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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 书自清 38768 字 202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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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二月十五,韩嘉彦午后归公主府,午休片刻,便背着个长条状的大黑包袱出了门。他吩咐下人转告赵樱泓,说是有友人远道而来,他要赴往相会,共同品鉴字画,把酒言欢,夜里便不回了。

赵樱泓听闻,不由得纳闷他的友人到底是谁。昨日府中掌事陈安向她汇报府内事务的时候,提到前日有个字画行的掌柜曾入公主府给他送字画,她心中有些好奇,到底是甚么字画这般贵重。只是韩嘉彦似是并没有要与她分享的意思,她也只能作罢。

她仍然沉浸在与燕六的离别之情中,有些打不起精神。昨夜是针灸的最后一夜,尽管她努力追问,但燕六始终不曾说明她到底要去做甚么。赵樱泓好生担心,只盼她周全无恙地将事情办妥,再早日回自己身边来。

她决意给自己找些事做,不能再这般荒废懒散下去了。想起去岁呕心沥血为弟弟写政事手札一事,有些地方终究不够完善,因着缺乏对地方上的了解,尤其对边事缺乏考察,她的文章略有些空泛。

近日听燕六提起边事和民间疾苦,便想要多了解这些,于是打算修书一封送入宫中,请弟弟将有关的奏疏邸报抄录来与自己知晓,好多多学习研究一番。

说来也巧,当她写好信件准备让陈安发入宫中时,宫中来人了。是御药院梁从政,她与弟弟的亲信。梁从政是来给赵樱泓送药的,近来赵樱泓服用的药,有好几味也是御药院送的。他还送来一封官家的手书,是给韩嘉彦的。

却没有与她的书信。

赵樱泓心里不是个滋味,弟弟这么快就把姐姐给忘了,倒是和姐夫亲近得很。她将自己写的信交给梁从政,让梁从政转交。然后收了官家的手书,打算亲自转给韩嘉彦。她有些好奇官家到底在信中写了甚么。

……

彼时,被赵樱泓牵肠挂肚的“燕六”韩嘉彦,赁了一辆驴车,赶到了距离开封府衙不远的水官茶肆。

开封府位于皇城东南,北邻秘书省,西与东藏库隔街相对,南与大乾明寺二分一坊之地。占地相当开阔,内里楼宇森严繁复,被汴京百姓俗称为“南衙”。

虽然如此,开封府仍然位于相当繁华的地段,四周商铺林立。这水官茶肆便是一处有名的吃茶去处,每日顾客熙来攘往,热闹非凡。她入了茶肆第二层的閤子,已有人在此等候了。

“师茂兄。”韩嘉彦一入閤子,对方便起身揖手行礼。

韩嘉彦笑而还礼:“况知兄,让你久候了。”

“我也是刚到。”

候在此处的人正是龚守学,韩嘉彦昨日书信一封送与他,约他今日午后在此见面。

韩嘉彦入内后,将身上包袱卸下,搁在身旁的条凳之上。龚守学好奇问道:

“这是何物?”

“这是两幅字画,一会儿与况知兄谈完,某还有友人要会。”韩嘉彦笑道。

“原来如此。”龚守学道,“那我不耽误师茂兄的时间,我们直入主题。”

“不急,我先问问况知兄,令尊的事情查得如何了?”韩嘉彦笑着提起桌上的茶壶,为他沏了一杯茶。

“暂时还无头绪。”龚守学叹了口气,“师茂兄要我探究家父到底与何人见面,我和家人们分头细细去问,但都没甚么收获。只知道家父那日大概是往西面城外去了,但出了城,就实在无从查起了。”

“西面……可是沿着万胜门内大街往城外去的?可有人目击?”

龚守学解释道:“是,有个卖货的小郎,每日都在那里卖货,记性也很好。他说他确实看到家父沿着万胜门内大街往城外去。某问他家父身侧是否有其他人,那小郎说是没有,只是家父独身一人。那小郎是卖竹编物的,家父在他那里买了一个背篓,一顶斗笠,付了一贯钱没让找,所以那小郎记忆深刻。”

“如此说来……令尊是有备而出,并非是被人拐走的。”韩嘉彦沉吟片刻,随即道,“城外也并非无法继续查下去,况知兄可以查找一下郊外的寺庙、宫观,想必令尊不会走得太远,最好这些庙观附近有艾蒿生长,兴许还会有收获。”

龚守学双眼一亮,忙揖手道:“多谢师茂兄提点。”

韩嘉彦则笑道:“某现在也很需要况知兄提点啊。某早年间于江南行走,结识了一位朋友,家中是做茶的。这位朋友近日予我书信,说是家中出了事,有一位同样做茶叶的舅舅外出行商下落不明了,后来仔细一打听,竟然是被官府抓了,押到了汴京来,就关在开封府大狱之中。他托我解救,我全然不清楚情况,很是头疼啊。”

龚守学闻言,一时蹙起眉头,道:“师茂兄,某劝你还是不要插手此事的好,近日押入大狱都是茶帮的反乱分子,多半都是要绞死或远徒的。你那位朋友的舅舅,恐怕可不是什么善茬。”

“我心想也是,但你也知人情难还,我早些年在江南,身上盘缠用尽,是人家收留了我,与我吃喝,使我不至于落魄无依。如今人家求我办事,我却甚么也做不了,心里实在过不去。”韩嘉彦唉声叹气。

“这……可不论是你,还是在下,都没那个能力救他们出来,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龚守学为难道。

韩嘉彦思忖了片刻,道:“要不这样,况知兄若是知晓那些个茶帮分子有几人,姓甚名谁,列个名单给我。我看看我那朋友的舅舅是否真的在其中,若不在其中,倒也不必如此劳心费神。若在其中,我也好给我的朋友一个交代,不是我不作为,只是实在没那个本领。”

龚守学思索片刻,道:“既然师茂兄如此相求,某怎能不帮。这不是甚么秘密,待到量刑之日自会告知天下,我现在便写与师茂兄知晓。只是师茂兄……此事还望你替我保密。起码在裁夺刑罚、告知天下之前,这份名单不能让第三者知道。”

“这是自然,某知晓其中利害,你我自当要撇清干系才是。”韩嘉彦郑重道。

于是龚守学以手指蘸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四个名字。韩嘉彦仔细看去,第一个名字就惊了她一跳。

只见“陈硕珍”三字赫然入目。其余三人分别是:杨浩然、段成才、任品规。

“可有师茂兄要找的人?”龚守学问。

“万幸,都不是。”韩嘉彦笑道,随即又道,“某也对东南茶帮有所耳闻,这个陈硕珍莫非正是茶帮的女首领?”

“是。”龚守学点头。

“那岂不是东南茶帮已然群龙无首,崩溃在即?”她又问。

龚守学呵呵一笑,道:“茶帮去岁年末时已然被裴谡率领的官军击溃了,不仅仅是陈硕珍被伏,她手下的三员虎将,号称‘三柱石’的杨、段、任也都一起被抓。剩下的成员四散奔逃,死的死,抓的抓,现在基本都在地方大狱之中。”

“此事倒是做得隐蔽,未曾听闻。”韩嘉彦一面说着,一面将方才茶水写的那四个名字抹去。

“因着还牵扯到了闽茶、川茶等茶产区,怕还有其他的成员不曾落网,故而没有大肆宣扬,还等着一网打尽。”

“那为何不入大理寺狱?”

“因为段成才还牵扯到了去岁开封府的一起刑案,故而开封府要先行审理此案,再统一交由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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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复审。”

“是甚么案子,某就是好奇一问,况知兄若是不方便告知,可以不说。”

龚守学也并未隐瞒,解释道:

“这案子……兴许师茂兄也听说过。有个契丹商人,去年三月溺毙在了汴河之中。这案子也是我负责查的,只可惜线索极其稀少,很快就没头绪了。

“不过这契丹商人最后出没的地界是汴京茶场,同一时间,茶帮的核心骨干段成才就在汴京茶场之中,且很可能与被害的契丹商人接触过。上级怀疑段成才有重大的作案嫌疑,故而将他列入了这案子的通缉对象。”

“况知兄不认可这个判断?”韩嘉彦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确实不认可,因着有许多细节对不上,通缉段成才,不过是为了找个能顶罪的交差了事。即能打击茶帮,又能向辽国交代,何乐而不为。但这不是案子的真相,所以我不认可。我姑且一说,师茂兄姑且一听。”龚守学笑笑,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

二人又聊了几句,龚守学便起身告辞。送走他后,韩嘉彦坐在閤子沉吟等待了片刻,等来了翟青。

“师叔,都准备好了,就差车马了。”

“备一辆四人马车就够了。”韩嘉彦回道。

“好,我明白了。”翟青一揖手,便又离去。

待他离去,韩嘉彦背起包袱下楼结了茶钱。接着绕到水官茶肆的后巷,上了一辆停靠在这里的马车。这是一架很小的马车,乌篷之下只够一人落座,两人都嫌拥挤。马车的车辕之上坐着个穿黑衣,戴斗笠的男子,正是浮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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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坐入车中,解开腰带,除去外袍,内里是一整套夜行服。而长条黑包袱里,便是她的龙尧剑。她取剑出鞘,用麂皮布仔细擦拭打理剑身,神情肃穆。

“如何?”坐在车辕上的浮云子低声询问道。

“事情比我们想得要严重,陈硕珍与茶帮三柱石一起被抓,茶帮覆灭。”说着将方才龚守学告诉她的事情,都说与浮云子知晓。

“哈哈,茶帮怎么会轻易覆灭。只要有茶一日,茶帮就还在。有没有陈硕珍,并不紧要。”浮云子倒显得十分豁达。

“我只怕我们要查的事情,查不明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查不明白,就换一条线。”

韩嘉彦不再多说甚么,剑枕双膝,闭目养神,脑海里一遍一遍过着今夜的行动计划,静候夜幕降临。

红日低垂,逐渐掩没于天际。开封府雄伟的府门也逐渐被深沉的夜色笼罩,有值夜的胥吏给开封府内的诸多灯笼点灯。府门旁的鸣冤鼓侧,两名身材高大的军巡力士带刀伫枪,挺立护卫。

穿过府门,为仪门,仪门东西两侧通往办理具体公务的职属部门,如左右司理院等。

仪门之后是开封府长官的办公大厅,叫做“设厅”。设厅与仪门之间,有一块戒石,上刻“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铭文。

设厅的两侧,同样分布着各个职属部门。左侧为府院、司法厅、司户厅、佥厅、节推厅、察推厅等,右侧为储放公共物资的库房,如军资库、甲仗库、常平库、架阁库、公使库、钱库等。

设厅后面,是开封府长官生活起居的地方,还有用以待客休闲的园林——府圃。

入夜后,各司各部都会留人值夜,而左右军巡院每夜也都有值守队伍,重点布设于诸库房之中,彻夜轮守、巡逻。

正是日夜轮替之时,今夜负责戍守架阁库的军巡校尉换防后立在了架阁库铁将军把门的大门口,无力地打了个呵欠。

他身侧的同僚笑骂了他一句:“刚到点就瞌睡起来,你这整日的不是吃就是睡,猪啊?”

“滚你娘的,洒家昨儿赌了一夜,一宿没合眼,今夜又轮夜班,能不困?”

“是吗?手气如何?”

“输光了。”

“哈,我就知道,你这臭手。”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笑骂间,并不知晓架阁库二层的飞檐之上,有一个黑影背负碧剑,面戴傩面,正无声无息地蹲在阴影中,手里摸索着身后的窗锁。压根无人察觉她何时入内,更无人发现她如何在府内行走,如鬼魅似幽影。

“咔哒”一声轻响,窗锁开启,黑影缓缓推开了身后的牖窗,身子向后一倒,便没入了架阁库二楼之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七十二章

开封府架阁库,是一处三层阁楼,每一层都相当高敞,内里排布着几十排书架。这些书架之上,多半都是民事、田亩、诉讼案底等案卷存放。

而贴墙则布满直通天花板的大立柜,这些柜子都是带锁的,每一列都是连环锁,需要打开最底层的锁口,才能打开一整列的书柜。

燕六没有过多地在第二层浪费时间,进入之后,便直接循着楼梯上了第三层。十七岁那一年,刚从龙虎山归来的她知道了娘亲三年前已去世的消息,无法接受之下,曾央求长兄以他的关系带她入开封府翻看案卷。

由于案卷不外借,因而彼时她就候在架阁库之外,亲眼看到书吏爬上了三层,取出了案卷。她知晓刑事卷宗都存放于第三层,哪怕八年过去了,想必这个格局也并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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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判断是正确的,第三层的书架之上都是刑事卷宗,结案的或正在审理之中的大多存放在敞开的书架之上,方便于取调查阅。而大案要案以及涉密类案件,则锁闭于大立柜之中。

书柜之上有标识,按照年月排序,以方便精准查阅。

燕六从怀中取出一个黑布包裹的小球,打开黑布,便有荧光照耀发散而出。这是一颗夜明珠,如此她便可以避免在架阁库内生火。夜明珠的光芒比火光更微弱,她试验过,夜间从阁楼之外并不能识别出夜明珠的光芒。但这点光芒足以让她辨识出小指甲盖大的文字。

迅速找到了元丰四年七月的柜子,她先翻找敞开的柜子,翻了约莫一刻钟,没能找到娘亲那起案子的卷宗,这在她的预期之中,她知道娘亲的案子多半是要锁起来的,一是十一年过去了,老卷宗肯定是要储存起来,二是娘亲的案子确实是无头悬案,疑点重重,但却被草草结案。

不过今日她入架阁库可不单单只是为了查娘亲的卷宗,熙宁九年念佛桥歌伎落水案和去年的西夏商人溺毙案也是她这次翻卷宗的重点。这三起案子疑点重重,且都有一个共通点,死者都是溺毙而亡。

她又找到了元丰四年七月的上锁柜,小心将锁撬开,开始查找起来。又翻找了一会儿,她总算找到了娘亲案子的卷宗,将其翻开,熟悉的文字进入眼帘,这卷宗她反复读了几遍,每个字都刻入了脑海,如今回看,仍然与当年别无二致。

娘亲尸首的验尸结果是口鼻泛白沫,溺亡。尸身之上没有任何外伤,散发,发簪丢失,衣衫也完整,衣衫之内不曾夹带任何多余物品,双手干净、指甲之内也无异物。判断并无他杀可能。最终断为意外失足落水溺亡。

但这显然不正常,她出门起码会带着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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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若真是去为人接生,也该带着存放器械的医药箱才是。怎么这些东西都不曾见到?且母亲会武功又会水,怎会溺亡于汴河这种并不很深、且流速很慢的河水之中?

她叹了口气阖上卷宗,想必八年前被她翻阅后,这卷宗就此尘封,再也没被打开,也没有添置任何新的内容。

她感到失望,但这也在她意料之中。这么多年过去了,有谁还记得韩家最卑微的姨娘杨大娘子?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气馁,反倒将娘亲案子前后时间相差无几的卷宗都迅速翻阅了一下。很快,一起案子进入了她的视野。

元丰四年五月时,相州出了一起劫盗杀人案,相州审理完毕,但在审刑院复核中,发现此案错判,三名盗贼之中,有两名从犯不该判以死罪,但彼时此二人已然被处死。此案于是被审刑院发给开封府异地审理。

开封府在审理过程中,发现相州负责判决此案的观察判官陈安民有问题。陈安民身份不简单,他是文彦博的小舅子,文彦博长子文及甫的母亲便是陈安民的亲姐姐。而文及甫又是当时左相吴充的女婿。

陈安民为了消灾弭祸,一面让下属用钱贿赂大理寺上下官员,一面让文及甫请吴充之子吴安持帮忙,吴安持还是王安石的女婿。

彼时是蔡确担任知谏院,他注意到了这个案子,看出此案之中的官场牵扯,故而将此案发往御史台,御史台介入,直接杜绝了此中的官官相护。最终导致陈安民被罢官。

七月时,陈安民回到开封府家中,没过多久就突然一命呜呼了。卷宗上记载,时间是七月廿六,死因是突发心绞病不治而亡。而她的娘亲杨璇是七月廿九被人发现溺毙于汴河之中的,期间只差了三日不到。

燕六之所以会注意到此案,是因为她记得章素儿曾说过,她七月廿八那一夜因不明原因跑出家中,曾在一处街角亭避雨,见到了对角一户人家挂着白灯笼,正在治丧。

会不会就是这个陈家?

陈家在哪里?她翻遍卷宗,未有记载,不过这倒不难查。

她收起卷宗,又用撬锁针将锁锁了回去。为了掩盖她曾进入过架阁库的痕迹,这是必要的步骤。

接着她又找到了熙宁九年歌伎落水案卷宗,同样也是锁着的。死者李冥,艺名岚蝶儿,张定远之妾。

张定远?!白矾楼的老板?原来岚蝶儿的丈夫竟然是他。

她又仔细去查看李冥的人际关系,发现基本都是围着张定远转。但有记载的只从她十三岁入白矾楼为歌伎开始,之前的出身记载一概全无。

据张家老夫人、张定远之母的口供记录,岚蝶儿自称是庆历五年生人,自言家中赤贫,七岁时失怙失恃,舅姑将她卖为奴婢,因着有几分姿色,辗转被卖入白矾楼。

她小张定远三岁。刚入白矾楼时,张定远还是少东家,尚未继承家业。七年后,她二十岁,虽然不是白矾楼最出名的歌伎,但与张定远已然走得极近,有了实际上的肉/体关系,在白矾楼中地位十分特殊。

张定远二十八岁时接过家业,不久她便嫁给张定远为妾,时常也会帮着丈夫打理生意,白矾楼关于盐、酒的这一部分生意,有相当一部分是她主理。她和漕运一系的人关系极好。

漕运……燕六沉吟。

她出事的时间是熙宁九年的腊月十八,彼时张定远带着他的三个儿子皆在外行商,尚未归来。张定远的老母、正妻皆在家中,家里的奴婢仆从也未出门。约莫傍晚时分,本在家中的岚蝶儿在并未告知家人的情况下,悄然出了家中,随后被元达和尚“目击”到于念佛桥上坠河。

这是第一个疑点,因为张家就居住在白矾楼附近的宅院之中,距离念佛桥很远,步行要走三刻钟,坐驴车也要一刻钟还多。查过当晚的张家附近的车马租赁点,并没有人见过岚蝶儿来租车马,她应当是步行去了念佛桥。

元达和尚的供词里,自称双目无法视物,离得又远,故而不能说清杀害岚蝶儿的人是谁。他只知道岚蝶儿确实与人发生了争执,他听到了争吵声、惨叫声,紧接着就听到了落水声,整个过程非常短促。

燕六眉头蹙起,她知道岚蝶儿被毁容了,如果说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凶手来得及毁容吗?

她将卷宗翻回仵作验尸的记录,仔细查看。岚蝶儿的面庞是被刀刃割烂的,如果真如元达和尚所说,惨叫声后紧接着就听到了落水声,显然凶手是来不及一刀刀地划烂岚蝶儿的脸的。

怎么回事?是元达和尚在撒谎,还是说岚蝶儿落水后一时没死,还发生了什么,导致她被毁容?她记一下这个疑点。

而岚蝶儿的死因与杨璇一样,口鼻有白沫,是溺毙而亡。毁容,是发生在溺毙之前的,因为她面上有部分比较浅的伤口出现了结痂愈合的痕迹,人活着伤口才会愈合。

她被毁容这个过程,显然是相对较长的。不该是在桥上发生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很可疑……她越发心惊。

看完了岚蝶儿案的卷宗,她照例将卷宗重新锁好。接着她又走到最近两年的刑案卷宗架子旁,西夏间谍溺毙案发生在去年三月,算是比较近的案子,而且至今尚未结案,想必会放在非常容易触及的架子上。

不过她找了一遍,没有,她也没有奇怪,想来这案子的卷宗应当尚未归档,还在开封府判官们的手中。

至此,她在架阁库内需要查阅的事项就全部查完了,不过她估算了一下时间,距离接下来的行动还有一段间隔,她便下到二层,查找起陈家的宅第契书。陈安民是士人,他的宅第归属开封府士曹参军管理,不多时,她果然找到了陈安民宅第的管理记录。

她随即吃了一惊,原来这宅子距离念佛桥并不远,就与现在文家所在那片宅院毗邻。陈安民死后,这宅子空置下来,由文府托管,现在似乎是对外出租。至于租客是谁,就没有记录了。

熙宁十年年初,岚蝶儿案后约莫两个月,文彦博一家就搬到了念佛桥畔。四年后,元丰四年七月,文彦博的小舅子陈安民死在了念佛桥畔的陈宅之中。三日后娘亲溺毙于汴河。

这难道真的都是巧合吗?她不相信。

她收起了夜明珠,又从窗户潜出,静悄悄不曾惊动任何人地穿过府衙的重重楼阁,向不远处的开封府长官办公区域潜行而去。

今日真正的目的已经达成,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演上一出大戏。

……

裴谡理了理身上的宦官袍服,在两个随侍的簇拥下,自开封府侧门进入。已有一名开封府吏员在候他,等他进来了,便带着他一路快步往开封府大牢行去。

他大阔步前行,行步如风,以至于那领路的吏员有些赶将不上,只得一路小跑追着。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开封府大牢前的司法厅。已有几名身着官服的官员候在此处多时了。

“范龙图,久侯了。”他一进入,只与上首座的权知开封府范百禄行礼,其余人一概不理,直接落座于下首第一处空着的位置上。

“裴昭宣客气,因着时间紧急,明日朝会便要有个初步的裁夺呈给太皇太后,故而今夜将你约来详谈,搅扰之处还望海涵。”范百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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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又将身侧几名官员介绍给裴谡认识,他们分别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以及枢密院派来的代表,基本都是五六品的中级官僚,只负责上传下达,并不拿主意。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本就是三法司,会派代表来很正常,这枢密院之所以会派代表来,是因为死去的契丹商人牵涉到了边事,这归枢密院管辖,故而要派人旁听。

当然这个契丹商人到底是不是契丹人,还存疑。

“范龙图不必多言,直入主题罢。”这裴谡说话直来直去,很不客气,显得倨傲无礼。惹得在座几位官僚面上不是很好看。

奈何此人现在是太皇太后眼前的红人,不仅背景强还刚立了大功,很是惹不起。因而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

“抄录的卷宗就放在手边,我们几个都已看过,裴昭宣要不先看看?”范百禄倒是毫无情绪波动,平和问道。

“不必了,我对这四人的情况了如指掌。主要是这个段成才杀契丹人的事,目前的审理结果如何?”裴谡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并不认罪。”刑部代表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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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想来也不会认罪。”枢密院代表冷哼道,“哪有会老实认罪的罪犯。”

“问题是他不论认不认罪都是死刑,已然是债多不愁。若真是他干的,为何不干脆认了?”御史台代表疑惑道。

范百禄打圆场道:“虽然没认罪,但他还是招了一些事的。这个契丹商人,实际上是西夏人,说的是西夏语,这就是最大的收获。这就不会影响到大宋和辽国的关系了。”

“这倒是件好事,我们已派人赶往白沟河榷场核实过了,这个契丹商人的身份确实被顶替了,其尸首目前也在榷场附近的山林中找到了。”枢密院代表道。

“这也不能就说是西夏人顶替了他呀,而且杀的是西夏人就好了吗?这不还是要影响到和西夏的关系?本来西边就紧张,这下给西夏人找到由头了,又要来挑衅掠杀。”御史台代表愤愤道。

“将他抛出去顶罪不就完事了。”枢密院代表不耐烦地道,“除了段成才,凶手还能是谁?”

“他不是还有个同伴下落不明了吗?”刑部代表道,“这里面有疑点啊。”

“唉,刑部、御史台,你们二位整日里审案子脑子都审成木头了罢,不带转弯儿的?”

“你说什么!”

说着说着,刑部、御史台代表和枢密院代表又吵嚷起来,范百禄连声劝架。想来这架已经从白天吵到了晚上,还没吵出个结果来。

燕六伏在屋顶之上,周身都融于夜色之中,静静听他们吵架。裴谡今晚的到来在她的计划之外,不过看眼下他们吵成这样,多半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了,故而燕六倒也不着急。

她正在等待着潜入大狱之中的师兄浮云子的信号,救出那四个人,师兄计算过,大约只需要半刻钟时间,当然这是顺利的情况下。此时距离约定好的师兄潜入救人的时间约莫过去了不到半刻钟,应该快了。

“我真不该和你们坐在这里浪费时间,安排一下,我要亲自审理段成才。”裴谡略显尖利的嗓音忽而穿透了那几个官吏的吵嚷声,随即厅门被推开,裴谡大阔步走了出来,就要往大狱而去。

不好!

裴谡的嚣张跋扈与急不可耐远远超出了燕六的预期,而此时浮云子还未发信号。情况急转直下,一旦裴谡闯进大狱,就该发现不对了。

需要即刻改备用计划!

燕六一咬牙,猛地从屋顶起身跃出,龙尧于半空中出鞘,嗡鸣着朝裴谡的头顶劈去。裴谡霎那间察觉剑气,来不及回头,立刻向侧向滚出躲避,险之又险地避开,但头顶幞头的一脚被剑锋劈断了。

“谁!是你,燕六娘!”裴谡滚地而起,当即从靴子里摸出一把防身匕首,一抬头就看到了展剑而立的燕六。

“是我,裴昭宣还认得我,是燕六的荣幸。”她笑意吟吟道。

“哼!果然,你和茶帮的人是一伙的!开封府的儿郎们!行走的悬赏就在眼前,还不来取?!”他尖着嗓子高声呼喊道。

听到动静,外部有大量杂乱的脚步声向这里涌来,宿卫开封府的军巡军士们披甲执锐,一拥而来。

“哈哈哈哈哈!燕六项上人头就在此,有本事就来取!”她大笑喊道,一振剑,闪电般向裴谡冲去。

第七十三章

当燕六在开封府大狱前与裴谡等一众人等开战之时,浮云子正艰难地托着一个沉重的大汉往大狱的气窗上爬。

这位大汉正是段成才,他长得又高又壮,但没奈何人处在晕厥的状态之中,必须要靠人把他抬出去。

浮云子在下面使劲儿推,杨浩然、任品规二人在上方拉拽,三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终于把段成才拽到了气窗口。但因着气窗狭窄,段成才身材粗壮,一时之间又很难将他弄出去,不得不一点一点地磨,胸腹和背部的皮肤都要被磨烂了。

而已经在窗外的陈硕珍焦急万分,她已经听到了大狱前的动静,且听到了有军士在呼喝,要派人来大狱后面查看,若不抓紧时间,他们就会再度落入罗网。

浮云子的计划是这样的:

自从决定劫狱,他曾三次勘察开封府,注意到开封府中的一个杂役小吏,他负责洒扫送饭,做一些杂事,他经常值夜班,且专门负责给牢狱之中的狱卒送饭。浮云子跟踪了他两日,摸清了他的声音和举止特征,又制作了他的人皮-面具。

行动这一日,他趁着这个小吏不备,将其打晕绑住藏起来。随后装扮成小吏潜入了开封府,并按时按点给狱卒送饭。

如此混入大狱,又在狱中巧舌如簧,使赌博玩乐的手段,吸引散布在狱中的狱卒全部集中到了值房之中,然后乘人不备,闭气、放出迷烟,将所有狱卒迷晕,锁在了值房之中。

接着,他不费吹灰之力摸到了钥匙,打开关押陈硕珍等人的牢房,并开启了他们的枷锁。他劫狱的动静显然惊动了牢房中的其他犯人,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冷眼旁观,浮云子一概不理,反正不论他们如何扯着嗓子叫,声音也传不出这大牢,惊动不了外面的人。

直到这一步,都与计划一般无二,然而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

他有预料到陈硕珍三人受刑的情况,只是没想到开封府下手这么重,连番的鞭挞杖刑将段成才打得皮开肉绽,整个人承受不住晕厥过去。

以浮云子对开封府大狱的了解,开封府作为首善之地的牢狱,为了给天下做出天子脚下、仁爱之地的表率,素来对于用刑十分审慎。在包龙图知开封府后,上行下效,执法严明,更是几乎没有出现过屈打成招的情况。

而类似段成才这样的死囚,因为涉及的案情重大,一般也不会急着上大刑,三法司会审后,若嫌犯执迷不悟,拒不招供,才会上刑。

这还没三法司会审呢,开封府就擅自上大刑,这显然超出常理。也正因如此,这给他劫狱的计划造成了一定的阻碍,减缓了不少时间。

开封府大狱只有一个正门出口,显然不能走正门。按照浮云子的计划,从气窗爬出来后,便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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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府圃之中的一片竹林。这竹林隔绝了大狱与知府私人住处,穿过竹林进入府圃,可以进入知府的私人地界,然后便可从侧门而出。

他安排的马车,就候在后门附近,等他的信号。一旦从后门出来,浮云子便会吹响鹰哨作为信号,届时马车会来接他们。而燕六听到信号,则会开始大闹开封府,吸引官兵的注意力。

气窗钉着木栅栏,其长宽高本身尚不够一个成年人钻出去,不过浮云子既然做好了计划,也会考虑这一点。开封府大狱是砖砌结构,浮云子早早就松动了气窗附近的几块砖,用的是他自己调制的腐蚀液,每天都过来抹两遍,墙砖已经全部松脱了,从内里用锤凿敲一敲,便能轻松将气窗连带着附近的砖块都拆掉。

不过他低估了段成才的体型,加上时间紧促,窗子还是开小了。

好不容易将段成才送上去,浮云子都快累瘫了。喘了口气,来不及去关注外面燕六的情况,他立刻跳上气窗钻了出去。

“这里走!”他带着几个人往竹林里跑,但此时已有开封府的官兵围了上来,并有人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奔跑于竹林之中的身影。

“在那儿!”

“站住!”

“哪里跑!”

呼喝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大批的开封府官兵快速围了上来。浮云子、杨浩然、任品规三个男人抬着段成才气喘吁吁地往外跑,杨浩然、任品规本来就身上带伤,好几日茶饭未进,早就饿得没了力气,浮云子方才也把力气使将出去七分,不剩下多少了。因而带着一个如此沉重的人跑,速度压根比不过这些官兵。

陈硕珍虽然是女流之辈,可胆气、毅力均是人中龙凤,她身长五尺三,体型比之一般女子更为魁梧健硕。自幼习武,一身高强本领,因着有勇有谋,靠本事被推举为茶帮首领。

黑暗中,她忽而看到竹林中有几节砍倒的老竹,就堆在林子里尚未被运走,于是顺手抄起一根,给几人开路。

“啪啪啪”,一根竹棍在她手中使出长枪一般的威力,棍头开花,有无可匹敌之威,竟然将围上来打算包抄众人的官兵打得四仰八叉,硬是破开了一个缺口。

好霸道的枪法!浮云子在后面看着暗暗心惊,心道这枪法可不是哪个山野之人随随便便能练出来的,必然是有传承的。

几人趁机加紧逃跑,官兵在后方追,但此时,被拖住包围的燕六也赶过来了。她剑锋所过之处,人所不能匹敌,裴谡即便武艺高强,也无法近身。因而虽然本领尽出要把她围死在大狱之前,却硬是被她破开一道口子,冲了出来。

她脚下生风,跑得极快,闪电般饶过了大狱往竹林奔去。裴谡带着官兵在后面紧追不舍。并急得大喊:

“弓弩手!弓弩手还没到吗!?”

开封府的弓弩平日里都封闭在军械库之中,因着弩是管制兵器,哪怕是开封府的军巡一般也不会使用。所以紧要关头,官兵配备弓弩就需要时间。

承平日久的开封府军巡官兵,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弓弩了,突然遇袭甚至难以反应过来,显得相当迟缓。不过饶是如此,仍然有三五精英弓弩手跌跌撞撞追了上来,并向奔逃之中的燕六发射弓箭。

燕六的身影在夜幕之中如同蝙蝠一般灵活,穿梭于竹林之中,迅捷地躲避着弓箭。

追在后方的裴谡趁着弓弩手发射弓箭搅扰,从腰间摸出飞针暗器,瞅准时机对燕六打出。燕六发觉右手后侧有箭矢射来,左手侧却也有一股阴寒的危险之气,危机之中急中生智,使出一个旋身跌,身子打着转儿伏了下去,到最低处手一撑,又弹了起来。继续逃跑。

尽管极限躲避躲开了大部分的攻击,但仍然感觉到左侧后肩一紧,顿时麻了一片,她知道自己中针了。

顾不得那么多,她飞身赶到了竹林外侧,与奔逃至此的浮云子等人汇合。并仗剑加入战阵,将龙尧舞得滴水不漏,帮助陈硕珍拖延住追击的官兵。

陈硕珍本有一些体力不支,支撑不住,这会儿突然得到助力,顿时战意大激,手上竹棍又加了两分力道。

她看向身侧不远处这个黑衣傩面的女子,见她剑法凌厉至极,招招致命,一时大惊。因着她发现自己识得这剑法的路数,这剑法已是二十多年不曾得见了。

但危机之下来不及思索太多,她与燕六分别负责两个方向上来的大部分敌人,苦熬苦战,且战且退,总算等到浮云子三人半拖半抬地将段成才从侧门救了出去。

“包围!包围的人呢!”裴谡大急,连声高呼,奈何他指挥不动开封府这帮官军。他们无人统一部署指挥,遇袭之后就是一团乱,脑海里压根就没有合力包围开封府的概念。在府里传来警报声时,门口守卫的人都跑进府内支援了,侧门这里防守空虚,就留了两个人守在这里象征性地看着门。

但这两个人显然被门外的接应之人给干掉了,浮云子等人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地出了门去。

“你快走,我断后!”燕六对着身旁的陈硕珍高喊道。

“你撑得住吗?”陈硕珍问。

“走!锁门!”燕六不愿过多废话。

陈硕珍手上脱力,已然榨干了自己最后的力气,眼瞅着再不走自己可能会拖后腿,于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提着竹棍飞身出了侧门,将门一带,顺手将竹棍卡在了门框的对角线上。如此,这扇对外推开的门就被一时间堵住了。

燕六听到了关门声,观察到两个官兵想绕开她去撞门,于是回身一剑,劈向那两个官兵,锋锐的剑锋划开了他们的后背,鲜血飞溅,他们应声倒地,惨叫不止,吓得其余官兵再不敢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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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六一直收着手,不愿杀人或过度伤人,但这会儿遭到围攻,已然杀红了眼,有些收不住力道了。

她眼观六路,以惊人的速度挥舞着剑,打开四面八方的袭击,给自己创造突破口。余光中,忽见裴谡不知何时绕到了她左手侧的刁钻角度,手中多出了一只制式弩,冷不防就放出一箭打向她。

她惊了一跳,尽全力避开却仍然躲避不急,箭矢扎进了她的左臂之中,穿透了她的上臂。她左臂本就中了一针麻痹了,现在又中一箭,虽然疼痛并不剧烈,却因洞穿伤开始不断流血。

她知道这下彻底糟了,流血不止,会给她的逃跑带来极大的阻碍,流血不止等于是一路留下标记,很容易便能追踪查找。

不论如何,现在不能再在这里耗下去,必须立刻逃走。她一咬牙,狠狠挥舞龙尧,挡开三名官兵刺来的长枪,顺势夺过其中一人手中长枪,迅猛地大范围挥舞,迫使包围的官兵让出一大片空地,她随即将长枪当做撑杆,猛地助跑撑地,提气轻身飞起,越过了开封府的墙头。

裴谡早就察觉她的动向,对着她当空又打了两箭,奈何燕六动作极快,他上箭的速度还是慢了,也来不及瞄准,都打空了。

“追!”他恨恨咬牙,看着那帮还在撞门的开封府官军,他简直无语至极,叫了一个人站在墙下跨步搭手,自己提气轻身,踩着那人的手、肩,就飞身跃出了墙头。

一出来,就看到远处街角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他几步奔过去果然看见了血迹,于是立刻如猎犬一般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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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迹一滴滴落在砖石地面上,在月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这开封府附近的街道繁杂密集,多是商铺、住宅、市场汇聚之处,燕六在这复杂的巷道中穿来穿去,不停地打转拐弯儿,把裴谡都绕晕了。

这燕六的轻功太强,哪怕受伤也丝毫不影响速度,裴谡死活追不上,不多时竟然发现连血迹都消失了。这下成了没头苍蝇。

他望了望前,又望了望后,此时他正身处一处不知名的巷道之中,右手侧有一户人家的侧门。他看了一下,这门大门紧闭,门上还挂着锁,两侧墙壁之上没有任何痕迹,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耽误时间去敲门,而是径直向前跑去,继续追索。

而此时的燕六刚刚爬过这户人家的院墙,摔在了墙下,半边身子全麻了,动弹不得。如果裴谡选择进来查看,她定然躲不过了。

她在奔逃过程中,将左袖撕了下来,死死扎住了被箭矢洞穿的手臂上围止血,又用右腿裤腿一圈圈裹住左臂,避免血液滴落,才勉强躲过了追踪。

然而现在她已然无力再跑,只能在角落里缓缓调息,尝试着重新积聚力量。

方才她并不是没头脑地乱跑,在备用计划之中,她还有一个最后的自救手段,她知道开封府附近有一处地方可以在危急之下藏身,这个地方的主人应当不会把她供出去。

但愿她没有跑错地方,方才饶了那么多路,她自己都差点没认出来自己身处何方。

不知那裴谡到底在针上喂了甚么毒,燕六脑海已相当迟滞了,方才一系列的剧烈运动促使毒素加速运转到了她全身,尤其麻痹了她的大脑。她头晕眼花,耳鸣不止,眼前的景象都变得五彩斑斓。

有人提着灯笼走来了。燕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她跑错了地方,那就全完了,她握住龙尧剑柄,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打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随即,她听到了来人清脆悦耳的嗓音:“是你?燕女侠?”

她听到来人呼喊身边的亲信过来救人,脑海终于相当迟滞地冒出了最后一个判断:是李师师,我没跑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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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她就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第七十四章

赵樱泓没想到晨间写了一封信,托梁从政送给官家,傍晚就又见到了梁从政。他是来送官家的回信的。

“长公主,官家有口谕:收到来信,已遣入内省抄录,陆续送至你府上。”

赵樱泓行了一礼,收下来信,又留梁从政吃一碗热汤暖暖身再走。梁从政腼腆地吃下,深深一揖,背着褡裢上了马,迅速回宫。

赵樱泓回到自己的书房,裁开了官家的信,阅读其中内容。

官家先是说了说他最近的为政心得,他首先指出了几个政事上的问题,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都是国朝老大难的问题。但中途却话锋一转,提起了韩嘉彦。

他说韩嘉彦果然见识非凡,提出了整顿吏治的良法,他近来专门就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刻地思索,已有了初步的整治框架。

赵樱泓虽然早就猜到韩嘉彦的懦弱无能多半是装的,但如今被官家证实其才华,心中不由得唏嘘不已。

这么说,那篇策论果真出自他手,他确实是治国良才。只可惜因着长兄压迫,不得不断了前途,与自己成婚。

他与他兄长之间的矛盾,不仅仅是早年间的家庭矛盾,更是政见的根本不同。怪不得他兄长要如此打压他,不让他得志,又让他得享一辈子荣华富贵,一方面消磨他的意志,一方面牺牲他以攀附皇权,进一步抬高稳固了韩家的地位。

这一手可真是狠毒。

说完了政事,官家又提到了他自己的婚事。说是等三月过去,四月他可能就要大婚了,大婚的对象是眉州防御使、马军都虞侯孟元的孙女孟攸棠,过不多久,她就会成为孟皇后。

行文至此,官家的笔锋转缓,带上了几分忧思意味。他提到了一个心爱的侍女刘漪柔,他初尝爱情滋味,感到欢喜万分,恨不能日日都与她黏在一处。奈何不能娶她为妻,给与最为荣耀的地位,感到哪怕贵为九五之尊也不得丝毫自在之处,委屈愤懑不已。

【吾不知姊与驸马相处如何?初婚之时,姊万般无奈,多是对他不喜。不知如今心中可有转圜?他本性温和良善,奈何被逼迫至此,如履薄冰,吾能体悟他难处,还望姊对他多些关怀包容才是。汝二人为夫妻,当相濡以沫,共赴白首。】

读到此处,赵樱泓的内心深处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对韩嘉彦缺乏耐心和包容,至今也不曾给他好脸色。若当真换位思考,他内心深处又该是多么惶恐难安。

何况她……又对燕六暗生情愫,那“相濡以沫,共赴白首”八字好似尖针,刺痛了她的眼。

我这样做真的好吗?本就无法与燕六相守,只是因为她给了自己一时的关怀与自由,便对她牵肠挂肚,可最终她们还是不能在一起,这对她们谁都不好。

这段感情是否还该持续下去?

官家这封信的最后一段,让赵樱泓陷入了怔忪沉思:【问世间情为何物,姊可有解答?吾已通情、事,亦可看出驸马对姊心怀爱慕,吾曾问他对汝之感受,他眼中情愫绝非作假。不知姊可曾对驸马生情?还望姊多多思量,爱己爱人,莫要为自己虚设囚牢。弟只愿姊幸福安康,顿首顿首。】

韩嘉彦竟然对自己心怀爱慕?赵樱泓一时之间难以相信,因为她自己完全没有看出这一点。但看弟弟字字句句真诚,也不像是在说瞎话,她一时之间陷入了犹疑之中。

我不知韩嘉彦已对我生情,又已然对燕六的感情心生动摇,是我太过凉薄?还是我压根不懂什么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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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的赵樱泓,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她收起弟弟的这封信,目光又投向了那封弟弟写给韩嘉彦的信,一时无比好奇那信中究竟写了甚么。

她想了想,咬了下唇,将信放在烛火前,并不拆开,只透过火光去瞧里面的字。宫中的信封乃是上好的眉山布头笺,光洁厚实,密不透光,她瞧了半晌,啥也没瞧见。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擅自开启这封信,人生至此十八年,她素来光明正大,不会去做些偷摸的小人行径。然而转念间,她又想起自己与燕六私会之事,这难道不是偷摸行径?她不禁又为自己感到羞耻。

也许她需要正视自己的内心,她到底想要什么,思索清楚,将一切处理妥当。

该如何做?答案只有一个,清晰明了。她内心深处忽而恍然得悟——放燕六回归江湖,向韩嘉彦坦白自己夜会燕六的隐秘,才是唯一的正心之道。

她是曹国长公主,是先帝三皇女,她可以没有爱情,没有自由,但她不能不顾帝国,不顾天家尊荣;更不能不顾自己良心的谴责。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此为君子。赵樱泓自问自己是君子,怎可迷心失志。燕六是江湖鱼鸟,强留她则无异于画笼囚鸟,于她于己都非长久之计。

她本心向往自由,怎却做出囚锁他人的行径,这可真是己所不欲,却施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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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泓,你嫁给韩嘉彦有多委屈?委屈到已经失了自己的本心了!

原来你并不爱燕六,你只是放不下心中的向往,不甘于一段强加的婚姻,但求一个人可以给你温暖与自由。你真的爱她吗?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何谈爱。你给不了她任何东西,却不断从她身上汲取温暖,你只是缺乏关怀而已。

如此叩问心扉,她忽而顿悟,不觉后背沁汗。但又有种病体初愈的通透淋漓之感,仿若幻梦初醒,明证前路。

她在夜幕中枯坐于书房之中良久,心绪渐渐平稳了下来。她将那封官家寄给韩嘉彦的信端端正正摆放在桌子中央,决定明日等驸马归来,便亲手将这封信转交给他。若有可能,她还想找韩嘉彦好好谈一谈。

打定主意,她吹灭了烛火。今夜虽无燕六陪伴,她却酣然入睡。

翌日,赵樱泓早早就醒来了,这是她出嫁后第一次醒得这般早。清晨起身,唤来媛兮梳妆,她决意早间去活动活动筋骨,再用朝食。

却不曾想刚在花苑里转了一圈,忽而遇上陈安带着三名军官赶了过来,其中两人是守卫公主府的禁军步兵都头王隋以及副都头高平远,还有一人面生,赵樱泓不认识。他们神色肃穆紧张。见到赵樱泓后,纷纷行礼下拜。

“出甚么事了?”赵樱泓问道。

陈安叉手道:“禀长公主,昨夜开封府突遭劫狱,有四名重犯被劫走,犯人是团伙作案,其中有一人是前段时间名噪一时的燕六娘。凌晨时消息传入宫中,惊动了官家,因着燕六娘此前有袭击您车马的前科,官家担忧您的安危,特遣马司朱都头带一百马兵前来,加强公主府的宿卫。”

“嗡——”赵樱泓短暂起了耳鸣,一时脑海迟滞,没能反应过来陈安在说甚么。为甚么担忧我安危?谁劫了开封府大狱?

六娘……劫了开封府大狱?!

她忽而脚跟一软,身子晃了两下,身旁媛兮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她。

“为甚么会劫狱?”她恍惚问道。

“长公主?您莫要担心,属下定会保护整个公主府周全。”见赵樱泓面色煞白,朱都头还以为她是被吓到了,立刻揖手表忠心道。

“我问你为甚么会劫狱?”赵樱泓忽而咬牙,逼问陈安道。

陈安顿感威严如山压来,来不及讶异于眼前这位年轻温方的长公主竟突然爆发出这样强大的气场,慌忙应道:

“奴婢亦不知为何劫狱,那四名重犯,似是……似是茶帮的核心首领……再多的,奴婢也不清楚了。”

“必是这燕六娘乃茶帮成员,才会谋划劫走茶帮核心首领。”步兵都头王隋说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赵樱泓一时间难以接受,她眼里的燕六是那样的温和友善,乃是一等一的侠义之人,虽戴着凶恶的傩面,却心如菩萨,常怀悲悯。

如此之人,与逞凶斗狠、数年来不断与官府争斗搏杀的茶帮盗匪难以联系在一起。她有学识,有修养,一身武艺超逸绝伦,佩剑龙尧更是非凡,必然是名门之后。

她为何会与一群盗匪混在一处?

可仔细一想,她第一次出现时救了自己的车马,接着第二次便出现在了白矾楼裴谡设圈套伏捕茶帮刺客的现场,彼时正是因为她的出现,本就要落入罗网的茶帮刺客全都顺利脱身而走。她给赵樱泓的说法是调停争端,赵樱泓现在明白了,并非是甚么调停争端,她本就是茶帮之人。

不,还不能这么武断的下定论,她要向六娘问清楚。可现在她压根不知道燕六身在何处,更不能确定她是否还会再来,一时之间心中焦虑万分。

她稳了温心神,决意暂不去考虑这些。她正忧心另外一个问题——前年十一月时,惊了自己车马的人可并非是燕六,这个凶手至今没能查明,成了一笔糊涂账,那根扎在她拉车御马身上的银针,至今还保存在她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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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开封府大狱突然被劫,此事必然已经传遍了全城,城内人心惶惶,保不齐这隐藏在暗处的歹人又要趁机出来行凶,暗中害她。胆敢袭击皇室车马,暗害皇家公主,必然有极大的阴谋,一次不成哪能善罢甘休?哪怕一年半过去了,也不可懈怠才是。

于是道:“既如此,就请朱都头费心,与王都头、高副都头一起部署兵力,加强巡逻。此外……府内外出的人员是否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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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立刻回答道:“外出采购的都回来了,就只是驸马暂时外出未归。”

“驸马可是今日会归来?”赵樱泓问。

“他是这么吩咐的,说是昨夜外出会友,今日早间便归。算起来,今日资善堂还有驸马的课。会不会是时辰赶不及,直接去了资善堂?”陈安道。

“你差人去问问,打听清楚。他到底去了何处,也未曾与你说明?”赵樱泓蹙眉。

“奴婢问了,但驸马不愿明说。”陈安苦着脸道。

赵樱泓叹了口气,道:“以后不得如此,但凡他要出门,都要问清楚他去何处,就说是我要知道的。他若不愿说,就不放他出去,让他来见我。现在,先尽快把他找回来。”

“喏。”

“陈都知,几位都头,你们随我来,我这府邸有几处地方守备需要加强,否则会让人钻了漏洞潜入进来,我说与你们知晓。”赵樱泓一展袖,返身就在前引路。

三位都头和陈安彼此相视一眼,王隋、高平远的脸色顿时显得很难看,刚来的朱都头有些绷不住,戏谑地看了身旁两个都头一眼,神情似嘲讽似同情。

长公主竟然还知晓这府邸中存在的守备漏洞?连专门负责守备的王隋、高平远都完全不知晓。他们本以为长公主也就是外行指挥内行,却没想到她指出的假山背后、仆从院夹墙等位置,确实存在视线盲区和死角,当真是不容忽视的漏洞。

长公主果真如传闻一般聪慧过人啊,自此几人打从心底敬服,再不敢小瞧这位主子半分。

第七十五章

有光芒透过眼皮映入,鼻尖逐渐能分辨出熏香与草药混合的味道,随即对身体的感知浮现,疼痛与麻痹猛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嗯……”她禁不住痛苦地哼了一声,沙哑的嗓音仿佛不属于自己。她艰难地想要睁开眼,奈何眼皮仿佛灌了铅。试了好几次,终于缓缓睁开一道缝。

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她什么也看不清,许是大脑太过迟滞,她甚至无法分辨那些映入眼帘的事物到底是甚么。

随即听力逐渐回来了,她听到有两个人在压低声音说着什么,声音是从不远处传来的,她想听他们到底说了甚么,可大脑仍旧转不动,故而无法分辨。

她不得不又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直到那两人的对话结束了,她才再次睁开眼。这会儿迟滞的大脑总算开始了运转,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柔软芳香的床榻之上,身上盖着锦被,不远处的置物架上搁着的白瓷香炉正缓缓散着香烟。

她艰难地抬起右臂,掀开盖在左侧的被子,看到了自己被白绷带覆盖着的左半边身子。她暂时没有能力驱使自己的左臂,那左臂就像个挂件一般挂在她身上。但凡有所牵扯,还会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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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肺的疼。

她的外衣全被去除了,只有裹胸还缠在身上,已然被血染红了一大片,干涸板结。下身的裤子也都被除去了,只剩下亵裤还在身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然,龙尧剑与面上的面具也没有了。

她慌张地想要坐起身来,好不容易卷起上半身,却浑身一脱力,又砸回了枕头上。

“诶?你醒了啊,先莫动,你需要静养。”不远处那个方才在说话的声音现在回身靠近,她的容貌身影也进入了韩嘉彦的视野之中。

眉目浓丽,朱唇娇美,正是李师师。只是她现在并没有任何往日里做出的媚态,眉目舒朗,看着韩嘉彦的眸光清澈,含着关怀的意味。

“我这是……”韩嘉彦想要开口说话,奈何那声音就像是破锣裂鼓一般难听。李师师忙去倒了一杯温开水,扶起韩嘉彦,要喂她喝下。韩嘉彦却还是用右手接过水杯,自己喝了下去。

“多谢……多谢师师姑娘。”她干裂的嗓音得到了缓解,原本清亮悦耳的女子本音显得低沉而虚弱。

“不客气,你求助于我,想必是早料到我会救你罢。”李师师帮她用枕头垫着后背,支撑她坐着,接着拿回她手里的空杯,又去倒了一杯,递给韩嘉彦。

“是,元祐六年,白矾楼一面之缘,承蒙师师姑娘相助,在下不敢忘。只是尚不曾报恩,却又劳师师姑娘相救,在下十分惭愧。”

“哈哈哈哈……”李师师忽而咯咯笑了起来,“奴家可没觉着吃亏,毕竟我这无缘无故,突然知晓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好比上天掉馅饼砸中了我李师师,奴家乐还来不及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怔怔地看着她,心提到了嗓子眼。李师师见状,直接点破道:

“侠女燕六娘,竟然是新科进士、新晋驸马韩嘉彦韩六郎,这可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韩嘉彦面上的血色倏然退去,手脚发麻,大脑一片空白。李师师竟然认得韩嘉彦的长相,自己印象中,可从未与她照过正面啊。

当然,在求助李师师的时候,她就预料到身份暴露的风险,毕竟那时候她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陷入晕厥,任人摆布。危急关头,她也顾不得隐瞒身份,先保命要紧。

她是在赌李师师不认识韩嘉彦,所以哪怕见到了燕六娘的真容,也无法与韩嘉彦联系在一起。奈何她赌输了……

“师师姑娘……认得在下是谁?”事到如今,她只能先稳住李师师,看她到底想要什么。

“认得,韩驸马大婚那一日,奴家也在旁观的人群之中呢,那日驸马花冠红袍,端的是俊美天成,惹得开封府一众姑娘心花怒放,却愁新郎非己郎呢。可谁曾想,这新郎,乃是新娘呀,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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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得合不拢嘴,一张口,李师师那在风月场中练就的花腔不知不觉地就出来了,调笑得韩嘉彦一时间赧然地盖下了眼帘。

“师师姑娘……某恳请您替某保密,这个秘密,至今还未有几人知晓,这事关某身家性命,还望您高抬贵手。”韩嘉彦努力别过身子,就要给李师师叩首。

“唉!作甚呢,奴家逗你两句而已。我既然救了你,又怎么会去害你性命。”李师师忙扶住她,阻止她下拜,随即好奇问道,“这个秘密长公主知晓吗?”

“她不知。”韩嘉彦无奈回道。

“那你们成婚这许多日?都不曾同床共枕过?”

“不曾。”

“诶呦……这可不行啊,你们不是打算一辈子都这么过罢。”李师师一时间无语道。

“走一步看一步,不敢遥想一辈子……”韩嘉彦苦笑道。

李师师一时沉默地望着韩嘉彦,眸光看得韩嘉彦浑身发麻,她不得不出声缓解心中的忐忑:

“师师姑娘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这纸包不住火,你这么下去可不行,总还是要向长公主坦白的。”李师师道。

“不论我坦白不坦白,这婚姻都必须存续下去。若她无法接受,要与我和离,我要做的很多事,就做不成了。不仅如此,我可能还会遭到灭顶之灾。我不敢去赌。”韩嘉彦道。

“你要做甚么事?”李师师问。

“我……我要查我娘亲的死。”韩嘉彦道。

李师师眨了眨眼,似是在回忆什么,不多时道:“我好像确实听人提过,韩府的杨姨娘,是你的娘亲?”

“是,她是女大夫。”

“女大夫?我怎么听闻她是妓?”李师师问道,她说这话可不带任何贬低的意味,因着她自己就是妓。

“她只是时常出入烟花柳巷,给妓看病,故而有此讹传。十一年前,元丰四年七月廿九,她被人发现浮尸于汴河之中,此案疑点重重,我至今不曾查清其中内幕。但我知晓她的事……多半与宫中牵扯,因此我也需要驸马这个身份。”韩嘉彦解释道。

李师师一时动容,眸光闪烁。

韩嘉彦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娘亲的事,没有对李师师做任何隐瞒。因着她就是打算用娘亲的事先晓之以情,与李师师先建立起信任的纽带。

“带我入行的李蕴李娘子,曾有一个关系极好的金兰姐妹,也是这样不明不白死了。唉……妓的命,比草芥还薄……”她叹道。

“那位结拜姐妹,可是名叫李冥?”韩嘉彦试探着问。

李师师蹙起眉头,一时惊讶万分:“你怎么会知道?”

韩嘉彦暗喜,这下全都严丝合缝地扣上了。于是将自己查到的关于李冥案件的所有细节都和盘托出,李师师听得暗自心惊,意识到自己触及到了某张大幕的一角。

“文彦博……惹不起,惹不起啊。倒是我与他的孙子文煌真相熟,他时常到白矾楼吃花酒。”李师师道。

“师师姑娘,如有需要,在下便将这位李冥娘子的事也一并查得水落石出,还给你们一个交代。”

“怪不得……怪不得你要夜闯开封府,原来不只是去劫狱的啊。”李师师恍然大悟,随即笑道,“如此,就拜托燕女侠了。”

“师师姑娘不必客气,我为报恩,这么做是理所应当。”

“哎,账不是这么算的。”李师师忽而一笑,“这件事算是给李蕴娘子的人情,我的恩情你可是一点没有还呢。”

韩嘉彦一时噎住,问道:“还请师师姑娘明示。”

“嗯……”李师师抬眸向上望,拖着长音,思索了片刻,忽而狡黠道,“我还没想好,先欠着,等我想到了再让你还。先说好,是两笔账啊,我救了你两次呢。”

韩嘉彦真是哭笑不得。

“还有……”李师师继续开口,吓得韩嘉彦浑身一紧,心道还有什么要还的?就听她道,“救你的可不只是我,我不通医理,你身上的伤,最重的乃是毒伤,我可是请了专家来帮你解毒的。这位专家当然也知道你的身份了,你要不和他也谈谈?”

韩嘉彦脑子嗡嗡的,她干这一票可真是收支失衡,突然就背了一身的债,还让两个本无瓜葛的人知晓了自己的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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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这下好了,又有一个人的人情债要还。

“请他进来罢。”韩嘉彦叹了口气,将被子拽到颌下,盖住裸露的肩膀。

不多时,就见李师师将一男子请入了屋中,来到了韩嘉彦床榻前。这男子白须白发不掺一丝乌黑,却驻颜有术,满面红润,皮肤光洁,眼眸清明灵动,全然不显老态。

就听李师师介绍道:

“这位是秦氏医馆秦老大夫,他帮你解了毒,又治了箭伤。还真是巧了,恰好昨夜他就在我府上赏玩字画,顺手就救你了,否则按照秦老大夫的说法,你蓖麻毒入心入脑,再迟一点就没得救了。”

“多谢秦老大夫。”韩嘉彦颔首施礼,心中却直呼有缘,她竟然在这里遇见了秦缪。

秦缪此前和师兄浮云子、曹希蕴道长见过面,他们正是从秦缪那里拿到了李冥的画像。也是秦缪当年还原了李冥被毁的容貌。

“韩六郎不必多礼,老朽是半截入土的人,不想也没必要卷入任何事端,老朽只想过我的清闲日子,也只对古玩、金石、字画、兵器感兴趣,其他的都与老朽无关。再者说,医者仁心,怎可戕害自己救过的病人呢?”不等韩嘉彦开口说甚么,秦缪就率先表明了态度。

“可是……”韩嘉彦还想说什么,就被秦缪抬掌打断,“老朽就求两样报酬,一是老朽想听一听你的故事,二是想借你的剑一瞧,如此就算你付了医药费了。我们两清,如何?”

“哎,我也要听,就当给你还人情债打个折扣。”李师师立刻就去搬了两个绣墩来。

韩嘉彦连忙道:“二位,不若改日再谈如何?在下……在下既然已经醒来,就得立刻走,否则家里人那里不好交代。”

“无妨,你要向谁交代,我派人去知会一声就好。你现在还不能下床走动哩。”李师师道。

“这……”韩嘉彦再度噎住,“在下要向长公主和宫里知会一声,在下在资善堂任直讲,今日本该入宫当值,眼下已然迟到了。此外,在下还有一位师兄,在万氏书画铺子,要与他打声招呼,免得他以为我……遭遇不测。”

“没事儿,就以老朽的名义去知会,说你染了风寒,昨夜在老朽这里吃了酒,病情加重了,高烧不退,在我这里养病就是。”秦缪知道她在顾忌甚么,笑而抚须道,“你这身子,不再休个两日休想下榻来。”

李师师十分干脆地唤了她自己的心腹僮官进来,一一吩咐清楚。这僮官乃是孤儿,自幼被李师师养在身边,极为聪颖,口风也极严。因着李师师的特殊身份,他也跟着知晓不少上层的秘辛,韩嘉彦的事在他眼里虽然新奇,倒也不算惊世骇俗。

听完吩咐,他又口齿伶俐地复述一遍,然后揖手行礼,出去替韩嘉彦一一知会关联人。

李师师坐回墩子上,转过话头来,笑对秦缪道:“秦老,您不知道,这燕六娘夜闯开封府,可是在查李冥的事呀。”

“哦?李冥……”闻言秦缪眼珠一转,似是明白了过来,问道,“前段时间曹希蕴道长带着一位浮云子道长到我府上来要看李冥的画像,怕不是……他们都是韩六郎的朋友罢。”

韩嘉彦苦笑:“秦老明鉴。浮云子是我师兄……”

“懂了懂了,哈哈哈哈,妙极妙极!”秦缪抚须大笑,“说起来你师兄与我还有渊源,他身上的内力,有一半出自楚秀馆。老朽是楚秀馆的外门弟子,与他也算是有同门之谊。”

“楚秀馆真是故旧遍天下,伤我的裴谡,也出自楚秀馆。”韩嘉彦道。

“唉,非也非也,韩六郎有所不知,楚秀馆这块牌匾实则已名存实亡。如今还打着楚秀馆名头行走江湖的,主要有三派,北派是老朽的师门,南派是裴谡的师门,至于你师兄浮云子……照面尚短,老朽尚不清楚渊源何处。”

“那还有一派呢?”韩嘉彦好奇问道。

“还有一派离开大宋,回归西域了。因着楚秀馆改换面容的本领,就是魏晋时从西域传入的换面术,这西派崇尚此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故而回归西域,要认祖归宗。

“楚秀馆之所以分裂,也是因着理念不合。南派重用毒,轻医道,对换面术则充满了功利心,想要以此谋夺更大的利益。北派则重医理,讲究融合平衡医、毒、换面术,以仁道驭术。西派则对换面术有着一种狂热的崇拜,要求彻底断绝换面术外传,甚至不愿意再给外人施展换面术,要求宗派向西域回归。”

原来如此,没想到楚秀馆内部还有这样的情况。她不禁问:

“秦老是外门弟子,为何知晓得这般清楚?”

“呵呵呵,我虽是外门弟子,但颇受师尊喜爱,他也时常会与我说些门派内部的事。我与师尊、内门师弟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不过师尊已然驾鹤了。”秦缪抚须道,“若是有缘,你也许会见到老朽的内门师弟,他的身份你想象不到。”

谁啊?韩嘉彦十分好奇,奈何秦缪却不愿多说了。

第七十六章

范百禄袖手躬身候在垂拱殿外,春寒料峭之中,他却汗出如浆。他身侧,裴谡半阖着眸子默然站立,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位代表官员更是惶恐地立在后方。

不多时,有内侍传他们入内。众人随着内侍进入,至垂拱殿偏殿之中,便见到端坐于垂帘之后的太皇太后,以及坐在帘前的官家。

太皇太后本身体抱恙,今日常朝本已取消,但听闻开封府之事,她还是强打精神更衣,来到了垂拱殿面见范百禄等一众官员。

众官员惶恐地躬身下拜,请罪。太皇太后声音却很平静,道:

“事已至此,便封城搜索罢,想必逃不出去,多搜几日,总能搜出来。”

“臣等已联络禁军、城防,彻底闭锁城门,展开全城缉索,定将逃脱罪犯缉拿归案!”范百禄叩首道。

裴谡一言不发,只是揖手行礼,神色铁青。

官家望着下首众人,可怜范百禄刚拔擢为中书侍郎,尚未离开开封府任,就遇上这样的事,恐怕在中央朝廷留不久了。

裴谡显得愈发阴鸷,也不知在暗中盘算着甚么。他好不容易将茶帮核心首领缉捕回京,到嘴的鸭子却飞了,可以想见他此时的心境。

官家本身对于茶帮这些人,倒持有宽容态度。他理解这些人为何会啸聚山林,与官府争斗茶利。

国朝初年,因着川蜀归附后,对于蜀地不当的盘剥与征榷,导致蜀地爆发以王小波、李顺起义为主的大规模暴-乱,国朝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才将起义镇压下去。为了安抚蜀地百姓,取消了川茶征榷,但川茶不得出蜀,只在蜀地内部运卖。直到神宗熙宁七年才开始征榷川茶。

这就是官府与民争利的恶果,他深知百姓生活之艰辛困苦。朝廷唯有颁布利民的政策,才能得民心,才能长治久安。

当然这也是许多旧党所打着的旗号——新法劳民,国朝家法当与民休息。官家并不认为不管不顾就是好的政策了。要想开源节流,又不劳民伤财,自然需要更高水准的政策制定,更精准高效的执行能力,如此方可两全。

“茶帮即以覆灭,便好生安抚江左百姓,与民休息,三法司今日也在,你们回去转告你们的长官,羁押于各地牢狱之中的匪帮要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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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加快司法惩处。拔除茶帮生长土壤,要拟出方案来。”

“是,臣等谨遵太皇太后懿旨。”三法司的代表官员俯身拜道。

太皇太后继续道:“如今恶首遁逃,是开封府失职,范百禄,老身这两日便要看到整改方案。”

“是,太皇太后。”范百禄叩首道。

“裴谡,你就在现场,竟也没追着人?”太皇太后微抬声调,质问道。

“奴婢无能。”裴谡咬牙,俯身下去。

“你把人抓回来,又不慎将人弄丢了。功过相抵,便全权负责接下来的缉捕罢。”太皇太后轻飘飘就将裴谡的过失揭过。

“喏,奴婢领命。”裴谡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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