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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 书自清 38847 字 2024-03-01

“进来罢。”

话音刚落,一名年轻的内侍恭敬入内,见韩嘉彦后揖手下拜:“奴婢梁从政,拜见驸马。”

“这是御药院梁从政,几乎每日都要出宫采办。我若要找你,会让他传口谕。”

韩嘉彦打量着梁从政,总觉得这位年轻的内侍眉宇间似乎很是眼熟,在哪儿见过。可一时之间,却不大能想起来。

梁从政进来打过招呼,便又退了出去。

皇帝则突然转了话锋,道:

“我读姐夫的文章,读到革新新法之处,以为妙绝,只是限于篇幅,有些语焉不详。不知姐夫在文章中所提的那个‘考成考绩、末位淘汰’,具体是该怎样施行?”

他此话毫无铺垫,直截了当,打了韩嘉彦一个措手不及。看来少年皇帝在只有他二人的私密场合里,是一点也不愿和她继续装下去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试探,他打算开始拉着韩嘉彦着手做事了。

韩嘉彦心想来得正好,她近来郁闷至极,除了收拾了一帮小崽子之外,没有一件事是称心如意的。眼下皇帝给她下策论题,她怎能不痛快答之,以抒胸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搁下手中筷子,揖手道:

“回陛下,臣以为,熙宁新法的整体方针是正确的,大方向也是对的。国之弊病在于冗费,革除冗费,必然就要开源节流。开源在于青苗、免役、方田均税、农田水利、市易五法,节流则在于保甲、保马、裁兵、均输四法。

“方法是好的,奈何执行者有大问题。因着不论是开源还是节流,都按照富户多缴多承担,贫户少缴少承担来执行,如此一来富户必会千方百计转嫁身上的负担给中下等户。这些富户的关系盘根错节,多半都有亲戚在朝中为官。故而朝中官员彼此盘护,便是必然的结果。

“官商勾结,是历代都无法革除的弊病,也是再自然不过的现象。因此,就会导致中下层老百姓愈发困苦,民怨四起。官府又强硬弹压,便会陷入恶性循环,最终导致稳定不复,内部都不稳,何谈与外征伐?

“因而,真正的根节在于吏治。国朝善待士大夫,士大夫地位过高,导致相当一部分人压根就无心为国效力,一心只想维护自己的利益,成为蠹虫,蛀蚀国家根基。

“因而必须要施行考成考绩,考察官员对新政的实施成果,陛下最好要组建几个巡抚地方的中央官员团体,只对您负责,将他们派驻往下,定期轮换,保持长期在地方巡视考察,及时向您反馈新政施行的成果。

“并且,要制定出一系列的考成考绩标准,定期定等,裁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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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去留。末位官员要做降级、减俸的处罚,有严重抗拒执行新法者,则要夺去官身功名,降为平民。此谓‘末位淘汰’。

官家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听到此处,不禁道:“这要实行,难度实在太大了,可以想见朝堂上下会有多么强烈的反对声浪。”

“回陛下,您说得没错,阻力无比巨大,但唯有如此,才能将新法彻底执行,新法不长效,则刮骨疗毒不彻底。要做成这样的事,需要契机,需要突破口,还需要能够强力执行的得力帮手。刚柔并济,张弛有度,长效有力地推行,才是正道。”韩嘉彦道。

“将士大夫得罪彻底,岂不也是乱了我大宋根基?导致国祚不稳?”官家不禁问道。

“官家,您认为我大宋的根基是士大夫群体吗?”韩嘉彦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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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想说,民为重,载舟覆舟的道理?”官家看着她。

“我大宋与前朝不同,已无世家大族。如今朝堂上这些官员,近乎八成都出自平民百姓家中。他们既来自百姓,却又因位高权重而高于百姓,压迫百姓,这是说不过去的。大宋的根基永远都在民,有民心,便不愁无士大夫。民越强,则大宋越强。”韩嘉彦道。

官家眸光闪烁,陷入沉思。

“官家,改革势必得罪利益群体。您得罪现在获得利益的士大夫,总好过让大宋继续冗费,积贫积弱罢。若不快刀斩乱麻,则反被其乱,最终只会被拖垮。”韩嘉彦补充道。

官家沉吟片刻,问道:“那么依姐夫之见,朝中哪位官员有这个能力来辅佐朕做成此事?”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自古荐人难,一不小心就要被牵连进去。但韩嘉彦早就思索过这个问题,没有太多的犹豫,她回答道:

“臣私以为,章惇章子厚,有这样的本领。”但她随即话锋一转,道,“但章子厚性桀骜,爱憎烈,陛下需找人制衡,从中调节压制,才能在有力推行新法的同时,维持朝局平稳。”

官家莞尔一笑,没有对韩嘉彦的推荐做任何评价,而是继续问道:

“那么,何时才是恰当的契机与突破口呢?”

韩嘉彦揖手躬身:“待您亲政,便是第一个契机点。若遇外敌入侵,便是一个好的突破口。只是臣非仙人,无法演算未来,当前,您只能耐心等候。”

“哈哈哈,好!姐夫,今日朕真是大开眼界,醍醐灌顶啊。来,这一杯,朕敬你。”

官家举杯,韩嘉彦连忙躬身捧杯,掩袖饮下。官家畅快地叹息了一声,苍白的面庞涌现出红光。

“官家近来身体可康健?长公主十分挂怀。”韩嘉彦问道。

“朕…挺好,就是……朕的皇后已然定下了。”

“哦?”韩嘉彦有些意外。

官家解释道:“暂时还只是太皇太后与向太后内定的,尚未对外宣布。自元月时,二后便在遴选名单,选了世家之女百余人。姐姐大婚后,名单上的这些世家之女便入宫进一步遴选,最终选定了眉州防御使、马军都虞侯孟元的孙女孟攸棠,已将她接入宫中,学习礼仪。大概不日,便有谕旨宣达了。”

“恭喜官家。”韩嘉彦拜道。

“唉……”官家却又自斟一杯饮下。

“官家莫要这般痛饮,对龙体有伤。”韩嘉彦劝道。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

“您这是不喜孟氏女?”

“朕对她没有任何感觉,但朕…这几日有了意中人,也想说与姐夫知晓。她是,朕身边的御侍,名叫刘漪柔。朕可真是爱她,娇艳欲滴,聪明伶俐,多姿多才,可爱至极……”提起她,官家面上的红光更甚,满目柔情,指腹缓缓摩挲着酒杯口,仿佛忆起甚么美妙的瞬间。

韩嘉彦一时没有接话,这样的话题她身为臣子也实在不好说什么。

而且,就连她自己也为情所困呢。

“姐夫,你和长姊相处时,可有……柔肠百结、肝肠寸断,恨不能将她揉入自己骨血中的感受?”年轻的官家尝到了初恋的滋味,不禁向年长已婚的韩嘉彦请教。

韩嘉彦唇口微张,眼前不由得浮起赵樱泓的面容身影,心中霎时便涌现出方才官家所形容的那般感受。她眸中柔光缱绻,情云翻涌,竟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来。

官家见她这模样,顿时笑了起来:“朕真是羡慕你和长姊,琴瑟和鸣,能与意中人结为夫妻。”

韩嘉彦只能垂首苦笑。

……

赵樱泓今日有客,婚后过了一段清静日子,渐渐的皇室宗亲也都要来她府上走动走动,以显亲厚。今日的来客便是驸马家中的亲眷,不过并非是韩忠彦亲至,只是长嫂吕氏携着韩家的妇孺前来。数日前,就已然递了拜帖。

赵樱泓倒并不反感她们来,如此便牵扯了她的一些精力,使得她没有那个余地去胡思乱想。否则但凡她停下来,人一放空,昨夜的一幕幕便会在眼前重演,搅得她心烦意乱。

她客客气气接待,一切都安排得当,使吕氏一行人如沐春风。都听闻长公主端庄大气,满腹诗书,虽然年轻,但待人接物果有天家风范,名不虚传。

这一行人中,年纪最小的是韩忠彦的孙女,韩治的幺女,今年刚满四岁,口齿伶俐,懵懂可爱。

赵樱泓很喜欢这孩子,在公主府湖心亭中坐着闲聊时,见乳母抱她吃果子,赵樱泓也会顺手逗她玩儿。见到这孩子,就想起自己的幺妹桃滢,她有好久没有见到妹妹了,这一想起,真是思念得紧。

她请托韩嘉彦看顾桃滢,韩嘉彦也很负责,关于桃滢的一切,他都会事无巨细报来。在这一点上,赵樱泓还是很感谢韩嘉彦的。

只是她心中越发对韩嘉彦升起愧疚心来,他明明并未做错甚么,但自己却已然背叛了他,背叛了这段婚姻。也许,唯一能补偿他的就是往后他若有了意中人,赵樱泓不会反对他纳妾入门。

在这一点上,驸马比她可自由多了。

而燕六,想起这个总与夜色相伴的神秘女子,赵樱泓就心口隐隐作痛。她该拿她如何是好?她对自己定是有意的,但却又因她们之间所隔着的重重障壁,而止步不前,难以靠近。她该如何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赵樱泓并未因她做出的承诺,而真的相信她就会尽可能地守着自己。要把她留在身边,自己必须要做出更多的努力,必须要给她安全感才是。

是啊,现在轮到自己给她安全感了。可该如何是好呢?她从昨夜思索至今,没甚么头绪。因着她完全不知道燕六需要甚么,也弄不清楚她的身世背景,实在是无从下手。

她只知道燕六曾试着调停茶帮和漕马帮之间的矛盾,但这是为了甚么?

“长公主,这眼见着开春了,您和六郎可有出行的计划?”坐在她身边的吕氏询问道。

赵樱泓回道:“暂时未定,因着嘉郎想参加三月的春游三大会,这些日子恐怕要多加习练才是。”

“哦?竟有此事。”吕氏显得有些讶异,“不过六郎确然也有些功夫在身上,他到底在龙虎山上修行过。”

“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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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我颇为好奇,嘉郎当年因何会上龙虎山?只是因为身子不好?”赵樱泓不禁问道。

“您没问六郎?”吕氏笑着反问。

赵樱泓一时无言,只是摇了摇头。她和韩嘉彦,至今除了有桃滢这个共同话题之外,就不曾聊过其他的事。以至于,她真的对他丝毫不了解。

“说来也不怕您知晓,六郎他母亲身份低微,入门也极晚,一直是养在外室,直到老相公去世后才被接入门。故而入门后很不习惯,母子俩都有寄人篱下之感。也是我们不好,始终就没能处理好与六郎母子间的关系,以至于这么多年了,他与我们越发的疏离。

“当年就是因为他在府中住不惯,他娘亲央着师朴将他送去了相州老家读书,后来在老家也住不惯,他提出要游历名山大川,师朴便同意了。他在龙虎山上待了五年,后来又下山游历了五年,在大名府中举,这才返回汴京参加会试。”

赵樱泓还真不知晓这些事,她倒是能看出来韩嘉彦于家中关系不睦,但并不知其中原委。没想到今日,竟是吕氏主动说了出来。

“他是个命苦的孩子,作为老相公的幺子,八岁就没了父亲,十二岁娘亲又不明不白的没了,唉……”说到此处,吕氏颇为感怀,提起绢帕拭了拭眼角的泪花。

赵樱泓感到一阵揪心,她发觉自己真是太不了解韩嘉彦了,竟不知他身世如此凄凉。

“嘉郎的娘亲是怎么回事?”她不禁问道。

“他娘亲姓杨,原是妓,后被老相公赎出做了外室,因着学过医术,也做女大夫行医。元丰四年的夏天,我记得是七月廿八的夜里,那天下大暴雨。杨姨娘和府里下人打招呼,说是有一户人家难产,就要一尸两命了,她必须赶去救人,然后便打着伞出去了。这一出去……就再没回来,翌日被人发现溺死在汴河中,开封府查了很久,查不出个所以然,因着当时整个开封府就没有人求杨姨娘接生的,最后只能以‘失足落水而亡’结案。”

赵樱泓听得眉头直蹙,难以想象韩嘉彦当时听闻娘亲死讯,会是怎样的心境。

“这案子,至今就再也不曾查明白?”赵樱泓再次确认道。

“是,或许真的是意外,当年六郎难以接受这一结果,求师朴带他入开封府查档案,亲自重查,但到最后仍然是没有任何其他的线索。”吕氏道。

赵樱泓感到难以接受,就连她这个毫无瓜葛的人都觉得无法接受,更别提韩嘉彦了。

此时已入申正时分,有下人来报:“禀长公主,驸马已归府。”

“请驸马来湖心亭一叙。”赵樱泓道。

下人显出犹疑,赵樱泓奇怪问:“怎么了?”

“驸马带了弓箭回府,说是要练习射术,想要问长公主借翠雨阁外那片竹林一用。”

赵樱泓愣了片刻,随即失笑。好个“借”字,偏生的当着长嫂的面说出来,这不是当面显示我与驸马疏离不合吗?这个下人……真不会说话。

但转念又想,这下人可能只是原原本本转达了韩嘉彦的话,而韩嘉彦用这个字,就是他的心声。想他这么多年都寄人篱下,如今成婚后仍旧在小心翼翼地居处,赵樱泓一时感到十分心酸,继而愈发愧疚起来。

“让他用罢。”她轻叹一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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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氏则提议道:“不若我们也去瞧瞧,我也尚未见过六郎射箭呢。”

赵樱泓也颇有些好奇,于是应道:“好。”

第六十七章

移步往翠雨阁,需要穿过整个府邸。翠雨阁在公主府西南,那里是藏书阁,存放着赵樱泓藏有的诸多书籍、字画、金石古玩。赵樱泓起居的雪蕊院书房内的书籍,只是她平日里常会看的书籍。

吕氏与赵樱泓并行,闲话家常。她的几个儿媳落在后面私语交谈,因着韩治的幺女要去净房,带着孩子的乳母则落在最后。赵樱泓向身旁的媛兮使了个眼色,媛兮立刻会意,当即退了下去,找到绿沅耳语了几句。

绿沅一路小跑返回。

吕氏不愧是名门出身,与赵樱泓聊起诗词歌赋,依然是无比健谈。她满腹诗书,尤其对儒家经典有着相当深厚的理解,让赵樱泓颇感佩服。

走了一会儿,翠雨阁终于到了。远远的便看到公主府内知陈安候在此处,见到赵樱泓来了,便连忙迎了上来。

“我带长嫂来看看嘉郎练箭。”赵樱泓道,“他怎不在空旷地带练箭,入了竹林怎么练?”

陈安只是叉手回道:“奴婢亦不知驸马的练箭之法,不过驸马让奴婢准备了一些小型箭靶,零散地挂在竹林之中。以奴婢浅见,这似乎更像是在模拟真实的狩猎场景。”

正交谈间,忽闻箭羽破空之声,“刷”的一下,一支箭钉在了竹林入口处的一株竹子身上,准确地说,是竹身上挂着的箭靶上。

赵樱泓好奇地走上前去查看,陈安连忙跟在后面,道:“长公主莫靠近,危险。”

“不妨事,嘉郎怎会伤我。”赵樱泓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她发现这箭靶只是一块木板,能看出来是建造公主府时剩余的木材,这些木材本来是堆积在公主府的仓库中,以备往后修缮用的。如今被临时取出来,仓促间锯成了箭靶。

每一块木板只有约莫两个巴掌大,约莫两个指节厚,其上简单画了个圈做靶标。木板只是以绳子挂在柱子上,位置大概是一个成年男子身高的高度。且只固定了上端,下端都并未固定,被风一吹,左右摇晃着,非常不稳定。

而韩嘉彦的那支箭就射中了箭靶,在圆圈的中心偏右侧的位置,箭簇扎进了木板,却并未穿透木板,丝毫没有伤到木板背侧的竹身。

“这是嘉郎让你们这么固定箭靶的?”赵樱泓不禁询问身侧的陈安。

“是的,驸马吩咐就这么挂,他说不能伤到公主府的竹子。”

“一共多少靶子?”

“二十五个靶子。”

“你们挂靶子的时候他人在场吗?”赵樱泓又问。

“驸马在竹林之外等候,等我们挂好后才带着弓箭进去。而且驸马设定了时限,让奴婢看着香,要在半柱香的时间里打完全部的箭靶出来。”陈安叉手回道。

赵樱泓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摆放在翠雨阁檐廊下的香炉,内里插了一根细香,烧得很快,约莫不到半刻钟就能烧完,半柱香,那时间就更短了。

赵樱泓吃了一惊,她已然明白韩嘉彦的练箭之法究竟有多困难了。

首先他不知箭靶分布,箭靶随意散落在竹林中,由不同的人悬挂,高低各不同,他只能在竹林中不断移步观察,然后瞄准射箭。

其次,箭靶随风摇动,并不稳定,他必须抓住时机精准将箭射出,才能打中。

最后,因着有时限,他不能慢慢观察,缓缓瞄准,必须出手快狠准。且出手力道还要有精准控制,必须保证箭簇能扎入木板,又不会伤到竹子。

她又看了一下香,半柱香已经快烧完了。心中刚冒出韩嘉彦恐怕无法完成这么困难的射术训练的想法,却忽闻快步奔跑的脚步声,就见韩嘉彦已经从竹林中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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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

他头戴幞头,穿着一袭翻毛领胡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箭箙,手中握着一把包裹着黄桦皮的长梢角弓,看样式十分精美,非是凡品。一袭装束,颇有前代遗风。

韩嘉彦一眼看到了长公主,随即目光上移,看到了自己方才打出的那支箭射中了靶子,一时松了口气。

“陈安,时间可超了?”她高声问道。

“刚刚好。”陈安躬身应道。

她心道自己功力虽然退步了,但还在接受范围内,等再练练,就能找回来了。于是将弓挂在腰间,上前与赵樱泓见礼。

“长公主,您怎么来了?”

赵樱泓实在没想到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一箭,就是韩嘉彦射出的最后一箭。这个人……究竟还有多少让她意想不到的本领?

“我……你长嫂今日来府里,我本想让你到湖心亭一会,却听闻你在这里练箭,于是将长嫂也一并领来看你了。”赵樱泓回神,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

“长嫂来了?”韩嘉彦讶异。

“是啊,前些日我用餐时与你提过,你忘了吗?”赵樱泓反问。

韩嘉彦汗颜,她可能当时压根就没听公主在说什么,尽闷头吃饭了。

她们说话间,不远处驻足远观的长嫂吕氏,领着后方跟过来的其余韩家妇孺也上前与韩嘉彦相见。韩嘉彦与长嫂吕氏打招呼时,见她神色似是有异,面对韩嘉彦时眼神有些飘忽,且总不断关注身后的韩治妻子杜氏。她得有些奇怪。

且她发现赵樱泓似乎也一直在默默观察着吕氏身边这些妇孺的动向。她忽而回过味来,赵樱泓一直在说要查清安插在公主府中的韩府眼线,眼下恐怕正趁此机会进行试探呢。

陪韩嘉彦习练射术的还有公主府的几个侍卫,其中就有此前曾跟随韩嘉彦出门的岳克胡。此时岳克胡很利落地将散落在竹林中二十五处靶子上的箭矢都收集了回来,呈递给韩嘉彦:

“禀驸马,二十五处靶子全部命中,箭都齐了。”

韩嘉彦接过箭收入箭箙,笑道:“好,你去准备大靶。一会儿我练完后,你和兄弟们也可以练练手。”

“喏。”岳克胡此时已然对韩嘉彦刮目相看,他本以为驸马只是个典型的读书人,真不知道竟然是此等高手,简直令人折服。他想着一定要向驸马讨教射术,这对他往后从军大有裨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还继续练?”赵樱泓询问道,她以为韩嘉彦的训练已经结束了。

“练,不过要换个方式,方才只是测试一下我自己目前的水平。”韩嘉彦道。

不远处,岳克胡已经与另外两名公主府禁军校尉抬着大箭靶过来了。

“你这是哪来的弓箭和箭靶?我怎么看得这么眼熟?”赵樱泓不禁问道。

“这是宫中武备库存着的弓箭和箭靶,我午间时与官家一起用餐,提到了我要参加春游三大会的事,不曾想官家特别热心,当时就吩咐武备库,给提了一张弓,一壶箭,还送了我一个大箭靶。”韩嘉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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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赵樱泓也笑了,她之所以看得眼熟,是因为这些装备本身就是殿前司御龙弓箭直的装备。

“这弓是多少石的?”

“二石弓,这是重弓,一般战时不用这么重的弓。我之所以取这弓,主要是为了恢复气力,长久不练,有些生疏了。”韩嘉彦解释道。

赵樱泓点头,她虽然饱读诗书,但对军事多少还是有些一知半解,不过她求知心旺盛,对任何事都有探究的想法。

可韩嘉彦所谓“生疏”也实在让她感到无语,她觉得韩嘉彦可能对一般人的射术水平有所误解。她见过她的官家弟弟练射术,那水平真可谓是糟透了,七斗的弓拉开都比较勉强,不过那时候官家还是个孩子,且他体弱,不能代表一般人。

按照宫中禁军的一般水平,一石弓能做到三十步之外精准射中大靶,便是合格。武举之中,步射两石弓,马射九斗谓之绝伦,已然是顶尖高手。韩嘉彦的水平,以她刚才看到的,用两石弓,在竹林之中,五十步开外一箭命中晃动的小靶,必然是顶尖中的顶尖。

超凡的弓箭手,一般都体格极其强健,膂力过人。韩嘉彦看上去身材颀长,也不见多么魁梧,怎的射术这般了得?赵樱泓实在是感到惊奇。

然而惊喜还在后头,当大靶竖起,赵樱泓、吕氏等人在侧旁落座,仆人还未来得及上瓜果茶饮的功夫,韩嘉彦已然提着弓走到了距离五十步开外。尚未站定,就探手从箭箙中取箭,回身看也不看就是张弓一箭,嗡的一声,弓弦的振动声仿若在赵樱泓耳畔响起,而箭矢已然眨眼间扎中了远处的大靶正中红心。

韩嘉彦感到不满意,心想这翠雨阁外、竹林侧的步道有些短了,再往外走便要入弯道,没法射箭了。不然二石弓拉满,还能射得更远,五十步实在不是甚么考验,只是让她找一找感觉。

吕氏很庆幸瓜果茶饮还没上,否则她若喝着茶看到这一幕,非得让茶水给呛着了。她心中无比震动,因为她印象之中的韩嘉彦,绝对不是这样一个射箭高手。她以为韩嘉彦在龙虎山上也不过就学了些皮毛功夫,谁曾想……

这还没完,韩嘉彦随即弓换右手,以左手引弦,再次闪电般射出一箭,箭矢唰的一声,干脆利落地扎在了红心偏右的位置上。

韩嘉彦蹙眉,心想还是手生了,打偏了,左手果然差劲很多。

她给左手加练了三箭,直到能稳稳打中红心为止。接着又换回右手,以最快的速度连续射发数箭,箭矢如流星赶月,一箭紧跟着一箭,下雨般落在了箭靶之上。有几箭打歪了,但绝大多数都落在了靶心。

不一会儿,箭靶的靶心就被占满了,韩嘉彦喊了一声“清靶”,岳克胡上前,将靶上的箭取下来,送回给韩嘉彦。

此时观射的众妇孺们都已然麻木了,呆呆地望着那崭新的大靶红心上密布的箭孔,心想驸马真的有练箭的必要吗?

当此时,正射箭的韩嘉彦观察到绿沅从远处跑回来了,向候在众主人后的媛兮耳语了几句,媛兮点头,又上前向赵樱泓耳语了两句,赵樱泓全程神色保持无波无澜。这一切都在吕氏等人不曾注意到的视线死角中上演。

怎么回事?

有人在旁观看,尤其是赵樱泓和长嫂在侧,本就让韩嘉彦感到分心,加上观察到这一幕,让她联想起吕氏方才面上闪过的那一抹异色,越发难以安心。她想着今日不是练箭的好时候,还是再待他日,去郊外寻个更合适的地方习练罢。

于是收回岳克胡送来的箭,她将弓箭解下,塞到岳克胡手里,让他练,自己来到侧旁,道:

“射艺生疏,让长公主、长嫂、诸位侄媳见笑了。”

众妇孺想起此前曾欺辱韩嘉彦的一幕幕,不禁一阵尴尬心虚。吕氏干笑了两声,竟也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回她。倒是吕氏身旁四岁的小孙女兴奋地抓住韩嘉彦的衣摆,夸赞道:

“小叔翁好厉害!”

韩嘉彦失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整个韩家,也就这个孩子对自己毫无成见,赤诚相待。然而其母杜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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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女与韩嘉彦亲近,一时显得坐立难安,想拉回女儿,却又觉不妥,眼神直往身旁的婆婆吕氏面上瞄。

吕氏笑容尤盛,只显出和蔼的模样。

“这天色不早,长嫂可饿了?不若这就用晚食罢。”赵樱泓忽而转移话题,提议道。

韩嘉彦看向赵樱泓,见赵樱泓竟向她飞快眨了下眼,她意识到赵樱泓果然在试探吕氏。于是也跟着附和:

“长公主提得正好,我练了会儿箭,一下就饿了呢。”

于是便在翠雨阁的廊下设宴,诸多美食一一呈上,众人一面观看公主府禁军校尉射箭,一面用晚食。席间赵樱泓显出别样的热情,询问吕氏喜好,又向吕氏介绍各式菜肴,尤其着重夸了夸公主府的厨师。

“我听闻厨房有一位掌厨,是长嫂安排来的。这手艺可真是令人佩服,尤其是这一道烧鸭掌,真是红亮鲜香。长嫂既然爱吃鸭子,怎舍得将这掌厨送到我们府上来。”

吕氏道:“长公主与六郎大婚,我们做长辈的当然要多加照拂才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让樱泓心中有愧,宫中有指派两名御厨在我府上,我怎好再夺人所爱?我们作为晚辈的,也该孝敬长辈才是。嘉郎,你说是不是?”赵樱泓看向韩嘉彦。

韩嘉彦微笑着点头。

吕氏的神色略有些僵,但她又一次很好地掩饰了过去,只道:“承蒙长公主关怀,真是倍感温暖。”

韩嘉彦差点笑出声,但她很好地忍住了。

待到宴散,刚过掌灯时分,吕氏一行辞别,走时,她们还带回了一位厨子,一位负责传膳的婢女。

“这厨子和婢女都是宫中下派的,公主怎知她们是韩府人?”立在门口送别的韩嘉彦,望着远处消失在夜色中的吕氏一行车马,悄声询问赵樱泓。

赵樱泓笑道:“我让绿沅仔细观察了一下后厨给吕氏一行供膳的过程,此前我并未吩咐过膳房客人的喜好是甚么,但那位掌厨却十分熟悉该准备什么,她不仅知晓吕氏爱吃鸭子,还知晓韩治的幺女不能吃虾蟹,否则会出疹子。

“此外,移步到翠雨阁的时候,韩治的幺女要去净房,彼时其母杜氏不在身边,带她的嬷嬷在一众婢女中就选了那个传膳的婢女,绿沅亲耳听到她们在净房门口悄声讨论你我的私密之事。”

“长公主真是聪颖智慧。”韩嘉彦由衷地赞道。

第六十八章

一更天已然快要过去,韩嘉彦紧赶慢赶地出了公主府,到撷芳小院更衣,准备晚上的针灸。

今日许是因为长嫂来访之事,长公主专门留了她一段时间,二人在雪蕊院的书房交谈了一阵。长公主专门询问了她的身世背景,问得很细。末了,感叹道:

“今日若不是你长嫂提起这些,我还不知你竟有这样的经历。”

“长嫂主动向您提起此事?”韩嘉彦感到怪异。

“是,但我也想听一听你的说法。”赵樱泓见她神色有异,解释道。

“我的说法……长公主,我长嫂她恐怕不会向您提起我们刚入府时,他们是怎样欺辱我与娘亲的。”韩嘉彦冷笑道。

赵樱泓眸光一凝,顿时明白了吕氏的意图。

她主动提起此事,是为了让赵樱泓先入为主,留下一个兄嫂心疼幼弟的印象。当然这是远远不够的,往后吕氏还需多跑几趟公主府,与长公主处好关系。

如此,哪怕长公主听韩嘉彦提起当年刚入府时的事,她也会认为是韩嘉彦小题大作,亦或是因尚公主断了前途而怀恨在心,故意抹黑兄嫂。

这样一来,不会影响到长公主与韩家之间的关系,以后韩家借助皇亲身份还能继续向上攀附,永保富贵。

他们拿准了长公主无法轻易和离,故而哪怕影响到了长公主与韩嘉彦之间的关系,也无所谓,只要这段婚姻存续下去,韩家的地位就能一直稳定牢固。

他们认准了长公主对这段婚姻本就不情不愿,对韩嘉彦也冷漠疏离,因此也没太多顾忌。因着他们已经通过安插在府内的眼线,知晓赵樱泓和韩嘉彦婚后始终不曾圆房的事实了。所以谋划掐准时机,在这段时日里争取到赵樱泓的信任。

这一番盘算不可谓不老辣,但奈何赵樱泓本就打算清除府内的眼线,被她不幸撞上。

再加上有些事她无法控制,比如她带来的妇孺,尤其是年幼的孩子,很难控制自己的行为,如此便出了纰漏,让聪慧的赵樱泓看出了破绽,故而不仅折了安插在公主府的眼线,甚至连此前吕氏苦心给赵樱泓植入的先入为主的印象,也反被冲垮动摇了。

这就是为何待吕氏一行走后,赵樱泓要找韩嘉彦详谈的缘故,同样的往事,她也要听一听韩嘉彦的说法,要确认吕氏是否有诓骗她。

“你娘亲的事,我很遗憾……不知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赵樱泓最后询问韩嘉彦。

韩嘉彦心中温暖,她本就知道赵樱泓心地善良,白璧无瑕,今日更体会到了她的悲悯之心。她揖手道:

“多谢长公主费心,我娘亲的事,这么多年仍然查不清,我心中这道坎虽然过不去,但也别无他法,唯有……让时间磨平内心的不甘了。”

她当然会继续查,但她不想让赵樱泓卷入,也不想让外界知晓韩嘉彦仍然抓着此事不放。否则,若娘亲的事真有内幕,那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赵樱泓并未坚持,尊重了韩嘉彦的意愿。谈话到此为止,长公主也委婉送客。韩嘉彦这才得以脱身,立刻赶往撷芳小院更衣。

她一人分饰两角,不论白天黑夜都围着赵樱泓转,已然感到有些疲倦了。她有时甚至怀疑自己若是哪天一个不小心,可能会混淆燕六与韩六的角色,用错了假声与真声,亦或是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直接导致身份暴露。

这想法着实让她冷汗直冒,更觉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也许,七日针灸之后,真该让燕六消失一段时间了,否则她再这样没日没夜地耗下去,总有一天要出错。

当她一如过去的几个夜晚一般潜入长公主的寝室时,赵樱泓已然褪去了衣衫,裹着锦被在候她了。燕六在床榻前躬身一揖:

“三娘夜安,燕六来了。”

“上榻来。”赵樱泓回道,语气听上去似是有些疲倦。

燕六除履上榻,跽坐于赵樱泓身侧。后者望了一眼燕六,然后便阖上了眸子,轻声道:

“开始罢,今夜针灸完了,你就早些回去歇着,我不想你夜夜奔波劳累。”

她今夜颇显疏离,且有心事,面对燕六,神色中有着无奈与愁闷,但眸光缱绻依旧。

燕六多少能体味她的心境,她今日见到了韩嘉彦射箭,被其箭术折服,又听闻韩嘉彦的身世凄苦,心中对这位驸马愈发愧疚难安。

故而在面对燕六时,她的情感就愈发复杂起来,情愫仍在,但却因内心的道德谴责,而不愿与燕六亲近了。

韩嘉彦心中亦无奈愧疚,她知道赵樱泓会有这样的心境转变,因为她今日展露射箭本领,本就是故意为之。她想稍微平衡一下燕六和韩六在长公主心目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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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则若是燕六过重,韩六过轻,那她就很难继续维持眼下的局面了。

但长嫂的事是个意外,她并不知道长嫂今日会来。而长嫂也无意中加重了韩六在赵樱泓心中的重量,于是造就了今夜赵樱泓的格外疏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六甚么也不问,甚么也不说,只是按照惯例给赵樱泓行针。待针灸完毕,又给赵樱泓切脉,最后只道:

“三娘身子如今是一日好过一日了,好好休息,莫要忧心劳累才是。”

说着,收拾好物品,便下榻着履。一直不曾开口的赵樱泓,终于说话了:

“你也知我不能忧心,你怎不问我今夜为何这般对你?”

“燕六驽钝,不知三娘如何对我了?”燕六平静问道。

“你…你这人,真是愚木至极!”赵樱泓愤愤地咬牙,斥了她一句。赵樱泓有生以来几乎不曾开口骂人,今日是极少见的一回。

她真是气急,怎会有女子如她这般对感情迟钝至极,她怕不是故意气自己的,再不然,就是也故意在疏离自己。

她果然是不愿守在自己身旁的。这么一想,不由得鼻尖一酸,泪意上涌。她侧身过去,一口吹灭了床榻内灯台中的烛火,以被蒙头,赌气道:

“你走罢!莫要再来了。”

黑暗霎时笼罩过来,燕六默然在榻边站了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她不是愚木,只是当她身为燕六时,已然不知该如何回应赵樱泓才好了。只能装傻充愣,来回避她的亲昵。

但她根本见不得赵樱泓落泪哭泣,都是自己不好,怎惹得她伤心难过起来。

成婚后,她扮做燕六接近赵樱泓,本意是想为她医病,因为这件事韩嘉彦不方便来做。其次,也是想逗她开心,毕竟此前燕六几次出现,赵樱泓都表现得十分兴奋快乐,在她的眼中,燕六象征着自由。

可如今似乎一切都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她无法预料到赵樱泓竟会对她升起情爱之心。谁又能想到赵樱泓会对一个陌生神秘的女子起了感情呢?以至于她甚至怀疑赵樱泓的感情是否真的是情爱之思。

踌躇了片刻,燕六坐在了赵樱泓床榻边,试着将她蒙在头上的被子扯下来,道:

“莫要这般蒙头,呼吸不畅,对身子不好。”

“怎的?你将我当孩子来哄吗?”赵樱泓更气了。

“你小我八岁,确实还很年轻。”

“那又如何?”

“三娘,你可真的对我起了情爱?亦或是,混淆了某些感情。”燕六已经强行扯下了她蒙在头上的被子,以温暖的手掌附在她的侧颊,询问道。

赵樱泓沉默了许久不曾回答,燕六能感受到她的身躯随着略显急促的呼吸起伏着,她在委屈伤心,但不回答,也确实是因为她并不能给出完全确定的答案。她被问住了,也开始仔细思索自己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三娘,我平生不曾经历过感情,也确实愚笨。我尚且不曾体味过男女之情,就更难理解女子与女子之间的感情了。我需要一些时间看清楚自己的内心,我想,你也一样需要才是。”她发自肺腑地说道。

“我只知道,我不想你消失。”赵樱泓轻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知道,我知道的。”黑暗中,燕六以指腹缓缓抚过她的面颊,拭去她的眼泪,“莫伤心,伤心更伤身,你若又病倒了,我可真是太罪过了。我说过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出现,燕六决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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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白日还是黑夜?你时时刻刻都能陪着我吗?”赵樱泓得寸进尺地索求道。

“不论白日还是黑夜,我一直都在。也许你看不见我,但我一直都在。”燕六轻声回道,她不曾撒谎,这是十足的真心话,不论白日还是黑夜,不论是韩六还是燕六,她真的一直都陪着她。

此时此刻的赵樱泓无法理解她这话中的深意,她以为这是燕六在说些好听的话哄她开心。但不得不承认,她很受用,心中不禁舒服多了。

“你……你陪我一会儿……”赵樱泓极少在人前落泪,今夜却在燕六面前哭泣,像个孩子似的撒娇耍赖。这会儿冷静下来后,她赧然不已,感觉自己都不像是自己了。

幸而她吹灭了烛火,有深浓的夜色做她的伪装,她兴许还可以再肆无忌惮一点点。

燕六坐在榻边,赵樱泓静静侧躺。好一会儿,尽管神思疲倦,赵樱泓却全无睡意。她辗转反侧,又怕留燕六太久,劳她苦熬深夜,也很伤身。

正没主意间,察觉到她失眠的燕六悠然道:“我给你哼一段小曲,儿时我娘亲总会用埙吹这曲调催我入眠,很是管用。”

“你会吹埙吗?”赵樱泓倦声慵懒地问。

“我懂些乐理,会吹笛箫,只是这府内不大方便吹奏。”

“那明夜咱们出去,寻个无人的去处,你吹给我听可好?”赵樱泓顿时来劲了,她亦懂乐理,会抚琴,只是不论在宫中还是出阁后,都不曾遇上知音,也就懒动琴弦了。

“戴着面具,不大方便。”燕六道。

“可我想听。”她又无意间撒娇,声线仿佛裹了蜜糖,丝丝缠绕住燕六的心。

“好罢,我想想办法。”燕六又一次很不争气地答应了。

赵樱泓就知道她会答应,心口一甜,手伸出被子,摸索着抓住她的手,闭上了眼:

“你快哼,我听着呢。”

燕六清了清嗓子,渐渐哼起了一曲小调。她声线本就清寒,略显低沉,往日里说话少,每逢开口都觉孤高疏冷。不曾想哼起曲调,却显出隽永婉转的意蕴来。这曲调十分旷远,似是大漠之上的长调,在她的嗓音演绎中,曲调仿佛一阵悠长的风,带着赵樱泓的心远远高飞,脑海中纷繁复杂的思绪也渐渐淡薄而去。

终于,在昏昏沉沉之中,她失去了意识,渐入梦乡。

燕六小心挣开她的手,为她掖好被角,转身拉好床帐,她取下了面具,默默拭去了面上的泪水。

第六十九章

孙绍东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胸口,唉声叹气地换下了官袍,准备下值。作为开封府右军巡检,他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时常呼朋引伴,出入秦楼楚馆,与各路豪杰谈笑风生。虽说官做得不大,但权力可不小,一整个开封府的刑狱官司,有三成都在他手里管着。

但就是这样一个在开封府可以横着走的人,前段时日却丢了极大的颜面,以至于这两日一直被人嘲笑讥讽。

社火那日,他和朋友开宴痛饮,打算通宵达旦地欢乐。不曾想刚喝完第一场,准备转去州桥附近相熟的青楼继续玩乐时,在门口撞见一金一银两个戴面具的女子。其中戴金面的女子被风沙迷了眼,摘下面具揉眼睛,露出了绝美的相貌。

当时他就无比惊艳,一时色心大起,想一如往常上前调笑一番。却不曾想惹怒了女子身旁那个黑衣高挑戴银面的女子,这女子身手不凡,差点没把他胳膊拧断了,又当胸踹了他一脚,当时就将他踢晕过去。

若不是他能屈能伸,恐怕还要吃更大的亏。饶是如此,也在床上躺了好几日,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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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青肿一大片,连呼吸都疼,手臂也好几天使不上劲。养伤数日,才下得榻来,今日恢复当值。

其实他还没好全,若不是好面子,他真想再多躺几日。

这么多天过去,他胸中的气闷都还没过去。想他孙绍东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一个女子打成这样,关键还不知道打他的是谁,压根无处找回场子,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在开封府混?真叫他胸中积郁难平。

今日当值,更是灰头土脸了一整天,同僚一个个见他都憋着笑,还有与他不对付的个别人,更是奚落他阴沟里翻船,惹得他又气又耻,还无处发泄。

满心郁闷的他,下值后去了新城城西,打算寻他的老友蔡香亭一叙。去岁蔡香亭也遭了一次无妄之灾,被坊间传为“侠女燕六娘”的面具女人搅得丢了官,还被燕六娘当街暴打,比他还要狼狈许多,最终被其父遣去了外地避风头。

他是上月末回来的,暂居于新城城西的蔡家宅第,每日在家喝闷酒,还无多少人知晓他回京之事。其伯与其父已然施展触角,走动勾连了几个京官,打算为蔡香亭再谋一份差使,东山再起。

作为蔡香亭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孙绍东是为数不多知道他近况的人。

他们俩可谓是同病相怜,如今自己也被一个戴面具的女人打了一顿,整得下不来台。他都怀疑是不是打他的那个蒙面女人,就是打蔡香亭的燕六娘?否则汴京城哪来那么多能打又戴面具的女人?

难道是消失了一整年的燕六娘又回来了?作为掌管刑狱缉捕的军巡,他在这方面有着旁人没有的敏感度。否则这份差使,他也干不长。

去年为了缉捕燕六娘,可把开封府上上下下给累惨了,全城搜捕那么久,硬生生就丢了踪影,让她如烟雾一般消失了。如果打他的那个女人真是燕六,这可是难能可贵的机会啊!待他与蔡香亭商量一番,两人合力打个翻身仗,抓住燕六娘一雪前耻才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个摘去面具的绝美女人是线索,那女人的样貌他还清晰记得,待他细细查来,一定能查出端倪。到时候顺藤摸瓜,不愁找不到燕六娘!

想到此处,不禁兴奋起来,往城西蔡家宅第的脚步也加快了。

……

天已暮,月如钩,西风渐起,吹皱一池春水。

悠远的箫声隐隐传来,在昏黑的池畔,传出几丈远,便隐没于风声之中,融合为一。

这池子是新城城西位于汴河南岸的一处私家土地,在建龙观以西一街之隔。池子东北侧,汴河河道自西北向东南流淌而过,西侧是景初园,南侧正对着禁军军营。四周到了夜晚,基本寂静无人,十分清幽。

池子外圈出一圈围墙,归属于建龙观的□□,但往日里人迹罕至。这是汴河改道后留下的一处水洼,一年干涸过一年。建龙观将此地预留,是打算等池子干涸后,再于其上建造新的宫观。

便是这样一个夜幕里的僻静之处,成了燕六为赵樱泓吹奏箫曲的好去处。

池畔的亭台之中,赵樱泓裹着厚厚的裘氅,静静注视着远处的那个身影。燕六站在亭外,背对着她,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能模糊地看到燕六的轮廓。

她挪开了面具,举着箫管悠然吹奏,衣袂随风缓缓拂动,箫声阵阵传入耳中,偶似呜咽,但大多时候都疏阔旷达,清朗如月。

赵樱泓很想看看她的模样,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燕六比她的反应快太多了,她哪怕现在起身走过去,都会惊动她。

她想要让燕六主动摘下面具,向自己表明身份,而不愿违背她的意愿去强行查明她的身份。但这个愿望究竟该如何达成,她毫无头绪。燕六似是无欲无求一般,她真不知到底该拿她如何是好。

一曲尚未奏完,燕六忽而停了箫声。她立在风中静听着什么,随即将箫管别入腰间,戴好了面具,迅速返身回来。

赵樱泓惊诧起身,望着燕六赶到她近前。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因为除了风声她甚么也没听到。

“三娘,我们得立刻走,有人来了。”

说着便拉住赵樱泓的手,带着她往来时的地方跑。她们是走院墙翻进来的,这里的院墙并不很高,燕六能带着赵樱泓慢慢翻过来。但此时情况紧急,她必须加快速度,于是对赵樱泓道。

“你到我背上来,我带着你走。”

一面说着,已然将赵樱泓迅速背起。赵樱泓刚伏到她背上,忽而一阵迅猛的力道带着她前冲,她没抓稳,差点从燕六背上翻下来。幸而被燕六反手托住后背,才稳住身形,连忙收紧手臂牢牢勾住她脖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间,忽闻身后有人在喊:“谁!谁在哪儿?!”

赵樱泓心中一紧,实在佩服燕六的听觉之敏感。

燕六背着她快速跑了一段路,眼见着到了院墙附近,又将她双腿往自己腰上缠,道:“抱紧了,一会儿我没法空出手护你。”

说话间已然松了手,发力往不远处的墙面奔去。赵樱泓吓得收紧手脚死死缠住她,下意识闭上了双眼。下一刻只觉得耳畔风声烈烈,她突然腾云驾雾,身子在半空之中旋转翻腾,紧接着倏然坠地。

待她睁眼,已然来到了院外。

燕六一刻不停地背着她往南侧跑,因为燕六的马就拴在西南侧汴河边的柳树下。赵樱泓回头去看,视线抖动之中,她并不能看清身后是否有人,想来以燕六身手之敏捷,身后的人恐怕和很难追上她们。

方才燕六到底是怎么翻过院墙的,她有些后悔自己闭了眼,没看清楚。

燕六迅速带她上马,紧接着策马飞驰,约莫向西南跑出去一二里地,才收束马缰,放缓马速。赵樱泓惊魂未定,不由问道:

“我们安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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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未追来,方才应当是建龙观的人听到箫声赶过来查看了,我们今夜还是太冒险了。”

赵樱泓想要听箫,其实最保险的是去人迹罕至的郊外。但跑得太远,来回折腾,反倒不好,燕六盯着地图思索再三才选定了建龙观的这处池畔。但因着比较仓促,她事先侦查可能并未完全勘明池畔的状况。

“三娘,往后咱们最好谨慎外出,若是真被人发现可就不妙了。”燕六劝道。

“嗯,我明白的。”这一回,赵樱泓想要追寻刺激的心思被完全压倒,惊悸占据了上风。她身份贵重,又是已婚公主,实在不能让人发现夜间与燕六私会外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此刻的二人并不知晓,当她们打马路过右手侧的一处府邸时,这府邸的少主人正和他的损友密谈,交谈的内容正是关于她们。

蔡府,恰恰位于建龙观西南侧,不过一街之隔。蔡香亭房内,此时蔡香亭看着眼前的画像陷入震惊,一旁的孙绍东道:

“崇鹤(蔡香亭字),你知道我认人的本领可是一流的,再加上开封府最好的画师来画,这五官神韵全出来了,我敢保证与我所见相差无几。这女子一脸贵气,可绝非是民间凡女,你熟悉京中的诸多贵女,看看能不能认出来?”

“太眼熟了……我不敢说。”蔡香亭眸光闪烁,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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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白,手指打颤,浑身都不自主地绷紧。

“她是谁?为甚么不敢说?”孙绍东对他的反应吃了一惊,连忙问道。

“她是……”蔡香亭面上神色古怪至极,似是害怕、又压抑着兴奋,他压低声音凑到孙绍东耳畔,悄声道,“先帝第三女,刚刚大婚的曹国长公主。”

孙绍东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霎时僵在原地。半晌,他结舌问道:

“你确定?”

“我不确定,但这画让我第一眼就想到了她,我感觉多半差不离。”蔡香亭道,“不行,咱们得确认一下,不能冒然行事。”

“那该怎么办?”

“守株待兔,我们找几个人埋伏在曹国长公主府附近,看看夜里是否有人会潜入她府中,燕六娘必然是偷溜进去的,不可能走正门。”蔡香亭道。

孙绍东眼珠子一转,拍了下桌子道:“就这么办!老弟,若真是曹国长公主,你可知道这里面有多大的风浪吗?这机会凶险无比,但若是利用妥当,你我不仅能翻身,更能飞黄腾达!”

蔡香亭给自己二人斟满酒,举杯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我落得如今之地,还有甚么不能舍了的?干了!”

“干!”

……

二月十三日,燕六为赵樱泓针灸第六日。

傍晚,浮云子自万氏书画铺子而来,与守在撷芳小院的翟丹换班。彼时韩嘉彦尚未过来更衣,浮云子提了一壶新鲜的梅汁、一叠胡饼和刚炙出的荷叶鸡、鲊豝,打算晚上享用一顿好的。

刚走到撷芳小院的巷子口,忽而撞上一个男子从巷子里出来。他反应迅速,及时避让,才避免自己手里的那壶梅汁被打翻。他有些愕然的望着那个男子,对方戴着个大笠,穿了一身粗布衣衫,长得五大三粗,满面须髭,肩上还扛着根空扁担,看上去像是个行脚搬运的力夫。

对方从巷子里钻出来就一路往外走,还侧首关注身后的浮云子是否有在看他。浮云子微微蹙眉,收回目光,入了撷芳小院。

“师父,您来了啊。”翟丹迎了上来。

“嗯,你吃了吗?”

“还没呢。”

“留下来一起吃饭。”说着将手里的吃食都在餐桌上铺展开来,一边布置,一边问道,“阿丹,你这两日在这附近可看到有人家请力夫做活的?”

“力夫?没有啊,这附近都是高门大户的庭院宅第,尤其是靠近公主府,戒备森严的。最近的集市也隔着好几条街呢,哪来的力夫会到这里来?”

“我刚刚就撞见一个。”

“会不会就是路过?”翟丹道。

浮云子扯下一只鸡腿递给翟丹,道:“你就吃一个,剩下一个留给你师叔,翅膀和鸡脖子留给我,我出去转转去,一会儿就回来。”

“哦,知道了。”翟丹咬了口鸡腿,直呼“真香”。

也就这一眨眼的功夫,浮云子已然没了人影。

第七十章

二月十三日,在资善堂当值的韩嘉彦约莫未末时分归公主府。

昨夜在建龙观差点被人发现,促使长公主对夜间出游起了畏惧心。昨夜归府后,她向燕六说明暂时不打算再出去了,只让燕六来府中针灸陪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松了口气,今日总算不用再去四处侦查,勘定合适的出游地点了。她也算能难得放松一下,回府好好休息补眠。她忖着可以先躺一个半时辰,待到酉正时分再出府,去撷芳小院更衣。

不曾想睡到申正时分,她忽而被魏小武的敲门声吵醒了:

“六郎,您醒了吗?万氏书画铺子的万掌柜来了,说是要亲自将您订购的字画送给您,这字画贵重,不能假他人之手。”

啊?韩嘉彦一头雾水,披衣起身,走来开门。这一打开门,就见到她师兄浮云子笑呵呵对她一揖手,身上还背着个长条状的大黑包袱。

韩嘉彦心中一凛,她心知师兄绝不会随随便便到公主府来找她,除非出了什么事,他才不得已为之。

随即她扬起笑容,揖手见礼:“万掌柜,劳您亲自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字画贵重,又是驸马相中的好物,我自当多多上心才是。”浮云子“客气”道。

“万掌柜快请进,小武,去备茶点来。”

“唉,不麻烦,我一会儿就走。”

“那怎么行,万掌柜当留下用晚膳才是。”

“真不妨事,驸马,您知道小人也算是业务繁忙,还有不少账目得回去清点,今日真不行,改日,改日如何?”

“好,一言为定。先请进,饮一盏茶再走。”

“好,多谢驸马。”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煞有介事地彼此客气,愣是将魏小武给唬住了。他依言去沏茶,韩嘉彦抓着浮云子的手腕就将他扯进了屋内,低声道:

“出甚么事了?你怎么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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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盯梢公主府,今夜你不能离开公主府去撷芳小院,否则必会被发现。我将你的装备都给你送进来了,如此不耽误你继续给公主针灸。”浮云子飞快将情况解释了一下,随即解下包袱,塞给韩嘉彦。

韩嘉彦更是心惊,她也不打开包袱,将其先搁置在一旁,道:“怎会有人盯梢公主府,是甚么人,师兄知晓吗?”

“我在公主府附近探查了一圈,发现好些个不自然的人,或打扮成脚夫,或打扮成商贩,在公主府附近徘徊。这些人看样子许是些泼皮打手,应当是拿钱办事,他们背后是什么人暂且不明。我还要问你,你是不是惹到什么人了?以至于查到了公主府上来。”

正说话间,魏小武端着茶点进来了,二人止了话头,又展露出一副客客气气、谈笑风生的面容来。待到魏小武上茶点退下,关好了门,韩嘉彦面色沉吟下来,道:

“我近来小心翼翼,除了在资善堂收拾了几个小崽子,也没惹到甚么人。难道是其中某个小崽子咽不下这口气,要找我的麻烦?”

浮云子抚须,摇头道:“不对,这帮人盯梢公主府,不是来对付驸马韩嘉彦的。你教训资善堂的王孙公子,也不会惹来这种下三滥的还击,公卿贵族最讲身份,怎么可能联合泼皮无赖对付你,要对付你也是用政斗手腕。而且你可是有官家、公主两层保护伞,这对公卿贵族就是最大的威慑,他们不会为了小辈的事对你穷追不舍。”

韩嘉彦仔细一想,也认同了浮云子的判断。随即她忽而想到了什么:

“既然不是对付驸马的,那就是对付公主的。否则为何要盯梢公主府?

“我想到了!春社那夜,我与长公主外出,彼时长公主因为风沙迷了眼,摘下面具揉眼,露出了容貌,结果遭到了一个男子调戏。我气不过,打了对方。兴许是那男子怀恨在心,想要对付燕六。但又无从下手,所以就盯梢长公主府,想借此守株待兔。”

浮云子闻言,顿觉不对,道:“有多少人见过长公主?那男子竟然认出了长公主?既然当时认出了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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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怎么还敢上前调戏?”

“那男子不认识长公主,但他身边甚么人认识,当时他不是一个人。”韩嘉彦道。

浮云子道:“这就证明这伙人身份不一般,能见到长公主真容的人,多半与宫里有关联。长公主自幼长在宫中,只有宫里人能见到她,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出行,也都是前簇后拥,外人压根接近不得,只有身边的宫娥、宦官、禁军有机会见到她的容貌。而且禁军官阶还不能低,必须要有机会接近长公主近前。”

韩嘉彦眉头越发蹙紧,心觉不妙。

“你小心了,这帮人可不简单,知道是长公主还敢来此埋伏,守株待兔,摆明了就是要查实长公主和燕六之间的瓜葛,并借此做文章,他们多半有更大的野心。”

“春社那夜,我没有戴傩面,只是戴了一张银面,也没有配龙尧剑,更没有表明身份,对方多半并不知道我是燕六。”韩嘉彦道。

“但你还是戴了面具,而且身手不凡,又是个女子,这样的女子在汴京城能有几个?不管你是不是燕六,你的身份显然不简单,而且还与长公主一起夜游,这要追究起来,里面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了。”浮云子点了点手边的茶案,道。

又沉默了片刻,二人忽而非常有默契的异口同声道:

“后日夜探开封府……”

“十五日夜里的行动……”

二人相视一眼,迅速读懂了对方的意思。浮云子让韩嘉彦先说,韩嘉彦沉吟道:

“燕六以后必须避嫌,不可再出现于公主府。但燕六这个角色不能消失,反而要在外大肆活动起来,对这些宵小之辈形成威慑。以对方目前手中所掌握的东西,根本不足为惧,连污蔑都污蔑不起来,没人会相信。恫吓一下,对方便会知难而退了。”

“说得对,所以行动不仅要做,而且还要高调来做。夜探开封府,要变成夜闯开封府,如此才能形成真正的威慑。”浮云子点头道。

“如果要高调来做,就得有个幌子来掩饰咱们的真实意图。”韩嘉彦继而道,她显出苦恼模样,“该用甚么来掩饰?”

浮云子忽而咧嘴一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最近开封府大狱可是下了好几个茶帮分子,你可知晓?”

“哦?”韩嘉彦这几日一门心思围着赵樱泓打转,对外界消息的感知已然有些迟滞了。

“我本就打算今天和你提的,裴谡此人有些手腕,去年一整年在漕运线路之上来回,真让他刺入了茶帮的核心层,约莫是去年年末收网,抓了好几个茶帮的老骨干。翻过年来,三堂会审,就押到开封府大狱来了。”

“怎么不收到大理寺监狱里去?这不合规矩啊。”韩嘉彦奇怪问道。

浮云子道:“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想了很久,猜测不收入大理寺多半是此次落网的茶帮骨干之中,有人本身就是开封府通缉人员,因此必须要先从开封府走一道审理程序,所以为了精简来回关押的麻烦,干脆就收监在了开封府大狱之中。不过具体的,你得去向龚守学打听一下,他比较清楚情况。”

韩嘉彦望着他:“所以师兄的意思是,我们要劫狱,救出那几个茶帮骨干?”

“是,这是十年难逢的机遇。这件事做好了,我们与茶帮就能建立相当牢固的关系,探究茶帮与师父之间的往事,就事半功倍。同时还能一石二鸟,形成对窥视公主府的那伙人的威慑,说不定还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浮云子道。

韩嘉彦沉吟片刻道:“很凶险,但值得试一试。不过我们之前拟定的计划就不够用了,得从长计议。”

“是,你明天白日能否去一趟万氏书画铺子?”

“可以,明日不当值,我午后有时间。此外我现在有个模糊的想法,说不定借助夜闯开封府一事,可以钓出到底是甚么人在窥探公主府。不过现在想法还不成型,待我仔细考虑一番再说。”

“好,到时候再详谈。”他随即止了话头,定定地盯着韩嘉彦打量了一会儿,韩嘉彦挑眉问:

“看甚么?”

“我发现你挺黑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韩嘉彦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疑惑。

“不是脸黑,是手黑。”浮云子笑道,“对方走了一步棋,你已经走了三步棋将对方围死了。”

“若非如此,怎能保我们平安无恙。”韩嘉彦淡淡道。

“嘿,这‘我们’里面,长公主占了几分?”

“你又来了……”韩嘉彦无语地看着他。

“好好好,我不说。”浮云子起身,对她一揖手,“驸马保重,还有两夜针灸,珍惜这最后的两次罢。”

韩嘉彦坐在椅子飞起一脚就要踹他,被他轻松躲过,然后一阵风地出了屋离去。

韩嘉彦负手站在屋檐下,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默默叹了口气。

……

今日的晚膳照例还是与长公主一起用,长公主今日精神不错,但是因着午后贪嘴,多吃了两块糕点,以至于晚膳有些吃不下了,只喝了一碗金米粥,用了几口鲜蔬便搁了筷子。

韩嘉彦默默地吃着饭,也不似往日狼吞虎咽。长公主照例问起官家、桃滢和赵似的情况,韩嘉彦都一一答了,却忽闻长公主道:

“驸马今日身子不舒服?”

“某一切安好,多谢长公主挂怀。”

“那怎的心不在焉的?”她奇怪问,“想来你的射术这般厉害,要在春游三大会里拿到好成绩,当不是问题。”

韩嘉彦只道:“人外有人,某资质驽钝,身手还差得远。”

赵樱泓一时无言以对。默了片刻,她道:

“待春游三大会结束,我想着趁春色出去游赏一番,不知驸马意下如何?”如若要出游,势必要报与宫中知晓,来做全套准备。如此,自然是夫妻俩一起出去最为妥当,赵樱泓已不耐继续束在府中了。

七日针灸眼瞅着就要结束,燕六此后是否还会来仍是个问题,她心中很是彷徨,没有着落。若燕六真的不来了,她恐怕需要出去走走,透透气,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才是。这段没头没尾的感情磨折她的心,使她精神疲惫。她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长公主有游兴,承蒙不弃,某自当尽心陪同。”韩嘉彦道。

赵樱泓站起身,似是无奈,又似是在与谁生气一般地道:“莫要再这般贬低你自己,哪怕是谦辞,我也不喜欢听。说甚么不弃……我已经……”说着说着,已然说不下去,眼眶泛红。

韩嘉彦望着她,心口皱作一团,端着碗筷的手微微发颤。

“我有些字帖在整理,你慢慢用,我先回书房了。”赵樱泓起身,掩去眸中的凄楚,离了餐厅。

这一夜,韩嘉彦是从自己的独院更衣,换上燕六的全套装备,她绕了一圈,假装自己从外来,熟门熟路地潜入了赵樱泓的寝室。

针灸的过程异常安静,赵樱泓似是一直强忍着甚么,不曾开口。直到针灸结束,燕六背对着她收起全套装备,赵樱泓合衣而起,忽而缓缓贴上来,轻轻将面庞靠在了她的右后侧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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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六浑身一僵,难以动弹。

“这是第六日,明日就是最后一日。待明日结束,你有何打算?”赵樱泓问,尽管燕六多次对她承诺,只要赵樱泓不弃,她就不离。但赵樱泓仍然不放心,仍然要时时刻刻地询问她是否还会再来。

“三娘,我有一些事要去处理,因此明夜针灸结束之后,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燕六十分艰难地开口道。

赵樱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燕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踌躇再三,忽觉肩头暖湿,转过身,就见她已然泪流满面。

“三娘……”她顿时心如刀绞。

“你果然……还是要离开……”赵樱泓隐忍低泣道。

“不是的,我……我真的有事要去办,而且非常重要。你可能……也会听到一些风声……”她焦急不已,想解释又无法解释透彻,因而不得不透露了一些消息。

“你要去做甚么?是不是很危险?”赵樱泓顿时紧张起来。

“有危险,但我能应付。”她温声安慰道。

“事情办完了,你还回来吗?”

“会的,我会回来。”她顿了顿,本想提醒赵樱泓注意府外有人盯梢,但转念又想若赵樱泓派人去查,可能会打草惊蛇,这不利于她引蛇出洞,揪出幕后指使。反正只要燕六不出现,赵樱泓就是安全的,她没必要知道这些,又多一件烦心事,于她的心病无益。

故而她还是没有提。

她只道:“你这几日在府里好好休养,也多活动筋骨,我想看你健康长寿,我们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嗯,好。”赵樱泓终究被她安抚,心里的忧虑也舒缓了。燕六抬手抹去她面上的泪,劝道:

“睡罢,睡足了才好。明夜我再来。”

“你等我睡着了再走。”

“好。”

“我想听你哼那个曲子,很好听。”

“好。”

夜半,待赵樱泓睡熟,燕六才悄然潜出雪蕊院,她绕了一个圈,返回了自己的独院,迅速更衣,将存放燕六全套准备的包袱藏在了房梁之上最为隐蔽、无法被注意到的角落里。然后才倒在床上,枕臂沉思。

似是想通了甚么,她心中有了大概的主意,不多时便渐渐入睡。

此时的她并不知晓,方才她悄然翻墙入独院的一幕,被独院外正提着灯笼走过的公主府内知陈安注意到了。陈安习惯于在睡前走一遍公主府,查看烛火安全。

只是陈安夜里视物的能力不是非常好,所以总会带一个眼神好的小内侍在自己身边,帮着查看。彼时他们站在较远的抄手游廊之下,陈安模糊间只看到了一个黑影在墙头闪过,似是进了驸马独院。

“那是甚么?你看到了吗?”陈安询问身旁的小内侍。

“对不住,掌事,奴婢方才没注意。”小内侍有些紧张道。

“莫非是狸猫?”陈安嘟囔了一句,也没有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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