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宁远神情稍凝,垂下眼来:“我让他回家了。”
贺枕书一愣。
“他在这里陪我这么长时间本就不妥,书不读,家也不顾,再这么下去像什么样子?”提起夏侯珣,傅宁远的语调似乎冷了几分。
说来也怪,这位傅公子待谁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唯独与那夏侯家的小少爷碰到一块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很少见二人能和和气气相处。
裴长临与贺枕书还住这景和堂时,就曾不止一次撞见这二人吵架。
“可是你的身体……”贺枕书顿了顿,低声道,“他怎么会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儿。”
“有什么不放心的,景和堂的大伙儿对我都很照顾,我在这里没什么不好。”傅宁远不以为意。
贺枕书:“可夏侯公子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知道贺枕书想说什么,傅宁远轻声打断他。
他支着下巴,视线微微飘远:“我了解阿珣,他爱玩爱热闹,从我们做同窗时他就是如此。但自打来了这里,他每日照顾我起居,离不得半步,这种日子过起来有多无聊,小书你应该是明白的。”
“阿珣本不是擅长伺候人的类型,他为了我学着做那些他本不愿做的事,一两个月还好,日子长了,他总会厌烦的。不对,他现在说不定已经厌烦了。”傅宁远笑着摇摇头,道,“所以我把他赶走了,让他回到自己的人生中去。”
贺枕书沉默不语。
他也曾在医馆照料裴长临,明白傅宁远说的是什么意思。
裴长临卧病修养的那一个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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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他几乎寸步不离,每日照顾对方饮食起居。
这种生活,的确没有那么容易。
“再好的感情也是会被时间消磨的,我可不想等到那一天,再眼睁睁看着他走。”傅宁远偏头轻轻咳了几声,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放轻下来,“而且……”
他欲言又止,眉宇间带了一丝落寞。
但他没有把余下的话说完,而是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其实我也不太想住在这里了,你们与薛大夫熟识一些,不如去替我说说好话,让他放我离开吧。”
贺枕书愣了下:“这、这就……”
“这事,你找他们也没用。”一个声音从三人后方传来,三人不约而同回过头去,头发花白的老者从大堂方向走来。他白了傅宁远一眼,冷声道:“你什么时候肯乖乖喝药,再来与我谈出院的事。”
傅宁远神情稍僵,忙解释:“薛大夫明鉴,我这几日可没有再偷偷把药倒掉,王叔能替我作证。”
薛大夫:“那是因为我特意嘱咐他要守着你喝的!”
傅宁远:“……”
薛大夫懒得听他狡辩,三言两语把人赶回屋歇着,带着裴长临和贺枕书去了一旁的诊室。
进了门,才悠悠叹气:“那姓傅的小子,可比你们难搞多了。”
贺枕书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傅公子的病……”
薛大夫摇摇头。
哪怕是当初知晓裴长临的手术风险极大,他都不曾露出过这种神情。
傅宁远的病的确很棘手。
他原是气滞血瘀,蕴结于肺,但或许是多年未得到妥善治疗,那郁结的邪毒已逐渐朝其他脏器扩散,难以控制。这种情形,就连手术也没有办法完全根治。
“他来景和堂时其实就已经命不久矣,能活多久全看他自己的造化。”薛大夫难得露出几分叹惋的神情,他叹了口气,又冷哼,“都这样了,还不肯好好治病,成天想着出院回家……没见过脾气这么倔的。”
贺枕书问:“这件事……夏侯公子知道了吗?”
“多半还不知道吧。”薛大夫示意裴长临在诊桌面前坐下,道,“要真知道了,还能这样和他大吵一架,赌气离开?你们是没见着,夏侯那小子离开景和堂之前与他吵得有多厉害,就差砸东西了。”
贺枕书抿了抿唇,很难想象那位傅公子能与人吵得这么厉害。
“总之呢,你们要是与他关系好,可以多来与他说说话。”薛大夫帮裴长临诊着脉,悠悠道,“许多病症都是由心而起,这心情好了,自然气血畅通,病痛缓解。”
他顿了下,笑起来:“你家夫君,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
贺枕书忙问:“长临的身体恢复得如何?”
“好,好得很。”薛大夫收回手,视线在裴长临身上略微一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红光满面,一看这几日就过得还不错。”
贺枕书:“……”
裴长临:“……”
万籁俱寂下,只有薛大夫一脸见怪不怪:“不过万事要有度,你这身体底子毕竟比不得寻常人,不能太过放纵。”
“……小书也是,你别太惯着他。”.
贺枕书被薛大夫几句话说得面红耳赤,走出景和堂时还有些晃神。
裴长临跟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去牵他的手,后者恍然回神似的,愤愤在他胳膊上锤了一下:“我就说了昨天不要的!”
裴长临也难为情得很,低声道:“下次不了……我是说下次复诊前,绝对不了。”
贺枕书太过恍惚,甚至没听出他这话中的小心思。
他任由裴长临牵着往前走,还没走多远,对方忽然轻声唤道:“阿书。”
贺枕书闷声道:“干嘛?”
裴长临:“先前……辛苦你了。”
贺枕书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顺口答道:“不辛苦啊,我又不用动。”
裴长临:“……”
裴长临顿住脚步,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要换做以前,他肯定不会这般在大街上放声大笑,可近来他心情实在不错,也顾不了这许多。裴长临笑弯了腰,贺枕书茫然看向他,被后者在脸颊上捏了一把:“还说你不想,我看你满脑子也尽是些污秽之物。”
“不许笑!”贺枕书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荤话,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准再笑了,你再笑……你再笑我要生气了!”
裴长临忙掩住口,勉强止了笑。
他眼底仍带着笑意,轻咳一声,竭力让自己语调平稳:“我是说先前照顾我的事……辛苦你了。”
他常年体弱多病,被人照顾已经成了习惯,几乎不曾好好与贺枕书说过谢谢。
贺枕书恨不得赶紧转移话题,嘟嘟囔囔问:“怎么忽然说这个……是因为傅公子他们的事吗?”
“算是吧。”裴长临道,“易地而处,我能够理解傅公子的选择。”
他并非冷漠无情的人,纵然时常与夏侯珣拌嘴,争吵却不一定出自真心。
更大的可能,是他不希望夏侯珣受他拖累,不希望对方为了一个已经没有未来的人付出多余的时间与精力,所以才故意将人赶走。
这一点,与裴长临最初的想法是很相像的。
“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厌烦呀。”贺枕书道。
他不知道夏侯珣心中是怎么想的,至少在他心中,他从不曾感到厌烦。
正相反,在医馆那一个多月时间里,裴长临的病情趋于稳定,他看着对方一点点康复,心中其实是很开心的。
就算不说那段时间,在裴长临的病情还未找到医治方法时,他也不曾厌烦过。
那时候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该去哪里寻找大夫,哪里有人能够救他。
琢磨这些事都顾不上,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其他的?
“……原来是这样。”裴长临听他说完,微笑起来,“你就没想过,万一治不好该怎么办?付出这么多,却得不到好的结果,到时不是亏了吗?”
贺枕书叹气:“亏了也没办法呀,谁让我喜欢你。”
裴长临眸光微动。
他弯下腰来,注视着贺枕书的眼睛,低声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贺枕书别过头:“……又不是没说过。”
裴长临:“那不一样。”
贺枕书饱读诗书,越是这种直白的告白,便越是羞于说出。每每只有在床笫之间,意乱情迷之刻,裴长临才能听他说上一两句。
这般情境下,的确是头一遭。
裴长临被那一句话勾得心痒痒,毫不顾忌两人还站在大街上,抓着对方的手腕,将身体更贴近了些:“阿书,再说一遍嘛,我想听。”
“……”
贺枕书可受不了对方大庭广众这样,他往后避了避,正欲张口,却忽然听得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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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来个中气十足的嗓音。
“借过借过,别在这儿挡路啊!”少年急匆匆从远处走来,手里还揣着一包用油纸包裹着的糕点。
这声音格外熟悉,二人皆是一愣。
贺枕书回过头去:“夏侯珣?你不是回家了吗?”
夏侯珣赫然停下脚步,才注意到面前是两个熟人。
“谁说我回家?”他一路小跑过来,额前渗了些薄汗,他随手抹了一把,道,“我去扬州那边找大夫去了,我就说这姓薛的不行,治了好几个月都没起色,我当然要另寻高明!”
第097章第97章
夏侯珣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中气十足,贺枕书原本也觉得他不会就这么抛下傅宁远不管,见他这样,方才听闻后者病情时的沉重心情也减轻了一二。
贺枕书问:“那你找到大夫了吗?”
“没有。”夏侯珣提这事就来气,“那群庸医,一听我说完病情就说治不了,连试都不想试一下。”
他愤愤道:“还不如姓薛的呢。”
贺枕书默然片刻,又问:“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再找找呗。”夏侯珣耸耸肩,似乎并不在意这回的失败,“江南不行就去北方,北方不行就去西域,他现在不方便到处奔波,我就替他去,总不能真就不治了。”
“对了,这事你们别告诉他。”
夏侯珣朝景和堂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悠悠叹了口气:“其实不止这回,先前还有许多大夫都和我说过他这病棘手,劝我放弃。他原本就觉得自己拖累,不想继续治下去,要是知道希望渺茫,肯定更不想治了。”
贺枕书:“你不想放弃?”
夏侯珣眉梢一扬:“要是现在有人来你面前告诉你,你家夫君的病没治好,活不了多久了,让你收拾收拾尽快回去准备后事……你能就这么放弃了?”
贺枕书:“呸呸呸!”
夏侯珣嘲笑般冷哼一声。
贺枕书还是不明白:“你既然明知道他身体不好,干嘛还成天与他吵架?”
“这你就不懂了吧。”夏侯珣道,“他愿意与我吵两句才好呢,至少能多说说话,人也精神些。你们是没见过他之前那样,年纪轻轻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哪有一点精气神?”
他说到这里,抬眼看向远处的景和堂:“他现在还肯骂我两句,总比把话都闷在心里好。”
少年语调低沉下来,难得露出几分怅然的神情。
他性格张扬跋扈,平日瞧着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可实际上,他比谁都细致。
“不说这些了。”夏侯珣抹了把脸,又道,“你们刚从医馆出来,是不是见到他了?他还在生我的气吗?之前他死活要赶我走,我正好也想找个理由去扬州看大夫,便假装负气离开。”
他捏着糕点,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好几天没见他,也不知道这回要哄几天才能哄好……”
夏侯珣赶着去见心上人,便再没与二人多聊,很快告辞离开。
贺枕书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无言,被裴长临搂进怀里。
“吉人自有天相,傅公子会没事的。”知道贺枕书在想什么,裴长临温声道。
“嗯。”贺枕书点点头,“你当时病情那么棘手,现在不也治好了?傅公子也一定还有机会。”
他抬眼望向那景和堂的牌匾,微笑起来:“阿黎哥哥不是说过嘛,只要心怀希望,所有事都会慢慢好起来。”.
贺枕书这回寄去的画作很快就有了回音。
几日后,驿站伙计替他送来了由青山镇寄来的加急书信,信中正是那余下一百五十两的画稿费。
算上这一百五十两,二人如今小金库里的存款,便有足足五百五十两了。
家中骤然得了这么一大笔入账,贺枕书每回出门都变得更谨慎了些,生怕钱财外露,招来歹人惦记。
他的担忧并无道理,府城人口众多,他们这住处又较为偏僻,时不时会发生行窃之事。
这也是为何城中许多富贵人家都会特意请人来看家护院。
二人暂时还没有请家仆的打算,裴长临思索了几日,用从钟钧大师那里学来的新手艺,往那存放钱财的小矮柜里加了几个机关。
机关加上之后,矮柜外观并无变化,不过内部嘛……莫说是家里进了小偷,就连二人自己想取银两,都得费好一番功夫。
贺枕书有时候都不知道他究竟在防谁。
至于远航船那边,顾云清只用了不到五日便绘出了足有二十余张的建造图纸,精细程度令钟钧大师都叹为观止。那份图纸最终一字未改,由工部百里加急送回京城给圣上过目。
工程项目告一段落,钟钧继续回到营造司给学徒们上课,裴长临也作为助教参与其中。
营造司学徒每隔三日才上一回课,除了要去营造司的日子,其他时候,裴长临都跟着钟钧学习机巧建造技艺。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月,贺枕书收到了景黎送来的消息。
“书画展?”裴长临问,“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后,正好是你休沐的日子。”贺枕书说起这事时,开心得眼里放光,“听说这回有许多书画大家和城中富商都会参与,我们去玩玩吧!”
贺枕书将一封请帖递给裴长临。
这种书画展会,在文人圈子里不算罕见。
虽说当今文人大多追求科举入仕,但真正能够顺利入仕的,毕竟是少数。比起关起门来死读书,许多文人都乐于在闲暇时参加各种集会活动,还能借此机会提升名气。
就算日后科举的路子走不通,也能去一些朝廷官员家中做门客或幕僚。
先前胡掌柜说他将“临书先生”的画作带去了好几个文人集会,指的便是这类以字画为主题的展会。
参与这种书画展会的共有两种人,一种是擅长书法绘画的文人,带着自己的作品前往,运气好甚至能在集会上一鸣惊人。而另一种,则是喜好收集书画的名人大家、富商政要,若遇上了喜欢的书画作品,当场便可商议买下。
不过,这类展会比寻常的文人集会门槛高很多,必须有人引荐方可入场。
小小一封请帖,可谓千金难求。
今日景黎白天来了一趟,便是特意给他们送这东西来。
请帖上写明了展会的举办日期及地点,裴长临读完却有些诧异:“温泉山庄?”
“嗯,好像是城中一位富商提供的场地,共三天两夜,我们还能去泡温泉呢。”贺枕书道,“你是不是还没泡过温泉?”
裴长临摇摇头。
他出身乡村,前十多年甚至没出过村子,自然是不曾体验过的。
但就算不曾体验,也曾在书中看到过。
至少……先前景黎送他们的话本子里,就有一整章的情节写主角在温泉中颠鸾倒凤。
贺枕书忽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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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桩事,忙道:“你别乱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哦,我们这回去是为了正事,不可以胡来!”
裴长临:“……”
天地良心,他这次真没乱想。
二人成亲到现在已过了一月有余,事到如今,裴长临总算是彻底明白自家小夫郎是个什么性子。这人看着正经,脸皮儿也薄,实则对那档子事并不排斥,反倒希望能与他多亲近。
坏得很。
裴长临心下了然,也不戳穿他,而是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既是书画展,你要准备画作吗?”
“要的呀。”贺枕书顺利被他引开话题,道,“而且,我已经想好要画什么了。”
先前那几幅画被高价卖出,给了贺枕书不小的自信。
裴长临难得见他如此信心满满的模样,问道:“你要画什么?”
“保密。”贺枕书微微一笑,卖起了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贺枕书这回打定主意要将保密进行到底,接下来的十天,他甚至将平时画画的书桌都搬去了另一间小屋里,每次作画都紧闭门扉,不让裴长临去看。
十天后,贺枕书带着装裱好的画作,与裴长临一同乘上了出城的马车。
这温泉山庄在城外一座深山当中,马车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山路,才远远看见那山谷深处的庄子。山庄外停了数辆马车,裴长临扶着贺枕书走下马车时,大门前正有人在查验身份。
“是你!”二人刚走过去,一名书生模样的男子便迎上前来。
这人瞧着并不面熟,贺枕书愣了下,对方忙朝他二人拱手行礼,自我介绍起来:“在下褚明章,乃府学学子。你……你是贺公子吗?”
“是我。”贺枕书道,“但你怎么……”
“果然!”褚明章笑起来,道,“那日府学踏青诗会,在下也在场。”
贺枕书恍然。
他在踏青诗会里拿了诗魁,当时学政大人当众报出了他的姓名,在场的府学学子应当都看见了他。
认出他并不奇怪。
“那首诗真是妙极!贺公子年纪轻轻,竟能做出如此佳句,实在令在下佩服。”这褚明章显然也是个健谈的,见到贺枕书更是激动不已,喋喋不休起来,“可惜那日与贺公子不曾有机会交谈,也不知贺公子家住何方,无法前往拜访。没想到贺公子竟也来参加书画展会!”
那日宣布诗魁之后,贺枕书便被引去了树林里与裴长临见面,不曾与在场的文人学子有太多交流。不过,就算他仍然在场,众人对他的态度也不一定会是如今这样。
事实上,由于宣布诗魁时学政大人并未当众展示贺枕书的诗作,那时台下许多人都是不服气的。
一名双儿,怎么可能写出比他们更好的诗?
当时许多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直到翌日复课,府学将那首荣获诗魁的诗作张贴出来。
能进入江陵府学的,大多都是各州县最为优秀的学子,自有明辨是非优劣的能力。读过那首诗后,虽然仍有少量挑刺的质疑声,但大部分人却是心服口服了。
褚明章便是其中之一。
他随二人一起查验请帖进了山庄,还追着贺枕书聊个不停。
“没想到,贺公子不仅擅长作诗写词,在书画造诣上也颇有涉猎。”他注意到贺枕书抱在怀里的画轴,也指了指自己背在身后的几幅画,“实不相瞒,在下也极喜爱书画,这回府学在这书画展只有九个名额,在下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争取来的。”
“……贺公子也住在西苑吗?若不嫌弃,在下今晚略备薄酒,与贺公子细谈一番书画技艺,如何?”
“不方便。”回答他的,是裴长临。
裴长临面无表情将自家小夫郎往身旁带了带,道:“褚公子若想交流书画技艺,等明日书画展正式开始,自有机会。今日我夫郎舟车劳顿,就不奉陪了。”
褚明章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裴长临又道:“而且,我们住在东苑。”
二人也是来到这温泉山庄才发现,这书画展办得格外正式。不仅进庄时需要仔细查验身份,就连每人的住处也事先有所安排。
与会的文人学子住处大多都在西苑,是连片的几间屋舍,屋前屋后还有许多露天汤池。
但或许是念在贺枕书是个双儿,贺枕书与裴长临的住处被安排在了东苑的独立庭院。
这温泉山庄依山而建,东苑与西苑之间相隔甚远,褚明章别无他法,只能先行告辞。
裴长临牵着贺枕书继续往东边走去。
贺枕书一手抱着画轴,一手被自家夫君牵着,瞧了瞧对方冷峻的侧脸,忍不住笑出了声。
裴长临脚步微顿:“笑什么。”
“笑你呀。”贺枕书笑着道,“难得碰上一个欣赏我诗词的人,多聊两句也不会怎么样,干嘛这么生气?这样你都受不了,要让你见到我以前出入文人集会,与他们曲水流觞、饮酒作诗的样子,不是要气得冒烟了。”
“……”
贺枕书与其他双儿不一样,裴长临是知道的。
他喜欢热闹,喜欢与同好之人交流,也喜欢参加这类文人集会。
他并不是被养在深闺之中的双儿少爷,他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皆是如此。
但自由就意味着要与人结交,他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而这其中,大多都是男人。
“我没有要限制你的意思。”裴长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抱歉。”
贺枕书方才那话纯粹是在说笑,听见裴长临忽然这么正经的道歉,反倒愣了愣。他捏了捏裴长临的手,笑得更开心了:“我没有生气呀,其实我刚刚也觉得那位褚公子话有点太多了,真是叫人应付不来,多亏你替我把他打发走。”
“但我还是……”裴长临摇摇头,“我下次会注意,不会再干涉你与人结交。”
贺枕书点头应道:“好呀。”
他话音落下,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阿书?!”
二人皆是一愣,转头看过去,只见一名穿着富贵、手拿折扇的少年快步朝他们走来,身旁还带了个小厮。
“真的是你啊,我方才远远看见背影就觉得像你!”少年眉梢都带着喜色,三两步走到他们面前,甚至还想张开手臂去抱贺枕书。但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没敢真的扑上来,只拍了拍对方肩膀:“上回不是说好了要给我写信的吗,我都不知道你又来府城了!”
裴长临不曾见过这少年,但他身边那小厮,他却是认识的。
是贺枕书过去的书童,双福。
那么,这个人就是……与贺枕书一起长大,在贺家家道中落时还想说过娶他的那位旧友,徐承志。
裴长临:“……”
第098章第98章
几个月前,贺枕书和裴长临第一次来府城时,曾去徐家的书肆买过书。
那时徐承志不在店里,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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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枕书得知裴长临治疗凶险,也没了与人见面叙旧的心情。
那时候,他的确答应过会给对方写信。
可回到青山镇后,贺枕书的心思全落在裴长临身上,一个不小心……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就连这回重新来到江陵府,竟也没想起来要与自己这旧友见面。
贺枕书沉默片刻,果断没说实话:“我这不是刚来府城没多久嘛,还没来得及去见你呢!”
“真的吗?”徐承志狐疑地眯起眼睛,“我怎么觉得你就是忘了……”
贺枕书干笑了两声,转移话题:“对了,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夫君……”
“我知道,那个做木匠的裴家嘛。”徐承志打断他,语气似有几分不悦,但还是朝裴长临勉强露出了微笑,“裴公子好啊,在下徐承志,是阿书的……朋友。”
他的个子与裴长临差不多几乎高,年龄也相仿。他有意将“朋友”那两个字咬得极重,打招呼时也只是随意拱了拱手,态度并不算友好。
裴长临同样沉着脸:“徐公子安好。”
贺枕书自然看得出两人这不善的氛围,正想说什么,又听徐承志道:“对了阿书,我爹也来这温泉山庄了,他前些日子还在念叨你呢,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难得在这里遇见,你要不要与我去见他一面?”
“可……”贺枕书犹豫地看了眼裴长临。
书画展明日才正式开始,他们今天有意早些过来,本是打算借机在温泉山庄好好玩一玩的。
谁知会遇上熟人。
若只有徐承志一人,贺枕书还能借故拒绝。但徐父与他爹爹也是多年旧友,这么久没见,他的确是想去见一见的。
“没关系,去吧。”裴长临态度倒是平和,“既是你的朋友,我也放心。”
他也将“朋友”那两个字说得极重,没朝徐承志看一眼,只轻轻接过了贺枕书怀中的画轴:“我回屋等你。”
贺枕书被他这故意闹脾气的模样弄得无奈,笑着点点头:“好。”.
徐家父子也住在山庄东苑。
徐父与贺父同为书商,年轻时有不少生意上的往来,是多年至交好友。贺家出事之后,徐父甚至第一时间便去了安远县。
可惜,他区区一介商贾,在官府面前说不上话,最终没能救下挚友。
也没能救下被远嫁的故友之子。
往日待人严厉的徐老板,一见贺枕书就红了眼眶,拉着他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只颤抖着道:“小书好像清瘦了许多。”
贺枕书也险些落下泪来,摇摇头:“我现在过得很好,徐伯伯不用担心。”
徐承志候在二人身边,没忍住接了话:“哪里好了,就凭你那病秧子夫君?看着还没我结实——”
他话音刚落,就被徐父踹了一脚:“胡说八道什么,还不给你阿书哥哥怕泡茶去。”
徐承志抱着头往后躲:“双福已经去拿茶叶了!”
徐父:“那你也去!”
徐承志慌慌张张跑了,看得贺枕书忍俊不禁。
“你别听那小子瞎说。”徐父回过头来,温声道,“我都听双福说了,你与夫君现在相处得很好,是不是?”
“嗯。”贺枕书点点头,“他待我很好。”
“好,那就好。”徐父拭去眼尾一点水痕,又拍了拍贺枕书的手背,“这样就很好,你爹已经走了,你便好好过日子,其他的……就莫要再想了。”
贺枕书抿了抿唇。
“怎么,你还没死心?”徐父问他。
当初贺家刚出事时,徐父是想过要帮忙的,案子的大致过程他也知道。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明白想要为贺父翻案有多困难。
事实上,每一个知晓案情的人,都劝过贺枕书放弃。
贺枕书不想多言,也再不想听人劝他放弃,只低下头来,没有回答。
徐父注视着他,似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罢了,这么久没见,就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
他道:“你这一年多过得如何,与徐伯伯说说,在夫家可还顺心?那些人没欺负你吧……”
徐父拉着贺枕书闲聊叙旧,一聊就是好几个时辰,还被他留下用了晚饭。等贺枕书与徐家父子道别,回到山庄给他们分配的院子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屋内灯火通明,裴长临正坐在桌边看书。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只是抬头瞥了贺枕书一眼,依旧安安稳稳端坐原地,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
完蛋。
出去太久,小木头生气了。
贺枕书在心中暗道不好,若无其事走过去:“吃过饭了吗?”
这回书画展的东家财大气粗,不仅提供了如此气派的温泉山庄给与会者居住,一日三餐也准备妥当。听闻今晚庄内甚至准备了晚宴,不过以裴长临那孤僻的性子,想来也不会独自去晚宴上吃饭。
裴长临还是不去看他,闷声道:“有人送了晚饭过来。”
贺枕书“哦”了声,走到他身边,故意挨着他坐下:“那……去泡温泉了吗?”
比寻常尺寸稍宽一些的木头椅子也难以同时坐下两个人,裴长临被迫往边上挪了挪,还是做出一副专心看书的模样:“没去。”
“为什么不去呀?”贺枕书软着嗓音问。
裴长临又瞥了他一眼,态度稍有缓和:“你不在……一个人没意思。”
“噢噢……”贺枕书半个身子都贴在了裴长临身上,他将下巴枕在对方肩头,歪了歪脑袋,“可现在我在了呀。”
裴长临正欲翻书的动作一顿。
贺枕书把对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发笑,面上依旧做出一副正经模样:“我呢,现在要去泡温泉了,你如果还想看书那就继续看吧。”
他说完这话便要起身离开,刚一转身,就被人抓住了手腕。
贺枕书憋着笑,扭头看他:“不看书啦?”
“一会儿再看。”裴长临板着脸,声音依旧有些发闷.
山庄给他们分配这院子共有前后两间屋舍,较大的这间作为卧房使用,卧房后方修建有回廊,连通至另一间屋舍,是一座室内汤池。
比起徐家父子那座院落,这个院子要稍小一些,也不像其他院子那样带有露天汤池。
想来也是考虑到贺枕书的双儿身份,特意做了安排。
贺枕书把自己泡进温度适宜的汤池时,心中还在感慨这温泉山庄的主人的细致。
前方水流微动,是裴长临入了水。
这汤池足有一间小屋那么大,不知是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在生气,裴长临竟然还特意绕到了另一头入水。
室内汤池水汽充盈,连带着对方的身影也带了几分朦胧。
贺枕书无声地笑笑,故意没理会他。
这温泉水多半有叫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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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放松的功效,贺枕书兀自靠在白玉石壁上昏昏欲睡,没过一会儿,身旁的水流再次传来震动,是对方主动贴了过来。
贺枕书没有睁眼,也没有挣扎,顺从地被人搂进怀里。
他伸手勾住裴长临的脖子,在对方肩窝蹭了蹭:“我错啦,你别生气了。”
贺枕书生气时裴长临总不知道该怎么哄他,但换过来,若是裴长临闹起脾气,就好应付得多。
只要服个软,撒个娇,对方立刻就能消气。
万试万灵。
果然对方的手臂很快覆上来,轻轻搂住了贺枕书的腰肢:“去那么久……”
“徐伯伯年纪大了,话多些嘛。”贺枕书笑了笑,又埋怨起来,“谁让你都不来救我的?我夫君不让我在外面待得太久,我还能不走?”
裴长临沉默一下,低声道:“我答应过,不会干涉你与人结交。”
因为贺枕书并不像寻常双儿那样甘愿留在家中相夫教子,所以他格外在意,极力避免一切限制贺枕书自由的举动。
他希望给予贺枕书最大的尊重。
贺枕书自然知道他的用意,他偏头想了想,道:“要不这样吧,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我们偷偷打个暗号。若我不愿留下,就偷偷向你比个手势,你就立刻强硬地把我带走。若我愿意留下,就换一个手势,唔,如果我只想留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又该怎么办……”
小夫郎认真琢磨着,裴长临噗嗤笑出了声。
“知道了,我下次会先偷偷问你意愿。”裴长临态度彻底软化下来,眼底藏不住笑,“说一句话的机会总是有的,何须比什么手势。编出那么多手势,你最后真能记得住吗?”
贺枕书:“怎么记不住,我记性很好的!”
裴长临学着他的语气:“把你的记性用在其他地方吧!”
贺枕书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裴长临也安静下来,汤池内一时只能听见水流之声。温热的活水轻轻冲刷着二人的胸膛,藏于水汽之下的肌肤亲密贴近,原本相拥的动作渐渐变了味道。
暗示般拂过腰间的手激得贺枕书轻轻一抖,率先察觉到了对方的变化。
那分量不管多少次都叫人心慌,他不动声色挣脱开对方怀抱,随着水流往边上躲去。可对方紧随其后,轻而易举便将他困在池壁角落。
贺枕书竭力偏过头去:“你之前说过不会在泡温泉的时候胡来的。”
“我说过吗?不记得了。”裴长临低头吻去他眼尾的水珠,坏笑起来,“我只知道,有人趁我不在家偷偷翻风月话本,就是温泉那篇,翻了好几次。”
贺枕书愕然:“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裴长临垂眸看他,又深深吻下去,含糊的话音贴着对方唇边响起:“阿书,你都学了什么,教教我……”.
教学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贺枕书伏在水里,浑身上下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裴长临搂着他,低头仔细帮他清理。
对方动作极尽柔缓,贺枕书不自在地动了动腰,带着困意道:“每回都清理得这么勤,还怎么怀得上呀?”
比起寻常女子,双儿本就不易受孕,何况每回结束之后,裴长临都要仔细帮他沐浴清理一番。
根本就是没打算给他那个机会。
贺枕书抬起眼皮看他:“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想要?”
裴长临动作一顿,轻声问:“你想要吗?”
“我要不要都可以吧。”贺枕书思索道,“不过如果真有孩子,最好是像诺诺和小小那样听话可爱的,调皮的我就不想要了。”
裴长临无奈:“还能这样挑的?”
“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贺枕书理直气壮。
裴长临笑了笑,又垂下眼来,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我知道,你就是还不想要。”贺枕书打了个哈欠,困得揉眼睛,“是不是怕孩子会打扰我们独处?”
裴长临轻轻“嗯”了声。
“好,那就先不要。”贺枕书勾着裴长临的脖子,直起身在他唇边吻了一下,“你是一家之主,都听你的。”
第099章第99章
贺枕书与裴长临头一天晚上胡闹到大半夜,第二天顺理成章又没起得来床。
好在书画展是翌日下午才正式开始,不至于耽误正事。
而同样没起得来床的,还有另外两个人。
半山腰的另一座僻静庭院内,两条小锦鲤在院中的温泉池里欢快地游着泳,溅起水声哗啦作响。一袭黑衣的青年阿七候在池水边,艰难控制着局面:“先生他们还没醒呢,你们小声一点……小姐,回来,不能往石头缝里钻!”
大清早就不得清净,屋内,青年把搭在床边的手缩了回来,转身被人搂进怀里。
“什么时辰啦?”景黎倦得眼睛都睁不开,半梦半醒般问道。
“巳时都过了吧。”秦昭估算一下时辰,笑道,“你儿子闺女都在外头吵翻天了,你还能睡得着?”
“习惯了……”景黎把脸埋在对方怀里,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巳时都过了你怎么还不出门,你不是还要帮小书引荐那几位到场的书画名家吗?”
这其实才是他们请贺枕书与裴长临来书画展的真实原因。
秦昭先前答应过贺枕书,要替他引荐几位认识的书画名家,不过他此前一直忙于公务,没能找到机会。这回工部的事务告一段落,他又正好得知城中文人要举办书画展,便找故友借了这温泉山庄作为场地,顺势给那二人也送了封请帖。
“他们也不一定能起得来呢……”秦昭笑了笑,又道,“而且,我觉得不必心急。”
景黎:“嗯?”
“那些名家大师大多心高气傲,小书年纪还小,我要是直接将人引荐到他们面前,多半还觉得我是带了私心。”秦昭道,“如此,他们如何能客观看待小书?”
景黎明白过来:“所以,你是想让小书和其他人一样,在书画展上以作品说话?”
他又有犹豫:“可这回参加书画展的人应该都挺厉害的吧,万一……”
“上回诗会的竞争对手,还全是府学的‘才子’呢,小书不一样脱颖而出?”知道他想说什么,秦昭笑道,“还是你先前说,不能因为小书是个双儿就小看了他,你自己这又是在做什么?”
景黎不说话了,轻轻“哼”了一声。
“展会毕竟不是比赛,没有什么优劣之分,只有以画会友,寻求同好。”秦昭又道,“小书愿意带着作品前来,就证明他并不害怕出入这类场合,不必替他担心。先让他去试试看,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知道啦。”景黎又把脑袋埋回秦昭胸膛,重新闭上了眼,“这样也好,小书总对自己没有自信,上回竟还觉得那诗魁是你走后门给他的……你要是直接向他引荐名家,就算有人欣赏他,他多半也要觉得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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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靠我们帮忙。”
给他机会,让他自己证明自己,是最好的选择。
“嗯。”秦昭点点头,“我也有此考量。”
“可惜小书是个双儿。”景黎轻声叹了口气,“他那么聪明,又那么有才华,若是男子现在一定前途无量,说不准还能像你这样考个状元,而不会……”
可惜,当朝不允许双儿入学,更不用说科举入仕。
秦昭若有所思般沉默下来。
景黎在他怀中蹭了蹭,为自己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不过小书应该没问题的,听说他之前的画卖得很好呢,还有人高价找他约稿。”
他笑了笑:“你以前要是有这本事,我们哪至于过得那么紧巴巴的。”
秦昭:“……”
他无声地笑笑,揽着对方腰身的手轻轻施力:“这是开始嫌弃我了?”
“没有没有,我错了……痒!”
垂落的窗帘掩去二人亲密无间的身形,院中水声激荡,盖住了青年含笑的求饶声.
贺枕书与裴长临直到快中午时,才磨磨蹭蹭去了前院。
温泉山庄给每一位带着作品前来的与会者都安排了悬挂展示书画的区域,一夜过去,家仆搬来了许多悬挂书画的展示架,院子里经过精心的布置,有好几处已经挂上了书画作品。
眼下正是初夏,庄内花团锦簇,天气宜人,可院子里却没有多少人。
人群都挤在与庭院相连的前厅里,吵吵闹闹不知在议论着什么。
两人来得晚,没机会挤进去,贺枕书垫着脚往里看:“他们在做什么呢?”
“今日有几位城中有名的书画名家前来,许多人都想得到他们的指点,或者是想讨要个签名什么的……”回答他的,是同样站在院中的一位女子。
那女子与他们年龄相仿,模样清丽,打扮得体,发间插着一支金簪,一看便知并非普通人家出身。
但她似乎有些不高兴,说完这话还冷哼一声,不满道:“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书画展,还是名家大师的见面会。”
江陵府文人辈出,贺枕书也有极为喜欢的书画名家定居此地。但他看了看女子的脸色,最终还是忍下了向她询问他喜欢的那位名家今日有没有来的念头。
许是见他反应还算平静,女子态度也缓和了些,道:“我就是觉得他们不该来抢这风头。今日这书画展本就是为了欣赏民间书画来的,要想看他们,怎么不去他们自己办的画展?”
这话说得其实在理,但贺枕书可不敢如此背后议论别人,只支支吾吾应了声。
女子显然是个没心眼的,听他附和还当是他同意了自己的观点,当即高兴起来:“不说这些了,你们也是来参加书画展的吗?府城向来人才济济,我期待这个画展好久了,希望能比其他地方的有意思!”
贺枕书好奇:“姑娘也爱作画?”
“那倒不是。”女子道,“我爹以前倒是想让我学,但我没那天赋,学来学去也没成什么气候。”
她坦诚道:“不过我喜欢收集名画,这回混进来也是想赏画的,若是能碰上喜欢的,买些回去就更好了!”
原来是买主!
贺枕书眸光一亮,态度顿时凛然起来。
但他也说不出那等自吹自擂、自我推举的话,迟疑了一会儿,试探地问:“那姑娘……喜欢什么类型的画?”
“我吗?好多类型我都喜欢的呀,比如山水画、市井画……”
女子如数家珍般细数起来,还没等她说完,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走过来:“崔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女子霎时止了话头,做出一副嗔怪的模样:“凑完热闹了?”
“我就是进去随便看看……”男子顿了顿,放缓了声音,上前要去拉她的手,“婉儿,你别生气。”
女子冷哼一声,没让他碰。
但她很快又缓和了面色,道:“罢了,我知道你钟爱书画,以前也没有与他们结识的机会……你现在与我一起,想认识谁不行?我以后可以替你慢慢介绍嘛,何必与人去凑这个热闹。”
男子忙点头:“婉儿教训得是。”
二人话音暂歇,贺枕书又问:“姑娘姓崔?那你与崔鸣崔老先生……”
崔婉儿答道:“那是我爷爷。”
贺枕书:“……”
难怪她刚才骂那群书画名家骂得那样畅快,崔鸣老先生可是江陵府书画界的老前辈了,谁来了不得给几分薄面!
贺枕书久闻崔鸣老先生大名,心中仰慕已久,但看出崔婉儿似乎并不想过多谈论这个话题,勉强压下继续向她打听的心思。
但他还是旁敲侧击问出了些信息。
崔老先生今日也来了温泉山庄,可他并非与崔婉儿同行,而是随府城其他几位书画名家前来,所以崔婉儿事先其实也不知道他们会来。
至于崔婉儿,她来这书画展的目的,其实也不仅仅只有赏画、买画这么简单。
与崔婉儿同行那名男子名叫林天逸,是个落第秀才,家境贫寒,以卖画为生。
崔婉儿虽并未继承她爷爷的书画天赋,但她自幼耳濡目染,极其喜欢收集字画。她就是在某次书画展上,见到了这位林先生的画作,一见倾心,当场买下了他所有的画作。
林天逸在当地似乎小有名气,但在府城中还没有多少人认识他。
崔婉儿不甘心自己喜欢的书画作品就这么被埋没,于是向林天逸提出,要与他带着画作来这温泉山庄,试试看能不能借此机会,在江陵府打出名气。
可谁知这书画展还没开始,就被那群成名已久的书画名家抢去了风头,她自然不高兴。
一行人说话时,前厅的人渐渐散去一些,约莫是庄上的管事终于回过神来,控制了场面。
“走,我去与他们聊聊。”崔婉儿拉着那位林先生离开了。
二人很快走远了,贺枕书收回目光,却见裴长临已久望着对方离开的背影。
“回神啦。”贺枕书伸手在裴长临面前晃了晃,道,“你看什么呢,看得那么出神。”
裴长临道:“我看那位崔姑娘。”
贺枕书:“?”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裴长临这才意识到自己话中的歧义,忙解释道,“我就是觉得那位崔姑娘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贺枕书眨了眨眼。
这小木头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除了钟府和营造司哪儿都不去,还能见过这名门大家的千金小姐?
裴长临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微微皱起了眉.
早晨的骚乱没有影响书画展的正常举办,午后,所有展位布置完毕,贺枕书抱着画轴,到了山庄给他们安排的展位前。
好巧不巧,正好与那位林先生的展位临近。
崔婉儿没在他身边,林天逸客气地与他们打了招呼。
他手边放着好些精心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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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画轴,注意到贺枕书怀中只有一个画轴,有些诧异:“二位只带了一幅画来?”
多半是以为这画是裴长临所绘,所以这话他是对着后者说的。
贺枕书插话道:“因为我手头没有别的画了,这幅还是临时赶出来的。”
“原来……”林天逸恍然般看向贺枕书,又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小公子也是以卖画为生?”
“也不算吧。”贺枕书道,“我其实画得不多,时不时会卖一幅。”
林天逸笑道:“看来小公子的画卖得很好。”
寻常以卖画为生的画师,哪里能保证自己每一幅画都卖得出去,日子长了,必然积压不少存货。
像贺枕书这样手头没有存余的,通常都是极少数名气极高、不愁卖画的画师。
贺枕书谦逊地笑笑,正想说什么,忽然听见有人唤他:“阿书!”
徐家父子从远处走来。
“原来你在这里,找了你好久!”徐承志三两步走上前来,笑着与他说话,“他们给你这位置还不错啊,我还担心你们初来乍到,会被扔到什么犄角旮旯去呢。”
他话音刚落,又被徐父踹了一脚:“能不能说点好的!”
这对父子俩从小到大相处方式就没变过,贺枕书笑了笑,向对方引荐:“徐伯伯,这是我夫君,长临。”
裴长临:“伯父好。”
“哎。”徐父对着二人时倒是眉开眼笑,温声道,“裴公子果真一表人才,小书这孩子可怜,有你照顾他,我也放心。”
徐承志不满地小声嘀咕了句什么,但在场所有人都没听清。
众人在这边说着话,没有人注意到,与他们仅相隔一个展位的林天逸,脸色陡然变了。
他站在原地怔愣了片刻,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手忙脚乱想将桌上刚从布袋中取出的画轴收起。
与此同时,前厅方向,崔婉儿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走过来。
“就在那里,前面就是了。”崔婉儿道,“爷爷,您先前总说林先生的画发挥不稳定,部分画作虽有灵气但稍显稚嫩。他这回给我画了一幅新的,我觉得特别好,您看看嘛。”
“你口中的特别好,我可不敢认。”崔老冷哼一声,“谁知道你究竟是看上了人家的画,还是看上了那个人。”
崔婉儿被他说得瞬间红了脸,难为情地低下头,压低声音道:“我真是先喜欢画才想与他见面的,人……人也不错就是了。”
祖孙俩相携着走到近前,才发觉林天逸脸色差得可怕。
崔婉儿担忧地问:“林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林天逸面色苍白,额前都渗出了汗:“我、我身体有些不适,今日恐怕不能奉陪了,改明再——”
“身体不适,那要赶紧找大夫才是啊!”
崔婉儿惊呼一声,转头就想唤来下人帮忙,林天逸忙拉住她:“不必——不必了,我回屋歇会儿就好,先回去歇一会儿……”
“真的没事吗?”崔婉儿眼底难掩担忧,但听见对方这么说,也没有过多阻拦。
只是见他还在收拾画轴,又道:“林先生不必将画轴也带走呀,我帮你守着就成,爷爷还想看呢。”
“可……”林天逸欲言又止。
两个展位隔得近,贺枕书很快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他担忧地朝对方望去,还没说什么,却见裴长临主动走了上去。
裴长临走到林天逸面前,淡声问道:“林公子,需要帮忙吗?”
林天逸低头抱着十多个画轴,几乎不敢看他:“多谢……多谢裴公子,不必了,我回屋歇会儿就——”
裴长临轻声打断他,语气不冷不热:“林公子,你带这么多画过来不容易,就这么放弃展会的机会未免太可惜了。不如就把画留下来,我们两家展位离得近,我们帮你守着就是。”
裴长临性子内敛,不喜欢贸然出头,平日他与贺枕书同行,通常都是由贺枕书来与人交流。
很难见到他主动与人搭话。
而且,听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忽然变得不太高兴似的。
贺枕书疑惑地跟过去,轻轻拉了下裴长临的衣袖。
后者朝他摇摇头,又朝林天逸伸出手去:“林公子,就把画放在展位吧,我们一定替你保管好。”
裴长临的态度还算温和,林天逸却像是被人踩到尾巴似的,骤然往后退了两步:“别碰我!我的画凭什么给你们,走开,我不参加展会了!”
崔婉儿也微微蹙起眉:“林先生?”
林天逸这一嗓子,喊得许多先前不曾注意到他们的人都纷纷看过来。被他呵斥的裴长临却似乎并不介意,神情依旧平静:“我只是想欣赏一下林公子的画作罢了,林公子要是不愿,那就算了。”
“不过,我能不能再多问一句。”
他低头看了眼被林天逸紧紧抱在怀中的画轴,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冷色:“林公子能不能告诉我,你在画中使用的署名是什么?”
第100章第100章
林天逸没有回答。
贺枕书抓着裴长临的衣袖,低声问:“怎么了呀?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裴长临道:“我想起来为何会觉得崔姑娘眼熟了。”
他扫了眼还在强作镇定的男人,对崔婉儿道:“一个月前,我夫郎收到了合作的字画行掌柜的书信,说有一位买家很喜欢他的画,希望高价约稿,让他绘制一幅女子游园图。”
“那书信上详细描绘了画上女子的模样特征,身形纤细高挑,杏眼薄唇,喜着青绿衣衫,佩戴凤羽金簪。”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崔婉儿脸上:“并且,女子的眉骨与鼻梁右侧分别有一枚小痣。”
贺枕书近一年来的画作更偏写意的风格,无论事绘景还是绘人,都更着重描绘其特征与神韵。
先前被他绘入画中的女子,特征与崔婉儿近乎是一致的。
贺枕书先前的确不曾注意到这些。
他忽然明白了裴长临想说什么,抓着对方衣袖的手下意识收紧。
裴长临问:“敢问崔姑娘,近来是否收到过类似的书画作品?”
“我……”崔婉儿张了张口,神情有些犹豫,“我的确收到了一幅游园图,可那是……”
“够了!”打断她的,是林天逸。
后者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神态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似乎找回了些理智。
他怀抱着画轴,冷冷与裴长临对视:“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说林某盗用你夫郎的画作不成?真是笑话!”
“林某根本不认识你夫郎,不知他画过什么,更枉论盗用!”他厉声道,“林某是给崔姑娘绘过一幅游园图,可那根本并非你口中所言的高价约稿,而是在下赠予崔姑娘的礼物。那画作是我与崔姑娘见面之后亲手所绘,代表了林某的真心,岂容公子在这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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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逸这话说得义正词严,说完后,又转而面向崔婉儿,话音放得温柔起来:“抱歉,婉儿。没有画师能容得下这种指责,何况是那幅画……你应当明白我的。”
崔婉儿被他说得动容,察觉身旁老者略带不悦的眼神,又收敛了几分。
她上前半步,朝裴长临解释道:“林先生说得没错,那画作的确是林先生为我绘制的,上面绘制的场景也是我们初遇时的地点……公子是不是弄错了?”
这会儿院子里本就人多,双方的争执很快引来了许多人驻足旁观。
众人听了崔婉儿的话,都窃窃私语起来。
“许是弄错了吧,和画中女子的特征一致哪能作为佐证,这年头就连作画的思路都可能相撞,何况这点巧合?”
“这位可是崔老的孙女儿,听说崔姑娘眼光独到,她看重的画师,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说得那么言之凿凿,怕不是故意找事吧……”
议论之声渐大,徐承志眉头一蹙,正欲上前,却被徐父拉住。
后者朝他摇了摇头,示意静观其变。
展位旁,贺枕书攥着裴长临的衣袖,小声问他:“长临,你确定吗?”
旁人说得没错,如果只是画中女子的特征相似,这个理由并不能完全立住脚。
其实他们本不该打草惊蛇,就算有所怀疑,他们也应当等到对方将画作拿出来,看过之后再做判断。可现在,他们非但没能立刻拿出证据,反倒被对方如此坚决驳斥,不知不觉就架在了一个下不来台的位置。
如果非要逼得林天逸交出画作,结果却与贺枕书的画并不相同,他们必然会被当做闹事处理。
除非……
“我确定。”裴长临笃定道,“不会有错。”
贺枕书抬眼看他。
或许是裴长临这段时间身体有所好转,精神渐渐好了起来。也或许是他如今跟着钟钧大师出入营造司,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不再像过去那样不愿与人打交道。
裴长临近来越来越能独当一面,举手投足也变得越发从容。
这种变化,与他最为亲近的贺枕书,其实不容易察觉到。
因为,裴长临对他的态度根本没有改变。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意识到对方的变化。
裴长临一句话打消了贺枕书所有顾虑,他抬眼看向对方,鼓起勇气开口:“我画的那幅游园图,从场景至人物皆是按照买家要求绘制。事实上,买家将那游园图上的场景要求讲述得十分细致,只要有人知晓崔姑娘与林公子相遇时的事,便能引导我绘出一样的场景,那并不能作为佐证。”
“林公子若觉得是我们误会,不妨将那幅画拿出来,我们一看便知。”
他握住裴长临的手,认真道:“如果是我们弄错,我与夫君愿意向二位道歉,并马上离开此地,不再参与这次书画展。”
裴长临愣了下,偏头看向身边的人。
少年说话时语气倒还坚定,察觉到他看向自己,又放轻了声音,小声埋怨:“你最好真的没弄错,我还没玩够呢。”
裴长临一笑:“放心。”
贺枕书的表态格外陈恳,在场众人也纷纷表示赞同。
“是啊,就把画拿出来,让大伙看看就是了!”
“对,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场面风向再次转变,林天逸抱着画卷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崔婉儿劝道:“林先生,既然大家都这么说,就把那幅图取出来给大家看看吧。我相信那二位公子也是明事理的人,只要明白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必然不会过多纠缠。”
她笑了笑:“咱们来这里,不就是想让更多人看到你的画作吗?这是个机会啊。”
林天逸眸光一动。
他缓慢抬起头来,与崔婉儿对视片刻,恍然般点点头:“对,这是个机会。”
众目睽睽下,林天逸走到展台前,将怀中的画轴一个个放在桌上。他的手指不知为何在微微颤抖着,但动作却不疾不徐,万分细致小心。
他没有再看贺枕书与裴长临一眼,慢慢展开了画轴。
第一幅,第二幅,第三幅……
前三幅画作都与贺枕书的画不一样,而且正如他所说,三幅画的署名各不相同,但风格却是大体一致的。
市井与乡村,山水与湖泊,贺枕书一幅一幅看过去,只觉得心头浮现起一丝极为怪异的感觉。
林天逸的手落在了第四幅画轴上。
他似是犹豫片刻,无声地舒了口气,终于缓慢解开了那缠绕在画轴上的丝带,将画卷展开。
一幅《美人游园图》呈现在众人面前。
宁静雅致的庭院内流水潺潺,一名妙龄女子坐在池水边,正伸手去探生长在池水中的一朵莲花。整幅画作完成得细致完整,女子姿态优雅,神情灵动,赏花时的悠然心境几乎跃然纸上。
周遭隐约响起赞叹之声,崔老也略微扬了下眉,但依旧没说什么。
那画作的右上方,题着画作者的署名。
——“临书”。
“原来是‘临书’啊!”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出声。
“临书”这个名字,在府城还没有那么大的名气,在场知晓的人其实不多。
听见有人认出来,他身旁的人连忙朝他打听。
“我刚从县城过来,‘临书’在那边可是小有名气的画师了,每次有画作面世都要被人竞拍抢购。我上回去县城的书画展见过他那幅《锦鲤报春图》,画得真是极好,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年轻……”
“所以,到底是不是有人冒名顶替?”
“这我哪儿知道,临书先生从不在人前露面,我没见过啊!”
“可那么厉害的画师,不可能是个双儿吧……”
说话那几人兀自聊开了,林天逸低头看着摊放在桌面上的《美人游园图》,一言不发。
裴长临问他:“还有几幅画,林公子不继续了吗?”
林天逸仍不看他,冷冷道:“你们要看的游园图不就是这幅?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裴长临点点头:“也好。”
他抬眼看向崔婉儿,解释道:“崔姑娘,我夫郎在去年与青山镇的文轩字画行签约契约文书,答应将字画寄售在字画行,由字画行的胡掌柜代为售卖。”
他顿了顿,略微放大了声音:“我夫郎这一年间在字画行寄售了数幅画作,使用的署名,皆为‘临书’。”
他此言一出,四下顿时哗然。
崔婉儿也愣住了,下意识看向了林天逸。
裴长临问:“林公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你问我有什么话说?”林天逸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公子该不会以为,你随便指着一幅画说这是你画的,就能令人信服了吧?你说你夫郎是‘临书’,可有什么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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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枕书恼道:“这画就是我画的,还要什么证据?”
“那这事不就矛盾了吗?”林天逸道,“你说这画是你画的,我也说这画是我画的,你要如何证明你说的就是真话?”
“公子没有证据,但林某是有的。”不等他回答,林天逸继续道,“我这另外几幅画,虽然署名各不相同,但无论是笔触与细节处理,还是选题风格,都与‘临书’别无二致。如此,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就是‘临书’?”
“你这人——”贺枕书被他恶心得够呛。
他现在才明白,为何林天逸明知道他们想看的是这幅游园图,先拿出来的却是另外几幅画作。
正如林天逸所说,这几幅画从各方面来看都像极了“临书”的作品,若非贺枕书才是真正的“临书”,他也会误以为这几幅画皆是出自从一人之手。
画师灵感相撞并不罕见,但笔触风格如此相似却不常有。
这个人……就是在故意学他。
贺枕书被他气得手抖,连带着呼吸急促,连眼眶都泛起了红。
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上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裴长临微侧了身,将他挡在身后,也挡住了那些不断朝他投来的视线。
对方掌心温热,声音平静温和:“别急,我来。”
贺枕书原本只是生气,听见裴长临的安慰后,心底忽然又泛起了委屈。他轻轻点了点头,裴长临这才松了手,走到桌前。
他低头仔细端详起摊在桌面上那几幅画,林天逸问:“你看什么?”
裴长临:“这是书画展,我当然是在赏画。”
林天逸话中透着明明白白的讽意:“在下还以为公子工匠出身,应当也不懂得绘画之道,原来还懂赏画吗?”
“你果然认识我?”裴长临抬眼看他,道,“所以,刚才忽然要借故离开,是听见我们与徐家父子交谈时唤了姓名?”
林天逸一怔,别开视线:“在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吗?”裴长临直起身,平静道,“我的确是工匠出身,不懂得绘画之道,更不知道该如何赏画。不过,在装裱字画上,我是懂一些的。”
最初几个月,贺枕书在把画作送去字画行时,是没有经过装裱的。
但未经装裱过的画作,很容易造成损坏,尤其有时候他没办法亲自将画作送去字画行,只能托人转达。
裴长临担心画作在运送时损坏,因此特意去学了字画的装裱手艺。
从托裱画作的绢纸,到镶边装饰,再到轴杆绸带,都是裴长临亲自制作或挑选的。
“我夫郎不擅长动手制作,所以我在家中给他备了许多空白画轴,他画好之后,只需要将画作粘贴到绢纸上就好。”裴长临道,“他很喜欢这样省事的法子,所以,他大概从来没有把那些画轴拆开看过。”
林天逸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渐渐变了:“你做了什么?”
“听说现在许多字画行不仅贩卖画作,还会专门培养一批及其擅长模仿他人的赝画师,专门干那些倒卖仿画的勾当。仿画真假难辨,我不想我夫郎的画作也深受其扰,所以,特意在装裱字画时留下了印记。”
裴长临顿了顿,回头朝贺枕书看了一眼,露出些许笑意:“当然,在他的书画作品上留下我的印记,算是我的一点私心。”
若假以时日,“临书先生”的画作名扬四海,每一幅作品上,都会带着裴长临独一无二的印记。
“林公子也许不明白,就像你不会不认识自己的画那样,木匠对于自己做出的东西同样不会认错。”裴长临敛去笑意,淡声道,“给我家夫郎用以装裱画作的轴杆,每一根都是我亲手削制雕刻而成,林公子要是不信,可以将轴杆抽出来看看。”
“在中心位置,有我刻下的印记。”
“是个变了形的‘临’字,是我夫郎特意给我设计的,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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