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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第51章
孟怀瑾最终没把心中的真实想法说出口,聊完了正事,便要告辞离开。两人一道起身出门,贺枕书走在前头,刚推开房门,就远远看见回廊边闪过两道熟悉的人影。
贺枕书:“……”
孟怀瑾不明所以:“贺公子怎么了?”
“没事。”贺枕书顿了顿,“孟先生这边走。”
贺枕书亲自将孟怀瑾送出铺子,还从路边叫了辆马车,载孟怀瑾离开。马车悠悠走远,他一转头,撞入了一个怀抱中。
贺枕书也不惊讶,笑嘻嘻仰头看他:“不躲啦?”
裴长临:“没想躲你。”
他当然不是想躲贺枕书,只是心里吃味,不太想与那姓孟的见面罢了。
自打上一回与孟怀瑾见过面后,裴长临就对那人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敌意。贺枕书最初还不明白是为什么,事后慢慢琢磨,也明白了一二。
这会儿自然看得出他的心思。
但他没揭穿,只是若无其事问:“你怎么过来了?”
“看着要下雨,怕你淋着。还有……”裴长临将他鬓边的发丝拂到耳后,轻声道,“想见你。”
小病秧子现在越来越会打直球,贺枕书耳根一烫,含糊应了声“知道了”,就要拉着他进铺子。后者却没动,两人视线撞到一处,贺枕书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这段时日都很忙,已经很久没有独处的时间,今日难得空闲,小病秧子想和他腻歪一下。
这才是他特意从庄上赶来的原因。
贺枕书抿了抿唇,心头顿时感觉甜滋滋的,忙碌了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可没等他回答,铺子里忽然传来男人的叫喊:“还在外头站着干嘛,快进来啊!”
周远搬着两把长凳,三两步走到门边,语气兴冲冲的:“长临难得来一趟,我特意让你阿姐多炒了几个菜,马上就好,进来洗洗准备吃饭了!”
说完,便扛着椅子往里去了。
贺枕书:“……”
裴长临:“……”
姐夫一番好意,这时候再说走就太不合适了。两人无可奈何,只能留在铺子里吃饭。
吃过了饭,又被留着唠了会儿家常。
裴长临好长时间没来镇上,阿姐姐夫关心他的身体,铺子里来帮忙的那两个农妇也是看着他长大的,都好奇他现在干的活计,一时间免不了多聊几句。
裴长临离家一段时间,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寡言少语。
他与人闲聊,贺枕书并不插话,只是乖乖窝在一边,手指百无聊赖地在桌下勾着裴长临的衣袖玩。
裴长临倒是神色如常,坐在一旁的裴兰芝却注意到了。她不动声色,往外看了眼天色,不经意般道:“瞧着是要下雨了,长临还是早些带着阿书回去吧。”
周远正聊得兴起,想也没想:“下雨就下雨嘛,大不了住在铺子里,明早再回呗,反正后院还有一间空嗷——!”
他话没说完,被裴兰芝在桌下狠狠踩了一脚。
裴长临:“……”
贺枕书:“……”
“没事,不用管他。”裴兰芝微笑起来,“我去帮你们叫辆牛车,回去早些休息。”
二人这才乘牛车回庄。
牛车慢慢悠悠驶出青山镇,贺枕书放下车帘,无声地叹了口气。
原本还想着可以和病秧子去街上玩玩的。
又泡汤了。
身旁的人发出一声轻微的气音,贺枕书转头看他:“你笑什么?”
“没笑。”裴长临连忙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谁叫那姓孟的留你聊这么久,否则,事先与阿姐姐夫知会一声,让他们别准我们的饭菜,也不必被留下耽搁这么久。”
贺枕书嘟囔一句,还是不想背着说别人坏话:“人家也是为了正事来的嘛……”
裴长临默然片刻,心说如果真是与案子有关,派人过来传个话就是。他还没见过哪位官爷,这般对一个案子上心,恨不得亲力亲为,还特意登门。
何况,这案子的原告明明是阿青。
裴长临没有多说,又问:“所以,他与你说什么了?”
“是案子的事,周常找到了,不过……”
贺枕书将孟怀瑾说的消息如实转述,说完后,又发愁起来:“你说,我该怎么与阿青说呀?”
裴长临:“实话实说就是。”
“可是……”贺枕书有些犹豫。
阿青心地那么善良,性子又那么软,难道真要让他替那混账夫君还钱吗?
先不说他哪里有那么多钱,就算真有,那钱也是阿青自己辛苦赚来的,凭什么要为了个混账夫君搭进去。
对方会不会改过自新还两说呢。
裴长临抬起手,轻轻按了按少年无意识蹙起的眉心:“阿书,你操心过头了。”
贺枕书眨了眨眼。
“不是说你做得不对,只是,这些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你从中干涉太多,万一……”
他是想说,万一到时出了什么问题,容易被人怨恨上。
裴长临这些年身体不好,鲜少与人来往,但这些事他看过不少。尤其是他们这种穷地方,牵扯到钱财、感情,最容易使人性情大变。
他垂下眼眸,对上小夫郎澄澈的视线,到底没能把这些说出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啦。”贺枕书道,“你是担心我管得太多,阿青会不高兴,对不对?说得也是,毕竟是阿青自己家的事,不管他做什么选择,都要尊重他才是。”
裴长临张了张口,有点无奈,又觉得有点好笑。
他问:“那你想怎么做?”
“先写信把实情告诉阿青吧,他如果真想替他夫婿还钱,我们也不能拦着。”贺枕书说着,又正色道,“不过,可不能因为这事借钱给他。阿青有什么困难我都能帮,但要让我拿钱去帮那混账,我心里不舒服。”
“我们就是想借,也没有啊。”裴长临道,“你以为我们手头还很宽裕吗?”
裴长临的药就没断过,最近给阿姐开铺子又是一大笔花销。望海庄那边工程尚未结束,尾款还没结,手头的现钱几乎借给阿姐周转去了,他们身上还真没剩下多少。
贺枕书仔细这么一琢磨,才反应过来:“好……好像是哦。”
他低下头,重重叹息一声:“挣钱真难。”
贺枕书自小是被当做少爷养大的,从小到大,哪里发愁过钱的事。结果现在,日夜都要为了几个铜板精打细算,这才知道挣钱有多困难。
“别担心,以后会好的。”裴长临道。
“我才没担心。”贺枕书放松身体,脑袋轻轻靠在对方肩上,“而且,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毕竟,无论是裴长临还是贺枕书,都算得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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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技之长,不会沦落到为了生计发愁。
比起广大的穷苦乡民,他们的日子已经不算难过。
接下来,就是想办法多赚钱,把小病秧子这身子骨调理好。
贺枕书偏过头,看见了对方轮廓分明的下颚,以及那已经相比过去恢复了不少血色,但依旧颜色浅淡的唇。
他看得出神,裴长临默然片刻,瞥他一眼,最终无奈般开了口:“阿书。”
贺枕书恍然回神,若无其事移开视线:“怎么了?”
“你啊……”
裴长临唇角再次抿开一点笑意,在牛车轻微的颠簸中,朝贺枕书靠近了些。
贺枕书下意识想躲,刚抬头,就被抵在了座椅角落。
这牛车简陋狭窄,味道也难闻,可裴长临这么贴上来,鼻息间便只能闻到两人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贺枕书闭上眼,感受到那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
啪嗒——
一滴水落到了牛车的顶棚上。
裴长临动作一顿。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天边恰在此时划过一道闪电,零零散散的雨滴很快变作瓢泼大雨,席卷了远处连绵的山岭。雨水犹如泼洒般砸在牛车单薄的顶棚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气势颇为吓人。
“果然还是下雨了。”原先暧昧的气氛荡然无存,贺枕书把车帘重新拉好,悻悻道,“幸好没去街上玩。”
这病秧子身体好不容易好了些,要是再淋一场雨,指不定又会病一场。
牛车停在望海庄外,贺枕书找车夫借了蓑衣,两人相拥着快步跑进庄内。
“哎哟裴先生,你们可回来了!”刚走进院子,一个少年就迎了上来,“要是再不回,我就想去镇上接你们了!”
裴长临跑了几步又喘起来,常庆见他脸色不对,连忙上前帮把手,与贺枕书一道把人往屋里扶。
回了屋,先把裴长临扶到桌边坐下,贺枕书脱下蓑衣:“我去把蓑衣还给车夫,常庆,有热水吗?”
“小厨房里一直烧着呢。”常庆道,“蓑衣我去还吧,贺公子在这儿陪陪裴先生。”
“可……”
“没事没事,我跑得快,很快就回来。”常庆从贺枕书怀里接过蓑衣,抱着就往外走。
安安原先正在屋里写字,听见动静,忙拿着自己的成果跑来:“先生,你们终于回来啦,你给我的功课我都——”
他边跑边说着话,刚迈过门槛,被正要出门的常庆眼疾手快抓住了后领。
小崽子脚步一顿,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仰头与常庆对视片刻,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我先去端热水!”
说完,把手里宣纸往怀中一揣,与常庆一道转头出了门。
还贴心地把房门也合上了。
贺枕书:“……”
裴长临:“……”
屋子里静默片刻,贺枕书望着紧闭的门扉,幽幽道:“你说,常庆是不是教了安安一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裴长临坐下后呼吸就平稳了许多,还摸过杯子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也许不是别人教的。”
就他们平时那腻乎劲,以安安那聪慧敏感的心思,相处久了很难不意识到什么。
贺枕书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痛苦捂脸:“阿青知道会骂我的,都教了他儿子什么呀……”
“阿青性格温和,不会骂人。”裴长临宽慰道。
贺枕书低哼一声:“就会说风凉话,还不是都怨你。”
裴长临:“?”
是谁在外头老盯着他看,恨不得时时黏在一起,与人聊天也勾着他的衣袖不放。
怎么又怨他了?
“好好好,是怨我。”裴长临妥协般笑起来,“是为夫错了,以后会注意,外人面前绝不僭越……是这么说的吗?”
“哪学来这么文绉绉的词,一点都不适合你。”贺枕书小声道。
裴长临只是笑笑,朝他伸出手。
贺枕书:“干嘛?”
“外人面前不能僭越,没有外人的时候,不得多找回来?”小病秧子理直气壮,“过来,给为夫抱一下。”
第052章第52章
翌日,贺枕书便写信将孟怀瑾带来的消息告知了阿青。
他听从裴长临的意见,没有在信中过多阐述自己的观点,只将事情如实告知。
但送信的信使没有带来回信。
贺枕书一连等了几天都没消息,实在担心,忍不住又给阿青送了封信,表示他如果需要个人商量,可以来镇上找他。
这回村里倒是回了信。
由村长代写的回信上用词简洁,先向贺枕书表达了谢意,又说他会仔细考虑,反过来宽慰贺枕书不必为他担忧。
这还是阿青第一次明确拒绝贺枕书的帮助。
贺枕书放心不下,但对方都这么说,想来多半已经有了主意,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就这么过去了十日,贺枕书再次收到了来自村中的消息。
来送信的,是住在村头的陈瘸子。
陈瘸子常年在村中拉货谋生,这段时日裴兰芝来镇上做生意,铺子里用的新鲜蔬菜,都是他每隔三日从村中送来。
这天正好是送菜的日子,陈瘸子的板车刚停在铺子前,便一瘸一拐跑进来:“裴家夫郎,那周家的出事了!”
贺枕书一直算着日子,自然知道今天是赌场期限的最后一日,听对方这么说,当即迎上去:“怎么回事?”
“中午时候赌场来人,把周家的带走了!”.
虽然还是青天白日,赌场内却光线昏暗。空气中混杂着各种不知名的气味,吵闹叫喊声充斥着耳膜,一派乌烟瘴气。
阿青跟着几名打手步入大堂,低垂着眼,不敢抬头。
自幼体面规矩的双儿,平日里就连男人多的地方都会自觉避让,哪里来过这种地方。
“哟,这是哪来的小美人儿?”有人注意到这边,哄笑着围上来。
阿青吓得急退几步,领路的打手摆手赶人:“去去去,这是咱们老板请来的贵客,不是来玩的,别动手动脚。”
来人一听这话,悻悻走了。
说话那人回过头来:“别担心,官衙那边打过招呼,不会为难你。”
阿青低低应声,继续跟着几人往赌场内走。
穿过嘈杂的大堂,便到了后院。这赌场规模不小,打手领着阿青一路往里走,来到了一个看守森严的僻静院子。
“人就在里面,你进去吧,别说太久。”打手道。
阿青:“谢谢。”
这院中只有一间简陋的柴房,阿青推门进去,远远看见一个人影蜷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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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当中,看不清面目。
他迟疑片刻,走了进去。
来者也同样看见了他,连忙坐起身来。
“阿青,阿青你怎么来了,是他们抓你来的吗?!”
周常身体一动,便牵扯起一串锁链响声。阿青这才注意到,他双腿带着脚镣,锁链的另一端没入黑暗中,限制着他的活动范围。
这一认知反倒让阿青安心了些,他没有继续往前走,只是低声回答:“是我要他们带我来的。”
“这样……”周常蓬头垢面,身上带了不少伤,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旧明亮,“那你是来还钱的吗?借到钱了吗?”
阿青不答,周常意识到什么,大声喝道:“我在问你话,钱呢!我不是让人传信给你,叫你去借钱吗?!”
“没有人会借钱给我们的。”阿青低声道,“你欠了那么多钱,谁能还得清?”
“那你就去想办法!你要眼睁睁看着我死吗!”他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扯得铁链哗啦作响。
阿青像是被他吓到了,畏惧地瑟缩一下,但仍然没有退后:“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这个态度,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我做了什么……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周常声音忽然又缓和下来,温声道,“好阿青,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赌,不喝酒,也不会再打你了。你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你要是不管我,他们真的会打断我的腿,你……你不能不管我……”
他话音中渐渐带上了哭腔,手脚并用往前爬,竭力朝阿青伸出手去:“好阿青,你再相信我一次,我们出去之后就好好过日子,好不好?我也不想这样的,我是被他们骗进来的,我真的是被骗的……”
第一次或许是被骗,只用十几个铜板,便赢回了十两银子。
他这辈子都没有拿到过这么多钱。
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赢了还想赢,输了就想翻盘,等回过神来,欠的赌债已经如大山一般压在他身上,除了无止境的赌下去,期望何时能一局翻盘之外,再没有别的法子。
“阿青……”周常痛哭起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丢下我……你救救我吧,只有你能救我了……”
阿青低下头,眼眶也悄然红了。
他至今仍然记得最初与此人相处时的样子,年少时一意孤行想嫁的人,怎么会没有动过心呢。可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年那个会温柔待他的男人,渐渐变得陌生至极。
就像如今这样面目全非,让他再也不认识了。
阿青揉了揉眼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布巾打开,里面是些许用麻绳串起铜板,以及一些简单的首饰:“这些是你以前送给我的东西,还有家里能凑出来的现钱,我都拿来了。可能抵不上多少,但现在我只能拿出这些。”
“好、好!”周常道,“你去给他们,告诉他们,我们会接着凑钱,别让他们打断我的腿,你快去!”
阿青没有动。他把东西放在地上,又从怀中取出另一样东西,同样展开放在地上。
那是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写满了字。
周常识的字不多,并不能全都看懂,但他却奇迹般明白了这是什么。
他的神情变了:“……你什么意思?”
“这是合离书,我出门前拜托村长帮我写的。”阿青道,“你在上面签字画押,我就把这些钱给你,就算是……给这些年的夫妻恩情做个了结。”
周常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披散的头发挡住了大部分面容,看不真切。
“……谁教你的?”
阿青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问谁教你的!”周常顿时变了脸色,声音嘶哑而凄厉,“是不是裴家那夫郎?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才刚走不久,你立刻就去报了官。就这么想和我合离,难不成是在外头有人了?!”
啪——
阿青一巴掌扇在了周常脸上。
青年胸膛急剧起伏,浑身颤抖起来:“签字画押,否则我什么都不会给你,让他们砍了你的腿就是!”
周常怔然。
在他的记忆中,阿青从来用这样的语气与人说过话。
温柔,软弱,好拿捏,这就是这小双儿平日里的模样。
阿青其实不是多么漂亮的长相,常年下地干农活,更是比不得那些养在闺中的公子小姐。可他五官清秀端正,笑起来的时候也格外好看。
在周常眼中,他一点也不比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差。
最初,他便是喜欢上了那个笑容,喜欢他看向自己时,那明亮单纯、毫无怀疑的眼神。
可现在,那双眼里,只剩下畏惧与厌恶。
怎么会不厌恶?
落得这样狼狈的处境,还在难看地大喊大叫,谁看了会不厌恶?
是他亲手造成的啊……
周常低下头,轻声道:“拿过来吧,我签。”.
贺枕书赶到赌场时天色已近黄昏,越临近傍晚,赌场的生意便越好。贺枕书刚一现身,就引来许多人侧目。
这种场合贺枕书也没来过,他在赌场门口站了一会儿,犹豫许久,还是大着胆子往里走。
还没走进去,就被一名伙计拦下:“哎,小公子,这种地方可不是随便近的。”
“我、我找人——”
贺枕书话音落下,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阿青!”贺枕书连忙喊他。
阿青神情还有些恍惚,眼眶也泛着红:“小书?你怎么会……”
贺枕书没与他多言,拉起阿青便往外走:“跟我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赌场,没有注意到,有一道视线一直注视着他们。
书生模样的男人站在赌场旁的一条窄巷里,注视着那两道身影远去,才收回目光。
他身旁还站了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捋着胡须笑道:“孟先生放心吧,咱们最赌场讲道义,说了不祸及周家妻儿,不会伤害那小双儿的。”
孟怀瑾点点头:“多谢彭老板。”
“举手之劳罢了。”彭老板乐呵呵道,“日后,咱们赌场这边,还要多仰仗孟先生啦。”
这赌场财大势大,在青山镇根深蒂固,与官府本就有所勾结。对方这话说得客气,实际上,这回应当算是赌场卖了孟怀瑾一个人情。
虽然……他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
今日赌场派打手去下河村,的确是为讨债去了。不过,孟怀瑾事先打过招呼,周家两口子正在闹合离,就算周家最后还不上钱,也尽量不要为难他的妻儿,让周常抵债就是。
赌场这边本是走个过场,可所有人都没想到,那小双儿竟然会主动要求,想见周常一面。
“这年头,很难见到这么勇敢果断的双儿了。”彭老板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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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得孟先生欢心。”
孟怀瑾一愣,连忙摇头否认:“彭老板误会了,没有的事,我与那双儿只有一面之缘,没有别的关系。”
“没有?”彭老板有些诧异,“那您这么心急火燎地赶来……”
孟怀瑾默然。
他与那叫阿青的双儿自然没什么关系,不过他知道,村中消息向来传得很快,若知道阿青被赌场的人带走,那位贺公子多半也会当即赶来。
孟怀瑾没有多言,彭老板也懒得探听这些,又道:“不过周常那边……那小双儿还的钱着实是太少了点啊,按照赌场的规矩……”
阿青家中本就不富裕,拿出所有首饰现钱,也才凑出不到十两。和周常欠的债比起来,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赌场的规矩很简单,欠了钱还不上,就要卖身给赌场,终身做苦力,直到还完为止。至于砍手砍脚,都是在这之上的惩罚。
一条腿,卖身契,这是赌场一开始就和周常说好的代价。
小双儿帮着还的那点钱可谓皮毛,就算他们网开一面,不要他那条腿,至少……也得砍几根手指脚趾,以示威信。
孟怀瑾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但并不打算继续帮人求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按规矩办事就是。”
“得嘞!”.
另一边,贺枕书没急着带阿青回去。他拉着阿青离开赌场所在的这条街,拐过街角,在路边坐下。
阿青将和离书拿给他看,解释了今天的事。可说完之后,却又红了眼眶。
贺枕书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背心,低声道:“没关系的,阿青,想哭就哭出来,有我陪着你。”
“呜……”阿青终于克制不住,用力抱住了贺枕书。
眼泪滚落下来,很快沾湿了贺枕书的肩头。
贺枕书手里还拿着那封和离书,没有笔墨,周常是用手指沾了血,歪歪斜斜地在上面签了名字。
如果可以,谁愿意让事情落得这样的结果。
换做是他,恐怕也不会轻易释然。
低哑压抑的哭声传来,贺枕书任由阿青紧紧抱着他,眼中也不由泛起热意。
孟怀瑾找到二人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孟怀瑾:“……”
男人生生止住了脚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孟怀瑾备受煎熬地在原地踱步片刻,可那两个小双儿哭起来好像没完,还颇有愈演愈烈之势。他犹豫又犹豫,从怀中掏出一张丝帕,终于下定决心般走了上去。
还没将帕子递过去,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停在了不远处的路边。
一只手掀开车帘,一张熟悉的脸抬眼望过来。
裴长临:“……”
孟怀瑾:“……”
第053章第53章
裴记食铺,两个小双儿哭红了眼,被裴兰芝一人塞了一张热帕子擦脸。
裴长临与孟怀瑾坐在对面,气氛微微有些尴尬。
这会儿正是饭点,铺子里客人不少,周远在大堂忙里忙外招呼,还热心肠地抽出空过来劝几句。
“行了,既然事情都已经解决,那就开心点。”他心情倒是不错,“为了那种人掉眼泪,不值当。”
阿青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那眼泪自然不是为了周常掉的,不过是多年的纠缠挣扎,终于迎来了结,心中有些感慨罢了。
贺枕书陪他哭了一场,哭得鼻尖都红了,听言跟着宽慰道:“没错,你摆脱了夫婿,安安以后的前程也不会再因他受阻,这是喜事,咱们该好好庆祝才是。”
“对,是该好好庆祝,让你阿姐给你们做一大桌好吃的!”周远乐呵呵道。
“还聊呢,快来帮忙!”裴兰芝正好端着菜从后厨走出来,见周远已经和人聊开了,当即呵斥一句。
说完,看向那一大桌子人时,态度又温和起来:“菜正在做,你们再歇会儿,喝点茶。”
裴兰芝拽着周远去帮忙传菜,餐桌上又安静下来。
“让大家见笑了。”阿青总算平复了心情,低声道,“帮了我这么多忙,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
“哪里的话。”贺枕书道,“都是邻居,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倒是孟先生,若不是有他从中周旋,事情恐怕没这么容易解决。要谢,就谢谢孟先生吧。”
阿青点点头:“是该谢谢孟先生。”
他摸了摸揣在怀中的宣纸:“逼周常在赌场签下和离书,这法子还是孟先生教我的。”
“诶?”贺枕书眨眨眼。
他先前还觉得奇怪,阿青性子温吞,素来不敢与人发生正面冲突,怎么这回忽然硬气起来,竟敢直接去赌场与周常对峙。
细想下来,赌场分明已经说过不会再去找周常妻儿的麻烦,今日却直接将阿青从村中带来,也的确有些古怪。
原来是孟怀瑾的意思。
贺枕书想明白前因后果,举起茶杯:“孟先生,这回多亏了你,我们以茶代酒,敬你一杯。阿青你也来。”
裴长临和阿青也跟着举起茶杯。
“不必多礼。”孟怀瑾与三人举杯共饮,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何况,这件事最终仍是阿青公子自己出面了结,我不过动动嘴皮子,哪有帮上什么忙?”
“孟先生过谦啦。”贺枕书笑了笑。
这般落落大方的姿态和谈吐,其实很难在一个小小乡镇的双儿身上看见。孟怀瑾放下茶杯,没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
刚看了两眼,便察觉身旁一道冷冰冰的视线朝他望来。
孟怀瑾连忙收回目光。
贺枕书无知无觉,还在感慨般夸赞道:“孟先生体察民情,爱民如子,要是官府都是你这样的人,不知道该有多好。”
爱民如子。
孟怀瑾呛了一下。
他自觉担不上这等夸赞。
说到底,这回掺和进这件事里,他是带了些私心的。若换做往常,他多半不会如此关注一个小小的夫妻决裂的案子。
再者,这件事从头至尾,他除了利用官府与那赌场彭老板的关系,从中周旋几句之外,的确没提供过多少实际的帮助。
让阿青亲自出面逼周常签和离书,也并不单纯是为了他出谋划策。只不过,这是唯一一个能顺利解决此事,又不会将孟怀瑾牵扯进去,给人留下口舌的法子。
到底还是在权衡利弊,是断然担不上这句“爱民如子”的。
小双儿眸光真挚,看得孟怀瑾莫名有些惭愧,就连心中那旖旎的心思都淡了几分。
他默了半晌,才意识到贺枕书话中似乎另有深意:“贺公子这么说,可是以前在官府遇到过什么不平之事?”
“在下在里正大人面前还算说得上话,若官府有人失职,贺公子大可告知于我,我必定帮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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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枕书却是摇摇头:“这件事,你帮不了我。”
孟怀瑾深受里正大人信赖,除了没有实际官职之外,权能与里正大人没什么区别。
在整个青山镇,还没有什么事是他绝对帮不了的。
除非……
孟怀瑾隐约猜到了什么,还想再问,周远恰在此时传菜回来:“来来来,尝尝你阿姐的手艺,最近又进步了不少!孟师爷也吃啊,我媳妇做的菜,可不比那酒楼里的差!”
周远嗓门大,这么一打岔,话题自然被带了过去。孟怀瑾连连点头应好,也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酒足饭饱,铺子里的客人也少了许多。
裴长临被周远拉着在大堂修理松动的桌椅,阿青主动留下帮忙洒扫洗碗,剩贺枕书送孟怀瑾出了铺子。
孟怀瑾还惦记着先前的事,等到四下无人,才低声问:“贺公子当真不需要在下的帮助?”
这段时日,他其实托人打听过贺枕书的事。
不过,关于贺枕书的身世,就连下河村的村民也说不上来,只知道他是从县城嫁来,以前还当过少爷。
如此身世,又懂得识文写字,却嫁到那等僻壤山村,还嫁给一个木匠……
想必是家中遭了什么变故吧。
孟怀瑾对此早有猜测,今日听见贺枕书这么说,心中的猜测更是明了。这小双儿一定遇到过什么事,而且多半不是在青山镇,而是在县城。
所以他才会说,孟怀瑾帮不到他。
孟怀瑾继续道:“过往种种,在下或许帮不上忙,但如今你既住在青山镇,便是在下管辖范围之内。若有什么需要,不管是想离开,或是别的……”
他暗示般朝铺子里看了一眼。
贺枕书早没有想吃饭前说的那些事,听见孟怀瑾这么说,不由有些呆愣。而后才后知后觉,理解对方话中的意思。
这人不会以为,他是被人卖到村子里的吧?
虽然……好像也没什么错。
贺枕书有些无奈,笑着道:“孟先生多虑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就算当初来到这里并非自愿,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如今的他,虽然身处异乡,却难得寻到了家的感觉。那是自从爹爹离世后,便不曾有过的归属感。
这里,如今也是他的家。
不过,这些事没有必要全都说给旁人听。
孟怀瑾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但他犹豫片刻,最终没有再继续追问:“你能过得开心,便是最好。”
他与贺枕书非亲非故,多问这两句,已经算是越界。再纠缠下去,就有些失礼了。他笑了笑,言语间带了几分释怀:“相识一场,以后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可去官府寻我。”
“好!”贺枕书也笑起来,“以后也要常来我们铺子吃饭呀,很高兴交到你这个朋友。”
孟怀瑾点点头:“阿姐手艺不错,一定常来。”
马车悠悠驶来,在食铺门前停下。孟怀瑾乘马车离开,贺枕书这才转头进了铺子。
一眼便看见裴长临还蹲在大堂的角落里修凳子。
平日里修个木犁锄头都不过眨眼之间的人,今儿个仿佛被一根小小的长凳难住了,老半天也没弄好。见贺枕书走进来,又连忙低下头,装作一副很忙碌的模样。
贺枕书在他身后站定,看他拿着小锤子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忍不住笑他:“你要实在修不好,要不就带回村里让爹来修。”
裴长临动作一顿,连忙站起身来:“没……已经修好了。”
他蹲得太久,起身时又太快,脑中一阵晕眩,险些没站得稳。
贺枕书连忙伸手扶他。
“当心点啊!”
贺枕书扶着他坐下,裴长临默不作声,努力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得忍住,问:“他与你说什么了?”
贺枕书噗嗤笑出了声。
他就知道,这小病秧子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实际上心里介意得很。
裴长临被他笑得难为情,起身就想离开,又被人按住。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贺枕书如实道,“孟先生也是好意,以为我是被迫流落此地,所以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
裴长临眸光微动,低声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贺枕书接过他手里的小锤子,帮他把修好的长凳摆回原位,笑着道:“我告诉他,我现在过得很好,没有什么是需要改变的。”
“所以啊……”他直起身来,在裴长临脸上捏了一把,说笑似的说道,“你以后也不用这么紧张啦,我又不会跑。都这么久了,还信不过我吗?”
“没有。”裴长临抓住他的手,认真道,“我没有不相信你,我……我只是担心。”
贺枕书:“担心什么?”
“孟师爷是官府的人,而我们,只是普通的农户匠人之家。”裴长临道,“如果他品行不端,又对你起了什么坏心思,那……”
他抿了抿唇,说不下去了。
达官贵人强抢民间女子双儿这种事,莫说是乡镇,就连府县之中都不罕见。
如果事情变成那样,他们普通百姓其实是无力抵抗的。
裴长临没有怀疑过贺枕书对他的心意,更没有在胡思乱想。从始至终,他所担心的都只有这件事。
贺枕书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心底泛起一丝甜蜜,软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啦。”他的声音也软了下来,“我以后会小心的。”
裴长临却是摇摇头:“该是我,再努力些,让旁人都不敢欺负我们,让你不必这么小心。”
“所以,有句话你没有说对。”
裴长临眼也不转地望向他,指尖勾着他的手指,慢慢握进掌心:“我们现在是很好,但需要改变的东西也还有很多。”
他们没有足够的钱财去做想做的事,去到想去的地方,也没有足够的地位在此间立足,更不用说为贺枕书的父亲洗刷冤屈。
仅仅这样,是绝对不够的。
“再等等我,阿书。”裴长临摩挲着他的手背,低声道,“我会想办法,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实现。”
这分明是个十分遥远的期望,可少年眼底尽是真挚和笃定,叫人无法怀疑。
贺枕书心口像是忽然被什么填满了,酸酸涨涨,却分外温暖。
他弯下腰来,靠近了裴长临,两道视线在空中碰撞交汇。
“——长临,凳子修好了吗,你阿姐让你看看后面的货架……”
周远一边说着话,一边掀开布帘大步来到大堂。
贺枕书猝然直起身。
二人一坐一立,彼此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气氛莫名古怪。
“又、又怎么了这是?”
周远愣了下,小心翼翼地问:“又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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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吵得这么凶。
脸都红了。
第054章第54章
阿青顺利与周常和离,这对许多人而言,都是件喜事。
下河村民风淳朴,许多人早就看不惯那醉酒打老婆的赌鬼。况且,他三番四次引得赌场的打手进村,害得村民好长一段时间都门户紧闭,人心惶惶。
如今事情顺利解决,众人自然高兴。
至于周常最终是个什么下场,贺枕书没去打听,也懒得关心。
倒是安安,那小崽子仍不知道父辈的事情,只当他爹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来。
这个说法,是贺枕书按照阿青的意思告诉安安的,商量这件事的时候,阿青还担心孩子会因为见不到亲爹而伤感。
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
小崽子知道他爹短时间不会再回来之后,虽然只是乖乖点头,但那神情,明显是如释重负的模样。
养儿子养成这样,可见周常这个爹着实当得很失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日子重回平稳。
望海庄的建造工事步入正轨,裴记食铺的生意也渐渐起步。
铺子开张的第二个月,裴兰芝给铺子请了新的账房先生,贺枕书终于不必每日一早就赶去青山镇。
但他近来渐渐闲不住,除了需要绘制新作和给安安上课的时间,其余时候,只要一闲下来,总要去铺子帮忙。
这日,贺枕书踏进食铺时,正好是晌午饭点。铺子里热热闹闹,新来的伙计穿堂而过,忙着端茶送水。
“二东家夫人来啦!”他刚进门,那伙计便兴冲冲朝他喊。
他这一嗓子,许多人都朝门边看来。贺枕书脚步一顿,气恼道:“张柱子,你又乱喊!”
张柱子是裴兰芝刚雇来的伙计,就是青山镇本地人。他年纪与贺枕书相仿,性子外向,平日在大堂招呼客人,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刚来铺子的时候,他还不认得贺枕书,只当来了个漂亮客人,红着脸就要把他往里迎。还是那新来的账房半开玩笑,说了句“这是你二东家的夫人”,才解除了误会。
不过自那之后,这小兔崽子就喊上瘾了,回回见了贺枕书,都要喊一句夫人逗他。
张柱子喊完就跑,贺枕书追了两步没追上,站在柜台边停下。账房敲着算盘,笑着劝他:“别生气,那臭小子就这性格,你越生气,他越来劲。”
“懒得与他计较。”贺枕书愤愤说着,但也没真的生气。
这个月,铺子里共来了两个新人,一个账房,一个伙计。裴兰芝招人最看重品行,这两人都是和善纯良之辈,相处不过半个月就与他们熟识起来。
“小书,这是前十天的账,我刚算完,你看看。”账房主动把账本递给他。
账房年纪比他们都大一些,约莫三十出头,一副书生打扮。
他也是青山镇人士,好几年前就考中了秀才。但他没有要入朝为官的想法,因而并未继续考试,而是回到镇上,谋了份差事。
比起许多屡试不中、为了科举掏空家底的读书人,账房如今妻儿美满,不愁生计,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不过,他毕竟刚来铺子没多久,贺枕书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看一看账本,以免出现什么问题。账房也理解东家的心思,每每不消他说,主动便把账本递过来。
周远和裴兰芝都不在大堂,许是在后厨忙碌着,贺枕书靠在柜台慢慢翻看账本,一辆板车停在了铺子门前。
“送肉!”拉板车的是个体格强壮的汉子,上半身只穿了件汗褂,露出粗壮结实的胳膊。
贺枕书连忙放下账本,快步走出去。
“我来我来!”张柱子为人机灵,一见来了活,主动过来卸货,还与那汉子搭话,“周大哥今儿怎么亲自来了,平时不都让伙计送嘛?”
汉子随口应道:“正好有空。”
姓周?
贺枕书正接过订肉的单子核对,听见两人说话,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铺子进货的事平时都是周远负责,贺枕书是不怎么过问的。尤其他近来不是每日都会来镇上,对这些更是不了解。
但……这好像不是他们刚开张时进货的那家肉铺吧?
而且,这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送肉的汉子帮着卸货,贺枕书悄然打量他两眼,被后者发觉了:“怎么,货有问题?”
“没……没有。”贺枕书连忙低下头。
张柱子扛着肉进了铺子,账房去前台取银钱,铺子外头只剩贺枕书和那汉子两个人。
汉子用挂在车前的帕子擦了擦手,视线还在往铺子里看:“周远今天不在?”
贺枕书皱起眉,总算反应过来这人哪里眼熟:“你是……”
汉子:“我是他哥。”.
周远家是三兄弟,他在家中排行老二。
周大早早娶妻生子,分家出来,这些年一直在镇上做屠夫。老三则跟着他的母亲,至今没有娶妻。
周远他爹去世得早,剩他母亲把三个儿子拉扯大,家里的条件比裴家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当初若不是周远主动来了裴家做上门女婿,恐怕到现在也攒不够钱娶媳妇。
不过,也因为他入赘了裴家,周家人都觉得他没出息,几乎与他断了来往。
当然,他们看不上周远,裴兰芝也看不上他们。
今日铺子里生意好,一直忙到了未时初,大伙儿才吃上今天的第二餐饭。
饭菜被端上桌,裴兰芝和周远却迟迟没有现身。
贺枕书叹了口气:“你们先吃,我去看看。”
他起身穿过大堂,刚走进院子,就听见了周远的声音。对方扒着房门,往日中气十足的声音放得很低,可怜兮兮的。
“媳妇,你别生气,先听我解释……”
房门紧闭着,屋子里没有回应。
贺枕书停下脚步。
裴兰芝每日要忙的事很多,食铺进货的事,从一开始就是交给周远料理的。而贺枕书,只要核对账本,确认账目没有问题就好,并没有过多操心进货渠道。
他也没想到,那竟是周家人的铺子。
周家看不起周远,对裴兰芝和裴家的态度更是好不到哪儿去,难怪裴兰芝会生气。
“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不该瞒着你的。”
裴兰芝不开门,周远也进不去,只能在门边蹲下:“我不是特意要把生意给大哥,他家的铺子我去过了,肉很新鲜,价格也公道……我还和他砍了价的,没让他占便宜……”
“我之前就想告诉你来着,但你一直不喜欢周家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倒说的是实话。
贺枕书看过账本,近来铺子里的进货成本并无异样,还比先前降低了不少。那周大送来的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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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半是打了折扣的,没让铺子吃亏。
不过,裴兰芝能不能接受这个解释,就不知道了。
贺枕书缩了缩脖子,忽然有点后悔今天没把裴长临带来。
阿姐那火爆脾气,生起气来谁都按不住,只有裴长临可以对付。
屋子里还是没动静,贺枕书犹豫一下,走上前去。
虽说周远瞒着他们和周家人做生意的行为是有些不妥,但从实际营收来说,并未损害食铺的利益。这件事贺枕书最有发言权,于情于理,都该帮周远解释解释。
他看得出,裴兰芝虽然总嘴上说着要休了周远,实际上,心里也是有他的。可不能因为这种事,伤了两人的感情。
贺枕书走到周远身后,还没开口,房门忽然打开了。
“媳妇!”周远连忙爬起来,“媳妇你别生气,你要是不高兴,以后我们不去周大那儿进货了!还有,我以后不会再瞒着你了,我保证……”
周远往日总是大大咧咧,被裴兰芝骂几句也都笑笑过去,贺枕书还从没见过他这么着急的模样。他急匆匆解释着,被裴兰芝塞了个小包裹到怀里。
周远愣了下,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媳妇,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赶我走啊……”
裴兰芝白他一眼:“谁要赶你走了?”
“那你这……”
裴兰芝板着脸,没好气道:“你娘不是生病了吗,下午把铺子关了,我和你去南槐村一趟。”
进货的肉铺换成周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不知是不是知道裴兰芝不待见他们,周大几乎不会亲自登门来送肉。
今天过来,也不是他口中说的“正好有空”那么简单。
他是来找周远的。
周大成亲早,好几年前就搬来了镇上,村中只剩下周家三郎,和他娘相依为命。周远那弟弟自幼被他娘送去私塾读书,不会干活不会打猎,全靠他娘养着。
只是,周母近来身体愈发不好,前几天还患了热症。烧得迷迷糊糊时,就在口中念叨,想见周远一面。
他们不方便来镇上,就写了信,托周大来一趟。
“你……你不生气了?还要陪我一起回村?”周远担心裴兰芝因进货的事生气,都没敢提要去探望他娘的事,听她这么说,还呆呆地没反应过来。
裴兰芝被他气笑了:“怎么,我去不得?”
周远忙道:“没有没有,怎么会去不得,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
裴兰芝一共去过两回南槐村。
第一回是按照当地的规矩去提亲给彩礼,第二回,则是成亲后的回门。两次的最终结果,都是和周远他娘大吵一架,气鼓鼓地回了家。
裴娘子是个火爆脾气,周远他娘也不是善茬,两人撞到一块,几乎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
周远知道裴兰芝和他娘不对付,所以这些年从没要求过裴兰芝和他一起回村。
“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裴兰芝不去看他,语气生硬,“两家关系这么僵着,人家要怎么看你?”
因为周家人的态度,周远的处境其实很不好,每回回村时,也总被人看不起。他平时大大咧咧不在乎,裴兰芝以前忙着照顾裴长临,也顾不上那些。
现在日子稍好些,才有时间考虑缓和一下两家的关系。
“媳妇,你真好!”
周远又惊又喜,冲上去想抱她。
“行了,你恶不恶心!”裴兰芝踹了他一脚,难得有些难为情,“还有人在呢。”
周远愣了下,这才回头,看见贺枕书站在他身后:“咦,小书,你什么时候来的?!”
贺枕书:“……”
很好,还是那个姐夫。
白操心了.
下午,裴兰芝闭了店,陪着周远回村。
贺枕书也回到望海庄。
裴长临刚去工地上巡视过一圈,正在屋子里守着安安练字。贺枕书与他说完前因后果,还有些担心:“你说,阿姐这回应该不会再和姐夫他娘吵架了吧?”
“难说。”裴长临摇摇头。
“可是,这回是周家大娘主动想见姐夫的呀。”贺枕书道,“我方才还看见,阿姐从铺子里拿了不少东西呢,是真心求和去的。”
裴长临欲言又止。
他想了想,问贺枕书:“要不要赌一把?”
贺枕书:“什么?”
裴长临:“赌他们这回会不会吵架。”
贺枕书:“……”
吵架是什么能拿来赌的事吗?
要是被阿姐知道,这小病秧子肯定得挨揍。
越来越皮了。
但他还是点点头:“赌就赌,我赌他们不会吵架。”
裴长临笑起来:“要是你输了该怎么办?”
“不知道,你定就是了。”贺枕书说完,才发觉不对,“等等,干嘛一上来就默认我输,你对阿姐能不能有点信心!!”
然而,事实证明,还是裴长临更了解他亲姐姐。
裴兰芝下午陪着周远回村,当天夜里,就连夜回了青山镇。
这回,就连周远都没跟着她回来。
第055章第55章
贺枕书和裴长临翌日一早就赶去了镇上。
近来食铺的客流渐渐大了,遂开始卖早饭。
不过,食铺是以炒菜正餐为主,不怎么在早饭上费心思。早晨通常只有些头天晚上就做好的馒头包子,再熬上一锅小米粥或碴子粥,专卖给那些早起干体力活的镇民。
每日辰时初,张柱子按时将食铺的店门打开一半,把那高高的笼屉搬到店门口架起来,再烧上水。
等到笼屉里腾出热气,便可以叫卖起来。
两人赶到食铺时,早饭已经卖上了。
“长临小书来啦。”张柱子招呼他们,“要吃馄饨吗,给你们下一碗?”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探头看了看铺子里座无虚席的盛况,又看向摆在笼屉旁那十多盘生馄饨,心里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这馄饨哪来的?”
张柱子凑近过来,小声道:“掌柜的昨晚包的。”
贺枕书:“……”
食铺以往的早饭种类没那么丰富,就是因为铺子里人手不足。大家伙儿忙碌了一整天,晚上闭了店还要准备第二天的食材,实在没有时间准备多么丰富的早饭。
但今天这……
裴长临按了按眉心,有点头疼:“她一夜没睡?”
“可不是嘛……”张柱子跟着叹气。
因为早晨要开摊卖早饭,张柱子平日都是住在铺子里的。
昨晚也是他,瞧见裴兰芝独自回来,便给贺枕书他们去了消息。那会儿他就察觉裴兰芝脸色不好,但对方那时正在气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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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打听出来,刚出言想劝,便被赶去睡觉了。
谁知一觉醒来,铺子里的馄饨都要堆成山了。
张柱子连连叹气:“掌柜的现在还在后厨忙着呢,你们快去劝劝吧。”
更重要的是,可不能再让她接着包馄饨了。
一口气包了这么多,哪里卖得完!
贺枕书与裴长临进了后院。
裴长临知道那周家大娘的性情为人,原先就觉得,以裴兰芝的性子,多半不会那么容易就与对方和好。但从小到大,裴兰芝在与人交往中几乎没吃过亏,何况还有周远跟着,就算在南槐村闹了矛盾,也不至于受欺负。
是以,虽然觉得裴兰芝很难与对方和平相处,但也并未太担心。
谁知道,这次分明两个人回村,最后却只有阿姐一人回来。
这次难道真吵得那么厉害?
刚踏进后院,就听见了嚓嚓的切菜声。
裴兰芝背对后厨大门,手起刀落,动作干脆利落。她的身旁,切好的蔬菜肉类整整齐齐码着,堆了十来个盘子。
裴长临:“……”
贺枕书:“……”
两人又对视一眼,裴长临伸出手,敲了敲后厨的木门。
“什么事?”裴兰芝头也不回,“馄饨卖完了?”
裴长临道:“阿姐,是我们。”
裴兰芝动作顿了一下。
但她很快恢复如常,声音有些生硬,冷冰冰的:“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小书早晨不是要给安安上课吗?还有,长临今儿个不用监工?是不是张柱子胡说八道,让你们来的?”
她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话,手上还飞快地切着菜。
裴家娘子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以往在村里,谁要是招惹了她,能与人对骂半个时辰。
贺枕书还从没见过对方这样生闷气。
看来真是气得不轻。
贺枕书想了想,走上前去:“阿姐,我来帮你吧,你去歇会儿。”
裴兰芝动作不停:“不累。”
“一晚上没睡了,怎么会不累。”裴长临顿了下,问,“在等姐夫?”
裴兰芝刀一歪,不小心切到了手指。她轻轻“嘶”了声,割破的指尖顿时血流如注。
“阿姐当心啊!”贺枕书连忙接过她的菜刀,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她止血。
还顺道瞪了裴长临一眼。
这小病秧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真会说话。
贺枕书扶着裴兰芝去一旁坐下,裴长临去屋内翻出伤药,给他们递过来。
贺枕书帮裴兰芝简单清理了伤口,上药包扎。裴长临在边上看着,悠悠道:“说说吧,昨天究竟怎么了。”
“你这么憋着不难受?”
裴兰芝看了他一眼,还在嘴硬:“我没憋。”
裴长临绷不住笑,又去灶台上给她倒了碗凉茶:“好了阿姐,有什么事不能与我们说的。难不成……”他顿了下,试探地问,“你不会一时生气,把姐夫他娘打了一顿,打出个什么好歹来了吧?”
“胡说什么呢!”裴兰芝白他一眼,“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
“阿姐……”贺枕书忙拉住她,“长临说笑的,别理他。”
裴兰芝低哼一声,脸上的怒意却消了几分,整个人也放松了不少。等贺枕书帮她包扎完伤口,她才没好气道:“周远他娘没生病。”
贺枕书:“啊?”
不知那周家大娘前几日是不是真的生过病,总之,他们昨日赶到南槐村时,那老妇人精神头足得很,还拉着几个邻里乡亲的女人双儿,在家里纳鞋底儿。
裴兰芝原是担心周远他娘病重,急匆匆关了店赶去的,当时心中已经有些不舒服。但想到她是为缓和两家关系而来,便勉强忍了。
而对方,一开始其实也在好声好气招待他们。
裴兰芝耐着性子坐下,谁知一碗水还没喝完,那周家大娘便合着几个邻里,开始念叨起来。
一会儿说今年雨水太多,淹死了许多麦苗,影响了收成。一会儿又说三郎今年又没考上秀才,下半年的束脩还不知该怎么解决。
话里话外,说的都是一件事。
缺钱。
周远素来迟钝,压根没听出自家老娘的言下之意,裴兰芝也权当没听懂,兀自喝水不搭腔。对方百般暗示无果,最终说了实话。
“他们找你借钱?”贺枕书问。
“要只是借钱就好了。”裴兰芝没好气道,“她就是想让我出钱,给周季读书。”
周家三郎,名为周季。
周季今年刚满十八,从小被他娘送去私塾读书,读到现在连个秀才都考不上,花钱供他读书,跟供个无底洞没什么差别。
裴家本也不算富裕,裴兰芝怎么可能答应?
她没忍住,反驳了对方几句,那边顿时变了脸。一群人坐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先骂裴兰芝无情,又骂周远没出息。
“托周大送信骗我们回去,还找了一群人撑腰,恐怕就是等着这个呢。”裴兰芝提起还是觉得生气,“她若不是偏心她那废物小儿子,至于变成今天这样吗?还说我们帮衬了周大,没理由不帮衬周季,我是欠他周家的?”
贺枕书是第一次听说那家人的事,听得也有些生气,忙问:“后来呢?”
“自然是挨个骂了一顿,骂到他们还不上嘴。”裴兰芝冷哼一声,“平日里背地说几句闲话就罢了,还敢到我面前来现眼,真当我好欺负?”
“那就好。”贺枕书道,“可不能让他们欺负了去!”
他这边听得义愤填膺,裴长临倒是冷静许多,又问:“姐夫是怎么回事?”
裴兰芝停顿一下,别开了视线。
贺枕书顿时紧张起来:“他不会还帮着周家人说话吧?”
“……那倒没有。”裴兰芝道。
周远真没帮着周家人说话,只是昨天裴兰芝和他娘吵得厉害,临走时周家大娘已经开始撒泼哭闹,说周远要是敢跟着裴兰芝出这个门,她就一头撞死在院子里。
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裴兰芝当场扭头就走,却没想到,周远当真没有追出来。
裴兰芝在村头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人出来,越想越气,便自己回了青山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