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中郎的大嗓门从门外?传来。
“今晚宫里四处调动禁卫,或有大事!回太医署需过万岁门,当心撞到了事,半路上被人一刀砍了,没处说理?去!留在老太妃这处,好歹保命。”
御医顿时不吭声了,寻了处僻静角落原地坐下。
“哎哟哟。怎么又出事了。”廊下的老太妃颤巍巍念了声佛号,急忙吩咐左右随侍的女官扶她回了正殿佛龛。
原本喧闹笑?声不绝的广庭蓦然寂静下来。齐嫔紧搂着梵奴不放,几名女官抱起小?皇孙避入殿内,几个内侍壮着胆子隔门询问,无人应答。
安静多时的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对话声。
传话的是式乾殿随驾的内监,传天子手谕,调拨羽林左右两卫去前殿待命。
门外?众多儿郎齐声喝道,“得令!”
羽林中郎大声呼喝调动人手,片刻后,整齐划一的脚步奔跑声,刀剑碰撞声,闷雷般地从紧闭的门外?响起。
一队。两队。三队……
齐嫔紧搂着梵奴,颤声问询周围,“这可如何是好?门外?还?有没有人守卫了?谁护卫我们回去?”
无人敢应答,宫婢们低头不语。
阮朝汐下了西侧殿台阶,横穿广庭,敲了敲紧闭的殿门,依旧无人应答。
几个宣慈殿内侍大着胆子开门,往外?头探看片刻,倏然伸回来,“娘哎,门外?一个人都没了!”
门外?值守的羽林左右两卫禁军被一道手谕突然调走,偌大的宣慈殿只剩下一道木门防御,殿内众多女官内侍面面相觑。
片刻后,门外?竟然又传来急速跑动的脚步声,刀剑碰撞声响彻长道。
一队。两队。三队……
大批明火执仗的禁卫从紧闭殿门外?跑过,不知从何处而来,调往何处。失去防御的宣慈殿仿佛大海中遗落的孤岛。
齐嫔站在庭院里听得清楚,脸色煞白地倒退几步,领着梵奴匆匆避入殿室。
极度不安的静谧下,忽然有响亮的敲门声响起。
不知几个拳头在门外?急促地敲门,明亮的火把?光芒从门缝里透进来,众多嗓门齐声呼喝,“开门,开门!”
各处宫婢内侍惊恐的呼声响彻一片。正殿里隐约传来了小?皇孙的大哭声。
阮朝汐转身回屋里,取了御赐佩剑便迎出去。
“李奕臣!”她边走边喊。
李奕臣二话不说跟在她身后。
不必多说什么,两人一左一右站在紧闭的殿门边,门缝外?透进来的亮光映在她脸上。
各处投射来的惊恐的视线里,长剑无声出鞘,利刃泓光映亮了明澈决然的眸子。
阮朝汐站在殿门后,示意守门内侍问话。内侍颤声隔着门缝问:“外?头何、何人?敲门何事啊?”
“九娘可还?在?宣城王殿下来了!开门!”
阮朝汐和李奕臣意外?地对视一眼?,各自收起刀剑。
殿门轰然打开。握着火把?的披甲诸人蜂拥而入。
宣城王元治满头满脸的热汗,踏进殿门里,头一句话紧张喊,“勿要惊扰了老太妃!梵奴呢?梵奴和齐嫔娘娘随我来,今晚宫里乱的很,我护送你们回明光殿。”
又四下里急问,“九娘呢?九娘随我来。”
阮朝汐从门后阴影里走出来几步,身影显露在亮光下。“何事?”
元治擦着满额头的汗,匆匆领着她便往外?走,压低嗓音抱怨。
“你就不该去做人证!白鹤娘子那边不稳当,事闹大了。偏又赶着上太子殿下今晚也不安生。两处撞在一起,你——”
面前倏然闪过一道泓光。明亮灯火下,他骤然发现了阮朝汐藏在身后的雪亮利刃。
“……”
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元治满头的热汗唰地变成后怕的冷汗,欲言又止。
“今夜的事虽然闹大了,倒也不至于要你一个小?娘子提剑上阵斩人。天子御赐剑先放下,别对着我……有话好好说。”
第106章第106章
李奕臣追了上来,阮朝汐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回去护卫西殿,自己和元治走出宣慈殿门。
“今晚到底出了何事?连老太妃这处看守禁卫都一道手谕调走了。”
元治回头?看了眼,齐嫔搂着梵奴走在?五六步外。他悄声道,“出大事!太子?殿下刚刚上了表,请求出东宫,入式乾殿请罪。圣驾调集了禁中六卫沿路看护。”
“天子?手谕下,从东宫到式乾殿的一路上稍有异动,太子?身侧随行?之党羽,格杀勿论。老太妃这边的羽林左右两卫被调去了松柏堂一带护卫。”
“原来如此……”
原来是天家父子?要相见。却弄出一场鸿门宴的阵仗。
今夜果?然非比寻常,四处宫道都是急调的禁卫,沿着长夹道往南去永巷的一路上,就有三四队数百人?的禁卫大声呼喝,疾奔跑过。
“白鹤娘子?那?边又怎么不稳当了?”
元治摇头?叹息。“白日里你供证时,是不是供出和白鹤娘子?有来往书?信?”
“是。书?信怎么了?”
“大长秋卿派人?出宫,两边都搜查了。你那?处的书?信没什么,干干净净;但白鹤娘子?那?处,查抄出要命的书?信了!圣驾发下雷霆之怒,刚才派遣了一队虎皋卫,直奔净法寺搜查。”
阮朝汐心往下沉,“什么要命的书?信?”
“呈交御前的密信,小王哪知晓?只是眼看着不好,应当是极为不利的谋害小皇孙之物证。”
元治心有余悸,“圣驾一边接了太子?求见的消息,一面接获查抄出的密信。刚才在?式乾殿内冷笑?不止,当着荀令君和小王的面,说了句‘今夜索性都处置了’。那?语气,那?神色……哎,小王瞧着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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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永巷东尽头?,灯火通明的万岁门就在?前方了。
一道熟悉的紫袍背影站在?万岁门边,听闻背后密集脚步声,遥遥地转身,长身鹤立,气度宁和,冲门里微微颔首。
元治松了口气。“你牵扯进白鹤娘子?的案子?里,今夜不稳当。荀君担忧你,叮嘱我送你出万岁门。把你交付给他,小王也放心。”
即将?迈出万岁门时,直视前方灯火,阮朝汐停步,向身边的人?道了谢。
“殿下,白日里刚刚言语冲撞了你,你晚上却不计前嫌而来。殿下待人?的真挚心思,我看得见。多谢殿下好意。”
元治早习惯了她的冷淡言语,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听到了一句诚挚道谢,猝不及防,脸瞬间?红了。
“没没没什么,”他面红耳赤,故作镇静摆摆手,“你看到小王的真心便?够了。”
“谢殿下。”阮朝汐继续往下道,“但我心里有喜欢的人?了。一心放不下二人?,我对殿下无意,可以为友,其他的不必谈。殿下不必在?我身上多费心思。”
元治:“……”
阮朝汐毫不迟疑地迈过了万岁门。
元治原地呆滞了片刻,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满耳都是“一心放不下二人?”。
他忽然又疾步追上来,咬牙道,“那?就先为友!九娘是小娘子?里罕见的直白性子?,那?小王也直问了。如今九娘心里的那?个,到底是哪个?”
阮朝汐往荀玄微方向走。“殿下不会想知道的。”
元治不肯罢休,跟上几步追问,“九娘心里那?人?,荀君可知晓?九娘不愿说的话?,小王去问荀君……”
“别去。”阮朝汐立刻阻止,“别当面问三兄!”
元治也即刻恍然道,“所以荀君是知道的。”
两人?说话?间?脚步不停,已经走进荀玄微面前,他必然听见了,却什么没有问,目光扫过一瞬,无事人?般挪开了。
阮朝汐如今最见不得荀玄微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心里不知积了多少事,越是心里堆着,越是当面无事,她见他这幅模样?就堵心。
她转身阻止跃跃欲试的元治。
“别问他!也别和我说话?,安静会儿,让我独自静静。”
元治总算闭了嘴。
“多谢殿下援手,把九娘带出来。”荀玄微噙带惯常的清浅笑?意,对元治道,“若我是殿下,此刻便?不会急着往前殿去。”
元治诧异问,“为何?”
“太子?殿下半刻钟前过了松柏道,此刻人?在?太极门下。东宫禁卫百人?,东宫门客四十三人?随行?。”
元治听得愁眉不展。
“太子?如何想的?去和自家阿父请罪,独自入殿认错便?好了。为何带这么多的东宫卫士入太极门?又带门客作甚?难不成要围着圣驾,七嘴八舌地替他说好话??”
“好叫殿下得知,东宫门客四十三人?,只怕是说不了话?了。我从殿中听闻动静不对,告退出来时,正好目睹四十三人?成刀下鬼的场面。”
“……怎么回事?!”
“就在?半刻钟前的太极门下,太子?殿下下令割去所有东宫门客的头?颅。领着血淋淋的四十三个人?头?,入式乾门,跪倒在?式乾殿外,求见圣驾谢罪去了。圣驾召太子?独自进了殿。”
元治露出了极为吃惊震撼的神色。“当真?荀君亲眼所见?”
“我出殿时亲见。血流满地,漫溢下白玉阶,现在?过去应还未洗净。因此劝殿下暂缓去前殿。”
元治原地踌躇转了半个圈,下定决心,“小王回去看看梵奴可好。”转头?回了万岁门里。
阮朝汐听着,不知不觉蹙起秀气的眉头?。
荀玄微走近几步,抬手替她理了理夜风里吹乱的鬓发,“怎的看你气色不大好。听到些动静,怕今夜出事,把你从万岁门里带出来,还是惊扰到你了?”
阮朝汐摇摇头?。荀玄微收回了手,仔细查看她的神色,“怎么了?”
阮朝汐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我无事。轻易吓不到我。”
禁卫在?身后跟随护卫,两人?沿着长夹道往云龙门方向走。
阮朝汐遥望着远处灯火里的式乾殿。
道道宫墙阻隔开前殿后宫,沿着宫道绕过去耗时良久,其实殿室坐落的地点并不很远。
夜风裹挟着新鲜血气四散,她鼻下开始闻到隐约的血腥气。
荀玄微示意她脚步不要停,“东宫竟能如此脱身,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招数。天家父子?今晚应该能和好如初了。至于白鹤娘子?那?边,今晚顾及不上,暂时无事,你无须太过忧虑。”
阮朝汐的视线笔直往前。白日里的巍峨殿室,在?忽明忽暗的灯火里扭曲成奇形怪状的黑影。
“想不通?”
“想不通。”阮朝汐如实说。“为何割下了东宫门客的头?颅,会让天家父子?和好如初?我不明白。”
“圣上不喜东宫蓄养门客。东宫偏从十来岁便?蓄养了众多文?武门客,引为知己,和他们斗鸡走狗,游猎不休。两边为此龃龉日久。东宫斩首了所有门客,顺从圣上的心愿,自然就和好如初了。”
阮朝汐默默往前走出几步,“四十三位门客何辜?”
一只手伸过来,安抚地揉了揉她被风吹乱的柔软鬓发。
“圣驾和东宫譬如天地两仪。两边一旦闹僵,稍微不妥当,就会引发天地崩裂。如果?有个机会可以修复天家父子?的情?谊——谁在?意门客?”
荀玄微寻来一盏宫灯,两人?在?灯下缓行?。
“两边闹僵了,总要分个对错。两个都没错,只有门客错了。杀尽了门客,天家父子?也就能和好如初。”
阮朝汐听得眉心紧蹙。“我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因为做法违逆了你为人?处事的道。”
夜风吹乱了少女的碎发,流苏在?夜风里细微作响。荀玄微抬手又要替她拂开,阮朝汐一扭头?,流苏细微摇晃,伸过来的拂了个空。
荀玄微收回了手,继续提灯缓步往前。
“东宫之事不提了,换件事说。今晚是怎么了,见面就避让着我?眼睛也不看我。午后送你回去万岁门时,分明还好好的。谁让你不痛快了?”
阮朝汐蚌壳般闭上了嘴,一个字不说。
宫灯光亮偏移,探究的眼神递了过来。荀玄微猜测,“梦见前世的我,让你不痛快了?”
阮朝汐不答,目不斜视地往前方走,迈过重兵把守的运龙门。
荀玄微跟随前行?了一段路,声线往下沉,“梦到前世的李长治了?”
灯笼从右手交到左手,右手摊开在?她面前,“早和你说过,心里不痛快了,这只手拿去解气。”
阮朝汐直接把手拍开了。
“李长治是哪个。你不提,我早忘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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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他手里的灯笼,径直快步走去前方。
灯火在?前方摇曳,脚步加快往前走出十来步,阮朝汐提着灯笼又走回来,“前世的暗杀是怎么回事?”
荀玄微哑然片刻,“怎么想起这段。”
“我不能想起这一段?”阮朝汐催促,“你只管说。”
“唔……就是宫廷里寻常的手段。宫宴中途,帐后埋伏刀斧手,举杯为号,一声令下,我起身仓皇奔逃……”
阮朝汐投来怀疑的一瞥,“听得不似真的。”
荀玄微莞尔不言。
他把宫灯接回手里,当先引路,云淡风轻问了句,“看来还是只记得片段?前后的事可记得?”
阮朝汐没理睬他的问题,继续追问,“我为何要杀你?”
两人?间?安静下来。
走出几步,荀玄微淡淡道,“自然是因为恨我。”
阮朝汐不悦道,“胡说。真的恨你,就根本不会前夜留你……”倏然闭了嘴。
荀玄微的视线同时转过来,借着灯笼昏黄光线,仔细观察她此刻的神色,“——这段也记得?”
阮朝汐抿了抿嘴,夜色遮掩住了微微发热的耳尖,“你管我记不记得。”
荀玄微不再追问,两人?安静地前行?几步。他换了个推测。
“或许是后悔了?你不肯说,我也不得而知。”
两人?刚并肩走过云龙门,背后却传来一阵女子?凄厉的哭喊声。
两人?同时回头?望去,隔着长夹道,远远地竟看见敞开的万岁门里拖出十几个宫婢,哭喊求饶之声不绝,往东边掖庭方向拉扯去了。
阮朝汐骤然停步,盯着远处的万岁门。
“三兄,你得了什么消息,把我带出万岁门?”
“从大长秋卿得了消息,从前伺候白鹤娘子?的女官和宫婢,今夜全部锁拿拷问。果?然如此。还好你出来了。”
“宣慈殿呢?!今夜无人?护卫,我担心阿池。”
“李奕臣和姜芝都在?宣慈殿。比起傅阿池,我更担心你。白鹤娘子?处不知搜出了什么不利物证,天子?今晚顾不上她,但你作为白鹤娘子?的人?证,已成了旁人?的眼中钉。”
荀玄微站在?前方岔道口,灯光晕黄,映亮了周围两尺方圆。
“阿般,你如今在?旋涡中心了。若我是你的话?,今夜不回宣慈殿,宣慈殿反倒可得安宁。”
说的有道理。
阮朝汐默然跟随他右转前行?。“去何处?”
“尚书?省值房。”
“我入外皇城的朝臣值房,不合规矩。”
“你我乃是兄妹。”前方灯笼不疾不徐地领她前行?,“留宿一晚无妨。”
右手明晃晃地摊开在?她面前。“说起来,食指伤势好转,疤痂落下,这只右手可以抚琴了。值房逼仄,你在?屋里歇下,我在?外抚琴便?是。”
阮朝汐拉过摊开的手掌,柔软的指腹仔细捏了捏食指。
“弯起来看看。”
落痂的食指关节缓缓弯下,又伸直。
“太过轻快活泼的曲子?还不成。轻缓乐曲可以弹奏无妨。”
两人?并肩前行?,灯光映照不到的暗处,广袖遮挡下的指尖互相追逐缠绕,阮朝汐的唇角细微地翘了翘。
值房确实逼仄。
四四方方的青砖地,关起门来,除了衣架,衣柜,临窗书?案,只能放下一张靠墙的窄卧床,床边再放个月牙墩,连个挪腾的位子?都不剩。
卧床上铺了极简单的被褥,暮春的季节了,连纱帐也无。
阮朝汐刚坐上卧床,也不知多少年头?了,床头?撞到墙,吱嘎一声。
她抱着卧床上的软衾躺下。应是自家里准备的物件,质地轻软的紫罗绮,和从前在?云间?坞时盖的衾被同样?手感?。
软衾有清淡的气息。她起先以为是衣裳挂在?薰笼上的熏香,渐渐才发觉,应是沐浴后的皂角清香。
床头?木窗打开了一半,今夜无月无星,窗外伸手不见五指。
月牙墩上摆放一支细蜡烛,微弱的光下,荀玄微坐在?床边,替她把软衾拢上肩头?。
阮朝汐仰头?看着黑暗窗外。“三兄。我感?觉不太好。”
“怎么了?”
“我感?觉自己身处旋涡之中了。”
“从你决定站出来为你母亲供状时,你已经卷入旋涡之中了。”
“对她的指证全是捏造。母亲明明说过,她过手的信笺俱都不存留,也不知今日搜出来的所谓谋害小皇孙的信件物证是不是捏造的。”
“真物还是捏造之物并不重要。把人?牵扯进漩涡里,总归为了论输赢。输了的那?个不得翻身,赢了的那?个所说的,便?成了真相。”
“我确实不明白宫廷里这套弯弯绕绕。”
阮朝汐直视面前微弱的火烛,“但我也知晓,真的便?是真的,假的便?是假的。这世间?总归讲究一个理字。”
“性子?直而不回,这确是你的本性。”荀玄微轻叹了声,“是世间?极少见的品性,但在?如今的世道,容易引来祸事。”
他替她把软衾往上拢了拢。“你需得尽快抽身。还是那?句话?,你母亲必不愿把你牵扯进来。”
软衾里露出两根柔白的指尖。被角里注视过来的清澈眸光是近乎柔软的。
“别劝我了。不管有多少捏造物证,我只是如实供证。母亲没有害人?,恶人?捏造她害人?的证据再多,总能寻出破绽。”
荀玄微沉吟着,“小皇孙一案和你有关的,只有城外山头?立碑之事,你按萧昉那?边的结案供词供证便?是。你是小皇孙的救命恩人?,有这份救命的恩情?在?,宫里再如何斗,总不至于治你的罪。”
话?已说完,一个坐在?床边不走,另一个也不催促。
阮朝汐把被子?往下拉。动人?的容色显露在?朦胧烛火下。
“三兄,多陪我说说话?。”
“我在?,你说。”
“先把蜡烛吹熄了再说。”她坚持。
荀玄微失笑?。“这是为什么?”还是俯身过去。
下一刻,微弱的蜡烛光熄灭了。狭窄的室内和室外同归黑暗。
“心里藏了什么话??可以说了。我听着。”
“不,是三兄可以说了。前世和你针锋相对,埋伏暗杀,三兄心里难过么?”
“时隔久远,忘了。”
“如果?再来一次呢。”
“应该是生不如死。”黑暗里平静的嗓音顿了顿,“还会再有一次么?”
“不会。”阮朝汐毫不迟疑地道。“不会再有一次了。”
坐在?床边的人?被触动了。握着她指尖的手掌攥紧,黑暗里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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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地倾身过来。
她没有躲避,反而迎了上去。
温柔的吻落在?唇边。起先轻如羽毛般,逐渐加重如春日细雨,细雨又成了大雨。
两处的呼吸都乱了。
他们在?漫漫夜里无声无息地滚在?了一处,狭窄卧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脸颊贴着脸颊,唇齿相依,气息交融。
黑暗里的动作逐渐放肆,阮朝汐的鼻音里强忍着痛楚和慌乱。
荀玄微在?察觉到不对的瞬间?停下了手。
“你到底想起了多少?”
阮朝汐忍着浑身难以遏制的颤栗,嘴硬地说,“一部分。”
“是哪一部分?你留我那?夜的一部分?第?二日杀我的那?部分?”
“是、是我抱着檀奴去你家里探病,我们单独对话?的……那?一部分。”
“……”黑暗里的郎君无言地起了身。
柔滑如水的蜀锦布料拂过阮朝汐滚热发烫的脸颊,她被重新温柔地揽在?怀里,颤抖的眼睫处落下安抚轻吻。
“好了。莫怕,亲一亲就好。”
带有亲密和抚慰意味的吻,轻柔地落在?眉眼脸颊。两人?在?亲吻的间?隙断断续续地说话?。
“前世有没有发生我母亲的事?”
“身在?南朝,不得而知。——我这样?说,可会让你忧虑?”
“忧虑。但把心里的忧虑摊开来说,反而可以承受了。三兄,我感?觉好一些了。”
锦罗长裙和广袖衣摆纠缠,手指交握,唇舌没有空,鼻音断断续续,停断了许久才又响起说话?的声音。
“夜深了,我为你奏一曲,早些睡罢。”
门被细心关上了。脚步声远去,窗外响起了悠悠琴音。
今晚抚的是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催肝肠。
曲音婉转低沉。琴音悦心。比起欢快活泼的乐音,抚琴之人?更钟爱悠长低徊、哀而不伤的乐音。
一曲终了,又起新音。
阮朝汐躺在?黑暗的卧床里,耳边乐音悠悠,手指缓缓拂过气息滚热的脸颊。
今夜未尽,明日将?来。
第107章第107章
清晨的?微光从?窗外映照进?来。白杨树枝摇曳,绿叶在风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阮朝汐抱着软衾睁开了眼。
耳边传来模模糊糊的?交谈声。
“早上跑了趟宣慈殿,转悠了一大圈也?未寻到人,原来九娘……在荀令君处?”
说话的?是大长?秋卿武泽。
荀玄微的?嗓音随即响起,“在我这处。昨晚宫里不?太平,担忧九娘不?懂事,冲撞了哪处贵人,我做主把人放在跟前看顾着。大长?秋卿莫怪。”
“好说,好说。人还在宫里就好。劳烦荀令君把人领出来,今日圣驾问?起三娘子的?案情,老奴需带九娘去供证。”
值房门打开了。阮朝汐站在门边,“我在此处。”
荀玄微整夜坐在小院里,露珠沾湿了衣襟。他不?疾不?徐起身,递过来一杯温酪浆,“先用点吃食。我送你们去。”
一路缓行闲谈,提起昨晚的?天家父子殿中相见?。
武泽悄声漏了几句,“总算是和好了。一场骤雨狂风消弭于无形,天下之?大幸啊。”
“天家父子既然和好,圣驾去了一桩心?事,今日问?起白鹤娘子的?案子,或许会轻拿轻放?”
“这个……不?好说。”武泽咂舌,“白鹤娘子那处搜到了几封书信,要命得很。可是捅到马蜂窝了。”
荀玄微沿路旁敲侧击,但武泽嘴紧得很,只肯说一句,“荀令君放心?,九娘只是走个过场。御前问?到九娘时,当日是如何救下的?小皇孙,九娘只管照实说。”
——
这回送到式乾门外,荀玄微在门下止步。
阮朝汐跟随在大长?秋卿身后,穿过空旷广庭,从?侧面走过数十极汉白玉石台阶。沿路清扫得纤尘不?染,昨晚在此处斩杀的?几十条人命被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禁卫威严静立,甲胄刀剑戒备森严,肃穆的?天子正殿就在前方了。
阮朝汐跟随着武泽,原以为要进?式乾殿面圣,没想到沿着长?檐木廊,绕过式乾殿,又绕过后面的?含章正殿,穿过中庭,一路往后殿方向去。
耳边蓦然传来一声模糊的?女子尖叫声。
阮朝汐心?里一惊,脚步停在草木葱茏的?中庭处,不?肯再往前走。
“大长?秋卿不?是和三兄说,领我进?殿面圣?式乾殿和含章殿都走过了。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武泽叹气说,“有些事牵扯到了后宫秘闻,荀令君毕竟是朝臣,不?好和他当面说。委屈九娘了,跟随老奴来后殿。圣驾今日在后殿问?话。”
有女子在附近宫室受刑,惨叫声此起彼伏,听?得头皮发麻。
前方长?廊边有个身影伏倒在地?,气息奄奄,一动?不?动?。头发梳起高髻,穿着秋香色衣裳,背影像是她母亲。
阮朝汐心?里一沉,快步走近长?廊查看。躺在地?上的?却?是个陌生?形貌的?女子,满脸血污,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武泽从?身后跟过来,急忙吩咐左右,“怎么把人拖这儿来了。廊下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沾了血气不?好,往夹道?后面拖。“
过来两个禁卫,拖死狗似的?把那女子拖走。
武泽领着阮朝汐往后殿门处走,“宫里的?女官不?识时务,嘴巴闭得紧,难免要吃些苦头。莫惊吓到九娘就好。“
阮朝汐默不?作声往朱红殿门方向走出几步,“白鹤娘子那边也?动?刑了?“
“嗐,免不?了的?。不?过毕竟是宫里的?娘娘,动?刑么,也?不?会伤筋动?骨。”
听?他说得含糊,阮朝汐心?里绷紧了。“到底是动?刑了还是没有动?刑!”
“用了女犯最轻的?拶子。”
长?廊经过东西两边侧殿,此起彼伏都是凄厉的?哭喊声,阮朝汐心?里逐渐下沉,加快脚步前行。武泽却?在身后拉了一把。
“九娘慢些走。这处说话不?容易被听?见?,赶在进?殿前,老奴和九娘通个气。三娘子那处查抄出要命的?书信了。老奴和荀令君交好,总不?能眼见?九娘在宫里出事。等下面圣时,你赶紧撇清,千万莫要牵扯进?去。”
又是“要命的?书信”。
阮朝汐思索着,“多谢大长?秋卿好意。敢问?是何等的?要命法?白鹤娘子亲笔承认自己谋害小皇孙?字迹也?是可摹写的?。”
武泽却?连连摇头,“闹大了。如今已经不?是小皇孙的?事了。”
两人在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响里缓步前行,武泽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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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道?,“你知不?知白鹤娘子在入宫之?前,是有过一任夫主的??”
“知道?。”阮朝汐平淡道?,“京城里的?人都知道?。白鹤娘子乃是高平郗氏女,曾嫁为旧朝的?琅琊王妃。后来京城换了新天,琅琊王弃她出逃了。”
“人人知道?的?是前因,此事还有后续。你可知,琅琊王人在南朝?”
阮朝汐的?视线瞬间抬起。
“具体说说?”
“具体的?老奴也?不?知,都在刚刚搜查出的?密信里。琅琊王隐匿南朝多年,白鹤娘子和他书信来往频密。对了,她还有个女儿,同?样隐匿在南朝。白鹤娘子身在京城,心?在南朝,在书信里筹谋着叛国南逃,投奔她旧日夫主和亲生?女儿。”武泽悄声道?,“事发了。”
阮朝汐起先还露出惊愕神色,越听?越漠然。
“听?大长?秋卿这么说,我便知道?缘由了。有人使出了肮脏手段栽赃白鹤娘子,意图置她于死地?。”
武泽扼腕道?,“是不?是栽赃陷害,老奴不?知。但老奴在宫里几十年了,但凡宫妃牵扯上男女偷情之?恶事,十有八九不?得幸免。三娘子这几年人在宫外,就更可疑了。昨晚圣上连夜搜查净法寺……哎,可见?三娘子暗通南朝的?事儿,撞到圣驾心?坎里去了。老奴眼瞧着,今天要见?血光。”
阮朝汐的?一颗心?剧烈下沉。“只有书信凭证?书信可伪造,不?足以为物?证。”
“唉,这个,三娘子的?事,主要还是要看圣驾心?里信不?信。至于物?证真不?真,又有什么要紧呢。”
武泽叹息道?,“三娘子当年是有夫主,有女儿的?。琅琊王逃不?见?踪影,她那女儿也?下落不?明,圣驾嘴里不?说,心?里惦记了多少年了?今日可不?正是撞上了。”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走出几步。
元帝身边近侍的?说法,竟然和荀玄微曾和她说的?一番话,两边对上了。
圣驾性情多疑。只是借旁人的?口,说出心?中疑虑。至于事真不?真,又有什么要紧。
前方的?雄伟殿室的?阴影笼罩了她。无形无影的?压迫扑面而来,她忽然感觉喘不?过气,脚步在石阶半途停住了。
“继续走。”武泽又悄悄说,“九娘,两边的?说辞对一下。老奴把你和白鹤娘子的?来往书信呈上,圣驾问?起,老奴就说,你和白鹤娘子为了立碑之?事偶然结识,凑巧下山救下了小皇孙。圣驾必然赞赏,你谢恩长?拜告退,老奴领你出去,九娘这边的?事便算了结了。”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完,只说,“不?必劳烦大长?秋卿,我当面和圣上说明。”
“也?好——”
前方紧闭的?正殿门轰然洞开。
左右禁卫簇拥着中央一个朱红金绣祥云腾龙锦袍的?身影,从?长?廊的?另一侧迎面直走过来。
“哎哟。”武泽倒吸口凉气,“怎么撞到这位了,九娘止步。”
他急忙过去行礼,“太子殿下!恭喜殿下,天家父子总归重归于好了。殿下可是来给圣驾问?安?圣驾正在里头询问?三娘子之?事。”
来人笑道?,“大长?秋卿说得好。我父子重归于好,孤也?一切都好。孤给父亲带来了养气长?生?的?方子,并方士所炼长?生?金丹一枚,献给父亲。”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嗓音,说话拖慢了尾音,刻意显出不?疾不?徐的?腔调,却?并不?似荀玄微缓声说话时给人以从?容宁和的?感觉,反倒感觉阴沉。
阮朝汐听?到“孤”的?自称,便知晓对方身份,往长?廊后方缓缓后退。
但她在女子中个头算高挑的?,武泽在前头弯腰行礼时,太子一眼扫过来,便注意到了武泽身后的?阮朝汐。
太子眼神一凝,背着手走过来,绕着她踱了半圈,笑了声。“这位小娘子瞧着面生?。该不?会是新进?宫的?娘娘罢?”
武泽笑着引见?,“这位是荀九娘,荀令君族中的?姊妹,这回来京城探亲游历。”
太子恍然大悟,“哦,荀君家中的?姊妹。孤似乎听?谁提起过?果然是京城罕见?的?美人。”
他的?声线刻意放得和缓,反倒显出几分阴柔,“颍川荀氏,豫州第一门第。不?止家出栋梁材,族中也?是一个比一个生?得好。荀氏九娘……今日进?后殿,莫非牵扯进?三娘子的?事了?”
阮朝汐并不?躲避,抬头直视过去,“是。臣女为白鹤娘子作证。”
太子长?得阴柔,细眉白肤,貌若好女。比起彪悍魁梧的?元帝,更像他小叔平卢王元宸的?相貌。他背手站在面前,饶有兴致地?追问?,“那就不?是入宫的?娘娘了?”
阮朝汐侧目而视。
东宫妻妾尽数赐死,至今未过七日,太子昨晚斩杀了所有门客谢罪,今日竟像没事人般地?出来了。也?不?知是没心?没肺,还是心?肠冷硬如铁石。
她瞬间起了反感,冷淡道?,“不?是。”
太子哈哈一笑,脚步转开,径自当先跨进?殿门。
大批禁卫左右簇拥而入。
武泽悄声道?,“好了,赶紧去殿里。莫让圣驾在里头等。”
言谈间穿过庭院,巍峨古朴的?后殿就在视野前方了。左右七间殿室一字排开,中间的?直棂木门敞开着。
紫烟缭绕的?侧殿里,众多禁卫拱卫。袅袅烟气也?掩饰不?住血腥气。
白鹤娘子倒在殿内。
阮朝汐进?去时,一名内侍正拿银盆,蹲在她的?面前泼水。
刑讯内监站在血泊水迹里,正拖长?了语调劝诫道?,“三娘子,南朝去不?得。”
白鹤娘子从?昏迷中悠悠醒转,恨声大骂,“妾深宫多年,旧朝琅琊王抛下妾出京,之?后再无联系。这些书信俱是伪造!”
刑讯内监呵呵笑了,“对着证据如山,人人都说是‘伪造’。一轮用刑下去,吃了苦头,这才能撬开口。三娘子,你曾是宫里的?淑妃娘娘,圣驾正高坐御座。三娘子还是如实招供在净法寺内秘密连通南朝,和南朝的?夫女勾连串通,意图叛国南逃之?事,免吃苦头。”
白鹤娘子躺在地?上,冷笑一声,“好,我招供。书信俱是伪造,皇后害我!”
“大胆。怎么还牵扯到皇后娘娘了?动?刑。”
耳边蓦然一声凄厉的?尖叫。
拶子夹在血肉模糊的?手指间,两个内侍死命往左右拉,白鹤娘子瞬间再度昏死过去,又被水无情泼醒。
“陛下,荀九娘带来了。”武泽上前回禀。
丹墀高处传来了元帝的?吩咐,“把人带进?来。”
阮朝汐单独入殿,踩过血泊,在白鹤娘子身侧端端正正地?跪倒。
心?跳剧烈如鼓,眼睛盯着地?面上的?斑斑血迹,极度的?愤怒中反而显得出奇的?冷静,她拉过母亲的?手,仔细查看皮肉糜烂的?十根手指。
白鹤娘子原本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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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破罐子破摔,躺在地?上动?也?不?动?。视野里意外出现的?身影,却?让她骤然显出慌乱神色,急忙撑起身,把手往身后藏。阮朝汐不?肯放开。
御案高处,元帝翻了翻几张供状,把奏表扔回案上。
“颍川荀氏的?九娘,入京不?久。怎么认识三娘的?啊?”
阮朝汐应声道?,“净法寺上香相识,书信来往。”
“呵,净法寺。朕派人去搜了,希望净法寺是干净的?。九娘和三娘子来往的?书信呈上来。”
丹墀高处又响起了翻阅声,自言自语。
“九娘的?乳母是郗氏旧婢,九娘带着乳母的?遗物?入京,和白鹤娘子约定了城东山头立碑。机缘凑巧,正好救下了山下官道?受难的?小皇孙。”
皇帝的?声音缓和下来。“这倒是巧。从?豫州千里迢迢地?来京城立碑,当日下山救了小皇孙。可见?小皇孙是个命大有福的?。”
翻了翻几张供状,皇帝把供状扔回案上。
“皇后又起了不?讲理的?性子。荀九娘救下了小皇孙,分明立有大功,怎能说她是从?犯?显然是无理取闹了。”
武泽侍立在皇帝身侧,壮着胆子迎合一句,“陛下说得极是。”
“荀九娘啊。”皇帝嗓音从?头顶上传来,“朕听?闻太妃称赞你。说你是个真性情的?小娘子,小皇孙和你天生?有缘分。”
阮朝汐在丹墀下端正再拜,“谢太妃称赞,臣女不?敢当。”
“荀九娘的?供证朕看过了,简单清楚,并无疑议,后面之?事和她无关了。武泽,把人领出去。稍后赐赏。”
“谢陛下。”武泽急忙过来,“九娘,随老奴出殿。”
阮朝汐跪在原处未动?。听?若不?闻,依旧仔仔细细地?检查母亲的?手指。
她为小皇孙一案供证而来。但今日看元帝的?态度,她隐约明白了,谋害小皇孙只是把白鹤娘子牵扯进?来的?借口,元帝根本不?信。但随后抛出的?暗通南朝夫女的?伪信,才是真正的?杀招。
拶子是阴毒的?刑罚,用力轻重表面看不?出,需得一寸寸仔细抚摸过,才会知道?,受刑处只是伤了外皮,还是已经夹到指骨碎裂。
白鹤娘子剧烈地?挣扎起来,不?让她继续摸下去。
“出去。”白纱上方露出的?一双眼睛浮起薄薄泪水,白鹤娘子以气声催促,“中宫是知晓如何置人于死地?的?。伪造的?南朝书信一出,我是再无法逃脱生?天了。阿般,你出去。至少保你无事。”
阮朝汐摇头。放下沾染血迹的?手,目不?斜视,长?拜下去。
“臣女有疑问?。”
“其一,只有书信为物?证,便可构陷人死罪?臣女自幼习书,善于摹写笔迹。所谓南朝书信,臣女只要摹写片刻,便可写出一封惟妙惟肖的?伪信。”
元帝的?说话谈笑声消失了。含义各异的?目光从?大殿各处汇集而来。无人说话。
针落可闻的?寂静里,皇帝的?嗓音阴沉下去。
“给她笔墨。”
脚步声从?殿后夹道?走出,跪坐在丹墀边设下的?小案处。阮朝汐的?视野里出现朱红金绣祥云腾龙衣摆,太子入座。
“父亲恕罪,儿听?闻这位小娘子可以摹写他人笔迹,好奇前来观摩。看完便走。”
“是荀郎家里的?姊妹。”元帝沉沉地?笑了声,“荀郎温雅好脾性,他家小娘子居然是个硬脾气的?,呵,当堂顶撞于朕,胆子大啊。”
两名内侍搬来一处矮案,阮朝汐当面铺开大纸,提笔蘸墨,平心?静气回应,“不?敢顶撞圣驾,只愿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众人屏息静气,阮朝汐凝目细看手边的?“南朝密信”。说来也?巧,字迹乃是一笔疏放行楷,她从?小摹写荀玄微的?字迹到大,写多了行楷。
不?同?人书写的?行楷字迹当然各不?相同?,她先在纸上缓缓摹写几个字,细心?体会横竖转折不?同?之?处。密信明显是男子笔迹,笔锋刚硬,转折果断,她刻意加重手腕力道?。
缓慢摹写了半张纸,她换了空白大纸,笔尖蘸足墨,毫不?迟疑地?提笔疾书。
顷刻间,笔下落出惟妙惟肖的?笔迹。
满殿寂静之?中,阮朝汐沉着落笔,笔下沙沙之?声不?绝。刚摹写了第一张信纸,正要续写第二张时,元帝吩咐道?,“把她写的?取上来。”
墨迹淋漓的?新纸连通原信呈交上去。头顶上方传来纸张抖动?声响,元帝反复对比两张信纸。
阮朝汐捻了捻自己沾染了墨迹的?食指,“陛下,臣女尚未写完。”
“不?必再写了。”元帝把摹写的?第一页书信扔在案上。
“荀九娘,即便你可以摹写伪信,但你又如何证实这几封南朝书信不?是真的??你和三娘萍水相逢,却?为她喊冤。三娘若无辜,岂不?是指证她的?皇后有罪?谁又指使你害皇后?”前头话音还带着笑,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已经彻底阴沉下去。
阮朝汐在丹墀下长?拜,“臣女无意害任何人。臣女只是据实回话。勾通南朝的?书信可伪造,做不?得物?证。臣女为白鹤娘子喊冤。”
满室寂静。
高处的?元帝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丹墀下拜倒的?纤长?身影,和周围内侍笑说,“十来岁的?小娘子,刚入京城,懂什么。看在她兄长?的?份上,朕不?和她计较。下去罢!”
武泽慌忙迈下丹墀,“老奴领九娘出去。”
他疾步过来,半搀扶半拉扯着阮朝汐起身,压低嗓音催促,“快随老奴走。”
阮朝汐被武泽拉起身,近乎仓促地?拉扯着往殿外走。
太子也?同?时告退。背着手,不?紧不?慢走在她身侧,阴柔的?嗓音轻声道?,“荀家九娘,圣驾面前乖巧些。圣驾处置三娘子的?心?意已决,当心?把你也?牵扯进?去。这么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掉了脑袋岂不?是可惜——”
阮朝汐倏然递过犀利的?一瞥。
听?到那句“圣驾处置三娘子的?心?意已决”的?同?时,她一把挣开武泽拉扯的?动?作,人停在原地?。
太子原本在边走边轻声调笑,走出两步才发现人落在了身后,诧异回身来看。
身后大殿深处传来元帝的?声音。
“三娘,当年你诞下的?那个女儿,朕从?未见?过,问?你多次,你也?从?不?肯说送去了何处。朕体恤你,不?多追问?,这么多年了,你也?当真从?不?和朕说。如今想来,早秘密送去南朝了?”
“四年前,朕体恤你病重,划地?给你建了偌大一座净法寺。你借口入了佛门,整日躲在寺中不?见?踪影。说是男客止步,连朕都挡在外头……呵,如今想来,倒成了你秘密谋划,联系南边的?好地?方。”
“琅琊王和你那女儿躲藏在南朝何处?你借着修建净法寺的?机会出宫,是否心?里早有了叛逃南奔的?打算?朕问?你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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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你如实地?说。”
白鹤娘子声音嘶哑,“妾不?知琅琊王在何处。妾不?知当年那苦命的?女儿在何处。修建净法寺,只是为了向苍天祈福,保佑众生?平安。”
大殿里静默了一瞬,元帝的?声音再度响起,“保佑何人平安?身处南地?的?琅琊王平安?”
语气漠然吩咐,“用刑。”
阮朝汐停在原地?。殿门在她面前敞开,暮春日光的?光芒映进?了脚下。武泽送出了太子,又回身急忙送她出去。
身后一声压抑的?痛苦闷哼。
阮朝汐骤然挣脱元治拉扯她的?手,奔了回去。
拶子已经套在血肉模糊的?手指中间,两边死命拉扯,白鹤娘子咬牙忍着不?发声。左右行刑内侍正要再拉时,阮朝汐疾奔去白鹤娘子的?身侧,发狠拦阻,把拶子扔在地?上。
“不?必再用刑了。我替白鹤娘子招供。”
她小心?翼翼地?扶起白鹤娘子的?肩头,白鹤娘子预感到她要说什么,鲜血淋漓的?手猛地?探过来,用力攥住她的?衣袖,惊恐地?连连摇头。“别,别!”
阮朝汐反手握了握母亲的?手腕,把她扶坐起身,两人并肩长?跪在丹墀下。
“琅琊王抛妻弃子逃离京城,白鹤娘子和琅琊王恩断义绝,从?未有叛国南奔的?打算。女儿飘零四野,不?知所踪。白鹤娘子心?中思念女儿,净法寺既建成,救助天下苦命女子,日夜行善祈福,只求母女此生?有见?面之?日。”
“她的?女儿既从?未踏足南地?,又从?不?知生?父何人,阴差阳错来了京城,在净法寺意外母女相认。女儿既在京城,白鹤娘子又何来的?奔逃南渡之?说?”
满堂鸦雀无声。众人均预感到了什么,无人敢开口说一个字。就连元帝也?沉默下去。
大殿通亮的?灯火明光,映出此刻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四面八方震惊复杂的?视线里,白鹤娘子泪流满面,哽咽难言,“别说了!”
“所谓叛逃南朝、投奔夫女的?说法站不?住脚,我可为人证。勾通信件皆为伪造,当堂摹写的?仿书可为物?证。白鹤娘子无罪。”
阮朝汐转过头去,轻轻握了握身边人的?手,“认下我吧,母亲。”
第108章第108章
“不必再问?了。问?多少次,我也是同样的?回复。”
“我和母亲在净法寺相识。母亲当时便认出了我,我未认出她。后来母亲乘车出来寻我,我们?于雨中相认。母亲身?边的?几个亲信女婢皆可为证。”
“萧使君不知情。我在他面前的?供词句句为真,阿娘李氏确实出身?郗氏婢,我有当年的?官府身?契为证。救下小皇孙也是真,只隐瞒了和白鹤娘子的?母女相认。萧使君又不是我肚皮中的?应声虫,他如何得知?”
“荀令君也不知情。”
“荀令君五年未回豫州,并不知晓家中隔房的?姊妹近况如何。我冒了九娘的?名?,他只当我是豫州前来京城投奔的?姊妹。”
石室内灯火通明,火把嵌在石壁四处,影子都?淡不可见?。
阮朝汐手脚俱上了铁镣,盘膝坐在靠墙的?草褥堆里,边答边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荀令君被?我瞒在鼓里,他始终以为我是豫州家中的?九娘。宣城王殿下也知道的?。”
“故意?牵扯宣城王殿下?好大的?罪名?。不,我不是故意?牵扯。宣城王殿下早怀疑我不是荀九娘了。我假冒荀氏女眷、欺瞒了荀令君之事,宣城王殿下可做人证。”
“宣城王殿下为何未声张?呵,当然是因为他在暗中查证我。我才来京城多久?他那边还?未查证好,我就被?你们?揭破了。好了,你们?去知会宣城王,不必再查证了。我确实是仿冒无疑。”
“为何冒姓为荀氏女?我孤零零长到十六岁,阿娘死了,又不知阿父是谁。在中原各处飘零,生计困难,侥幸生得一副好皮囊可以唬人,换做是你,你不会起冒姓为士族女的?念头?荀氏是豫州第一大族,人丁众多,在外为官的?郎君几年不回荀氏壁一次,和家里隔房的?姊妹并不熟识,被?我找着机会,冒为荀氏九娘。你看,这几个月吃好喝好,出入有仆婢前呼后拥,岂不是一桩好买卖。”
石室内的?审讯官员来来去去,嘴巴不住开合,质问?声一串串地吐出。
阮朝汐不耐烦起来,“你们?直接定我的?罪好了!庶民冒姓士族为死罪,我都?知道,你们?会不知?反反复复地问?,啰里啰嗦的?。”
审讯官员的?嘴巴继续开合着,隐约几句入了耳,阮朝汐听笑了。
“差点忘了,多亏你提醒,是了,我阿父是旧朝不知藏匿何处的?琅琊王,我母亲是士族女。这样说?来,我不是庶民。庶民冒姓为死罪,那我这样的?……冒姓就无罪了?”
她继续把玩起自己的?手指,“我本是士族女,冒姓无罪,为何又不放我走?”
满室点亮的?灯火彻夜不熄,室内无窗,也不知过了多久时日。
缺乏睡眠,太阳穴突突地跳疼,耳边嗡鸣,她从前听人说?过,不给吃不给睡,这是审讯的?文雅手段之一。
困倦了,不让她睡,脑壳昏昏沉沉地,她就此闭嘴不说?话。
手腕铁链发出一声响,她即将倒在草褥床的?前夕,又被?链子扯住了。
询问?官员站起身?来,对她厉声大吼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
有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悄声说?了句什么。
大吼声消失了。脚步走动?声也消失了。就连满室明亮得刺眼的?火把光芒也被?逐个熄灭了。
手腕的?铁链被?放开一只。她立刻扑倒在草褥上,陷入了黑沉睡眠中。
面前出现了一只蜡烛。放在地上,光芒微弱。然而?她被?刺目光亮刺激太久的?双目依旧觉得刺痛,昏昏沉沉地把头扭开,对着黑暗石墙。
下一刻,却被?人捏着下巴转回来,依旧对着地上的?烛火。
她于半梦半醒间蹙起了秀气的?眉,不悦地抬手一推。
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她从梦中猛然惊醒过来。
有人在近处对着她说?话。
她已经完全清醒了。蓦然张开眼,清凌凌的?眸光直视面前的?人。
微弱的?烛光下,出现了一张貌若好女的?面孔。来人弯腰下来,饶有兴致地打量她脸上不悦的?神色。
“未睡够,闹脾气?”抬手把她浓密发间沾着的?干草一根根地去尽了。
来人攥着她的?下巴不放,慢条斯理往上抬,“可还?记得孤?”
阮朝汐当然记得他。后殿见?过一面的?太子,叫什么名?字至今不知。
他今日穿的?不是朱红色的?织金腾龙袍了,改穿一身?海青色的?云龙海涛纹袴褶袍,但说?话的?语气未变,依旧是刻意?和缓的?斯文调子。
阮朝汐只看一眼,视线便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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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身?后站着另一个人,身?穿夺目耀眼的?正朱色广袖玉带袍,跳跃的?灯火映亮了昳丽刻薄的?眉眼,和太子有三分相似。她认识他。
平卢王元宸。
元宸在笑。
“恭喜殿下,奇货可居。”元宸对着自己的?太子侄儿,居然也客气恭谨地敬称‘殿下’。
他从太子身?后走出两?步,阮朝汐和他的?视线迎面对上,元宸打量她的?视线仿佛看一件稀有货物。
“此女是送到殿下手中的?一个现成把柄。取了她的?供证,何愁不能?扳倒荀氏——”
不等他说?完,太子笑着摆摆手,“小叔,你和荀君在豫州的?诸多恩怨,莫带到孤面前来。孤还?有倚仗荀君的?地方。”
元宸闭了嘴,退回身?后去,目光灼灼转动?,话锋一转,“——把柄先留下。至于以后用不用,看殿下心意?。”
“好了小叔,你先出去,孤和她单独说?几句。”
鼻下传来了奶香。太子在草褥木板边撩袍坐下,一盏酪浆递来她的?唇边。
“听闻你一两?日未进水食了?眼见?得憔悴不少。你喜欢喝酪的?对不对?来,饮点酪浆。刚极笄的?大好年华,总不至于求死。”
阮朝汐盯着青瓷盅里晃动?的?乳色酪浆,慢慢地凑过去,就着瓷盅喝了两?口。
酪浆煮得淡,入了极度干渴的?嗓子眼,满口甜香滋味。
才喝了小半杯,饥渴还?未缓解,瓷盅就被?拿走了。
“荀九娘。”太子玩味地念了她的?化名?。“既然冒姓,显然都?是假的?了。说?说?看你的?真名??年纪?在何处乡郡长大?如实说?给孤,整杯酪浆都?给你。”
阮朝汐垂眼看着对面手里轻轻晃动?的?酪浆,往后缓缓退回草褥床,背靠着石墙。
明显的?拒绝动?作,太子并不以为意?,继续轻晃着手里的?酪浆。“听说?小名?叫阿般?是荀家九娘的?小名?,还?是你自己的?小名??”
阮朝汐望着黑暗的?石墙角落。
“当日殿里见?你头一面,就知道是个倔强性子。你应当庆幸没有落在孤那位小叔的?手里,他整治起烈性的?小娘子伤筋动?骨,你落在他手里只怕不得好。孤就不同了,有的?是耐心。”
她这边毫无反应,太子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道:“今日你累了。好了,这盏酪浆放在你处,你想喝,随时叫人。孤明日再来。”
铁门打开,脚步声离开了。
鼻下的?酪浆甜香越来越浓重,饥渴已久的?肠胃才得了几口酪浆的?滋润,却没有了后续,原本已经麻木的?肠胃又咕噜噜地叫唤起来。
蜡烛还?放在地上,她在摇曳的?烛火里望去,喝了半杯的?酪浆果然被?留在室内。没有放在木床边,却放在靠近门边的?地上。
阮朝汐起身?,扣住了手腕的?铁链哗啦啦地响,才走出半步就被?扯住,无法接近。
她盯着那瓷盅,重新坐下。碗盖打开了,烛火下可以清晰看见?流动?的?乳色水光。
她探过脚尖,试探能?不能?勾过来。绷紧的?足尖勉强可以碰触到瓷盅边缘,但是勾过来是绝不可能?的?。
摆放瓷盅的?位置显然是算好的?,存心叫她看得见?,喝不着。
难怪临走时抛下一句“你想喝,随时叫人”。
她盯着面前看得见?喝不着的?半盅酪浆,良久,足尖再次探过去,勉强碰触到瓷盅的?边缘。
漠然地一脚踢翻了。
碎瓷声清脆响起,乳色酪浆流了满地,她拿脚尖一点点地勾碎瓷。
石室铁门打开了。几个看守内侍慌忙冲进来打扫地面,又仔细清理干净满地碎瓷,指甲盖大小的?碎片都?不敢留下。
几人嘀咕着要?上禀。
阮朝汐靠在石壁边,冷眼看着人影来来去去,地上的?蜡烛支撑了两?炷香时辰,熄灭了。室内重入黑暗。
——
审讯官员第二日清晨又来了。这次换了一拨人。
黑漆无足短案放在身?侧,案上放了一小碗清粥,一碟新鲜腌渍的?酱菜。阮朝汐警惕地盯着食案没动?。
其中一名?官员走近过来,把长筷从食案上拿起,双手递过来,悄声道,“宣城王殿下问?九娘好。清粥小菜俱是早晨现煮的?,九娘放心食用。”
那官员当面每样吃了一口,证明无毒。其他官员坐在角落边,装模作样地问?起了话。
阮朝汐握住长筷,飞快地用完了整碗粥食。
几名?官员收起空白供状,对着门外大声叹息,“人犯一句不答。罢了,我等原样报呈上去,请求定夺。”带着吃干净的?食案离开。
——
晌午时,太子又带着平卢王来了。
黑暗的?室内重新点亮烛火,太子绕着石室踱步,笑道,“孤昨晚才下令,断一日食水,磨一磨小娘子的?性子,今早就有人送进吃食了?稀奇事。我那兄弟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几时和你走得这般近了,竟然偷偷摸摸送食水给你?”
朝汐没搭理他。
“荀令君对他这位冒姓的?姊妹也不寻常。”太子回头和平卢王笑道,“听说?前几日宫里不太平,荀令君把他这位九妹从宣慈殿接去了尚书省值房,孤男寡女在值房里过了一夜。”
平卢王打量的?眼神毫不掩饰恶意?,“如今细想起来有意?思。假冒的?姊妹生得殊色,也不知荀令君当时是真不知她是假冒的?呢,还?是已经知晓了,装作不知。”
太子哈哈大笑起来,“怎能?如此揣测荀君。这位是旧朝琅琊王的?嫡女,窝藏不报的?罪名?可不轻。就当做他真不知。”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着,眼看着平卢王走近过来,蹲在她面前,眼神闪动?,“荀令君当真不知你的?身?份?”
阮朝汐的?视线毫不退缩地平视过去,“你想从我嘴里掏出什么?入京之前,我自己都?不知父母何人,荀令君又如何得知?”
元宸的?笑容里带了血腥意?味,抬起手里的?灯台,烛火明晃晃刺进她眼睛,嘴里对着太子说?话。
“殿下,把人给我,三日之内呈上供状。”
“供什么?”阮朝汐猛地一偏头,避开直射眼睛的?烛火,冷冷道,“我只认冒姓荀氏女的?罪名?。其他我还?有什么罪名??我父亲是朝廷追捕的?钦犯,那又如何?我只听闻父子同罪,从未听说?因为父亲的?罪状缉捕女儿的?。”
石室内响起了几声拍掌声,太子在灯下走近两?步。
“是个伶牙俐齿的?。看来昨日是饿着了。今天吃饱喝足,有力气说?话了。”
“殿下答我!”阮朝汐犀利地反问?,“旧朝琅琊王奔逃出京时,我尚在襁褓之中。未受过旧朝一丝一毫的?好处,我有何罪?因为母女相认而?羁押了我,大炎朝廷欲治我何罪?”
太子笑指她和平卢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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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她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前朝几个留下的?年幼公主,没一个治罪的?,在宫里好好地养大了,各自赐给了功臣。像她这般的?宗室女,按旧朝制度该封郡主。倘若当初她未被?三娘子送走的?话,多半还?是接进宫里养大。惯例如此,朝廷还?真治不了她的?罪。父亲早上问?起孤怎么处置,确实让人为难啊。”
阮朝汐冷眼看他来回踱步,坐在面前,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和她说?话。
“按朝廷惯例,你当赐给功臣。旧朝钦犯之女,正妻是不要?妄想了,前朝几个公主都?赐作妾室。但孤看你像是个心气高的?,那些?开国功臣的?年纪,一个个足以为你祖父,赐予他们?为妾室,你必不愿意?。孤为你指条明路可好?”
阮朝汐嘲讽地弯了弯唇,“说?说?看,殿下指给我的?是哪条明路?”
太子借着灯火查看她的?表情,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拍巴掌。
“对了,说?起孤那没出息的?从弟元治。他早上偷偷给你送吃食,被?孤发觉了,他竟在父亲面前说?要?娶你为妻,父亲勃然大怒,厉声呵斥他一顿,今日轮到他长跪在太极殿外反省了。你和他如何勾搭上的?,孤不想问?,只和你说?莫指望他。孤这个兄弟啊,性子和软得面团一般,从来都?靠不住。”
阮朝汐神色漠然地听着。
太子却又不往下说?他的?“明路”了,慢悠悠地站起身?。
“看你像个聪明的?,自己想一想。你本是宗室女,想通了,放你出去重见?天日,其实容易得很。对了,出去之前先写一份供状,就供写——你乃是琅琊王之女,荀令君是知情的?。”
阮朝汐眼盯着石壁角落,“我不供证。”
“你放心,供状只是备着,荀令君不做对不起孤的?事,孤也不会把这份供状拿出来。对了,皇恩浩荡,你母亲已经放归了净法寺。供状画押,你就可以出去和你母亲相聚了。”
阮朝汐冷淡道,“不必再说?了。我不供证。”
太子哈哈地笑了。
“看你像是个聪明人,别犯拗性。如此年轻美貌的?小娘子,是要?在石室里关一辈子?还?是要?赐给五六十岁的?开国功臣,一树梨花压海棠?好了,今日说?到此处,你自己想想,孤明日再来。”
两?名?内侍抬进食案,依次摆放了鹿肉粥,桂鱼羹,时令鲜果,还?有一盏奶香扑鼻的?酪浆。
“吃用点。”太子起身?,背手漫不经心往外走,“宣城王偷偷摸摸给你备的?清粥酱菜实在上不得台面。吃喝好了,想想以后的?舒坦日子。供状等你想通了再写——”
不等他说?完,室内哐的?一声大响。阮朝汐抬手把食案掀了。
食物的?香气弥漫室内,肉粥甜酪泼洒满地,浸湿了各人的?鞋面。
太子倏然停步回望,看到满室狼藉,脸色变得难看之极。
阮朝汐唇角翘起,噙着一抹冷笑,人缓缓往后坐,身?影隐入石壁边的?黑暗角落中。
第109章第109章
石室里的蜡烛再度熄灭,陷入了黑暗中。她翻身对着石壁,闭着眼陷入睡眠。
周围有人来来去去地打扫石室。地上冲刷干净了,但泼洒满地的食水气味久久停留不散。
有人在门?外低声商量着,“这样如何是好?。这处石室无窗,里外不透气,像她这般每天闹一场,食水泼洒满地,生?了虫蚁鼠类,无病也要关出病来。”
“以?后?有的闹腾。还是回禀太子殿下,挪个有窗的地方……”
耳边有风。
春雨声滴滴答答,从长檐下滴入泥中,风里混合着泥土青草的清香。
阮朝汐在干草褥铺满的木床上醒来。她被挪了处地方,头顶开了一处木窗。滴滴答答的春雨声就从那处木窗里传进来。
有个四五岁的锦衣男童站在面前?,生?的虎头虎脑,胸前?戴一个纯金璎珞圈,乌亮的眸子睁得老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阮朝汐翻了个身,面冲着木床边,看?了几眼才认出,男童似乎是齐嫔所出的梵奴,在曹老太妃的殿里见过面。“小殿下?”
梵奴抬手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脸。
“你病了吗?刚才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有应我?。”
阮朝汐冲他笑了下,“好?几日没有睡好?,睡得太沉了。小殿下怎么来了?”
梵奴指了指门?外。“有人送我?来,说来看?湛奴的嬢嬢,我?就来了。你为什?么被关起来了呀?”
阮朝汐顺着他的手看?了看?门?外。铁门?紧闭,不知何人送梵奴来。
她坐起身,拍了拍梵奴的手,“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小殿下看?过我?了,赶紧回去罢。”
梵奴转身欲走,像是想起来什?么,又飞快地跑回来,解下腰间挂的鼓鼓囊囊的荷包,往木床上一倒。
四只精巧的奶饼出现在视线里。
“送我?来的人说,你肚子饿,这些奶饼一定要带给你。”梵奴得意地说,“我?带给你了,快吃点。好?不好?吃?”
阮朝汐掂起一个奶饼,熟悉的甜香弥漫鼻下。她试探地轻咬一口,果然是白蝉做的豫州口味的奶饼无差。
“好?吃。”她露出了浅浅的笑意,“有劳小殿下,回去罢。”
梵奴见她笑了,自己也欣喜地笑了。他在站木床边踌躇不肯走,悄声问,“我?们现在认识了。你是湛奴的嬢嬢,也做我?的嬢嬢吧。”
阮朝汐好?笑地拒绝了,“我?不是宫里的人,如今又犯了事,做不得小殿下的嬢嬢。小殿下回去吧。”
梵奴大为失落,满眼的期待瞬间化成泪花,盈在眼里滚来滚去。
他饱含委屈不解问,“为什?么你可?以?做湛奴的嬢嬢,不可?以?做我?的嬢嬢?我?都帮你带吃食了。你不喜欢梵奴吗?”
阮朝汐啼笑皆非。
四五岁的孩子,满心只有喜欢不喜欢,喜欢的便要做嬢嬢,哪里懂其他的。
眼看?着梵奴委屈地满眼泪花的姿态,她心里微微一软,“小殿下若喜欢,无人时喊一声嬢嬢便是。但只要旁边有人就不能喊,可?记住了?”
梵奴大为高兴,噙着泪花笑了。他飞快地褪下手腕间的一串佛珠,塞进阮朝汐手里,“送给嬢嬢了!”不等阮朝汐反应过来,飞快地跑到了门?边,敲了敲门?。
铁门?打开一道细缝,梵奴被迅速接了出去。
阮朝汐低头看?着手里的一串紫檀木佛珠。或许是从哪处古刹里得来的贵重佛物,萦绕淡淡的香烛气。如果有机会出去的话,需得当面奉还才好?。
她把佛珠套在自己的手腕上。
发?散着甜香的四只乳白色奶饼,被她掂在手里,仔细地小口小口咬着。吃到一半的时候,奶饼里咬出了一小片纸。
她迅速把纸张捏在手里,躲去角落里,在手掌里摊开。
纸片里一笔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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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行楷字迹,是她从小见到大的笔迹,写了四个蝇头小字,“静候时机。”
——
静候时机的日子过得太慢。
每日早晚都会端进来食案,吃食摆满。只要没有人在她耳边吆喝,周围安安静静的,她就吃喝;只要有人开口说一句“写供状”,威胁一句“还要不要出去了”,她抬手就掀食案。
如此折腾了两?三?日,饥一顿饱一顿,天天满室狼藉,似乎惹恼了太子,下令又禁了她的吃食。
这一日从早到晚静悄悄的,无人进来送食案,只在她手边放了杯水。
她从早到晚没动,等到暮色来临时,头顶小窗映进的室内光线逐渐暗下去,她所在的角落陷入了暗影中。她掀开草褥,翻出小心存放的奶饼,掂起一块,就着食水小口小口的吞咽。
今日这块奶饼里字条写的字是:“寤寐思服。”
月色从小窗里映进来。她借着几乎看?不清的模糊光晕,仔细看?清了四个字,默念了几遍,抿嘴笑了笑。
第二日早上送进了吃食,进来个穿戴体?面的陌生?面孔的内监。
才提起一句“连着一天两?夜只饮水,饿坏了罢?饱时不知饿时的苦,如今苦吃够了?放乖巧些。太子殿下怜惜小娘子,愿意指引明路——”她又把食案掀了。
内监愤然出去,“不知好?歹!我?定当如实回禀太子殿下。”
阮朝汐道,“等着你去。”
有人在门?外低声商量着,“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这样如何是好?。”
趁无人理会她,她又吃了一块奶饼。这次吃出来的是“妥善珍重”。白日里光照清晰,她把字纸攥在手心里,指尖沿着比划横钩,细细描画了好?一会儿。
当天傍晚,太子再来,摆出一副不计前?嫌的姿态和她说话。
“当真想不开?当真不想活?”
“好?好?的,谁不想活?殿下放我?出去,我?自己活得好?好?的。”
“想出去,那你还咬死不写供状?”
“我?冒名吃喝几个月,荀令君视我?如姊妹,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关我?一辈子,我?也不供证。”
“倔性子。和你要个供状,反倒被你拉扯进了死胡同。罢了,荀令君那边的供状不必你供证了。”
阮朝汐盘膝靠墙坐着,撩起眼皮睨过去一眼,不说话。
“孤被你气糊涂了。还是小叔提醒了一句,他在豫州外放刺史五年,熟悉豫州人事。你这边硬得像个石头,那就绕过你这处,直接去豫州查。查寻的人手已经派出了,多则一个月,少则二十日,豫州那边的消息就会传回来。孤倒也想看?看?,荀令君是真的被你这个仿冒的九娘蒙在鼓里呢,还是假作不知。”
阮朝汐面上不显,心里一沉。
她在京城的供证,最大的破绽在豫州。云间坞有不少人认识她。只需带回一两?个人证,认出她其实就是云间坞里从小长到大的阮十二娘,荀玄微和她从小认识,她在京城的整套说辞就站不住脚。
需得尽快把消息传出去。
那边已经在传膳食了。佳肴再次放满面前?的食案,今晚还加了一壶酒。
“吃用点。”太子指着食案,“供证之事罢休了。孤不和你犟,你自己也放乖巧些,很快放你出去。吃喝好?了,孤给你指那条明路。青春年少的美人,赐给白发?苍苍的开国功臣为妾,孤不忍心啊。”
阮朝汐端正跪坐下来,“既然不需要我?供状了,为何不直接放我?出去?听殿下的意思,除了指引的明路,我?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了?”
“牙尖嘴利,问那么多做甚?吃完再说。”
阮朝汐把筷子直接放下了。
“把我?羁押多日,说关就关,说放就放,连个缘由也不给。说不给吃食就不给,想给吃食就逼着吃。太子殿下眼里都不拿人当人看?的?把明路说清楚了,说完我?再吃。”
太子冷笑拂袖起身。“竟反过来威胁起孤来了?饿死你自己,于我?有何损失?”
阮朝汐淡淡道,“以?殿下身份之尊,竟然三?番两?次驾临,不厌其烦地劝告于我?。殿下指引的所谓明路……与其说是我?有求于殿下,不如说是殿下更需要我?吧。那条明路,可?是非我?不可??”
说到一半时,太子脸色就沉下去了。
“瞧瞧你现在张牙舞爪的样子,性情不够柔顺,明路也给你走暗了。”
临走前?抛下一句,“给你十日时间,你自己考虑。想通了,即刻送你出石室,告知以?明路。你们母女相逢,锦绣前?程在前?头等着。过了期限不应,呵,当真以?为孤不能关你一辈子?”
“殿下指引的所谓明路,少不了我?的助力吧?我?不应,当真会关我?一辈子?”阮朝汐盘膝靠墙,冷漠地注视人离开。“我?不信。”
太子脸色如寒冰,盯着她看?了两?步,转身便走:“试试。”
——
太子背手在长廊快走。内监小跑过来,谄媚询问,“殿下可?要叫步辇——”太子直接把人抬脚当胸踹飞了,怒火沸腾,“滚!”
他冷笑一声,“美人计美人计,少了美人还如何用计?被她看?出来了,仗着孤不能动她,有恃无恐!此女性情难以?掌控,把她献给宫里随侍父亲,只怕会惹出大麻烦。”
元宸从侧边通道走出,跟随在身后?。
“太子殿下息怒。此女性情固然难以?掌控,但换个柔顺的美人献入宫里,对宣城王就无用了。”
说起宣城王这侄儿,元宸嘿笑了声。
“平日里瞧着是个软蛋,但这次在太极殿外长跪一天一夜了,至今不松口认错,竟是个难得的痴情种子。”
“难得的美人,又碰着个难得的痴情种子,两?个凑在一起,就是我?们难得的机会了。”
元宸眼睛眯起,光芒闪烁,“吕布是如何反了他义?父的?因为貂蝉啊。”
太子冷笑,“元治那软蛋也配和吕布相比?”
“宣城王手里掌着皇宫禁卫,深得圣驾信赖。赠之以?美人,策反了宣城王……”
元宸意味深长道,“关键时刻,比吕布管用。”
太子怒气稍歇,脚步方向一转,“走,去前?头看?看?我?那好?兄弟去。”
——
暮春时节多雨。淅淅沥沥下的长雨始终未停。
尚书省通往云龙门?的直道边,长廊蜿蜒曲折,众多金粉绘制的壁画。
一道小小的锦衣身影甩开众多跟随的宫奴婢,蹦蹦跳跳地跑在前?头,顺着身边人的细心讲解指引,挨个探头去看?壁画,时不时发?出惊叹声。
“荀君!再给我?讲一个伏羲女娲的上古故事!”
“哇!共工一头撞倒了不周山!画上这座山就是不周山吗?”
荀玄微在长廊边停步。“今天就讲到不周山。小殿下,想不想去找嬢嬢玩?长廊往左,过松柏堂,绕过式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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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去后?殿,就可?以?找到嬢嬢了。”
梵奴迟疑地停在长廊边,“嬢嬢被人关起来了。关她的人凶得很,每个都跟我?说,我?不该来。”
“小殿下尽管进去。上次小殿下的佛珠落在嬢嬢那处了,那串佛珠是曹老太妃赠给小殿下的生?辰礼,小殿下回去拿,无人敢拦的。”
梵奴疑惑地说,“可?是我?已经赠给嬢嬢了呀。不能拿回的。”
“嬢嬢被人关起来了,最近很久没有人看?到她了。关太久,好?好?的人也会出事的。”
荀玄微俯身过来,拿过丝帕包裹的几块甜饼,放入梵奴腰间系着的荷包里,摸了摸小脑袋上的丱角髻。
“梵奴乖,去看?看?嬢嬢。这次把佛珠拿回来,下次去时,佛珠可?以?再赠回给她。对了,替我?把荷包里的奶饼悄悄地带给嬢嬢——莫要和旁人说。”
春雨细密如珠帘。
荀玄微撑起十二骨油纸伞,缓步走在雨中,过云龙门?,过松柏道。梵奴撑起一把小伞,蹦蹦跳跳地往前?方式乾门?下跑去了。
他停步侧身,目光转向空旷的广庭。
空旷的大殿外,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长跪在汉白玉台阶下。
几个撑伞的身影接近了雨中长跪的人影。为首两?人都穿一身朱紫耀眼锦袍,一个是东宫贵胄,一个是显贵王爵。
向来乖巧懂事、为元帝所信重的侄儿元治,为了赐婚一事和元帝起了争执。元帝勃然大怒,元治长跪太极门?下,拒不谢罪。叔侄离心,无缝的蛋出现了明晃晃的缝隙。
中午他去探望时,元治带着哭音和他抱怨,“荀君,我?不行了。”
那时已经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撑开十二骨纸伞,站在空旷无人的大殿外,替元治挡了一会儿雨。
“殿下,忍耐。你和圣上起了争执,东宫自会来寻你。殿下现在起身,就功亏一篑了。想想殿下的大业。”
元治在小雨里哽咽咬牙,“一切为了大业和九娘。”
“一切为了大业。”荀玄微平静地纠正,“臣看?顾九娘。”
东宫观察了一日一夜。宣城王满腹怨气,长跪拒不谢罪。
东宫果然来寻他了。
第110章第110章
宣城王元治孤零零地长跪在台阶下。头顶出现?的?油纸伞,挡住了雨势。
“难得有情郎啊。”太子假惺惺道,“阿兄之前错看你了。我们阿治还是有骨气的?。
元治早熬不住了,终于等到人现?身,真真切切带了哭腔,“太子阿兄。求阿兄手下留情,我想见她。”
“阿治想见人,那还不容易?阿兄给你个方便?。”
“当真?!”
“唉。父亲年?纪大了,顽固得很?。孤和他不一样,体谅你的?难处。九娘是旧朝宗室女,你要娶她为妻,又不是什么大事,如果孤可以做主的?话?,让你破格娶她为正妻又何妨。”
太子叹息一声。“只可惜,此事轮不到孤做主,听?阿父的?意思,还是要按照惯例,赏赐给功臣为妾室。这几日正在商量人选。阿治,委屈你了。”
元治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
太子俯身附耳轻声道,“册封郡主的?敕书很?快要颁下了。等朝廷承认她的?身份,她的?赐婚也要决定下来。约莫还有十来日,孤让你每日见她一面便?是。”
“说话?算数?”
“自然算数。有父亲在,她的?婚事孤不能做主,只能让你见见她,就当是成?全我们兄弟多年?的?情分了。”
“太子阿兄……”元治哽咽起来。
“好了,你跪了也够久的?了。阿兄去替你求个情,免了你的?皮肉苦头。”太子撑伞走远了。
越来越大的?雨里,另一把伞走到宣城王面前,替他挡住了头顶的?瓢泼大雨。
“如何?”
元治抬头,抹了把雨水,“荀君,入套了。”
“她可好?”
“说让我每日探望。”
“那就劳烦殿下去看看她。”
“荀君。”元治犹犹豫豫地问,“小王心中有个疑问……”
“殿下不必问。”荀玄微的?目光转向雨中的?巍峨大殿,“等到时?机到时?,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
风里裹挟着水汽,从头顶的?小窗吹进来。清凉的?风吹动?额边碎发,阮朝汐感觉难得的?舒适。
梵奴早上来了,要回?了赠她的?佛珠,临走时?却又把璎珞金圈塞给了她,悄声说,“嬢嬢收着,下回?再来拿。”不等回?复,飞跑走了。
梵奴带来的?一小包奶饼,被她塞入草褥堆好好地收着。
她托梵奴带出去的?话?,也不知外头的?人能不能收得到。
东宫遣使者快马去豫州查证,一来一回?多则一月,少则二?十日。京城这边看似平静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宣城王不知和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每天都会过来探望她一次。当然不会有说话?的?机会,只隔着铁门?,远远地看一眼。见她衣着整洁,安静地靠墙坐着,人看似好好的?,便?露出欣慰笑容,示意她安心静养。
但她也只是看起来完好而已。
太子之前对她说“给她十日期限考虑”,第九天晚上,和她提起了明路。
“前朝留下六个公主,三个在改朝换代时?便?赐给功臣,三个年?幼的?在宫里长大,其中两个及笄后?赐给了功臣。还有个最为温婉美貌的?,被我父亲留下了。如今成?了一宫之主的?娘娘,地位尊贵,人人称羡。”
阮朝汐听?他提起了“父亲”,心里骤然一冷。
果然听?后?面继续道,“你若愿意入宫,也算是遵循朝廷惯例,岂不是好过赐给功臣为妾?
阮朝汐漠然道,“我还当是什么明路,原来东宫要把我献给圣上。东宫或许忘了,我母亲就是宫里出来的?。现?在又要我入宫,皇家还要不要廉耻了?”
太子不以为意,“你母亲都出宫了,你再进宫又何妨?只要能得圣驾的?欢心,其他小事何必在意。圣驾四十不惑年?纪,虽然比不上二?十岁,但也总好过五六十岁,对于你岂不是一条明路?”
阮朝汐侧目而视。怎样的?人,才能毫无廉耻之心和她当面说这种话??
她冷冷道,“我脾气不好,恐不为圣驾所喜。把我献入宫内,得罪了圣驾,对太子有什么好处?”
太子哈哈一笑,“宫里柔顺的?美人太多了,圣驾年?轻时?喜欢的?就是烈性的?小娘子。”
图穷匕见,她不肯松口?。
太子也不觉得惊奇。临走时?抛下了一句,“明路指给你了,孤有的?是时?间和耐性。你不应,那就慢慢地熬。”
看守她的?人得了吩咐,她之后?的?日子果然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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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难熬起来。
白日里不给她吃喝,夜里趁她睡着的?时?候,往她嘴里灌米粥。
昏昏沉沉时?被灌了不少进去,等她清醒了,却又继续不给吃食。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
鼻下奶饼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她在草褥中央摸出了一块奶饼。
那是梵奴送来的?小包奶饼的?最后?一块。香气浓郁,她藏在草褥里,每天晚上吃一块。
指尖用力,她在黑暗里把奶饼掰开,手心里出现?了最后?一张字条。
上面写的?四个小字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
她垂着眼看了半晌,最后?借着窗外升起的?月色,指尖勾勒着,默念那四个字:“之子于归。”
————
这日的?清晨,安静已久的?石室里突然出现?了众多的?女婢仆妇。
连续几日忍饥挨饿,她这两日手脚发软,使不上力气。当着众多目光炯炯的?视线,她故意做出更加羸弱的?模样,连续几下坐不起身,气喘吁吁地躺回?去。
穿戴体面的?内监出现?在她面前,满意地端详着。
“好好一个小娘子,自己把自己折腾成?半死不活的?样子,何必呢。朝廷赐下恩典,旧朝琅琊王的?恩怨不和小娘子计较,今日就是小娘子的?册封仪典,出去以后?就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了。太子殿下恩准,给食水,好好打扮起来。”
几个身强体壮的?仆妇过来压住她,往她口?中强灌了半杯浆汤。
她一口?口?地往外吐。
今日灌进来的?浆汤滋味格外甜腻,有几口?呛进喉咙里,甜腻的?滋味从肠胃里泛回?嗓子眼,她干呕了几声。
几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搀扶起身,洗沐打扮,梳篦长发,从里到外换了簇新的?锦衣。
宫婢细细地洗沐她的?及腰长发,布巾一寸寸拧干发尾,梳篦整齐,小心地挽起发髻。
挽的?也不是惯常的?流苏髻,而是宫里时?兴的?飞仙髻。
铜镜搁在面前,清晨的?光线从头顶小窗映照进石室,铜镜里清晰地映出她的?形貌。
她比之前明显瘦了。失去几分少女的?柔软明媚,眉眼间泛起凛冽冷意。乌发如云,飞仙高髻更加凸显五官的?清冷气质。她直视着铜镜里陌生的?自己。
宫婢捧来满盒的?珠玉,细细地装点她发髻鬓角。
鸾凤步摇,东珠耳铛。掂起一支玉簪,即将插在发髻间时?,阮朝汐开口?说,“换一支。”
宫婢惊疑地停手。
“我不喜玉簪。”阮朝汐盯着铜镜,“换一支精巧的?金簪。”
金簪插在发髻间,几人把她扶起,一左一右搀扶出去石室。许久不见阳光,骤然出现?在晨光下,刺激出一层薄薄的?泪雾,她猛地闭眼。
“哎,拿黑布把眼睛蒙住,当心伤了郡主的?眼。”在旁边指点的?内监是东宫心腹,名叫石康来,她日日听?他传话?,声音也听?熟了。
走出了几百步,石康来叫来步辇。阮朝汐被搀扶着坐在步辇上,摇晃出行中途,双目见光的?刺痛褪去,她一把扯下了蒙眼黑布。
他们在沿着宫道前行。
出松柏堂,云龙门?,沿着直道往北,过尚书省,前方宫道往左便?是万岁门?,步辇却转往右去了,过了掖庭,沿着东边建春门?长道拐去了皇城最北面的?华林园。
一座精致大庙远远地出现?在视野里,前方大雄宝殿巍峨矗立,后?方园林修建众多供奉灵位的?白塔。
一滴细小的?汗从白皙额头边渗出,被她抹去了,手指用力撑住了步辇。
为何带她去净法寺?
“今日是郡主的?好日子。”
石康来笑道,“册封圣旨已经出了宫。圣意特意言道,当着白鹤娘子的?面宣读,好叫你们母女的?名分正式定下。从此以后?,郡主就可以堂堂正正在京城里母女团聚了。”
细小的?汗珠源源不断地从洁白额头渗出,后?背渗出了薄汗,她抬手挡住暮春过于煦暖的?日光。
步辇在华林园东边的?小门?停下。
敞开的?小门?对面,就是净法寺后?园林。
满眼都是大片的?垂丝海棠,暮春盛放时?节,大片海棠嫣红似云霞。她在满园姹紫嫣红之间,迎面看到了母亲蒙面的?白纱。
对视的?瞬间,白鹤娘子眼中迅速浮起了泪光,却又在众人面前强自镇定,快步迎上来。
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目光,白鹤娘子亲自搀扶她下步辇,泪光闪动?,最后?说出口?的?只是一句寻常的?闲话?。
“阿般。……你瘦了。”
阮朝汐的?视线落在母亲的?两只手上。仪态优雅交握,广袖紫罗衫里露出层层包裹的?白纱。
“母亲的?手……可好?”
白鹤娘子冷笑一声,“阿般放心。我既洗刷了冤屈,自然会把手养好。害我的?人还活得好好的?,我更要堂堂正正地在京城里活。”
“母亲说的?是。”
白鹤娘子的?手轻轻地搭在她手臂上,引着她往前去。
“宫里的?诏书使者已经来了,我听?到些传闻。随我来,先领了郡主位份,我们再仔细商议后?面如何打算……”
阮朝汐脚步虚浮,往前踉跄了一下,身后?两个宫婢抢过来左右扶住了。
“阿般!”白鹤娘子惊慌起来,“你怎么了?”
耳边嗡嗡作响,石康来在和母亲解释。
“郡主的?脾性太倔了些。太子殿下好吃好喝地招待她,她不肯吃不肯睡的?,瞧瞧,自己把自己折腾这样。赶紧领了诏书,寻个僻静地方好好歇息才是。”
传旨诏书展开,阮朝汐拜倒在香案后?,耳边依稀传来洪亮的?“封寿春郡主……”嗡鸣之声不绝,后?面的?又听?不清了。
她确实被饿得手脚发软,但早上被灌下的?那杯甜浆必定有问题,只是饥饿的?话?,不至于让她的?心跳剧烈如鼓,一阵接一阵的?出汗,连站立都困难。
接了圣旨,她故意倒在原地不动?,做出起不来身的?模样,身后?两个宫婢果然丝毫不意外,上前把她扶起,搀扶着就往华林园走。
白鹤娘子在身后?追了上来,大声争辩了几句,被石康来挡住,口?口?声声要去华林园里寻处僻静地方给郡主休息。
白鹤娘子怒道,“华林园今日设宴,哪有什么清净地?为何不送来更为清净的?净法寺休息?”
“嘿,领了封赏,自然要当面谢恩。”
“圣驾在何处?本宫替她去谢恩!”
步辇匆匆前行,母亲追在后?头进了华林园。
细小的?汗珠源源不断地从洁白额头渗出,后?背的?薄汗越渗越多,打湿了紫罗春衫,她抬手遮挡刺目的?暖阳。
华林园今日也有宴席。
宫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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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来往,美酒佳肴城流水般地往华林园中去,却不知御花园里宴请的?都是何人。
步辇沿着蜿蜒的?水边长道走过杏林,梅林,前方就是玉兰林了。阮朝汐坐在步辇上,视线凝在前方玉兰花开满的?茂密树荫。
不知是不是上次经历了她夜间抛尸的?缘故,其他几处花林都不见巡值禁卫,只有这处玉兰林边安置了两处明哨。步辇走过时?,几道目光炯炯地望过来。
“停下。”她虚弱地喘了口?气,“我要赏花。”
步辇未停。石康来在旁边笑道,“郡主恕罪,休息的?地方还未到。喏,沿着这条水道往西?南走,活水中段搭建了九曲木廊,木廊连接池水两岸,中央修建一座极精巧的?水阁。那地方僻静,平日里去的?人不多,正好可以供郡主休息静养。”
阮朝汐侧身打量正在经过的?那一大片玉兰林。
“停下,否则我跳了。”
“哎哟郡主,路都走不动?了,还闹腾什么。要什么花儿?,告知这些宫奴婢,替你取来。太子殿下早上吩咐下来,领了郡主赐封,直接把郡主送去水阁,免得路上又出什么岔子——”
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阮朝汐一翻身,直接从步辇上掉了下去。
周围齐声惊呼。众人冲过来查看如何了,阮朝汐蜷在地上动?也不动?。
石康来慌张道,“这这,如何是好……”
阮朝汐躺在地上不动?。任凭周围人如何查探,如何呼唤,始终闭着眼,不加理?睬。
附近的?禁卫被惊动?了,过来两人询问。石康来摆出东宫大监身份,厉声呵斥回?去,不肯告知去往何处,自顾自地吩咐把人扶上步辇,不管醒着昏着,继续前行。
阮朝汐被“唤醒”了。她安静地坐在步辇上,手指撑着眉心,做出无力支撑的?模样,对着周围众人质问,
“为何带我去水阁?我不要去什么九曲步廊两边连接的?水阁。”
话?音未落,步辇已经被连声催促着匆忙前行。
曲水阁确是一处僻静的?水榭。似乎空置已久,虽然洒扫得干净,却少人看守。只在九曲步廊两边有一队禁卫。
阮朝汐被搀扶着躺在在卧床上,做出精疲力尽的?模样,一动?不动?。
“郡主累坏了罢?”石康来嘿道,“这么多天不吃不喝的?,出来还能闹腾。郡主这性子实在是够折腾的?。”
“你们早上给我喂了什么东西?。”阮朝夕躺在卧床上,闭着眼,以虚弱的?声音问,“心跳不寻常,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石康来不冷不热道,“除了吃食,还能喂什么。怕郡主走路没力气,领不得册封,太子殿下吩咐喂了一杯甜浆而已。如今册封诏书顺利领下,郡主乖乖在这儿?候着。以后?有郡主的?好前程。”
纱帐放下了。
轻绡双层描金复帐,只能看出模模糊糊的?人影。
外头许久没有动?静。中途有人撩开纱帐查探了两次,阮朝汐闭着眼,装作昏睡的?模样。
石康来逐渐焦躁起来,低声派遣了一个内侍,“差不多到时?辰了,去个人问问,就说水榭收拾得极为妥当了,圣驾怎么还未来?”
阮朝汐瞬间睁开了眼。
“是。”细碎的?脚步声小跑出去。
“等等!先过来,把郡主的?衣裳整理?齐整了,美人春睡才好迎驾。还有,迎圣驾的?路上小心避开皇后?娘娘的?人,莫要被娘娘知晓了。”
“是。”出去的?年?轻内侍带上了门?。穿堂风消失了。
阮朝汐闭着眼,从发间拔下金簪。
躺在卧床上的?身影不动?,手指往下一点点地抚摸,摸到水磨砖石地面,金簪子握在掌心,一点点地在地上磨利,磨尖。
“来人。”
耳边传来虚软无力的?传唤嗓音。纤长指尖意图撩开纱帐,半截虚弱地落下了。
石康来起身过去床边,“郡主这么快睡醒了——哎哟!”
尖锐的?金簪头抵在脖颈间,阮朝汐全身的?力气压上手指,内监即将出口?的?惨叫声硬生生压回?嗓子里。
簪头毫不留情割破了脖子,血汹涌地淌下来。阮朝汐只问了六个字。
“想死,还是想活?”
——
水榭步道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人,模糊的?交谈声响起。
来人和看守禁卫两边起了争执。一边说“换值”,一边说“未收到换值令”。
阮朝汐吃力地拖着死狗般的?内监身躯往门?后?藏身。事出仓促,她身上的?内侍服饰才换好一半。
水榭的?雕花正门?骤然打开了。
身材魁梧的?羽林郎大步走进来,察觉室内空荡无人的?瞬间,倏然回?头!目光直接对上了门?后?的?两人。
石康来被堵住了嘴,欣喜的?求救声还未呜呜发出口?,那羽林郎急步上前,目光里露出凶狠杀意,抬手狠狠往下一极手刀,劈在内监脖颈上。
直接劈断了颈骨。把软倒的?尸身拖去侧边。
抹了把汗,直起身,回?头对视一眼,英气的?少年?眉眼展颜而笑,阮朝汐绷紧的?呼吸骤然一松。
进水榭的?羽林郎是李奕臣。
水榭外争执的?声响也渐渐清晰了,一边说“奉萧使君令换值”,一边说“此处水榭不受萧使君管辖”,两边气势汹汹地争执不休。
另一个方向的?水榭步廊也响起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不疾不徐的?清冽嗓音传过水面。
“今日圣上赐宴华林园,本官游园疲倦,正好走到这处僻静的?水榭边。怎么,空置的?水榭都不能让本官休息片刻?”
李奕臣转身出去了。
“这……荀令君,实在不方便?,东宫吩咐下来,征用了这处水榭……啊!”几声闷哼同时?响起,池面连续噗通水响。
萧昉的?声音满意响起,“没人唧唧歪歪了。儿?郎们,换值!”
阮朝汐背后?抵着木门?,缓缓地往地上滑,坐在地上。
平稳步履自门?外踏进,海澜色直裾衣摆映进了视野。来人同样没有看到室内有人,脚步停在门?边,视线往左右逡巡。
阮朝汐靠在门?背后?,沾血的?金簪紧攥在手里,抬起头来,冲来人的?背影轻声打招呼,“三兄。”
荀玄微循声转身,视线定在她身上,不动?了。
这是相隔多久的?重逢?阮朝汐自己也说不清。静止的?石室岁月模糊了日夜晨昏,她只知道应该是很?久了。
她仰着头,眼眶发热,人却忍不住地笑。她冲来人的?方向伸出手。
荀玄微倾身在她面前,在反射入室内的?粼粼水光里仔细打量她的?眉眼,指腹缓缓抚摸过柔软的?脸颊,“瘦了。来,我扶你起来。”
阮朝汐这么多日漠然冷对种种搓磨,却在此刻头一次露出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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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着头,忍着哽咽,“三兄,我起不来。我饿得心慌。”
伸出去的?纤长手指被紧紧地握在掌心里。
叮地一声,染血的?金簪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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