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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臣 香草芋圆 59483 字 11个月前

她在桃林停滞良久,李奕臣差点要进去寻人?,姜芝和陆适之正在联手?劝他。

“她母亲的遗物不知为?何损毁,心里难受,想要独自躲入清静林子里正常。再等等。”

阮朝汐走近马车,“我无事。”

桃林里的意外消解了净法寺的意外,虽然还是满腹心事,但刚进桃林时强忍着泪的郁郁神色消失了。

坐车回?程途中,她终于?开口,把净法寺里的不快遭遇简短描述了一遍。

“或许确实是一座行善的佛寺,但那位住持居士的脾性阴晴难测,不是好相与的。阿娘的遗物决计不能供奉在净法寺里了。”

姜芝思索着,“净法寺不可行,衣冠冢立于?何处?”

陆适之又化身成了“陆巧”,坐在车里,阮朝汐替他扎起双丫髻。陆适之趴在车窗边,盯着车外闪过的桃林,“如果衣冠冢可以立在桃林附近,日日观赏价值百金的美景,你阿娘也会喜悦的。”

是个绝好的主意。阮朝汐扎丫髻的动作都?顿了顿,随即自己否决。

“不可能。附近都?是百金贵地,多建一间屋舍都?是好的。哪有人?家愿意让出一块风水好地,供人?安葬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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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思路确实被这番话打开了。

阿娘从前的主家是高平郗氏。大族多的是田宅产业,虽说郗氏已经没了,但打听打听田产去向?,说不定能把阿娘葬在郗氏的山头里。

她从净法寺奔出时,在庙外空地捡拾遗物,心里悲愤难言,当时几乎想要立刻出京城,此?生再不回?来。

但桃林里被意外打了个岔,人?冷静下来。净法寺不留她阿娘,自有别的地方收留。

阿娘生前的遗志想要葬在京城。净法寺的意外并不能阻止她施行阿娘的遗志。

郗氏已经没了,从前的田亩山头如果成了无主荒地,辟一小?块给旧日仆婢立起衣冠冢,不是不可行。

焦灼的心绪沉静下去。

思绪转向?桃林里意外邂逅的人?。

“撕扯血肉饱食一场”,“跟随入京的忠仆亦难以幸免”……平淡言语暗藏惊心。到底发生了什么恶事。

她虽不愿暴露行迹,但眼?看着他陷入泥淖,宗族兄弟竟然毫无察觉。自己同在京城,怎能坐视不理?

能帮手?的,她愿意尽力帮一帮。

青台巷就在前方了。姜芝问?起未来几日的打算,何时离京。

“再等等。”阮朝汐抬头望向?头顶枝叶细幼的新种梧桐。

四处阴影憧憧。京城在她眼?里褪去了如画的春日美景,露出画皮下的狰狞面?目。

她并不急着进荀氏大宅的门,反倒往边上?走出几步,轻声告知众人?。“不瞒你们,我在林中遇到了荀三兄。他已秘密入京,似乎陷入了危及性命的大危难。”

李奕臣正在收拢辔头的动作猛然顿住。

陆适之正往车下跳,踉跄一下,差点栽了个跟头。姜芝把人?扶住了。

“不能吧?”陆适之满腹怀疑,“以郎君事事未雨绸缪的缜密性子,只有他算计别人?,想让他陷入危难,我倒不知何人?有这个本?事。”

“你们不知。”阮朝汐的眼?前又出现白绡纱蒙眼?、扶着树干立于?桃林深处的无助身影,心里蓦然一酸。

“他的眼?睛……去年遇袭时,被毒毁了。”

耳边传来惊骇的抽气声。

阮朝汐忍着酸楚继续道,“眼?睛被毒毁了,不能视物,又被朝廷催逼,不得不来京城。朝中豺狼虎豹众多,群狼环伺,都?要趁机撕碎了他!还有跟随他的霍大兄,徐二兄,燕三兄,也都?不能幸免——”

复述的都?是听来的原话,当时听得心惊,印象极为?深刻,复述时几乎一字不落。但不知怎的,越往后说得越慢,渐渐地自己停住了。

“等等,”她低头思忖起来,“眼?睛不能视物,又不是失了谋算之力,为?何就不能回?击,只能任人?摆布了?霍大兄处理事务的能力出众,可以做他的眼?睛,把文书念给他,还可以助他处理公文……”

&quot;郎君身边还有燕三兄。”李奕臣也提醒,“燕三兄的身手?我试过,豫州罕有敌手?。我不信京城多少护卫部曲挡得住他。如果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索性直接去郎君仇敌的家里,神不知鬼不觉把人?一刀杀了,谁又知晓是谁干的。”

众人?面?面?相觑。姜芝问?了最后一句,“阿般,你果然没有暴露身份?”

阮朝汐肯定地道,“没有。我装聋作哑,一个字都?未说。”

“那你就是个偶遇的陌路人?。”姜芝向?来多虑,反复思量推敲,“郎君为?何对?一个陌路人?开口述说困境?这……听起来不大像是郎君会做的事。”

事态严重,阮朝汐不能贸然定论。

“但他确实显得与往日极不相同。或许是遭逢恶事,消磨了心性,性情大变也是可能。万一是真的——”

远处有灯光走近。他们太久未进门,荀氏的管家娘子提着灯笼上?前迎接。

几人?同时闭了嘴。“陆巧”搀扶起阮朝汐的手?臂,阮朝汐进了门。

进门前,她最后轻声道了句,“再看看。”

————

今夜她睡得不好。

接连遭逢意外,毫无睡意,直到半夜才睡下,清静院门外却又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荀九郎深夜回?返。

他在萧家的宴席上?知晓了惊人?的消息,愁得美酒美食都?用?不下,等不及到明日,连夜来寻阮朝汐。

阮朝汐披衣起身,隔着一道院门,听荀景游急促道,“事不好!我今晚见到了外兄萧昉,据他所说,三兄竟然已经出山,即将返京入仕,往京城的车队已经在半道上?了!外兄说,三兄半路病了,他的家臣提前入京,替他告了十天的假。就是今日中午的事!”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想,不是病了,是毒伤。人?已经悄然入京,她傍晚时还撞上?了。

他一人?肩上?担负了生死?大事,家里兄弟怎会丝毫不知情?

“九郎,你可知……”

疑虑在心底升腾,她隔着门问?,“荀三兄去年遇袭,可是受了重伤,隐瞒不报?他隐居山间数月不出,会不会是……伤势始终未好,出不得山?”

荀景游不以为?然。

“三兄遇袭的消息一传回?,孔大医立刻赶去医治。上?回?二兄去见他,回?来也说,伤早痊愈了,薄情更盛往昔!谁知道他为?何不肯出山,更无人?知道他为?何又突然出山了。十二娘,你莫要替他考虑了,想想他十日后入京城,我们要如何应对?罢!”

阮朝汐站在小?院里,“事情只怕有隐情。九郎,若三兄陷入危难,你可愿助他?”

“同为?家族兄弟,哼,等他真的陷入危难再说。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荀景游站在门外,顿了顿,又满怀歉意道,“明日只怕不得空带你出去逛。萧家诸兄弟们热情,要引荐我结识京城各家儿郎,已经约好了四五日的宴饮。等我有空时——”

“我无事。你自去忙。”阮朝汐思忖着回?了屋。

————

荀九郎这边忙得脚不离地,阮朝汐这边日日戴着幕篱登车出去。

探访郗氏的旧人?故地,寻找可以修补簪子和旧布料的修补铺子,到了傍晚时分,去桃林。

微风吹拂衣摆,桃林花落如雨。

几个傍晚过去,她的时辰并不固定,有时早到半个时辰,春光暖阳灿烂,有时晚到,天边晚霞漫天。

她发现,荀玄微他……真的很?不对?劲。

仿佛当真看淡了名?利红尘,再没有诸多要事要处置,再没有许多人?时时刻刻地找他回?禀裁夺。无论她早去晚去,他都?在桃林里安静地等待。

有次她从城南赶回?城北,回?来得太晚,漫天红霞都?快散了。

她在浓重的暮霭里快步入了桃林,四处搜寻人?影,找了半刻钟,才在一棵树下寻到了人?。

原来是他身上?披着暗色氅衣,靠坐在树干后,接近墨色的氅衣和暮色混在一处,她几乎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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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他听见脚步声,自己起身从树下转出来,两边才见面?。

过于?反常的举止反应,令阮朝汐心中生出浓重不安。

到底是盛年遭遇的意外残疾,浇灭了锐气,看破了名?利?亦或是凶险恶事逼近面?前,看淡了生死??

但他从不说这些。

他每日轻描淡写地和她口述家书,偶尔提起他的家人?。

写给父亲的家书格外简短,“我处自有安排,无需挂怀。”

写给母亲的家书稍微长一些,也不过寥寥几句。

“母亲抚育之恩不敢忘。以此?身成就功业,显耀门第,博取诰命,彰显母亲之名?。报答而已。”

阮朝汐今日到得晚,晚霞即将散去,她带了纸笔,盘膝坐在面?前,在暮色里提笔等着。

面?前的郎君噙着清浅笑意,不接着昨日写给母亲的家信,却又开始说起“吾妻阿般”。

“从小?便是个拗性的小?娘子。”

“‘拗性’两字其实用?得不好。我这么多年的错处便在于?此?了。为?何要说‘拗性’,而不是‘韧性’?生来韧性,勇而无惧,百折不挠,是极罕见的品质。若是个小?郎君,习文练武,率领部曲,只怕会成就偌大一片功业。偏她生成个小?娘子。”

“世间重男儿而轻女郎,儿郎足以成就功业的韧性,生在小?娘子的身上?,便成了拗性。她又不是个寻常的小?娘子,姣色如玉,远观如如明月高悬,令人?见而向?往。但她又并非明月那般温润柔光,天生满身棱角锐刺,近身了便扎手?。”

“若她一视同仁地扎所有人?也就罢了,偏她于?其他人?柔软,只扎我一个。我生平自负过人?,又碰着近年诸事顺遂,只于?她处诸事不顺。性子里的拗性就更难以容忍了。”

阮朝汐的笔尖停在半空中,一滴墨落在麻纸上?,洇出好大墨团。

她放下笔,扯过荀玄微的衣袖,对?方主动摊开手?掌。阮朝汐抬手?狠拍了一下,对?方动也不动,等阮朝汐拍完了写字。

阮朝汐在他摊开的手?掌上?落指如风地写下。

“你难以忍受她之拗性,焉知她也难以忍受你之独断。已然出奔,忘怀了事!继续写你母亲家信。”

“我母亲的家信?啊,再多写一句,“保重贵体。儿顿首”,便写完了。”

荀玄微不甚在意,“我母亲重声名?,不怎么在意家书。真心实意写上?十几篇写给她,她也不会细看。”

阮朝汐提笔在纸上?写“保重贵体”,耳边的嗓音继续刚才对?话。

“小?兄弟,你劝的很?对?。近身了扎手?,被她扎过几次,心有余悸,我便想法子慢慢磨去她身上?棱角尖刺,当时觉得日积月累,成效卓著。近她的身,不扎手?了……”

他自嘲笑了下,“当时她应是受够了我,自己把身上?的棱角收起,好叫我以为?她换了性子,成了宜室宜家的小?娘子,从此?可以和她琴瑟和鸣……她从未变过。依旧是满身棱角尖刺,最后反戈一击,扎得我满身血洞,她自己不回?头地走了。”

阮朝汐受不了了,抬手?又拍了一下,写道,“家书!”

“啊,家书……家中兄弟不少。昨日写给八郎,今日九郎……唔,不必写了。跳过九郎。”

阮朝汐在他手?掌上?写:“不管关系好坏,毕竟是家中兄弟,为?何京城出事不与他们提。”

“鞭长莫及,帮不上?。你不知,我在京中得罪的人?众多。最近又回?来一位——”说到这里顿了顿,“身份非同一般的老对?手?,做事手?段毒辣。家里兄弟挡也挡不住,何必害了他们。”

最近京城回?来一位平卢王。

半途伏击,武器淬毒,果然手?段毒辣。

阮朝汐低头思忖时,荀玄微再次扯开了话题。

“我的错处,在于?眼?里盯着她的棱角锐刺,自以为?对?她并无好处,便做主要磨去。但俗话说得好,山海可平,本?性难移。我觉得不好,就指望她改了生来的脾性,可见四个字:自以为?是。”

阮朝汐默然听着。心里压抑已久的委屈逐渐升起,她在密林中抬头,透过头顶枝叶,对?着逐渐黑沉下去的天幕眨了下眼?,眨去了浅淡雾气。

她抬手?写下:“我听大和尚讲经,按佛家说法,前日种因,今日结果。你被扎穿了满身血洞……”

她把不好听的话收回?去了。

“那小?娘子本?性难移,扎的不止你一个。你既然知道过去事不妥当,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荀玄微闭目感受着掌心柔软的触感。

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一抹舒缓笑意出现在眉宇间。察觉到了她对?过去种种不快的放下,他绷紧的心绪也放松下来,声线越发温柔。

“你昨日说你去寻修补铺子,可能把你亲人?的遗物修补好了?”

“寻到了。”

“你还未与我说,为?何会损毁遗物?亲人?遗物,理应妥善保存才是。”

心底涌上?酸楚。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她不习惯述说心里的酸楚,更不想在他自顾不暇地时候额外惊扰他。

指尖只简短写下,“京城出了些意外。若你的眼?睛能治好,我再说与你听。”

暮光笼罩桃林,天几乎全黑了。阮朝汐整理幕篱,写下,“我走了。明日再来。”

荀玄微却摇头,“明日来不来了。明日清晨,我需得入皇城,当众展示这双好不了的眼?睛。”

阮朝汐一惊,侧头望去。

“上?天眷顾我,给我片刻安宁,日日欣赏春风十里桃花。小?兄弟,劳烦你过半个月再来桃林。如果侥幸还在人?世,我还会在桃林中等你。若我不来,有人?打听家信,那就是我留下的人?了。劳烦你把家信给他。”

阮朝汐的心剧烈往下沉,离别来的太快。春日桃林的宁静相见,原来只有短短数日。

她甚至还未来得及从他口里打听出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阮朝汐心乱如麻,呼吸乱了。

离别来得如此?的猝不及防,今日告辞,以后不知能不能再见。桃林风平浪静,他惯常以平淡语气述说凶险事。

再见面?时,难道会……生死?两隔?

难以掩饰的酸涩和不舍涌上?心头。

她向?来难忍离别。

她不要这样眼?睁睁的生死?离别。

察觉了她剧烈起伏的心绪,身侧的郎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我这次如果侥幸得以身免,小?兄弟,我想从京城辞官,天涯海角去寻我的爱妻。你说,如果寻到了人?,她会不会原谅我的过往,容忍我与她一处?”

“……”阮朝汐原本?乱如麻的心绪忽然又冷静下来。

怎么三番五次,什么情况都?能扯出他的“爱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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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抑已久的疑问?从心底升腾。

她扯了扯广袖,在摊开的手?掌上?书写。

“为?何之前可以和各方斗上?一斗,失了眼?睛,便不能斗了?”

她难得写长句。“就算双眼?不能视物。我看兄台言语明晰,心思细密,又得了朝廷征辟令,想必精擅政务?只需找几位得力文掾协助书房,在身侧念出每日往来公文即可。有何难以解决的难处?”

荀玄微:“唔……”

他在风中微微地侧过身去,不能视物的双目望向?远处,避开阮朝汐探究的视线。

“种种细节,不必多问?了。”轻描淡写说罢,他又追问?,“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阮朝汐又扯了扯他的衣袖。

荀玄微摊开手?掌,任她书写。

“你家住哪里。”阮朝汐快速写着,“告知于?我。若朝堂事急,以我此?身,竭力助你。”

荀玄微:“唔……”

他原本?噙着笑摊开手?掌,任她书写。

察觉她写的字句,唇边的浅笑消失,露出触动神色。

他沉默着,心弦起伏,良久未说话。

以往的求之不得,换成如今的局面?……

一个谎言叠另一个谎言,他却不能把自己的桃枝巷住处报给她。

许久方道:“我家在附近。得你好言劝诫,明日我若无事,傍晚还来桃林。你……明日可能来?”

阮朝汐收了笔墨起身,并未应答。

牵着衣袖指明方位,在她的注视下,荀玄微缓行往东,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前几日她悄悄探过了。徐幼棠和霍清川事忙,在林外等候的时候少,不在的时候多。

只有燕斩辰带着两三部曲跟车,每次固定停在东面?尽头的小?道旁。

她目送人?沿着小?径往东面?缓行,自己转身往西面?走出几步,掉头往南,脚步越走越快。

这几日入桃林,她的马车其实都?停在东南角备用?。

几日接触下来,她心头的疑虑越滚越大,已经无法阻止探究了。

登车前,她快速和李奕臣道了句,

“劳烦大兄,远远缀着荀三兄的车。被察觉了立刻加速离去,若能不被察觉跟随……想办法查出他的住处。”

——————

马车平稳起步,霍清川今日得空跟车,上?前替荀玄微把白绡纱解下。

模糊的视线逐渐恢复明晰。

“郎君今日出来的晚,车去哪处?”

“就近回?桃枝巷歇息。”

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

她心中对?他的情谊依旧深厚。那句“以我此?身,竭力助你”,令他动容,心旌激荡。

他刻意把自己说得境遇凄惨,果然得了她的怜悯温情,日日陪伴,又趁机把诚意悔过的想法,当面?细说给她听,得了她那句“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但心里隐隐感觉不对?。

那种感觉,在她询问?自己的住处,他却不敢告诉她的时候,变得极为?明显。

荀玄微倚坐在车上?,胸腹已经痊愈的旧伤处不知为?何又麻痒起来,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燕斩辰就在这时快速掀帘子翻入车中。

带着一丝惊愕迷茫,燕斩辰低声回?禀,“我们被十二娘的车盯上?了。赶车的多半是李奕臣那小?子,身手?眼?力都?好,我们甩不脱。”

霍清川吃了一惊,急忙抬起纱帘往后望去。

黑黝黝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出。但据燕斩辰说,一辆车在百丈外远远尾随。

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眼?下究竟是个什么局面??

“不能让她的车跟去桃枝巷。以她的性子,察觉我的落脚处,定然会夜探。”

大车漫无目的往西面?走,又转往南。身后的车紧追不舍。

霍清川在车里伴随,默默看着眼?前突然荒谬起来的场景。

马车在夜晚的御街上?疾奔。荀玄微的目光落在白绡纱,哑然无语。

精心安排了接近手?段,想借着每日见面?,多多亲近说话,叫对?方明了自己的悔过心意,再续旧情。

如今事未成,对?方追根究底的决心却超乎他的预料,胆子大到匪夷所思。

前两个月还在四处躲避他的搜索,如今反倒追踪起他来了!

第87章第87章

大车拐入城南窄巷,绕了一大圈,又掉头回返北。

滚动的车轮声里,霍清川起身?点起一盏油灯。车里明亮起来。

他?是最先入京布置的人。事态发展到如今,从头到尾,他?都看在眼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荀玄微对着灯火良久沉思。霍清川思来想去,开?口谨慎地劝了句。

“郎君当初……为?何要假做眼盲呢。青台巷距离桃林不远,桃枝巷这处宅子距离桃林更近。郎君如果有意重修旧好的话,假做桃林邂逅……会不会更好些。”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

“假做桃林无意邂逅?霍清川,你信不信,她听到我声音,见到我面容的那一刻,就会立刻疾奔远走?,绝不会停下听我说只言片语。”

“初见的头一面,或许确实会疾奔远走?。但十?二娘是个聪敏之?人,她轻易便逃脱,就会明白过来,郎君对她未生追捕的心思。如此再?三,多几次重逢,或许她便会放下心防,愿意平心静气和郎君站在一处说话。”

“如此再?三,多几次重逢……”荀玄微抬手撩起车帘一角,望向大片黑夜。

“话说的不错。但霍清川,人生有几次重逢。错过这一次,下次要等到何时。”

对着夜色笼罩的京城,他?自嘲地喟叹,“山中?隐居数月,开?春又是一年。霍清川,我今年二十?六了。”

夜风吹进马车,霍清川抬手挡在摇曳的烛火面前。

“郎君二十?六岁,年华正盛。仆斗胆劝慰一句,十?二娘今年也才十?六,便是缓个两?年,郎君二十?八岁时,十?二娘十?八岁,年华正好,成婚并不算晚。郎君向来深谋远虑,为?何……不能徐徐图之??”

没有应答。荀玄微的目光落在京城远方宫阙高楼的灯火处。

良久方道,“好一句“徐徐图之?”。原来你们眼中?的二十?六岁是年华大好,青春正盛。——是我心急了。”

是他?心急了。

她入京不过区区十?日,他?们相?逢才不过十?日,身?份至今都未挑明,他?就步步催逼,希望从她嘴里听到明确表态。

他?逼迫得太紧了,给她的时间太少了。

荀玄微盯着眼前跳跃的灯火。与?其?是说给霍清川听,不如说给他?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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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四年。她又是那般固执的性子。徐徐图之?,只怕来不及。”

霍清川听得清楚,愕然想,还有四年……什?么?意思?为?何会来不及。

郎君的心思难测,他?跟随这么?多年,还是猜不透。

霍清川迅速收回视线,谨慎地问?了一句,“郎君如何打算。”

“她既然起了疑心,此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今晚在悬山巷官邸住一夜,等明日……”

荀玄微沉吟未决。

明日如何,下半句迟迟未说出口,尾音消散在风里。

————————

马车在黑暗的御街紧追不舍。

从城东转往城南,拐入城南窄巷,绕了一大圈,又掉头回返北。

疾奔的车驾忽然一个急停。李奕臣跳下车,敲敲车壁。

“前头的车转进了悬山巷。朝廷赐的官宅就在悬山巷,车肯定是回官邸了。那边看守的官兵多,我们不能再?跟了。”

“我们回青台巷。”阮朝汐坐在车里,马车转向的时候,她掀开?帘子,回望灯火明亮的悬山巷。

“他?的车马居然入了官邸。”

她喃喃地说,“他?秘密入京的消息不可能瞒住各方了。是早有安排?还是消沉自弃?”

谁也不知道。无人能应答。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回了青台巷。荀九郎宴饮未归。

院落僻静,白日里各处洒扫值守的仆妇,到了晚上都被她客客气气清出去,把院门一关,谁也不得进来。

豆大的油灯下,她打开?云间坞唯一带出的红木箱笼。几件遗物都送去修补铺子,她抽出了箱笼边角一卷小巧的画轴。

当初带出来,也是看中?了这幅画卷小而精巧,只一眼,便得了她的喜爱。

她在灯下缓缓展开?这幅《明月海涛图》。

月悬海面,波涛惊起。

素白的指尖按在画卷上。睹物,想人。

荀玄微于她来说,从来就不是个好猜度的人物。她从来想不透他?心里是如何想的,也时常分不清他?嘴里说得哪句真,那句假。

她小时候看不透他?外面披着的那层皎月出尘的外皮,因而满怀敬仰;长大了,看明白了几分,反倒生出了畏惧。

她费尽了心思,不管不顾从坞壁逃了出去,从此脱离他?的掌控。如今身?在千里之?外,眼见他?陷进泥淖——竟然热血上头,做出了尾随之?事。

李奕臣当然不会说什?么?,但刚才回程路上,她自己回想起来,简直不可理喻。

阮朝汐收起《明月惊涛图》,仔细地放置回木箱笼里。

原来她的心里除了对他?的敬仰和畏惧,始终还有几分对故人的牵挂和惦念。

连着数日桃林相?见,纵然见面不肯相?认。

还是惟愿他?安好。

吱呀一声,阮朝汐推开?了窗。

她卧在床里,对着窗外的皎月,默想着傍晚时他?对她说的那番话。

他?说:“远观如明月高悬,令人见而向往。却又天?生满身?棱角锐刺,并非明月那般温润柔光。”

……他?竟是这般想自己的?

他?却不知,自己从小看他?,便有如眼前这轮天?上皎月,身?不染尘,温润柔光。

从小敬仰远观的一轮山中?皎月,竟然沾染了红尘的情和欲,饱含炽热的目光追随着她,小院里几次超出她想象的纵情深吻,躁动突破了界限……

当时刚刚及笄不久的她,被吓坏了。

寂静深夜里,阮朝汐抬手抚过自己柔软的唇。

多久之?前的事了?小院中?的慌乱失控,至今依旧鲜明,历历在目。

他?相?约明日,她就明日再?去一次。

这几日探访高平郗氏旧田地亩的下落,已经有眉目了。在她离京之?前,她想把心头疑问?当面问?个清楚。

——————

乌金西坠,晚霞满天?,春风吹起遍地桃花。

阮朝汐今日到得早,林中?光线亮堂,游人来来去去,四处都是呼朋引伴的笑语声。她最近都是穿着男装乔装出来,安静地站在僻静处,树枝阴影遮蔽身?形,并不引人注目。

东边小径响起了平缓的脚步声,颀长身?形踩着满地桃花入林。

他?今日安然无恙,她如常迎了上去。

两?人并肩坐在桃树下,天?色还亮堂着,阮朝汐拿起纸笔。往常主动开?口的人今日不知怎么?了,许久不说话。

她等候了片刻,写下:“昨日家书跳过了九郎。今日可要写给他??”

荀玄微摇头,“今日不写家书。”

“昨日才与?你说,山海可平,本性难移。”他?坐在簌簌落下的桃花瓣中?,仰头感受着微风,“人的本性果然难改。我似乎又出了差错。”

阮朝汐侧目而视。

明亮日光下,身?边坐着的人神色平静,依旧看不出什?么?。

她在他?手掌上写:“可是今日入皇城,出了什?么?差错?”

回应是一句云淡风轻的“皇城里应对得妥当,并无什?么?差错。”

阮朝汐偏过了头,仔细观察身?边人的神色。

白绫纱遮蔽了视线,但可以透进光来。荀玄微在隐约亮光下闭目思索。

自他?重生以来,步步为?营,事事纳于掌控之?下。

他?眼下即将要做的事,和他?往常行事的做法截然不同,在他?自己看来过于莽撞。

但昨晚和霍清川交谈了几句,他?赫然察觉——

人之?本性早已刻入骨髓,知而难改,山海难移。

他?嘴里说着自己的错处,行事却又犯下了同样的错处。

她满腔诚挚之?真心,彰显出他?的欺瞒之?假意。

假意如何能换得真心?他?昨晚连桃枝巷的住处都不敢说。

蜀锦大袖在暖风中?吹起,修长手指夹着一张字纸,递过来。

“昨日你问?我的住处,我未应答你。回去之?后?仔细想想,实属不当。不瞒你说,我这次入京,该知晓的人都已知晓了,不必再?刻意躲避。最近我都会住在此处。”

阮朝汐打开?字纸,迎面是熟悉的一笔清雅字迹,赫然写下,“悬山巷,尚书令邸”。

她心里遽然一跳。他?竟然将自己的身?份如实相?告了?

自己于他?是桃林偶遇的陌路人,略有几日交情而已。坦然透露身?份……是吉兆还是凶兆?

“不瞒你,我姓荀,行三。悬山巷乃是我的官邸,官员来往牵扯复杂,你无事莫要来悬山巷寻我。我在京中?另有住处。”

骨节分明有力的指节夹着另一张字纸,再?度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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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想寻我,可以来荀氏私第。我今日已入皇城尚书省,官衙事务忙碌,逢着休沐时才会得空回返家中?。官衙五日一休沐,记好休沐的日子——逢五,逢十?。”

阮朝汐盯着那张银光字纸,当面打开?。

第二张字纸里,同样的清逸行楷字体写下五个字:

“桃枝巷,荀宅。”

暮光从西边映照过来,映照出郎君如玉清雅的侧脸轮廓。他?比在豫州时消瘦了不少。

荀玄微循着夕阳映照来的亮光方向回望,口吻平静地叮嘱。

“就是桃枝巷里新近转手的那间小宅子,沿着巷子往里走?,并不难寻。我几个月不在京城,案牍政务堆砌如山,接下来几日来不得桃林。你若要寻我,可以拣休沐日去桃枝巷。——你会来么??”

阮朝汐抿唇不语。

纸张摩擦声响声传入耳,上等的银光纸在她手中?揉皱成一团。

荀玄微侧耳听着响动,转过身?子,正面迎向她。“你可是要走?了?”

阮朝汐摇了摇头。做出动作才惊觉他?看不见,写下:“天?色尚早,不急着走?。”

她今日带着探究的心意而来,思忖片刻,主动提起了这几日避之?不及的“阿般爱妻”。

“兄台父母兄弟的家信都写了。只有兄台夫人的那封家信,我至今未写。你可知为?何?”

荀玄微有些意外,侧头过来,专注望向她,“为?何?”

阮朝汐递过复杂的一瞥。

桃林日日相?见,他?每闲聊的十?句话里,总有五句在说他?的“阿般吾妻”。平缓语气道出思念,她听他?逐字逐句述说在山里琢磨出来的错处。

人和人的差异,足以跨越山海鸿沟。

于她听来种种匪夷所思的想法,在他?心里,却是理所当然。

他?说他?花费了数月功夫,日夜思索,才察觉了自身?行事的不妥当。他?分辩说,当初想要磨平她性情的棱角,是“觉得于她有害无益,为?她考量,为?了她好”。

她当时就直接拍了他?个巴掌。

与?他?写长句争辩,“为?人考量,当如她所是。岂能随你心意!你为?何从不想着改变你朝堂之?敌的脾性,却一心一意要磨平你身?边人的脾性?”

他?沉思良久,最后?居然回了句。

“朝堂之?敌的性情越乖张顽固,于我越是好事。抓住把柄,直接满门除尽——”

她又拍了他?个巴掌。

桃林十?日,隐匿身?份论交,平静却又短暂的相?处,彼此直言不讳,令人怀念。

阮朝汐轻轻地扯了扯他?的广袖。

荀玄微几乎立刻抬起了手掌。

她以指尖一笔一划写下:“人已出奔,纵然天?涯海角寻人,寻到又有何用??写家书又有何用??若她不容忍与?你在一处,你当如何?”

荀玄微思忖着回应,“天?涯海角寻到了人,若她依旧不容忍与?我一处……就如你所言,为?人考量,当如她所是。她与?我年幼相?识,多年情谊。”

说到这里停顿良久,才继续道,“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愿她莫要再?四处奔逃了。”

阮朝汐的心神震颤。

指尖停留在他?的手掌上,忘了挪开?。

他?摊开?的这只右掌,近几日被她拉扯着写来写去,也摸索得熟悉了。

此刻她指尖落在中?指指腹处,那里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她至今还记得是在荀氏壁的某个夜里,他?替她刻兔儿玉簪,不慎被刻刀所伤,从此留下一道疤痕。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手掌上,

伤口早已经愈合了。结的痂也早就脱落,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带着隐约怀念,她的指尖摸了摸那处疤痕。

原本平稳摊开?的手掌,细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重新伸展开?。只有背到身?后?的左手,修长手指蜷了蜷。

不能视物的双目往下,转向手掌处,声音也带了怀念。

“急着替她刻兔儿,夜里强撑着困倦动刻刀,一不留神戳了手。过去种种过错是真,旧日种种情谊,也是真。”

阮朝汐什?么?也未回应,收起笔墨。

“你这回要走?了?”身?后?的人问?道。

阮朝汐是要走?了。但有个疑问?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她必须要问?一问?。当面问?个清楚。

她跪坐回去,侧倚在他?膝边,一字一句写下:“你当真把我当作陌路相?逢的小兄弟?你心中?从未猜想过我是何人?”

面前的手掌缓缓合拢,人沉默着,始终未有应答。

阮朝汐转身?往西离开?桃林。

走?出很远、即将走?出桃林边时,她骤然停步回身?。熟悉的身?影正缓步往东走?,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停步回望。

想起刚才那句语意真挚的“年幼相?识,多年情谊”……阮朝汐心绪激荡,喉咙发堵,倏然加快脚步离去。

朝霞绯云漫天?,她踩着暮光快步走?出桃林,走?近西侧停在路口的马车。

李奕臣粗心,并未发现异状,大喇喇地招呼了一声。但跟车的陆适之?一眼便看她神色不对,压低嗓音问?,“这是这么?了?今日出事了?怎么?眼眶发红的出来?”

“今日他?无事。”阮朝汐摇摇头,“是我有事。”

陆适之?急忙追问?,但阮朝汐不肯多说。她陷入自己都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之?中?,站在路边一言不发。

李奕臣原本已经准备赶车回去,见她人站在原处不动,诧异地跳下车辕,“怎么?了阿般,为?何不走??”

阮朝汐望着头顶桃枝。

“他?刚才在林中?,和我说了许多话。我分不清是真是假。我在想,是不是该找个办法,分辨真假。”

陆适之?又问?,“具体说来听听?”

阮朝汐摇摇头,还是不肯多说。

李奕臣摸摸鼻子,“你都分不清,我多半也分不清。要不咱们先回去?叫上四弟,我们一起琢磨琢磨?”

阮朝汐抬手从树上摘下一朵桃花,撕下层叠花瓣,露出里头的金黄花蕊,喃喃道,“单数,可信。双数,不可信。”

第一朵桃花是双数。她蹙了下眉,又摘下第二朵桃花,这回是单数。

连着数了十?朵桃花,五朵单数,五朵双数。

李奕臣和陆适之?两?个一左一右站在车边,瞠目盯着她的动作,“……数出来了?到底可信还是不可信?”

阮朝汐把满手的花蕊往地上一洒,转身?登车。

“花蕊怎么?能作数。回去看看九郎回来了没有,我找他?商量。”

第88章第88章

窄袖春衫里的秀气手指,细微地捻了捻银光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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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枝巷,荀宅”五个字烫手,回返青台巷的一路上,她始终攥在手里。

荀玄微从来不是对人坦诚相待的性情。把家书托付给偶遇的陌路人,更不像他做事的路子。

回想起桃林偶遇,处处巧合,巧合里藏着刻意。这才像他做事的路子。

如果不是邂逅,而是刻意。她信以为真?的“眼疾”可能也……

阮朝汐掀开车帘,遥望着前?方?街巷。

桃林里他语意恳切的说:“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愿她莫要再四处奔逃了”……

好?好?的,谁愿意四处奔逃。

只要他愿意。其实容易得很。

荀景游在初更时刻回来了。

阮朝汐要寻他,他却更急。满身酒气,连衣裳都未换,立刻来寻她。

“十二……九娘,事不好?!”

两个家仆提灯引路,荀景游站在院门?,他烦恼得连明日?的宴饮都推辞了。

“我有急事和你商量。你可知三兄昨晚已经入京了?人就在悬山巷的尚书令邸。他这个做兄长的入京,我必然要登门?拜访的。但你……”

他斥退了随侍仆妇,把阮朝汐带去蔓藤攀爬的院墙下说话,“你如今顶着我家九娘的名头,按理来说,是他的姊妹,理应和我一同去悬山巷拜访他,但你如何能和他见?面!”

阮朝汐提灯站在院门?边,不甚在意道,“我在京城的事,他八成已经知晓了。”

阮朝汐道:“九郎,我正要和你说,我和你一同去悬山巷拜访。”

震惊的视线里,她镇定自若加了句,“但不能只你我两人去。京城可有你熟悉的外?姓人?”

熟悉的外?姓人当然有。九郎的外?家,兰陵萧氏。

“劳烦九兄,约好?你萧家外?兄,我们一同登门?。外?姓人越多越好?,身份越显贵越好?。”

阮朝汐淡淡道,“当着外?姓贵客的面,以‘荀九娘’的身份喊他一声三兄,从此定下兄妹名分。我暂住京城安心,不必四处奔逃,希望他亦安心。”

说罢,提灯的窈窕身影就要回返院中,

灯影朦胧,月下人如玉。荀景游心里一颤,脱口而出:“等等……!”

“怎么。”阮朝汐回身,“难不成还有更好?的法子?”

荀景游衣袖中的双拳逐渐握紧。他咬牙道,“我可以去送拜帖。但十二娘,你可想好?了。”

他强压着烦躁劝她改主意。

“你好?不容易逃出豫州,京城无人识你,何必露面!你怕他发现了你,我可以在外?面置个宅子,你捏个化名,也可以安稳度日?——”

阮朝汐打断他,“还是想我做外?室?”

“……”荀景游的脸乍然一阵青一阵红,冲动褪去,闭了嘴。

京城逢五、逢十休沐。登门?拜访的日?子,定在三日?后的三月二十。

阮朝汐仔细和他商议细节。

拜帖何时送去悬山巷。青台巷的角门?日?夜开着。马车时刻在角门?外?备好?。

如果拜帖送去悬山巷,立刻来人追捕她,九郎在前?头略挡一挡,她从角门?立刻出京。

“我有母亲遗留的一支木簪,半幅旧衣袖,在京城不慎损毁了,寄存在城南铺子修理,定好?本月拿回。”

阮朝汐把铺子名号报给荀景游,“如果事急,我来不及拿回的话,劳烦你帮忙取回。我得空再来取。”

拜帖第二日?早上送去悬山巷,明晃晃写道:“三房荀景游,携四房荀九娘,登门?拜访。”

阮朝汐做好?了所有准备,养得膘肥体壮的大骡车提前?送出城外?,全部家当安置在角门?外?的马车上。

第二日?风平浪静,什么也未发生?。

又隔一日?,阮朝汐谨慎地带上全部家当,去城郊少人处转悠一圈,李奕臣手把手地教她学?赶车。

这一日?依旧毫无动静。

再过一日?,就是拜帖上写明日?期,登门?拜访的日?子了。

————

三月二十,百官休沐,宜出行。

这回顶着“荀九娘”的名头出门?,事关荀氏的颜面,管事娘子准备了整套新衣配饰。阮朝汐不肯穿,把云间坞带出来的几套旧衣挑选最精致的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

满头乌发簪上李奕臣在管城买的绢花。管事娘子追出来奉上一支玉簪,一支步摇。

车马在门?外?等候。和九郎站在一处的,果然就有他新任司州刺史的的那位外?兄,最近京城名望煊赫的萧昉。

阮朝汐戴着幕篱,缓步走?下石阶。

眼前?出现了陌生?郎君,她隔着黑纱瞥过一眼。

这萧家郎君虽然相貌堂堂,但笑容浪荡,倚车的姿态轻佻,看着不像是个正经人。

萧昉的视线此时正上下打量着她,和身侧的九郎说话。“这就是你家那位不肯出门?的小九娘?入京这么多日?了,久闻大名,今天可算见?着真?人了。虽窥不得真?面目,看这窈窕动人姿态,九娘想必是个容色过人的小娘子。”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车外?,隔着黑纱幕篱,又睨他一眼。不仅行止轻佻,说话也轻佻。她并?不多言,直接就要登车。

萧昉抬手一拦,笑道,“我是你家外?兄,萧昉。”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随随便便递过来,“喏,拿着。见?面礼。”

阮朝汐扫了眼面前?的玉佩,侧身避过,俯身万福,直接登了车。

车帘放下后,车里才传出她清脆的嗓音,“妾并?非荀氏三房出身,萧郎君乃是三兄外?祖家的兄弟,亲缘出了五服,不敢贸然附会认亲。妾当不得贵重赠礼。萧郎君自便。”

萧昉嘿了声,收回玉佩,转头跟九郎说,“稀罕事。这还是我头次送礼被人退回来。你家这位小娘子年记不大,脾气不小。”

荀景游今日?心绪低迷,冷淡道了句,“我家九娘便是这样的脾气,几句直来直往的言语算什么。今日?对外?兄已经算客气了。习惯就好?。”

萧昉啧啧惊叹,话题很快转开,和荀景游笑谈起,“今日?出门?晚了。去悬山巷那边拜访的马车说不定已经塞到了巷外?。”

“外?兄如何知道?”

“哈哈哈,这还要猜?你家三兄新任了尚书令,今日?又赶上他入京的第一个休沐日?,尚书省大小官员一个不落,定然都要登门?拜访顶头上司。除了官员还有宗室。宣城王殿下今日?也去。”

“众多宗室勋贵,除了平卢王殿下肯定不去,其他各处的礼单都会送上门?……”

阮朝汐安静坐在车中听着。

不是说置身于一群吃人的豺狼虎豹之间,要被撕扯碎了?怎么听起来完全不像。倒像是炙手可热、被人争相追捧逢迎?

……又一桩假的。

荀氏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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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奔悬山巷。巷口果然塞住了。

宣城王仪仗在两刻钟前?到访,众多官员车马规避,清空了巷口,这才刚刚重新聚集起来,又左右散开,规避萧昉这个朝廷大员的车驾。

阮朝汐的车停在悬山巷官邸的门?口。

官宅年初刚刚翻新过,迎面极气派的一对汉白玉大狮子镇压正门?外?。众多披甲官兵守卫在百步长的车马道两边,御笔题写的“尚书令邸”黑底泥金匾额,高挂在宅邸高处。

她事先和荀九郎通过声气,荀景游和萧昉并?肩往里走?,她不远不近地在两人身后两步处跟随。

迎接出来的官邸管事并?不见?异色,领着贵客往正堂方?向走?,吩咐跑腿小厮,“往里面通传,九郎君携九娘来访。萧使君[1]拜访。”

荀景游既紧张又懊恼,站在门?边挪不动步子,回身去瞧阮朝汐。阮朝汐不应声,做了个催促的手势。

萧昉看得有趣,玩笑了一句,“外?弟,来的是你家三兄的门?,又不是龙潭虎穴,怎么还要看你家九娘的脸色?有意思的很。”

阮朝汐懒得和他说话,荀景游慢腾腾地地落在后头。

京城的宅院占地辽阔,前?头车马道贵客下车,穿过前?面庭院,通往正堂还要走?个千八百步。

萧昉穿了一身利落窄袖袍子,步子迈得大,当先走?在前?头,荀九郎落在最后。阮朝汐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竟然和萧昉并?肩前?行了。她脚下一个急停,错开半步。

幕篱在风中飘起瞬间,露出一小截白皙的下颌,润泽饱满的粉唇。萧昉回头盯一眼,脚下步速又缓了三分。

“你跟你家九兄怎么回事,是不是出门?前?吵嘴了,他才要看你脸色,又落在你后头?”萧昉逗猫儿?般地逗她,“你和他吵嘴了,我是和他一处的人,因?此赌气连我也不理了?”

阮朝汐懒得和陌生?郎君说话,微微福了福身,算是默认下来。

萧昉却像是在诸多无趣事中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阮朝汐不开口,他不罢休。

“好?了小九娘,跟了我一路,前?头就要到会客正堂了,你的声音这么好?听,怎么多句话都不和我说?”

他拨弄着玉佩,漫不经心地逗她,“小九娘乖,开口和外?兄说一句话,玉佩还是给你。”

阮朝汐侧头瞥他一眼。

薄薄一层黑纱遮住了不悦的锐利视线。她默不作声地转开头,暗自道,浪荡子!

沿路穿过敞阔庭院,会客正堂就在前?方?了。

竹帘长篷往四处卷起,紫绡纱幔层层叠叠,珍馐鲜果摆满了食案,寒暄声此起彼伏,远远地热闹之极。

“荀令君[2]!”

“数月不见?荀令君,风采更胜往昔!”

“惊闻荀令君半路遇袭,吾等在京城日?夜思忧思盼,终于盼来了荀令君啊!”

随即响起的男子嗓音,舒缓从容,仿佛山间月下流淌的清溪。声音从喧闹人群中传出,因?为与周围嘈杂之声截然不同,入耳极为清晰。

“山中养伤数月,有劳诸位同僚挂怀。如今既然伤势痊愈,感怀圣上恩遇,玄微昼夜奔赴京城,正逢春日?,设下宴席,多谢诸位莅临寒舍。”

周围欢欣寒暄之声大起。

宴席四周摆放的鎏金香炉青烟缭缭,荀玄微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曲领蜀锦广袖袍,雪青色罩纱,玄色领缘,腰间佩一柄御赐长剑,长身鹤立,卓然于人群。

他身为设宴接待的官邸主人,宣城王作为首屈一指的贵客,两人对面站在一处,正在边喝酒边闲谈。

元治向来敬仰他,悄声提点,“荀君,留意我那小叔。他自从入京之后,虽说被人拘在王府里至今不出,私底下动作可不少。”

宣城王口中的‘小叔’,自然是天子幼弟,平卢王。

荀玄微云淡风轻地敬了杯酒,“知道了。无碍。”

门?房小厮就在这时一溜烟奔来报信,燕斩辰走?入正堂,附耳低声道了句,“萧世子来访。还有九郎。九郎携……携九娘……来访。”

荀玄微的视线瞬间抬起,越过了喧嚣宴席,满座宗室贵客,穿过四面收拢悬挂的竹帘横栏,目光望向远处阳光下的庭院。

萧昉身后半步,头戴幕篱的袅娜身影正缓步而来。

他的视线凝住不动,说的还是那句:“知道了。”

正堂里人多喧闹,宾主间寒暄了什么,从远处逐渐走?近的阮朝汐听不清楚。

但她却隔着幕篱薄纱,一眼看见?了正堂人群簇拥中的宴席主人。

阮朝汐的脚步顿住了。

隔着幕篱薄纱,她仔细端详着正堂里的身影。

这几日?天天见?面,形貌眼熟得很。他今日?穿得不似往日?那样随性,身穿绛紫曲领大袖袍,腰间悬挂长剑,步伐平缓从容。

相貌还是温雅如玉的模样,气质却大变样了。站在人群中央,桃林里的低落消沉不见?踪影,人如濯濯明光,唇边噙着浅笑,眼神清亮锐利。

遮目的白绡纱……不见?踪影。

荀玄微又闲谈寒暄了几句,稳妥地护送宣城王落座。周围就在这时传来一阵隐约骚动,许多声音交头接耳:

“哪家小娘子被萧使君引来了正堂?”

“似乎是荀令君家中的兄弟和幼妹。”

“原来如此……”

下一刻,宴席的热闹喧嚣倏然静下来。在座所有人同时止住了交谈。寒暄声,议论声,谈笑声,齐齐消失了。

落座到一半的宣城王诧异地侧身,透过四面卷起的竹帘,望向正堂外?面日?光明亮的庭院。像是看见?了不得的景象,坐下的动作也倏然顿住了。

片刻后,宣城王瞬间屏住的呼吸才长呼出去,魂不守舍地落了座。席间不知何人传来一声低低惊叹,“京城竟有如此玉人……”

荀玄微早已有预感。自从他收到青台巷的拜帖,却什么也未做的这几日?,他对此时此刻即将发生?的事,心里已有了准备。

他顺着宣城王站着发怔的眼神,转身望向阳光下的庭院。

熟悉的袅娜身影站在庭院中央,纤长玉手掀起幕篱,清澈眸光里带着坚定决绝,毫不退缩地直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上了。

谁也没有意外?表情。

对于彼此隐匿的部分,两人心中都早已心知肚明。

阮朝汐从眼神直勾勾发愣的萧昉身侧走?开,轻声催促,“九郎。”

事已至此,再无回头路。荀景游深吸口气,领着她往正堂里走?去。他入京这些?日?子,把十二娘安置在自家的宅院里,又何尝不是心存着美好?幻想。

但少年人不切实际的美梦幻想,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只需现实轻轻一击,便成泡影。从前?阮朝汐领教过,如今换成了荀九郎。

从今日?起,他和十二娘才是真?正的再无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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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景游忍着酸涩快步走?入正堂,阮朝汐跟随在他身后。

在在场诸多外?姓客人的目光下,走?到此地宴席之主的面前?。

荀景游深吸口气,公事公办地行礼,“景游见?过三兄。三兄伤势痊愈,重归京城,幸甚幸甚。”

荀玄微站在原处,只略微颔首,视线盯着阮朝汐。

众目睽睽之下,阮朝汐上前?一步,心平气和地福身行礼,“九娘见?过三兄。数月不见?,三兄在山中养伤痊愈,幸甚幸甚。家中挂念三兄。”

荀玄微往前?一步,当着满堂宾客,抬手把她扶起。

“九妹……请起。”

他圈握着她的柔夷,手掌指节忍不住用力,却又在发力的一瞬间收回了力,于她来说,只是轻轻一触。

他垂眸望着眼前?的人,温和嗓音带了三分容让,七分妥协。“如今可以安心在京城住下了?”

于外?人来说,只是兄长关心幼妹的一句寻常问候。

阮朝汐坚持全礼拜了一拜才起身。

荀玄微放弃了对她的追捕,默认她新的身份,当着满堂贵客认下了兄妹。从此她在京城就是荀氏幼妹荀九娘,而不是从云间坞逃婚出奔、被他追捕数月的阮十二娘。

连续数月的隐匿奔逃之后……

她终于可以顶着新的身份。重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

心神激荡,绷紧成直线的肩胛弧度逐渐柔软下来,倔强的小兽收起了浑身的尖刺。

他在桃林中,曾经对她说,“她与我年幼相识,多年情谊。”

“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愿她莫要再四处奔逃。”

他的真?心,现在她可以信了。

荀玄微还在虚虚握着她的手。几乎难以察觉的极轻的碰触,她的手细微挣动一下,他便立刻收回了手掌。

华丽敞阔的正堂里,灯火明亮,映照四方?宾客。阮朝汐抬起了头。在她眼前?,仿佛遮蔽天日?的阴霾云雾散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明光下的姣色眉眼完全舒展开来。带着久违的喜悦舒畅,她冲面前?的郎君微微一笑。

“可以在京城暂住一阵。多谢三兄关怀。”

第89章第89章

马车在宽敞道上狂奔。

阮朝汐手臂绷紧,视线紧盯前方。她并未发力收拢缰绳,骏马拖着大车飞奔。

前方是京城郊外一段平坦车道,从官道转下来四五里,白日里人来人往,傍晚后少人行。阮朝汐入京时就盯上这段路了。

李奕臣紧张地坐在身侧,双臂肌肉从衣下隆起,随时可能发力,目光炯炯盯着前头的路。

“慢些,慢些!有车过来了。”

阮朝汐双手紧握辔头,引着飞奔的马匹转左,和对面行来的农家驴车擦肩而过,前头的道路又是一望无际了。

“驾!”长?鞭挥下,大风呼啸着吹过脸颊,这才叫做风驰电掣的滋味,阮朝汐在逐渐沉下的天色里对着空荡荡的长?道大喊,“啊———”

旁边的李奕臣也?在大喊,“耳朵要?聋了!”

“啊————”阮朝汐在大风里仰头,清脆地大笑?,“李大兄,我会赶车了!”

李奕臣捂着耳朵喊,“还差得远!辔头握紧了!减速,慢慢调转马头返程!”

晚霞散尽了。前方三四里路外,树下挂起四五个?灯笼,部曲握着火把肃立四周,照亮了几十丈方圆的空地。

荀玄微坐在树下等人。

他提前出了尚书省,公务还未处理完,带出来整牛皮囊袋的公文,此刻就堆在临时摆放的矮案上,就着照明灯火,一边等人,一边批阅处置。

火把下伏案执笔的身影,在阮朝汐眼前越来越明晰。

大车去时气势一往无前,回来时摇摇晃晃,几个?部曲合力拦住马,把车引去路边。阮朝汐跳下车,喘着气,握了握自?己细微发抖的手臂。

去时五里还好,回程五里明显感觉力不从心,马奔起来拉不住,车身左右来回的晃。

树下等候的郎君听到动静,把笔架回笔山,站起了身。

阮朝汐迎上去,“有劳三兄等候。”

力竭发抖的手臂牵动了春衫窄袖,荀玄微的视线盯着微微抖动的右边窄袖,那幅窄袖连同一截皓白手腕倏然藏到了身后去。

他抬手搭在她肩头发力处,轻轻往下一按。

“嘶——”阮朝汐疼得抽气。又酸又麻,忍着没后退。

“手臂麻了?赶车可是好学的?”

“有趣。还要?学。”

荀玄微莞尔,身后跟随的燕斩辰噗嗤笑?出了声,急忙忍住了。

燕斩辰才满弱冠年纪,少年心性尚未泯灭,插嘴道,“五里路太短了。这段路又太平了。每日里平地跑个?来回,要?学到猴年马月?”

阮朝汐按照酸痛难忍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来。先从平路学起。学三两?个?月也?可,五六个?月也?可。我等得起,总有一日会精擅的。”

荀玄微赞许地颔首。

“天黑了,回去用晚食。明晚再来。”

道路边停着荀玄微自?用的车,符合正二?品尚书令的规制,双驾车,车身极宽敞,金饰银绣带,碧纱窗。

阮朝汐喜爱地挨个?抚摸两?匹骏马柔亮的鬃毛,目送着荀玄微登车,正想?回自?己的马车,车里郎君的侧影出现?在车窗边。

“阿般,前几日就想?问了,你我兄妹,如果?共乘一车……不算逾矩罢?”

阮朝汐停步回望,盯着纱帘映出的侧影,抿了抿唇,没应声。

碧纱窗帘从里掀开。修长?的手托着一只精巧的琉璃碟。

“白蝉来京城了。我见她做了奶饼小食,想?起你从前爱吃,带了几块出来,想?与你分食。未曾问过你意见……也?不知如今喜爱不喜爱了。”

从小吃惯的口味,她当然是喜爱的。

阮朝汐沉吟未答的时候,车里又叮嘱了一句,“罢了。你全拿去。”

整盘琉璃碟递了出来。“四块奶饼,四块髓饼。都是豫州口味,京城这里轻易寻不着。你拿去车里慢慢用。”

阮朝汐双手捧了琉璃碟,道了谢,往回走出几步。

熟悉的奶饼滋味萦绕鼻尖,她怀念地掂起一块奶饼,奶香扑鼻,闻起来便是云间坞书房里早晚萦绕的香甜滋味。

她捧着小碟,转身上了马车。“阿般和三兄共食。”

马车平缓驶入城门,车里对坐的两?人共食故乡口味的细点,谈论?起故人。

“白蝉阿姊何时来的京城?”

“正月里便写信让她准备起来。昨日刚到,人在桃枝巷。”荀玄微自?己掂起一块髓饼,把其余几块往阮朝汐那处推了推,“带来两?车青州海边精细淘来的白沙。”

阮朝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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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着香甜的奶饼,耳边听他悠闲谈论?起桃枝巷的小宅子,笑?谈宅院过于小了,只能多费些心思细细布置。

听着听着,她的心神逐渐放松下来。

如今两?人又重回了熟识多年的故人。他对她亲近而有礼,她对他亲近而关怀,亦师亦友,轻松而又自?在,正是她多年渴求的,令她夜晚做梦也?能露出微笑?的相?处方式。

提起桃枝巷宅子,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当面问起了传闻。“之前听说桃枝巷地贵,那宅子卖出了百金贵价,可是真的?”

荀玄微并不隐瞒,“大致不差。霍清川急买,多出了点价钱。若是慢慢议价,七八十金应该足够了。”

阮朝汐咀嚼着香甜的奶饼,默默听完。

七八十金,于她来说,还是过于贵价了。

他们这几日早出晚归,四处打听高平郗氏的田亩旧产。打探来的结果?令人吃惊。原来号称京城新景的十亩桃林,居然是郗氏当年门第辉煌时,郗氏大宅的后花园。

郗氏的旧宅,曾经就坐落在桃枝巷一带。如今桃枝巷左右两?边的五六户宅邸,都是曾经的郗氏大宅的一部分。

她越打探,越心凉。郗氏族灭,在京郊的田亩产业早就被新贵门第瓜分一空,就连城里的大宅都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各有主家。把阿娘的遗物葬在郗氏旧地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难不成真的像陆适之提议的那样,秘密葬在桃林里?

马车沿着京城御街一路往北,再往东,转过了十亩桃林。她一路思索着,抬手再去拿奶饼,摸了个?空。

荀玄微眸光带了细微笑?意,向?她展示空空的小碟。阮朝汐郝然停了手。

“三兄,等下你要?回何处?可是桃枝巷?”

“今日回悬山巷。何事??”

悬山巷官邸,配的是京城本?地的厨子。

“白蝉阿姊给三兄做的豫州口味的细点,大半倒被我吃用了……”

阮朝汐思忖了片刻,提议。

“悬山巷离青台巷不远。若三兄不嫌弃的话,可愿来青台巷用个?晚食?我的院子里有小灶。我自?己的粗浅手艺,偶尔熬煮些汤羹,水饮饼,清粥饭食,味道尚可,都是豫州口味。”

荀玄微轻轻地笑?了。他这几日虽然政务劳碌,但人夜里休息得好,气色反倒比刚来京城时好,语气也?更加舒缓从容。

“求之不得。”

阮朝汐院子里的小灶,是最近两?日新砌的。

她现?今以“荀九娘”的身份住在青台巷,虽然吃用的不多,但桩桩件件都是荀氏的财帛。她心里过意不去。

他们四个?冬日在豫北山里打猎,带出来不少腊肉皮子。姜芝在京城市集上四处晃悠,京城繁华,铜钱和绢帛在市集上通用,几张完整的猛兽皮子卖出了高价。手上的两?匹绢帛没动用,其余积攒的财帛清点一下,比云间坞出奔时还要?丰裕点。

阮朝汐每日清晨出去,打听高平郗氏的田亩旧产去向?,碰着清晨出摊的各色饼子食肆,几人围坐着就用了朝食。路过肉铺买两?斤肉,碰着鲜鱼市集买几条鱼,傍晚拎回院子里,晚食就在小灶自?己动手做了。

算上她自?己,李奕臣,姜芝,陆适之。今晚被她领回去的荀玄微,是第五个?吃用她院子里的小灶晚食的。

————

今晚不巧,马车入青台巷时,荀氏正门前不太平。几个?穿着体面的仆妇围在门外,荀氏大宅的管事?娘子站在人群中央,两?边正在掰扯。

“九娘回来了!”管事?娘子听到巷口车马动静,嚷嚷道,“我家九娘初来京城,人都不识几个?,你家主人是何人,为何会下帖邀我家九娘?还请明示。”

一名中年精干仆妇坚持到,“我家主人吩咐,需得面见了九娘再说。”

阮朝汐听到这里,掀开了一角车帘。“何人寻我?”

那名中年精干仆妇终于等到了正主,面露喜色,急忙奔到车边,恭谨行礼起身,“春日花开好时节,我家主人邀九娘赴宴。”

阮朝汐诧异地接过拜帖。

装帧得极为精美,四角精细镂空海棠图案,大红封皮,用的是京城里最流行的银光纸,在周围灯火映照下闪闪发光。

她先查看最下方的落款。

“白鹤娘子。”

“白鹤娘子……是哪位?不认识。”她蹙了下秀气的眉头,“可是九郎的外祖家那边的女眷?请恕我不能去。等我写一封辞谢信。”

“我家主人并非兰陵萧氏的女眷。九娘初来京城,不认识我家主人白鹤娘子。但京城中谁人不知白鹤娘子的善名。不知九娘可听闻过京城东北的“净法?寺”?”

“你家主人白鹤娘子,是净法?寺的人?”

精干仆妇虽然动作恭谨顺从,但隐约显出自?矜。

“正是。偌大一座净法?寺,便是我家主人巨资兴建的。我家主人虽然是带发修行的居士,但身在红尘,心入佛门,散尽万贯家财,在京城笃行善事?。恕奴多嘴,白鹤娘子的请帖,贵重如金,在京城一贴难求。”

阮朝汐的目光落在“白鹤娘子”的署名上。目光冷了下去。

她想?起了净法?寺后殿里遇到的那位带发修行的居士。阴晴难测,翻脸无情。

原来是她。

她随手把“贵重如金”的请帖扔回去,“不去。李大兄,我们走。”

中年仆妇急眼了。

“九娘!白鹤娘子还有一封手书,随请帖一起送来,请九娘过目。”

她匆匆举着书信奔近,“我家主人的身份不比寻常,乃是宫里出身的贵人!请帖也?就罢了,我家主人亲笔手书,还请九娘万勿推辞。”

阮朝汐越听越皱眉。

不是带发修行的居士么?怎么又成了宫里的贵人了。京城怎么乱成这样?

她接过书信,并不拆看,随手收入袖中。

今晚接三兄回来用晚食,她不想?为小事?阻了兴致。

车马过正门,往西侧角门行去。荀氏宅子的家仆这时才赫然发现?,回来的不只是九娘,竟还有辆宽敞大车不声不响地跟着后头。

等他们向?跟车的部曲查明身份,竟然是自?家久未登门的三郎君,慌忙开正门迎接,又四处找寻不知在哪处宴席买醉的荀九郎时——

荀玄微已经淡然越过门槛,由阮朝汐领着进了西边小院。

新砌的灶台添柴生火,昨晚准备好的扁长?面团,手撕成小截,下入炖煮了整夜的浓肉汤里,乳白色大骨浓汤在火上咕噜噜翻滚,肉香漫溢,加些调味青葱,不过片刻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饮饼[1]端了出来。

院子里新栽了一棵梧桐,年岁不久,枝叶生得细弱,好在树下还搭了个?棚子,蔷薇藤蔓爬得茂密,正是春日花时,粉色紫色的蔷薇开满了棚架。

院子里的食案就放置在梧桐树下,蔷薇花架边。

阮朝汐邀贵客入座,自?己也?盛了一小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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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食案对面落座。筷子挑起面饼,自?己先尝了一口,感觉滋味鲜美,放下了心。

“三兄尝尝看,我在云间坞时学做的。豫州口味的水饮饼,和京城口味大不同。”

荀玄微夹起一筷,凝视着奶白的汤面,“可以吃到阿般亲手煮的晚食,三生有幸。”

他对待面前这碗水饮饼的态度很细心。

细细地咀嚼吞咽,吃一口,赞一句。

他吃得慢,阮朝汐自?己用完半碗水饮饼,对面的碗里还剩大半碗。

小院里有荀九郎送来的茶罐和泉水。她自?己虽然从不用,但荀玄微好茶,她趁着他未用完晚食,起身烹茶。

烹茶的技艺,是她在西苑时,沈夫人的严厉教养下学会的。步骤精细,分寸拿捏一丝不苟。

等到泉水滚沸,热腾腾的茶汤溢出清香,阮朝汐捧着茶盅回返,赫然发现?——

一块面饼也?不放过,一口热汤也?未留下。

她大约知道荀玄微的饭量,道家养生讲究七分饱足,他的晚食约莫半碗。

刚才怕他白日里辛劳饥饿,按照李奕臣的饭量,盛了满满一瓷碗,汤汁几乎要?从瓷碗口漫溢出去。原想?着,多了总好过不够,他吃用得饱了,自?己会停筷。

何时吃饱的不知,但显然未停筷。长?案对面放下空荡荡的碗。荀玄微用完了李奕臣的饭量,表面并未显露什?么,从容地接过茶盏,只喝了一口,温声赞了一句好茶,便放下了。

“实在用不下了。”他噙着清浅笑?意,难得开了个?玩笑?,“腹中汤面已横在咽喉。再喝两?口清茶,只怕要?喷涌而出。”

阮朝汐瞠目瞧着那空碗。干干净净,连碗底的汤也?未留下。

李奕臣的饭量,既然已经尽数入了荀玄微的腹中,此刻说什?么也?来不及,她哑然片刻,只得劝了一句,

“回程路上,还请马车缓行,免得颠簸过了,喷……”

话未说完,唇边已经现?出清浅的梨涡。她实在忍不住,扭过头去,对着角落方向?抿嘴笑?了。

天色入了初更,荀玄微不急着告辞,阮朝汐怕向?来少食的人骤然吃多了出事?,也?有意把人多留一阵。

两?人起身在小院里走动消食了片刻,荀玄微问她,“这处青台巷宅院占地不小,后园景致尚可一观,你可有去后园走动?”

阮朝汐摇摇头。她这些日子早出晚归,惦记着查明高平郗氏旧日的田亩山头,并无心思在青台巷宅子里闲散走动。荀九郎得空时邀了她几次,被她推拒了。

荀玄微此刻正好要?散步消食,阮朝汐随手提起一盏灯笼,随他出了院门。

两?人沿着曲折长?廊往后园走,一路有石灯映照庭院,沿路看守的家仆远远退避。推开后院寻常的两?扇木窄门,阮朝汐抬头,第一眼便怔住。

看似寻常的木门后别有洞天,后院围墙蜿蜒延伸,两?边不见尽头,后院居然原地起了一座丘陵,遮蔽视线,登山小径两?边悬挂着灯笼,夜里都点亮了,灯火从丘陵脚下蜿蜒去山顶。

阮朝汐有时候四处眺望,会远远地看到这处丘陵。她原以为是京城某处的无名山陵,没想?到竟然充作后院景观,圈在宅院里。

荀玄微引着她去登山小径,接过她手里的灯笼,示意她握住两?边锁链。

“京城位于洛水边上,平原无山,你在京城远眺看到的所有山陵,都是远途运土而来,人力堆砌而成的,充作各家后院的山景。”

阮朝汐今日才对青台巷这处荀氏大宅的占地广阔有了认知。

“为何要?人力堆土砌成山?”阮朝汐握着铁索,在夜风里缓行上山,惊愕地发问,“这山丘虽然不高,但人力填土,平地成山,也?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帛!”

“就是要?耗费人力财帛。”荀玄微提着灯笼,当先一步,在前头给她照亮脚下山路。

“京城众多的高门勋贵,广宅大院、珍馐佳肴,家家有得。不耗费巨资人力财帛,不在自?家后院堆砌成一座精巧奇景的高山,如何彰显家族之富贵?”

荀玄微提点她一句,“阿般,京城炫富成风,改朝换代而风气不改。以后你在京城出门赴宴,莫要?再穿旧衣了。”

阮朝汐站在灯火高处,想?了一会儿,又低头看自?己这身浆洗得干净的银线暗绣梅花短襦长?裙,“穿旧衣赴宴又如何?”

月下人姣色如玉,她年岁增长?,眉宇间稚气减去,人穿得素净,气质便显出几分清冷,有如月宫里的广寒仙子踏足红尘。

荀玄微看在眼里,想?起这几日神不守舍的宣城王,又想?起突然热络起来、日日凑到面前的萧昉。

“若是寻常士子,穿旧衣赴宴会被认为寒门出身,轻易便遭受羞辱。至于阿般你……”他深深的看她一眼,继续扶着铁索往上,于高处俯瞰京城。

“是我多言了。你喜爱穿旧衣便穿罢。无人会说你什?么。”

第90章第90章

平地?填土而成的山丘并不很高,沿着登山小径,百多步便登上了顶。阮朝汐站在高处远眺京城,果然在近处就看见三四座平地?而起的丘陵。

这?是她头?一次俯瞰这?座人口数十万的京城。

天子脚下,膏粱勋贵,和豫州截然不同的地?方?,富贵和权势交织成旋涡。

她每多停留一日,便会多窥探出一分?京城的面?貌。

昨日打听来的高平郗氏的田亩地?产的下落,让她窥到了京城的冷酷面?貌。今晚出现在眼前的几座高丘,又是截然不同的豪奢面?貌。

半个多时辰过去,消食得差不多了。荀玄微提灯在前头?下山,阮朝汐跟随在后。

身前的郎君时不时回头?叮嘱一句“当心脚下”,她起先应答,后来他几乎走两步便回头?看一眼,叮嘱一句,百多步的下山路,耳边听到不下十句的“当心”,“扶稳了”。

阮朝汐渐渐受不住,不轻不重回了句,“三兄看我?今年是十六岁,还是六岁?”

荀玄微摇摇头?,笑叹了句,“刺猬。”终于不再?步步提点,安静下山几步,却又往后伸了手掌,示意阮朝汐拉他的手。

“……”

阮朝汐抬手拍了他一下,“三兄眼里,莫非觉得我?三岁?连这?点山路都下不得?”

荀玄微伸手搀扶却挨了她一记,人倒也不气?恼,收回了手,每下行几步便回头?看一眼。

对着前方?时不时回头?探看的动作,阮朝汐心头?升起无奈。人力堆砌而成的一座山丘,远远比不得豫北的密林深山,他真觉得会摔了她?

如此想来,她每日去城外学赶车,他没有阻止而是作陪,真是了不得的容忍了。

两人前后下了山,长廊走到一半时,前院管事领着个匠工打扮的四五十岁男子匆匆赶来,“回禀郎君,木器匠工寻来了。”匠工远远地?伏身行礼。

阮朝汐盯着那匠工看。昨日才和他说起,她母亲遗物的木簪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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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法寺摔了,送去城南铺子修补,刚刚修好拿回。

荀玄微果然和她提起木簪。

“京城最好的木器匠人都聚在城北。我?寻来了一位名工,叫他替你查一查修补的木簪手艺如何。”

木簪是昨日才拿回的。用银嵌了木簪的断口,把两截断簪修补成一处。

那匠工借着灯光打量片刻,连连摇头?,“不妥,不妥。用的银质不纯。修复的手艺也不好,以?后再?摔几次,多半还要断开?。小人敢问,修复木簪收费几何?”

阮朝汐诧异道,“如此的不好么?我?觉得手艺尚可。那店家收了一块腌肉。”她比划了一下腌肉大小,“可是我?初来乍到,被斩肥羊了?”

匠工不敢抬头?直视贵人,只敢看她比划的动作。“若只是收了一块腌肉……价不贵。”

他低头?回禀,“好叫贵人得知,这?种修补功夫都是一等?价钱一等?货。以?一块腌肉的收价来说,修补的手艺尚可。但若是要精细修复簪子,银质容易发黑,接续断口最好还是用金。但用金自然就贵价了。”

荀玄微点点头?,“你只管去修复,不必管价钱。”

阮朝汐眼看那匠工双手捧着木簪退下,抬了下手,就要阻拦,“慢着。”

用金修补贵价,只怕要用上绢帛。

她这?两日为了财帛之事,已经和姜芝商议了好几回。京城百物贵价,他们并不打算长居,但也要想办法做些?营生,谨防着坐吃山空。姜芝这?两日在到处转悠着看营生。

荀玄微见她动作就知道她想什么,“你我?同宗兄妹,何必和我?计较如此小事。”

那匠工听说是兄妹,立刻托着簪子麻利地?退走了。

阮朝汐盯着那木匠远去的身影,心里默然想着,裁去几尺绢帛,倒也不是付不起,只是坐吃山空,务必要在京城尽快寻找营生……

耳边传来语气?和缓的劝诫。“你我?既然兄妹相称,太过计较,就是太过见外。”

阮朝汐从?琢磨中回过神来。荀玄微提灯当先领路,正?和她说,“想想我?家七娘,每年盛夏都会来云间坞避暑,吃喝不计,走时还大包小包地?带走,何时和我?计较这?些?小钱了?”

阮朝汐跟随在他身后,坚持说,“七娘和我?不一样。”

前方?郎君不疾不徐地?提灯前行,声线里带了细微笑意,“哪里不一样,说来听听,九娘?”

阮朝汐:“……”

自从?两人认下兄妹,相处十几日下来,阮朝汐逐渐发现,他在她面?前时,虽然完全收敛了从?前的行径,再?不会有令她不安的过界举动,看似处处都是温存体贴的兄长了……

但时常会若有似无地?逗弄一句。

但这?份逗弄,却又和萧昉当日令她起了反感的、对待猫儿狗儿般的随意逗弄不同。

绝对不令人不悦,绝对不越过那条线。只在两人轻松愉悦地?相处时,偶尔蜻蜓点水提一句,点到即止。

灯光映亮了两人脚下的路,阮朝汐跟随在他身后道,“你从?来不会和七娘开?玩笑。”

“因?为我?和她相差九岁之多。她对我?的心思更多的是敬重依赖,而不是嬉笑玩闹。如此便开?不得玩笑了。”

“我?和三兄差了十岁。”

“是差了十岁之多。”荀玄微若无其事道,“但我?却想和你偶尔开?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若九娘介意的话?,我?便不提了。”

阮朝汐隐约感觉到他对待自己?的不同。嘴上说是兄妹,待她还是不同于真正?的兄妹。

但薄薄的一层纸,好不容易才竖立在两人之间,她不想主动捅破。

两人回到西边院落,荀玄微临别前,着重和她提了一句。

正?是他今日入青台巷时便看到,但始终未提起的“白鹤娘子”。

“白鹤娘子给你的手书,你得空时还是拆开?看一罢。”荀玄微对她说,“我?虽不知你如何在净法寺里损毁了遗物,但白鹤娘子既然给你递送了亲笔手书,你至少看一看她说些?什么。”

阮朝汐应下,也问了最后一句,“走动了整个时辰,可消食了?”

荀玄微抬手在胸腹间比划一下,“消了不少,大约横在这?处。下次莫要再?盛这?么多了。”

阮朝汐忍笑,粉色菱唇微微上翘,故意绷着脸说,“我?盛得多,谁叫你都吃了?”

荀玄微噙着笑应答,“阿般亲手盛食,一口不敢浪费。”

——

荀九郎赴宴未归,阮朝汐把人送出门?外,从?前院回返时,她召来了荀宅里的管事娘子,沿着长廊边走边问询起白鹤娘子的事。

“白鹤娘子是带发修行的居士,她家仆妇却与我?说,她是宫里出身的贵人。可是诓我?的?”

管事娘子在京城多年,熟悉旧事,听了便笑了。

“九娘不知,京城里局面?变得快,同样的人时常冠上不同的名头?,宫里的贵人出了家,出家的方?外人过几年又还俗入了宫,都是寻常事。”

管事娘子细细地?与她说,“这?位白鹤娘子,说起来,当年也算是名动京城。早早地?便嫁入皇家,夫妇唱和,曾传为一段佳话?。哎,谁知道皇城里的龙椅换人换得那么快?奴等?也是入京后,听京城本地?的老仆私下里说的。”

开?国?才两代,不到三十年光景,京城又换了新天。一朝天子一朝臣,旧帝连同旧臣,众多膏粱门?第,宗室贵胄,诛灭的诛灭,流放的流放,罢黜的罢黜,奔逃的奔逃。

夺路奔逃出京的都是儿郎,不能远行的女眷被留在后宅,等?元氏兵马入了京,年轻貌美的女子被大批掳掠入宫。

这?位白鹤娘子,当年正?是双十青春年华,也是被掳掠入宫的大批女子之一。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被新帝看中,很快承了宠,封了嫔,没过几年,竟然升了妃位。

但后宫更多的是跟随新帝入京的新一代功臣勋贵家里的女儿。白鹤娘子的出身,注定被处处排挤,没过几年就病得起不了身,眼看撑不了几个月了。

“白鹤娘子果然是有大慧根之人。”管事娘子双手合十赞叹,“重病之时,白鹤娘子在佛前发下大宏愿。自愿舍弃所有家财,将自身也舍入佛门?,只求圣上在靠近皇城的地?界拨一块空地?,供她修建一座恢弘佛寺,只允许女子入寺,普度天下众多苦命女子。圣上怜悯恩准,果然在皇城东面?拨下一块空地?,兴建了如今的净法寺。”

“而那白鹤娘子,原本在宫里已经病得气?息奄奄。等?净法寺建成,出宫入寺,病势竟然一天天地?好转了。如今她既是佛家居士,宫里又未除了她的位份,她依旧是淑妃娘娘。这?样的贵人,九娘,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

管事娘子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小心翼翼劝了一句,“九娘今晚拒了邀约请帖,白鹤娘子遣来的仆妇说道,过两日再?来请。只怕那边不会罢休。九娘,京城比不得豫州,莫要得罪狠了贵人,给宗族招致祸事啊。”

说话?间已经到了西边院落。阮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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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命管事娘子等?着,回了屋里,在灯下拆开?书信。

书信的内容却大大出乎意料。

名满京城的贵人,却以?谦恭的口吻写下书信,满纸都为净法寺当日的事致歉。

声称一时糊涂,犯下“嗔”戒,无意中损毁了遗物,后悔莫及。

书信里写到,愿供奉李氏遗物于白玉塔顶层,日日上香供奉,为李氏超度亡魂。

又殷切询问,李氏的坟冢葬于豫州何处。她在京中略有人脉,可以?遣人去豫州,将李氏的棺木扶回京城,选一处京城风水好地?安葬,作为她当晚错事的补偿。

阮朝汐原本冷淡看着,看到最后那句“将李氏的棺木扶回京城”,心弦微微震动,想起了阿娘被移去阮氏壁,顶着“泰山羊氏”的墓碑,长眠在陌生地?界。

若真的能把棺木送回京城,选一处京城风水好地?安葬……

听起来是好事。但事情不简单。

素昧平生之人,竟会对她紧追不舍,打探出她的下落,书信致歉,殷勤邀约,又拿阿娘的事引着她。

白鹤娘子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阮朝汐收起纸张,拉开?院门?,叮嘱门?外等?候的管事娘子。

“那仆妇下次再?来,替我?回复她家主人说,遣人送信给我?,心意不诚。若她家主人果然如书信里所说,真心诚意地?悔过,想当面?交结——叫她自己?来寻我?。”

“哎?”管事娘子惊愕道,“这?、这?不妥当罢?”

“口口声声说得殷勤,人却不肯亲来一趟,便是心不诚。”阮朝汐淡淡道,“你就这?样和她家仆妇说。”

夜深了,院门?紧闭,周围恢复了寂静。

明日还要探访桃林,细细踩过每一处,看看有没有适合设立衣冠冢的僻静地?方?。

阮朝汐吹熄了灯。

漆黑的屋里,陷入梦乡之前,她盯着天边一轮清辉皎月,想着今晚难得吃多了散步消食的那位,形状优美的菱唇又翘了翘。

天上月影移动。屋里的人毫无预兆地?堕入奇异梦境中——

四周点亮儿臂粗的明烛。映照得屋内亮如白昼。

她所在的并不是寻常室内,八根支撑房梁的蟠龙大柱,水磨石地?,屋脊顶上绘满金粉彩画,暖壁椒房,看起来竟像是置身于华丽殿室中。

她躺在卧床里。质地?轻而薄的红绡帐拉下,明烛光朦朦胧胧地?透进来,男人沉重的呼吸落在耳边。一场癫狂,男人已经餍足而疲惫地?睡去了。

她从?卧床里起身,掀起质地?轻而薄的红绡帐,不甚在意地?带着满身痕迹,单衣外只披了件外氅,赤足踩着毡毯走去侧殿。

侧殿有人深夜等?她。

那是她从?前仰望的人,愿意为他效死,她追随着他南渡江左。

从?前那个天真的她已经死了。她被献入东宫,柔媚地?服侍着东宫之主,刻意的柔媚里偶尔显露出一点天生的野性和敏锐,男人厌倦了端庄贵女,柔顺美人,反而更加地?喜爱她。

东宫三年,恩宠不断,男人就连处理政务时也把她抱在膝上,时不时和她商议一两句。太子妃早被她斗倒了。

东宫无趣,那么多女人时时刻刻盯着个男人,她白日里应付着四处的挑衅,得空了替侧殿那人办事。身为太子宠妃,有的是门?路打探消息。

她觉得有趣的时候,都在夜里。

北朝流行的五石散传到了南朝,风靡南朝宫廷宗室,男人身为太子贵胄,只是随意提了提,身边人便争相恐后敬献上来几十副。

荀玄微身为北朝投奔而来的士族,温雅清贵,博才谦恭,为太子所信重。太子把他请来东宫,仔细询问如何服用,用后如何行散,又看他当面?服用一副。太子效仿试用了一次,果然飘飘然如神仙,从?此再?也离不得。

太子视荀玄微如好友,每次夜晚服散,总召他来东宫作陪。

荀玄微深夜在东宫四处走动行散,是她传递消息的绝好时机……只要他不介意她穿什么,如何露面?。

她如今是太子宠妃,想怎么见他就怎么见他。今晚,她就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纱衣里只穿了一件粉色鸳鸯抱腹,大片白皙肌肤上带着深深浅浅的痕迹去见他。

人人称赞为“江左皎月”的背影,就在她面?前了。

他夜里少眠,今夜随驾东宫服散,当然更睡不着。此刻人就站在偏殿窗边,仰头?看着头?上的一轮明月。

她知道,他必然又在思念着豫州故土。

但人入了南朝,想要回返故土,岂是那么容易的。

脚步声踩着青砖,无声无息的走出几步,她身上沾染了椒房殿里的浓郁熏香,窗边的郎君很快敏锐回头?。看见是她,锐利视线温和下来,他回身几步,姿态端雅地?坐回书案边。

但她今夜抱足了坏心思而来。

说不到两句,密实裹在肩头?的外氅衣便毫不在意地?脱下,露出里头?薄薄遮掩不住什么的纱衣,看对面?原本清幽冷静的目光瞬间偏移开?,原本清浅平稳的呼吸乱了。

她跪坐在他身前,用这?些?年学到的柔媚手段,缓缓依偎过去,仰头?望向他,“郎君今夜受召入东宫……可是也跟随殿下服了散?”

她如今知道了。药性猛烈,四处疾走行散,固然可以?发散药力,避免损伤身体,但是对于正?当盛年的郎君来说,药力发散在四肢百骸……春潮涌动。

她近了他的身,柔滑如水的大袖拂过她脸颊,她的手按在他膝上。

柔夷并未用力,只是虚虚按着,只需拂袖便可以?把她挥去地?上。但她知道,他对她心怀愧疚,在她面?前,他从?来动不了手。

纤纤指节拂过膝盖,不经意地?往上,拨动琴弦似的撩拨。

清贵的江左皎月……原来只需轻轻一撩拨,就动了春心。

“殿里那位睡沉了。”她漫不经心问,“郎君可要阿般服侍一场?”

面?前的修长手指攥紧了。

“阿般,不必如此。”嗓音失了往常的清亮,隐忍到近乎喑哑。“深夜来见我?何事?若无事……你还是回去。免得别人察觉。”

“来见荀令君,自然是有事的。”她嗤笑,“关于北伐之争,近日听来许多消息,荀令君听好了。”

口吻疏离地?称呼他的官职,姿态却柔顺地?伏在他膝上,随意地?说起朝廷动向,脸颊枕着柔滑的布料,温暖的鼻息一阵阵地?吹拂在腿上。

头?顶上方?的呼吸变了。坐着的人渐渐地?出不了声,露出强行隐忍的神色。

她若无其事地?起身,“说完了。我?走了。”

嘴里说着“走了”,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视线于半空中交缠,她盯着对面?的郎君,却又缓缓俯身,鼻尖逐渐靠近,直到两人呼吸相闻。

他此刻的眼神如幽暗夜空,看似平静的海底旋起千尺旋涡,始终不出声,不后退。

眼看就要唇齿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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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他闭上了眼。她却轻笑了声,“郎君此刻在想什么?”

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

阮朝汐在黎明前夕最浓重的夜色里醒来。

这?一觉睡得久,梦中的景象感觉异常清晰,温暖的鼻息仿佛吹拂在脸颊。

梦里的她,对他……怎会有如此复杂激烈的情绪。

目光在背后追随,却又当面?把人推开?。

爱恨交织,情绪浓烈如深海旋涡。

她自小心绪内敛,哪怕两次深夜出奔,哪怕当初和十二郎在夜色下拥吻,坞门?下诀别,小院里被一张白熊皮笼着、黑暗处里破界限的肆意深吻……

情绪波动起伏,哭过,笑过,却始终不曾有过梦里那般,激烈动荡如千尺旋涡。

过于激烈的情绪,大起大落,爱憎过于分?明,仿佛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握剑之人不愿再?用,早已抛掷于红尘轮回中。

阮朝汐躺在黑暗的卧床里。今夜的梦境开?启了了不得的东西,撕碎的舆图顺着纹路四处拼接,断裂处拼上了最后一片。

宗族蒙难,追随南渡,献给太子,绝望逃亡,抓捕逼迫,星夜大湖,东宫宠妃……

如此真实的情绪和人生,历历在目,和现世微妙对应,怎么可能是梦境。

莫非是如佛家所说的,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的,前世轮回?!

仿佛一道惊雷闪过天幕,心弦剧烈颤动。阮朝汐在黑暗里抬手,缓缓抚过自己?滚烫不退的脸颊。

久违的激烈情绪从?心底涌起。鼻息滚热,胸膛起伏,止不住的战栗传遍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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