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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 书自清 41381 字 2024-03-01

他这些时日正为明年的省试忙碌,为了更好地选拔举子,他几乎将历年的科举题目都研究了个透彻,取长补短,拟出了新的方向。

奈何遭到了翰林院和太学院的一致反对,说他出的考题太过轻佻,让他感到十分郁闷。

他正打算写一篇奏疏,详细阐明自己的想法,呈给官家。

忽而有人敲门,不等他说请进,来人就推门而入。苏轼蹙起眉头望去,就见殿中侍御史杨畏大阔步走了进来,面有愠色地瞪着他。

苏轼与杨畏很不对付。

杨畏乃是新党的拥趸,身为御史台最为活跃的谏官,处处与苏轼作对。自从苏轼上任,他俩就总是这般横眉冷对,不能好好说话。

杨畏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丢到苏轼案头,道:

“苏尚书瞧瞧罢。”

苏轼感到莫名其妙,拿起信来读,信上没有任何署名,乃是一封匿名信。写信人匿名举报文煌真在参与六年前的婺州乡试时,有舞弊行为,并在信中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况。

“子安,这是怎么回事?”苏轼温和问道。(杨畏字子安)

“今日往御史台当值前,轿子候在我家门口,一个蒙面人突然冲过来,将这封信丢进了我轿子里,随后跑了。”杨畏解释道。

苏轼一时沉默了下来。

“我听闻子由兄与这位文公子走得挺近?子瞻兄,您还是要擦亮眼睛啊。这眼瞧着明年就要科考了,您可别又惹了麻烦上身。”杨畏阴阳怪气了一番,旋即揖了揖手,冷笑着离开了尚书公房。

苏轼并不在意他嚣张冒犯的态度,只是捏着手里的匿名信,眸光沉凝。他见过一面文煌真,据弟弟苏辙告诉他,此子确实不是读书的料,水平甚至不如举人。

他一时上了心。

……

又两日后,恰逢休沐。杨畏应邀来韩都尉府赴宴。

韩嘉彦事先与他打过招呼,今次这宴会,请得都是新党人,杨畏感到韩嘉彦做事真是十分细腻。他已然不是第一回到韩嘉彦府上赴宴了,最初不过是应相熟的好友之邀,应付应付场面,可一入府就被韩嘉彦这院子所吸引了。

吸引他的不是这院子有多华美,而是韩嘉彦这个人。

此人真是个极有魅力的才子,尤其是他在新政之上的见解,可谓处处挠到杨畏的痒处。

眼见着官家亲政在即,这位受宠的驸马郎,哪怕注定无官无职,也势必会成为天子近臣。与他处好关系,无疑找着了一条揣度上意的最佳路径。

故而此后但凡有机会,他都会至韩都尉府露面,并与韩嘉彦打好关系基础。韩都尉学识渊博,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与他畅谈,亦是一件快事。

“杨御史,来来来,快请进。”今次韩嘉彦竟然在门口相迎,让杨畏十分惊喜。

“小韩都尉,您太客气了,怎还亲自来迎?”

“在下着急啊,今日有御史您最爱的美酒,一整坛,前日见到,在下特意留了,就等您来赴宴。”韩嘉彦热情笑道。

杨畏,为王学死忠,坚定的新党之人。平日无甚喜好,独爱美酒与美文,尤善骈体,辞藻华美,章句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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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连旧党的苏氏兄弟都不吝称赞。

他能够在旧党把持的朝局之中维持中央御史之位,一是太皇太后需要留个别新党人士牵制旧党,二是全靠依附苏辙。尽管苏辙乃是旧党,但杨畏敬佩苏辙才华,故不以党派而论。

他本想推苏辙为相,在此之前曾多次攻讦几位宰执,诸如刘挚、苏颂、范纯仁,前二公皆因他的攻讦被罢,到了范纯仁时,他的攻讦终于不再奏效。

然太皇太后始终不立苏辙为相,使他感到了危机。于是复又攻击苏辙非是相才,如此反复无常,令人侧目。

如今苏轼已归,占据礼部高位,深受太皇太后和官家青睐,他对苏辙的攻讦也使他处境愈发难过起来。

此人是个关键,故而韩嘉彦早在四月时,就已然开始与他接触。

经过几个月的往来,他对韩嘉彦已有十足的好感,信任之心也逐渐拔高。韩嘉彦已不止一次请他至韩都尉府把酒言欢,针砭时弊,讨论新政,这里几乎成了杨畏发泄情绪的最佳场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畏醉而怒骂:“旧党当真是一群祸害!你们猜猜我前两日遇见了甚么事?有人匿名举报文及甫的小公子文煌真在乡试舞弊!我这两日翻了翻礼部的记录,还真是怪奇,这文煌真大老远的跑去了婺州参加乡试。

“再仔细一查,当年婺州的知州杜彦常,是文公的老部下,最开始就是跟着文公在河南府为官。元祐旧党上台,他因曾经支持新法被排挤出了文氏集团。举报信中说,文氏集团让他帮助文煌真乡试舞弊,而他则能因此返回中央为官。结果,六年了,这杜彦常还在外头窝囊地打滚。这帮旧党人,对国朝敲骨食髓,说的话能信吗?!”

韩嘉彦闻言感叹道:“没想到,文家公子竟还要以这种舞弊的方式中举。”

“听闻那文煌真才智平平,全然没有继承文家人的智谋,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再这般下去,他们父传子、子传孙,世世代代把持朝政,大宋还如何革新?”杨畏叱道。

“御史说的是,可我辈又能如何是好?”一位新党成员丧气问道,“我辈眼下各个被打压,都在无关紧要的位子上,也就子安兄您最靠近朝局中央了。此前您以一己之力,斗倒那么多旧党公卿,我辈全以您执牛耳。”

“是呀,御史。您要如何处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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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那封举报信给东坡了。”杨畏饮了一口酒,道。

顿时有人急了,问道:“这么好的机会,您不利用起来?”

“谁不知道文公乃是四朝老臣,文家暂时还动不得,否则反噬犹甚。我们得等,等官家亲政后再发难。”杨畏道。

经过攻讦范纯仁一事无效后,他也在尝试变化斗争方式。

“且看东坡如何处理此事,这是个棘手之事,他如何处理都能找着错处。届时,待官家亲政,不愁将他弄走。

“官家对旧党的不喜我等有目共睹,一旦官家上台,那群乌合之众必然下台。唯有东坡,名气太大,影响太盛,不搬走他,无法彻底扭转朝局。”杨畏逐渐压低了声音。

众人皆以为然。

杨畏随即看向韩嘉彦,斟满一杯酒,敬道:

“一切还得仰仗小韩都尉庇佑,没有您的帮助,我们这些人甚至连个集会容身之处都没有。您与官家亲厚,还望您多多指点。”

此话说得露骨直白,但也算坦坦荡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客气,有甚么需要,御史您尽管开口。”韩嘉彦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双本来明亮的眼眸,如今却被深沉晦暗遮蔽。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七月。

这一日杨畏喝得酩酊大醉,被韩嘉彦派人送回了家宅。夜里韩嘉彦疲累地坐在书房中,连日的饮酒也使得她头脑晕眩,一时不能集中精神。

书房门旁响起敲门声,是魏小武来了:

“阿郎,小人一会子就回公主府去。您有何话,或是书信物件需要带回的?”他恭敬问道。

韩嘉彦想了想,摇了摇头。

魏小武踌躇着,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阿郎,您已经近两个月没回家了。长公主催了小人好几回,询问您究竟何时回家,您至今还未给答复。”

“再过两日,眼下是关键时期,我日夜都有客人要招待,不能停下来。”韩嘉彦道。

“可是……长公主也很着急,她似乎有重要的事找您。”魏小武鼓起勇气,再劝。

韩嘉彦默然片刻,心知赵樱泓是在着急寻孩子的事,干脆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便条,封好后交给魏小武道:“你带回去给长公主,就说再有两日,我必回去一趟。”

魏小武万般无奈,只得收了信,返回长公主府。

他眼下成了韩嘉彦与赵樱泓之间的信使,虽然日日跟着韩嘉彦做事,但奉韩嘉彦之命,每隔一日就会回长公主府向赵樱泓报平安。

赵樱泓每次都会详细询问韩嘉彦的情况,他基本也只能答出韩嘉彦见了谁,做了什么事,但韩嘉彦具体有什么谋划他是不清楚的。

不过似乎长公主能够推测出韩嘉彦想要做什么事,每每面见长公主,她都还算神思镇定,不以韩嘉彦长久不归为忤。

但长公主这怀着孕,却眼见着一天天消瘦下去,瞧着真让人心疼难受。

今次回府,魏小武在雪蕊院书房见到了长公主。面对长公主希冀又失望的眼神,实在是心有不忍。好在今日他并非空手而返,韩嘉彦的信应该多少能给长公主带来些许安慰罢。

“阿郎说,有重要客人必须接待,再有两日必还。”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信呈给赵樱泓。

赵樱泓缓缓接过那封信,展开来见字:【吾知你所忧所急,吾已有所安排,两日后返家详谈。怀歉望安。】

赵樱泓咬了咬下唇,对魏小武道了句:“你下去罢,辛苦了。”

目送魏小武离去,赵樱泓默默将书信收入信匣中,这信匣独一层专门用来存放韩嘉彦的书信。

自婚后心意相通,除却韩嘉彦南下迎回翟丹尸骨的那段分离时日,她们几乎是日日黏在一处。她没有想到如今韩嘉彦人明明就在汴梁,自己竟然需要用书信去和她沟通了。

你知我所急所忧,却又为何始终不回来?你当真知道吗?你要处理的事如此重要,重要到你已不顾我们俩的孩子了吗?若届时找不到孩子,你我该如何收场?

赵樱泓心知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必须要做韩嘉彦最坚强的后盾,但她甚么也不与自己说,前几个月她还能做到泰然处之,可眼见着定好的分娩日越来越临近,自己这心中没有依凭,惶惶然犹如秋风败叶,不知何时就会彻底飘零。

七月,弟弟十三皇子赵似已来长公主府两次,他带来的消息并不是好消息,太皇太后身子越来越不好了,眼下还能撑着,但饭食已难以下咽,时常昏沉不醒,行动蹒跚。

此前晕厥过一回,太皇太后没有声张,宫中也将消息压下去了。但一直守着太皇太后的母亲朱太妃心里大致明白,大皇太后的时日真的不多了。她屡屡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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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似去长公主府,也是为了沟通赵樱泓,让赵樱泓早做准备。

而赵樱泓还得让翟青一直盯着文府之中的动向,时刻关注章素儿那里的情况。好在文府现在没甚么太大变化。

赵樱泓眼下找不到韩嘉彦,又面临着宫中即将到来的权力更迭,她只能强迫自己宁心静气,一件一件将事情按照轻重缓急进行处理。如果韩嘉彦指望不上,那就暂时不依靠她,当下自己必须振作精神,拿出长公主的气魄来!

她先联络宫中,叮嘱官家留意向太后、赵佶的动向,避免他们在权力交接的节骨眼上作乱。

其次再派加急信使往相州,催问孩子的事。

最后她还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如果找不到孩子,韩嘉彦真对孩子的事不闻不问,她也得将这个弥天大谎编圆了。届时哪怕真的得从相州那里借一个孩子过来,也必须要借。

数月来,赵樱泓内心深处其实含着愤怒。她恨韩嘉彦突然这般抛下她不管不顾。但与她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风浪,她也渐渐了解了韩嘉彦的秉性。这个人就是这般,每遇大事,总会以躲避的方式处理,尤其是躲着自己。

她会躲着自己反倒说明了她有多在意自己。

这所谓“大事”,是指会影响到她人生的重大变故。赵樱泓模糊地猜想,可能韩嘉彦在今年二月时就是遭遇了这样的变故,她从皇城司架阁库之中查到了某种动摇她心灵的事实,才会导致她变得如此。

自己也不是没有问过,而且问了好多遍。她不告诉自己,自然有她的理由。自己哪怕去跟她闹,她也不会说。赵樱泓不想做无理取闹的人,既然如此,就让时间解决一切,当韩嘉彦愿意告诉自己的时候,自己自然会知晓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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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韩嘉彦目前还没有打算彻底做甩手掌柜,她既然答应自己两日后必回,甚至还说她已有安排,且看她这一回是否能兑现承诺。

赵樱泓已做好打算,这一次绝对不会给她一点好脸色。若她此次回来的表现不能让自己满意,那她以后就别再回来了!反正这个家也不需要她!

她堵着气,却终究还是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书房装裱的那幅书法词作——《玉漏迟》

间琅玕,东风泪零多少。她又不争气地落泪了。

……

梁从政结束了一整日的当值,正打算返回内侍省的住处。忽见黄敞从远处的宫道行来,向他招了招手。

梁从政连忙上前行礼,黄敞压低声音道:

“太皇太后召见你,莫声张,悄悄随我来。”

梁从政心里一紧,连忙低头,随着黄敞往太皇太后的宝慈宫行去。

在宝慈宫寝殿之中,太皇太后正裹着厚衣端坐在榻上,全靠身后的隐枕软靠支撑着她的身体。她眸光昏沉,面上的脂粉遮掩不住苍白衰老的病气。

“奴婢梁从政,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玉安。”梁从政行礼。

太皇太后努力抬起眼眸,望了一眼黄敞,黄敞会意,示意寝殿内的奴婢们全都撤出,他自己在最后掩上了殿门。

“梁从政……咳咳咳……”太皇太后努力喊出了梁从政的名字,“五月时,你夹在供奉里送给老身的信,老身收到了。今日给你答复,你上前来。”

“喏。”梁从政连忙往太皇太后榻前俯身跪行,并抬高双手。

老迈病弱的太皇太后垂望着梁从政戴冠的发顶,忽而用尽全身气力一把抓住了他高举的手腕,吓得梁从政浑身抖若筛糠,动都不敢动。

太皇太后几乎是从灵魂深处呕出了一句话:

“你回复她:老身愿应她所求。望她遵守承诺,为我大宋……革故鼎新,开疆拓土,保我大宋国祚绵长!”

梁从政感觉自己被这一句在头顶响起的话震得魂飞天外,筛糠般的身子忽然凝固,如若石雕。

这是那坚决维护旧党的太皇太后会说出来的话吗?梁从政感到匪夷所思。而这句话,她是对着那给她写秘信的人说的。

写秘信的人,正是韩嘉彦。韩嘉彦在五月时,曾嘱托梁从政务必将一封秘信送入太皇太后宫中,设法让太皇太后亲眼看到。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梁从政颇费了一番功夫。

“你重复一遍,咳咳咳……”太皇太后的手并无多少力气,虽然努力攥着梁从政的手腕,梁从政其实可以轻易挣脱。

但梁从政眼下却有泰山压顶之感,他卑微地伏在太皇太后脚下,低声复述道:

“太皇太后愿应他所求。望他遵守承诺,为我大宋革故鼎新,开疆拓土,保我大宋国祚绵长。”

“好,你亲自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她,明日就去。”太皇太后仿佛突然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虚弱道,随即放开了抓着梁从政的手。

“喏。”梁从政颤颤巍巍应下。

“下去罢。”太皇太后闭上眼眸缓缓道,她的气色仿佛又枯槁了几分,但整个人依然倔强地端坐着,犹如一株不肯倒下的老松。

梁从政缓缓退出殿宇,最后关上殿门时,只能看到宫灯摇曳下,太皇太后投射在屏风之上的剪影。

他忽的没来由想起了张茂则,想起了曹皇后,一时不知为何悲从中来。

殿外等候的黄敞瞧见他出来,惊愕地问:“你哭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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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梁从政摸了一下面庞,迷茫道,“奴婢也不知道。”

“太皇太后还好吧?”黄敞紧张问。

“安好。”梁从政连忙回答,他明白,大概是自己落泪让黄都知误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黄敞松口气,瞪了他一眼,道:“你明日的出宫手续已经批了。”

“多谢黄都知。”

翌日,梁从政在韩都尉府见到了韩嘉彦,并私下里秘密将太皇太后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达给了韩嘉彦。

他仔细观察韩嘉彦的面庞,却并未能在她面色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她只是微微笑着,眸光幽深地望着梁从政,道:

“辛苦你了,你且安心回去罢。”

“都尉……奴婢不知该不该问……”

“不该问,我也不会告诉你。你去公主府看看你姐姐、姐夫去罢,莫在我这儿待着了。”韩嘉彦笑道。

“您……不回去吗?”

韩嘉彦僵了一下,道:“莫对长公主说你今日来见了我,明白吗?”

梁从政蹙着眉头,最终还是应下了:“喏,奴婢知晓了。”

梁从政离开后,韩嘉彦从自己的腰带之上解下了一个朴实无华的皮革鞘,从中取出了那把璇玑匕首,她凝望着匕首,忽而红了眼眶,喉头哽咽。

泪珠在眼眶之中打转了片刻,被她强忍着未能落下。她收回匕首,坐回了案头,开始铺纸写信。

这是一封写给龙虎山上清宫的信,她早就构思好了这封信,只是如今得到太皇太后的明确答复,她才终于能够动笔写了。

这封信,将以最快的速度送去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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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在接下来的计划之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

苏辙叹息地望着手里的文章,身旁的文煌真忐忑地偷觑着他,苏辙一时语塞,不知到底该如何评价他。

若实事求是地说,他这文章写得真是毫无可取之处,全是陈词滥调。可若这般直白说出来,也未免太伤他自尊,也损了文家的颜面。

他只得道了一句:“再做一篇,换掉这些套句,不要乱用典。”

文煌真默默点了点头,神情痛苦地再度铺纸研墨。

就在此时,突然想起了敲门声:“子由,是我啊。”

“兄长?”苏辙连忙去开了门,便见苏轼一身襕衫,戴着东坡巾,正微笑着立在门口,“您怎么来了?我正在给赫实辅导。”

“我就是来见赫实的。”说着,苏轼便笑着跨了进来。

文煌真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揖手见礼:“见过东坡先生。”

苏轼坐到了文煌真面前,一双眼眸紧紧盯着文煌真,淡笑着道:“我有些事想要问一问赫实啊。我也不绕弯子了,近些时日,我耳闻了一些消息,赫实你是在婺州府应举的?”

文煌真瞬间面色煞白,一旁的苏辙察觉到了不对,望了眼兄长,随后也看向文煌真。

“先生何故问起此事?”文煌真强作镇定问道。

“我想知道为何?”苏轼不答反问。

“家中曾有一位西席,是婺州人。因需要回家守丧,故我随西席先生在婺州读了三年书,顺便应举。”文煌真慑于他强大的气场,不禁回答道。

“是哪位先生?我在余杭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越地没有我不认识的大儒。婺州那里我也很熟啊。”苏轼笑道。

“那位先生名不见经传,您应不知。”

“说来听听嘛。”

文煌真被逼的没办法,只得报出了眼下文府之中的西席先生的名号:“邱道几,邱先生。”

“哦……”东坡回忆了一会儿,道,“我还真不知晓呢,得去查查,得去查查。”

说着呵呵笑起来,站起身来,看了苏辙一眼,便走了出去。

苏辙似是明白了甚么,望向文煌真。文煌真压根不敢抬头,眸光注视着地面,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这一日,文煌真草草结束了在苏辙府上的辅导,匆匆离去。他心中有种大难临头的不妙之感,不得已,终于回了文府,向父亲求助。

翌日,东坡抵达礼部公署,他身边辅助处理文书工作的押司前来迎接,东坡吩咐了一句:

“让祀部的张郎中来见我。”

“尚书,张郎中五日前已经病退了。”

“哦,是我疏忽了。眼下祀部的主官是谁?”苏轼又问。

“乃员外郎主事。是章择,章从廉。”

“章择……是章子厚的大公子?”

“正是,也是今年三月才新到的任。”押司回道。

“叫他到我公房来一趟,近期关于郊祀,我有些改进的想法,要与他商谈。”

押司一时苦了脸,自苏大学士到任礼部以来,可没少折腾,一会儿整顿婚俗,一会儿整顿丧制,一会儿着手改进贡举,如今怎的又突然和郊祀杠上了?

没法,苏轼要做的事他也拦不住,只得应了一声,去祀部唤章择来会面。

第一百八十八章

苏轼公房之中,章择正在阅读苏轼给他的改革简案,苏轼自己则神游到了别处。

近些时日,他真觉得自己的时间根本不够用。

自从今年返回中央担任礼部尚书,他感觉到自己与朝中格格不入。他屡遭排挤,朝中人皆觉他立场不够旧,有偏袒新党之嫌。洛、朔皆对他的返回感到不满,加之他从前因为口无遮拦得罪了不少人,使得他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之上。

六月时,他曾乞求外放,但太皇太后和官家不允。他无法,只得继续在礼部尚书任上,尽量去做事。

眼见着太皇太后身子每况愈下,苏轼有预感自己在中央的时间不会长了。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做成,可每一件事推行起来都是如此困难,阻力重重。

他越发能体会到王介甫的苦楚与难处,当年在那般强大的阻力之下,王介甫还能一以贯之地推行新法,可真是太不容易了。苏轼不是拗相公,没有他“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魄力,数月来颇觉力有未逮。

他只能先将需要做的事一件件全部铺开,同时推进,以期能在离开中央之前达到一定的效果。

继婚丧礼俗和贡举改制后,他又开始推郊祀改进,他想要化繁为简,尽量减少冗费。但这件事同样不好做,似乎砍掉哪一项,都会迎来成群的反对与谩骂。

此外,还有那棘手的针对文煌真的匿名举报,苏轼还未想好应对的策略,这两日也颇有些苦恼。

从他此前与文煌真的交谈之中,他发现此子确实心虚,看来空穴来风,并非不实诬陷。

至于举报之人,他也打听了一番,有了眉目,或许当是与文煌真一直关系不错的好友杜珩。此人当年是与文煌真一起应举的,且其父是当时的婺州知府,他多半知晓内幕,甚至他就是协助文煌真舞弊的人。

至于文煌真提到的那个邱道几邱先生,苏轼可真是毫无头绪。他已书信一封到婺州去打听了,要得到结果还需要些时日。

事到如今,见文煌真要通过子由考取进士,此人多半是嫉妒心勃发,因而匿名举报,想要将文煌真拉下马来。

苏轼很头疼这些蝇营狗苟,但身在官场中央,他也不得不去面对。

他看向坐在他眼前的章择,听闻文、章二家今年刚刚结为亲家,章择眼下是文煌真的妻兄,关系如此亲近,也不知章择是否知晓一些内幕。

可该如何与他开口说此事呢?苏轼内心也有些踌躇。

章择看完了苏轼写的改革简案,面露难色地抬起头来。

“从廉觉得如何?”苏轼笑问。

“尚书您要做的改革,确实十分必要。只是……真要推进,恐非易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怕我被冠以新党之名,遭群起而攻?”苏轼淡笑道。

章择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从廉也并不赞同眼下对郊祀展开革新?”

章择想了想,揖手道:“尚书,当下是七月,您不若等到今年冬至的南郊大礼之前,与官家私下觐见,由官家定夺推行如何?便也不需非要拿到台面上,与众卿讨论,引发物议攻讦。”

“你详细说说。”

“于孟冬(十月)太庙袷(同“夹”)祭时,先与官家提一提,此后一直到冬至前,官家应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想来冬至前应能给出答复。”章择道。

“好,这是个好办法。”苏轼赞同,心觉这章惇的大公子脑筋十分灵光,虽有些取巧,不够光明正大,倒也是切实可行的办法。不愧是章子厚教出来的儿子。

与章择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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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苏轼心中有底,一时心绪畅快了不少。猛得想起今日傍晚还有约,望了一眼牖窗外,天色已不早了,他便连忙收拾好物什,出宫归家,更衣准备去赴宴。

今日这邀约他已让对方等了不少时日,实在不好继续拖了。

邀他的人,正是李师师。

待他抵达师师家时,李师师已然准备好一切,恭敬等候多时了。苏轼入门时,揖手表示歉意:

“师师姑娘,近期公务繁忙,是东坡怠慢了。”

“先生您太客气了,您能赏光到奴家陋宅上来,是奴家的荣幸。先生快请进。”李师师笑容如花绽放,她仰慕苏东坡多年了,这还是头一回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大名鼎鼎的东坡先生。

今日这宴席相对隐秘,除了东坡之外,只有苏辙相陪。

师师宅院不大,但宅中景色清幽雅致。穿过回廊,李师师招待苏氏兄弟至凉亭入席,一面欣赏夏日美苑,一面品尝美食美酒。

东坡好吃,李师师今日准备了不少美食。东坡性酷嗜蜜,桌上有着数道甜肴,也有来自东坡家乡蜀地的元修菜。此外,竟有不少来自江南的菜蔬,诸如薤花茄儿、辣瓜儿、倭菜、藕、莼菜笋、糟黄芽、糟瓜齑。

还有东华门何吴二家的把子鱼,是从外地运的活鱼加工而成的,鲜美至极。酒是孟夏刚开坛的新酒,佐以青杏,樱桃,酸甜可口。

苏氏兄弟不由得食指大动,东坡感慨道:“师师姑娘真是用心了。”

“二位先生请用,尝尝这鱼,非常新鲜。”李师师一面忙着给苏氏兄弟布菜,一面又道,“二位可喜欢听曲?我宅中有位尹香香姑娘,最善琵琶唱曲,嗓音动人。”

“哦?快请出来,我兄弟二人也好一闻天音。”苏轼呵呵笑道。

不多时,尹香香捧着琵琶出来了,她比之从前愈发温婉可人。见到苏氏兄弟,福身行礼,寒暄几句后,便坐下弹琵琶唱曲。

起先唱些寻常词,都是大小晏词、温词、柳词,苏氏兄弟一面享用美食美酒,一面松弛聆听,倒也闲适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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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氏兄弟皆有些微醺之际,尹香香的唱词忽然变了。

曲调一变,忽而急促起来,唱起了一曲十分陌生的民谣。唱词非诗非词,也不合辙押韵,颇为口语化,像是民间百姓传出的曲子。

这曲子是个快板曲,配着琵琶促音,急促有力地吐落出来,如同珠子散落玉盘:

“汴河之畔大公宅,公子千金个中待。且问千金是何貌,从无机会出府来。

公子设囚困姊妹,姊妹陷囚泪澜澜。忽如一夜倾盆雨,豺狼催花酿祸害。

忠婢拼死相解救,姊妹冒雨疾奔走。茫茫天地无所归,姊妹一夜失忆还。

借问苍天可有眼,收取那豺狼贼性命……使我姊妹得解脱……”

苏氏兄弟皆愣住了,就看那尹香香一面唱,一面落泪,竟失声哭泣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苏轼连忙问。

李师师眼角亦泛出泪花,却连忙冲出去阻止尹香香道:

“香香,快停下,你太失礼了,怎能唱这样的曲子给二位先生听?”

尹香香躲开李师师的阻挠,起身行礼,拜道:“香香恳请两位先生想想办法,解救那位可怜的女子。”

“香香,不得无礼,快退下!”李师师急切拦阻。

苏辙连忙抬起手道:“且慢,且慢,二位姑娘,你们到底在说谁?我与兄长真是一头雾水呀。”

东坡也道:“二位慢慢说,方才那曲子,是在唱谁的故事?”

见状,李师师与尹香香相视一眼,皆拭泪调整了一下情绪,坐回了原位。

李师师开口道:“二位先生,奴家与香香近些时日自一位相熟的姊妹处听得了这曲歌谣,以及与这歌谣相关的故事。那姊妹前些时日在章府奏乐,从相熟的下人处听得了这一传言。奴家二人听后,心中愤慨又悲凉。香香此前因为那张定远也遭了许多磨难,对那歌谣中的姊妹同情万分,陷在其中无法自拔,情绪一直很低落,以至于在二位先生面前失态了。”

“所以这歌谣中的公子与姊妹是谁?方便说吗?”苏轼问。

“二位先生,奴家与您说这件事,也是担着风险的,您二位千万要替奴家保密才是。奴家本不该乱传这些,只是……我姊妹实在看不得女子如此受苦,而那豺狼得不到丝毫惩戒。”做完铺垫,李师师终于深吸一口气,道:

“那公子是章惇章子厚家中的大公子章择,而那受苦的姊妹,正是章择的幺妹章素儿。眼下章素儿已然嫁给了文煌真为妻,而文煌真与章择,其实乃是一丘之貉。”

苏轼霎时拧起了眉头,苏辙眸中闪出怀疑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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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李师师条理分明地将章择、章素儿、文煌真之事与苏氏兄弟说了,说到最后,苏氏兄弟面上已爬满了无法掩盖的厌恶神情。

“荒唐!太荒唐了!”苏轼愤慨地拍桌道。他真不知道,那章择竟然是这样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竟然还在自己手下做事,这叫他简直如坐针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兄长,这毕竟是传闻,您别这么激动。”苏辙比兄长冷静老练,也深知官场的尔虞我诈,他此时对李师师和尹香香起了疑心,怀疑这是别人故意做的局,目的就是要拉他兄弟二人下水。

“今日我姊妹二人搅扰了二位先生的雅性,实在罪过。真不知该如何弥补才是。”李师师歉疚道,她秀眉颦蹙,愁容不展,好似西子捧心,惹人怜惜。

“唉,师师姑娘此言差矣,饮酒还可改日,今日之事,我东坡放言,势必一查到底。你二位放心,过不多久,我会给你们一个答复。”东坡拍胸脯道。

苏辙拦不住兄长的豪情,一时无言以对。

此次赴宴便这般草草结束,李师师、尹香香面带愧疚与希冀地送走了苏氏兄弟。

在回程的路上,苏氏兄弟并辔而行。苏辙望着兄长,道:

“章家之事,不可轻举妄动。这终究只是人家家族内部的事,于朝堂尚无影响。”

苏轼不语,似是无动于衷。苏辙有些着急,继续劝道:“这恐怕是个陷阱,有人安排李师师专门做了局,请我们入彀。兄长,不可上当啊!”

“子由啊,私德有亏之人,当真能做得好公职吗?我知道你在中央摸爬滚打多年,十分不易,但我等为官的初衷,不可丢却。

“章择是我的部下,文煌真又是科举舞弊获得了功名,眼下此二人已成郎舅,若一切顺利,未来势必要踏入高位。你当真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人蚀骨朝堂吗?

“你我早在局中了,若你我对这些蝇营狗苟视若无睹,还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高位上坐下去?难道不是辜负了太皇太后的信任吗?待到百年之后,你我还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见欧阳公?

“何况,你我还能在这位置上坐多久?恐怕你也心中有数。趁着还能做事,就做点事罢,但求无愧于心。”苏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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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并不是不清楚这是一个局,而是太清楚了,他只是已然不在乎了。苏辙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只得叹息。

在苏辙的内心深处,何尝不知道兄长所说乃是正理。只是他心中清楚,如果因此得罪了文章二家,就会失去目前尚存的转圜余地。那么待到官家亲政,章惇回朝,所带来的反噬将会是难以承受的,届时他兄弟二人,恐怕首当其冲,将承受章惇最爆裂的怒火。

未来何去何从,将难以预料。

苏辙思索着,解铃还须系铃人,到底是谁做了这个局,他需要仔细思量,找到做局人,也许才能解开这个危局。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兄长,他只能一如既往在兄长背后默默守护,保护他实现他的大义理想。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七月最后一日,这一日恰是约定好的韩嘉彦归家日。

韩嘉彦一大清早便起身了,对镜仔细梳理好发髻,端正衣冠,还专门在发冠上簪了花。简单用了些饭食,便去了自己府中的马圈牵马。

今日阴云密布,隐有雷声自天边传来,眼瞅着不久便要下雷雨了。她心中忐忑,但却并不踌躇,她知道自己今日必须要回去,要给赵樱泓一个交代。

关于孩子的事,她不是完全不顾,这些时日,哪怕忙于应酬,没有空闲,她也一直在亲自寻找适合的孩子。

她亲自去了东南西北四家福田院,寻找合适的待产女子,当然她不能够表露自己的身份,故而都是做了伪装前去,并收买了一个专门替人跑腿传消息的掮客,让对方为她寻找合适的待产女子,定期给自己传消息。

韩嘉彦还找了一个消息中转的“驿站”,她利用自己与温州漆器铺子乔老丈的特殊关系,让这家铺子成了自己暂时的消息传递处。她会定期来此询问是否有新消息。

如此寻了好几个月,终于在七月初时有了眉目。城东福田院,来了一个孤身一人的怀孕女子,身孕正正好有七个月了,与赵樱泓的怀孕时日完全符合。

掮客还将这怀孕女子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她本是富家千金,丈夫是个商人,做酒生意的,与张定远关系深厚。

因为此前张定远案发,她家中被牵连,丈夫判了徒刑,要去非常遥远的边关,一辈子都回不来了。丈夫在狱中给她写了休书,让她再择夫婿改嫁。

然此女子已然心灰意冷,她已无依无靠,家中家财散尽,娘家也与她割席,她对腹中怀着的孩子,也并无太多牵挂。只想生下来后,寻一户好人家寄养,而她自己则遁入空门,了却残生。

得到消息后的韩嘉彦,专程乔装去了一趟城东福田院。她那日做一中年富商的打扮,粘了胡须,画了老妆,专门变了嗓。她编造了一个贩布的杨大官人的伪造身份,希望能够收养这女子腹中的孩子。

女子感到不解,要收养^孩子,为何要找她这样还怀着身孕,孩子尚未出生的人?福田院里孤儿多的是,有不少也是襁褓中的婴儿。

对此,“杨大官人”的解释是需要知道孩子的亲生父母是谁,去向何方。那女子这才明白,这家人恐怕是为了避免未来亲生父母又回来抢孩子,倒是用心颇深。

女子表示自己需要考虑一些时日再给答复。

然而一直到七月底,女子的答复还未到来。韩嘉彦打算今日回府与赵樱泓商量一下此事,二人乔装一下,再去一趟。有赵樱泓在,那女子当能彻底打消疑虑。

她与魏小武一道上马出发,刚从府前街出来,就撞见隔壁的王都尉府前轿辇云集,似是有甚么盛大的集会。

若换了平时,她肯定要去凑个热闹,交往一番,巩固自己的人脉。她将韩都尉府建在王都尉府旁边,也有抢王诜人脉的用意。

奈何今日她必须赶着回长公主府,故而也不做声,打马准备离去。

却不曾想,忽而有人喊她:“韩都尉!韩都尉,请留步!”

韩嘉彦不能不理会别人,否则自己的名声会受损,不利于她未来的计划发展。故而不得不停下马来,回头一看,竟然是王诜在喊她。

她立刻下马,上前揖手见礼:“王都尉,有礼了。”

“韩都尉,快留步,老朽方才正要去您府上请您呢。”王诜年事已高,方才还跑了几步追韩嘉彦,气喘吁吁的。

韩嘉彦压下心中疑惑,笑道:“今日王都尉府上好生热闹,不过在下正有事要去处理。”

“此事可十分要紧?今日老朽这场西园雅集,就是专门为了韩都尉您召集的。大小苏学士、苏门四学士,米元章、遂宁郡王、师师姑娘,老朽都请了,可不能少了您这位主角呀。”

韩嘉彦愈发疑惑,不禁道:“在下可真是受宠若惊,这是何故呀?”

王诜笑道:“韩都尉,您是明快人,老朽也不藏着掖着。此前你我之间有些龃龉,但并非不可化解。今日老朽做东,希望我们能重修于好,还望您赏光。”

韩嘉彦心想,你这老小子不早几天发柬邀请,却在宴会当天突兀来邀,还请了那么多的权贵名人压我,让我不得不答应。这分明是故意的,我若不参加,那些受邀的人会如何看我?

她想起等着自己回家的赵樱泓,心中为难万分。可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不得不笑而应道:

“即如此,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好好好,来,韩都尉快请。”王诜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阿郎……”身后魏小武着急了,连忙趋步上前,凑到韩嘉彦身后压低声音喊道。

韩嘉彦侧首,刚要吩咐他去长公主府回报,不成想魏小武也被王诜招呼上了:

“唉,这位小郎且安心留在我府上,我专门备了茶点,你且吃些去。”

说话间,已有几个王府的小厮围上来,热情地招呼着魏小武往下人房行去。魏小武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

不让我的下人走?甚么意思?怕我让下人出去搬救兵?韩嘉彦疑惑。

片刻后她明白了,恐怕还真是怕魏小武返回长公主府报信,因为长公主对王诜的厌恶是实打实的,她若不愿看到韩嘉彦在王诜府上,韩嘉彦便可以以此为借口离去了。

这老匹夫谋划此次集会,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看出自己与赵樱泓长期分居,且一直在努力积攒人脉。便瞅准了时机,乘虚而入。

且他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参加过此次集会后,便不会再与他作对。且不论这集会之中的名人所带来的人脉关系,单论集会产生的舆论外溢,就足以将韩嘉彦在旧党之中的声望再往上拔高一节。

韩嘉彦知道自己只能遂了这老匹夫的阳谋。

可是樱泓那里该如何是好,事到如今,只能让魏小武找机会溜出去向赵樱泓报信了。

……

韩嘉彦今日要回来了。

赵樱泓不知为何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一大早便起身,在媛兮的帮助下绑好假孕的腰身,洗刷完毕。便叮嘱府中采买些新鲜的,韩嘉彦喜爱的吃食。

她也不知韩嘉彦几时能到,可又不想表现得太过期待她归来,故而也没派人去韩都尉府探听动向,只让府里下人去府门口观望着,一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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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就立刻回报。

接着她心不在焉地靠在自己书房的软榻上,卷着一本书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过不多时,字是一个也没看进去,心思已不知飞去了何处。

从上午等到午后,韩嘉彦一直未归,她的耐心几乎要耗尽了。直到约莫未时末、申时初,魏小武急匆匆地赶来,向赵樱泓报告情况:

“长公主,阿郎上午出发时,恰好遇上隔壁的王都尉府来人。拉住阿郎,非要他下马入府。阿郎推辞不过,最终还是被带进了府中去。

“眼下阿郎难以脱身,小人当时也迫于形势在王都尉府上待了好一会儿,一直到不久前才寻到机会溜出来,向您报信。实在抱歉长公主,今日阿郎恐怕不知何时能回来了。”

魏小武说这话时,眼瞅着赵樱泓原本尚算红润的面庞白了下去,随后又转为愤怒的赤红。她眸中逐渐泛出难以抑制的泪光,气怒于胸中盘桓,终于压制不住爆发了。

“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再也不要回来了!我赵樱泓,就当没有她这个夫婿!”

说罢愤怒起身,欲甩手离开。

魏小武心中大急,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拦住了赵樱泓去路:

“长公主息怒!且听小人一言!”

赵樱泓此时怒火中烧,长久以来压抑的愤懑、委屈在此时彻底爆发,她哪里能听得进去魏小武说甚么。

她绕开魏小武,魏小武却拼了命扑上前,一把抓住赵樱泓的小腿。他此举乃是僭越冒犯,但他已然顾不得那么多了。

“今日阿郎早早就起来了,他为了来见您,给冠帽簪了花,难得换上了许久未穿的华服。他还与小人提到,今日有邀您出行的计划。阿郎真的不是故意爽约,当时王诜邀请众多名士聚集,突兀造访相邀,对阿郎施压,阿郎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不得不答应赴邀。长公主!您千万不可误会!”

他的急切声辩,不是没有起作用,起初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赵樱泓,动作忽而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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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阿郎这些日子里,总是一人在书房中过夜,我时常晨间见他伏在案上,床榻上被褥齐整,冰凉凉毫无睡过的痕迹。他没有一夜是睡得好的,他时常想给您写信,写了却又不发,总是丢到火盆里烧掉。长公主……阿郎他真的很苦……小人……小人看不下去……”魏小武说着说着,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赵樱泓咬着唇,压抑着哭声,泪水倾泻而下。

“你放开我……”僵了好一会儿,她拼命压制着颤抖的声线,不肯回头,“我还怀着身孕,你扯着我,若我跌倒,你有多少项上人头可抵?”

魏小武连忙松开手,卑微地伏在地上,抽噎颤抖。

他真的不明白,为何如此相爱的夫妻俩,会莫名其妙闹到这个田地,他真的看不下去,哪怕拼了这条卑贱性命,他也希望长公主夫妇能重归于好。

赵樱泓终究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魏小武咬牙,起身往外冲,结果一下撞到了守在门口,神色惶惶的媛兮身上。

“你去哪儿?!”媛兮喊他。

“我要把阿郎带回来,今日他无论如何都要回来。”

“你不要胡闹!”媛兮冲上去拉他。

“媛兮!你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婢,你也做点什么!一直这般下去,你愿意看到主子们分崩离析吗?”魏小武对着她怒吼道。

媛兮被他吼得呆滞,而魏小武已然跑出去了。

媛兮红了眼眶,她也感到委屈。魏小武甚么也不懂,而她比魏小武知道内情更多,故而才会如此踟蹰难前。

长公主和她提过,阿郎不回来,可能是因为她查到了阿郎母亲之死的隐情,她一直这般躲着赵樱泓,也许是因为这隐情与皇室有关。

长公主是如此的冰雪聪明,她既然能够这么说,恐怕猜测已然八·九不离十。媛兮知道了这些,还如何能去强硬劝说阿郎回来?

眼下她做不了甚么,唯有照顾好赵樱泓。她急忙迈开步子去追赵樱泓,赵樱泓已去了长公主府湖畔的凌云阁。凌云阁上有一处露台,是公主府最高的地方。登上露台,可将整个公主府,乃至更远处的旧城北墙收入眼中。

此处乃是今日赵樱泓安排好与韩嘉彦宴饮的地方,她本想寻个敞亮又凉爽的地方,二人能平心静气坐下谈谈。长公主与阿郎本就是在高台之上相识,她如此安排,也存了一份想要从头开始的意思。

美食美酒早就送上了楼台,如今却只有赵樱泓一人坐在台上,自斟自酌。媛兮找到赵樱泓时,她已经摒退左右,一杯接着一杯要将自己灌醉。

“长公主!快别喝了!”媛兮连忙冲上前去,夺下赵樱泓手中的酒杯,“您还怀着孕,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

“哈哈哈……”赵樱泓苦笑出声,面上却早已挂满了泪痕,“媛兮,你不是当真了罢,这谎言骗得了所有人,连我们自己都要被骗了……”

“长公主!”媛兮真是怒气上来了,立刻打断她的话,“您的身子如此金贵,怎容得了半点摧折?哪怕您自己不顾惜,奴婢也必须顾着,这是奴婢的本分。”

“摧折……到底是谁在摧折我?你叫她回来,你叫她回来啊!如此我便不摧折了,我好得狠!”赵樱泓真是醉了,酒壶被夺走,她干脆去抱旁边的酒坛。

“长公主!”媛兮放下酒壶,又连忙去拉她。

“你们今日都反了吗?!一个个都敢对我动手动脚了!是我平日里待你们太宽容了吗?!”赵樱泓愤而甩开媛兮的拉扯,怒道。

“长公主……”媛兮哭了,束手无策地立在原地,“您不要这样……媛兮心疼……”

“你不要管我,我只想喝醉,喝醉了就甚么也不知道了。”赵樱泓神色凄苦地推开她,坐回了桌旁,重新拿回了酒壶,直接张口倒酒。

媛兮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得去找游大夫来,至少能减轻赵樱泓醉酒的痛苦。

……

天色渐晚,却因头顶乌云密布,不见星月。

韩嘉彦被灌了好多酒,终于有些扛不住,一人躲到西园旁的一株梅树下,倚在廊下的柱子上,醉眼迷离地望着西园内名流雅士、王公贵族彼此觥筹交错。

彼时李师师正在演奏,赵佶在侧为她伴奏,苏轼正在唱词。米芾、王诜挥毫作画,画下当前这一热闹景象。苏门四学士则各自盘桓,赋诗作词,举杯欢饮。

“韩都尉,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苏辙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侧,询问道。

“子由先生似乎亦然。”韩嘉彦回道。

“我耳闻韩都尉与师师姑娘似乎有些渊源,不知真假。”苏辙望着远处正在抚琴的李师师,淡笑问道。

“师师姑娘人脉广博,我与她只算是寻常友人,有些唱和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当年韩都尉一首《玉漏迟》,挽回了长公主的芳心,这个中还是师师姑娘起了牵线搭桥的作用呢。”苏辙道。

他这话正戳到韩嘉彦的心窝深处,她喉头哽咽,一时沉默下来。她知道自己今日爽约的后果恐怕会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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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写多少首《玉漏迟》也无济于事。

她更担心赵樱泓那里是否还安好,此时真是归心似箭,可又害怕自己回去见到赵樱泓,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韩都尉,你年轻时在龙虎山上……”苏辙还当再问,忽而远处有一人急匆匆跑来,正是风尘仆仆的魏小武,他今日从西园跑到长公主府,横穿了大半个汴梁城,又从长公主府跑回西园,再次横穿大半个汴梁,跑得几乎要断了气。

“小武?”韩嘉彦吃了一惊,她派小武回去传信,却没想到他还会回来。

“阿郎,您今日必须回去!”魏小武大喘气着,却决绝坚定地说道。

“她怎么了?”韩嘉彦整颗心都提起来了。

“您再不回去,就再也无法挽回了!”魏小武泣道。

韩嘉彦面色煞白,赵樱泓怎么了?小武为什么要哭成这样?她难道想不开了?难道……

她脑海之中嗡嗡作响,浑身都在打摆子,脑子里已经听不进魏小武后来说了甚么,耳中尽是耳鸣。她顾不得其他,甚至都不曾与苏辙道别,就径直冲出了西园。

一道霹雳倏然划亮阴云密布的天空,轰隆,头顶一阵雷声炸响,酝酿了一整日的雷雨终于倾盆而下。

韩嘉彦冒着大雨单人纵马跑在已无人烟的雨夜街道之上,视线被雨水蒙蔽,过量饮酒与强烈的情绪冲击,使得她整个人头晕目眩,神志已不很清晰。

她冲到了旧城天波门城门口,根本顾不得守城卫兵的拦阻,怒吼一声“皇城司办案!”就直接闯了过去。

“小心!前面路堵了!”后面的卫兵的高喊声被淹没在了倾盆大雨之中。

韩嘉彦闷着头纵马到了撷芳院附近,忽而前方出现了一处大坑,旁边院墙不知何时倒塌了,将路堵死。

韩嘉彦骑得太快,马儿几近失控,加上视线不好,她发现这处障碍时,马已经冲到了近前,根本来不及勒马。

顿时马失前蹄,韩嘉彦整个人被摔飞了出去,情急之下,她的功夫底子促使她下意识在失控翻飞中做出了最大努力的调整,避免自己的头部腹部着地。

她用左臂撑了一下地面,听到了清脆的骨折声,最后整个人滚飞出去数圈,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大雨倾盆地砸在她的身上,她不知在泥泞的地上躺了多久,还是挣扎着站起身,左臂奇怪地垂着,一瘸一拐地往长公主府行去。

她浑身脏污,发髻都要散了,狼狈至极,却倔强地迈着步子,终于还是艰难地走回了长公主府。

“阿郎?!”守卫长公主府的卫兵吃了一惊,差点就没认出她来。他连忙要去喊人帮忙。

韩嘉彦不理会他,径直往府内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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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小厮们举着伞纷纷围了上来,大家都被她这凄惨的模样吓坏了。韩嘉彦却只是不停地走,口里喃喃地问: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长公主……在凌云阁台上……”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声。

韩嘉彦立刻凭着记忆往凌云阁去,奴婢们根本也不敢碰她,只得一面给她打伞护送她往凌云阁去,一面派人去通知陈安。

不巧的是,陈安今日被赵樱泓派去了宫中,关注太皇太后的情况去了。因赵樱泓最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放心不下。

故而眼下偌大的长公主府里连个能主持事务的人都没有。

韩嘉彦终于进了凌云阁,蹒跚地爬上了楼台,便见到了酩酊大醉的赵樱泓和正在照看她的游素心。

“都尉?!您怎么会……我不是,我没有!”游素心大吃一惊,几乎是从赵樱泓身边跳起来,躲开老远,连连否认。

但韩嘉彦这回没有做任何反应,她只是愣愣站在原地,凝视着赵樱泓,问了一句:

“她还好吧?”

“长公主饮了不少酒,刚刚才睡着。都尉,您……没事吧?”游素心小心道。

韩嘉彦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弛了下来,忽而双眼一翻,整个人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第一百九十章

翌日,八月朔,赵樱泓从宿醉中被唤醒,头疼欲裂地坐起身。唤她起身的媛兮一面为她披上外袍,一面道:

“陈都知就在外候着,有急事要见您。”

“请他进来。”赵樱泓神志还不是非常清醒,此时脑子发木,只记得自己派陈安入宫探望太皇太后去了。

陈安步入了凌云阁的寝室之中,揖手拜下,神色凄惶:

“长公主,太皇太后……昨夜突然病发晕厥,今晨朝参取消了,几位宰执已然入宫探望去了……”

赵樱泓心中一凛,登时抬起头来。

“官家……可曾召我入宫?”她问。

“暂时还未。”

“陈安,你去备车马,我要去宫门口候着。”赵樱泓挣扎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媛兮连忙扶住她。

“喏。”陈安立刻返身出去做准备。

“长公主……阿郎昨夜回来了……”媛兮忍不住道。

赵樱泓顿时浑身一僵,片刻后,道:“你与我先去宫外候着。”

“她昨夜冒雨赶回,不慎坠马,摔折了左臂,还坚持着走回了府里看您,就倒在您的榻前。这会儿起了高烧,曹道长和游大夫正在照看她。”媛兮再次鼓起勇气道。

赵樱泓的唇瓣在颤抖,泪光在眸中打转。半晌,还是坚持道:

“先去宫里。”

“长公主!”

“你莫再教我!当下太皇太后的情况最重要,她在府中养病,自不会有恙,回来再看她不迟。”赵樱泓忍着头皮传来的一阵一阵的抽痛,愠怒道。

媛兮只能叹息。

这一日赵樱泓在宫外车马上候了大半日,等来了官家的召见,入了宫。太皇太后昏迷了一整日,总算在傍晚苏醒了。但整个人非常虚弱,说话几乎都发不出声来,必须要由贴身的嬷嬷凑到她唇畔听,再转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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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得以探视祖母,太皇太后神志尚算清醒,还能认出她这个孙女。只是喊了赵樱泓两声,便无甚力气说话了。这一夜赵樱泓留宿宫中,为太皇太后守夜。

翌日,左相吕大防、右相范纯仁,率门下侍郎苏辙、御史中丞郑雍、枢密使韩忠彦、签知枢密院刘奉世入崇庆殿问圣体。

左相吕大防等提出:“元丰五年,神宗皇帝服药,曾赦免在京及畿内罪人。”

太皇太后虚弱回应:“不消如此。”

吕大防又言:“元丰中,神宗皇帝自以圣躬服药,降此指挥。今上为太皇太后,於体尤顺。”

官家代为答道:“依从惯例。”

此前太皇太后病中奏事,官家皆不曾处分,这是官家以太皇太后为尊,不逾矩行事。

赵樱泓默然陪在大殿屏风后,静静看着官家逐渐把持朝局。

这一夜,她依旧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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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回府。

再一日,众宰执再至崇庆殿问安,太皇太后强撑病体,对吕大防等言:“如今我这病,愈发严重了,与相公等必不相见,相公等且用心辅佐官家,为朝廷社稷。”

言罢,昏昏沉沉不再发话。吕大防等面面相觑,欲退,太皇太后忽而喊住了范纯仁:

“范相公留步……”

众宰执皆望向范纯仁,官家见场面僵持,便开口道:“都下去罢,范公留步。”

众宰执依旧未动,太皇太后努力支起半个身子,官家连忙为她背后垫上隐枕。

太皇太后抬起松弛下垂的眼眸,喘息着道:“老身受神宗顾讬,同官家御殿听断,公等试言九年间,曾施私恩与高氏否?”

吕大防对答:“太皇太后以至公御天下,何尝以私恩及外家。”

太皇太后道:“老身固然只为至公,然而,我一儿一女病且死,皆不得见。”言罢,泣泪而下。

官家红了眼眶,殿中陷入沉默。

好一会儿,待太皇太后情绪平复,吕大防轻声道:“臣等听闻您圣体向安,请您放宽心,好好服药养病,会好起来的。”

太皇太后缓缓摇头道:“不然。老身正欲对官家说破,老身殁后,必多有臣子在官家耳畔说些左右圣断之言,宜勿听之。公等亦宜早求退,令官家别用一番人。”

此言一出,众宰执皆面色煞白,官家神色微变,凝望着太皇太后,心绪酸涩难言。

太皇太后临终放权,点破最后一层窗户纸,让官家换掉当前的宰执班子,这是要官家放手去做事。

尽管众宰执早有准备,此时听见太皇太后亲口说出这番话,一时也心绪苦闷。人人面现阴郁,默然不语。

太皇太后呼左右:“今日是社日,宫中可曾赐出社饭?”

左右回禀:“回太皇太后,社饭已备好。”

太皇太后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对吕大防道:“公等各去吃一匙社饭,明年社饭时,思量老身也。”

众臣皆悲,跪地叩首谢恩。

当日夜间,太皇太后秘召赵樱泓至榻前。

“樱泓,你靠近点……咳咳咳……”她虚弱道。

赵樱泓跪在榻前登床之上,凑近太皇太后跟前,垂首聆讯。

“老身昨日梦见天女降世,拯救万民于病痛水火之中。天女慈悲,自言早已托身于凡间女子之身二十七载,只因被困囚笼,不得脱身,无法祈求天下安定,苍生福康。老身询问天女凡间身份,天女不明言,只道天机不可泄。她给老身两个卦象,豫卦明章,谦卦静素,老身知晓此二卦象中含有天女俗名。你……替老身寻……寻天女……”

“太皇太后……”赵樱泓起先困惑不解,但望着太皇太后凝视着她的眼神,赵樱泓忽然浑身震动,猜测到了甚么。

“孙女记住了……孙女记住了。”

太皇太后放了心,轻轻拍了她一下,似是鼓励她去做事。

赵樱泓立刻呼喊周边的内侍、嬷嬷,就在太皇太后榻前,将方才太皇太后所说转述了一番,末了道:

“太皇太后要寻天女,诸位何解?”

众奴婢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赵樱泓道:“即如此,我去请示官家。”

……

这一日,从宫中传出消息,太皇太后得碧霞元君托梦,碧霞元君欲拯救天下万民病痛之躯,奈何困于民间女子之体,不得解脱。因天机不可泄,只留下豫卦明章,谦卦静素两个卦象。

官家得知,立刻召见上清储祥宫住持,询问此两卦何解。

上清储祥宫住持支支吾吾,给不出解答,反倒吓出了病来。只说自己道行太浅,还需请教自家师兄——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

这位张天师正好就在往汴梁的路上,再有半个月便到,官家虽心中焦急,却也无法,只得一面等,一面广贴布告,希望招募到有本领的道人来解此梦。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往日里那些在汴梁扎堆、成日里满口玄黄的道士全都集体静默了,数日来,无人发声,更无人应召。

仿佛一夜之间,天下道门都以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为首,只等他来解卦析梦。

而满朝文武,对此事也不置一词,都在静静观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间按下不表,且看赵樱泓这头。

她在宫中守着太皇太后三日,但因身怀六甲,被官家劝回了长公主府休息。

赵樱泓急匆匆归府,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询问驸马韩嘉彦所在。陈安回道:“阿郎人在独院,这会子刚用了午食歇下。”

“她身子怎样了?”赵樱泓挺着“肚子”,一面加快步伐走着,一面问。

“烧退了,因着过度劳累,身子有些虚。断了的左臂很疼,阿郎这些时日当是也没休息好。”陈安恭敬答道。

赵樱泓乜了他一眼,能感觉出来陈安在替韩嘉彦说话。

她默然走入了驸马独院,身边的下人们都很识趣地没有跟进去,守在了院门口。

她先去了寝室,没看到人影,于是又去了书房。书房门是半掩着的,跨入其中,便见韩嘉彦一身绸缎中单,散着发,左臂以白布吊在脖间,正躺靠在摇椅上,用一册书蒙着脸,静静地一动不动,只有胸腹间有悠长的呼吸起伏,似是睡着了。

正是夏末最闷热的时期,但因着韩嘉彦这些时日淋雨受寒发热,驸马独院里并未置冰块降温。此时这屋子里是有些热的。

她好像并未缠裹胸布,身上宽敞的绸缎中单下能隐约瞧见女子的身材曲线。赵樱泓心想,在这公主府之中,游素心、雁秋都是知晓韩嘉彦女子身份的人,韩嘉彦并不缺照顾她的人。

曹希蕴虽不知晓韩嘉彦的女子身份,但她已然与韩嘉彦、赵樱泓关系甚笃,哪怕未来知晓了也没有关系。

赵樱泓站在她身前,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唤她,甚至不知该对她说甚么才好。踌躇半晌,她撤回步子,想着干脆让她先睡着。

不成想刚转过身去,还未迈开步子,忽闻韩嘉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樱泓……回来了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顿时鼻酸了,胸口泛起一股怨怼的酸楚之情。她也不回身,冷冷道:

“这话该我来说,驸马离家大半年,可终于回来了。”

韩嘉彦沉默了片刻,问道:“太皇太后如何了?”

这话激起了赵樱泓的愤怒,这人回来后,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在她眼里,自己是已经不存在了吗?自己的作用只是传达消息的工具了吗?

她转身怒视她,却惊讶地看到韩嘉彦已然站起身来,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不到半臂的距离。更令人愕然的是,她的唇上、下颌多了些青黑的胡茬,那分明是粘了用碎发做出来的假皮。

“你…你这脸,怎么回事?”

“我假作男子嘛……手伤了,不方便刮胡须,若是每天脸上还白白净净的,难免惹人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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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脆便趁此时机,开始蓄须算了……这是迟早的事,待到孩子出生了,为父者就不得不蓄须了。”韩嘉彦淡笑着道。

赵樱泓被这一打岔,方才的怒气已然泄了五成,瞧着她这张俊美的脸上突然多出的胡茬,真是怎么看怎么不习惯,一时又涌起些滑稽可笑的情绪来。

“丑死了!”赵樱泓骂道,随后自己又禁不住笑了出来,笑了又觉不妥,扭过头去咬唇想将笑意收回去。然而不知怎的,委屈便又起来了,泪水终于止不住滚落而下。

“樱泓……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如何惩罚我我都认了,我只盼你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韩嘉彦伸出右手,想拉住她的臂膀,却又踌躇着缩回,怕被她甩开。

“你干脆改个名字,就叫韩退之算了,遇事就知道退,你真是打退堂鼓的翘楚啊!”赵樱泓一面落泪,一面开口讽刺道。

韩嘉彦也被她逗笑了,点头认了这讽刺。只是若韩愈泉下有知,恐怕要气得揭棺而起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和太皇太后暗中通过气了?那个天女托梦的事,是不是你安排的?”赵樱泓挑眉问道。

“长公主冰雪聪明,果然一猜就中。”韩嘉彦道。

“你到底做了个甚么局,你给我从实招来,我再考虑该如何处置你。”赵樱泓瞪着她道。

“咱们……就在这里说?”韩嘉彦问。

“不然你还想在哪儿说?”赵樱泓心想这人又耍甚么滑头。

“那咱们先擦擦眼泪。”韩嘉彦从腰间摘下汗巾,帮她拭泪,赵樱泓起先没拦阻,直到擦了两下她才推开韩嘉彦的右手,嫌弃道:

“臭死了,你这些天怎么洗浴的?”

“无法洗浴,只能擦擦身子。”韩嘉彦一时尴尬,小心退开了半步,怕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到了赵樱泓。

“大半夜的,下那么大的雨……你骑马就不能小心点吗?你到底在赶甚么?”赵樱泓怨怼道。

“我赶着回来见你,小武说,我那夜若回不去,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如果当真如此,那是我无法承受之痛,我已经……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能……失去你……”

韩嘉彦本情绪平静,可话说着说着,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抽噎着落下泪来。

赵樱泓根本看不得她流泪哭泣,顿时潸然泪下,屋内静默了下来,她们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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