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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臣 香草芋圆 6099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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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第101章

西侧殿里灯火点?亮。

白蝉打来整盆清水,忍着吃惊颤抖,仔细地?擦拭净白鹤娘子脸上的割伤。

上好的金疮药敷在脸上,阮朝汐小心地?替母亲包扎创口。

两?边的脸颊皮肉翻卷,下刀割裂脸颊的动作里显露浓重恨意。阮朝汐看在眼里,喂母亲喝了点?水。

“皇后?自己动的手?。”白鹤娘子恢复了平静,想要笑,扯动伤口,最后?只扯了扯唇角。

“她怕失了身份,斥退众人单独动手?。这才?给?我逃出的机会。”

“如何结的仇?”

白鹤娘子又轻轻地?扯了扯唇角。

“如何说起?我在宫里多年,四年前才?借着净法寺的机会出宫。结仇的事,可太多了。”

她随意抚摸着面?前精致的玳瑁妆奁盒。

“看,宫里的物件多精巧。宫里的女子都是精巧笼子里养的鸟儿。往北走,出不了华林园。往南走,过不了永巷。两?道千秋万岁门?,把?几百个女子圈在几座殿室里。”

她掰着手?指头?数,“宜光殿,晖章殿,明光殿,徵音殿,嘉福殿……皇帝老儿有阵子离不得我,把?我挪去晖章殿。那里离他的式乾殿近啊,入了永巷,走几百步便到。皇后?身为中宫,自然住的是居中的宜光殿。呵,离式乾殿远了。她借着过生辰,要讨走晖章殿,把?我搬去永巷另一头?的明光殿。皇帝老儿嫌远,不准。皇后?就恨上我了。”

阮朝汐握着母亲的手?听着。鲜血还在不断渗出,雪白纱布不一会儿便透出血痕。

“别说了。当心说话?扯动伤口。”她引着母亲去卧床歇下。“母亲累了,睡罢。”

听到一声石破天惊的“母亲”,白蝉和陆适之同时?递过震惊的眼神。

“他们不会罢休的。我的脸已经成这个样子,皇后?做事不是半途而废的性子,必然要置我于死地?。她之前屈打成招,把?我的手?印按在供状上,逼我认下我是谋害小皇孙的主谋……”

阮朝汐神色冷漠,“谋害小皇孙的主谋已经被赐死。她借事害人,也不怕反噬到自己身上?等到明日清晨,我去中书省录供时?,母亲随我去。”

“你年纪还轻,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白鹤娘子怜惜地?反握她的手?。

“我如何能和小皇孙比。皇后?是结发夫妻,当年随驾上过战场的。如今我颜色不如以前,皇帝老儿有了新欢,我之死活,冤屈与否,于他并不要紧了。心心念念着我的,倒只有皇后?。呵,她挑选了个好时?机下手?啊……”

“母亲歇着吧。”阮朝汐阻止她继续伤怀下去,“睡一觉,精神好转些,明日再说话?。”

她刚放下帐子,帐里传来幽幽的叹息。

“我侥幸逃得一场性命,还得以和你说话?。我那忠婢阿池,如今只怕已经性命不保了。”

阮朝汐整理纱帐的动作倏然顿住。“阿池……她怎么了?”

“你应见过她一面?。才?十?几岁的小丫头?,长得俏丽,性子又活泼,我去年见她时?,一问竟然和你同岁,当时?我便把?她留下了。”

“哎,她是个忠心的。我被皇后?单独讯问时?,她不知?怎么的竟逃脱了,冲进来制住皇后?,逼迫她下令放走了我,我才?能逃出来。但阿池她独自落在晖章殿里,只怕是凶多吉少……”

阮朝汐急促地?呼吸了几下,起身便往门?外走。“晖章殿,是不是万岁门?进来,永巷第一处殿室?”

白鹤娘子反倒吃了一惊,掀开帷帐要拦她,“阿般,你去做什么?……你去救我那忠婢?你莫去!”

“母亲应我的问话?。晖章殿可是万岁门?进永巷的第一处殿室?”

“你莫去!晖章殿危险!日后?为忠婢好好立碑勒传,便对得起她今日的舍命护主了。阿般,莫为她涉险,不值当!”

“母亲应我!母亲不应,我就要一间间摸索过去了。”

白鹤娘子哽咽起来,“是,是第一处殿室。”

阮朝汐毫不迟疑出了西侧殿,手?往腰后?摸。绞金丝绦腰带勒住的细窄腰身处,宽袖春衫里藏着匕首。

她是荀玄微和萧昉亲自护送进宫的女眷,一路并无人搜她的身,她藏着匕首正大光明入了宫。

匕首握在掌心,反手?正欲关门?时?,有人在身后?替她把?侧殿门?关上了。

“我随你去。”陆适之悄声道。

阮朝汐点?点?头?。在把?守宫门?的内侍震惊的视线里,再度打开门?栓。

殿外高悬的宫灯只映亮面?前的三尺地?,魑魅魍魉藏身在黑黝黝的巷道暗处。

她的掌心缓缓抚摩着匕首柄,陆适之紧随身后?,在身后?内侍惊恐的视线里,两?人避开门?外尚未干涸的血迹,身影往前几步,离开宫灯映照的范围,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

身后?有人尾随。

尾随来人并不明了她的身份,亦或是还未想好如何处置她们,只不远不近地?尾随着。

阮朝汐和陆适之互看一眼。

东苑多年进学,彼此生成了默契,前头?岔道口时?,不疾不徐前行?的两?人忽然往两?处同时?散开。

背后?传来一句叫骂,几个禁卫从暗处奔出来,停在通往四处的岔路口,踌躇片刻,为首禁卫摆摆手?,“回去。继续盯着宣慈殿。”

黑暗巷道恢复了安静。分散的两?人重新聚集。

“我们去寻阿池?”陆适之挽起碍事的裙摆,呲啦,撕下一截。

“往左,去永巷。阿池落在晖章殿了。”

“好。我当先听动静,你小心莫被裙子绊倒。老子刚才?差点?绊一交。”

“我穿长裙惯了,莫担心我,担心你自己的绣鞋。”

两?人再不说话?,在夜色的宫巷里疾奔。

避让过两?队巡视的禁卫小队,永巷就在前头?了。

深夜永巷还有宫人陆续行?走。宫里贵人多,贵人惯常事多,半夜头?疼肚痛召御医的,半夜要进膳的,第二日清晨急用的物件临睡前才?吩咐下来、连夜慌忙准备的,各处见怪不怪。

永巷道路中央,每隔十?步放置一盏照明的石灯座,半夜忙碌奔走的宫人身影一个个拉长了映在宫墙上。

阮朝汐放缓脚步,学着其他宫人模样,低头?碎步往前走。

沿着永巷往东,一路过明光殿、宜光殿、晖章殿。灯火通明的晖章殿就在眼前了。

禁卫明火执仗,重兵把?守在殿门?外,皇后?仪仗此刻正在殿内,殿室周围戒备森严,十?来丈范围映照得纤毫毕现。

阮朝汐隐身在远处的巷道阴影里,黑纱幕篱覆面?,只撩起一角,露出谨慎的眼睛。

完全无法靠近。

她和对面?的陆适之互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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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于黑暗中沉默等待。

殿门?轰然打开了。

门?边值守的禁卫传来一阵骚动,几个人举着火把?进门?查看,又像是看到什么晦气的东西似的一哄而散,各自回到各处。

卷起的草席从半开的殿门?里运出来。

那处灯火明亮,阮朝汐一眼瞥到裹尸用的草席,呼吸骤然停滞了瞬间,下一眼又看到草席下方?缓缓渗出的血迹。

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然揪了一下,又仿佛一脚踩空,从百尺高崖落到了崖底。

她心里空落落的,周围仿佛乍然失了声音和颜色,只死死盯着从殿门?里抬出的草席。

两?个内侍,一人扛一边,散乱的乌发从草席末端垂下小截发尾,内侍不耐烦地?伸手?塞回草席里。

两?个披甲禁卫提着刀柄,兴致盎然地?跟在身后?。

“这些贱婢的尸首都往哪儿扔?”

内侍扛着草席往西边走。

“死了的这个不是宫里的奴婢,连掖庭都不必知?会。西边往北过长夹道,出华林园,承明门?大道直出去。宫里倒夜香的,扔厨房杂碎的,喏,连带这些个草席,全走北边承明门?出。”

那两?个禁卫笑嘻嘻跟在后?头?,“头?次见识,受教了。”

前头?四人搭话?闲聊着往西走,夜风把?对话?模模糊糊地?带入耳中。

阮朝汐远远地?缀在后?头?。

胸腔里的心脏急遽跳动,视野一阵阵地?发黑,咚咚,咚咚。看似平静寻常的一个白日,接着惊涛骇浪的夜晚。

“跟着走。看看阿池……”眼里毫无征兆地?蕴满了泪,声音极力维持着镇定冷静,“被送去何处。总要把?尸身带回来。”

往西,再往北。草席濡湿的血迹滴了一路。两?名内侍唉声叹气地?抱怨。“讨不了好的苦差事,每次都落在咱们手?上。瞧瞧我新做的鞋,鞋面?滴了血,洗不干净了。”

夜风里传来禁卫的商量声,“我们兄弟进宫不久,资历新,替两?位担了这趟苦差事?”

“哎哟,那怎么好意思。改日必定请酒。”

“莫客气。好奇心重,趁夜看看承明门?去。”

两?名内侍忙不迭地?撒了手?,换两?个禁卫扛草席继续往北。

阮朝汐碎步走去宫墙边避让,内侍正眼未瞧地?说笑路过,沿着永巷往回走。

前头?只剩下两?个禁卫。

之前还搭话?不停的两?名禁卫奇异地?沉默下去,其中一个抬手?摸摸草席,加快脚下速度。

永巷西边往北,过长夹道,前方?华林园的葱茏草木出现夜幕中。

两?名禁卫不约而同停了脚步,互看一眼。忽然同时?笑了起来。

阮朝汐远远地?缀在后?头?,夜风里传来前头?的嘀咕声。

“宫里真是暴殄天物,生得这么标致的小娘子,我们乡里百十?里见不着一个,轻易便要弄死。”

“血流了不少,死了么?”

“下手?有分寸,还差着口气。刚才?摸过,身上还温着。”

“指不定过阵子就死了,赶紧寻地?方?,抓紧时?间乐乐。”

两?名禁卫扛着草席快步入了一片玉兰树林。

阮朝汐蹲在大片灌木丛中,手?里的匕首闪烁精光,心里一阵阵地?发冷,又升腾起无边的愤怒。灌木左右缓缓拨开,露出一双晶亮锐利的眸子。

陆适之蹲在旁边,以气声和她商量。“你留这里,我去对付他们。”

“你一个如何对付两?个精壮武人?”阮朝汐冷眼瞧着玉兰树下围着草席的两?人。“听到他们说话?了?阿池还活着,要速战速决。我出去引开注意,你在暗处动手?。”

匕首藏入袖中,陆适之一个没按住,阮朝汐起身迅速绕开灌木,边走边抬手?发狠地?揉了把?眼角。

她刻意放重了脚步,从另一边的蜿蜒石子小径入广玉兰树林。

花开满枝头?的玉兰林间,传来了少女极轻的抽泣声。

月色清楚地?映亮来人的婀娜身影。并未察觉林中有人,扶着一棵粗壮的玉兰树,单薄肩头?起伏,捂着脸低低哭泣,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继续往玉兰林里走。

月色下入林的少女仿佛山间迷失道路的麋鹿,姣丽柔和的眉眼遮掩不住,月色映上白皙肌肤,人几乎笼罩在淡淡柔光里。围拢着草席的两?个汉子同时?坐直了身,目光几乎黏在一处。

手?里握着的黑色幕篱攥成一条黑纱长带。她抽泣着四处寻低矮的枝桠,试图把?黑纱长带扔上枝桠,系成死结。

但幕篱用的黑纱宽幅而质地?薄,并不怎么适合悬挂高处。

试了几次,幕篱被气恼地?扔在地?上,少女竟然抽出了腰间系着的五彩丝绦腰带,扔上枝桠,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死结。

绣鞋踩踏上碎石,月下显露泪痕的少女掂脚搭上绳扣,眼看就要自挂东南枝。

身后?响起嘿的低笑。一只粗壮手?臂横在绳扣旁边。

“小娘子生得如此美貌,何事想不开啊。”

汉子笑嘻嘻抬手?拦她,“今晚上命走桃花,一撞便撞上一对。小娘子既然都不想活了,今夜陪一陪阿兄可——”

阮朝汐的视线转向他,缓缓放下遮掩面?孔的衣袖。月色下露出朦胧含泪的眼,美人眸光如秋水。

那汉子在近距离下正面?瞧见她容貌,眼神登时?发直,瞬间忘了下面?要说什么。

身后?传来啊地?一声闷叫。

几乎与此同时?,阮朝汐果断地?抬脚前踢!面?前的人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弯腰捂住要害处,后?背抵到树干上。

一把?精光闪烁的匕首突兀地?横在脖颈间。锋锐匕首轻易割破了脖子,血线流淌下来。

阮朝汐看他的眼神,如山里割开脖子放血的黄羊,视线并不往上看,只专注盯着血线汩汩流淌的脖颈,抬手?发力一划。

幕篱抬起,在身前挡住喷涌血线。

两?边沉重身体几乎同时?到地?。

“阿般,快过来。”陆适之急促地?招呼她,“来看看阿池。”

——

草席包裹着的少女满身是血,脸色苍白如纸,昏迷不醒,右手?腕处空荡荡的。弹得一手?好琵琶的灵活秀气的手?,被齐腕截去了。

阮朝汐跪倒在草席边,屏住呼吸查探伤处。断腕处鲜血喷涌,流血至今未停。这么重的伤,不早些救治,人不是醒来活活疼死,便是昏迷中流血而死。

裂帛声响起,她撕下一截干净衣袖,包裹在傅阿池的断腕边,紧紧勒住止血。

“快回去。”她低声和陆适之道,“带进宫的包袱里有止血金创药。”

“阿池我背回去。但这边的尸体怎么办。”

阮朝汐冷眼瞥过地?上血迹斑斑的草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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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席是晖章殿运出来的。把?尸体裹草席里,叫晖章殿解释去。”

两?人飞快地?把?尸体裹入草席中,原样捆扎起来,弃置林中。

陆适之把?昏迷中的傅阿池背起,华林园距离宣慈殿不远,两?人在黑暗里疾奔,耳边除了细微的风声和脚步声,只有急促喘息的声响。

前方?巷道深处传来一阵砰砰的拍门?和高喝声。

阮朝汐倏然停步,两?人避入高耸宫墙的阴影暗处。

宣慈殿门?的灯笼下方?,十?来个披甲禁卫围拢门?外。

“开门?!”“开门?!”

哐哐的撞门?声响彻夜空。

门?里哆哆嗦嗦响起一声,“谁啊……来人为何半夜敲门?。”

“奉皇后?娘娘命拿人!白鹤娘子涉嫌谋害小皇孙,如今藏匿在你处,速速开门?,把?嫌犯交出来!”

陆适之蹲在暗处,反手?去探后?背傅阿池的鼻息。

身躯滚热,呼吸和脉搏微弱,生机在眼前一分一刻消逝,陆适之满头?满脸落了汗。

“他们堵了门?,我们回不去,现今如何是好!”

阮朝汐盯着远处围堵了宣慈殿的禁卫背影,“夜里惊扰老太妃,传出去不敬不孝,不见得是皇后?下的令。或许是他们拿不到人,狗急跳墙了。”

“你在此处。”阮朝汐轻轻探了下昏迷少女滚热的额头?,“他们若离去,你立刻带阿池入内急救。他们若堵门?,你便在此处候着。我去寻人解围。”

她急促说完,正要起身,陆适之反拉住她的手?。

才?十?五岁的少年从未遇到今夜这种?生死大事,幼年同伴在眼前逐渐流逝生机,他又要被独自留下,陆适之强忍着哽咽,“阿般,你去哪里!我独自在这里等到何时?!”

“今晚之事不得好了。”阮朝汐视线盯向南面?。

永巷以北的殿室大都黑黝黝的,即便是老太妃的殿室也只映出黯淡灯火。越接近南处的帝后?寝宫,灯火越透亮,可以接触到的人也越多。

“随机应变,我过去想办法。”

她于黑暗中敏捷地?起身,刚往南走出几步,耳边敏锐捕捉到什么动静,又迅速回身躲避回大片暗影中。

一列数十?名禁卫披甲执刀从西边疾奔而来。

由西往东,穿过黑暗的长巷,沉重脚步声直奔前方?灯火点?亮的宣慈殿,高声大喝。

“何人深夜围堵宣慈殿外喧哗,好大的胆子!我等乃宣城王、武卫将军麾下羽林左卫!尔等通报来历!”

不等羽林左卫穿出长巷,围堵宫门?的十?几名禁卫已经于黑暗中倏然四散而去。

几十?名羽林左卫气喘吁吁跑了一趟,不出意外扑了个空,隔门?问了几句,原路又跑回来。

西边巷道远处,众多禁卫手?握火把?,簇拥着一个年轻身影走近,停在岔道口。

阮朝汐往后?退,再次隐入长巷黑暗中。

火把?光芒明亮,她一眼便看清了,来人正是领任宫中禁卫事的宣城王兼武卫将军,元治。

明亮光芒映在年轻宗室亲王的脸上,映出元治此刻满脸的烦恼。

“白鹤娘子可在宣慈殿?活着死了,刚才?可问明了?”

“人在宣慈殿,受了些伤,但无性命之忧。皇后?娘娘的人也被卑职喝问惊走了。下面?如何做,还请殿下明示。”

元治烦躁道,“本王管得是宫禁,皇后?才?是后?宫之主,她要发落宫妃,小王也不好插手?……哎,早不发落晚不发落,偏赶上圣驾和荀令君即将过来探望小皇孙的时?候发落!白鹤娘子在宣慈殿何处?”

“据说荀九娘做主,把?人安置在她的西偏殿。”、

“怎么又牵扯了九娘!”元治吃了一惊,急忙吩咐下去。“去一队人,叫开宣慈殿的门?,叫他们准备迎驾,再把?西偏殿严实护卫起来。圣驾只是去看小皇孙,西偏殿不必出面?。”

阮朝汐隐在暗处,冷眼看元治忙得团团转。

“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管不得。圣驾今日心情不好,惹不得。白鹤娘子之事,你们过去叮嘱宣慈殿的人,当面?千万不要提起!”

“宣慈殿门?口的血迹清干净了,接驾时?什么痕迹也不许有!圣驾即将带着荀令君过来探望小皇孙,记住,不相干的事,莫声张。”

“听闻皇后?娘娘的殿里抬出去一张滴血的草席?去两?个人,查查扔去何处了。赶在圣驾到来之前,沿路痕迹清理干净,莫声张!”

黑暗里响起几声稀疏的拍掌声。

陆适之一个没拉住,阮朝汐已经从暗处缓步走出。袅娜身影清晰地?映照在宫墙上。

“好个统领禁中的宣城王。事事含糊过去,各处都不得罪,糊弄本领一流。”

略带嘲讽的清脆嗓音响彻长巷,宣城王大出意外之余,脸皮微微发红,急忙迎上来。

“九娘……你怎么出来了?”他清了清喉咙,“可是今晚闹得不安生,惊动到了你?莫担忧,小王带人来了。”

“殿下来得正好。妾正有事要和殿下商议,还请靠近两?步说话?。”

元治握着火把?,心脏噗通狂跳,挥退了众禁卫,故作镇定地?走近两?步。

皇宫禁中是他的巡视地?界,日思夜想的玉人就站在面?前,他竟可以和她邂逅于深夜的宫墙边,口吻随意地?对话?,岂不是梦里才?有的好事?

玉人在侧,眉眼柔和,话?音细微含笑,元治忍不住起了旖旎心思,试探着又往前半步,两?人几乎面?对面?地?站在一处了。

“九娘出来怎的连宫灯都未带一盏,女婢也未带一个?可要小王送你回去……”

阮朝汐没有避让。

随着两?人接近,淡淡的血腥气从她身上传来。

新鲜的血气遮掩不住,随着夜风,越来越浓烈,难以忽视。元治的笑容微微一僵,视线本能扫过阮朝汐身上的衣襟衣袖衣摆。

银线缠枝广袖上沾染着几团暗色,夜里看起来像是墨点?,但为何闻不到美人身上该有的脂粉墨香,反倒血气越来越浓烈?

元治的视线逐渐带了惊疑,视线落在袖口伸出的秀气手?指上。

阮朝汐丝毫不避讳明晃晃的火把?光芒。明黄火光下,玉色的指尖同样沾染着几处“墨点?”。

“殿下刚才?说得好。后?宫之主,管不得;圣驾心情不佳,惹不得。”

十?六年规规矩矩未做过的事,入宫一晚上全破了戒。

她今夜闯了宫禁,杀了人,沾了满身满手?的血,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好叫殿下得知?。皇后?娘娘殿里运出来一张滴血的草席,如今就停在玉兰林子里。那处离宣慈宫不远,等圣驾浩浩荡荡从林边夹道经过,一不留神——便发现了。”

在元治震惊的视线里,阮朝汐随手?拉过他的衣袖,自己的手?指在干净衣袖上擦了擦,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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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处血迹擦拭干净。

“劳烦殿下派两?个人,赶在圣驾到来之前,把?出自皇后?娘娘殿里的草席从北边承明门?扔出去。”

她淡淡看了元治一眼,“莫声张。”

第102章第102章

永道尽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四个内侍担一座肩舆,沿着永道从西往东疾走。一位中年内监跟随在肩舆旁不住地催促,“快些,再快些,停!”

肩舆一个急停,那内监对肩舆上高坐的年轻宫妃道,“虞嫔娘娘,到啦。圣驾今晚在前殿东阁,荀令君和圣驾在一处议事,又用了?膳食,圣驾马上就要回后宫来。”

年轻宫妃下了?肩舆,接过宫婢手捧的食盒,姿态娇柔地整理衣饰,等候在永巷道边。

“再像上次那样?叫本宫苦等半个时辰,看本宫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内监满脸堆笑,“这次打听得极为妥当!眼见?了?圣驾出了?东阁,往万岁门这边来了?,奴婢才敢去叫娘娘。”

永巷东面?尽头,万岁门在深夜里沉重打开。

灯火从东面?透进了?永巷。大片脚步声整齐划一地从远处传入耳边,回荡在永巷两?边宫墙高处。交谈声却只有两?人,远远随着风传来。

中年男子嗓音乍听来洪亮,但话音夹杂着气?喘声,显得中气?不足。

“和荀郎议事至夜里,之前说好的探望小皇孙,朕不食言。人安置在宣慈殿太妃处,来人啊,知会宣慈殿,把孩子叫起给荀郎看看。”

夜风里传来从容舒缓的应对嗓音,仿佛山涧流淌的清泉,“臣身?为外臣,实不该夜入万岁门。”

元帝哈哈大笑,“朕放心?荀郎的品性。皎月无?尘,朕听得多了?。荀郎,朕倒要劝你一句,红尘好!红尘多美人,荀郎二十?六了?还未婚娶,朕怕你出家啊。”

开道宫灯映亮前路,路边等候的美人提着食盒迎了?上去。

“陛下——”

灯火映亮了?来人的面?容。前方朱色龙袍常服的皇帝四十?出头年纪,年轻时悍勇,老了?眉眼间依旧残留几分彪悍武人之气?,但毕竟年纪大了?,身?材开始发福,年轻时的悍勇印刻在容貌五官间,转变成三分横生凶戾。

元帝身?后半步之外,缓步走出颀长?的男子身?形,气?质濯濯然松间月,身?影修长?如竹,寻常的绛紫曲领官袍穿戴在他身?上,显得格外不寻常起来。

路边美人撒娇的嗓音叫了?一半,骤然见?了?郎君如玉,嘴里依旧喊着“陛下”,眼睛却走神了?一瞬,定在皇帝身?后。

皇帝倏然沉下了?脸。脸上挂着的笑容消失了?。

那美人走神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依旧提着食盒迎上来,娇滴滴地福身?问礼,“陛下今晚回来得晚,妾等候已久——哎哟!”

猝不及防的事发生了?。

皇帝沉着脸,原处站着等美人走近,冷眼瞧她行礼到一半时,突然抬起一脚,直接踢在小腹间,重重地把人踢飞了?出去。

耳边传来砰的闷响,美人伏倒在地上,动也不动。地上逐渐出现了?一摊血泊。

“贱人!”元帝怒喝道,“朕和朝廷重臣说话,谁让这贱人上前打断了??来人,把这贱人拖走!”

几个内侍缩着肩膀小跑过来,哆哆嗦嗦地把口鼻流血昏迷的虞嫔拖走,原地留下一滩凌乱血迹,无?人敢问一句拖去何处,要不要延请御医医治。

元帝发泄尽了?怒气?,脸上又挂了?笑容,回身?继续和蔼地说,“圣人说得好,惟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叫荀郎看笑话了?。宣慈殿离永巷不近,要走上一段路。但朕每次探望太妃,都是徒步前去,以尽朕的微末孝心?、有劳荀郎陪朕多走点路。”

荀玄微视若无?睹地跨过地上血迹,“陛下抱病之中,依旧坚持徒步探望太妃,不用步辇。对太妃的孝心?诚意动天。”

元帝阴沉的眉头逐渐舒展,感叹道,“不敢说孝感动天,只愿上天降下福泽,保佑我大炎朝国祚长?存。唉,朕那逆子,若能有朕的半分侍奉孝心?,朕夜里睡着都要笑醒!”

空步辇在前头开道,天子仪仗前呼后拥,灯笼照亮百步外的宫道。

话题既然提到了?太子,荀玄微顺理成章地关切询问,“东宫在太极殿外已经反思半日了?。京城春日天气?难测,白日炎热,夜里却又寒凉,莫要损伤了?东宫贵体才好。”

“让他跪!”元帝恨声道,“长?长?记性!一个小小的东宫都被他弄得乌烟瘴气?,将来如何领天下!”

走几步,穿堂风刮过身?侧,京城三月的春日天气?乍暖还寒,夜风里带了?寒意,他突然停步问身?边近侍,“太极殿外头风大,太子手边可有御寒的披风?”

中常侍回禀道,“宣城王殿下掌灯时送去了?披风。”

元帝脸色稍霁,唔了?声。

荀玄微走出两?步,状似随意地接了?句,“傍晚臣入东阁前,路过太极殿外,眼看到宣城王遣人给太子殿下撑伞。下午日头烈,还好未曾晒伤了?东宫贵体。”

元帝的脸色更加和缓,赞许地点头,“宣城王是个实诚孩子。太子对他这个兄弟不算好,他还惦记着太子的身?子。好,好,多年伴读的情分还在。朕甚是欣慰。”

永巷过宣慈殿的距离确实不近,众多脚步声沿着宫巷回荡,宫灯映亮前后百尺。

元帝陷入漫长?的思索中,半晌,沉沉地道了?句,“荀郎,你觉得这次小皇孙出事,幕后主使?,当真是东宫里那群女人?”

荀玄微跟随在圣驾身?后半步,直到走出了?宫巷,什么也未说。

元帝诧异停步问,“为何不答朕?”

荀玄微跟随停步,依旧在元帝半步后,“不可说。”

元帝若有所?悟,蓦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说,“你啊,你啊,又是‘存疑而无?据,不可论?是非’那套?现今不是闭嘴做君子的时候。朕让你说,你心?里有什么揣测想法,尽管说。”

天子仪仗走过永巷,北入长?夹道,前方华林园的葱茏草木出现在夜色里。仪仗又改而往东,沿着流水岸边缓行,宣慈殿在不远处了?。

早已有人提前知会了?迎驾,宣慈殿大门敞开,四处烛火亮堂堂的映出殿门外,远远地望去,周围夜色也被映亮了?。

荀玄微的视线盯着那处殿室。

声线却依旧是不急不徐的。

“陛下催促,臣不敢不答。但只是疑心?,并?无?任何证据。小皇孙之事牵连甚广,若是冤枉了?无?辜之人,岂不是臣的大错。”

“以往你每次都是如此说法。”元帝笑着摆摆手,“说是无?凭无?证,宁可放过,不可错杀。但荀郎啊,你心?思缜密,以往朕催促你说,十?有八九是对的。朕知道了?,先顺着你的揣测把嫌犯抓捕了?,再慢慢寻证据总不会错,哈哈!小皇孙被害之事,你心?里有何想法,速速说来。”

“那臣就斗胆直说了?。小皇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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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事,乍听简单,似乎是东宫妻妾倾轧相争引发的祸事。但仔细推测,却又不那么简单。兰陵萧氏和太子妃素无?仇怨,太子妃想要害了?小皇孙,有的是法子,为何偏要牵连到司州刺史萧昉身?上?”

“萧刺史此次运气?好,小皇孙被救下了?。若小皇孙不幸被萧刺史麾下巡视轻骑的马蹄践踏而死,敢问陛下,今日会如何处置萧昉?”

元帝虽还笑着,眼神里显露冷酷。

“萧昉如果纵容麾下轻骑践踏了?小皇孙,朕虽惜才,也容不下他了?。小皇孙这次有惊无?险,萧昉也有惊无?险,他运气?不错。不瞒荀郎,朕看不惯东宫里养着的一帮子门客。那帮门客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难保太子妃这次的荒唐念头,不是他们撺掇而来!朕有意替太子清理他的东宫。荀郎意下如何?”

荀玄微又不应了?。

跟随天子仪仗走出巷道,灯火明灭,映出他直视前方的平静眼神。宣慈殿敞开的正门就在前方了?。

元帝回身?打量他神色,再次哈哈地笑起来。

“荀郎不赞同。朕知道你的意思,东宫那帮子门客只知道陪着太子四处游猎玩乐,没?本事撺掇太子妃。撺掇太子妃的另有其人。”

“是。太子妃意图谋害小皇孙,背后协助筹划之人意图谋害萧刺史,若事成,一石二鸟,各得其利。”

荀玄微平静地道,“陛下心?中早已有了?猜测,又何必迁怒至东宫众多门客。”

元帝脸上挂着的笑容再次消失了?。

“朕才提拔萧昉多久?他身?上司州刺史的位子,多少人眼红惦记着,不好担啊。”

他沉沉地道了?句,脚步往前缓步走出三五步,忽然停步,怒喝一声,“平卢王在何处!”

这一声骤然怒喝,仿佛平地起了?惊雷,周围内侍无?不吓得浑身?哆嗦。

中常侍颤声回禀,“平卢王殿下在……在太极殿外,陪伴……陪伴太子殿下……”

元帝咬牙笑,“圈了?他几个月,朕以为他老实了?。才放出来几日,看他日夜往宫里跑,朕又以为他老实了?!后来听闻他每晚都是先去朕这处侍疾,又往东宫那处钻,朕还在想为什么……呵,原来还是惦念着司州刺史的位子!这竖子,利欲熏心?,连他亲侄的性命都不顾了?!”

他勃然暴怒,厉声喝道,“来人啊,传朕令下去,太子回东宫闭门思过。平卢王接替太子,继续在太极殿外跪着!”

天子之怒如平地惊雷,周围内侍颤栗拜倒了?一片,齐声领旨,传旨内侍一溜烟地奔去太极殿方向。

元帝深深呼吸几次,挤出一个笑容,“又让荀郎见?笑了?。走,朕带你去探望湛奴。”

左右敞开的宫门外,宣慈殿内所?有女官带全殿宫婢内侍出迎。

宣城王元治领着羽林左卫护卫在殿门外,跪倒迎圣驾。

元帝见?了?向来懂事乖巧的侄儿,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过去亲切把人扶起,“阿治起来。”

正欲往门里去,元治犹犹豫豫抬手一拦。

“陛下稍后片刻,太妃领着湛奴已经睡下了?。臣已经命人抱湛奴出门来——”

元帝今夜连发几次狂怒,元治抬手一拦,落在他眼里,眼前向来乖巧的侄儿也变得可疑起来。他脸色骤然阴沉,挥开元治的手,反而大步往殿门里走去!

元治脸色顿时一变,就要追过去,荀玄微从身?后抬步迈过门槛,两?边肩膀交错的同时,荀玄微侧身?,递过一个警告的眼神。

“殿下稍安勿躁。”温声抚慰的言语里隐含告诫,“今夜陛下心?绪不佳,殿下担着护卫职责,安心?在殿外等候便可。”

元治哪能安心?在外等候。

西偏殿里藏匿的白鹤娘子,如今正明晃晃地跪在广庭中央!他一眼惊为天人的小娘子,满身?血气?,身?上藏了?匕首入宫!

他如今和荀玄微生死结盟,共谋大事,荀家九娘怎能在他眼皮子下出事?

元治心?烦意乱,恨不得躲回自己的桃枝巷小宅子里去,沮丧道,“荀君,快进去看看罢。”

——

天子驾临,庭院里火把映得四处亮如白昼,阮朝汐端正长?拜。

白鹤娘子长?拜在她身?前。白纱布层层包裹刀割伤的面?容,此刻又以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冷光眼眸。

元帝路过的脚步略停,黑夜里白纱覆面?过于显眼,他无?意中打量几眼,越看越惊疑,原本走过的脚步又转回来。

“三娘?”

白鹤娘子端正拜倒,“妾在此。”

元帝震惊问,“三娘为何在太妃住处?”

火把光芒下,白鹤娘子缓缓抬起了?脸。

与?平常并?无?不同的一双动人秋眸下,血水点点滴滴洇出了?白纱,众人齐声倒抽一口冷气?。

白鹤娘子抚摸自己的脸颊,冷冷道,“妾为何在此?那要问皇后娘娘了?。妾被哄骗进宫,又栽了?谋害小皇孙的罪名,强压着于认罪书上画押,若非侥幸躲在太妃这处,今夜已伏诛。”

元帝惊怒交加,厉声道,“她敢!”

大步过来,就要摘下覆面?白纱查看。

白鹤娘子剧烈地避让开。

她重新大礼拜倒在地,把受伤的面?容深深躲藏在阴影里,声音里显出几分凄凉。

“妾容颜已被刀毁,若陛下还顾念着昔日情谊,给妾留存最后的几分颜面?。求陛下……莫揭面?纱,切勿当众袒露妾残毁的脸。”

元帝的脚步停在原处,极度愤怒之下,急促的气?喘声蓦然变大,从胸腔里挤压而出,拂袖转身?大步远去。

天子仪仗慌忙转向,众多内侍和禁卫跟随天子去远的方向奔跑而去。

阮朝汐从青石路边抬起头,盯着皇帝远去的背影。

“他笔直往南走了?。应该去南边殿室找害你的人。回去歇着罢。”

她搀扶着白鹤娘子起身?。

白鹤娘子起身?后,声线里的凄凉也褪尽,极淡漠地道,“皇后不会有事的。他们多年的结发夫妻,闹了?多少回了?,夹在他们夫妻之间,不知毁了?多少性命,最后还不是现在这样??”

她拍了?拍阮朝汐的手,“我只求脱身?。”

耳边传来歇斯底里的大哭声。小皇孙于酣梦中被吵醒,元帝却走了?,小皇孙睁眼便对着满庭院黑压压晃动的人影,四周灯火刺目,奔跑远去的脚步声响彻耳边,吓得尖利大哭,“阿娘,阿娘!”

杨女官无?奈把小皇孙抱给阮朝汐,小手臂立刻紧紧地搂住了?她。

“嬢嬢,”幼童抽泣着喊,“阿娘呢。湛奴要阿娘。”

阮朝汐低声哄着小皇孙。

四周为了?迎驾而过于明亮的灯火逐渐熄灭了?,平缓的脚步声逐渐走来。

她感觉到侧边注视的视线,抱着小皇孙望去,荀玄微站在广庭的青石路边,大片松柏阴影遮蔽了?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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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眸光于暗影中凝视着她。

那眼神复杂难辨,里头裹挟了?太多难以言明的浓重情绪,对视的瞬间,阮朝汐只觉得心?里骤然抽搐了?一下,痛楚的感觉从心?底升腾。

她依稀记起,前世的梦境里,她似乎也曾抱过一个小小的孩子,那孩子也曾经喊她“嬢嬢”。

但前世早已消散在轮回中。

她此刻抱着的孩子,是北朝的小皇孙,照顾小皇孙的是曹老太妃,她只不过是借住几日偏殿的外人,和前世梦境的场面?截然不同了?。

“湛奴困了?,要睡下了?。睡吧……”她轻拍着小皇孙的后背,眼看幼童困倦地揉起眼睛,抬手替他遮挡着周围灯火光芒,往青石道边走近几步。

“三兄。”她轻声唤道,“想想法子救阿池。她撑不了?多久了?。”

一声寻常的“三兄”称呼入耳,荀玄微眼底的阴霾彻底散去了?。

他也寻常地走近几步,颀长?身?影从草木遮掩的暗处走到灯笼光下。“阿池跟随白鹤娘子出事了??人在何处?”

“人在西偏殿。受了?许多鞭伤,断了?右手,失血过多,敷药也无?用,人眼看着不好了?。”

荀玄微皱了?下眉,叫来陆适之,取私印写下一行字纸,吩咐他送去太医署急寻当值御医。

阿池请了?御医,阮朝汐焦灼的心?境终于舒缓三分,小皇孙在她怀里安静地吮着手指,逐渐陷入沉睡。她把小皇孙抱给杨女史,依旧带回寝殿休息。

再回转时,荀玄微抬手替她把鬓角边散乱的几缕发丝捋去耳后。

“送你入宫时好好的,这才隔了?几个时辰?怎的鬓角都乱了?。”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看起来倒像是沿着宫墙急跑了?一圈。刚才进来时,瞧着宣城王脸色不对。他欺负你了??”

阮朝汐摇摇头,“是我得罪他了?。”

荀玄微回身?看了?眼远处站着的宣城王。

元治站在殿门边,远远地瞥着这处。瞧见?这边打量的目光,又倏然转去别?处,掩饰地大声吩咐禁卫做起事来。

四处都是耳目,阮朝汐不能多谈,只简短地说,“夜里宫里遇了?些事。”

她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自己的手上。

染血的衣裳早换过了?,手也仔细洗过了?。只余有皂角的清香,淡淡的血气?再也闻不到,但视野里却残存着血线飞溅的场面?。

当时不觉得如何,平静下来回想,难以忘怀。

手被轻轻地握了?握。

带有薄茧的有力的手把柔软的指尖攥在掌中。当着众多眼睛,就如感情深厚的兄妹那般,握了?一握,很快松开。

“事情过去了?。无?需多想。”

荀玄微的视线也落在她的手上。他隐约有些猜测,但众多耳目之处不好问出口,只意味深长?地道,

“宣城王殿下和荀氏交谊深厚,你在宫里有大小事,找他都无?妨。刚才说的那句‘得罪他’是什么意思?”

阮朝汐想了?想,还是拉了?下衣襟。荀玄微顺着她的动作往前倾了?身?,侧耳细听。

“他和的一手好稀泥。”阮朝汐掂起脚尖,在他耳边不悦地道。

“嘴里不声不响,调兵围住西侧殿,想要粉饰太平,阻止白鹤娘子出现在圣驾前。我把他客客气?气?请进屋,对他拔了?刀。对他说,事情总会闹大。要么任由白鹤娘子去圣驾面?前闹,反正事和他无?关;要么我现在便闹,闹到圣驾来。叫他选一个。”

荀玄微安静地听她说。

才入宫一个晚上,竟遭遇这么多事。

他的神色也不悦起来,斜睨过殿门边的人影,“宣城王这个统领禁中的武卫将军,颇多失职之处。”

阮朝汐倚在荀玄微身?侧,看向殿门处。元治远远地始终拿眼角瞄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两?边视线对上一瞬,元治见?她脸色并?无?愠怒,终于鼓起勇气?走近过来。

元治如今看阮朝汐的眼神截然不同了?,七分震撼里带着三分小心?翼翼。

“今晚如此安排,九娘可满意?当着荀令君的面?,有话好好说!千万莫要再一言不合就拔刀了?。”

荀玄微在旁边轻描淡写道了?句,“怎能如此胡闹。九娘,还不过去致歉。”

阮朝汐过去福身?行礼,柔声道了?句,“之前多有得罪,还望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元治迭声道,“无?妨无?妨。有话好好说即可。”他心?有余悸,“这里毕竟是宫禁要地,九娘,你的匕首……小王职责所?在,还是要收走。”

阮朝汐从腰身?后拔出匕首,元治眼皮子一跳,荀玄微当着他的面?将匕首接过来收入袖中。

“九娘年纪小,不懂宫里规矩,误带利器防身?,还望殿下莫怪。”

元治大松了?口气?,“荀令君收走保管,那是再好不过了?。”

一句话未说完,荀玄微解下腰间佩剑,当着元治的面?,递给阮朝汐手中。

轻描淡写说的还是那句:“九娘年纪小。”

“一个小娘子,无?亲无?友地在宫里度日,还是需要些防身?之物。这把天子赐下的佩剑,暂且交给九娘保管,还望殿下谅解。”

“这,天子赐给朝臣的佩剑,交由家中小娘子保管,不妥当罢?”

“平日里若无?事,天子赐剑自然好好地收在在宣慈殿中。若有事,手执天子赐剑斩恶除邪,有何不妥当?”

元治瞠目无?言。

收走一柄随身?匕首,又多一柄天子赐剑。以小娘子防身?的名义被天子赐剑给捅了?,还真是无?处说理去。

阮朝汐抬手抚摸着长?剑。剑身?泓光流转,剑锋反光映出小巧琼鼻和晶亮的眸子。

后腰藏着的匕首被收走了?,腰间的丝绦带重新系紧,腰肢盈盈一握,比入宫时元治远远偷看的侧影还要纤细袅娜。

美人月下低眉的姿态柔婉动人,纤长?手指却拂过锐利剑锋。元治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花园里见?了?一朵娇花,还未摸上去就被扎穿了?满手的刺,让赏花人觉得危险却又忍不住心?神颤栗。

他收回复杂目光,“荀令君,时辰不早了?,小王送你出万岁门。”

阮朝汐握着长?剑,把人送到殿门外。

荀玄微仔细地叮嘱她。

“这几日起居多留意。宫里明着害人的招式你已见?识了?,暗算人的招式多在膳食里。你们西偏殿几人轮流用膳食,情况不对用催吐药。务必留人守夜。”

“明日早上辰时,我在万岁门外接你。”

第103章第103章

第二日起身?便是个阴沉天气。

阮朝汐坐在尚书省僻静的小院落里?。

这处院落是给尚书省诸位令长单独议事用?的小院,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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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玄微征用?。他此刻便坐在青瓦房的明堂里?,房门敞开着,听院落里?的录供。

院落枝叶浓密的树荫下,放着一张小案,两处竹席。阮朝汐坐这边,萧昉坐对面。小案上放了一张要?命的供状,萧昉头疼地揉着太阳穴。

原本例行的问询,因为白鹤娘子被屈打招供的那份供状,横生变故。

“白鹤娘子昨日清晨出了城。小皇孙出事时,她也在城东,人在太原王氏某处田产的无名山头。王氏看管田产的管头录供道,他见到了白鹤娘子。”

“白鹤娘子要?走了无名山头一块地,说?是给郗氏故人建衣冠冢,具体王氏没有多问。供状里?说?,宫里?派人查验过了,山头确实立起一座李氏墓碑。”

“时间,地点?,都对上了。小皇孙出事的地点?,就在立碑的那处无名山下不远处的官道。白鹤娘子在供状里?也承认,小皇孙出事时,她的车马就在附近。中宫催逼她是主谋,不算是空穴来?风。”

萧昉敲着小案问阮朝汐,“但九娘,你怎么和白鹤娘子扯上的关系?王氏管头说?,白鹤娘子在山头立碑时,身?边站了个十几?岁的女郎,听他描述形貌,像是你啊!”

人证物?证俱全,碑文是她字迹,无甚好隐瞒的,阮朝汐道,“是我。山头立的碑,是我阿娘李氏的衣冠冢。我阿娘曾是郗氏奴婢出身?。白鹤娘子出面向?王氏讨了一块地,安葬我阿娘。下山时正好撞上小皇孙之事。”

萧昉眉头皱出了川字,扬声对屋里?道,“白鹤娘子那处有中宫追究不放,说?不准要?下狱,时限没个准数。九娘这里?想?尽快脱身?,定要?早早地撇清干系。”

他抬笔蘸墨,往供状上自顾自地写道,“颍川荀氏四房,荀九娘之生母,郗氏奴婢出身?——”

他的笔突然一顿,狐疑地抬头。“等等,九娘,你生母既为荀氏聘下的妾室,怎会?是奴婢贱籍出身??不合常理。”

阮朝汐抿着唇不说?话。

从小到大的身?世谎言,一处叠加一处,层层掩盖,终有一日掩盖不住。

荀玄微从屋里?走来?树荫下,俯身?看了眼小案上中断的供状,长指在‘生母’两字处划过。

“并非生母,乃是乳母,自小和九娘亲近,被她昵称阿娘。”

阮朝汐偏过头去,案下交握的手指缓缓攥紧了。

萧昉换了张空白供状,改誊写为“乳母”,满意道,“九娘和白鹤娘子实乃萍水相逢,只因乳母是郗氏旧日奴婢,才有了山头共同?立碑之事。白鹤娘子对小皇孙有任何打算,九娘初来?京城,并不知情。如此的说?法,就可以把九娘从白鹤娘子那潭浑水里?摘出来?了。”

阮朝汐倏然转过头,“白鹤娘子对小皇孙能?有什么打算?她已经是佛门中的居士了。谁又把她拖回一潭浑水里?去?”

萧昉仰头咕噜噜地灌茶水,“你知我知,宫里?人人尽知。知道有何用??小阿般,别冲着外兄发脾气。白鹤娘子那处我是无能?为力,只能?尽早把你从浑水里?捞出来?。”

阮朝汐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落,起身?走到角落里?去,独自对着院墙。

萧昉稀奇地看她的背影,“九娘,你这脾性是有些孤峭!一脚踩进泥潭里?,自己能?脱身?已经是万幸之事,怎么还有闲心管他人事?从简,你瞧瞧小阿般,她自己居然生起闷气来?了——”

阮朝汐背身?对着院墙,冷冷道,“别叫我小名!”

耳边传来?咕噜噜的滚水声,荀玄微坐在葡萄藤架下的小石炉旁,注视着锅里?羊奶煮沸,抬手握住长口银壶,长壶嘴对着小锅,整壶新鲜羊奶倒了下去。

热腾腾的奶香弥漫了小院。

荀玄微以长勺搅动?着酪浆。“阿般,过来?尝尝酪浆可煮淡了?”

阮朝汐从围墙边走开,跪坐在葡萄藤下。木长勺里?的酪浆香气扑面,热腾腾的白雾笼罩了面庞,掩饰住眼角泛起的雾气。她抬手飞快地抹去了。

“萧使君,白鹤娘子那边当真没有办法?”她很快恢复了镇定。

“没办法。”萧昉直截了当道,“我们这边三司议定,讲的是证据律法。一旦牵涉到后宫宫闱,天子家务事,谁管你有理无理,讲究的只有一个圣意。白鹤娘子和皇后娘娘,看圣意偏向?哪一边了。”

荀玄微也温声劝说?,“你先脱身?。白鹤娘子那边再?想?法子。”

阮朝汐捧着瓷盏,垂眼望着热腾腾的乳色淡酪,“你骗我。等我脱了身?,你不会?救她的。”

搅动?酪浆的长勺动?作停了停,若无其?事继续从炉火里?抽出一根松枝。

“白鹤娘子昨夜和你说?什么了,张口就是我骗你。”

“她昨夜和我说?了一样的话。叫我先脱身?,出宫了再?想?法子救她。”

“但她对我说?谎的时候,没有三兄这么驾轻就熟,显露出难舍伤怀,被我看破了。”

荀玄微不置可否,长勺往瓷盅里?倒了半盅淡酪,奶香扑鼻,轻轻推到阮朝汐面前。

“会?想?法子。先喝酪。”

萧昉停了笔,视线炯炯,饶有兴致盯着这边争执。荀玄微不疾不徐倒了一盅酪浆给萧昉,趁他起身?接的时候,直接把他赶到院门外去。

紧闭的院门外,响起不甘的拍门声。

“供状还未录完,怎么倒先把我赶出来?了!你们兄妹吵两句嘴也不能?让我看?”

“不能?让外人看。”

阮朝汐注视着荀玄微插起门栓,步履平缓地走过来?,这回未坐在对面,改坐在她身?侧。

“好了。可以细说?了。”咕噜噜升腾的浓郁奶香里?,他握了握阮朝汐的右手,“昨夜怎么回事,这只手究竟怎么了?”

阮朝汐觉得累。

傅阿池身?边离不得人,她和白蝉、陆适之三个轮流看护,昏迷中连汤药都灌不下,需得汤匙压住舌尖、一口口地往喉咙里?喂。

曹老太妃怕事,昨夜未现身?,清晨一大早起来?入了佛堂,只顾闭门喃喃念经。

她辰时出万岁门,白鹤娘子早半个时辰被带走,只说?是御前问话,谁也说?不准几?时能?回来?,会?不会?放回来?。

临走时母亲回眸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诀别的意味。

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子,如深海中缓缓移动?的旋涡,既不知自己为何会?一脚踩进旋涡里?,又不知缓缓转动?的旋涡何时会?把人卷入深渊。她只是被旋涡裹挟着卷进浅滩,就感觉十分的难熬。

她整夜未睡,人前强撑着精神,但此处无人紧闭的小院里?,她的疲惫展现在亲近的人面前。

白皙柔软的手展露在日光里?。指尖起先掩饰地虚虚握着,荀玄微伸手过来?,一处处地伸展摊开,逐渐展露出揉搓得通红的虎口。

带有割伤疤痕的食指点?了点?虎口。

“这处怎么了。”

“昨晚出事,手上沾了血。早上起来?多洗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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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搓破了皮。”

她并未具体说?出了什么事,身?子侧倾,洁白的额头抵靠在荀玄微的肩头。

“三兄,我想?回豫北。”

初春二月时,她还在豫北小院。山坡下开了满山漫野的花儿,闲着不赶集的大青驴套起石磨,在屋后一圈圈地磨麦麸。隔壁的阿巧会?捧一把五颜六色的野花,细心地装点?他们小院刚刚泛绿的篱笆。

她刚教会?阿巧写几?个字,有时去河边打半桶水回来?,满院子歪歪斜斜写满了稚嫩的‘天’‘地’‘巧’。

薄茧的指腹拂过了那处通红破皮的地方,轻轻揉搓一下,泛起密密麻麻针扎般的疼。她强忍着不动?。

荀玄微的应答极理智,以至于显得冷酷。

“等你回了豫北,你会?发现豫北也并没有想?象中的平静宁和。想?在动?荡中寻一处安稳桃源,即使短暂寻到了,必不得长久。”

阮朝汐:“……”

啪的甩开他的手,坐起身?。

下一刻,手又被轻轻握住了。这回放轻了力道,蜻蜓点?水般地抚过红肿破皮的虎口。

“和你说?一句实话而已,听恼了?”

“就是因为知道是实话,”阮朝汐仰头望着头顶白杨树的绿荫,“听得才格外难过。”

“三兄当初就是为了同?样的缘故,心里?思念豫州,五年不回豫州?”

“不能?回。”答得还是同?样那句,“乱世中偏安一隅,追寻片刻安稳,必不得长久。”

阮朝汐的视线从头顶的枝叶转开,换了个姿势,枕着自己手臂,侧趴在他膝上。

原本摩挲着虎口的温热手掌,被她拉过来?,遮住了自己眼前的光线。

“三兄,”官服大袖下传来?了呓语声。“我时常不知该如何应对。各种各样的意外会?突然发生,处处都是风雨,我不知如何做才是最好的,我害怕拖累了身?边的人。”

“从来?都没有最好的应对。”荀玄微低头凝视着把自己严密遮盖住的少女。

“每个人都是一步一步地摸索,做下自认为是最好的安排。”

“做错了呢。”

“天下哪有无过的圣人?每人都做错。察觉错了,及时弥补便是。若是怕做错而什么都不做,捂住眼睛,遮住耳朵,往往才是最差的应对,才会?拖累了身?边的人。”

遮挡光线的大袖被掀开了。阮朝汐清亮的目光直视过来?。

“把阿池安排在母亲身?侧,如今阿池为了保护母亲受了重伤。从母亲那边想?,我要?感谢三兄的提前安排。从阿池那边想?,我觉得三兄罔顾人命。这样的应对,损一人而救一人,到底算什么?”

荀玄微应答得冷静而近乎淡漠。

“开弓便无回头箭。当初提前做下了安排,如今的结果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坏的。阿般,你不能?把身?边的每个人都揽在身?上。成大事者,目光要?往长远看,只问一句,目的达成了么?救下了你母亲,傅阿池做的很好。”

阮朝汐把紫袍大袖往自己脸上一搭,又躺了回去。

“我不是做大事的人。我只愿身?边每个人好好地活。”

声音失了往日的清亮,显得低落,“三兄,我好难过。”

带有薄茧的手掌轻柔捋过柔软的乌发。

“不必把每个人都背在身?上,尽力就好,其?实并没有人逼迫你做什么。昨夜之事你不肯与我细说?,让我猜猜——傅阿池冒死救出你母亲,至于傅阿池自己,是你冒险救出来?的?手上沾了血,也和救她相关?你在云间坞多年,应当知晓,每个遣出去办事的家臣,都是抱着必死之心出坞的。”

下一刻,阮朝汐倏然揭开了遮挡头脸的袍袖。眼神明亮锐利,带着毫不退缩的强硬。

“不能?不做,不能?旁观。”

“三兄,我极为不喜云间坞的家臣制度。从小时候第一次亲眼见到时,我便不喜欢。”

荀玄微失笑,“萧昉还在院子外头。现在你要?和我翻旧账了?”

“不是翻旧账,”阮朝汐坚持道,“是清旧账。眼下时机不对,但三兄应我,总有一天时机合适,要?清了这笔旧账。”

荀玄微并不觉得惊异,温和地应答她,“应你便是。还有什么旧账要?清的?趁萧昉还未敲门,一起清了。”

应答得如此轻易,阮朝汐反倒顿了顿,才道,“下次再?说?。”

疲倦铺天盖地而来?,她闭上了眼。

“三兄。”

“何事?”

“三兄。”

“嗯,我在。有事尽管说?。”

“三兄。我是不是……果然是个性情孤峭,不合时宜的人?处处横冲直撞,昨夜宣城王被我吓得不轻,他或许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傅阿池救下了母亲,她正是云间坞精心培养出来?的西苑家臣,我却对你说?,不喜云间坞的家臣规章。”

温热手掌极喜爱地抚过柔软乌亮的长发,发尾一圈圈地绕在食指上。

“性情孤峭不至于,不合时宜或许有。我总觉得你看人,与这世间大部分人看人不同?。人生来?而分高低贵贱,在京城里?风气尤烈,便是士族门第也要?分个一等二等,同?宗儿郎也要?彼此分个嫡庶房望。阿般,你眼中看人,却仿佛看不到这些。因此你昨夜才会?去救傅阿池——你母亲未阻止你?”

“阻止了。”阮朝汐的脸深深地埋进手肘里?,“母亲说?——不值当。”

“所?以你未听你母亲的,还是去了。顶着荀氏九娘的名头,为救个家臣的性命,手上溅了血,以至于擦洗得破了皮。”

手背上微微一凉,下雨了。荀玄微抬手替阮朝汐挡雨。

“豫州荀氏名望门第,在阿般眼里?,是不是也不值当什么?你眼里?看我,究竟是什么样的?”

阮朝汐把他挡雨的衣袖扯过来?,柔滑布料枕在脸颊下。她不是很想?说?话。

“你于我是三兄。”

“太过敷衍了。”

阮朝汐困倦地合拢了眼,“三兄就是三兄,有什么好说?的。你在京城遭了难,我也会?去救你。”

细细密密的小雨逐渐下起来?了。

被挡在院门外的萧昉果然开始喊门。“你们兄妹这么久还未吵完?我未带伞具!”

阮朝汐不想?动?,闭着眼,“三兄去开门。”

荀玄微好笑道,“你枕在我膝上,我如何起身?开门?你先挪开身?。”

来?回说?了几?句,两人谁也未动?。

门外的萧昉受够了,开始哐哐地敲门。

阮朝汐闭着眼,耳听着哐哐的砸门声,明明是尴尬窘迫的处境,不知为何,粉色唇角却微微上翘,露出自从昨日进宫以来?的第一个清浅笑容。

荀玄微即将起身?,轻轻地从她身?下抽开被她枕着的袍袖。抽到一半时,阮朝汐把抽开的袍袖又攥回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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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轻不重地往身?前拉。

“亲亲我。”她闭着眼说?,“三兄,亲亲我,再?去开门。”

自成一方天地的僻静小院落里?,绛紫官袍和茭白色长裙纠缠,乌亮发尾细密缠绕在指尖。

耳边哐哐哐的砸门声和沙沙雨点?声掺和在一处,传入耳里?,心跳如急鼓,竟不知哪个声响轻,哪个声响重。

头顶细密的小雨淋湿了阮朝汐的发尾。微凉的雨丝令人从沉醉中清醒,她松开了攥紧衣袖的手,抬手往前轻推了下。

耳边的敲门声已经震耳欲聋,萧昉不是能?忍的性子,她要?赶在门被一脚踢开之前去开门。

她松了手,被攥紧的一截紫色官袍衣袖飘摇落下,按着郎君胸膛处往前推的手腕却被攥住了。

才睁开的视野忽然倾倒,视线里?出现了头顶浓密树荫。春雨连绵地落下,她却感觉不到。

树荫下的小案吱嘎一声,承受了不该有的重量,茭白色的长裙从小案两边蜿蜒落下,树荫上方落下的雨被严严实实遮挡住了。

两只手腕被攥在一处,交握在一只手掌里?,另一只手拂过浓黑长睫,将眼角的一滴雨水轻柔抹去了。她动?弹不得,却也没想?起挣扎,漂亮的眸子微微睁大着。

唇角落下温柔绵密的吻,亲吻的体贴和动?作成反比,荀玄微极耐心地在耳边提醒,“这个时候,应当闭眼。”

————

萧昉人就在尚书省的议事院门外,院门怎么敲就是不开,被晌午一场急雨浇成了落汤鸡。

他正恼火地四处转悠,琢磨着赶紧避雨,还是直接一脚把院门踹开时,吱呀一声,门从里?打开了。

荀玄微站在门边,客气雍雅地引他进去,“有劳久等,去屋里?喝杯热茶。”

萧昉哼了声,湿淋淋地进了院子,“关门闭户那么久,兄妹终于吵完了?”

边走边瞄院子里?的两人,阮朝汐站在檐下,看来?还好;荀玄微的身?上居然也湿漉漉的。

肩头的官袍被雨淋湿了一大片,紫色官袍湿成了近乎深黑的浓紫,下摆处也浸湿了。神色间虽然毫无异样,细看却有几?滴雨水湿漉漉挂在鸦色眉发间。

萧昉满肚子的邪火降下去不少,停步在荀玄微面前故意驻足打量。

“呵,罕见的不修边幅啊。是不是小九娘不让你进屋,让你也在院子淋足了整场雨?”

荀玄微心平气和道了句“失陪更衣”,转身?进了屋。

萧昉捧着热茶坐回小案边,又来?找阮朝汐录供。阮朝汐在他面前端正跪坐下来?。

萧昉打量她时,她虽然身?上并无太多淋湿痕迹,却有一两滴雨水湿漉漉地挂在长睫上。

他还未来?得及细看,睫毛飞快地眨了下,一两滴雨水便消失了。

阮朝汐低头拿布仔仔细细地擦干了小案上的雨水痕迹,扔开布巾,“继续录供罢。”

萧昉啧啧称奇。

清晨阮朝汐从万岁门里?过来?时,眼见着人心事重重,郁结满腹。

关门闭户了一场,她此刻的精气神却眼看着好转了七分。

萧昉边蘸墨录供,心里?纳闷地想?,兄妹之间关门大吵一架,精神倒好了,是什么缘故?吵架吵痛快了,起了抚慰的作用??

在他继续问供的当儿,阮朝汐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平静地提起一句。

“我做不到眼看着白鹤娘子陷进泥潭里?,却只顾自己脱身?。不知她此刻在何处受审?带我去。我愿做白鹤娘子的人证,洗脱她谋害小皇孙的嫌疑。”

第104章第104章

绵绵春雨打在长檐,顺着滴水瓦当流下。

淋漓雨声里?,荀玄微撑伞送阮朝汐过云龙门,出?东柏堂,过东阁,充作内廷问讯用的含章殿就在前方了。

中途路过太极殿外广庭,宣城王元治匆匆从身后追来,借着陪同入殿的名义递送消息。

“圣驾在太极殿内议事到午后。刚刚下了雨,圣驾旧疾发作,痛楚难安,提前回了后宫,今日无急事应该不会再来前殿了。九娘现在去含章殿录供正好,快去快回。”

不能诉诸言语的话外之意,荀玄微听得明白。元治怕出?事,录供过手的人越少越好,能不惊动御前就不要?惊动。

“正好今日尚书省无紧要?事,我便在含章殿外等候。”

元治喜道,“如此?妥当。含章殿里?讯问白鹤娘子的是大长秋卿。荀君和他素来交好,他应当会给荀君面子。”

阮朝汐跟随在荀玄微身侧前行。元治在另一侧跟随,他嘴里?分明和荀玄微说话,视线却时不时地偷瞄过来一眼。

阮朝汐早发现他眼神可疑,起先盯着她的脸,她装作没看见,后来视线渐渐竟往下去了,她不悦地问,“殿下看什?么?”

元治尴尬地咳了声,急忙收回偷瞄的视线,背手端正前行。

“九娘今日……未带天子赐剑出?来罢?前殿重地,认识荀君那把剑的人多,不好拿出?来的。”

阮朝汐抬起手臂,旋身给他看背后,“未带任何利器。”

元治大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小?雨淅淅沥沥,敞阔广庭一望无际,汉白玉庭院中央孤零零跪着个人。两名禁卫左右替他撑伞,但风吹雨斜,那人肩背的衣裳料子眼看着还是湿透了。

阮朝汐诧异地盯了片刻,侧影有些眼熟。

京城贵人多,满街服朱服紫,广庭中央长跪的那人此?刻就穿着一身正朱袍,她原本没多留意。但侧影越看越眼熟,她放缓脚步仔细打量几眼,认出?那人,立刻把头扭开。

居然是在豫州时不可一世的平卢王。

人还是同样的人,身上还是锦袍玉饰的富贵穿戴,模样半分未改,只不过淋成?了落汤鸡,早没了豫州时的嚣张狂傲,凄凉跪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她一时居然没认出?来。

她在道旁缓行侧目,荀玄微的视线也随她瞥去一眼。

“殿下送去的伞?”他开口问元治。

元治未否认。

“毕竟是同宗血亲的小?叔。他从昨夜长跪到现在,算起来比东宫跪的时辰还久,午后又下雨……”

荀玄微脚步不停,继续沿着松柏长道往前,淡淡道了句,“殿下和稀泥的本领确实一流。却不知雨中送伞,被送伞的人是否承情?”

元治听出?了不赞同,讪讪道,“实在是看小?叔有些可怜。荀君如果觉得不妥当的话——”

三人边说边行,已经?越过了松柏道。长跪在广庭中央的人很?快发现大殿边道行走的身影,原本低垂的目光倏然抬起,视线尖锐地探来。

一场雨淋去了外表粉饰的太平,彻底显露凶狠本性。平卢王元宸的视线阴恻恻挨个打量。荀玄微视若无睹地领着两人从边道走过。

眼看就要?走入前方的含章门,元宸抬高?嗓音,嘶哑招呼了一声,“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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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令君。”

荀玄微侧身停步,温雅从容地应了句,“豫州一别,确实久未见了,殿下。”

“小?王想不明白。昨晚小?王好好地探望东宫,怎么突然就惹得圣上发下滔天大怒?听说荀令君当时正随驾,呵,你在圣上面前进了什?么谗言,祸害小?王?”

“殿下此?言大谬。天子圣明仁主,向?来远谗言而近贤臣。殿下长跪于太极殿外,反省自身过错,一夜过去,也不知反省了多少?”

荀玄微继续抬步往前,在身后紧盯不舍的视线里?,不紧不慢和身侧的宣城王元治说话。

“殿下和臣走得近,朝中诸人都?看在眼里?。区区一把遮雨的伞,送去有何用?不过是令殿下自己心里?舒服点罢了。殿下仔细看看平卢王刚才的眼神。恕臣直言,万一京城出?了事,两边敌对,平卢王绝不会顾念叔侄情谊,对殿下手下留情的。”

元治默默无言地往前走,快步过了含章殿门。平卢王元宸阴沉的视线留在身后。

含章殿里?外灯火通亮。

殿中的讯问正到中途,禁卫把守四?处,阮朝汐需得独自进殿。

荀玄微驻足在广庭的汉白玉石阶下,把手里?的伞递给她。“她定然不希望把你牵扯进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避过“你母亲”的说辞,只简略说了个‘她’。

阮朝汐也只简略回道,“她必然不会牵扯我。若我也不提,她因为少了人证的缘故不能脱身,今后我如何能安睡?莫再劝我了。”

荀玄微果然不再劝她,只叮嘱了最?后一句,“言辞谨慎。”

阮朝汐轻声道,“尽力而为。”

——

阮朝汐跟随在禁卫身后,一层层地拾阶而上,穿过外殿门,过中庭,去西侧殿。

含章侧殿里?的问询持续了整个早晨。

受命询问白鹤娘子的,是宫里?内侍第一人。极受天子信重的大长秋卿,武泽。

阮朝汐入西侧殿时,一眼瞥见她母亲长跪在空荡的殿室里?,武泽在丹墀下侧立,质询一声声地响彻殿内。

“太原王氏供说,娘子前几日出?面,讨了城外一块地安葬旧日奴婢。”

“为旧日奴婢设立墓碑,遣仆妇办妥即可,何至于三娘子亲自出?面?”

“为何不偏不倚,正选在城东官道附近,小?皇孙车马经?行当日。为何不选别处山头,又为何不选前日,不选后日,偏偏特意选取小?皇孙出?事的当日,三娘子如实道来。”

白鹤娘子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我供道:一切俱是巧合。正巧选了那处山头,正巧选了当日,大长秋卿是不会信了。”

武泽为难地道,“一切俱是巧合的说法,这个,确实难以呈上御前。三娘子再想想。”

脚步声清晰传入耳中,阮朝汐入殿,端端正正跪坐在母亲身侧,应声道,“我助白鹤娘子应答。”

白鹤娘子骤然吃惊转身。

白纱遮掩了她受伤的面部,只露出?一双清醒眸子,起先惊愕难言,随即陷入无尽的懊恼。

“你来做什?么!”她低声斥道,“这里?和你无关?,原路出?去!”

武泽摆摆手,“既然进来供证,便不能轻易出?去了。这位小?娘子是荀令君家中的九娘?当日在山头和白鹤娘子共同立碑的那位?有什?么供证,九娘说说看。”

“李氏于我有养育之恩,将李氏遗物?从豫州带来京城的是我,给李氏立碑的地点日期,亦是我和白鹤娘子商量的。”

阮朝汐直视前方烟雾缭绕的丹墀,一字一句地道,

“立碑前几日,和白鹤娘子陆续有书信往来。其中提到择吉日立碑之事,并提到选取城外景致优美、可以俯瞰京城之山头立碑。可见商议多日,并非临时推脱之借口。”

武泽惊道,“既有书信物?证,三娘子为何刚才不提?往来书信在何处?老奴这就遣人出?宫去寻。”

白鹤娘子淡漠道,“不必去搜寻。我有个不好的习性,不喜欢留存旧物?,从不保留书信。九娘那几封信,早不知扔去何处了。”

阮朝汐心头一惊,迅速地对视了一眼。白鹤娘子目光平静地转开。

她知道缘由了。

近期来往的几封书信开头,白鹤娘子写的是寻常的“九娘”,而她的书信里?写的一律是:“母亲敬启。”

不是不保留,而是刻意毁去。她母亲怕害了她。

武泽扼腕叹息,“这如何是好,书信没有保存,只有口供,而无物?证,不能作为凭据啊。九娘还有何其他证据,可以为三娘子证供?”

阮朝汐思索片刻,坦然道,“有。立碑当日,我和白鹤娘子闲谈下山。小?皇孙马车通过官道之时,我与白鹤娘子的马车都?尚未启程,停在道边。王氏管理田亩山头的管头既然就在附近,应当看得清楚,可做人证。”

“正是因为无意中路过,看到小?皇孙从车上被人抛下,我才过去查看,救下小?皇孙。倘若白鹤娘子为谋害小?皇孙的主谋,她必定千方百计把我调离事发之处,避免我把人救起才是常理。但事发当时,白鹤娘子并未阻止我前去查看,为何?因为她也是偶然路过之人,对前方马车掉下了小?皇孙之事一无所知。”

武泽来回踱了几步,点头道,“说得有理。九娘的供词可记录下来了?拿来给我。”

中常侍急忙双手托起供词纸。武泽捧着墨迹淋漓未干的供词,沿着殿后夹道疾奔去另一边。

远处隐约传来口吻威严的女子嗓音。距离太远,什?么也听不清。

白鹤娘子低低地冷笑一声,“皇后在正殿。”

片刻后,武泽擦着汗匆匆回来。

“皇后娘娘言道……”他为难地看一眼阮朝汐。

“白鹤娘子是主谋,跟随白鹤娘子的荀九娘定是从犯。无片纸的证据,空口胡言,意图为白鹤娘子翻供!荀九娘救下小?皇孙之事存疑。或许是眼看着小?皇孙年幼可怜,才会在下毒手时起了恻隐之心,临时改变了主意,把小?皇孙从地上抱起……”

“一派胡言!”白鹤娘子骤然激动起来,“自己蛇蝎心肠,看别人都?是蛇蝎心肠!九娘好意救下了小?皇孙,竟也能被那毒妇栽赃!”

“哎哎哎,”武泽喝道,“三娘子大胆,不可诋毁皇后娘娘尊驾。”

阮朝汐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娘子冷静。注意言辞。”

她对武泽道,“我处存有白鹤娘子的两封书信。在青台巷荀宅的荼蘼院里?,以镇纸压在书案上。大长秋卿可遣人去寻来。我为人证,书信为物?证,可知选取城外山头、定下昨日清晨立碑,乃是我和白鹤娘子共同商议。若我无罪,则白鹤娘子也无罪;若白鹤娘子有罪,则我也有罪。”

武泽一拍掌,“好,好。总算有个物?证了。”转头急吩咐人去青台巷取书信。

阮朝汐道,“大长秋卿,娘子这边有物?证,有王氏管头和我为人证,当日行事也在情理之中。皇后娘娘那边连人证也无,那才是真正的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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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证据,空口无凭,也能给人定罪?”

武泽叹气道,“皇后娘娘要?定三娘子的罪,昨晚画押的供状……不就是罪证?”

白鹤娘子怒斥,“私刑逼供!”

“哎,具体?如何老奴也不好说……如今三娘子这边的供状添加了九娘的证词,昨晚那份就不作准了。等书信物?证寻回来,等圣驾回返时,老奴也好呈交御前定夺。”

武泽把供词仔细读了几遍,招呼内侍送来一盏热水,捧给白鹤娘子。

趁着送水的机会,悄声道,“如今新添了九娘的证词,供词符合情理,九娘又是救下小?皇孙之人,三娘子这回多半无事了。”

白鹤娘子抬手摸覆面白纱,冷冷一笑。

武泽叹气劝说,“人无事脱身就好。至于落下的伤,哎,三娘子,莫再计较了。”

门外跑进来一个年轻内侍道,“荀令君在殿外催促,九娘入殿半个时辰,供证可好了?荀令君要?接人去尚书省继续录供。”

话音未落,又跑进来一个内侍,“宣城王殿下在侧殿廊下询问,九娘供证好了,为何人还不出?侧殿?殿下要?进来探望了。”

“好了好了。”武泽亲自把阮朝汐送出?侧殿外,当面交给元治。

元治领着人穿过层层披甲禁卫,横穿过四?面殿室环绕的中庭,绕过前方正殿,往含章殿外的广庭处走。

周围僻静,两人默不作声走出?一段路,元治轻咳两声,无话找话说。

“九娘在宫里?不必带剑。昨夜是小?王疏忽,早上已经?调重兵把守宣慈殿,再不会有意外惊扰到九娘了。有何要?求,可以直接找羽林左右两卫的羽林中郎。”

阮朝汐点点头,“谢殿下安排。无甚其他要?求,只是我那处有重伤患,这几日要?多请御医。”

两人顺利走出?含章殿外,荀玄微撑伞的颀长身影远远地站在汉白玉台阶下。

暮色天光里?,春雨越下越大,阮朝汐刚走出?殿门的瞬间,台阶下方的人便察觉了,远远地抬头望过来。

两边的视线遥相对望,荀玄微颔首示意,阮朝汐冲他笑了下,入殿录供积压的沉甸甸的压力倏然消散了。

随身的油纸伞入殿时被收走,阮朝汐冒雨往台阶下行两步,元治立刻撑起一把十二骨大伞追上来,宽大伞面覆盖在两人头上,送她一路下石阶。

耳边雨声沙沙,伞下仿佛与世隔绝的一方桃源。阮朝汐今日身上带着淡淡的墨香和皂角香,元治撑伞跟随她走下几级台阶,暗香萦绕周身,越走越心旌摇荡。

阮朝汐在他面前向?来话少,元治习惯了。如今时机正好,撑伞并肩前行的气氛也正好,他眼盯着不远处等候的荀玄微,压低嗓音询问。

“九娘,你冒任荀氏九娘身份之事,荀君那边,可是不知情?”

阮朝汐继续不疾不徐地下台阶,清亮的眸子瞥过来。“殿下什?么意思。”

元治急忙抬手发誓,“放心,小?王绝不会说出?去的,可以立誓为证。小?王只是在想,如今的局面,若荀君不知情的话……反正京城也无人认识九娘,将错就错也好。”

继续走下两步,他开始殷勤询问,“九娘多大了?”

“几月的生辰?”

“平日里?无事时爱好什?么?”

阮朝汐不答反问,“殿下这是问询还是要?挟?”

“岂敢要?挟。”元治委屈道,“只是问询。”

“像我这种来历不明之人,殿下也问?即使句句问明了又能如何?”

一句犀利反问,元治被问得怔在原地。

言谈间已经?走下台阶,阮朝汐往前快走两步,脱离了元治撑的伞,冒雨快步走向?前方等候的荀玄微。

荀玄微注视着她走近,手中的十二伞骨油纸伞往前倾,挡在她头顶上。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传入耳中。

“回来了?刚才殿内可还顺利?”

“还算顺利。”

两人在雨中并肩往回走,阮朝汐低声说起殿内的情形。白鹤娘子的精神不大好,但情形倒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坏。

边走边行,原路过太极殿外。

越来越大的雨帘里?,阮朝汐正好看见内侍冒雨在广庭边传旨,平卢王摇摇晃晃起了身。

他从昨晚长跪到现在,人已经?难以行走,侧边长道里?走出?一个撑伞的窈窕身影,上前扶住了他。平卢王在那窈窕身影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下数十台阶,往太极门外行去。

阮朝汐的脚步停住,远远注视着似曾相识的窈窕背影。

娟娘子。

“平卢王这次长跪,又是为了什?么?”

“小?皇孙之事牵连甚广。圣意震怒,要?从重从严彻查。”

荀玄微也注视着远去的狼狈背影,“昨日圣驾要?我揣测真凶。我便顺水推舟几句,把他也牵连进去了。”

“他是真凶?听三兄前日在家里?说,真凶就是太子妃?”

“他是不是真凶,又有什?么要?紧。关?键是圣驾信不信他。”荀玄微淡淡道。

“作恶之人,偶尔未作恶,也无人信他。圣驾性情多疑,心里?早已怀疑平卢王插手了小?皇孙之事,只是借我的口,说出?他心底疑虑罢了。”

绵密的雨帘中,远处的平卢王忽然停步,于大雨里?回望威严矗立的太极正殿。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阮朝汐站在偏僻边道,远远地瞥见了平卢王此?刻的侧脸,心神登时一颤。

凝视太极殿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怨毒。

平卢王直勾勾盯了太极殿片刻,正欲走时,似乎察觉了什?么,突然往边道处看过来。

站在松柏道边的荀玄微走出?两步,平静地和他对视。

平卢王阴沉沉地对视了片刻,这回什?么也未说,转头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太极门处行去。

身后的娟娘子赶上两步为他撑伞,被元宸反手一把推搡到地上,冒雨独自离开。

倒在地上的娟娘子并未急着起身,原地坐着,冲松柏道边站立的两人弯了弯眼睛,这才不急不慢地站起,也不打伞,在雨里?浇得湿淋淋地跟上去。

雨伞隔绝雨帘,撑起了一方小?天地,阮朝汐继续沿着松柏道前行。

“阿般,你看到他刚才回望太极殿的眼神没有?”

“看到了,不舒服。”

“之前可记得娟娘夜里?传来的消息?平卢王醉后呓语,‘荀氏有美人,是献于宫里?,还是献于东宫?’天子年壮而太子长成?,冲突逐渐频密,两边难以抉择,选错了,或有杀身之祸。平卢王举棋不定。”

“记得。”

“记住他刚才的眼神。”荀玄微在雨中撑伞前行,平静地道,“他选好了。”

阮朝汐在雨中沿着松柏道前行,过东阁,出?云龙门。

大雨冲刷着皇宫各处,看似宁和的殿室楼阁,处处暗潮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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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卢王此?人向?来胆大手辣,他对他自己的亲兄长起了怨毒心思,定会倒向?东宫。他那边很?快就会有动作了。你顶着荀氏女郎的名头,他或许会对你不利。阿般,怕不怕?”

阮朝汐跟随在他身侧,在细密雨声里?穿过太极门。

“我怕什?么?”她同样平静地道,“三兄,我从来都?不怕。”

荀玄微把她直送到万岁门前。

周围朦胧的灯火里?,抬手轻轻抹过她被水气浸染得湿漉漉的眼角。

“你是从来都?不怕。”他叹了声,“我怕。”

“答应我,阿般。在宫里?莫要?轻举妄动,有事找宣城王,找曹老太妃,找谁都?可以。保全旁人之前,记得首先保全自己。”

阮朝汐眨了下眼,沾染了水气的眼睛明澈澄净。

答的还是那句:“尽力而为。”

第105章第105章

傅阿池醒了。

满身满脸源源不绝地出冷汗,用了御医开下的内服外?敷的药物,忍着巨大的痛楚,躺在卧榻里不吭声。

白蝉落了满地的眼?泪,阮朝汐坐在卧榻边,小?心翼翼握住傅阿池完好的左手。左手背显露几道鲜红的鞭伤。

事到如今,什么安抚的言语都过于苍白无力,她只问,“想?喝点?甜酪,还?是渍梅汁?”

傅阿池喝了两口酸甜的热梅汁,精神?好了些,在卧榻上坐起身。

“阿般,我可以歇一歇了。”她抬起被层层包裹的手腕,放在眼?前打量着,“保护主家而伤残,算是还?清了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领受的恩情。以后可以隐退了。”

阮朝汐接过清水中的布帕,擦过傅阿池额头细密的冷汗,“少说话,多休息。”

傅阿池不想?休息,她已经躺了整天了。

“主家现在可好?”

“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事情闹到了御前,她在含章殿里陈述供状,等候圣意。”

阮朝汐取来一个隐囊,枕在她身后。“先好好休息。过几日我出宫时,你随我出宫。之?后我回豫北,阿池,你要不要随我去豫北?”

傅阿池不怎么在乎,“去哪里都行?。阿般,别总叫我休息,和我说说话。我只是少了只右手,左手好好的,人也活得好好的,白蝉阿姊哭得我心慌。”

傅阿池后背枕着隐囊,阮朝汐坐在窗边长案,笔下缓缓写出一行?静心的练字。

宫人众多,四处都是走动的脚步声,两人随意地说着闲话,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阮朝汐和傅阿池说起,春天里豫北开了满地的野花,乍看像是一块巨大的织锦毡毯;又说起初冬山洞里硬拖出来的那只熊。

傅阿池和她说起京城出名的店铺,好吃的,好玩的,新鲜时令的果子去何处买,春夏去哪处莲湖泛舟。

喝下的药汤有助眠功效,傅阿池的声音渐渐泛起了困倦,半梦半醒间,她含糊道了句:

“阿般,主家那边不需要我出力了,少了只手,琵琶不必练了,女红也不必习了,以前学?的都能放下了,以后的日子也都能随我了。我现在……空落落的。”

阮朝汐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但屋里为傅阿池落泪的,有白蝉一个足够了。阿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她的眼?泪和悲叹。

她放下笔,过去把?滑落的毡毯盖上傅阿池的肩头,用力握了握她完好的手。

“就像你说的,左手好好的,人也活得好好的。阿池,不必着急一时。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傅阿池放松地陷入昏睡中。

阮朝汐回到窗边,继续提笔书写。

一笔一划,转折银钩,早晚练字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提笔令她心神?安宁,宫里情势瞬息万变,她需要随时保持静心。

窗外?的动静声不小?,两个穿戴富贵的幼童在庭院里咯咯地笑?闹玩耍。

年纪小?的是小?皇孙,年纪不大,话还?说不利落,但跑起来居然不慢,一头扎进庭院的灌木丛里。

身后紧随不舍的是个四五岁年纪的男童,长得虎头虎脑,蹲在灌木丛边用力拉扯小?皇孙。

“出来,出来。别以为把?头藏起来,我就看不见你了。我找到你了。”

小?皇孙从灌木丛里被硬扯出去,嘟着嘴生气?,突然一转身,哒哒哒地往西殿这边就跑。

“嬢嬢,嬢嬢!”

殿门没有关,阮朝汐放下笔起身。

小?皇孙熟门熟路地跑进来,在哗啦啦乱响的玉珠碰撞声响里,直接跑进里间抱住她的腿,回身对着门边停步的男童,得意地喊,“嬢嬢!”

阮朝汐把?小?皇孙抱出去。

走过门边时,冲边上发愣的四五岁男童点?点?头,“小?殿下。”

生得虎头虎脑的男童是宫里最?小?的皇子,排行?第六,小?名梵奴,极为受宠。

他母亲齐嫔把?梵奴带过来给老太妃问安,一对年幼的叔侄玩到了一处。

齐嫔是个性情温婉的美人,因为出身不高的缘故,对谁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此刻人正站在庭院里,笑?看西殿这边的动静。

阮朝汐把?小?皇孙抱出去给杨女史,小?皇孙抱着她不肯放,眼?瞧着窗边探头看的梵奴,故意把?阮朝汐抱得更紧,得意地又喊一声,“嬢嬢!湛奴的嬢嬢!”

杨女史笑?得前仰后合,“怎么还?炫耀起来了?”

幼童心思澄澈,眼?中透出无忧无虑的天真。阮朝汐沉甸甸的心思也消散了不少,细微莞尔,抬手不轻不重拍了下小?皇孙的手,把?他递给杨女史,小?皇孙唧唧歪歪不肯放手。

六皇子梵奴站在窗边不走。

阮朝汐和小?皇孙玩了一会儿,回头望时,梵奴依旧扒窗盯着她这边,两边视线对上,男童忽然害了羞,小?脑袋倏然缩回,人飞快地从门里跑了出去。

黄昏时分,陆适之?带着御医回来了。

他顶着宫女的身份,平日里能不开口便不开口,能躲偏远处便躲一边。今日他居然主动寻了杨女史说话,阮朝汐停下练字动作,隔窗递过诧异的一瞥。

陆适之?捏着嗓子,细细柔柔地回禀:

“刚才半途遇上了荀令君。听闻九娘这处有伤患,荀令君调拨来一名小?黄门,一名羽林郎,平日里煎个药,跑个腿都使得,不必劳动太妃身边的人。”

杨女史点?头道,“荀令君费心。既然是给九娘使唤的人,你带去给九娘罢。”

阮朝汐站起了身。

陆适之?踩着碎步过来,身后领着一位小?黄门——姜芝;一名羽林郎:李奕臣。

三人站在廊下,阮朝汐从门里迎出去。黄昏暮光里,互相微微而笑?。

“有劳各位了。”她轻声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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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孙多了玩伴,满院的闹腾,曹老太妃难得从佛堂里出来,坐在廊下笑?看鸡飞狗跳,迭声地道,“梵奴来得好,以后小?叔侄俩多在一起玩,眼?看着湛奴精神?都好了!”

西偏殿里,御医在点?起的灯火下换过一遍药,重新包扎起伤口,陆适之?把?人送出去。

姜芝穿一身小?黄门的内侍服帽,坐在角落里煎药。压低嗓音,和阮朝汐说起近日外?头的情势。

“四处风声鹤唳。小?皇孙的事正捅着了马蜂窝。太子妃出身的东海游氏,同样是当年拥立天子的头一批士族门第,风光煊赫了十几年,没想?到为了谋害小?皇孙之?事,满门都被拘捕下狱,眼?看着不得好了。”

阮朝汐眼?看着局面一步步走到今日,小?小?旋涡掀起滔天巨浪,简直匪夷所思。

“为了个庶出的皇孙,赐死太子妃还?不够,还?要牵连功臣满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霍大兄说,京城的士族和寒门新贵之?争,从国祚初立时便显露苗头,十几年下来,早已互不相容了。小?皇孙出事当日,弹劾东海游氏的弹劾表章密集如雨,尚书省专用了一个牛皮囊袋盛放弹劾表,不到傍晚就装满了整袋。两个小?黄门合力才能抬上御案,天子当场大怒。”

阮朝汐越听越皱眉。

“所以天子……一边重用三兄这样的士族郎君,一边又提拔寒门新贵,导致两边针锋相对,以至于不能相容?”

姜芝拿蒲扇猛扇小?火炉。

“谁知道天子如何想??总之?东海游氏的显赫门楣,眼?看着要倾覆了。京城局面竟如此凶险,郎君在京城身居二品尚书令的高位,如今想?来,只怕也凶险得很。阿般,不瞒你说,我睡不着。”

谁又能睡得着。阮朝汐自打进了宫门,就没怎么合过眼?。

李奕臣持刀出去,坐在门外?守着。

傅阿池在药力下沉沉地入睡了。李奕臣和姜芝的到来仿佛一剂定心丸,阮朝汐心里泛起难得的舒缓安宁,重新坐回书案边,在暮色里提笔把?纸上写到一半的“——风静山空”四个字补完。

满室浓重的中药味里,白蝉关上门窗,催促她去休息。

“看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强撑着说话。阿池这边我看顾着,你去歇一会。有宁嫔娘娘在,老太妃说不定要传你陪用晚膳。”

阮朝汐被拉去卧床边,放下帐子,在黄昏暮色里合衣躺下。

她当真累了,阖眼?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竟也闻到了满室的苦药味道。

“嬢嬢。”怀里穿着赤色龙袍的小?孩儿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檀奴乖,再等会儿。”她低声哄着怀里的小?孩儿。满心焦躁,不显露于面前。

几位辅政重臣团团围坐,面前的青绡帷帐低垂。

她抱着檀奴坐在中央的坐床上,正对着紧闭的帷帐说话。“荀令君。对于朝廷商议的第二次北伐,你如何看法?”

帷帐里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北面朝廷四分五裂,天家父子相残,士族争相南渡,正是……咳咳咳……北伐良机。只是国库空虚,人心不齐,不得急于求成。仓促之?间举兵北伐,不如,咳咳……不去。”

身边有人不以为然,“当初第一次北伐时,准备了不过三个月,荀令君便一举拿下了豫州青州。荀令君自己功成名就了,第二次北伐当前,怎么就劝人不要急于求成了?不好罢。”

怀里小?孩子的挣扎越发剧烈起来。

“我要回宫,嬢嬢,”檀奴扭动着喊,“我要回宫!我是皇帝,不要看北伧鬼[1]!”

她的心里发沉,重重斥责了一声,“檀奴!不得乱说话!”

被斥责的小?皇帝哭闹起来。

帐子里又咳嗽了几声,“臣久卧病,恐病气?传染了圣上龙体和太后凤体,不敢久留圣驾。”

朝臣陆续离去,官邸探病的一行?匆匆结束。

她哄好了小?皇帝,交付给乳母,乘坐步辇离开之?前,回身问了最?后一句:

“北边内乱,二次北伐时机正好,当真不可行??你坚辞不肯领兵,总不会是‘身在南朝,心系北朝’之?类的狗屁原因?你我当面直说吧。你是担忧朝廷不能筹措粮草军械?还?是不放心本宫?”

帐子里的咳嗽声中断了片刻,被强压下去了。

病中低哑的嗓音依旧平缓从容。“好,那就当面直说。你和朝廷,我都不放心。”

“我若领兵二次北伐,粮草军械必定断绝,北伐必败,因此我决不能领兵。但朝廷的人心也确实不齐。换人领兵也是同样下场。我如果是你,就会拒绝北伐,静待时机。北朝元氏宗室个个虎狼野心,让他们内斗去。你可坐收渔翁之?利。”

梦里的她嘲讽地弯了弯唇角。

“是我坐收渔翁之?利,还?是荀令君坐收渔翁之?利?你一病就是整年,病中也不耽误你整治对手。上个月被你整治死的宗室亲王至今寻不到地方下葬。荀令君今日怎么突然对我推心置腹起来了?我不安心。”

帐子里低低咳喘着,笑?叹了几声。

“难得单独见面,好,今日就当面实说。你要和我斗,我便陪你斗,你要我陪你过夜,我便陪你过夜。你心里恨我,过夜第二日又要埋伏杀我,这些都过去了。但最?近我似乎不大好了。”

“朝汐,你我纠缠了一辈子,够了。应下我最?后的心愿。我思念故土,身故之?后,将我尸骨送归豫州安葬。”

“又来了,荀令君。本宫瞧不得你三番两次借病说事的模样。你我既入了南朝,纠缠至死方休,我是注定要陪葬皇陵的了,你还?想?归葬北地?先帝陵墓里给你也留块地,你这先帝器重的一代名臣,和我一起在南地安心陪葬皇陵罢。”

拂袖离开之?前,身后传来一声喟然叹息。

——

阮朝汐急促地呼吸着,从梦中猛然惊醒过来,人却久久难以从梦境中抽离。躺在光线暗淡的卧床上。思绪如麻。

她混乱地想?,乱糟糟的前世……他们两个,当真都葬在南朝皇陵里了?

那句“陪你过夜”,“过夜第二日又要埋伏杀我”……当真的?

复杂的情绪在四肢百骸里激荡,时而想?要酸楚落泪,时而却又有对抗的亢奋情绪隐约残留。她在光线昏暗的帐子里缓缓坐起身。

她心里知道,她和荀玄微早回不去纯真兄妹的关系了,口口声声喊着“三兄”,两人只要单独在一起就会依偎到一处,难舍难分。

早上在尚书省院子里淋的那场雨,她脸上眼?睫沾落的雨水,尽数被他舐抹去了。哪家兄妹这样?

喜欢一个人,和他头颈依偎,倾吐心事,互相把?玩手指,亲密吻在一处,在雨里也不愿分开……

荀玄微对她表露出极大的耐心和喜悦,她原以为今世的亲密相处,足以抹平两人前世的恩怨纠葛。

没想?到,前世他们……一个垂帘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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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辅政权臣,宫闱里早滚去一处了?

夜里滚去了一处,旧恨难平,第二日又埋伏暗杀?

她是不记得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全?记得?

密实拉下的帐子里,阮朝汐抱被坐着,抬手久久地捂了脸。

暮色一分分浓重,天色黯淡下去,今夜浓云密布,无月无星。

耳边传来沉重的开门声响,宣慈殿紧闭的两扇殿门打开了。

“回去回去!也不看看宫里都乱成什么样了,莫添乱,无事不要进出万岁门。”把?守殿门的羽林中郎粗鲁地把?人赶回来,殿门从外?面砰地关上。

阮朝汐刷得撩开帐子下地,站在门边,凝神?望向广庭里。

她睡下得并不久。被赶回来的那人,居然是之?前被送出门的御医。

御医愤怒地拍门,“我乃太医署医正,岂能滞留在老太妃宫里!放我出去,我还?要回太医署当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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