一片心意,他也?不好当面拒绝,只能择了几样色彩鲜艳的,以及那寿桃。

见寿桃被留下,顾云秋赞了一句有眼光,探出?头去本想喊小邱,看?见陈家二郎正?好坐在院中,便叫他上?来给?食盒都拎走:

“拿给?你嫂子收拾,明日你们分?着吃。”

陈二郎点点头,想学?着小邱说几句漂亮话,但最后还是说不出?口,只能闷头干活,上?下楼梯两趟,终于给?七八个?食盒都提下去。

李从舟晚上?用过曹娘子煮的一碗粥,这会儿也?吃不进去东西,陪着顾云秋说了一会儿话,和他分?着吃了那只寿桃。

顾云秋喜欢这个?,他看?得出?来。

辅国大将军的寿宴热闹,顾云秋拣着有趣的说给?李从舟听,还一一给?他介绍了江家的几个?儿郎。

殊不知——

李从舟前世,与江家这六兄弟合作颇多,这些人他其?实都熟悉。

只是那时候的他已是宁王世子,江家人待他是恭谨客气、是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将帅关系,却远没顾云秋说出?来的这般有人情味儿。

江家儿郎各个?都是虎将,前世徐振羽将军战死后,还是靠他们撑起了西北的一片天?。

尤其?是后来入蜀与襄平侯那群毒药喂出?来的士兵作战,也?全仰赖三将军和三夫人,以及曲家马帮多年对地形的熟悉。

李从舟听着,倒也?没想到——

往后威名赫赫的江六郎,在父亲的寿诞上?,会被长姊一脚踹进厅堂。

不知为何,听着顾云秋绘声绘色的讲述。

李从舟忽然觉得那些在他记忆里,只是虎贲中郎将、只是雁翅将军的人……渐渐有了骨骼、有了血肉,像画中人渐渐走出?了画一般。

那些模糊的人影摇摇晃晃,最后都变成了顾云秋的一颦一笑。

重生以来第一次,除了复仇,他心里有了些异样的感情。

无关于报国寺、无关师兄师父,他希望往后的每一天?,顾云秋都能像今日这般无忧无虑:

捧着个?面团捏的夹心寿桃子,眼睛亮亮地看?着窗外?算不得圆的月,沾着豆沙的唇角露出?两湾融融梨涡,眉飞色舞、兴致勃勃。

他看?得出?神,没防备顾云秋忽然转过脸来:

“对了,再过几日就是十五了,今年我邀你来我的生辰宴吧?”

今日是借了老将军的寿宴,名不正?言不顺。

曲怀玉那番话却提醒了顾云秋,小和尚一直孤零零的,虽然得到满京赞誉,但他平日冷库严肃、神圣菩萨一般,谁敢真请他去赴宴。

而且请僧人吃席,多少要单独备素斋,也?不能饮酒,京城里他们同龄的子弟也?确实没人这么干。

曲怀玉的生辰日还早,得到明年。

今日是七月廿九,再过十几日就是八月十五。

中秋日城里本来就热闹,赏灯放炮都是常有,更要紧是——他们都满十五了,王府里办生辰宴,顾云秋可以全权做主?。

他想过了,到时他就邀请小和尚和曲怀玉两个?。

八月十四让两人过来府上?住,到十五早晨一起吃长寿面、寿桃,中午吃上?一顿素斋给?曲怀玉送回将军府,晚上?拉着小和尚和他们一起赏月。

王妃的观月堂院如其?名,有个?非常漂亮的二层临水小楼,适时水面上?凉风徐徐,一家人挨挤在小楼二层:

宁王和王妃一张罗汉榻,他和小和尚一张,都盖上?厚厚的被子、架上?小桌子,一边吃玩月羹、梨枣石榴,一边喝香香的茶。

到时候,武王街外?会放烟花,可以暖烘烘地窝在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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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得挺好,但看?过去却对上?了李从舟一双略带惊讶的眼,心里那股兴奋劲儿瞬间被扑灭。

顾云秋挠挠头,生在中秋便只有这一点不好:

旁人的生辰宴都可呼朋引伴、邀请亲近宾客到家同乐。可他们生在中秋佳节,别人都上?赶着阖家团圆,也?不能因个?生辰夺人家的情。

其?实圆空大师待小和尚挺好的,报国寺里的僧人也?是亲如一家。

顾云秋抿抿嘴,不等?李从舟开口,就先自己?摇摇头,否决了刚才的提议,“……你肯定是要跟圆空大师他们一起过,算啦。”

李从舟侧目,声音放轻,“师父不看?重这个?。”

出?家人了断尘缘,没有生辰日这一说。

即便是某些信众崇敬高僧,也?是以受三坛大戒那日算僧腊,从来无有计算俗世生辰还大宴宾客的道理。

圆空大师淡泊,僧腊、戒腊皆不过。

便是皇帝亲临,他也?是一如往常,收着什?么东西都是直接命人捐给?慈幼局、济民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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