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偷偷练了多久的行走,跌倒了多少次,才能在人前?如此淡定从?容,才能在城墙之上令五军臣服。
宜锦避开那些淤青,按着按着,心里忽然划过一阵酸涩。
她想起前?世他也是义无反顾地赶去北境,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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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肆虐的边陲小城,最后?见他那一面?,也算不上干净清爽,可那时候在她眼中,他就是个英雄。
萧北冥不怕流血也不怕疼痛,但他最怕的就是知?知?流眼泪。
他擦了擦她莹润的眼角,心里莫名有些慌乱,“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宜锦抬起湿漉漉的眼,巴巴地看着他,“没有不舒服。”
她低下头,看着他下意识遮挡起来?的腿部,她执意阻止他,将他的手挪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那些崎岖的肌肉上落下一个个吻,密密麻麻,像是在亲吻珍宝。
萧北冥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浑身的血液都朝着腿上涌去。
他没有在她眼中看到恐惧和嫌恶,反而看到了心疼。
这种情绪让他心头一窒。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接受并且习惯了世上没有人会心疼他,也习惯了,这世界上所有的疼爱都是要等价交换的。
可是只有知?知?,从?她一出?现开始,就像是命中既定的情节,没来?由的,他信任她。
宜锦抚了抚那些伤疤,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萧阿鲲,我从?没觉得这些伤疤丑。在我眼里,它们都是你的勋章,是我敬仰你的一部分。”
她的话音虽轻,却?少见的郑重?,让人不能轻视。
前?世哪怕到了最后?,再亲密的事情他们也做过,可他却?不肯给她看那只受了伤的腿,那也是他心头的伤口,血淋淋的,却?无处声张。
萧北冥有些怔愣,他被她亲吻过的地方有些滚烫,又有些酥麻,可更多的,是心底那股酸涩。
像是孩子求了很久才得到的糖果,又像是找了很久才拨开迷雾寻到的年少时埋下的宝藏。
他在知?知?面?前?,总是自惭形秽,“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宜锦给他按着腿,认真道:“也许是因为上辈子,你也对我很好呢?”
萧北冥只以为宜锦随口一说,但宜锦却?知?道,她说的是既定的事实。
在她那贫瘠的上一世,她曾经敬仰的父亲将她当?做交换的条件送进靖王府,她曾经活得很辛苦,但因为有他的存在,这些苦便算不上苦。
上一世的他更加内敛阴郁,在断了腿之后?,鲜少有人记得他过去的功勋,章太后?与隆昌皇帝也只行利用之事,而无丝毫亲情可言。
她的视线落在他崎岖的腿部,摩挲着大大小小那些伤口,轻声道:“疼不要自己忍着,要说出?来?。”
萧北冥从?小就习惯了打断牙齿混血吞,他也知?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只仅限于给糖的那个真心疼爱孩子。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痛了可以不用忍。
但宜锦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遥远,他观察入微,从?他第一次在集英巷的春雨中与她相遇,与她对视,他就有这种感觉。
仿佛她就是为了追寻他而来?,却?又透过他的面?孔在追忆着什么人,尤其是看到他的腿伤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在此之前?,他都可以不在乎的。
但在今夜之后?,他却?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萧北冥扯了扯她的手,狭长的凤眸掩去情绪,“好。”
他所起的欲并没有彻底消散,但在这一刻,他却?只想紧紧地把她抱进怀里,他甚至也不敢问?,她到底在透过他看谁。
宜锦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劲,却?没往心里去,她只是为了眼下这个时刻而心生愉悦,毕竟哪怕是前?世最亲密的时刻,萧阿鲲也不肯在她面?前?露出?崎岖的伤痕。
她枕着他的手臂,朝他怀里窝了窝,睡意袭来?,她便安心睡下了。
萧北冥揽着她,看着她宁静的睡颜,却?迟迟没有睡意。
知?知?在透过他看别人。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疯长。
他垂下眼眸,轻轻在她泛红的眼尾落下一吻,拍了拍她的脊背,似是哄孩童入眠,声音却?压得极低,“知?知?。”
第76章愿景
第二日天还未亮,宜锦迷迷糊糊中听见身边有响动,她下意识抓住他的手,眼睛却有?些睁不开。
萧北冥本就怕吵醒她,但见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又有?些舍不得起?来了,瞧了眼外头的天色,段桢他们?应当还没到书房,便又将她抱在怀里躺了一会儿。
她窝在他怀里,习惯性地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像是一只乖巧的狸奴收起了所有的爪子。
萧北冥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塌陷下去,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却甘之如饴,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胸口?带,在她丰润的樱唇上落下一吻,越碾越深。
宜锦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她懵懵地睁开眼睛,一张冷峻的大脸凑得极近,然后她才记起?来自己忘了呼吸,开始大口?大口?喘气。
萧北冥被?她傻傻的样子取悦了,他点了点她的鼻尖,嗓音带着晨起?时特有?的低沉沙哑,“还早,再睡一会儿。”
宜锦有?些清醒了,昨夜他们?闹得太过荒唐,叫了两次水,估计满府上下都知道了,想到这,她就想捂住脸做个鹌鹑。
她揪了揪他的手臂,忽然气呼呼地来了一句:“都怪你?!”
萧北冥被?忽然来这一下子,有?些莫名,但她力道控制得极好,不痛却让人浑身上下一激灵,萧北冥握住她的手,果断认错,“好,都怪我。”
她在他面前总是理?智温和的时候的多,现在这样却更亲昵自然。
宜锦见他这样,心里反而又有?些羞愧了,论起?来,昨晚似乎是她先动的手。
宜锦觉得他身上有?些烫人,朝旁边挪了挪,也?不肯再窝在他怀里。
萧北冥没有?强求,只是将手放在她腿上,低声问:“还痛不痛?”
宜锦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再来一次的意思,才迟疑着点了点头,“痛的。”
萧北冥抿了抿唇,他下了床榻,将放在斗柜一侧的小匣子打开,玉色的瓶身握在手里冰凉凉的。
他的声音温柔而又低沉,“知知,我给你?上药。”
上一次他要?她要?得太狠,虽然给了芰荷药,但按照她怕羞的性子,恐怕不会让芰荷涂药,只会自己忍着。
宜锦用头蒙住被?子,不肯看他,嘟囔道:“不要?你?涂。”
萧北冥掀开她的被?子,挑了挑眉,“那你?叫谁涂?还是我现在唤芰荷进来?”
宜锦看着他那张俊脸,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抓花这张脸。
她最近好像越来越暴躁了。
“我自己涂。”
萧北冥捏了捏她的脸蛋,给她提供了绝佳的策略,“你?要?是害羞,就用被?子把头捂起?来,我保证只上药,不做别的。嗯?”
最后一个字的音微微上扬,又带着刻意的低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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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锦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她好像很喜欢他这样的声音。
最终她还是屈服了,捂住了脑袋,但视觉上看不见,触觉感官却只会更灵敏。
她能感觉到他的指尖蘸了药,轻轻地划过那等私密之地,湿漉漉的感觉并?不好受,但随即而来的是凉冰冰的药效,那处的疼痛与?肿胀感果然好多了。
萧北冥本没有?任何不该有?的念头,但知知也?许是因为羞囧,总是下意识地将他的手指排除在外,可反而因此更紧了。
他垂下眼眸,呼吸开始有?些沉重,上药这事,简直也?成了酷刑。
宜锦一直没敢露脸。
等上完了药,他将药放回原处,自己则起?身去洗了个手,用帕子擦干,回来后便更衣,打算起?身了。
萧北冥看了眼被?子里鸵鸟一样的小王妃,唇线弯了弯,任由她赖着,自己则穿好了衣衫,整理?衣冠。
临出门时,他掀开她的被?子,用手指捏了捏她布满红云的脸,落下一吻,“我去书房了。若是有?事,不必通报,随时可以来。”
这话本来是正经的,但是想到他的手方才才做过那种事情?,这会儿又来捏她的脸,她莫名的羞耻。
等听他的脚步声远去了,她才把头从被?窝里挪出来,眼睛水灵灵的,看着净室前的屏风,似乎又回到了昨夜的荒唐中,他抱着她一路从净室到榻上,期间也?没有?停歇。
她小看了这个男人,也?确实不敢再撩拨。
想到这,她不禁有?些泄气,想不通为什么?萧阿鲲总能在春风一度后精神?抖擞地离开床榻,而她却不能。
她想着后院众人也?许仍在王府被?禁卫军包抄的恐慌下,她是时候该安抚人心。
芰荷到了时辰来给自家姑娘梳妆,却见她眉如远山,一双杏眸如春水粼粼,脸色白里透红,唇瓣没有?涂口?脂,却莹润红艳。
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姑娘浑身上下充满一种温柔而又美艳的气息。
芰荷给她梳了发髻,簪上步摇,更衬得明眸皓齿,肌肤如雪,连她这个女子看了,都想要?一亲芳泽,更别提……
想到昨夜一进内室姑娘一副被?人欺负了的可怜模样,可见昨夜殿下……
芰荷咳嗽了一下,把那些想法逐出脑外。
宜锦见她走了神?,问道:“府里月薪都发过了吗?”
芰荷应道:“都发过了。按照姑娘的吩咐多发了两个月的,也?核算了三遍。”
宜锦点了点头,她开始发现,只要?她给芰荷一个机会,芰荷就从不会让她失望,从一开始连算盘都没摸过的小姑娘,到现在商铺的账簿都能盘,芰荷的潜力远不止如此。
她握住这姑娘的手,杏眼里满是笑意,“芰荷,你?觉得宋骁如何?”
芰荷被?乍然一问,只以为姑娘要?选人家把她嫁出去,一种恐慌油然而生,她摇了摇头。
宜锦纳闷,“是他不好?”
可是前世她死后成了游魂,这丫头一直没有?嫁人,宋骁也?没有?娶妻。
芰荷摇了摇头,“姑娘,宋大人很好,可是没有?姑娘好。”
这稚气的话语像是孩子才能说出口?的。
宜锦笑弯了眼,“你?说这话,我既高兴,又替宋大人难过。”
她知道这姑娘还没彻底开窍,拍了拍她的手,“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是割不断的亲情?。可是以后,你?也?会有?男女之情?,我只希望你?开心愉悦。”
“倘若你?真?与?宋大人在一起?,他跟随殿下身侧,前途绝不会差,你?也?能时常出入王府,一切与?从前无二。只是多了一个人疼你?,难道不好吗?”
芰荷红了脸,这么?遥远的事情?,她没有?想过,印象里宋骁也?从未直言过喜欢她,也?许他只是感激她照料了蔡嬷嬷,所以才待她有?几分特别。
“姑娘,我只想陪着你?,把商铺的生意做好,其他事情?,我还想不了那么?远。”
宜锦摸了摸她的脑袋,宠溺道:“好,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你?家姑娘都支持你?。”
芰荷立时又开心了。
她是个极简单的姑娘,爱恨都写在脸上。
宜锦笑了笑,莫名有?些感慨,梳妆完毕,她照平时的惯例见了各处的管事,生意上虽然受风声影响,但总归没有?亏太多,府中的下人们?虽然也?吃了苦,但月钱多了几倍,也?都乐呵呵的。
后厨做好了早膳,芰荷问宜锦:“姑娘要?不要?给殿下送去?”
宜锦还没办法在早上他替她上完药后坦然地见他,她耳垂有?些发红,低声道:“殿下在书房有?的忙,你?去送就好了。”
芰荷一头雾水,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书房。
段桢换了之前的飘飘白衣,一身青色的衣衫,更显文人风骨。
相?比之下,蒲志林的衣衫大多都是锦缎,奢华为上,使人一见就能嗅出铜臭味,但他人高马大,穿起?这些衣裳来,倒也?丝毫没有?萎靡浪荡之风。
魏燎身为武将,是在座唯一一个容貌威严,带沙场铁血之气的汉子。
蒲志林算起?来也?有?许久没见过魏燎的面,他率先开口?热场,问道:“魏将军一路归途,可还顺利?”
魏燎朝他看了一眼,道:“遇上了几波忽兰散兵,但都被?我斩杀,不足为虑。”
魏燎说这话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就如同杀个鸡鸭一样常见,但给蒲志林的冲击却不小,他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上仿佛刮过一阵阴风。
萧北冥眼看着氛围有?些僵硬,及时将话题拉了回来,他问道:“你?赶回来也?用了半月光景,北境那头善冲可还需要?增援?”
魏燎摇了摇头,“属下离开北境之时,便有?风声传出老忽兰王病情?加重,之所以派散兵游骑侵犯边关?,不过是狐假虎威,想要?装出忽兰雄风仍在的假象。善冲一人足以应对。怕只怕忽兰王储之争后,新王一旦站稳脚跟,势必与?大燕有?一战。”
萧北冥低下头看着图纸上被?忽兰人剥夺的北境十三州,一阵杀意在他眼中涌现。
北境十三州,是帝王之痛,更是燕朝之痛,像是一根耻辱柱,将所有?的帝王与?臣民钉在上面,不得超生。
他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龙骁军现在如何?”
魏燎心知龙骁军是燕王殿下一手带出来的心血,因此他接受先皇调令暂且掌管龙骁军,也?一日都不敢放松,今日,他终于能无愧于殿下,笃定说出:“宝剑已锋,只待出鞘。”
萧北冥对上魏燎那双沧桑的眼,两个人心底有?了一个同样的答案和声音。
他们?不确定这想法是否能成功,可是总要?试一试。
光复北境十三州,是多少将士的愿景,在漫长的冬季来临之前,唯有?忍耐。
第77章出头
燕京兵变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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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在初冬降临之时彻底平息。
王齐身为三朝老臣,却在皇极殿受辱,原本在此之前他欲归隐山林,却记起?先帝的托付还未完成,奏请燕王继位后紧接着便请辞。
萧北冥再三挽留,但王齐执意告老,他只好同意。
他还未举行?登基典礼,朝中大小事务以及朝臣奏章朱批却都经他之手,在众人?心中,已?然是新帝,连带着邬喜来、骆宝随萧北冥出行也能沾到不?少好处。
珍宝玉器虽然难得?,邬喜来却没有被迷昏头脑,这些巴结奉承他的官员都是在殿下面?前有所求的,天下没有免费的馅饼,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因此?来了礼,他分毫不?敢有所取。
骆宝本就年少老成,见师傅这般,对送礼之人?都是笑脸回绝,既不?得?罪,也不?受贿。
高凛因宫变那日率军平叛有功,萧北冥升了他做禁卫军总领,他并非出身世家,又因从战场上退下来旧疾复发,没有门路,便屈居在禁卫军中做个?小小军士,如今升了职位,他事事亲为,整顿禁卫军也做的有声有色。
作为皇帝的亲兵,如今的禁卫军实在不?够格,世家子?弟靠荫蔽,少有血性,遇事就逃几乎成了本能。
高凛先是整顿了那些酒囊饭袋,随后又在平民?子?弟中挑选军士,一来而去,禁卫军确实改颜换貌,不?比从前散漫无章。
段桢、蒲志林、宋骁也新授了官职,大多时候在宫中议事,并不?能常在府中见到。
芰荷虽然如之前一样照料蔡嬷嬷,却明显比之前低落了许多。
宜锦看?出她的心事,却并不?点破,只是派她去宫里送糕点,芰荷也时常能见到宋骁。
宜锦则比之前更加忙碌,后院常有女客来访,有各大世家的夫人?,还有沾得?着几分亲缘关系的宗亲过来套近乎,宜锦也不?得?罪人?,遇谁都面?带三分笑容,遇到求人?办事的也适当挡回去,不?做越矩之事。
她这样滴水不?漏的作风,反倒让人?无法从她的态度中琢磨出新帝的态度,也因此?得?了许多埋怨。
宜锦并不?在意,直到这日,宜兰并魏燎将军的夫人?邹氏一起?前来拜访。
邹氏与魏燎是少年夫妻,家世上也是门当户对,感情极深,且邹氏又深明大义,将魏家上下老小照料得?井井有条,使得?魏燎无后顾之忧,京中上下无人?不?羡慕魏将军有位贤内助。
芰荷烹茶,边纳闷道:“魏夫人?不?是凑热闹的性子?,怎么今日和大姑娘一起?登门拜访了?”
宜锦没有多说话,“请人?进来吧。”
邹氏出身文人?世家,与魏燎的草莽之风天差地别,她着一身月色衣衫,披了白狐狸毛的披风,削肩瘦腰,气色莹润,整个?人?都温婉可亲,透着一股书卷气。
她浅浅屈身行?了一礼,笑道:“妾身见过王妃娘娘,前些日子?府中杂乱,没来得?及拜访,还望王妃娘娘见谅。”
宜锦忙扶她起?来,“魏将军与王爷是生死之交,邹夫人?不?必客气。”
魏燎作为萧北冥的左膀右臂,常年驻守北境,难得?归家,邹氏留守京都,魏家上下都服这位当家主母,宜锦也敬佩邹氏这样的女子?。
芰荷为在座三人?都奉了茶。
邹氏有些受宠若惊,她在外听闻燕王妃治下极严,本以为是个?严肃的人?,可见面?才知王妃不?仅貌美,脾性也极为柔和,心里瞬间生出了好感,紧接着便随宜兰落了座。
三人?闲话了一阵,邹氏才放心说明来意,“王妃,听人?说,忽兰这两月不?安分,王爷预备派魏燎前往。但我夫君……身上有伤,不?宜再?鏖战了。可否……”
听邹氏说完这番话,宜锦和宜兰对视一眼,心里便有数了。
宜锦笑问道:“夫人?是在哪里听说的这话?”
邹氏回想起?话头的出处,蹙眉道:“燕京之中传闻不?断,连矾楼都有这样的消息,是以妾身才忧心……”
话说到这里,邹氏也觉察出不?对劲,她看?着宜锦的笑眼,打住了话头。
宜锦给她换了一盏热茶,“且不?说燕京才安定下来,就是忽兰在北境何?时又安分过?矾楼无风不?起?浪不?假,但此?时开战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听宜锦这么说,邹氏心里有了谱,也知道是自己关心则乱,失了方寸。
“同为女子?,何?尝不?能体会你的担心?但北境与燕朝迟早有一战,魏将军作为主力,镇守北境多年,经验颇丰,若要上战场,确实少不?了他。”
邹氏有些红了眼眶,低声道:“这些妾身都懂。只是他这次回来,身上本就带伤,听着又要上前线,也只是担忧,可收复失地是他的愿景,妾身也无力劝阻。惟愿他平安归来。”
宜锦握住面?前这个?女子?手,看?着她担忧的眼,便依稀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她明白她的感受,也因此?更加心疼,“魏将军这次回京可以多待些时日,魏甜也能多得?些陪伴。”
说到孩子?,邹氏脸上也多了一抹笑容,“魏甜从一出生,就没见过她爹几次,上一次魏燎回京,甜甜叫他叔叔,可把他气得?不?轻。”
宜锦听着有些忍俊不?禁,前世她没缘分见这个?孩子?,却也听说这孩子?招人?疼,笑道:“回头你得?空,把甜甜一起?带来。”
话罢,她叫了芰荷回房取东西,是个?紫檀木的匣子?,递到邹氏手中,邹氏立刻推拒:“王妃娘娘,这过于贵重了。”
宜锦微微一笑,却将匣子?再?次递到她手中,“本就是给甜甜的,若是你过意不?去,改日带甜甜来看?我。”
邹氏见状便收下了,寒暄了几句,她随身的女使便说魏将军归家了,邹氏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告辞。
宜锦看?出她的心思,笑道:“快些去吧。”
邹氏再?次谢过,才带着女使离去。
等送走了邹氏,宜兰才开口道:“矾楼的产业原先都是章家人?把持,这些流言传出来,恐怕不?安好心。”
宜锦眺望窗外失去绿意的秧苗,心里感叹冬日快要来了,“靖王逃离燕京,太后又怎么会善罢甘休?挑拨忠臣之心已?是她能使出最?好的策略了,但还是不?成气候。不?足为虑。”
话罢,她又问宜兰,“阿姐怎么会同邹氏一起?来?”
薛宜兰温和地笑了笑,“恰巧在矾楼吃茶遇见,便一起?约着来了。”
宜兰这次见妹妹,总觉得?知知又变化?了些,比从前更加独当一面?,方才同邹氏交谈时,知知已?经游刃有余,甚至知道如何?安抚人?心,处事圆滑利落,可圈可点。
自从阿珩被柳氏毒害的那次,知知便似乎同从前不?大一样了,这样的转变,几乎是一夕之间完成的。
她总觉得?知知是经历了许多才变成这样的,这种直觉,几乎在每一次她见到知知时都会更强烈。
宜兰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温柔道:“阿珩最?近练武很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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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今跟着高凛在禁卫军中任职了。”
宜锦闻言,一双杏眼微睁,“我只听殿下说给阿珩请的武师傅姓高,莫非是同一个??”
宜兰摇了摇头,笑道:“不?是同一个?,却也算一家人?。阿珩的武师傅也是高家人?,不?过是高家嫡出子?弟,而高凛,是庶出。”
禁卫军的新统领高凛,宜锦略有耳闻,那是个?出手铁血的人?,可不?会因为新兵的身份地位而有所区别优待,她不?由得?为阿珩的体格捏把汗。
姐妹俩闲聊一通,直到陆府女使来禀报道:“夫人?,大人?正在府外等您。”
宜兰微微有些吃惊,“不?是说今日早朝会晚些吗?”
那女使微微一笑,“大人?听闻夫人?在这,索性同燕王殿下一同来了王府,顺路接您回家。”
宜兰垂下眉眼,捏着帕子?答应下来。
宜锦看?了眼阿姐比平常红润的脸色,知道阿姐面?子?薄,容易害羞,她笑了笑,“我送阿姐出去。”
陆寒宵果?然在府门等着,他穿一身赤红官服,修长如竹,眉眼清朗,只远远看?着便觉得?养眼。
宜兰见了他,只是点了点头,便扶着女使的手上了马车,全程没有同陆寒宵说一句话。
宜锦在府门看?着,便知道阿姐定然有事瞒着她,但她也没有再?拦下宜兰,只是打算晚些时候派人?去陆府一趟。
陆寒宵是文臣,平日里都是坐轿上朝,但今日他偏偏乘了马车,是一早就打算好了来接她。
宜兰的贴身女使清霜见两人?这尴尬的氛围,忙说道:“夫人?,大人?在府外等了许久,特意带来了彭记的桂花酥,您尝尝。”
宜兰看?着那油纸袋子?,终于抬眼看?了陆寒宵,说道:“外调一事,母亲同我说过了,我没有意见,至于是否要随你去矩州,你来定。”
陆寒宵知道昨日老夫人?私下见过宜兰,无非是不?想让宜兰随他上任矩州,顺便塞个?姨娘过来罢了。
这些他都不?曾放在心上,只是宜兰对此?无动于衷,令他心中不?是滋味。
这些日子?他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就要在皇极殿住下,前几日宜兰总会派人?送膳食,他的那些同僚没有一个?不?羡慕他的,但昨日他等了许久,宜兰都没派人?来,他便知道她是生气了。
眼下终于能面?对面?同她好好谈一谈。
清霜适时退出了马车。
陆寒宵揽过她的肩膀,宜兰有些躲闪,但最?终还是被他强硬地揽回怀中,“兰兰,是我不?好,没有及时同你说。殿下派我去往矩州是板上钉钉的事。马上入了冬,忽兰那群杂碎不?会安分的,若迟早有这一仗,我必须早去矩州布局。”
“然则北地苦寒,民?风彪悍,你自幼在燕京长大,我怕你过去受累,今晚本就想要回家同你商量的。不?想母亲昨日先得?了消息,将你叫过去听训,是我思虑不?周。”
“倘若你跟着我一起?去矩州,我必然万分欢喜。”
他说到这里,将下巴搭在宜兰肩上,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偏生眉眼清俊,做出这样的动作也丝毫不?显轻浮,只让人?觉得?心疼。
宜兰僵在原地,推搡了一下怀中人?,十?分怀疑把头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男人?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中了探花,被天下士子?称作清流之首的陆寒宵。
那个?严谨端方、不?苟言笑的陆翰林去哪里了?
宜兰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道:“我知道了。随你去北地这件事,回府我会考虑一下的。”
陆寒宵渐渐也吃准了宜兰的脾性,知道眼前这人?吃软不?吃硬,但奇怪的是,在她面?前服软,并没有让他觉得?别扭。
成亲以来,他以为她心中还有当初乔氏给她定下那个?江公?子?,因此?一直冷淡,但后来与她交心,才知道她其实心里算得?清楚,步步守着规矩,他本该像寻常男子?一样高兴,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在意她是否为了他牵动情绪。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大抵如是。
陆寒宵听见她只是考虑,也没有气馁,只是点头说好,将一旁的新茶递给她喝。
还没等两人?归府,陆老夫人?便听说陆寒宵下了朝直接去燕王府接人?的事,气得?她脸色涨红,“这成何?体统?难免让燕王看?陆府的笑话。薛氏入门也快大半年了,仍旧无所出,且引着郎君做这等伤风败俗之事,真是越来越不?像样!等少夫人?回来命她立刻来见我!”
伺候她的年轻女使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应下这倒霉差事。
到了陆府门口,陆寒宵扶人?下马车,清霜远远就瞧见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李氏在门口板着脸,面?色不?善。
李嬷嬷见陆寒宵也在,收敛了几分,但等宜兰一进了门,便板着脸道:“郎君,老夫人?有事唤夫人?。”
陆寒宵皱眉道:“夫人?才归府,疲累不?堪,母亲若是有事,我去便是。”
李嬷嬷冷声道:“老夫人?指名要见夫人?,大人?去了也无用。”
陆寒宵也冷了脸色,他敛眉,递给清霜一个?眼神,冷声道:“送夫人?回去歇息。”
清霜得?令,眉眼都飞起?来了一半。
平常李氏仗着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对夫人?大呼小喝的,毫无敬重之意,这次算是撞到了铁板。
陆寒宵穿过仪门,到了老夫人?院里,陆老夫人?见儿子?板着脸过来,倒也不?敢吱声。
陆寒宵冷声道:“往后儿子?后院中的事,还请母亲不?要再?插手。宜兰回同儿子?一起?动身去矩州,不?会在府中惹母亲不?快。往后儿子?与儿媳一走,府中众人?皆听令于母亲,母亲便可安养天年。”
话音一落,陆老夫人?几乎楞在原地动不?得?分毫,她没想到自己靠着洗衣针线活养出来的儿子?会为了一个?女人?对他的母亲说出这样的话。
她眼底含泪,拍了拍桌子?,“我这般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陆家的香火,你的后代?!薛氏进门半年无所出,你睁眼瞧瞧,陆家庶支的公?子?,你的堂弟堂兄,有几个?还是如你这般膝下荒凉的?”
陆寒宵握紧拳头,他心中敬重母亲,在此?之前从不?和她说重话,可原来这些都是没用的,对待母亲,只有下重药,“母亲,是我不?想要孩子?,也是我吃了避子?药。我去往北境,说不?定哪一日就回不?来,不?想让她断了以后的路。”
“有那些难听的话,都对着儿子?说罢。薛家并不?欠我们的,宜兰也不?欠我的。她愿意敬重您,是因为您是我的母亲,倘若母亲日后心里堵得?慌,儿子?可以分府别住。”
他说完这句话,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便转身回了卧房。
陆老夫人?怔愣在原地,两行?清泪缓缓落下,掌灯时分,燕王府来人?送了礼,陆老夫人?收了,打开一瞧,竟然是腌萝卜。
她不?明白燕王妃遣人?送这东西来是何?意,但李嬷嬷却无比清楚,民?间有句俗语,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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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萝卜淡操心,燕王妃这是替自己的姐姐出头,叫老夫人?少操心呢。
但李嬷嬷却不?敢将这话说出口,只是替老夫人?顺着气,口中好言相劝,但陆老夫人?却对宜兰愈发不?满。
第78章为后
萧北冥处理完朝政之?事?,便打道回燕王府,听?闻妻姐宜兰也在府上作客,便与陆寒宵一起同行,到了府门,他的王妃便只看着自家阿姐,等送走了人,迟迟才看见他这个大?活人。
宜锦让后厨布膳,与他并肩往园子里走,却慢慢被牵住了手,眼下?院子里正值冬初,除了那棵万年松尚且泛着绿意,旁的花草大?多只剩枯藤了,没什么特别的景致,但就这样走着,却也有些岁月漫长的意味。
萧北冥的手大多数时候都比她热,冬日就连手炉都?省去了,他见她模样不快,猜出她是?为什么事?情烦恼,笑道:“可是为了你长姐的事烦恼?”
宜锦看他一眼,“你怎么知晓?”
萧北冥捏了捏她粉嫩的脸蛋,“前几日都?是?你阿姐派人来送膳食,陆寒宵的嘴角都?快扬到天边去了,唯独昨日换了老夫人身边的人来,我掐指一算,定然是?陆老夫人又?为难你阿姐了。”
宜锦叹了口气,“我是?想帮阿姐的,可?又?怕弄巧成拙,毕竟要和老夫人朝夕相?处的是?阿姐,闹得太难看,于她日后也无益。”
萧北冥狭长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光辉,低声道:“陆老夫人半生才得这一子,最重子嗣,所以才为难你阿姐。但如今你是?燕王妃,哪怕你直接出面?敲打,也并无不妥之?处,陆老夫人反倒怕得罪了你。”
萧北冥这话倒是?给了底气,宜锦却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杏眼里满是?狡黠的光芒,“那我这算不算是?,仗势欺人?”
萧北冥摸了摸她的脑袋,看着她这模样,只觉得可?爱,他抿了抿唇线,“若是?你能仗我的势,我甘之?如饴。”
宜锦见他深邃的面?孔上神情正经,唯独潭水似的凤眸带着笑意,不知怎得,她心底像是?春风拂过的水面?,晕开?一层淡淡的涟漪。
她捏了捏他的手臂,挽着他的手一路回了荣昆堂,膳房已经备好了晚膳,入冬以来,州桥常有?卖盘兔,旋炙猪皮肉这样的荤菜,宜锦却偏爱街头那家煎夹子,于是?膳房的妈妈便都?买了回来,香气四溢,令人食欲大?开?。
这几日萧北冥在禁中忙碌,时常是?宜锦差芰荷入宫送饭,夫妻两人聚在一起用膳的时候反倒少了,眼下?坐在庭院中,看黄昏时分灯烛昏昏,倒是?也有?几分闲趣。
用完膳,宜锦命人去陆府一趟给陆老夫人回礼,两人沿着小径散步,萧北冥牵着她的手,沿途遇见小女使向他们请安,萧北冥淡淡应一声,也只是?面?不改色牵着她继续走。
小女使们私下?都?议论,天家从未见过这样恩爱的夫妻。
宜锦没有?在意旁人的眼光,问道:“阿珩在宫中可?还适应?听?阿姐说他如今在高凛麾下?。”
“高凛待将士一视同仁,不因出身定高下?,薛珩虽然累了些?,但身体却比之?前强健。他肯走武举,也是?我未曾料到的,是?个好小子。”
宜锦鲜少听?见萧阿鲲如此赞誉一个人,她抿唇笑了笑,道了声也好。
上一世阿珩的结局总归叫人心疼,这一世,无论他做什么,只要好好地在这世上,做姐姐的都?只会替他高兴。
夜风稍凉时,两人回了卧房,长廊下?有?淡淡的烛光,将影子拉得极长,许是?今夜萧北冥饮了些?酒热身,进了里屋,他便褪去了身上的朝服,换了燕居服,劲瘦的腰身便显露出来,他惯常拿了本书?在手中,目光却没有?落到漆黑的字上。
他想起白日与朝臣们商议的政事?,祭天之?礼后日举行,于礼部来说着实仓促,可?确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至于知知……
他的目光看向她。
她正凑在烛火下?看那盆青山玉泉,宫里花房送来的新兰,还是?光秃秃的枝桠,她却看得起兴。
从前府中的花草也不少,但从未见她这样喜欢过哪一类花草。
萧北冥咳嗽一声,说道:“明日宫中会来人给你量尺寸。”
宜锦乍然听?见这话,也没往心里去,给那兰花浇了水,下?意识问道:“量尺寸做什么?衣裳已经够多了。”
萧北冥无奈她的迟钝,“是?封后的礼衣。”
当初迎亲时,他有?伤在身未能亲迎,也是?一憾事?,如今封后之?事?,他不想再委屈她。
宜锦闻言,不知怎得,走神了一瞬,前世封后,萧北冥顶着朝堂与章家的压力,远没有?这一世名正言顺,但那时,她的礼衣已是?奢靡之?至。
穿什么样的衣裳同他一起走过皇极殿前的长长宫道,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与她并肩而?行的人。
她笑了笑,“礼衣倒也不必奢华,照旧制即可?。”
萧北冥微弯的唇线平了平,没有?错过她那一瞬的愣神,那不是?惊喜,也不是?快乐,而?是?追忆。
他如漆的眸子暗了一瞬,嘴角的笑淡了两分,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便道:“好。”
这样温声的应和并没有?引起宜锦的注意,净房备好了热水,她如往常一样沐浴,换了寝衣,如瀑青丝垂在腰间,雪白的肌肤因为热气的熏蒸显得过度红润。
萧北冥忽然从背后环抱住她,他的力道极紧,几乎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宜锦也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揽住他的脖子,杏眼湿漉漉,亮晶晶,沉静地看着他,“怎么了?”
萧北冥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口气,淡淡的花香,是?她用惯了的皂荚味道,他心中那些?复杂的心思又?缓解了大?半,沉声道:“没什么。”
话罢,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去睡吧。”
自己则拿了换洗的衣裳到净房,半刻钟后出来,宜锦已经在罗汉床的内侧睡熟了,她的呼吸起伏极其微弱,人也是?小小的一个,这些?日子宫变劳心劳力,虽然她嘴上没说,但他知道,内宅人心安稳,各司其职,都?是?她的功劳。
萧北冥抚了抚她的额头,在她眉眼处落下?一吻,便熄了灯火。
到了后半夜,怀里的人忽然疾呼,声音哽咽,似乎被梦魇困住,萧北冥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凑近后,却只模模糊糊听?见“忽兰杂碎”二字。
萧北冥有?些?忍俊不禁,同时眼底也多了一抹沉思。
*
十二月中旬,诸事?皆宜,百官于奉天殿内朝拜,燕王行庙礼,天坛祭祀,正式继位,定年号为嘉佑,说来也是?巧合,确立年号的那日,燕京恰巧迎来了第一场冬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样的好意头,官员们少不了上表歌功颂德一番,萧北冥册封后宫一事?也顺理成章,后院也只有?王妃一人,操办起来并不费事?。
蔡嬷嬷与芰荷收拾王府内的箱奁,宜锦用惯了的东西,是?要一起带入宫中的,她们清理院中杂物时,忽闻一阵幼鸟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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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的鸣叫之?声。
那幼鸟才出生不久,通身淡褐色的翎羽还未长满,颤颤巍巍地躺在雪地里,时不时颤动一下?的翅膀表明它?仍旧活着。
蔡嬷嬷道:“这鸟是?鹰隼的后代,受了伤,难养活,才被抛弃了。”
芰荷听?罢,便有?些?可?怜这只幼鸟,用棉布将小东西包起来,放入室内。
宜锦见了这鹰隼只觉得熟悉,等小家伙能动弹了,她又?给它?喂了些?水和肉干,点了点它?头上那撮白毛,悄声道:“你也回来了,阿鲲。”
前世无论萧北冥对这小家伙怎么用心,它?都?不大?搭理他,不知道这一世是?否仍旧如此。
吃饱喝足之?后,小家伙埋头梳理了几下?自己的羽毛,眼睑一闭,便歪着头睡去了,丝毫不怕生,芰荷见了也惊叹。
萧北冥晚上回来才见到这只鸟,小小一只,毛都?没长齐,偏偏宜锦喜欢得紧,还给它?取名阿鲲。
他幼时也曾得到一只鹰隼,名叫阿鲲,可?后来萧北捷看中了这只鹰,后来这只鹰隼终究还是?成了牺牲品。
眼前这只叫阿鲲的幼鹰,无论是?从外形还是?名字,都?与他痛失的那只十分相?似。
他眸光微暗,沉声道:“好好养着吧。”
宜锦抚了抚小家伙的脑袋,笑道:“它?极有?灵性,说什么都?听?得懂。”
萧北冥挑眉,“果?真?”接着他挠了挠鹰的脑袋,却被阿鲲一偏头躲开?了,一双棕褐色的鹰眼斜着看他。
宜锦捂住嘴,笑声憋在喉咙里不敢散出去。
萧北冥看出她在嘲笑,便捏了捏她腰部的软肉,宜锦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阿鲲两世都?和萧北冥相?看两厌。
她坐到一旁的绣墩上缓了缓笑得有?些?痛的肚子,萧北冥站在她身后替她捏着酸痛的肩膀,宜锦仰头问他,“我想将阿鲲也带进宫中,可?好?”
萧北冥点头,“自然可?以,皇极殿都?收拾好了,若是?想添些?什么,叫邬喜来去置办便是?了。”
申时,邬喜来、骆宝并一众宫内女使内侍奉命替皇后迁宫,车架华盖均按礼制,并不越矩,但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御街,自州桥到宫门,场面?比皇子开?府,公?主出降还要隆重,燕京自宫变后,百姓们始终提心吊打,有?迁宫这样一桩喜事?,老老少少们都?忘却了那些?残酷的过往,跟着一起庆祝起来。
宜锦头戴凤冠,着深青色袆衣,端庄秀美,由芰荷扶着上了辇舆,黄昏的微风吹拂着车架四周的帘幔,透过缝隙能瞧见作古的夕阳下?人流熙攘的州桥,商贩们有?一声没一声的吆喝。
路过宜兰最爱的薛氏分茶,以及买糕点常去的周记糕点,她与萧北冥曾登过的相?国寺山台,御街两旁围满了看热闹的的百姓,人人面?上皆带着笑容。
集英巷口的燕王府越来越远,在这一刻,她竟然生出万分不舍。
不知何时,燕王府成了她心中家一般的存在,与皇极殿不同。
禁中身份地位分明,方方面?面?皆有?定制,身为皇后享受着尊荣,同时也要尽责,要堂堂正正站在他身侧,便要心甘情愿背负枷锁。
但想到是?他,一切似乎也不那么难熬。
就在她失神之?时,人群中忽然发出剧烈的欢呼声,她抬眸看去,长街尽头,一身帝王衮服的男人立于马上,身上系着红绸,他身材健硕,利落俊逸,深邃的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可?唇角却微微勾起。
队伍中迎接皇后入宫的礼部官员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陛下?所为在礼部拟出的章程中吗?
虽然心中疑问,可?并无人敢站出来说一句不合礼制。
新帝平时议政冷若冰霜,总是?板着张脸,更遑论为燕王时,北境传回的那些?恐怖故事?,宫变那日兵临城下?处变不惊的气场,都?令朝臣们暂时拿不准新帝的脾性,此刻虽然逾矩,但也并不是?滔天大?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那是?皇帝陛下??”
“是?啊。从前听?闻燕王殿下?杀人不眨眼,冷清冷心,今日瞧着,倒是?为了王妃娘娘破例了。”
“那可?不是?,照着天家的规矩,陛下?应当在奉天殿等着皇后的辇舆入宫,行过六礼,拜过宗庙之?后才能见面?的。陛下?这是?多么宠爱薛皇后……竟连这些?许时辰都?不愿意再等……”
宜锦听?着百姓们的私语,看着面?前这个骑着高头大?马,依民间习俗来迎亲的男人,微微抿了抿唇,露出两个酒窝,眼角淡淡的泪痣似乎都?洋溢着笑容。
萧北冥驱马至辇舆前替宜锦一行人开?道,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汴河走了一圈,到南熏门附近他才下?马。
高凛见状,命人打开?城门,携众将士拱手行礼,口中说着贺词。
原本按照旧例,皇后入宫应当拜见太后,但章太后发话自己有?风寒在身,怕感染给旁人,便只派身边的姑姑瑞栀赐了礼,自己则在仁寿宫中吃斋礼佛。
宜锦不必拜见太后,便由宫中年长的女使引着朝皇极殿去。
皇极殿这个地方,终极两辈子,宜锦都?再熟悉不过,她凝视那长长的宫道,曾经在这里,她做过洒扫的活计,也在皇极殿那盏昏黄的宫灯下?迎接过萧北冥下?朝。
一切都?太过熟悉了。
辇舆路过,恰巧经过的两个宫娥朝宜锦行礼,宜锦抬眸,却有?些?怔愣住了。
个子小些?,模样文弱的那个女子,恰巧是?姚含珠,前世与她相?守过,也有?过龃龉。个子高些?,模样端庄的那个是?玉瓷,前世她遣了玉瓷出宫,后来建云来学堂时,幸得她相?助。
这些?过去的人乍然出现在眼前,令她有?一瞬的时光错乱,她微微一笑,“都?起来吧。芰荷,赏。”
芰荷按照民间的习俗,随身携带了喜糖喜果?金瓜子之?类的,她诧异今日姑娘叫她赏赐的第一波人,竟是?两个素不相?识的宫女。
含珠和玉瓷一脸惊喜,谢恩过后便有?些?拘谨,一直等皇后的辇舆过去了才肯起身。
回直殿监的路上,玉瓷还有?些?飘飘然,“咱们俩的运气也太好了,皇后娘娘入宫,竟叫咱们遇到了,还得了赏赐。”
姚含珠凝视着手中那粒金瓜子,回想起皇后那华丽的辇舆,和一闪而?过华贵的衣衫,她的神色有?些?暗淡。
如前世一样,皇极殿并没有?大?肆重新修缮,只是?重新上了油彩,换了新的琉璃瓦,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红墙绿瓦,白雪覆盖,别有?意境。
萧北冥扶宜锦下?了辇舆,他们穿着帝王与皇后厚重的冕服,踏过重重玉阶,在礼官的引导下?拜过太庙后,便启程回皇极殿。
皇后的凤冠繁复且沉重,珠翠微微晃动,萧北冥牵着她的手,卸掉一些?力道,让她更轻松一些?,“请工匠重新打了家具,看看你可?还喜欢?”
他引她到了妆镜前,修长如竹的指节插入她乌黑浓密的秀发中,将那沉重的皇后凤冠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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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果?不其然,她的额前已经有?了红红的压痕。
宜锦起身,随着萧北冥转了一圈。
皇极殿的偏殿留作议事?厅,正殿宽敞,冬有?朝阳夏有?阴,用椒重新刷了宫墙,便有?一股暖香,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同在王府的布局并无不同,连带着家具的摆放都?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后殿从金明池引了一处温泉,依靠流动的温泉水建造了一处浴池,可?容纳三四个人共浴。
上一世,并没有?这处浴池。
萧北冥轻咳一声,道:“知知,你体弱,谢大?夫曾说多泡温泉有?助于你养身,因此才开?了一处浴池。”
原本不解释还好,这样一解释,便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宜锦应了一声,杏眼含笑,没有?戳破,“是?了,你的腿伤也还没好彻底,多泡泡温泉是?大?有?裨益。”
萧北冥仔细关注着她的反应,却发现她对于殿中的事?物并无惊喜或者陌生之?感,甚至比他还要熟络些?,唯独在看见那浴池之?时流落出些?许诧异。
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向她求证,只会显得荒唐,他紧紧抓住她的手,牵着她走向阁楼,阁楼之?上别有?洞天,从窗口可?以瞧见皇极殿下?的情景,包括那昏黄的宫灯,以及皑皑的雪光。
宜锦远远眺望着皇极殿前那条宫道,缓缓道:“又?快到冬至了。”
萧北冥抓住她话中的字眼,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知知也曾在这过冬至?”
第79章山倒
“知知也曾在这过冬至?”低沉的嗓音夹杂着落雪的声音,似是呢喃。
宜锦凝望着他沉静的容颜,“为什么这样说?”
萧北冥看着她?清亮的眼眸,“从第一次在集英巷的长街上见你,我?便?有一股熟悉之感。后来你知晓宫中的太医有问题,劝我?换医士。再后来,瘴毒明明未发?,但你却先提出采购草药。”
“我?心中其实一直有个猜测,直到?今日才敢确定。你对燕宫熟悉之至,唯独见浴池之时?有惊诧之感,更让我肯定了这种猜测。”
他曾无数次想张口问她?,但却不敢,她?所追忆的那段过往中,是否有他,倘若有他,他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初冬的寒风吹动着阁楼檐角的宫灯,雪丝吹进来,投下沙沙的声音。
宜锦叹了口气,主动握住他的手,“我?从来也没想过隐瞒你什么,可子?不语怪力乱神,只是怕说出?来,你会匪夷所思。”
萧北冥这么聪明,她?落下的那些蛛丝马迹,恐怕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没有问出?口罢了。
宜锦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确实是活了两?世的人。”
萧北冥乍然攥紧她?的手,沉默良久,人有一死,才有今生,“你……上一世,缘何而亡?”
宜锦垂下微颤的眼睫,低声道:“上一世你登基之后,萧北捷诈死,前往北境,勾结忽兰,我?被他掳去,两?国交战,死于忽兰守将赛斯之手。”
萧北冥看她?平静地说出?这些话语,可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她?那时?该有多痛。
他甚至不敢再问,那时?候她?与他相?识吗?倘若相?识,为何她?会被人掳去?
萧北冥手上用力,力道却轻柔,将她?揽入怀中,阖上眼眸,将复杂的情?绪皆掩下,似是承诺,在她?耳边呢喃道:“这次不会了。”
他不会再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宜锦静静地靠在他怀中,他的心跳清晰可辨,前世在他怀中离世,她?所听到?的心跳声,远远比此刻剧烈。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一世,大家都好好的。
她?抱住他的腰身,轻声道:“大燕如今既有内忧,也有外患,镇国公章琦身居要职,但却以公谋私,积怨甚深,这块腐肉若不挖出?,日后忽兰铁骑若至,只怕局面难以掌控。”
倘若不除章家,龙骁军军需案还会再现,但那时?再拔除毒瘤,已经为时?晚矣。
萧北冥拂了拂她?被风吹散的发?丝,低声道:“我?明白。隆昌皇帝在世时?,曾想除去镇国公府。但他当年?登基,也受章家襄助,章家亦是靖王外家,他不敢动。但如今换成是我?,便?没什么可顾及的。”
宜锦听了这话,轻轻笑了笑,这让她?想起前世纳妃时?,他也曾说过,即便?不靠姻亲,也能扳倒章家。
这个人,心中永远有一份傲气,换成上一世的萧北冥,他孤僻又性子?执拗,做事不喜欢解释也不留余地,但这一世,他却如一块玉石,温润不失力量,与前世不尽相?同。
她?体谅他,心疼他,同时?,他也令她?更?坚韧,更?无畏。
他们都因对方?长成了不同于从前的人。
宜锦靠在他怀中,思绪逐渐凝聚,却忽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她?眼皮一跳,冷声道:“萧北冥,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前世扳倒章家的契机,是北境流亡回来的那批流民遭到?毒杀,民愤四起,章琦利用此事动摇民心,引起喧哗,这一次,不能再让他得逞了。”
“倘若要寻,一定要寻一个叫度英的青年?,他是那群流民之首。”
萧北冥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应了声好。
他推演一番事情?发?展的经过,倘若当初知知没有提前令段桢购买草药,北境瘴毒四起,魏燎善冲二?人带领的龙骁军与北境百姓必定九死一生,届时?大批流民上京,章琦再借机生事,恐怕京中对君王的愤怒更?上一层楼。
知知本可以如普通姑娘一般只关心胭脂水粉,不必辛苦思索朝政民生之事,可她?却挂心北境军民,将所有的隐患都剔除在外。
隔日,萧北冥命五城兵马司严查入京人员,并且命隐卫去查度英的行踪。
终于,在冬至前的一个夜晚,燕京城门守卫稽查出?一群衣衫褴褛,脸色蜡黄枯瘦的流民来,为首的正?巧是度英。
*
嘉佑元年?的冬至日还是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如期而至。
这夜,禁中照例宴请群臣,礼部操办,奉天殿一早便?张灯结彩,到?了晚间内侍们引群臣至清平台,珠帘绣屏,火树银花,鹅毛大雪落入湖中,赏景品乐。
按制,七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赴宴,镇国公章琦的夫人李氏也在赴宴之列,作为章家的宗妇,少不得要与其他世家的夫人寒暄往来,她?也打算带上女儿章漪。
章漪原本许给靖王,嫁入靖王府也是王妃之尊,可隆昌皇帝忽然驾崩,靖王又成了逆贼,当初与靖王府的婚事就算不作数,章漪的年?纪却等不得了,燕京贵女之中没有哪个年?过二?十还待字闺中的。
可章漪目前的状况,官宦子?弟不敢娶,哪怕是没有实权的世家子?弟也会嫌晦气,又有谁敢要与逆贼牵扯不清的女子??
李氏几乎愁白了头?发?,她?一直想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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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见太后,章太后却推说身体有恙不宜见客,今日冬至夜宴,几乎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她?打赌章太后一定会出?席。
宜锦云鬓高髻,着凤冠,交领大袖袍服,端庄昳丽,面若皎月,她?自屏风后走入台前,同众命妇们道:“今日是内宴,大家不必拘束,只当寻常家宴即可。”
萧北冥还在皇极殿同段桢等人议事,帝王未至,气氛便?略微活络些,女眷们说些家常,场上便?渐渐有了欢笑声。
宜锦又命尚膳监呈上各色茶点,禁中的茶点比御街上茶点铺子?里卖的更?加精致,小?巧可爱,别有风味。
宜兰则因那日与邹氏一起去靖王府,与邹氏熟络,邹氏人美心善,又从不论人长短,京中的夫人们都与她?交好,陆陆续续夫人们都围上来说几句话,便?显得镇国公夫人李氏被人冷落了。
李氏捏着帕子?,冷了一张脸,自从她?夫君承袭镇国公爵位,做了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她?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冷待,心里有些不舒坦,却又要端庄地笑着,心中又挂着章漪的婚事,眉宇中都透着紧绷疲惫。
章漪也比从前穿得素雅许多,垂着头?跟在自己母亲身后,偶尔抬首看着宜锦,眼光却有些莫名。
她?有些不甘,明明她?是要嫁给靖王的,明明靖王才是姑母嫡出?的皇子?,她?们章家三?代皇后,皇后之位本该是她?的。
她?咬着唇,这股子?执念在脑中盘旋不去。
恰在此时?,有个内侍呼道:“太后娘娘驾到?!”
众位女眷忙起身行礼,李氏一喜,首先俯下身来行礼。
章太后拄着龙凤杖,步履缓慢,一身华服珠翠也无法令人忽略她?的疲惫,自从靖王败走,她?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前些日子?在仁寿宫摔了一跤,腿脚还没好全,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
瑞栀扶着她?,到?了众命妇面前,章太后抬起头?扫视一番,“都平身吧。今日只当是家宴,不必拘束。”
话罢,她?便?先在主位坐下。
众人见状也落座。
章太后的目光落在宜锦身上,她?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个从没落侯府出?来的薛氏女,自己的亲侄女章漪,哪一点比不上薛氏?
她?眸光微闪,开口道:“皇后,哀家有些腿痛,烦请皇后替哀家布膳。”
明面上,她?是皇帝嫡母,燕朝奉行孝道,薛氏无法也不能拒绝她?。
芰荷站在宜锦身后,知道太后是要为难自家姑娘,宜锦朝她?摇了摇头?,便?缓步上去给太后布膳,她?前世在太后宫中伺候过很长时?间,太后的喜好她?了然于胸。
太后不喜甜食,也不喜过于苦涩的茶水,她?挑了一块芙蓉糕,笑道:“母后尝尝,这是尚膳监新出?的茶点,香甜可口。”
章太后不好当众说自己不喜甜食,也只有黑着脸咬了一口,那股甜腻的滋味在嘴里萦绕不去,比喝糖水还要令人难受,于是便?忙喝了一口茶,但那茶水竟然如此苦涩,几乎让她?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
她?还不知道接下来有什么在等着她?,便?摆手叫宜锦坐下,点名叫章漪上来伺候。
李氏高兴,忙戳了戳自家女儿,叫她?上去,章漪便?上前伺候。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众臣便?随着帝王至清平台,萧北冥没有更?衣,只着赭黄袍衫,玉装红束带,但他面容清冷威严,气势极强,他一落座,整个清平台便?连呼吸声也轻了许多。
他的目光逡巡一周,便?落在宜锦身上,没有避讳众人低头?的窥伺,牵了她?的手,又命众人平身。
他没有让她?坐在太后之侧,只是牵着她?一同落座,帝王这样的举动,便?已能显示出?偏爱,内外命妇皆非愚钝之辈,便?知晓应当与谁往来更?密些。
章琦官拜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又有世袭爵位,他为文臣,领军职,此刻安静地坐在宴席之上,偶尔饮一口酒,眯着眼睛瞧杂耍艺人。
燕京之中最多的手艺人便?是杂技傀儡戏之流,禁中一年?到?头?少有热闹的时?候,礼部便?商议从民间请杂技班子?,能入选的都是有绝技傍身的。
夜晚,禁中灯火通明,纷纷扬扬的雪色在清平台四周的湖面上落下,很快消踪匿迹,清平台正?中,杂技班子?正?奋力表演,刀山火海,碎石,耍花枪,最终压轴的一场是打铁花。
打铁花的那个青年?赤膊上阵,一身腱子?肉,滚烫的铁水在夜色中红到?发?光,一直盯着看几乎会灼伤人的眼睛。
铿锵的声音渐渐地传入众人的耳中,四溅的火花如同寒夜的红星,炸出?一片绚烂。
众人被这如梦似幻的场景所折服,久久不能平息。
场上寂静到?只有落雪的沙沙声。
然而就在众人屏息着凝视那成百上千计的火色流星时?,一抹火红的亮色却忽然朝着镇国公章琦扑去。
前后的官员们瞳孔微睁,几乎楞在原地,等到?反应过来,便?作鸟兽散。
章琦的官袍被那火红的铁星子?点燃,透过衣服烫在他的肌肤之上,杀猪一般的叫声响彻清平台。
那打铁花的青年?冷着一张脸,眼睛像是淬了毒,狠狠地盯着章琦,汗水顺着他的膀子?往下滑落,他近乎有一种癫狂之状,他拿着打铁花的器具,一路朝着章琦疾行而来,留下雪地里仓皇的脚印。
章琦被吓得脸色苍白,他看着眼前的青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青年?逼近,拎起他的衣领,冷笑着问道:“章大人往朝廷赈灾的粥中放了什么好东西,我?可都知道了。”
章琦的舌头?打了结,“本官……本官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度英没有手软,狠狠朝着章琦的脸来了一拳,“你世袭勋爵,享百姓供奉,官拜一品,但你却将可怜的百姓当做棋子?,为了你那可笑的阴谋,便?要牺牲这些普通人的性命。”
“蝼蚁尚且能溃堤,更?何况你章琦,不过是个连蝼蚁也不如的蠹虫!”
度英拿着打铁花的铁器,一锤子?就要下去,将章琦吓得直蹬腿,他神情?惊惶,瞳孔微缩,丰厚的唇颤抖着,“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章琦缩着肥胖的身子?,像一只土虾,这一刻,尊严与所有的一切都被抛诸脑后,他只想好好活着。
他等了许久,疼痛却并没有传来,殿前将军高凛一声怒喝,将度英制服,章琦睁开眼睛,才如同夏日的狗一般喘息出?声。
萧北冥只是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得了知知提醒,他在燕京城门加派人手,盘查往来人员,又派隐雾出?门查找,恰巧撞见了度英。
度英能做流民之首,自然也是有头?脑的人,摸清楚章琦拿他们这些人的性命做棋子?,只为了在朝堂上搅弄风云,他脑海中的怒火便?如原上草,再也不可熄灭。
借着打铁花的手艺进了杂技班,今日为了同上京流亡的兄弟们,哪怕是一命换一命,他也不亏。
章琦狼狈地站起身来,他的发?冠已脱落,嘴角青紫,看着度英的眼神阴冷无比,然而他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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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却听度英大骂道:
“章琦逼迫外我?在城外救济粥棚下药,毒害流民,以此引起暴乱,与逆王同流合污。且他当年?中饱私囊,克扣军需,以至于龙骁军孤立无援,主将战败,兵士惨死,罪不可恕!这些年?,他在城外屯田千顷,鱼肉佃户,桩桩件件,草民皆有证据。今日度英若有一字作假,情?愿受死!只求陛下为我?等黎元主持公道。”
度英跪在地上,脊背却挺直,严寒的冬日,他光着上身,眼中泣血,竟有沙场之上的孤勇之气。
他双手呈上一件以粗葛缝制的百家衣,上头?写着章家种种罪状,最下面是百姓以指血按下的手印,触目惊心。
萧北冥命高凛呈上那物证,满目淋漓的血色手印,也有识字的读书人将佃户的名字写下,整件血衣,竟没有几处空的地方?。
萧北冥不是不知道章家势大,可眼前这个光着上身的汉子?眼眶中盈蕴着血色的泪,他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他闭上双目,声音似寒冰冷冽,“度英公然袭击朝廷命官,罚二?十大板。但度英面圣所呈罪状,国公去了诏狱,也该给个解释。”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章太后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听见诏狱二?字,她?眼皮一跳,豁然起身,“国公自先帝时?便?为社稷鞠躬尽瘁,如今不知从哪出?来一个刁民就敢随意攀诬,陛下未经三?司会审,如何便?让人下诏狱?”
萧北冥冷冷地看着她?,只是吩咐高凛道:“押送国公入诏狱,查抄国公府。”
章太后浑身颤抖,她?捏着手中的佛珠,指甲几乎嵌进肉中,一阵狂风吹来,细碎的雪花卷入水阁,她?明明坐在主位上,却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冷。
她?自幼在国公府长大,嫁给先帝,也是从国公府出?嫁,父亲母亲恩爱,便?只得了哥哥和她?两?个孩子?,父亲战死后,母亲也抑郁而终,他们兄妹二?人几乎扶持着长大。
兄长章琦像是一株参天大树,撑起整个章家,如今捷儿没了,兄长再入诏狱,她?不知这日子?过得有何滋味。
倘若上苍要惩罚她?,也当先带走她?性命,何至于要叫她?的至亲至爱一个个先她?而去?
她?拄着拐杖,低下头?,一滴泪顺着精致的妆面滑落而下,跌入绣鞋中,再也瞧不见。
第80章为父
冬至夜,镇国公府门前灯火通明,仆人们还在忙碌着打扫庭院,装饰内庭,只等国公和夫人归家开家宴。
管家云升正叮嘱下人将描金的灯笼挂到正门,不过一个呼吸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便见一位骑着血色宝马的将士领着大批禁军前来。
云升呼吸一紧,他这双从人堆里淬出来的火眼金睛瞧出事情苗头不对?,国公爷在朝多年,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也只当是寻常盘查,便紧着脚步踏雪走到军士面前,扯着笑脸问道:“军爷深夜前来,这是出什么事了?”
高凛勒了缰绳下马,神色冷淡,利落翻身下?马,公事公办道:“禁卫军统领高凛,奉陛下之令搜查国公府,闲杂人等勿要阻。”
话罢,便摆手?叫手?下?军士进府,分兵几?路将国公府正门侧门后门堵上,并令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
云升吓得面如土色,“这位军爷,有什么事,可要等国公爷回府再说?”
高凛摸了摸手?中的刀柄,瞥了云升一眼,只丢下?一句话,“他回不来了。”
云升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他追上那群查抄的士兵,却是做无用功,这群膀大腰粗的军士根本不理会?他。
云升不敢乱走,只站在府门口,等镇国公世子章存拿着酒壶跌跌撞撞回了家门,他才算是找到了主心?骨,他扯着醉醺醺的世子,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世子,圣上派人来查抄国公府,我?提前收拾了些金银细软,世子还是出去躲一躲吧。”
章存如闻晴天霹雳,酒醒了一半,他清瘦的面颊一片绯红,狠狠攥住云升的胳膊,“云管家,我?父亲呢?”
云升低着头,“国公爷……下?了诏狱。”
章存不敢相?信,今天傍晚父亲出门赴宴时明明一切再正常不过,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便成了下?诏狱的罪人。
他脑子乱成一团,想要进宫求见太后姑母拿个主意?,却又想到事情发生在宫中,恐怕姑母也无能为力,一时间一种无助感萦绕于心?。
他只有听?从云管家的话,两人趁乱拿了些金银细软,便踏雪朝着燕京找落脚处,以求转机。
章家查抄之事一直办到黎明,国公府中雕栏玉砌,库房珍宝古玩数以千计,堪比国库,更不必说那些黄白之物,抄家的将士们都忍不住咂舌,普通百姓终其一生恐怕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财。
等官兵清点完查抄物资,天光大亮,一辆辆官府的马车来往运输,贴着封条的木箱,引得周遭百姓围观,将一整条巷子堵的水泄不通。
高凛在前开道,肃着一张脸,只留下?章家那些下?人们在府门口私语哭泣。
章家被抄家一事,一夜之间便乡野皆知,镇国公府几?乎占据了御街上最好的地段,宅子气?派恢弘,如今一夜之间正门贴了封条,再不见仆妇踪影,只有寒鸦两三只盘旋在高门大户的雕梁画栋之上,惹得众人唏嘘不已?。
百姓们苦章家盘剥久矣,章琦名下?的田庄佃农由户部清算,归于皇庄,佃户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新换的庄头给他们添置新衣,送了粮食,说是皇后娘娘吩咐,以后皇庄所得收成三成上交,七成留给佃农们养家,一时间又是一片叩首谢恩。
皇庄的管理复杂,宜锦能想到的可靠之人,便只有骆宝与芰荷,可他们二人也难以掌管几?十?处田产,且也没有合适的名目,宜锦便寻了两处给他们练手?,剩余的交由户部长官。
宜锦入宫不久,但却发觉有内侍宫女明明如芰荷骆宝一般渴望读书识字,却没有条件,她便提出在宫内开学堂,内侍宫娥们若是有意?识字念书算账的,也叫有司教授。
萧北冥见她记录名册,蛾眉紧蹙,凑到她跟前问道:“是在看国公府查抄的名录?”
宜锦点了点头,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国公府查抄出来的金银玉器比国库里的还要丰厚,可见平日里章琦是如何搜刮百姓的。我?也不信,只凭借他一人能够获利这么多,今日看了国公府的内账,这才明白,章琦不仅自己克扣军需,还逼迫其他官员一起,倘若不从,便会?被罢官。”
先帝未必不知道章琦的行事作风,一举一动,可还是坐之不理,也许是想着积小祸成大祸,一并处置,可这种养虎成患的做法,却让普通百姓遭了大罪。
萧北冥明白她心?中的想法,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帝王之道,有时候就是要牺牲一部分人,看似残忍,但却已?经是权衡利弊的做法。”
宜锦抚了抚他洗漱过还湿润的面颊,轻声道:“章琦跑不掉了。可是如何处置章家,仍旧是个难题。你是如何打算的?”
萧北冥凤眸微微眯起,“章家门庭衰落是必然?,世子章存不学无术,也未在朝中任职,留着他,还能引那人露面,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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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过后,陆寒宵与宜兰赴任矩州,汴河水道四通八达,走水道快得多,宜兰便商议从走水路,陆寒宵欣然?同意?。
宜兰离京前,陆老?夫人也曾叫她去回话,给她立规矩,但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禁中,宜锦索性召陆老?夫人入宫,长谈一番后,陆老?夫人便再也不敢为难宜兰,甚至她与陆寒宵临走那日,陆老?夫人还在府门口亲自相?送,一反常态。
宜兰好奇宜锦同婆婆说了什么,写信问,宜锦只说了四个字:陆家前途。
陆家的前途全系在陆寒宵身上,内宅不宁,影响他的仕途,也只会?拖累陆家,陆老?夫人辛苦半生,就是想要儿子光宗耀祖,重振陆家,如今儿媳的嫡亲妹妹是皇后,这样的荣光,叫她在人前也直得起腰板,对?宜兰的那点成见,也就逐渐消散了。
宜兰出京那日,宜锦极为不舍,她想送一送阿姐,可却知道于理不合,但这日萧北冥早朝后换了便装,束了发冠,好一个俊逸青年,二话不说便拉着她也换了衣衫出了宫。
两人出宫后乘马车,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发船的时辰。
汴河四周有许多纤夫,行人往来密如针织,冬日河水浅,只能走小型货船,宜兰与陆寒宵便是坐这样的货船。
两姐妹见面,各自先红了眼眶,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宜锦见阿姐面色红润,人也比之前圆润许多,心?中总算安慰一些,她牵着宜兰的手?,望着雪色下?的汴河,感叹道:“下?次再见阿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知知只愿阿姐平安顺遂。”
宜兰也抹眼泪,“我?本不愿离京,可是这些时日听?说你安顿流民,还将那些皇庄里的佃户都安排妥当,我?便想着,女子也不一定就要拘束在内宅。现在,我?想去矩州,不只是为了梓行,也为了自己。”
宜锦眼眶有些酸涩,她多想告诉阿姐,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阿姐都没有拘束在内宅。
她们都以不同的方式长大了。
宜兰拉着她的手?,见旁边两个男人还在说话,没注意?她们这边,便朝着宜锦眨了眨眼睛,“如今阿珩在高凛门下?,我?并不担心?。父亲那边,只要不和?章家沾上关系,我?也不怕他给你拖后腿。唯一挂心?的只有你,殿下?后宫只有你一人,可是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知知,你还是要早些要个孩子。”
话罢,她从广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低声道:“这是给女子补身子的丸药,是我?去相?国寺进香时住持给的,总共我?也就只得了两颗,同房之前服下?大有裨益。”
宜锦被阿姐嘱咐这种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她红了脸,接过盒子,想起萧北冥这厮每次总是没什么顾忌,他们床笫之欢的次数也不在少,可确实是没有消息。
两人又依依不舍告别了一番,船夫便催人上船,陆寒宵这也才回过神来,拱手?行礼辞别,便扶着宜兰上了船。
到了船上,两人找了地方坐下?,船体晃动起来,宜兰端坐着,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陆寒宵见状,忙顺着她的背拍了拍。
清霜也倒了茶给自家娘子润喉,可宜兰脸色苍白,没有丝毫好转。
陆寒宵将人抱进怀里,轻声问道:“是不是坐了船有眩晕之感?若是不适,咱们转陆路。”
宜兰摇了摇头,“无碍,走陆路,咱们要多花费一半的时间,如今矩州等不得了。”
她口中有些干,喝了茶水却没有缓解,问道:“清霜,将酸梅子取些来,我?想吃。”
清霜应下?,但转念却想到了什么,接着咧嘴笑道:“娘子,你的月事已?经半月没来了,是不是有喜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陆寒宵却愣住了,怪不得宜兰近日总是嗜睡,浑身没有力气?,还爱吃酸食……
他高兴之余,却有些郁闷,之前他与宜兰仍有心?结,怕自己有个万一,宜兰后半生没有依托,即便后来两人说开了,他也一直服用药物,怎么就……
为人父的喜悦压倒了一切,他想起什么,脸色骤然?严肃,对?那船家说道:“还请船家靠岸,我?夫人有孕在身,身有不适,我?们改走陆路。”
宜兰扯了扯他的袖子,清亮的眼中满是坚毅,“陆梓行,我?没那么娇气?。就走水路。”
陆寒宵没了法子,宜兰拿定的主意?,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只好朝着船家道:“老?人家,听?我?娘子的。”
那船家笑了笑,没说什么,却将船驶得慢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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