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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第81章
月如弯钩。
一?轮清月高挂山涧之上,山间隐居之人在月下?徘徊。
胸腹间遇刺的刀伤早已养好了。但今夜不?知为何,并未受伤的肩胛处却隐隐作痛。
荀玄微抬手按了按肩胛。
在很久之前,这个?部位似乎受过箭伤。
他还?依稀记得那个?混乱奔逃的夜里,纤瘦的身影灵活攀上马车,带着年少悍勇血气,义无反顾地执刀挡在他面前。那是他头一?次听她当面报出自己的姓名。
荀玄微仰头望月,露出怀念的神色。
他当时被家族仇恨蒙蔽了双眼。睁开眼只?看到满门喋血,闭上眼就是血海深仇。
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少女悍不?畏死,敬仰的目光处处追随着他。他是多?久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当初的心思的?
那时已经太晚了。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霍清川从山道匆匆走近,回禀要事。
“郎君,萧世子自京城来了三日了,带来了八百部曲。萧世子口口声声说思念挚友,要上来看一?眼郎君是死是活,被仆拦在山脚下?。但萧世子说了,见?不?到郎君他就不?走。八百部曲拦住了山道,甚为喧闹。”
荀玄微从沉思中惊醒。尘封旧事今夜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他几乎把山脚下?的这位贵客给忘了。
空置已久的司州刺史的要紧职务,开春后尘埃落定?。
原本是笃定?落入平卢王手中的囊中之物,被急呈入京城的一?封密信给搅合了个?干净。
平卢王在荀氏车队入京的必经之道埋伏,预谋行刺。人证物证俱全,荀玄微蘸着自己遇刺溅满身的鲜血写?下?一?封淋漓血书,快马入京,直接呈到了御案上。
天子气得差点晕厥,把刚入京才热乎了没两天的亲弟叫进宫里,痛骂个?狗血淋头,身上官职一?撸到底,只?剩食禄的爵位,关?去王府里思过。
皇家好面子,明面上坚持说是流寇袭击。
但被众多?眼睛紧盯着、炙手可热的司州刺史的职位,最后落入了和荀玄微平日里交好的常国公世子:萧昉的手里。
这是二月头的事。
如今才二月末,刚刚走马上任的新任司州刺史就赶来无名山下?求见?。
“萧昉的性子难缠。他这次必然是奉圣意寻我。他上了山,我再无清静日子可过。”荀玄微吩咐下?去,“再冷他两日。”
“是。”
“郎君,还?有第二桩事。释长?生大?和尚要下?山辩经,徐幼棠多?嘴问了一?句,和大?和尚相约辩经的,居然是九郎君。徐幼棠气不?过,拦着不?放大?和尚下?山。大?和尚说和九郎君约在管城附近,离这里三四十里路,再不?放他下?山,就要耽搁了明日辩经了。”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九郎心中有芥蒂,不?愿来见?我,荀家私事而已,莫要牵连了释长?生大?和尚得道成佛。”
衣袂飘摇,起身往木屋走去,“叫徐幼棠放人。备车马,送大?和尚去管城。”
————————
天色晚了。新修缮过的屋里亮起了灯。
用的是最便宜的油灯,灯油里杂质甚多?,灯光昏暗不?说,稍微离近灯台一?点,烟气就熏得人口鼻发黑。阮朝汐在灯下?拿布遮挡着烟灰,在黯淡灯下?拿出一?叠新买的麻纸,笔尖蘸墨,在灯光下?一?笔一?划记录下?梦境。
乍看凌乱破碎的梦境,枝蔓延展,细节竟处处都可以吻合。
梦里的自己似乎成长?得截然不?同,以家臣的身份长?大?,义无反顾追随南渡,满怀着敬慕仰望,口口声声地唤他郎君。
后来……又怎么?会沦落到逃亡追捕,被囚于暗室折磨?
笔尖缓缓落下?“追捕”,一?个?“囚”字,又皱眉写?下?“茶”。心里倏然一?颤,她想起了星夜大?湖,放荡画舫,自己坐在陌生贵胄男子的腿上……
哪个?是前因,哪个?是后果?
笔尖细微抖动,一?滴墨滴落纸上,洇出了墨团。笔墨和麻纸都是市集里换来的,质量低劣,要价还?贵,她急忙起身拿布按在纸上,吸去多?余的墨迹。
她盯着记录简略的麻纸,心里升起怪异的感觉。仿佛在昏昧梦境中,有另一?个?自己,历经另一?世轮回。
不?大?像是冥冥之中的预知,倒像是和她自己十六年的真实人生处处反着来。
一?个?颠簸坎坷,大?江南北去遍;一?个?十岁进入坞壁,连七十里外的历阳城都未去过。
她收起笔墨,仔细比对着。
似乎一?副完整的舆图,被撕成了碎片,一?片片的纹路试图拼接起来,总差了些东西。
角落的小?竹笼里响起了吱吱声。
阮朝汐在灯下?思索着,素白的指尖按住写?满字迹的麻纸。半勺浓稠的米浆,掺一?点点喷香的粟米粒,滴落在纸上,米浆很快渗入麻纸中。
吱吱声更加响亮了。她起身把小?竹笼提到灯下?,从小?竹笼里拎出一?只?田鼠,扔去纸上。
耗子兴奋地抖动胡须,果然直奔米浆洒落的那处。耳边响起了细碎的咬啮声。
田鼠咬啮完了那处格外香甜的纸张,正四处嗅闻,打算啃咬别处时,她提着尾巴把田鼠提起,扔回了笼子里。
麻纸上出现了一?整行参差不?齐的咬啮痕迹。
阮朝汐握起麻纸,在灯下?打量着鼠类咬痕,一?整排字迹被完整咬去,脑海里闪过阿娘李氏的卖身契。
既要她看清楚身契内容,又不?想她看见?买家来历。推给库仓管理不?当,被硕鼠咬啮了一?整行去,确实像是有心人刻意安排的有心事。
办法或许不?止一?个?,但至少证实了,人力?可以做到。
窗外响起对话声。今日从管城带回的消息重?大?,这顿晚食谁也?没吃好。管城里撞到了荀九郎,是一?个?不?能忽视的警告。
姜芝和陆适之低声商量了一?阵,过来找她。
“阿般,管城这里不?安全,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要尽快换地方?。”
几人的表情都严肃起来。
豫北小?院只?是过冬住所,他们原本就打算要去司州。如今开春转暖,管城这里又不?再安全,索性收拾行李,骡车载着全部家当,这几日就走。
陆适之去灶台边清点起米粮,边清点边问,“鹤山大?和尚那里,去不?去?”
阮朝汐收拾起竹笼衣箱,“去。有要紧的事问他。”
“问完大?和尚之后,我们往哪儿去?还?是往司州?”
阮朝汐收拾起竹笼衣箱,“九郎说可以带我们出司州。我们去司州,把阿娘的衣冠冢安置好。”
“之后我们在司州安家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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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司州各处乡郡看看。如果碰着治理清明的父母官,找处靠山的山脚安家也?好。”
司州有众多?的无名山,众多?的无名寺。等她问明方?位,以后得了空,可以一?处处地去寻。
那么?多?年来,所有人告诉她,司州阮芷是她的父亲。等她信以为真时,荀玄微却又把一?份生平递到她面前,暗示她,阮芷不?是她的父亲。
她在云间坞时,眼睛看到的,都是允许她看到的东西;耳朵听到的,都是刻意筛选过的声音。
她能做的,只?有去寻霍清川,听他保证“记录句句是真”;当面问询荀玄微,听他说,“嘘——何必记在心里。你?的父族依旧是陈留阮氏。”
但她现在已经出来了。
既然阮芷还?活在世上,可能就在司州东南某处无名寺里修行,她想去寻人,当面问一?句,他可认识阿娘。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阿父。
哪怕九成九的可能不?是,能够寻到人,当面问一?句,她心里无憾。
——————
今日管城外的鹤山脚下?热闹。紫绫步障拉开,沿着山道绵延数里,部曲守卫山道,路过的黎庶百姓不?敢靠近,自觉地远远避开了。
“不?惊动九郎的部曲。”骡车绕开平坦山道,“我们走野路翻山过去。去对面的山亭。”
寻到山脚溪边的鹤亭时,辩经已经告一?段落。
鹤亭其实应该叫做“观鹤亭”,据说时常飞来山间白鹤,啜饮清涧溪水。今日白鹤没见?着,山风吹来了对话声。
阮朝汐躲在野林边,远远地听释长?生大?和尚道,“九郎拦着和尚不?走,要和尚等人,到底等何人?”
荀景游不?肯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高僧再等等。”
阮朝汐暗自点头,荀九郎和她说的是实话。
斗笠戴在头上,遮掩了大?半的姝丽相貌,她从野林小?径里露出身形,缓步走入凉亭。
“冒昧拜访,有件佛门中事,询问释长?生大?和尚。”
荀景游终于等来了人,脸上显出喜色,矜持起身,“大?和尚,我可没诳你?,人来了。我去附近走走。”
走到阮朝汐面前,正要开口打招呼,看清面前的人,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片刻。
“你?……你?今日可是没有乔装打扮。”
阮朝汐道,“没有。怎么?了?”
她今日没有刻意乔装。斗笠下?露出原本的面容。
虽然被斗笠阴影遮挡住大?半,但和荀九郎说话时,微微扬起头,清澈眸光睨过来,他便可以看到眼前人的动人全貌了。
瓷白的肌肤映在阳光下?,淡粉色的唇微微弯了弯,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明眸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雁过无痕,不?经意地转向了别处。
荀景游的心怦然一?跳,瞬间又找回了初见?时的感觉。
他恍然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什么?狂热地爱慕面前的小?娘子。
他苦苦爱慕的,原来不?是十二娘的端雅娴静,竟是她对他始终未变的这份不?冷不?热。
阮朝汐见?他神色异样,欲走还?留,走向亭子的脚步顿了顿,撩起一?角斗笠,清澈眸光又转回来,“可是哪里不?对?”
荀景游说不?出口。他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说自己是个?正经人。才过了三日,被锁喉的阴影刚刚淡去,他就又对她……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正经。原来他根本不?是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怀揣着满腹羞恼和对自己的怀疑,荀九郎艰难地挪开视线,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开了。
山亭里轻烟缭缭,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对面竹席,奉上香茶。
“我听闻,司州东南有一?处无名山中的无名寺。十五年前,曾有一?位名叫‘阮芷’的弟子夜入无名寺,遁入空门。大?和尚是佛门中人,可曾听过此人?”
释长?生大?和尚喝茶的动作停顿了。
“遁入空门的佛家弟子,从此与俗世再无牵扯了。听施主声音,应是个?年记不?大?的小?娘子,为何要寻此人?”
“有一?段旧缘。”对着方?外之人,阮朝汐并不?隐瞒俗事,“我阿娘是司州奴婢出身,身契上的买主记载缺失,我想求证,阿娘当年是否卖入了司州阮氏族中,我家阿父是否和阮氏有关?联。”
“我寻阮芷,只?想当面问一?句,他可认识我阿娘。求大?和尚指点迷津,司州东南的无名山中,到底有几处无名寺,我得空时挨个?去寻。”
释长?生大?和尚缓缓念道,“司州东南,无名山的无名寺……阮芷……小?施主,你?阿娘是?”
“司州李氏。”阮朝汐念出阿娘的闺名,“李月香。”
释长?生缓缓转动手里的佛珠。
“李月香。”出家人的醇厚嗓音念起俗世女子闺名,“原来是她。”
阮朝汐敏锐地抬头。“大?和尚认识我阿娘?”
释长?生仔细打量起面前斗笠遮盖的面容,虽然看不?清五官,露出的下?颌精致秀气,嗓音清亮动人,并未刻意掩饰,一?听便是十来岁的少女。
他心里恍然,恍然之余心生怅惘。
“李月香是你?阿娘……原来是你?。多?年未见?,你?长?大?了。”
阮朝汐越听越反常。听他熟谙的口气,仿佛不?止认识阿娘,竟然还?认识自己。
“大?和尚真的认识我阿娘?”原本跪坐的姿势细微改变,变成屈膝半蹲的防御姿势。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怎么?会这么?巧。其中莫非有诈。
她握住防身匕首,警惕地追问,“如何认识的。说说看。”
对着面前警惕防备的少女,释长?生哑然失笑。
“不?怪小?施主不?信。年代久远,若不?是小?施主问到面前,十几年前的红尘俗世,和尚自己都要忘怀了。”
“李月香,司州檀郡人,自小?卖入京城的郗氏为婢。贫僧初见?到她时,她已经跟随在郗氏女郎身侧,为郗家三娘的随身女婢。”
阮朝汐的神色和缓下?来。诸多?细节对上了。阿娘的故乡确实在檀郡。
“郗氏?”斗笠下?细微地蹙了眉,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姓氏。
“高平郗氏是京城大?姓。怎么?,小?施主未听说过?”释长?生露出追忆神色,“当年的京城一?流门第,枝叶繁盛,声望卓然,郗氏女个?个?才貌双全,佳名动京城……哎,旧朝倾覆,郗氏族灭,满门风华早已雨打风吹去了。”
“郗家三娘的贴身女婢。”阮朝汐忍着心里震惊,重?复一?遍,“所以,阿娘卖入的是高平郗氏,和司州阮氏并无干系?”
“是高平郗氏。”释长?生肯定?地道,“并非司州阮氏。”
阮朝汐换回了跪坐的姿势,默默地坐回蒲团。
疑点重?重?。
她皱眉想了片刻,犀利地追问,“大?和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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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方?外之人,我阿娘是内院里侍奉主家娘子的奴婢,你?究竟是如何认识我阿娘的?你?说的一?大?通旧事,可有证据?我问你?司州东南无名山的无名寺在何处,你?为何不?直接答我,反而牵扯出我阿娘。你?可是故作玄虚,不?愿让我去寻阮芷?”
一?连串清晰犀利的追问下?,释长?生苦笑连连。
“小?施主莫要再追问了,贫僧如实说便是。佛家有因果。当年种下?的因,如今被小?施主追问到面前,唉,就是结下?的果了。”
四周空寂无人的鹤亭里,释长?生叹息着。
“小?施主莫要去山里寻了。司州东南众多?的无名山中,有不?止十座无名寺。贫僧落发出家的那处,便是一?处极为僻静的山中无名小?寺,寺中只?有独自苦修的一?位大?和尚,那便是贫僧的师父。贫僧出家之前,俗世姓名……便是阮芷。”
鹤亭内陷入了漫长?沉寂。
寂静良久,阮朝汐霍然揭下?阻挡视线的斗笠,仔细地打量面前慈眉善目的大?和尚。
多?年山中苦修,日夜诵经,漫长?岁月彻底改变了一?个?人的形貌。眼前的大?和尚法相庄严,哪里还?有文书记录里那个?“年少美风姿”“博才雅貌”的京城贵胄少年郎的身影?
释长?生也?终于看清了阮朝汐的眉眼。
“十六年过去,长?大?了。”他仔细打量面前少女姝丽的眉眼,依稀看出旧人几分形貌。
释长?生带着一?丝怅然怀念,慨叹,“眉眼五官长?得像你?母亲。”
刹那间,如甘露从天倾倒,山顶现出雪莲,难以言喻的喜悦充盈心头。
眼前雾气迷蒙,阮朝汐含着泪笑了。
寻寻觅觅,她终于找到了认识阿娘、了解旧事的故人。
—————
半山腰简陋的木屋外,远道而来的贵客穿一?身显赫紫袍,踩着月色夜入深山。
来人是个?眉目英朗的年轻郎君,二十出头年纪,猿臂蜂腰,天生含笑多?情眼。
踏月入山访友,听起来是一?桩风雅事,来人的动作却和满山的风雅夜景完全不?搭,毫不?客气地抬手哐哐哐敲门,惊起了附近一?片鸟雀。
“从简,是我。萧昉从京城拜访。在山脚下?被你?的人拦阻了整整五日,今晚总算上来了。”
燕斩辰抱剑守在屋外,冷眼看来人。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荀玄微出现在门边,淡淡颔首,“明圭,远道辛苦,寻我何事?”
萧昉笑道,“圣上从去岁等到今春,耐心已失。这次是我前来邀请,下?次只?怕就换做宣城王领兵来强请了。”
“如今天气开了春,伤势养得差不?多?了,冬日道路冰雪难行的借口也?不?好用了,继续盘亘在司州边境不?走……从简,你?总不?会还?在搜寻那位小?娘子的下?落?三四个?月过去,早寻不?到人了,放下?罢!天下?处处兰草,何必贪恋一?枝。”
荀玄微往外走出两步,山间月色照在他肩头,清雅颀长?的身形显露在月色下?。
“怎么?。”他心平气和地问,“荀某的家中私事,莫非已经传遍京城了?”
“不?至于,不?至于。”萧昉爽朗地笑道,“此事瞒不?过圣上,宫廷里各处也?都传出些风声。我也?是在随驾时……哈哈,偶然听说。从简吾友,莫怪啊。”
荀玄微平心静气道,“家事惊动圣听,见?笑了。”
萧昉察言观色,立刻扯开话题,“此事是我不?该问,不?提了。从简,你?随我去京城,小?娘子的下?落包在我身上!”
荀玄微只?听着,不?回应,举起手里的瓷盅,漫不?经心啜了口,随即细微地皱了下?眉。
萧昉起先以为他喝的是酒。瓷盅里的甜香味弥漫出来,闻着却不?像酒。
“你?喝的什么?好物?”
荀玄微任他打量,“砒//霜。”
萧昉大?吃一?惊,快步过去查验,拿到手里闻了闻,这才松了口气,递还?回去。“莫要吓我。盅里装的分明是羊酪。”
荀玄微又浅浅饮了一?口,酪浆的滋味于他来说古怪难言。“她之甘露,我之砒//霜。”
萧昉听不?明白,皱眉道,“果然进山里久了,说话怪得很。”
又道,“不?知那位小?娘子是什么?样貌,身上有何特征。我也?好吩咐下?去寻找。”
“她……”对着山间生长?的松柏兰草,荀玄微露出怀念的眼神。
色皎然而性孤直。勇而无惧,毅而决然。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的目光柔和下?去,“冠绝豫州的小?娘子。”
萧昉琢磨了一?会儿,拍胸脯保证,“给我一?张形貌图,明日我就发下?缉捕令。四海缉捕,只?要她人在北朝中原,定?然给你?找来。”
饮酪的动作骤然停下?了。
“不?可!”荀玄微断然道。“绝不?可缉捕。只?能暗中搜寻。”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萧昉一?口允诺下?来,“但我也?说一?句,你?必须得下?山了。圣上好颜面,为了请你?出山,他已经从去年等到今年,摆足了姿态,这次你?无论如何要随我去京城。”
荀玄微听若不?闻,只?闲谈,不?应诺。
难缠的贵客对坐到深夜。此地主人不?睡,他也?不?睡;此地主人不?吃晚食只?饮酪,他也?捂着空空乱叫的肚皮,只?谈笑喝酒。
霍清川就在这时快步走近,回禀一?件事。
“郎君,九郎君打算入司州。他遣人过来打招呼,要我们的人移开官道上的木叉路障,放他的车队过去。”
“他入司州做什么??”
霍清川看了眼萧昉。“九郎的车队带了许多?贵重?礼物,听说是要拜访京城的外祖家。”
“九郎的外祖家……”荀玄微思忖片刻,失笑,也?看了眼面前难缠不?走的京城贵客。
“明圭,岂不?正是你?家?是了。应该是听闻你?升任司州刺史,家里长?辈吩咐,我那九弟登门道贺去了。”
萧昉:“哟,我这外弟实在客气。我就在这处,酒现成的,叫他不?必大?老远地入京城了,直接登山来见?面吧。”
荀玄微在月下?举杯,“不?必。有我在山中,他不?会来的。你?回京城去见?他。”
萧昉笑道,“可以可以,你?说什么?都可以。我回京城去见?九郎,但你?人得随我走。”
徐幼棠就在这时一?路疾奔上了山,神色紧绷,不?留神竟然撞倒了角落处备用的食案,美酒泼了满地。
荀玄微淡淡瞥过一?眼,“何事惊慌?可是护送大?和尚回返路中出事了?总不?会是和大?和尚辩经的九郎出事了?”
徐幼棠的气息都乱了,附耳急促回禀了几句。
荀玄微饮酪的动作顿住。
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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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瓷盅翻倒在地上,骨碌碌滚去旁边,他倏然起身!
第82章第82章
山风吹动衣摆,鹤亭里恢复往日?的安静。
阮朝汐和释长生大和尚一起出了凉亭。
不?远处等候的荀九郎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无名山中的无名寺问好了?走罢,我送你出鹤山。”
阮朝汐不?肯上荀九郎的马车。“不?劳烦你,我自带了骡车。”又问释长生,“大和尚,我们有骡车,可以送你一程。你可要坐上来?”
李奕臣在前头赶着骡车,她盘膝坐在木板上。骡子?今日?吃饱了,慢悠悠晃下山,释长生道谢上了骡车,盘膝在她对面。
“小施主,如今你不?必去司州的无名山里寻无名寺了。下面打算往何处?”
阮朝汐简短地回应,“四?处看?看?,四?处走走。”
荀九郎的马车跟在骡车侧边缓行。
“我的车队明日?出豫北,由官道去往司州,已经知会?过各方了。当着大和尚面前,我可以和你击掌为誓,带你一程,对你绝无恶意?。你可信我?”
阮朝汐浅浅地笑了下,“九郎,从?前我和你不?相熟。不?过这?几日?看?来,我信你是个?诚心之人。”
两?人当着释长生的面,击掌三下立誓。荀九郎扭过了头,装作?眺望远山的模样,碰触到柔嫩掌心的那只手背到身后,不?安地捏了捏指节。
他此刻的心挣扎成了两?半。一半理智地告知他,面前这?位小娘子?两?次倔强出逃,就如她自己所说?,在豫州声名毁尽,自己和她是再无可能了。
但理智压不?住的地方,一颗春心悸动不?止。越压抑,越悸动。
荀九郎不?敢多看?骡车上坐着的佳人,只能去看?慢悠悠踱步的蠢骡,越看?越嫌弃。
“骡车扔了,明日?我拨给你一辆马车,随我的车队出行。”
阮朝汐恋旧,不?肯扔了骡车。
带不?带骡车毕竟是小事。重大抉择面前,她有更深的顾虑。
“司州路途遥远。九郎,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当真有事要入司州,不?是为了赌一口气,临时起意?地送我入司州?如果走到半道后悔了,我宁愿你从?未送我。”
荀景游的视线盯着远山,冲她这?边摆了摆手。
“我是有官身的人,轻易不?做闲事。这?趟出来,我本就要去一趟司州。我外?祖家族中有大喜事,我奉了外?祖母老人家的吩咐,需拜访京城的外?家,送上贺礼。”
“对了,”他说?着说?着想起,“我记得你母亲羊氏的祖籍也在京城?你不?如跟我去一趟京城,如果能寻访到你母族的旧人,也好过独自一个?小娘子?四?处乱撞。”
阮朝汐只笑了下。她母亲李氏,祖籍在司州西北檀郡的乡野,离京城远得很。
当然不?会?说?出口。她再度道谢。
“如此说?来,你顺路送我们一程,不?至于太劳烦了你。多谢了。”
“不?必客气。看?你过得好,想到我三兄过得不?好,我亦心满意?足。”
两?边约好了出行司州的时间地点,荀景游满意?地驱车去前方。
“走罢。山道崎岖,我的车马开道,你的骡车跟随在后缓行。”
马车去远了。李奕臣边赶车边问询,“明日?可是定?下了,当真要他护送我们去司州?”
“他要去京城拜访他外?祖家。等他到了京城,我们就两?边分开。我母亲出身的檀郡,从?京城再往西北四?百余里,我想把母亲的衣冠冢设立在她故乡。”
“为何?”坐在骡车上的大和尚突然出声询问。
他在整条下山路上不?言不?语,突然开口问了一句,阮朝汐诧异反问,“有何不?妥么?”
“李月香厌恶家中父亲和兄弟。她在京城过得尚可,却被家中数次找上门来,索要财帛,敲骨吸髓。李月香和家中断绝来往多时。衣冠冢立于家乡故居,她不?会?喜悦。”
阮朝汐大为意?外?,震惊地微微张大了眼眸。
“怎会?如此!”
她自小父母缘浅,只恨不?能多留父母双亲于人世间。在她的想象里,原以为母亲定?会?思念故乡,思念血脉相连的亲人。
若生前就厌恶到断绝来往……
母亲的衣冠冢……究竟立去何处?
释长生的目光越过眼前山道,望向葱茏远山,陷入过去的回忆。
“你阿娘她……自小入了郗氏门楣,主仆情谊深厚。如果想要为李月香立衣冠冢,她生前亲口说?过,不?愿回返故乡,愿追随她主家葬于京城。小施主,你如果要遂她心意?,衣冠冢还是立于京城的好。”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多谢告知。”
“阿弥陀佛。”释长生缓缓捻动佛珠,“佛家有因?果。往日?种下的因?,乃是今日?结下的果。小施主,今日?有幸同车一程,贫僧和你说?一处京城香火旺盛的寺庙。”
缓行山道间,阮朝汐侧耳倾听。
“那是一处由京里贵人巨资兴建的大寺,只供女眷出入,寺庙里有一处塔园,塔园里供奉了众多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子?的灵位。比丘尼日?夜诵经,香油供奉不?绝。你阿娘的衣冠冢,立于那寺庙里,岂不?是最合适不?过?”
“听起来确实是个?极好的归宿。不?知是京城的哪处大寺?”
“京城东北,净法寺。”
阮朝汐默念了两?边“净法寺”,记在心里。
释长生大和尚露出欣慰神色,自以为今日?交谈到此告一段落,闭目盘膝,喃喃念诵起了佛经。
他却没想到,阮朝汐是个?心思敏锐,性情又追根究底的小娘子?。这?一路对他的问询只是个?开始。
“大和尚,你为何对我阿娘知晓如此之多?你至今未告诉我,你如何认识我阿娘的?一个?阮氏郎君,一个?郗氏女婢,按理来说?,你们不?该认识。”
“阿弥陀佛。”释长生诵经被打断,念了句佛号,“小施主,多年前的红尘旧事,李月香不?在人世,贫僧身在佛门,种种阴差阳错,抛掷于红尘,何必再提起。”
“如果我父亲和司州阮氏毫无关联,为何我阿娘告诉我姓‘阮’,又告诉我的父亲,单名一个?芷?”
“阿弥陀佛,小施主,贫僧不?是你父亲。”释长生大和尚无奈道,“为何将你姓阮,要问你阿娘了。”
“我阿娘早去地下了,我如何去问她?大和尚,我只有问你了。我父亲究竟是谁。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和尚可认识?”
“你父亲……认识。”释长生叹息说?,“是贫僧故人。”
阮朝汐屏息静气等着下文。
但面前的大和尚竟然仿佛撞钟,撞一下回一句。回了句“认识”,又开始闭目喃喃念经。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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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继续撞钟。“我父亲到底是何人?大和尚说?给我。”
“多年未见,不?知故人下落,也不?知在不?在人世了。小施主,请恕贫僧不?能提。若是因?为贫僧一句无心言语,连累了不?知生死的故人,造下口业,贫僧还念什么经,修什么佛。”
阮朝汐一路旁敲侧击地追问,释长生大和尚能答便答,不?能答的,就闭着眼喃喃地念诵,“佛家有因?果。往日?种因?,今日?结果……”
鹤山脚下的一段山路,从?未如此漫长。
暮光渐渐笼罩了山道。
一辆简朴的牛车停在前方岔道口。
“阿弥陀佛,小施主,看?那处。”释长生大和尚微笑抬手,遥遥指向那处牛车。
“贫僧有位难缠的友人,在山里抢夺佛门的面壁洞穴,日?夜和贫僧争辩佛法。贫僧苦劝他多日?,不?是佛门中人,何必硬挤进来。他近日?终于不?再来寻贫僧,或许是快要下山了。这?位难缠的友人不?缺车马,这?牛车便是他借给贫僧出行使用。”
“小施主想要为李月香立衣冠冢,此去京城的路途颇为遥远。看?小施主只有一辆骡车,不?利远行。要不?要贫僧开口,替小施主借几辆车马来?”
“不?必了。”马车边有精壮部?曲护送,大和尚那位难缠的友人想必是哪家高门郎君。
阮朝汐摇头拒绝,“跑去山里面壁的人,必然有不?少?伤心事吧。不?必麻烦大和尚的友人,我们自己去。仔细照顾骡子?,一辆骡车足够了。”
一路都是下山道,前方荀九郎的马车训练有素,车队快速通了前方岔道口,停在山道边等候大和尚的马车往后退避,他们的骡车远远抛在后头。
骡子?最近喂得太饱,整天懒洋洋的,一路慢悠悠地过去。
路边等候的部?曲果然上来迎释长生大和尚。
释长生下了骡车,回身告辞,“小施主,有幸得见,前途珍重。”
阮朝汐合十行礼告辞,“多谢大和尚解惑。希望下次再见大和尚时,大和尚能愿意?多说?几句。”
释长生苦笑,“希望下次再见小施主时,小施主可以少?问几句。”
两?边告辞,虽然第一次见面,或许是天生有缘,阮朝汐对这?位头次见面的大和尚生出了亲近之心,两?边依依惜别。
直到骡车沿着山道慢悠悠走出很远,李奕臣边赶车边问,“大和尚的车怎么了?是不?是卡进石缝里拔不?出?怎的停这?么久都未动。要不?要我过去帮把手?”
阮朝汐也诧异起来,把斗笠往上推开一点,仔细盯着后方不?动的马车。
赶车的部?曲们围拢在一处,不?知在商议什么。片刻后,商议完毕,部?曲们上了车。
“驾!”几声响亮的鞭响,马车风驰电掣驶过下山道,很快从?身后赶上来。
两?边擦肩而过时,赶车的部?曲勒住缰绳,侧身过来,投来深深一瞥,拱手道谢,“多谢这?位小兄弟载了大和尚一程,替我家主人谢过,告辞!”
李奕臣抬抬手,“客气。”
两?边分开。
阮朝汐和李奕臣商量着,“和九郎约好了明日?出行。我们跟着他的车队进司州。小院一个?冬天收拾得齐整,我想让阿巧母女俩搬过来。你觉得呢。”
“本来就是你跟你阿娘住过的院子?,你要送就送。问我做什么。”
“那我送了。母女俩讨生计不?容易……”
李奕臣忽然手里用力一勒套索,缓下骡车,往左右打量。
“怎么了?”阮朝汐敏感地左右四?顾,未发现?异样。
李奕臣皱了眉头,“总觉得有眼睛窥伺。帮我盯着点后面。”
阮朝汐转往后坐,略抬起斗笠,视线往四?周打量。山风阵阵,眼前只见密林松涛,哪来的窥视眼睛。
“太阳快下山了。会?不?会?是林间有猛兽,我们被盯上了?”
李奕臣觉得有可能,“坐好了,我们快行回家。”
————
一晚时间弹指而过。翌日?清晨,阳光洒满小院的时分,也将到了和荀九郎相约出行的时辰。
小院仔细清理过了,带不?走的全?留下。
陆适之把院子?里养的几只鸡崽,灶台下藏的米面,屋后堆的柴火,门后劈柴的斧头,石磨,一一清点给隔壁家张娘子?看?。
张娘子?红着眼眶回自己屋里去,大恩不?言谢,捧出辛苦攒下的半篮鸡子?,硬塞给陆适之手里,忍着泪告别。
阿巧哭成了泪人。
隔壁熊家四?个?阿兄,其中长得最好看?最和气的二郎,空闲下来会?和她说?话,陪她玩儿,还教会?她写自己的名字,阿巧最喜欢二兄了。
四?五岁的幼小年纪,以一片柔软真心对待世间,但凡身边出现?的人都以为会?天长地久,不?知何谓离别。
阮朝汐不?忍离别。
但她曾经吃够了离别的苦,不?愿以谎言构筑虚假美好的期盼,不?愿让年纪幼小的阿巧陷入苦苦无望的等待。
她硬起心肠,蹲在阿巧面前,温柔地擦干净了她的脸,握着她的小手。
“阿巧,二兄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个?小院以后让给阿巧住。”
阿巧抽噎着问,“你们的院子?让我们住,你们以后是不?是不?回来了?”
“以后不?回来了。”阮朝汐把一朵新开的野花插在阿巧发间,“阿巧要好好照顾自己。你阿娘讨生计不?容易,如果你不?开心了——”
她看?了眼小院里已经枯死的沙枣树,“去山坡上吧。采采花儿,望望远处。让风把不?开心的事带走。阿巧会?越来越大,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阿巧大哭着追在骡子?车后头,被她阿娘哄劝着抱了回去。
安稳宁和的山下豫北小院,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李奕臣赶车翻过小山坡,忽地又用力一勒套索,骡子?急停,板车上拉的许多包袱差点掉下去。
“奇怪。”他左右打量,“我还是觉得被什么东西盯着。”
四?个?人同时往各处搜寻,依旧一无所获。
“走罢。”姜芝催促,“或许是多心了,离别故土总是让人不?安。哪怕只住一个?冬天,都生出了留恋心。大兄看?看?日?头,九郎君和我们约好的时辰快到了。”
拉着大小包袱的骡车继续在山间行进,通往约定?的管城鹤山下。
——————
一队探哨匆匆从?豫北小院回返。
军营里顶尖的好手,沿路追踪,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回返三十里外?的山中。
“他们过冬的农家小院已经清空了,辎重全?带走,院子?都转赠给邻居,显然不?会?再回来了。儿郎们一路紧盯不?舍,十二娘男装少?年郎打扮,领着三名叛逃家臣,四?人连同一辆骡车编入了九郎的车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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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郎的车队看?起来一切如常。几百来号人,又是我们自家车队,如果不?是去接大和尚的部?曲意?外?和他们的骡车当面撞上,真要被他们混出去了!十二娘和九郎不?是早闹翻了么?何时又有了交情,九郎愿意?冒着大风险送她去司州?””
徐幼棠回禀完毕,询问,“可要仆等把人追回来?九郎的车队行进缓慢,还未出豫北,来得及。”
没有应答。
荀玄微坐在山间木屋简陋的书案边,阳光从?敞开木窗透进来,映亮了他手里热气腾腾的酪浆。
一人之甘露,一人之砒//霜。
“九郎的车队多大规模?牛车马车几何?多少?部?曲随行?”
“约莫四?五百部?曲随行。马车少?而牛车多。这?次九郎去京城的外?祖家登门道贺,兰陵萧氏门第显赫,九郎受长辈嘱托,携带了不?少?贵重礼物。车队里有许多的辎重大车。”
“胡闹。四?五百部?曲也能入司州?他可知一路多少?流寇?流寇盯得最多的,就是他这?种辎重多、部?曲少?的车队。”
燕斩辰抱剑在旁边听到这?里,出声宽慰说?,“郎君,司州连续清缴流寇,比从?前安稳多了。各家车队出行,十次里总有九次安然抵达。只有一次运气实在不?好的——”
徐幼棠踢了他一脚,“郎君,流寇是个?好借口。可以筹划一场野外?夜袭,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带回来。”
荀玄微起身出了木屋,走去山间空地。
山里风大,杯盏的酪浆很快温冷下来。他抬手饮了一口,滋味难以言喻。
在山间的清溪流水处站立良久,荀玄微沉思着,始终未回应徐幼棠的请命。
霍清川跟随在身后。空旷山中,他低声提议,“徐二弟的主意?不?妥当。郎君可要……仆带领人手,赶去司州边境,将十二娘秘密拦下?”
不?知为何,原本毫无反应的人,忽然侧了身,递过冷锐的一瞥。
“不?可!”
短短几句对话间,荀玄微拿定?了主意?,吩咐下去,“准备车队,明日?下山。”
几人惊愕地互看?一眼,霍清川躬身道,“仆领命。”
“萧昉还赖着未走?告诉他,我有意?回京,但九郎车队护卫人力不?足,令我心中挂怀,难以放心出山。今晚准备宴席,好酒好菜把人喂饱了,席间我有话和他说?。”
“是。”
他思索着,叮嘱下去最后一句,“车队下山后,拉开一日?的车程远远跟随。距离宁远些,不?可跟得太近。不?要惊扰了九郎车队,千万莫要惊吓到了十二娘。”
第83章第83章
天边清月如钩,映照山间简陋木屋。
山间开宴席,珍馐佳肴流水般地送上半山腰,远道而来的京城贵客入山多日终于吃上一回好食,直到半夜才心满意足下山。
霍清川送客回来时,荀玄微在月下坐着独酌。
萧昉临走前拍着胸口打?包票,会派遣他麾下最得力的将军护送九郎车队入京。一切安排妥当,按理来说,不会生出意外。
但混入车队的那位,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只要和她相关的人?和事,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他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人?出走了,筹备中的婚事成了泡影,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人?,总不能一直缀在后头。
他须得额外再多准备一点?,让久别重逢再确定一点?,
荀玄微放下金杯,“霍清川,你?提前入京。替我?办几件事。”
———————
天涯两处,共此一轮明月。
前方车队卡在官道上。车队行得缓慢,行到两州交界处时已经入了夜。前方把守的部?曲得了消息,正在慢腾腾地挪开木叉路障,清出入司州的官道,准备放行。
人?喊马嘶的喧闹声里,阮朝汐摊开麻纸,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线,写下释长?生大和尚口中听来的,关于阿父的生平。
她的父亲,不到四?十年岁,能文善武。至今生死不明,大和尚也不知道他在何?处。
近乎简陋的一份生平,在管城里随便找一找也能找出百十个。唯一可以当做线索的,就是大和尚含含糊糊说的那句“连累了不知生死的故人?”。
什么样?的人?会不知生死?被几句言语连累?
阮朝汐思索着,笔下缓缓出现两个字:“逃犯。”
入了缉捕令的逃犯,才会生死不知,才会被几句言语连累。
阮朝汐心烦意乱揉皱了纸,扔去角落里。
她身处在宽敞的马车里。九郎果然拨了一辆马车给她,但她坚决不肯抛弃骡车,荀景游无?奈,只得把膘肥体壮的大骡子编入车队中,混在大批辎重车中间。李奕臣拿斗笠遮住脸,驱赶骡车混入车队。
拨给她乘坐的是一辆辎重车,车厢宽敞,里头堆砌了少许箱笼,临时送来了矮几、锦垫和隐囊供起居用。
似曾相识的辎重车的陈设,周围堆砌的箱笼,让她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感觉并不太好。
她掀开一角车帘,盯着前方忙碌清空官道的众多部?曲。看了许久,都是陌生面孔,不见徐幼棠和燕斩辰。
阮朝汐放下心,松开布帘。
趁着车队堵在官道上的功夫,荀景游亲自过来查看她的情况。
“十二?……”
阮朝汐瞪他一眼,荀景游立刻改口,“二?郎。车和马都赠你?,可以叫你?的家臣赶车。我?只有一句,跟着车队前行,绝对不要自作主张。三兄至今停滞在司州山中,司州交界处部?曲搜查不断。我?看他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阮朝汐谢过他,“你?我?同舟共渡,我?知晓你?的难处,定然不会连累了你?。”
她今日又未乔装,坐在车里,连斗笠都取下了。在灯火下清浅地笑了笑,粉色的唇略弯起,吐出那句“你?我?同舟共渡”,荀景游站在车外,心头一震,心旌泛起涟漪,耳朵尖不知不觉红了。
孽缘,孽缘。他闪电般侧过身去,视线直视远山,竭力装出正经的模样?。
“你?知道我?的苦心就好。你?我?同舟共渡,我?定然助你?逃脱他的追捕。”
随即提起新听来的消息,“你?也不必太忧心三兄那处。他不肯出山,谁劝得动!二?兄前几日去了,好言好语相劝,竟被驱赶下山,哎,听说极为狼狈。二?兄气恼不已,已经回程了。”
阮朝汐心里一动,“如此说来,他最近不会出山了?”
荀景游嗤道,“二?兄顶着豫州刺史的身份,都被他毫不留情面地赶下山,谁劝也无?用了!我?看至少还?得折腾几个月。”
“那就好。”阮朝汐微微一笑,放下了心。
原以为荀九郎的身份,片刻后就会放行,不料却滞留良久。车队马匹不安地原地踏着碎步,附近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逐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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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
阮朝汐在车里练字,寂静深夜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嘈杂声忽然大了起来。前头跟车的陆适之低声道了句,“有人?来了。”
有个身影跳下荀景游的马车,在众多车辆的掩护下,一溜烟往阮朝汐乘坐的大车奔来。
“我?家郎君有急事知会十二?娘。”
溜过来报信的是荀景游身边跟车的家仆。
“坏事了!我?家郎君只是例行知会了司州官府一声,要借用官道通行。司州那边的官府不知如何?想的,调遣了上千官兵前来护送,我?家郎君坚辞也辞不去。”
阮朝汐愕然听着。
家仆顿足抱怨,“来的是司州府军辖下的魏将军。那魏将军做事一板一眼,按军营里的做法,要把车队里所有人?一律登记在册,说有三郎君遇袭的例子摆在前头,这回要早晚点?卯,连根马毛都不少,把我?们的郎君车队全须全尾地送去京城!”
阮朝汐:“……早晚点?卯?等?魏将军问到我?这处时,我?如何?应对?伪做你?家郎君的兄弟?好友?”
“我?家郎君就是遣小?的过来和十二?娘通个气。十二?娘身上这身男儿?郎的夹袍赶紧换下来!那魏将军在官场混迹多年,老辣眼利,十二?娘一开口说话就是个小?娘子,决计瞒不过他的。索性?换回女眷服饰,当做荀氏女眷,魏将军反而不好多问。”
阮朝汐立刻打?开身边唯一的红木箱笼,翻找旧衣。所幸当初为了妥当保存阿娘的遗物,箱笼里垫了几件柔软旧衣,俱是女子襦裙。
“我?是他哪位女眷,他可说清了。”
车队远处响起了嘈杂的问询声,魏将军手下的将士果然挨个问询车队诸人?的姓名,开始登记造册。车外家仆急道,
“我?家郎君说,十二?娘被问询时,就说你?是荀氏七娘!被郎君带出来游历京城。十二?娘和七娘相熟,被问起也不会出了纰漏。”
阮朝汐准备穿戴的动作停下了。
“不可。”她斩钉截铁道,“七娘已经在谈婚论嫁了。若是我?假冒她,路上出一点?意外,岂不是毁了她声名。六娘,七娘,八娘都不可。我?可以充作你?们荀氏九娘。”
车外家仆急得抓耳挠腮,“我?们家九娘她……她六七岁就殁了啊!”
“你?我?都知道,但魏将军肯定不知。我?可以扮做荀九娘。”
昏暗的车里,阮朝汐的拇指缓缓按住匕首柄。
"回去告知你?家九郎君,若能蒙混过去则好,若假扮不过去,我?自奔走山林,不会连累他。劳烦他把我?这三位兄弟带出豫北。”
车外家仆一跺脚:“十二?娘等?着!小?的再回去和郎君商量,马上回来。”
急促的脚步声去远了。
布帘子从外掀起,陆适之猫腰钻进车厢,把阮朝汐手里握的匕首按回去。
“稍安勿躁。应该可以糊弄过去,还?未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阮朝汐点?点?头。
匆忙的脚步声又转回来。家仆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家郎君说,十二?娘可以充作荀家九娘。”
“九娘不是我?们三房所出,六七岁殁了的事,郎君的外祖家远在京城,肯定不知详情。我?家郎君说,委屈十二?娘,九娘是妾生女,又是隔了房的姊妹,去了京城郎君的外祖家,必然要受些冷待。”
“没什么可委屈的。我?无?意见你?家郎君的外祖家人?,不见面最好。”阮朝汐把匕首收回袖中。“就如此定下。去司州的路上,我?就是荀九娘了。”
家仆急忙奔回去回禀,两边算是对下了统一的口径。
魏将军带来了十来个干练文掾,登记造册的动作极迅速,不到两刻钟便问到了阮朝汐的大车外,恭谨抱拳问好。
阮朝汐做足了应对准备,魏将军却压根未掀车帘,就在车外询问,“敢问九娘子,车内随行女婢几人?。”
阮朝汐心里一跳。
她的目光在车里缓缓扫过,车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人?。
她和蹲在角落的陆适之对望了一眼。“贴身女婢一人?。陆……陆巧。”
陆适之瞠目,嘴巴震惊张开。
红木箱笼还?打?开着,阮朝汐迅速翻捡出另一套旧衣,扔给陆适之。
车外的魏将军首先询问赶车的姜芝,姜芝随口捏造了个化名,随行文掾把姜芝的化名登记造册。
登记好了,魏将军又过来询问女婢陆巧,“不敢劳烦九娘子。但这位随行的陆巧小?娘子,还?请露个脸,卑职也好记录名册。”
头顶双丫髻的清秀少女扭扭捏捏地倚着车门边福了一福。魏将军粗略打?量一眼,没多在意,着重往车里盯了眼。
两边窗帘都拉下,车内光线昏暗,隐约现出端正跪坐的窈窕身形。
魏将军满意地点?点?头。
新走马上任的顶头上司萧昉半夜调遣他,他连夜赶上司州无?名山,面见了荀三郎君。
荀玄微隐晦地和他提起,九郎这次出行,似乎带出了一位未出阁的女郎。
叮嘱他清点?车队人?数时,着重查验车队里是不是多出一位女扮男装的少年郎。不要过多声张,小?娘子年少贪玩,把人?安全护送至京城就是了。
如今果然正如荀三郎君叮嘱的那样?,车队里确实寻到了一位小?娘子。倒是没有女扮男装,直接承认了是荀家九娘。
魏将军顺利寻到了人?,满意地吩咐左右,“这辆车里是荀氏女眷,身份贵重,万万不能出了差池,儿?郎们把车看好了。”
魏将军和众随邑的脚步声往车队后面走去。一路和亲信议论着。
“原来是荀氏自家的小?娘子。九郎君带了姊妹出来游玩,又不是什么大事。咳,有什么藏藏掖掖的,直说嘛!知会所有儿?郎,车队里有荀氏女郎。”
“是!”
昏暗的车里,阮朝汐和陆适之相对哑然无?言。
等?车外的杂乱声响彻底消失,周围恢复了安静,陆适之叹了口气,“真他娘的……”
“声音。”阮朝汐提醒。
陆适之捏着嗓子,细细柔柔骂了句,“真他娘的兵荒马乱。吓掉我?半条命。”
阮朝汐替他扎好双髻,安抚地拍了拍手背,“安之若素。”
——————————
阮朝汐如今成了荀九娘,成了魏将军每日嘘寒问暖的重点?关注人?选,她不想害了九郎,当然没有半路分道扬镳的道理。
“陆巧”咬牙穿了半个月的襦裙,天天顶着双丫髻晃来晃去。
车队在官兵的护送下一路入司州,行进京畿地界,从南门直入京城。魏将军总算过来告辞,从此告别了这位做事认真得过了头的将军。
阮朝汐在路上掀起纱帘观望。京城街巷处处繁华,人?流摩肩接踵,众多富贵打?扮的儿?郎骑高头大马横穿过市集,比豫北的管城热闹了不知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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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仔细往沿街路过的窄巷暗处、桥洞下面细看,依旧处处可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穷苦人?,破草席往地上一铺,在京城里谋生计。
越往北走,衣衫破烂的穷苦人?越少见,周围的宅邸越来越气派,马车行驶过的地面,也从城南的泥泞碎石地,逐渐变成城北处的大块青石铺地。
路过市集,耳边此起彼伏的吆喝贩卖之声,也不再是城南市集处处都是贩鱼虾的,贩肉的,针线铺子,热腾腾的饼子铺。
城北沿街的店面多出许多古玩书斋,玉石铺,香粉铺,街道开阔安静,横穿过京城的洛河水波粼粼,河畔垂柳十里。
阮朝汐看在眼里,心里揣摩出了大概,城南约莫是百姓庶民集聚所在,城北是富贵人?家聚集之地。
车队一路往北行进了半个多时辰,上了御街,又从御街转东。
面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桃林。
三月煦暖天气,草长?莺飞,正是桃花盛放时。阮朝汐的目光挪不动了。
她在豫州从未见过这么大片的桃林,灼灼灿烂,落英满地。人?趴在车窗边,纱帘掀起一个角,目不转睛盯着那片灿若云霞的桃林。
“陆巧”也趴过来,惊叹不已。
“城北达官贵人?的聚居地,怎会有这么一大片的桃林,怕不是有几千棵?实在罕见。阿般,你?看这粗壮枝干,种?下几十年了。”
“兴许是从前皇家的御花园。”
“有可能。”
桃林至少占地十亩,车马沿着御街往东行,大片桃林始终在视野里。游玩的游人?不少,多半是士人?雅客,许多仆童提着食盒,众郎君们就在桃树下宴饮。
直到车马转下长?街,转过一处巷口,桃林才消失在身后,换成了满眼梧桐绿意。
阮朝汐在陌生的京城里见到了熟悉的梧桐,心里微微一动,抬头多看了几眼。
头顶梧桐细枝在阳光下萌发绿荫,种?下的年头应该不久。
这条长?巷约莫三四?百步长?,宽度可容三辆大车齐头并进,巷里安静肃穆,长?条青石砖地铺满整条长?巷……
马车停在巷中敞开的大门前。
安静长?巷里,竟然只有一户人?家。此时大门敞开,家仆垂手在门口台阶上下肃立。
家仆过来请阮朝汐下车。
“九娘,到青台巷了。”
“青台巷这处的宅邸,是荀氏在京城置办的宅子。从前二?郎君、三郎君入京时,都曾住在青台巷。后来朝廷赐下官邸,三郎君才搬出去住。这处宅子现在空置着,我?们郎君请九娘放心入住。”
阮朝汐在“陆巧”的搀扶下起身下车,在京城的春光里,打?量深巷里的大宅。
荀九郎在正门处等?她。
眉宇间带着隐约的自矜神色,以主人?家身份,向阮朝汐展示自家宅院。
“京城青台巷的宅子置办得宽敞。进门便是一处极敞阔的待客正堂,纵深五百步,往后院走还?需不少路。九娘,你?累不累,我?替你?叫个肩辇。”
阮朝汐失笑摇头。这点?路她走得起。
从京城南门一路过来,车停在青台巷的荀氏大宅,她记挂的,却是另一处要紧地方。
“听说朝廷给荀三兄赐下了一处官邸,在何?处?距离青台巷可远?”
荀景游皱了下眉。他极不想提他三兄,但身在京城,毕竟躲避不过去。
“皇宫位于城北,朝廷赐下的官邸也大多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方便入朝议事。”
“给三兄的那处官邸,在城东北的悬山巷,距离皇城很近。离青台巷这里虽不算远,但两边车马出行,避开五更早朝时分,轻易碰不上的。”
阮朝汐循着他的指点?方向,遥遥看了眼东北方。
荀景游想把她安置在最好的一处精致内院,阮朝汐拒绝了。她沿着敞阔的后宅走了半圈,选了一处靠近角门的清静院落。
“我?喜静。”她从容地解释,“住处离角门近,出门也方便。这是我?头一次来京城,我?母家那边……总是要拜访的。”
荀九郎恍然大悟,“不错,我?记得你?母家是泰山羊氏,祖籍京城。可是有些亲族要寻访?你?自去。”
阮朝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这边不急。九郎,你?去忙。”
荀九郎确实忙得很。他外祖家萧氏那边迎接的家仆已经登了门,众部?曲们正在忙忙碌碌卸下贺礼,清点?礼单,荀景游连一顿饭食都未在青台巷用,沐浴更衣,就要赶赴萧氏登门拜访。
临去之前,又和她说,“这次意外牵连了你?,萧氏已经遣人?在问‘荀九娘’的事了。劳烦你?在青台巷多住几日。”
阮朝汐这次入京,原本也打?算停留几日,去探探大和尚说的那处“净法寺”。
“住几日无?妨,但莫让我?去你?外祖家。”
荀九郎匆忙出行前,不放心地叮嘱,“千万莫要独自出门行走。京城虽繁华,却也算不上多安稳的地界。今晚我?事忙,你?先自己歇一歇,明日我?领你?出去逛逛。对了,我?准备了幕篱给你?。”
阮朝汐抿着嘴笑了笑,道了谢。
荀九郎前脚刚走,在家仆瞪大的视线里,她立刻带着三人?出了门。
荀玄微隐居在山里,不代表一辈子不出山。她在京城一刻也不想耽误。
———
“陆巧”终于又成了陆适之,换一身翩翩好衣裳,往桃林里游玩的人?群处转了一圈,打?探了整箩筐的消息回来。
“难怪皇城边上的富贵地界有一大块桃林!据说这块桃林,原是达官贵人?自家的后花园。后来家族败落,好大一块宅邸被瓜分成了几块,喏,前后两条街巷的五六处宅院,都是那家的旧宅分出去的。只余下这十亩桃林,倒成了京城里人?人?可逛得的名胜景地。”
“因着这片桃林美景,附近的宅子一处比一处价高。喏,看那边。”
陆适之摇着羽扇,遥指向百步外的街巷里一处敞开的大门。众多家仆忙忙碌碌地抬着物件进出,辎重车马充塞了街巷。
“我?听许多人?议论,新近转手了一户,不知哪处的富贵门第急买,据说卖出了百两金的贵价,整箱金抬进门,原主人?家连夜搬走。那条街原本叫桃枝巷,现在大家都戏称叫百金巷。”
几人?难得有轻松的时候,阮朝汐笑着打?量那处“百金巷”。
荀九郎给她准备的幕篱只是一层薄纱,看得清周围。她索性?戴着幕篱下了车,从落英缤纷的桃林间穿行而过。
微风拂过衣袂,粉色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如雨,她抬头笑看难得的美景。
就在这时,忽然感觉到一点?异样?情绪。
被窥探的感觉很微妙,她脚下一顿,敏锐地回身望去。
她望去的方位,就是刚才被陆适之抬手遥指,笑称‘百金贵价’的那座宅邸。
粉墙围拢的内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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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现出大片飞檐楼阁。隔着一道粉墙,百步外的高楼之上,有人?凭栏远眺下方桃林。
隔着幕篱薄纱,她看不清那人?的身形,但想来应是主人?家在自家高楼赏景,没什么可说的。
就连李奕臣都未察觉异样?,她的脚步顿了顿,还?是继续沿着桃林小?径往前走去。
身侧的李奕臣正和姜芝小?声咕哝着。
“京城里的贵人?真是花钱如流水。百金巨资买个小?宅子,就为了在自家宅子里看桃花。走个百来步过来不也能看得见么……”
——————
高楼处风大,吹起广袖衣袂。荀玄微站在高楼上凭栏俯视,注视着桃林深处的小?径。
目光带着温柔眷恋,凝视着那道纤长?婀娜的身姿在林间走了一大段路。
她似乎很喜欢这处桃林,驻足停留数次,抬手接了几朵桃花,最后在桃林尽头上了马车。马车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他身处的是一处两层木阁楼,登高望远,可以清楚地望见十亩桃林,以及桃林对面的青台巷。
九郎的车队午时停在青台巷门口,阮朝汐的马车傍晚出了门,他都在阁楼的栏杆高处,心平气和地眺望。
身后的木楼梯传来脚步声,霍清川匆匆上来。
九郎的车队前脚从南门进京,郎君的车队后脚从东门入城。车队去了朝廷拨下来的官邸,郎君自己来桃枝巷。
“按郎君的吩咐,说是远途跋涉,劳顿病倒,条陈递去皇城里尚书省,告了十日的假。”
荀玄微“唔”了声,“先告假十日,再看后续如何?。”目光转回一墙之隔的桃林。
“他们初来乍到京城。性?子谨慎点?的人?,都会原路去,原路回。”
桃林占地广阔,有众多脚踩出来的小?径纵横交错其?中,但供马车出行的通路只有一条。
他赞许颔首,“这处宅子买的好。”
燕斩辰踩着楼梯上来,手里托了个木托盘,托盘上放了找寻急用的东西。
荀玄微从托盘里掂起一幅轻而薄的白绡纱,展开打?量,约莫三指宽,细细长?长?的一条。
霍清川一路快马入京,比车队早到七八日,也在京城里打?探了七八日。荀玄微握着长?条绡纱,继续询问霍清川,“去年半道上遇刺受伤,京城里可传出具体是什么伤?”
“消息被刻意打?压过,平卢王做的好事没有传出去,但朝臣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至于京城街巷里流传的说法,是郎君的车队遭遇了流寇。”
“遭遇流寇,意外受伤……那就是什么伤势都可能了。”
荀玄微沉吟着,指腹挑着白绡纱,薄如蝉翼的纱布蒙在眼上,视野里的烛火朦胧起来。
一圈不足以遮蔽视线。
轻而薄的绡纱蒙住双眼,牢牢地缠绕了三圈,系在脑后。
“可以了。领我?下去桃林。”
第84章第84章
马车出了桃林,上御街,一路往东北行。
稍微打听了一下?东北边的净法寺,居然人人都晓得。来往路人随便就能道出几件净法寺近年做下?的脍炙人口的大好事。
譬如说?冬日收敛冻饿而死的女子尸骨,给穷苦人家的妇人免费看诊,每月替塔园里安置的女子灵位超度亡魂,人人称赞是“大善之佛寺”,极容易找寻。
天色将晚,晚霞漫天。金碧辉煌的一座恢弘大寺,早早点起大殿前的十八处大铜灯,映照得周围通亮,隔着大老远就能望见佛寺里的大殿和高塔。
这是一座只供女眷进入的大寺。几人走到庙前的大香炉处,看到石碑上“男客止步”四个字,自觉地都停步了。只有阮朝汐戴着幕篱走近庙门台阶,两名招待香客的比丘尼领她进了门。
“我母亲亡故他?乡,生前立下?遗愿,愿归葬京城。”
阮朝汐和两位比丘尼提起来意,“我手头有母亲的遗物数件,愿在?佛前添加香油,供奉母亲灵位于寺内。”
类似的事每日都有,两位比丘尼并不意外,领着阮朝汐往清净塔园处走。
“施主想要供奉令堂的灵位和遗物,还请告知姓氏尊讳,祖籍何处,遗物内容,供奉于几层塔。贫尼等也好记录在?案。”
塔园里处处都是七层佛塔。塔上有铜铃,风一吹,铜铃声响处处。
阮朝汐打量着周围,刚开口说?了句,“我阿娘姓李,祖籍司州檀郡——”
前头领路的两名比丘尼齐齐停步,露出惊诧神色,互看了一眼。
“这位小施主,请随我等来。”
两名比丘尼换了领路方位,竟然穿过了塔院小门,领着一路往后走。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雄伟敞阔的后殿红漆木门外。
铜炉香烟缭绕,千手观音金身?像在?大殿里俯瞰众生。她惊诧打量着雄伟大殿。
“为?何领我要来此处?我无意拜佛,只是前来给我母亲立衣冠冢。”
“小施主请入殿。”比丘尼合十道,“我寺住持在?殿内等候,住持会细问小施主母亲的生平。”
阮朝汐缓步迈入大殿门槛,脚步声在?空旷殿内传荡回音。
一名身?穿住持袈裟的中年妇人站在?佛像金身?下?,背影端庄,头上挽着高髻。
阮朝汐递过惊讶的一瞥。
这座大寺的住持,竟然未剃度。而是带发修行的居士。
住持居士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并未回头,只是出声询问,“你母亲李氏,出身?檀郡?”
阮朝汐站在?佛像前,双十合十,拜了一拜,“是。”
“她临终前,叮嘱你回来京城,入净法寺?”
“并非是母亲遗愿。母亲只是遗愿叶落归根,归葬京城。小女子路上偶遇一位释长生大和尚,大和尚指点明路,引小女子——”
阮朝汐的话还未说?完,佛前立着的住持已?经?霍然转过身?。
“释长生叫你来?”
她侧转了身?,阮朝汐这才看清这位戴发修行的住持居士的面?容。
高髻上未簪任何饰物,气?质卓然,乌黑发间掺杂了少许银丝。
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但岁月在?眼角眉梢刻下?了痕迹,紧抿的唇角边落下?严肃的法令纹。
大殿供奉了百盏莲花香油,映照得殿内处处通明。住持居士在?灯火下?仔细打量阮朝汐被幕篱遮掩的身?形。
严肃的法令纹消散,住持居士向她展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小施主,此处殿中并无他?人,可否摘去?幕篱,你我也好细细谈论你阿娘的生平。敢问你阿娘姓名,年纪,殁于何处,遗下?遗物多少。”
阮朝汐在?空荡大殿里将幕篱摘下?,放置身?边,从怀里珍重取出包裹了母亲遗物的布包。
“我阿娘,闺名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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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殁于豫南山林,只遗下?半副衣袖,一根木簪……”
住持居士在?她身?边的蒲团跪坐下?来。
和她一同翻阅遗物,聆听生平。偶尔抬起视线,往她眉眼精致的面?容上转一圈,仔细地打量片刻。听着听着,住持居士逐渐红了眼眶。
烟灰色的衣袖掩住了眼角。
“当真……”她忍着发颤的尾音,“是个苦命人。”
她草草翻阅了遗物,目光再抬起时,眨也不眨盯着阮朝汐的面?容细看。
“这位小施主,从豫州千里赶赴京城,实在?辛苦。”
住持居士红着眼眶,和蔼笑问,“我看小施主面?善。敢问贵姓?”
阮朝汐对这位心善的住持居士心怀好感,冲她微微笑了下?,如实相告,“我姓阮。”
她低头收拾阿娘的遗物,拿布仔细包好,双手递上,“遗物都在?这里了,可还有其他?需要记录的阿娘生平——”
抬起眼时,看清面?前人的神色,下?半句话愕然顿住。
原本慈爱和善的住持居士,不知何时开始,竟然面?色大变,脸色极为?难看,唇角的法令纹深深抿起。
“怎么?会……”住持居士咬牙道,“怎么?会姓阮!”
阮朝汐双手递去?的布包停在?半空,她诧异反问,“为?何不能姓阮?”
原本对话亲善的住持居士,不知为?何陡然变了脸,语速急促地追问,“这李氏,当真是你阿娘?你可有别?的母亲?”
阮朝汐惊愕之余,心里升起了少许不悦情?绪。
“李氏当然是我阿娘。”
阮朝汐想起了莫名其妙被按在?头上的“泰山羊氏”,不悦道,“辛苦劳作奔波,多年养育恩情?,没齿难忘。除了李氏,我再无第二个母亲。”
原本对她和蔼可亲、谈笑晏晏的人,三言两语说?翻脸便翻脸,她从未遇到过性情?如此难测之人,居然还身?在?佛门修行,更觉得匪夷所思。
刹那之间,初时的那点亲近心消散了个干净。
阮朝汐从蒲团上起身?,将包裹遗物的布包放在?香案上,掂起一支线香,公事公办地问询。
“多谢住持垂询。佛前供奉的香油钱,信女已?经?准备了两匹绢帛,不知够供奉几个寒暑?信女会在?近日出京,劳烦告知期限。必定如期回来,续上香油。”
住持居士跪坐在?蒲团上,肃穆灰衣包裹下?的肩头微微颤抖起来。
“你……你刚回来,又要出京?”
阮朝汐细微地蹙了下?眉。素昧平生,问得太多了。
“专为?供奉阿娘而来。事成后便出京。”她简短回答,又问询了一遍,“两匹绢帛,将我阿娘的灵位放置在?灵塔高处,不知够供奉几个寒暑?”
住持居士缓缓站起身?来。
短短几句对话,她的神色已?经?冷如寒冰,漠然吐出一句话,“李氏不配入灵塔。”
阮朝汐肩头微微一震。
她从未想过,专为?女子设立的大寺,就连冻死路边的可怜乞丐女子尸体都会代为?收敛,行善积德的好名声在?京城里处处颂扬,如此仁心佛寺,竟然会拒绝她供奉母亲。
她大感意外,指节不知不觉紧紧交握在?一起。
“可是供奉的香油钱不够?我阿娘的遗物极少,已?经?尽在?布包里了,并不会占用很多地方。若香油钱不够的话,还请明示——”
住持居士的视线转向香案上摆放的布包。目光里明明白?白?露出憎恶。
“她不配入灵塔。”她伸手拿起香案上摆放的布包,在?阮朝汐震惊的视线里,竟然转身?掷向殿外。
“她用过的东西不配入净法寺!来人,把这些脏物扔出佛寺!”
两三个小沙弥尼从配殿里跑出,捡起散落满地的布包和遗物,撒腿往佛寺大门外奔去?。竟然当真听从吩咐,要把所有东西扔出佛寺。
阮朝汐惊怒交加,脑海嗡一下?陷入空白?,气?息都混乱了。
住持居士怒气?稍歇,再转向她时,却又重新露出了喜悦笑容,换回和蔼语气?。
“小施主,我看你面?善,你我算是极为?有缘。入京劳顿辛苦,看你消瘦成什么?样了,后殿长备着可口素斋,快随我来——”
不等她说?完,阮朝汐直接推开居士伸过来的白?皙手腕,弯腰捡起幕篱,转身?跟在?小沙弥尼的身?后往殿外奔。
她的喉咙发堵,满心如山火岩浆灼烧,沸腾起熊熊愤怒和悲伤。
“还我!把我阿娘的遗物还我!”
——————
小沙弥尼都是七八岁的女童,跑起来快得很。
大殿庭院点亮的灯火映亮了门外,知客女尼吃惊地站在?门边张望,遗物连同布包乱糟糟地扔在?门外的空地。
阮朝汐奔出去?收拾遗物。半幅衣袖是多年旧物了,不堪拉扯,被不知哪个小沙弥尼不知轻重地扯了几下?,布料从中间撕裂开一小条。
旧木簪早有裂痕,今日连摔两次,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阮朝汐屏住呼吸,把两截断簪子捧在?手里,心倏然一痛,泪珠掉落地上。
在?远处马车边等候的三人停下?交谈,吃惊地盯着这边景象。
李奕臣反应最快,立刻奔过来询问,“怎么?回事?”
阮朝汐把母亲的遗物重新收进布包里,仔细擦干了灰尘和泥土,忍着冲到喉咙口的哽咽。
“这里不是善地。我们走。”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住持居士从后殿一路小跑着追出来,气?喘吁吁,高髻散乱,在?身?后焦急呼唤,“莫走!何必为?个不相干的人置气?恼怒!小施主,你我极为?有缘,今日才能相见,留步听我细说?——你住在?何处——”
阮朝汐戴上幕篱,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京城人多喧闹,在?外头不好询问,李奕臣和姜芝闷头赶车,陆适之默默地换回了“陆巧”装扮,坐在?车里。
“到底这么?了?可是发生了争执?说?来也是个京城大寺,怎会把香客供奉的遗物扔出,如此粗鲁无礼!”
阮朝汐坐在?车里,一声不吭,手臂抱着膝头,把头深深地埋进膝里。
不论耳边如何问,从头到尾,始终什么?也未说?。
车身?转弯,广阔桃林又出现?在?面?前了。
陆适之劝她,“前头快到青台巷了。回去?好生歇歇,明日我们去?问九郎君,看看京城可有什么?修补旧物的铺子,把你阿娘的遗物修补起来。”
阮朝汐侧过头,视线透过木窗,看向车外落英缤纷的桃林。最后一抹春日余晖照耀在?桃林里,游人嬉笑,景致美若画卷。
她突然起身?,“停车。”
大车原地一个急停,她一手抓着幕篱,一手握着长裙,在?陆适之惊讶的眼神里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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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车,走向桃林深处。
“阿般!”姜芝焦急地喊,“天快黑了,你回来,明早再去?。”
阮朝汐不回头地说?,“不去?远处,天黑了就出来。让我静静。”
暮色逐渐浓重,前来桃林赏景的士子们都往外走,只有阮朝汐一个佩戴幕篱的小娘子往里走。她走过时,处处都有惊异目光。
再看到不远处停了马车,马车边三位持刀站着的少年部曲,虎视眈眈地盯过来,独自入桃林的显然是春日游玩的小娘子,打量的视线便都收回去?了。
阮朝汐也察觉了周围的打量目光。她起先沿着林中小径走,走着走着,加快脚步偏离了小径,往极少人的小山坡高处走。
她索性把显眼的黑纱幕篱摘了,纤长身?影避入了大片桃树和草丛的浓密阴影里,就像在?山中猎兽时那样,气?息隐匿,悄无声息地避开附近游人。
她漫无目的地往桃林深处走。
疏密有致的草丛遮掩了她的身?形,她停在?一株盛开的桃树下?,周围再无人,她从怀里掏出了布包,轻轻打开。
断成两截的木簪出现?在?面?前。
她仔细地拨弄着,借着暗淡暮光,试图把两边拼凑回去?。
但年代久远的旧木,裂口如何拼接也显露出明显的交错痕迹。
一滴泪落在?木簪上,很快以指腹擦去?了。
她一路满怀期望入京,顺利寻找到佛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会在?普度众生的佛寺里遭逢意外,竟然损毁了阿娘的旧物。
怒火和悲伤交织反复,心神激烈震颤,握着簪子的手指一松,木簪竟然又摔在?地上。
她正?好身?处在?一处小山坡高处,簪子咕噜噜往下?滚出去?十几尺,停在?另一处桃木树下?。
她急忙捞起裙摆,盯着簪子滚落的方向,就要沿着小山坡往下?追。然而簪子滚落去?了桃树下?,树后似乎有人,半截簪子正?好滚落在?黑色缎面?的鞋履边。
树干背后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地上捡拾起了木簪。
“哪来的簪子。”有个极为?耳熟的清冽嗓音响起,握住木簪的手指拂过断裂口,自言自语道,“摔断了。”
阮朝汐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脑海里又是嗡然一声,脚步倏然停住了。
乌黑眸子里难掩震惊,她几乎本能地往旁边一闪,瞬间隐入枝干粗壮的桃树后。胸腔里一颗心脏这时才剧烈地狂跳起来。
远在?司州山中之人,不是一心隐居,无论谁劝都不肯下?山的么?。
怎么?会……怎么?会骤然出现?在?千里之外,京城的春日桃林里!
暮光的大片阴影笼罩全身?,她隐匿于暗处,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天下?如此之大,京城人口数十万,或许是遇到了嗓音相近的男子,这才是更大的可能。
光线暗淡的小山坡高处,浓密草丛中露出一只充满警惕的漂亮眼睛。
前方捡拾了木簪的郎君并未察觉她这处的细微动静,人已?经?从树下?坦然露出身?影。
鸦青色的蜀锦广袖袍,玄色袖缘,衣裳深色衬得握簪的手指更加白?皙。来人在?暮光下?露出侧影,那侧影轮廓竟也是她多年看熟的模样。
春风打着旋儿吹过身?侧,吹起树边郎君的衣袂,大袖在?风中展开一角,露出展翅玄鸟的织金图案。
看清来人的瞬间,阮朝汐藏身?草丛的呼吸都乱了。她倏然拨开面?前的一丛长草,目光直直盯视过去?,眼里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撼。
出现?在?桃林中的人,分明就是无名山中隐居的那个人。……却又有细微的不同。
那双她见惯了的形状好看的清幽眸子,时常带着隐约笑意,流光斐然。如今……被一双白?纱拢起,遮挡住了。
双眼不能视物的郎君,往前走了两步,脚下?绊到了树根,修长的手扶住身?畔木枝。
右手托举着断簪,脚步停在?小山坡下?,缓声询问,“可有人失了木簪?”
小山坡高处,阮朝汐震惊地失去?了声音。
怎会如此!
她再度被巨大的震惊震憾笼罩了,反而本能地隐入草丛深处,动也不动地观望。荀玄微手中摊开的木簪握紧,缓缓四顾。
眼睛不能视物,显然在?用耳倾听。
周围没有人应声,他?摇摇头,握着木簪,转身?就要回去?。
回去?时再次踩到树根,又被绊了一下?,他?抬手去?扶树干。但这次却未摸准方向,扶了个空,脚下?一个细微踉跄,还好旁边有根横出来的木枝,被他?扶住了。
阮朝汐看在?眼里,心弦蓦然揪紧了。然而下?一刻,又有疑虑暗自升腾。
远在?司州山里的人,怎么?会毫无风声地出现?在?京城?又恰巧出现?在?她面?前?
前方的郎君慢慢扶着树干往前走,她隐身?在?高处草丛中,一动不动。
桃林里游人不少,大多沿着经?年累月踩出的小径行走。荀玄微缓慢走去?一条小径附近,眼看要撞树,身?侧正?好有一位士子经?过,随手拦了下?。
“这位兄台小心。生有眼疾,怎么?出来没有家人陪伴?”
阮朝汐安静藏身?,耳边听荀玄微的嗓音从容道谢。
“在?下?的部曲车马停在?东边林外,独自进来散心,似乎走错了方向,久不能出。劳烦兄台指引往东。”
“哦,那你是走错了。转右行才是东边。”那士子引了正?确方位,友人在?远处呼唤,匆匆离去?。
草丛间探出一只警惕的乌黑眼睛。
前方的郎君慢慢扶着树干往前走,起初是正?确往东,但人在?一处小山坡,脚下?起伏不平,走着走着,又偏移了方位,竟然顺着山坡往东南边的僻静处行去?,越走越偏。
阮朝汐快步往山坡上走。两人一个走在?山坡上,一个走在?山坡下?,隔着五六尺距离,不出声地跟随。
她跟随的脚步极轻,山坡下?方的郎君始终未察觉,扶着周围的树,继续缓步往前。
越走越僻静,野生藤蔓交错挡路,逐渐难以行走。他?似乎也察觉不对,自己换了个方位,顺着山坡平缓处往南走,这下?更偏了。
被捡走的木簪还被他?握在?手里。衣袖随着山风摆动,偶尔从握紧的手掌中露出一小截。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往前快走几步,隐身?在?小山坡高处,眼睛往下?盯,随手捡起一块碎石,沿着山坡咕噜噜滚了下?去?。
山坡下?的郎君侧耳听到了动静,果然停下?脚步。但这回滚下?去?的碎石并未打到他?的鞋面?,他?的脚步只顿了顿,就继续往前。
因为?之前被树根接连绊了两次,他?走得极为?小心,总会先试探地上有无凸起树根枝蔓,踩实了,再迈下?一步。
阮朝汐侧坐在?小山坡高处,带着思索神色,视线缓缓盯住山坡下?方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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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土坑。
片刻后,山坡下?的人逐渐走近,走的是平缓野径的正?中央。那处浅土坑偏离了小径往右半尺,按他?的步子,正?好从土坑的左侧越过。
阮朝汐手里掂起另一块碎石,心里估摸着准头,看准时机,往下?一撒手。
碎石咕噜噜滚下?了山坡,这回准确地撞到了黑缎鞋面?。荀玄微停下?脚步。
他?的目光转向右侧空旷处,似乎在?听是不是有人经?过。周围寂然无声,他?俯下?身?,再度捡起滚落脚下?的物件。
但这回滚下?去?的是寻常碎石,他?在?手里掂了掂,随手扔开了。
就在?弯腰捡拾的过程中,缓步往前的方向偏移开一个细微的角度。
阮朝汐坐在?土坡高处,靠在?一棵枝干粗壮的桃树背后,透过浓密长草,不出声地盯着。眼看着荀玄微的脚步略往右偏移,依旧缓步往前,离那浅土坑越来越近,三尺,两尺,半尺——
一脚踩进了土坑。
人猝不及防,细微地趔趄一下?,就往前栽倒。
身?后传来高处跳下?的落地声响。
一只秀气?纤长的手从后方伸过来,及时扶住手肘,把人扶住了。
第85章第85章
阮朝汐侧过视线,借着天边的黯淡暮光,仔细地观察面前人此刻的神情。
“多谢兄台好意相助。”荀玄微的目光转向空旷处,说的还是?那句,“在下的部曲车马停在东边林外,回程时似乎走错了方向。劳烦兄台指引往东。”
阮朝汐依旧不出声,搀扶着手肘,转了个?方向。
他们所在处,是?桃林南边接近尽头的方位,两人原路回返桃林中央,再往东面慢慢走。
“兄台竟愿意亲自?引路,实在多谢。”荀玄微客气地寒暄,“在下新近损了目力,用不惯行走木杖,今日独自?入林,是?有些逞强了。不知?兄台尊姓,等下出去?寻到了我家部曲,在下必定重?谢。”
顿了顿,又侧耳道,“兄台始终未发一言。不知?为何缘故?”
两人又默然走出几步,荀玄微似乎想到了什么,抬手在搀扶的手背上?方拂过,指尖极快速地碰触下布料。
“该不会……是?位娘子?”他倏然停步,“唐突了。”轻轻挣脱搀扶的手,就要独自?前行。
纤长秀气的手又固执地伸过来?,把人扶住了。
阮朝汐的唇紧紧抿起。向来?强势的人忽然变得弱势,惯于掌控别人的翻云覆雨手在她面前袒露出罕见的柔软虚弱,眼前的情况让她极为不习惯。
她虽然出手帮扶了他,但并不打算泄露身份。他的部曲在林外等候,她搀扶他东去?桃林边就分开,片刻同行而已。
他伤了眼,桃林里的一小段邂逅,于他不过是?个?陌生的路人好心帮扶了一程。
柔嫩的指尖做笔,一笔一划在对方的手背上?写下:“咽喉有疾,不能发声。我乃儿郎,无需顾虑。”
她一笔一划地低头写字,对面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住了。
两人立在桃林下,桃花簌簌落下。摊开的右手纹丝不动,被隐藏在大袖里的左手,难耐地蜷起,又放开。
阮朝汐写完了十六个?字,收回了手,重?新搀扶住手肘,示意往东行。
身侧的郎君轻轻吐了口气,细微不稳的声音平静下来?。
“如此倒是?巧了。我目不能视,你不能发声。同时天涯沦落人,我们今日凑在一处,可?见上?天也觉得你我有缘。”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完,扯着衣袖把他藏于身后的左手扯出来?,将他手里攥着的半截木簪抽走,戳着他手背写下,“追随此物而来?。”
荀玄微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哑然失笑。
“原来?不是?有缘,而是?你搜寻木簪,我捡拾到了木簪,因缘际会,我们才会偶然相遇。”
他转头过来?,不能视物的眼睛正对着她的方向,语气和缓地询问,“好好的木簪,怎的断成了两截?”
一句话?勾起阮朝汐心底的抑郁不平,她默然攥紧了手里的断簪。
她不想答。
出了坞壁庇护,外头处处风雨。意想不到的狂风骤雨损毁了阿娘的遗物。
但离开巢穴的幼鸟早已拿定了主意。哪怕在外头撞得头破血流,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从不后悔离去?的决定。她不想在曾经的庇护者?面前显示软弱。
她以手指写下,“可?以修补。”又飞快地写下,“兄台的眼疾可?医治否?”
荀玄微抬手抚摸遮掩的白绡纱,笑叹一声,“赴京半途被奸人伏击,中了毒伤。山中休养数月,虽然侥幸逃脱性命,但毒性入体?,这双眼睛只?怕是?难好了。”
阮朝汐搀扶他手肘行走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住了。
医不好了?!
荀九郎轻描淡写地说他家三兄“伤势早养好了”,她从未想到他的伤势会如此严重?,竟然落下了永久残疾。
正当盛年的郎君,失了眼睛,以后还如何入仕?如何继任家主?他筹划多年的大事?怎么办?
“小兄弟,怎么了?”耳边传来?温声询问,“手怎的突然如此用力?”
阮朝汐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攥紧了他的手臂,把柔滑的蜀锦布料都捏出了深深折痕。她急忙松开了手。
荀玄微并未计较,示意她继续前行,“手指柔软无茧,年纪应不大。叫你一声小兄弟,不算唐突罢?”
阮朝汐默认下来?。
“会好起来?的。”她在他手背上?飞快写下几个?字。
手背没有掌心的知?觉敏锐,荀玄微把手掌摊开向上?,让她在掌心写字。
“多谢宽慰,我有自?知?之明。好不了了。”他神色自?若地谈笑,“小兄弟心善,今日确实是?有缘见面。不瞒你,我身上?背负了朝廷的征辟令。一来?,朝廷催逼日久,不得不来?京城,向各处展示这双好不了的眼睛。”
“二来?,我在京城树敌甚多。若我无恙,自?然可?以斗上?一斗。如今落下残疾,半生壮志落空,各处虎狼想来?是?不会罢休,必定要撕扯血肉饱食一场。我人在京城,勉励支撑应付,至少不会牵累了千里之外的族人亲友。”
阮朝汐越听越心惊。
他从不是?对陌生人袒露心迹的性子。
如今身在人来?人往的桃林之中,对着偶遇的好心路人,竟然毫不在意地倾吐心事?,大为反常,简直像是?看淡了生死——短短数月功夫,局面竟然险恶至此了?
指节不自?觉用力,再度揪紧了手下柔滑的布料。
阮朝汐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捉过面前的手掌,在覆盖着薄薄茧子的温热掌心一笔一划写下:
“不自?弃,不认命。盖棺方可?论定,将来?犹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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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玄微站在春日暮光的桃树下,桃花簌簌落在肩头,他在白绡纱下闭着眼,逐字逐句地感知?着掌心里写下的字迹。
唇边逐渐噙起浅浅的笑容。
她啊,是?他见过的最为坚忍笃行的小娘子。一身韧性,从未变过。好一句“盖棺方可?论定,将来?犹未可?知?”。
忍着反手攥住柔软指尖的念头,他摊开手掌,动也不动地任她书写。
阮朝汐写下劝慰字句,仔细打量面前的郎君。那双清醒的眸子被蒙在白布下,他唇边噙着惯常的浅淡笑意,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神色。
她看不出他心里如何想的,也不确定陌生路人写下的寥寥几句字迹是?否能给他触动。
前方的桃林越来?越稀疏,隐约传来?了马嘶。就快走到桃林东面尽头了。
她停住脚步,写道,“沿着小径笔直往前,就是?桃林东。”
荀玄微极客气地道了谢,在她的注视下,一棵棵摸索着桃树,缓步往前走去?。
阮朝汐回身往西走。
沿着桃林小径走出几步,心里悸动难安,声线平淡的那句“撕扯血肉饱食一场”越回想越不祥,在她心里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她的脚步越行越慢,逐渐停下,在浓重?暮色里回身望去?。
前方的背影却也停下了脚步,站在一棵树下,扶着树干回望,“小兄弟。”
阮朝汐快步回去?,拉过他的手,在掌心写下,“怎么了?”
荀玄微声线平静地询问她,“不知?小兄弟可?住在附近?我的住处离此不远,最近心境难安,时常会来?这处桃林走走。我与小兄弟相逢陌路,得你劝慰一场,我知?你定是?心善血热之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顿了顿,“难以启齿。”
阮朝汐写:“请说。”
“我人在京城,虽尽力斡旋转圜,不欲牵累了家族亲友,但身边跟随我入京的这些忠仆,必然是?难以幸免了。我想书写几封家书,送给家人,又恐京城事?态突变,无人替我送信……”
阮朝汐的心往下倏然一沉。
跟随他入京的忠仆,难以幸免。
霍清川。徐幼棠。燕斩辰。
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到底是?怎样的事?态突变,为何连荀氏壁里的兄弟儿郎都无人得知?,个?个?以为天下太平!
她张口就想说话?,话?到嘴边又意识到不妥,强行咽回去?,在他掌心写下,“我住在附近,日日可?来?桃林。”
“那好极。”荀玄微欣慰地转身,四处摸索了片刻,不计较地上?泥土花瓣,原地坐下。
“家信极为简短,我口述给小兄弟听,劳烦你回去?书写下来?,留存在身边。若我最近身遭不幸,自?会有人来?这处桃林,寻找小兄弟取信……”
阮朝汐跪坐在他身侧。纤长的手指在身前交握,表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升腾起大片的狂风骤浪。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她压抑着心底升腾的焦灼和酸楚,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还是?写下,“请说。”
“那我直白说了。小兄弟莫要见笑,第一封家信,是?写给我那尚未成婚的娘子的。”
阮朝汐一怔,侧过脸来?。
握住他手掌的纤长手指倏然松了。
在她的注视下,面前的郎君露出怀念神色,缓缓念道,“阿般吾妻,数月不见,日夜想念。”
“自?你弃婚出奔,至今已过百日,苦寻无踪。往昔历历在目,仿佛当头棒喝,醍醐灌顶,恍然明悟诸多过错,锥心痛楚,如蚁啮心,悔恨莫及。只?恨天涯两处不相见,不得当面痛陈吾过。”
“阿般吾妻……”
阮朝汐:“……”
唰地一下,她从树下草丛起身,长裙衣袂拂过身侧荀玄微的肩膀脸颊,把人抛下,自?己径直便走。
往前走出几步,裙摆擦过长草,发出细微声响。身后传来?诧异的询问声:“小兄弟?你去?何处?”
阮朝汐回头望去?,荀玄微扶着树干起身,对着空旷处问询。他连方向都寻错了,独自?站在浓重?暮霭里。夜风吹起系在脑后的白绡纱,茫然四顾,显得格外柔软而无助。
她越过长草丛,几步走回原处,扯过荀玄微的衣袖。对方以为她要写字,主动摊开手掌。
阮朝汐盯着面前的手,刚才那句“阿般吾妻……”又在耳边回荡了。出逃百日,从豫州到京城,他自?己都陷入了泥淖困境,怎么还有心思惦记?
面前的手掌始终耐心地摊开着,阮朝汐盯着面前的手。
她曾经被引领着摸过这双手的。看似白皙如玉,处处覆盖一层坚硬的薄茧。这只?执惯了笔的手,写下字墨如刀,不知?摆弄了多少人的生死前程。
她心气难平,手抬起,啪一声响亮脆响,不客气地狠拍了一下。
荀玄微毫无预兆地挨了一记,猝不及防,手掌往旁边细微地挪了下。下一刻,却又重?新挪回来?,依旧在她面前摊开。
“不知?怎么得罪了小兄弟。”他无奈道,“气恼就多打几下。打完还请帮忙书写家信。”
阮朝汐今日听了一耳朵的“阿般吾妻”,她也听够了。
她在他摊开的手掌上?以指尖戳着写下:
“不是?说家信极为简短?怎的如此赘述!”
“今日且去?,明日我携纸笔再来?。家信写给你父母兄弟!”
第86章第86章
阮朝汐捏着两截木簪从桃林西面?出来。
天色已经全黑了,马车停留在桃林唯一的车道边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