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群顽童,今日终于遇上阎王克星了。定要牢记教训,知道好歹!”
这相当于是用他的帝王权威直接给韩嘉彦做了背书,王孙公子们只能认栽。
此外,桃滢那日对她姐夫升起了无限的崇拜之情,此后闹着一定要上姐夫的课,故而现在桃滢每日在学堂之中的时间也增加了,韩嘉彦每日会专门匀出一些时间来关注她的功课。这孩子没有系统地学过史论、杂学和时策,只是幼时被长姊带在身边读书,故而耳濡目染记住了一些内容。韩嘉彦需要给她单独补习缺下的功课。
韩嘉彦每天基本都是在晚膳时分前回到公主府,与长公主一起用晚膳,顺便汇报一下这一天在资善堂之中的经历。说是汇报,也不过简单说两句,除了桃滢的功课,长公主一般也不会细细追问,晚间二人再分别洗漱入睡。
韩嘉彦这几日逐渐习惯了在长公主寝室内入睡,警惕心不再提得那么高,晚间睡得时间还是比较长的,加上她白日在资善堂,午后若是无事还能在躺椅之上补眠,故而缺觉的情况总算缓解了。
赵樱泓似是也习惯了与韩嘉彦同寝在一个屋檐之下。二人每晚都没有任何交流,只是单纯的各自入睡,赵樱泓基本已经看出来,韩嘉彦是个非常老实的人,至少在对待她这个方面,驸马是小心翼翼,毕恭毕敬。
不过她也知道了韩嘉彦并非是个毫无脾气的温吞先生,初六那日在资善堂内以雷霆手段制服那帮小兔崽子的事迹,这几日已经在宫内宫外、王公贵族之间广为流传。
如今,在资善堂读书上课的王公子弟暗中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做“半尺先生”。足见那日韩嘉彦发威,给这帮小崽子造成怎样的冲击与震撼。
这消息也传入了赵樱泓耳中,赵樱泓感到有些好笑,初六那日韩嘉彦归来,自己问他上任第一日感受如何,他的回答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尚可。”
原来这就是“尚可”吗?他还真是甚么都不愿对自己说呢。想到此处,赵樱泓不禁感到一种被疏离的不适。这感受让她很不习惯,于是又逆反地不愿多理会韩嘉彦了。
既然他甚么都不愿意对自己说,自己又何必多问,自讨没趣。
正如韩嘉彦自己所说,她不惧任何家长找她算账,而果真就没有家长去找她,反倒有不少公卿给他写信,表示歉意和谢意,感谢他能治服这帮小崽子,并希望她接下来不吝手段,多加训诫。
今日是初八,适逢春社之日,资善堂罢课一日。这一日,官家要带领群臣至社稷坛祭社,赐予大臣食物,如羊酒、脯腊、海味、油面、粳米等。
而民间百姓,也要办祭社,观社火,欣赏鱼龙百戏,欢聚畅饮。汴京城其实早几日就在为今日的社火做准备了,清晨已有相当多的摊头在各大街道之上支起来,可以预想到今夜的社火欢腾。
民间习俗,出嫁妇女要在这一日回娘家,不过赵樱泓毕竟是皇室公主,皇室这一日祭社,宫中无人,她也没有回门的必要,故而便留在公主府之中。
她近日有些惫懒,总不愿早起。晨间有听闻韩嘉彦早起离开,不多时她起身询问媛兮,才知道韩嘉彦今日访友去了。据说那位友人在汴京城外的乡间隐居,不喜见外人,故而他一个仆从都未带,且今夜都不会归来。
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因着昨夜赵樱泓就与他打过招呼,说过今夜不同房。
没想到他竟然这样一走了之了,仿佛被囚在牢笼之中的雀儿一夕放飞,这让赵樱泓心中多少有些不舒服。
“长公主,今夜汴京城州桥附近有社火,您可愿意去走一走?”为赵樱泓梳发时,媛兮笑呵呵地提议道。
赵樱泓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总觉得似是比去岁要憔悴了一些。
她本以为出宫就得了自由,实际不然,不过是从一个大笼子换入了另一个小笼子,她要出一趟府可不容易,公主府内知陈安要事先禀明宫中,备好车驾,做好繁琐的准备,才能出行。此间不能随性而至,否则公主府的侍从们定要提心吊胆,往往是无法游得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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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赵樱泓入住公主府这些日子,只有初五那日白天,去城南繁台走了走,便再未出去过。
“罢了,那般热闹的去处,陈安怎能同意去?我若强硬要去,他定要哀求,还要惊动宫中了。”赵樱泓道,随即内心补充了一句:何况今夜她早就有约在先,要与燕六娘见面,针灸诊疗。
不过……此刻赵樱泓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媛兮顿感失望,倒不是失望于自己不能去,她更心疼自家公主。公主婚后比以往更消沉了,似是失去了对所有事情的劲头,总也打不起精神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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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她希望公主能出去游玩,多高兴高兴才是。
……
韩嘉彦其实压根没有走远,出了公主府之后,她在附近绕了一圈,确认身后没有人跟着,便又回到了公主府附近。在撷芳园北侧的巷弄里,有一处老宅院,墙头有白藤冒出。她在门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便有人来开门,正是师兄浮云子。
“进来罢。”浮云子引她入内,又拴上了院门。韩嘉彦是从院子的北门入内的,一进门左手侧就是一处马棚,连着茅房。马棚内系着一匹漂亮的枣红马,正嚼着草料,呼呼地摇着马尾。
韩嘉彦上前,摸了摸马儿的面庞,回身笑道:
“这可真是匹好马。”
“那当然,你给的钱足够,我可舍得花。我在马市给你挑了最好的西域马,这马能贩到汴京来可不容易,陆路不好走,是大食商人的海船运来的,从泉州一路北上来的汴京。”浮云子解释道。
韩嘉彦一面与师兄聊了聊近况,一面与马儿熟悉了片刻,又给它添了草料。接着便跟着师兄逛了一下这间自己刚赁下的小院。这院子原是撷芳园的花匠一家居住的院子,不过近来花匠这一家人南迁,不在汴京了。故而这院子便空了下来,正好被韩嘉彦赁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和阿青、阿丹会轮流来这院子,基本每日都会有人来喂马、洒扫,你就放心吧。你的装备我都存到内室里了,内室也打扫干净了。你以后若是有甚么特殊情况,也可到这个院子里过夜。”浮云子介绍道。
韩嘉彦入了内室,这里陈设简单,一张床榻,一副大柜,内里存着被褥。大柜旁搁着一口上锁的铁皮大箱子,这也是最近才定制的。箱子内壁注入了沙子,十分沉重,没有四五个人是搬不动的。
锁是韩嘉彦十分熟悉的鲁班机关锁,这锁没有钥匙,也无法暴力撬开,没点智慧,不懂其中机巧,休想打开。
打开箱子后,内里装着她燕六娘的全套装备,龙尧剑就静静的躺在剑匣之中。
她有注意到了那幅长公主送她的字“银月翡龙”,也躺在箱子的一隅。她不禁道:
“师兄,你怎么把这幅字也带来了?”
“这都是你的东西嘛,所以我就一起放在这里了。这幅字不好存在我那里,那仓库里乱,东西多,我怕哪天不小心给弄坏了。放在这院子里,比我那里更安全。”浮云子道。
“行。”韩嘉彦接受了师兄的建议。
接下来,韩嘉彦与师兄便在这小院子里耗了一天,向师兄仔细请教了针灸的整个流程与细节,她非是真正的针灸高手,平日里做个急救还成,想要治好长公主的疾患,没点针灸功夫可不成。故而只能临时抱佛脚,加紧练习。
不过好在此前她救治过有相似疾患的谢盛,虽然只是粗略急救,但也证明她的针法还是可以的。
临到晚间,韩嘉彦换上了夜行服,戴上面具。原本只打算徒步去公主府,却被浮云子喊住:
“你骑马去罢,公主府西南角的街对侧有一株柳树,你可以将马拴在那里,不易被发现。”
“就这点路程,我何苦骑马?”韩嘉彦不禁迷惑问道。
“今日赶巧是社火夜,等你医治完长公主,便可出府骑马,去逛逛社火。这些日子你沉潜下僚,心情愁闷,也该去散散心才是。”浮云子淡笑着道。
韩嘉彦闻言思索了片刻,笑道:“好,若是得空,我便去看看。”
于是到了二更天,已经做燕六娘打扮的韩嘉彦辞别师兄出发。按照事先的约定,策马来到了公主府西南角的柳树下,栓好马,接着依循早就探明的公主府巡逻守备空缺,一路潜入公主府,至长公主寝室外,果见寝室内一片黢黑,西窗开了一道缝隙,以便她入内。
燕六娘悄然翻窗入内,就听到赵樱泓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六娘?”
“是我。”她调整出自己的本音,回应道。
长公主显然是松了口气,燕六娘摸黑走到她榻前,便见她于夜色中静坐榻边等候。燕六揖手行礼,长公主却直切主题道:
“你上榻来。”
“啊?”燕六娘吃了一惊。
“你要给我针灸,总得点灯,光亮会惹外间注意。你到榻上来,放下帐帘便可遮挡光芒。”赵樱泓解释道。
“是。”燕六莫名舒了口气。
她褪去脚上的靴子,穿着白罗袜上了赵樱泓的床榻。拘谨地跽坐于宽敞的床榻一隅,道:
“在下衣衫污浊,怕污了长公主床褥。”
“莫要说些无用的话,今夜时间紧凑,你抓紧时间给我针灸。”赵樱泓已然放下帘幕,并点亮了早就准备好的烛台。这烛台有一个十分稳定的铜制基座,外有笼围,故而点亮后不怕翻倒,也不怕火星飞溅。
昏黄的烛火照亮了两人的身影,赵樱泓已然在宽衣解带。燕六莫名觉得浑身发热,偏开视线,手心出汗。
“长…长公主一会儿要做甚么?为何这般赶时间?”她感觉到舌头有些不听使唤,视线不自主地瞟到了身侧的帐帘上。
赵樱泓褪去身上中单的动作被烛火映照到了帘幕之上,她虽看不到长公主真人的模样,却能看到她的剪影。
夜烛阑珊,暗影婆娑,幽香环萦,她已心猿意马,神思不属。
“一会儿针灸完了,我央你一件事,你可得答应我。”赵樱泓的声音细微,仿若牵了一根丝线在燕六耳中幽幽颤动,触她心扉。
“长公主请说,燕六力所能及便去做。”
“你能做到的,带我出府,我想去州桥看社火。”赵樱泓语出惊人道。
燕六吃惊地将视线投向她,昏黄的光线中,赵樱泓披散着如瀑的乌发,半跽于榻,上身只剩下内着的丝绢淡粉抹胸,双肩自乌发间羞露,纤手撑着锦褥,吴盐胜雪,美不胜收。
咚咚……咚咚……咚咚……燕六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呼吸短促,神思恍然地望着眼前这绝世美景,一时之间忘却了自己方才要说甚么。
“六娘?”赵樱泓轻启朱唇,呼唤她。
燕六的视线又聚焦在她那晶莹剔透的红粉唇瓣之上,进而转移到她的整张面庞,幽光下的她实在太美了,面庞上好似包裹了一层暧昧的柔纱,往日里长公主的骄傲与疏离消失不见,她仿佛全然换了一个人,半是疑惑,半是羞赧地又唤了她一声:
“六娘?你……你发甚么愣呢?”说罢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抱起双膝,垂下眸子。她也开始害羞了。
“啊……我……”燕六张口结舌,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到底愿不愿带我出府,去州桥看社火?”赵樱泓追问道。
“我愿意。”这三字几乎没有过脑子就从燕六嘴里吐了出来,这刚吐出来,她就后悔了,连忙要改口。可却忽见眼前的赵樱泓对她嫣然一笑:
“太好了,我还愁你不答应该如何是好,我好想出去自在地逛逛,不要有任何人跟着。也就只有你能帮我了。”
燕六本要改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她调整呼吸以压制自己狂跳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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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了片刻,从腰间的革包中取出了针灸包,道:
“长公主,我们开始罢,约莫需要耗费半个时辰的时间,完了之后,我便带您出去。您先平躺下来。”
“嗯。”赵樱泓乖巧地点头,依言躺下。
“长公主,因着我需要在您的天池穴上扎针,所以在下……在下需要您除去抹胸,实在冒犯了!”她硬着头皮说完这句话,只觉得额头后背渗出了大片的汗珠。这帐中怎会如何闷热,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饶是赵樱泓早就做好了准备,到这一步也无比的羞赧,虽然都是女子,可她除了沐浴时被侍女看过身子,再未被任何外人瞧过。虽然六娘也是女子,她却不知为何,在此刻升起了一股强烈的、难以启齿的羞涩之情。
“天池穴在哪个位置,我可以……用手挡一下吗?”赵樱泓细若游丝地声音响起。
“可以的。”燕六头都快埋到肚子里去了。
“你…你先莫看我。”长公主的面色已然如晚霞一般彤红。
燕六连忙背过身去,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汗珠顺着额角滴落,滑进了她的面具之中。她无比庆幸此刻自己戴着面具,不至于让人瞧见自己满面灼烧的窘态。
身后又响起了一番窸窸窣窣的声响,终于赵樱泓轻声唤她:
“好了……”
第五十七章
燕六浑身僵直,心中默念医者眼中无男女,深呼吸了一下,才横下心来转身。
眼前,赵樱泓正躺在床榻上,以右臂横过胸前遮挡,神色羞赧至极,以至于根本不敢看燕六,只将头转向床内侧,盯着另一侧的帐子。
她桃李年华的身躯刚刚长成,还稍显青涩。许是因为瘦弱,体态并不丰腴,但却凝脂白雪,若雨打栀子,无比惹人怜爱。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燕六刚刚还在心中念叨医者眼中无男女,转眼就被她的身子迷了眼睛,脑海之中不自禁地冒出这句柳三变的词句。
她不得不时刻警醒自己,隔绝内心升起的奇怪情绪。
她膝行至赵樱泓身子左侧,将针灸包铺开在手边,取出一根银针,过火后,准备下针。但接下来她又发愁了,因着天池穴在左乳/尖外侧一寸位置,这位置也被赵樱泓的手牢牢遮盖,她没法下针。
她只得有些艰难地清了清嗓子,道:“长公主,医者仁心无邪,在下需要移动一下您的手指,才能扎准位置,您请放宽心。身子放松,莫要紧绷。”
“嗯……”赵樱泓声如蚊蝇。
燕六小心挪动她的手指,避开准确的穴位位置,随即从她指缝之中下针。下针前她已然强行摒除所有杂念,全神贯注。这是关系到赵樱泓性命的事,容不得半点闪失。
赵樱泓强自镇定,闭着眼,颇有听天由命的态势。她本无比羞赧,恨不能掘坟自埋,可忽而感到左胸口瞬间刺痛,痛感如蚊蛰,转瞬即逝,随即左胸一阵酸麻。
她脑海中的胡思乱想也随即消散如烟,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自己的左半边身子上。紧接着她的左腋、左臂一直到左手中指尖,被燕六陆续落针,这是分别走了天泉、曲泽、郄门、间使、内关、大陵、劳宫、中冲几大穴位。
落针结束后,她开始不断询问赵樱泓的感受,并依照她的感受,不断地调整针刺的深度,或提扎,或捻转,或弹拨,赵樱泓感觉自己左半边身子开始发烫,酸麻胀重,随即就觉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气从心胸间涌出,开始游走全身。本冰凉的手脚,也开始发热了,实在是立竿见影,令她感到无比惊奇。
约莫半个时辰后,赵樱泓竟然浑身发汗,热得有些受不住,嫌弃起自己这寝室内的炭火烧得太旺了。
而此时的燕六,早就被汗水打湿了衣背。待撤针,她转过身去,默默收拾银针,才长舒一口气。今日的针灸很成功,算是开了个好头。往后只要一直坚持,想必赵樱泓的病要根治应当不是问题。
赵樱泓趁着这个间隙,赶紧穿好衣物。燕六随后又为她诊脉,检查本次针灸的疗效。
“长公主这几日可曾用我的药方?”其实韩嘉彦知晓赵樱泓正在按着她的方子吃药,但作为燕六,她必须问清楚,否则无法解释她是怎么知道的。
为了转换这两重身份,韩嘉彦思虑重重,将各种细节都考虑到了。
“吃了两回,药材还是我让亲信避开府内去外采购的。服下后,感觉挺好,这两日尤其是睡得挺好的,未曾再失眠,就是总感觉早间起不来。”赵樱泓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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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正常现象,您的身子正在修复疾病损伤与疲劳,亟需睡眠。”燕六示意赵樱泓换一只手,叮嘱道,“药还要坚持吃,这个方子可以先吃三个月,此后再视情况改方子。”
赵樱泓望着她,从面具的缝隙之中,能隐约窥见她面庞一二。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双眼皮,眸子乌黑如墨,光芒映照入眼,晶晶亮似星辰。
但除此之外,她再看不见她任何样貌了。
这真是个聪慧至极、才学广博、能力极强又有德行的奇女子,赵樱泓对她充满了好感,又好奇极了,难耐地想要伸手摘她面具,但还是努力忍住了。
“你上次写的药方,我一直留在手边,你的字很好看,是跟谁学的?”
“我是女儿身,也入不了学堂,没有师傅。只是家中有几本法帖,我照着临摹练的,一手拙笔,让长公主见笑了。”燕六平淡似水地道。
她知晓赵樱泓可能见过自己的行草字体,毕竟自己的那张稿纸可是传入了官家手中,多半官家也会分享给长公主看。所以作为燕六之时,她刻意用了板板正正的颜体字,颜体字平直规整,且有相当数量的人摹写,很难从其中发现甚么特殊可甄别之处。
“六娘实在太谦逊了,能将颜体临摹到你这个境界,已经胜过了绝大多数的人。若说你家世背景寻常,我可一点也不信。”赵樱泓道。
燕六道:“家中虽不是甚么高门大户,但也算是在地方上有些名望,确然不是一般平头百姓。”
她这话说了就像没说一般,赵樱泓知晓她不愿意继续聊这个,故而转开了话题:
“你可能为我弟弟医治疾病?”
“您指的是……官家?”
“是。”赵樱泓不禁想起自己另一个弟弟,普宁郡王赵似是兄弟姐妹四人之中身体最健康的,从小就顽皮好动,也没怎么生过病。
而桃滢年纪尚小,目前还没发过甚么大病,但身子也不算很好,经常会感染风寒,发热咳嗽。
燕六揖手拜道:“长公主,且不论我到底能不能,您这实在是太为难在下了。官家哪里是我这等江湖之人可以近身的,燕六也不知有几个脑袋敢给官家医病。”
“这你不必担忧,我自可做中介人,也可保你性命无忧。只要你能医治,其他的我来想办法。”赵樱泓神色坚定道,在她心目中,弟弟的身体比太多事情都重要。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想试一试。
“这……”燕六实在是为难至极,但长公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只能道,“在下见不到官家,无法下定论。我只能说,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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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官家当真有心缺,在下恐怕也无能为力。在这方面,在下的能力也不比太医们强。”
她说的是实话,不论是她师兄,还是前几日给他们提供药方建议的曹希蕴,对于心缺实际都无能为力。这是一种先天心脏缺陷,非是药石可医,只能尽可能地延缓发病的频率与风险。
如若不是赵樱泓的先天心缺自愈了,燕六也无法治疗她的病。
赵樱泓顿感失望,但她还是坚持道:“好,我知晓了,我再思量思量,若有需要,请你一定帮忙则个。”
燕六未语,只是再度揖手。
赵樱泓下榻,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漏刻,道:“还未到三更,咱们这就尽快出发,我现在感觉身子松快极了,浑身发热,特别想出去动一动。”
她显出兴奋的模样,取了早就备好的衣袍,穿上了身。燕六惊讶发现她竟然也准备了一件男袍,这袍子应当是宫中宫女蹴鞠、击球玩耍时穿的衣物,故而剪裁贴身,非完全是男子衣袍。
赵樱泓穿好衣袍,又利落地给自己束发盘髻,只是她长发浓密,又比一般男子长太多,故而无法完全绑成男子发髻,只能用巾布包了装个样子。她又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张金色的面具,对燕六嫣然一笑,然后戴上:
“怎么样,好看吗?这是学你的。”
燕六面具下的唇角不禁弯起,笑问:“长公主何来的面具?”
“好像是……西夏送来的贡品,我翻找出来,不知细节,就觉得挺好看,只是一直没甚么机会戴。”她道。
燕六心道:原是西夏金面,西夏人确实有戴面具的习俗。
长公主兴冲冲地要推门而出,片刻后意识到不好走正门,于是就往燕六刚刚进入的牖窗而去,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翻窗,虽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但对于从小循规蹈矩、受尽宫中严苛管束的她来说,实在是兴奋又好玩儿。
可惜……她身手实在欠缺了些,因着缺乏锻炼,手脚都无力,导致想要翻出这扇及胸高的窗有些困难,不得不喊道:
“六娘,你快来帮帮我。”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肩头一重,回头一看,原来是燕六将她挂在衣架边沿的裘氅拿了过来,披在了她身上,就听她道了句:
“夜间寒凉,您又是刚刚针灸完,不能受风寒,要注意保暖。”
说罢,她托住赵樱泓身子,也没见她怎么用力,就将赵樱泓轻轻送出了牖窗。接着她自己也轻身跃出,反手关好牖窗。
赵樱泓惊奇地看着她,觉得她这气力真是谜一般的大。她还在宫中时,见过力士相扑,但那些力士长得五大三粗,看着确实就很有劲儿。燕六明明如此高挑,身材匀称,也并不壮,又是个女子,哪儿来的这么大气力?
燕六见赵樱泓一直望着自己,似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一时觉得好笑。又见她裘氅系带散着,于是抬手给她系好,又将裘氅兜帽拉起戴在她头上,给她挡风。
眼前人为自己系带、戴帽,眸光温柔至极,赵樱泓心口忽而一阵陌生地震颤,热流上涌,直冲脑海,慌得她忙垂下眸子,躲闪开燕六的视线。
我这是……难道是方才针灸残留下的感觉吗?
往日里为她系裘氅披风带子的,都是她的侍女,她从来觉得理所应当。可燕六不是她的侍女,却为她冒险入府,又是陪她聊天,又是为她医病,现在又要冒险带她出去夜游。
她为甚么会对自己这般好?只是因为自己是皇室公主?可自己也并不能给她带来甚么,她似乎也并没有讨好自己的必要。实际上一直都是燕六在为她付出,除了第一回自己被迫隐匿了她的行踪之外,她从来就没有帮过燕六甚么,燕六也从未向她求过甚么。
“长公主,您随我来,为了不被人发现,我们必须避开府内的巡逻人员,贴着墙,走尽量隐蔽的地方。”她轻声解释了一句,随即便领着赵樱泓出府。
雪蕊主院的位置在府内靠东北的位置,燕六的马拴在公主府的西南角,她需要带着长公主穿过整个公主府。
她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努力地跟随她的每一个脚印,望着夜幕中她漆黑的剪影,只觉得这个人真是神秘又温柔,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迷醉的气息。她心口一阵热流上涌,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抓她的衣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六回身看她,还以为她被绊到了,抓她是为了找平衡,于是小声提醒了一句:“您小心脚下,这里有些凸出的细碎石阶。”
“你…你走慢点,我扶着你走好吗?这假山后实在太黑了,我甚么也看不清。”
“好。”她递出自己的右臂,赵樱泓扶住她的臂膀,触手间只觉得坚硬如铁,她不能撼动分毫。她再次吃惊,随即终于明白燕六磅礴的气力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了。
好个铁娘子,她为了练成这一身功夫,该吃了多少苦呀!她突然很想看看衣衫下,燕六到底有着怎样一副身躯。但随即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羞到,疑惑自己今天怎么回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当燕六带赵樱泓来到可以翻墙的位置,蹲下将她托起来时,赵樱泓第一回从自家的院墙墙头看向外面的世界,兴奋、欢畅之情溢于言表,她一点也不害怕,只因身下托着她的这位黑衣假面的神奇女子,带给她无以撼动的安全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今夜起,她出嫁后的生活才真正开始。
第五十八章
“来,长公主,您大胆往下跳,在下接着您。”燕六将赵樱泓送上墙头坐着,自己则利落地翻过墙到了外头去,侧过身子,扬起双臂,对还坐在墙头的赵樱泓道。
公主府的院墙是将近两丈的高墙,外壁刷着平滑的白灰,没有任何落脚点,很难爬上去。就算蹬墙爬上去,墙上也会留下清晰的脚印,白日必会被公主府巡逻的禁军发现。
故而,自公主府落成后,这雪白的外墙上就不曾留下一点污渍痕迹。而她们翻墙而出的这个位置,并非是最佳的入府位置,只是在这个位置出府比较方便。
赵樱泓从未从这么高的位置往下跳过,心里害怕,但在几次三番地自我鼓励之下,还是将心一横跳了下去。燕六在下方双手敏捷地一搂,左臂托住她膝窝,右臂牢牢托住她后背,将赵樱泓跳下来的冲击化于无形,并将她轻巧地送至地面上。
赵樱泓心有余悸地回头望向高墙,抚了抚胸口,平息胸臆间的激荡,随即扬起笑容。她可算是出府了,只有她和燕六两个人,没有那些令人烦扰的前簇后拥,终于能自由自在地逛一逛汴京城了。
燕六又将右臂递了过来:“长公主,夜色深,您小心随我来。”
“嗯。”她凑近身旁这人,挽起她的手臂,燕六带着她避开在府外街道来回巡逻的禁军守备,过了一个街口,来到了一株柳树之下。垂柳枝条遮蔽下,竟然藏着一匹马,一匹漂亮的高头大马。
燕六将马牵出,道:
“长公主请上马。”
赵樱泓曾经骑过一回马,那还是先帝在世时的事了,先帝曾带着她骑马,但她全程都是被先帝抱上去,又抱下来,从未自己上过马。她抓住马鞍努力蹬住马镫,腿使劲儿想要跨上去,奈何却事与愿违,差点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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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
幸而燕六扶住了她,随即又双手扶住她腰际,用力向上一送,赵樱泓只觉得身子像是飞起来了一般,轻松跨上了马背。
马儿呼噜了两下,似是还不熟悉这位骑马人,且没有接收到这位骑马人的明确指示,马儿迷茫地在原地踏了几步,转了个圈。
赵樱泓有些紧张地抓着马鞍,陌生于马背上的晃动,害怕自己摔下去。
但随即身旁一阵风刮过,燕六不知何时也已飞身上马,这单人马鞍无法坐两个人,她是跨骑在马鞍后的马背上,双手环过赵樱泓身躯拉住缰绳,将她护在怀中,随即双腿一夹马腹,口中发出一声呼哨,催马前行。
“长公主,在下单人匹马,让您受苦了。若您以后夜里还要出行,在下给您备一架车。”燕六柔声道。
“不用,骑马挺好的,我很喜欢。”赵樱泓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寒风,望着两侧逐渐被抛到身后的街景,兴奋极了。
随即她想到了什么,道:“去年我就和你说了,莫要再唤我长公主,要叫我三娘。一会子去了闹市,你可千万要改口了。”
燕六笑道:“好,在下记住了。”
“你也不要谦称在下,亦不要再用敬语唤我。现在你我无贵贱,你可记住了?”赵樱泓强调道。
“嗯,记住了。”燕六觉得此时的赵樱泓有些孩子气,这也许才是她最本真的模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催着马儿小跑前行,赵樱泓却嫌弃有点慢,催促道:“六娘,骑快点。”
“我怕你会害怕,不安全。”燕六谨慎道。
“我不怕,你骑快点!”赵樱泓不服气了,自己是从没翻过墙、骑过马,身手也笨拙,总要她护着、帮着,但她不想给她留下一个胆怯畏缩的印象。
她赵樱泓骨子里是向往自由,想要如鸟儿一般自在飞翔的人,胆子可一点也不小,今夜敢于偷出府去夜游,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好,你抓稳了。驾!”燕六一亮嗓子,脚后跟狠狠一磕马腹,马儿立刻撒开四蹄加速奔跑起来。
赵樱泓惊呼一声,这加速有些超乎她的想象,她身子一下没坐稳,加上马镫长了些,她不能完全蹬住,身子不自禁地向右侧歪了下去。
燕六立刻腾出左手环住她腰际,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稳固住她的身子。单手抓缰绳,继续策马快速前进。
寒风将赵樱泓面上的金面吹得冰凉,她本还兴奋于奔腾驰骋的快意,可身后逐渐传来的温暖,还有那环在她腰间的臂膀,却渐渐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心口再次热流涌动,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与满足。
新城冷清一些,尤其是公主府附近的街道,这附近的民居大多搬迁,除了一处坊市,剩余的房舍大多都要被皇室征用,成为一些公卿贵族的新住所。
而入了天波门进入旧城后,两侧街景瞬间热闹起来。到处张灯挂彩,喧嚣非凡。
因而进了旧城,马速就被迫慢了下来。燕六带着赵樱泓骑马缓行于街道之中,欣赏两侧的热闹景象。
赵樱泓自幼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怕是汴京城来往过几次,也只是在车马簇拥之中,甚么也看不清,更看不到寻常百姓的劳作生活。偶尔会在元日、上元夜间出宫,那也是全程紧张护卫,不能靠近闹市,只能远远在楼台上观望,差遣宫人下去采买顽物、吃食到楼台上供她们享用。
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进入闹市之中,春社之夜,家家户户都要去凑热闹。尤其是越靠近州桥,人流就越密集,骑马已然不是很能走得动,她们不得不下马来,徒步行走。
此前在入旧城前,燕六为了不引起旧城守门禁军的关注,更换了自己的面具。她的马鞍旁挂着的驮包中有一副备用面具,并非是燕六娘那标志性的吓人的傩面,只是一张很朴素的银面。她趁着赵樱泓背对着她不注意,迅速换上了。
赵樱泓发现时还小小的吃了一惊,但这一换面具,燕六给人的那种凌厉霸道的印象为之一柔,越发和煦可亲了起来。
燕六顺便将自己的龙尧剑用黑布条裹了,也拴在了马鞍侧,藏在了驮包后。
今夜社火,街道上也有不少人戴着面具逛夜市,社火本身就带有狂欢的意味,也是青年男女约会的时节。故而她二人面上这一银一金的面具,在人群中倒也并不特殊显眼。
燕六牵着马走在赵樱泓身侧,保持警惕地观望四周,心中时刻紧着一根弦,要护她周全。赵樱泓却甚么都感到新奇,不论是卖顽物的小摊贩,还是卖吃食的串街郎,她都要凑上前去仔细看,问东问西,一定要弄明白是什么。
“这是甚么?”她不知道是第几次问道,这刚路过一个推板车的小摊贩,板车上搁着好几个坛坛罐罐,里面冒出一股香甜气息来。
摊主见眼前这位面戴金面、一身绸缎的秀气男装娘子凑近询问,连忙笑道:
“娘子您看看,这是自家做的狮子糖、双峰儿、林檎干,甜丝丝,好吃着哩!”
“那我要一点。”爱吃甜食的她顶不住诱惑说道,小贩立刻每样都给她称了一纸包,末了道:
“二十文钱。”
赵樱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带钱,不由得看向身后的燕六。
燕六无奈地笑了,从腰包中取出钱袋,付了钱。
赵樱泓欢喜地接过纸包,取了一颗林檎干,揭开面具下缘露出唇口,含入口中,顿觉酸甜可口。
她想与燕六分享:“吃吗?”
“我不吃,你吃罢。”燕六笑道。
赵樱泓想着她可能不愿在这样热闹的地方揭开面具吃东西,故而也没有再坚持,想着一会儿给她打包回去。
她们慢慢顺着人流来到了州桥上,桥两侧一字排开全是鱼龙百戏。扛鼎寻撞、吐火吞剑、踩跷拿顶、柔术叠碗、耍枪弄棒、跳丸走索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
最惊奇的就是那走索,竟然横在州桥旁的汴河河道之上,与州桥平齐。那人在长索上翻转腾挪,看得人手心冒汗,直呼惊险。也因如此,吸引了大量的人围观,无数人高声叫好。
赵樱泓何曾挤入如此热闹的人群,万事万物都在吸引她的眼睛,她都觉得自己要看不过来了。
“长…三娘,你跟紧我了,莫要乱跑,这里人太多了。”燕六见人潮汹涌,心中愈发担忧,又见赵樱泓对甚么都好奇,实在担心她出意外,也顾不得太多,伸出手来牵住她的手,带着她走。
赵樱泓只觉得她的手粗糙又温暖,这在方才针灸时她不慎触碰自己时就已然感受到了,低头去看,她的手纤长有力、骨节分明,十分好看。包裹着自己的手,寒夜里就像套进了暖手套一般舒服。
燕六带着赵樱泓努力挤出人群,总算下得州桥,站在桥下河畔,凭栏向桥上远望,此处人潮总算没有那么汹涌,燕六打量赵樱泓,询问道:
“你可曾磕着碰着?”
“没事,莫担心。”赵樱泓见她如此紧张,不由觉得好笑。
燕六长舒一口气:“我就怕护你不周全,你若有一点闪失,我可真是……”她没说下去,赵樱泓望着她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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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是甚么?”
“三娘接下来还想去哪儿?”她转开话题道,“只要不去州桥上拥挤就好,这四处逛逛都无碍。”
“暂时不走,就先在这里待一会儿。”赵樱泓莞尔一笑,不再追问什么,“这里可是那日车马受惊时,你出手救我的地方?”
“是,是这里。”燕六颇有些感慨地回身望向身后的那处茶肆,“杏园”二字入眼,恍如隔世。
当时的她不过仗义出手,何曾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与马车中的贵人相伴夜游,故地重走。那贵人还成了她的妻子。人生境遇可真是变幻莫测。
赵樱泓好奇问道:“你是从那杏园茶肆二楼跳下来的罢,当时你在做甚么?”
“我…我也不记得了……”燕六笑着打了个马虎眼。
赵樱泓噗嗤一笑,道:“我不信,不过是你不愿说罢了。神神秘秘的,早晚有一天,我要弄明白你是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六心中苦笑不已。
赵樱泓站在河畔,将糖果蜜饯都尝了个遍,随即都塞给了燕六:“你收着,都带回去吃。”
“三娘,这是你爱吃的,你拿去吃。”燕六推辞。
“我怎么能都吃掉,剩下的都给你吃,这是你花钱买的。”
“我不爱吃甜的,就当是我送给三娘的。”燕六无奈道。
赵樱泓一愣,只觉得这句“我不爱吃甜的”有些熟悉,好像有谁对她说过。随即她想起来是驸马韩嘉彦。她不禁对这种巧合感到奇怪,但也并未多想。
“可是……我回去后也没地方藏,会让侍女发现的。”赵樱泓道。
燕六想了想,无奈只得收下,装入驮包之中。
赵樱泓又对其他东西感兴趣了,远处传来歌声,原是一家妓馆,妓馆门头上做出一个露台来,有歌伎正在上方吹奏弹唱:
“意中有个人,芳颜二八。天然俏、自来奸黠。最奇绝。是笑时、媚靥深深,百态千娇,再三偎著,再三香滑。久离缺。夜来魂梦里,尤花殢雪。分明似旧家时节。正欢悦。被邻鸡唤起,一场寂寥,无眠向晓,空有半窗残月。”
赵樱泓对淫词艳曲不是很熟悉,但听这词曲写得极其香艳,一时面庞发烧,幸而有面具遮挡,故而瞧不出来。
“这是甚么词?”她转头问燕六。
燕六回道:“若我没记错,当是柳三变的《小镇西·仙侣调》。”
“你竟然会知晓这等词曲?”赵樱泓不禁挑眉望她。
燕六一时发窘,道:“没奈何身边有人酷爱柳三变的词,耳濡目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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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也没撒谎,她那师兄没事儿就爱哼柳三变的词曲,虽然是个清静道人,从不近女色,但却酷爱艳词,美其名曰“唱多了便无欲亦无求”,也不知是个甚么歪理。
赵樱泓半信半疑,想来可能燕六这样的江湖人士,时常会出入秦楼楚馆打探消息。她身为女子自不可能嫖宿,但耳闻淫词艳曲倒是很寻常。
“三娘,咱们还是离开罢,这场合不是我们来的。”眼见着门口汇聚了一帮喝得醉醺醺的醉汉,正勾肩搭背地要往这妓馆中去,一时四下空气都变得酒气熏天。燕六眉头直蹙,轻声道。
赵樱泓点头,正准备随她离去,忽而迎面吹来一阵风,将砂砾吹进了她的眼里。她迷了眼,于是驻足,唤道:
“六娘,等一下,我迷了眼睛。”说着用手去揉,可面具碍事,于是她将面具摘了下来。
“莫揉,我找点水给你冲一下,你等等。”燕六去自己的驮包中找水囊。
就在这节骨眼上,那一群妓馆门口的醉汉中有一人看清了赵樱泓的面容,一时色心大起,立刻扑了上来,凑近她调笑道:
“呦,这小娘子穿个男袍,不曾想面具下如此绝色,让官人好好瞧瞧。”
赵樱泓凝眉怒目,冷声道:“让开!”
“哎哟,很有脾气呀。”说着就要抬手来摸她面庞。赵樱泓往后退开,而侧旁伸出一只手,铁钳一般抓住了这男子的手腕,狠狠一拧,立时痛得他跪地哀嚎起来。
“你是谁的官人?!”燕六怒气冲天,声如爆裂火焰,“有本事你再说一遍!说一次,我卸掉你一个关节!”
第五十九章
“诶呦!我错了,我错了,女侠饶命,我嘴贱,我掌嘴!”这醉汉还真是“能屈能伸”,将欺软怕硬表现得淋漓尽致,被燕六拧得痛不欲生,当即就跪地求饶,用剩下的那只手拼命掌自己的嘴。
“滚!”燕六厌恶地一脚踹在他心窝,将他踹飞老远。这家伙登时闭过气去,歪倒在地,半晌没了声息。
其余在旁围观之人,包括此前和这个醉汉一起来的另外几个男子,都慑于燕六身上的霸气,站在一旁畏畏缩缩,压根不敢上前。
燕六怒意未消地拉起赵樱泓,道了句:
“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赵樱泓顺从着没有说话,她也被燕六这么大反应给吓着了。燕六将她扶上马,她自己也飞身而上,纵马穿过街巷,扯过缰绳向北离去。
此时赵樱泓面具下的唇角才渐渐弯起,心口微甜。
夜风拂面,燕六控马最终停在了汴河畔某处清静的行道树下。借着附近楼台的灯火,燕六小心为赵樱泓清洗了一下眼睛,赵樱泓用自己的巾帕拭干面上的水,感到舒服多了。
“三娘,夜里出来实在太危险了,你还是莫要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了。尤其是妓馆这类地方,更是三教九流,污秽不堪。你身子金贵,经不起一点冲撞。”她再度劝道。
“嗯,我知晓。我只是太久不曾到热闹的地方去玩耍了。这些场合,我也只是一时新奇,我更想去山水间畅游,只可惜……实在没有机会,哪怕是你,也不能大白日的带我出去不是吗?夜间游山水,那是不成的。”她怅然道。
燕六一时沉默,陷入思索。
“咱们回去罢,热闹我也凑过了,我已满足了。”赵樱泓笑道,此时对她倒显出几分洒然来。
约莫到三更正中,二人回到了公主府外。燕六带着赵樱泓从府东门侧便门旁翻入,来到了下人房旁的柴房侧,小心避开下人房里仍在进出的人,最终将赵樱泓安稳送回了雪蕊院寝室之中。
赵樱泓没想到自己的府内还有这样一条路径可以翻入,便暗自记了下来。想着以后这个位置必须要让下人们注意点,免得除了燕六之外的歹人也摸清了这处位置,潜入进来。
当然,短期内她暂时不会这么做,因着这些日子燕六要频繁夜入府中为她治病。
“三娘,你早些歇下吧,针灸后更需休养,莫要劳累。”燕六站在牖窗外,轻声对她道。
“你明夜也会在这时来吗?”赵樱泓希冀般问道。
“是,针灸需要持续七天,明夜我再来。”燕六点头道。
“好,我等你。”赵樱泓展颜,犹如昙花夜放。
燕六驻足片刻,似是不舍,又似是要等赵樱泓上榻安眠。但最终她还是在赵樱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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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注视下,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韩嘉彦在刚刚赁下的小屋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恍惚转醒。昨夜她回到小院时,师兄还在,还给她准备了饭食。她吃下后就睡下了,话都没说几句。
今日她恰好轮空,不用去资善堂当值,故而算是难得空闲了下来。师兄已经离开了,走之前还帮她挑好了水,灶上也喂了柴。
韩嘉彦于是自己烧了一大锅水,就着热水泡了个澡,梳洗了一番。
待她收拾完毕,换上了早先自己出公主府时穿着的衣衫,这才发现师兄给自己留了一张字条,就压在桌面上的砚台下。
她取出来展开一看:【今晨丹至,得希蕴新信,念佛桥落水歌伎一案有新进展,我去追查,查明后再与你详谈。】
咦?师兄竟然将那念佛桥落水歌伎的案子和曹希蕴提了吗?也是,曹道长人脉广博,消息灵通,从她这里兴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线索。
韩嘉彦想着自己今日无事,也不用急着回公主府,就趁此机会去查查龚守学父亲暴毙之事。这事也拖了好长一段时日了,得尽快提上日程了。
她出了门,往附近坊市吃了朝午食,顺带赁了一匹马,往外城西,金梁桥东而去。
过金梁桥,老远就看到一户人家门口挂着白灯笼,她向附近的邻居打听了一下,确认这户人家就是龚家。
龚家是汴梁本地人,在城外有田庄祖宅,据说龚家老父已经运到祖宅旁的祖坟下葬,龚守学一家人都在祖宅守孝,唯有龚守学三不五时还会回这处城里宅院居住,因着开封府的同僚办案都得请教他的意见,他离不开身,即便是去职戴孝,也要时时处理案情。
适逢她今日来此,龚守学正好在家中,韩嘉彦想了想,也不打算做甚么遮掩,直接敲响了龚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位小厮,韩嘉彦揖手道:“在下韩嘉彦,唐突拜见龚况知,烦请小郎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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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韩驸马?小人失敬了。”小厮惊奇拜道。
看来前段时间的长公主大婚,已经让汴京城人人都识得韩嘉彦是谁了。
韩嘉彦含笑再次揖手,显得十分温和谦恭,不以身份自居。
“驸马不必多礼,郎主有吩咐,如有客人尽管带入相见,您请随我来。”小厮立刻侧身相请,韩嘉彦随即步入其内。她心道这龚家恐怕每日都络绎不绝,否则寻常人家怎会有这样的规矩?
小厮一面带她进入,一面与她交谈。韩嘉彦从他口中知晓自己算是来得迟的,中午这会儿没甚么人,龚守学正在午休。等到了午后,还会有一批人来。
小厮将她带到书房门口,通报一声后,龚守学很快出来迎接。他也没想到驸马竟然会突然来见他,让他感到措手不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驸马驾临,在下有失远迎。”他深深一揖拜道。
韩嘉彦打量了一下他,一身素服,额上还绑着白孝带。确如师兄向她形容的那样,唇上蓄了一圈短髭、有着一双鹰隼眼睛,但是看上去有些憔悴,眼底发青,面颊凹陷,大约近期其父去世给他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
“况知兄节哀,某此前听闻令尊西行,今日偶然路过你家门口,便进来拜谒上香一番,未曾事先递上拜帖,实在唐突了。”韩嘉彦揖手道。
龚守学感到惊奇,驸马可是韩府六郎、新科进士,和他也素不相识,是从何处听闻他的事的?
“驸马心意,龚某实在感激不尽。只是不知驸马竟也会听闻龚某这样的无名人物,实在是惊奇。”
韩嘉彦知道以他这种追根究底的性情,必然会十分在意自己来此的原委与目的,故而将早就想好的说辞托出:
“诶,况知兄谦逊了。你在汴京城颇有美名流传,人人都说你有包龙图明断之力。韩某此前在太学就听闻你破获太学后山盗贼一案的传说,后来座师范龙图也对你推崇备至,关于你的事,韩某也是从座师处听来的。”
原来是从知府范百禄处听来的,龚守学确实曾经是太学生,在太学破过一起盗窃案。范百禄也正是因为元祐六年知贡举有功才被拔擢为权知开封府,确实是韩嘉彦的座师。于是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韩嘉彦并未撒谎,范百禄确实和她提过龚守学,不过是她主动问的,而非是对方主动提的。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彼时那起契丹商人被杀的案子刚刚发生,浮云子被龚守学盯上,韩嘉彦听闻后,趁着范百禄巡视太学的机会,向他打听了一下龚守学。
龚守学与她又寒暄几句,随即便带着她往家中祖堂上香拜谒。待拜谒结束,又请她至厅中饮茶闲聊。
“说来也不怕况知兄笑话,韩某自幼就很想做开封府的刑名推官,明断悬案,抓捕凶徒。我还真有些羡慕况知兄呢。”韩嘉彦呷了口茶,搁下茶盏笑道。
“哦?驸马怎会有这等想法?”龚守学颇感兴趣地问道。
“开封府曾经出了不少悬案,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大人们也说来吓唬小孩子。我那时年幼,甚么也不懂,但儿时听娘亲给我说故事,说了很多包龙图断案的故事,心中异常钦慕。现在想想,不过是儿童心性罢了。”
龚守学却被她这话勾起了思绪,回忆道:“师茂兄与我经历真是相似。只是某年幼丧母,与我讲包龙图故事的人是家父。若不是受到家父影响,我也不会选修律学,放弃成为上舍生而直接出太学谋职了。”
龚守学读书那会儿,还是先帝的熙宁变法时期,那会儿的科举规矩与现在不同,太学生大多不参加科举。
他不禁又念起已故的老父亲,唇角微颤,眼眸含泪,终究是强行忍住了悲痛,未曾在韩嘉彦面前失态。说这话时,他对韩嘉彦的称呼已经从“驸马”转为了“师茂兄”,因着韩嘉彦短短几句话就拉近了与他的距离,令他颇感亲切。
韩嘉彦柔声询问:“令尊是怎么突然间就西行了?想来他年岁也不大,似乎本来还很硬朗康健。”
提到这个,龚守学不禁捶打扶手,顿首慨叹:“都怪我忙于公务,疏于陪伴,才会酿此悲剧。家父本来身子就不好,患有消渴症,双目近盲,家中也一直请大夫看着,吃着药调理。那会儿家父还能走动,眼前也能模糊视物,故而每日总会跑出去,找些和尚道士寻医问药。家里人几次三番劝说无果,只得派了个小厮随时看顾他。
“他虽然每天捣鼓些草药、法术,倒也身子尚可,绝未到行将就木的地步。那些和尚道士也不害人,我们为了周全,都去打听过他与谁来往,那些人绝不害人,只是也医不好他。
“奈何就从上个月中旬起,他某一日趁着小厮不注意独自出去了一整日,将家里人急坏了,纷纷在外寻找。好在傍晚时分又回来了,见他无恙,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问他去找谁了,他却说谁也没找。事后我们都去问过,那些常常往来的和尚道士都说没看到他那日来。
“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就不愿吃药了,说那些药吃了会加速病情恶化。不论怎么劝都不吃,就算强行喂下去,也会吐出来。也不出门去寻访那些和尚道士了,终日里将自己关在屋中,念叨着甚么奇奇怪怪的咒语,还会烧符纸、喝符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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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候忙于公务,想着他当是迷信又固执的老毛病犯了,他能不出去乱跑也是好的,不吃药就不吃药吧,等忙过了这一阵,再劝他一定要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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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谁曾想……他的病情就这样急遽恶化了,只是两三日的工夫,就卧床难起,第四日就奄奄一息,开始交代后事,终于是没能挺过第五天,就这么去了……”
说到最后他已然无法压制情绪起伏,哽咽难语。
韩嘉彦一时沉默,半晌,等他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才揖手道:“况知兄节哀,长者已逝,子孙安康快乐,才是他们在天之灵愿意看到的。”
“唉……是我不孝,多谢师茂兄,自从家父过世,这些话我也不曾对外人说过,今日不知怎的,觉得师茂兄真是亲切,竟都对你说了。”
韩嘉彦想了想,站起身来,郑重道:“况知兄,某早些年因着身子虚弱,在龙虎山上修行过一段时日,也随着那里的道长学过一些岐黄杂术,粗通一些药理医理,某方才听你描述,令尊有饮下符灰,不知某是否能去瞧瞧这符灰。”
“师茂兄的意思是,这符灰中有蹊跷?”龚守学摇头道,“某也曾这么想过,也请大夫瞧过,大夫说那浮灰就是很正常的纸灰,没有任何有毒成分。我也试着用这纸灰掺在鱼食之中喂鱼,那些鱼也都好好的。”
“尽管如此,某还是想去令尊房中看看,令尊短时间内身子急遽恶化,这是很反常的。总该是有原因的,若是真有歹人害了令尊,况知兄怎能不管不顾呢?”韩嘉彦坚持道。
龚守学闻言眸光微动,亦站起身来,向韩嘉彦郑重揖手下拜:“师茂兄说得有理,某这些日耽溺于苦痛之中,对家父之事已然有些逃避了。此事确有蹊跷,只是某一直不愿去面对。家父的屋子、物品都还原样保留着,我们打算等守丧期过了,再收拾。师茂兄请随某来。”
第六十章
龚守学推开了其父的屋门,请韩嘉彦入内。
韩嘉彦一步跨入,环视四周。左手侧是寝间,中央间堂是起居间,右手侧则是文房。
一入屋内,一股强烈的艾蒿味道扑鼻而来,尚未入春,离熏艾草的时节还远,这屋子里怎会有股这么浓烈的气味?
而间堂起居间,入门正当面挂着一幅钟馗像,下方的供案上摆放着一个圆腹三足的瓷质大香炉,内里似是有艾蒿燃烧后留下的痕迹。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龚守学解释道:“家父生前每日都会熏艾草,说是要驱邪,他非说自己身上这病,是中邪了,吃药吃不好。这气味久久不散,一直到现在都还有。”
韩嘉彦点了点头,举步往左手边的寝间而去。床榻之上,被褥都卷起来堆在角落里,露出床板。
“那都是家父生前睡的被褥,有些实在污秽的,家人都已拿出去烧了。留下的这些,都是干净的,还没来得及处理。”
韩嘉彦闻言,询问道:“冒昧问一下,令尊病重时的病状是甚么样的?这关系到病因的判断。”
“大夫说就是消渴症引发的全身衰竭,家父当时日日手脚颤抖不止,双腿浮肿,下白尿,浑身疼痛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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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沉思,又问:“令尊烧的符纸、熏屋子用的艾草是哪里来的?还有这幅钟馗像是之前就有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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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纸、艾草就是那日他独自出门,从外面带回来的。带回来一大把,藏在屋子一角,每天取用一些。后来艾草用光了,还催我们去市场上采买,这又不是季节,家里人好不容易才买到。这钟馗像也是他一并带回来的,问他在哪儿买的,他也不说。”龚守学道。
韩嘉彦的目光略过床榻对面的桌案,其上摆着日常喝水的青瓷茶壶与茶盏,还有一鼎小香炉,香炉里有些白色的残灰。
韩嘉彦询问道:“某冒昧检查一番可否?”
“师茂兄请便,不必在乎礼节。”
韩嘉彦先是捻了一小撮香炉里的灰在手里研磨观察,询问道:
“这就是烧符纸的炉子?”
“是,应该是。”龚守学应道。
韩嘉彦眸中闪烁思索怀疑的目光,随即从怀中取出了白叠布巾帕,擦了擦手上的灰烬,接着叠好垫在手上,打开壶盖,往里面一瞧,还剩下小半壶白水,扇风嗅了嗅,除了淡淡的茶香,没有任何特殊的气味。
“这壶里的水还是令尊生前时装入的吗?”她问道。
“是,都是家里人烧的水灌进去的,我们也没处理,就搁在这里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检查了一下茶盏,依旧没发现任何异样。
她随即转变思路,穿过间堂,往文房而去。一边走一边问道:“令尊病重时可还动过文墨?”
“哪儿有那个气力动文墨,家父本来眼睛就近盲,已然好些年看不清字迹了,写字读书都非常困难。”
确如他所说,整个文房都染了一层灰,表面上的薄灰是家人打扫后,近期留下的,而书架内里的书明显很长时间都没动过,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书也有很久没晒过,不少都发霉了。
桌案上的砚台非常干,挂着的毛笔也都炸开毛尖,纸卷堆在画缸里压根不曾裁剪,也未见任何信笺摆在手边。
“令尊是做什么的?”
“家父身上亦有功名,但也只是个举人,在开封府做吏员。他是开封府二十余年的老吏,经历过无数任知府,其中就有包龙图。”
“怪不得。”韩嘉彦点头,“况知兄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于是韩嘉彦又回到了间堂,站在那幅钟馗像下,仔细观察这幅画像。绘画者落笔极为细腻,钟馗的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见。画像栩栩如生,横眉怒目,极为威武,甚至于有些骇人。
但奇怪的是,这幅画没有任何落款。韩嘉彦仔细端详这幅画,总觉得这笔触观感似是在哪儿见过。猛然想起她师尊平渊道人留下的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残画,登时眉头蹙起。
怎会如此巧合,是我看错了吗?她怀疑起自己。
“况知兄,某能将这幅画拿下来仔细看看吗?”
“可以,当然可以。师茂兄稍等。”龚守学去了院子里,不多时拿回来一根撑衣杆,将那幅画从高处挑了下来。
韩嘉彦又仔细看了看这幅画的背面,装裱精细,镶边的绫绢是上好的材质,手法很老道,是个行家做的。
但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线索可以表明这绘画装裱之人到底是谁了。
韩嘉彦将这幅画卷起来,道:“况知兄,我现在有些想法,这画我觉得有些熟悉,但心中不大确定,我得拿去太学画院找人鉴别一下,不知可否?”
龚守学在随着韩嘉彦勘察的过程中,心中也逐渐升起了重重疑虑,此时韩嘉彦开口,他立刻答应道:
“当然,师茂兄大恩,某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了。”
韩嘉彦摇了摇手,随即又去观察那供案之上的大香炉。她一边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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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一边问道:
“那些艾草都是在这里面烧的吗?”
“是的。”
“可曾清理过灰烬?”
“不曾,家父不让清理,说要让灰烬留在里面,延续驱邪的作用。所以家里人都不曾动过这缸灰。”
韩嘉彦从腰间解下自己随身佩戴的小匕首,拨开上层的灰烬,挖开一个洞,从下方挑出更早的灰烬来仔细看。不多时她蹙起眉头,挑出来一小撮灰烬,放在了白叠布上,将灰烬磨开,看到了内里有一些黑色的小疙瘩,只有芝麻粒大小,凑上去嗅了嗅,眉头蹙得更紧了。
龚守学见她神色不对,连忙上前询问:
“师茂兄发现了甚么?”
“你看这个黑色的小籽,这是马钱子的种子。”韩嘉彦沉声道。
“马钱子?!”龚守学大惊失色,作为刑名推官,他非常熟悉各类毒药,马钱子的种子乃是剧毒,他当然知晓,“怎么会……”
他顿觉脱力,脚下一软,差点向后跌倒。韩嘉彦连忙扶了他一把,他才站稳。
韩嘉彦继续解释道:“马钱子燃烧后毒性本该减弱,但这是特殊处理过的马钱子,其上包裹了一层蜡,蜡烧化掉后,火已灭了,种子本身却并未被完全烧毁。令尊是不是也在这香炉之中烧符纸?”
“我……我不知道,家里没人亲眼见过他是怎么烧符纸的。我还以为……他用的是寝室那个小香炉……”龚守学脸色煞白,惶惶然道。
韩嘉彦道:“我在这大香炉的灰烬里发现了朱砂燃烧后的痕迹,应当就是符纸之上的朱砂。朱砂并不能完全燃烧成粉末,会结成一些黑色的焦糊团块,且有一股硫磺味,此外朱砂火煅还会析出水银,与草灰、纸灰不同,能分辨出来。
“令尊很可能是将符纸在那混入马钱子的艾草中烧了,随后又将灰烬挑出放在碗里,用水冲后服下,这样一来,他恐怕是即服下了马钱子又服下了水银,从而中毒。因而病情急剧恶化。
“这其中,水银的量少,只会积攒在令尊的五脏六腑,顶多会使得人心绪暴躁,性格改变,短时间内倒不会有性命之忧。但马钱子是十分致命的,哪怕身体康健之人也无法承受一丁点的量,何况令尊身子虚弱,本就有疾。”
“怎么会……怎么会……”龚守学实在无法接受,缓缓蹲下身子,最终竟是坐在了地上,双手抱头,感到难以置信,“家父一生勤勤恳恳,谦和友爱,从未得罪过任何人,谁竟然会如此处心积虑地害他性命?!”
“这就要查了,我们得搞清楚令尊那一次出门,到底遇上了甚么人,竟会被蛊惑了心智,带回来这么多有害有毒的东西,自己给自己下毒。”韩嘉彦沉声说道。
龚守学真是懊恼至极,捶胸顿足,终于是含恨而泣:“我若是……我若是好好检查一下他带回来的东西,若是阻止他继续服用符水,何至于此…亏我还是刑名推官…我不仅不孝,还失职失察!爹!爹……”
韩嘉彦见他如此伤怀,一时想起了自己不明不白就去世的母亲,顿时感同身受,难过非常。她缓了缓自己心中翻涌的酸苦之情,才出言安慰道:“至亲之人,难免受情绪影响,反倒失了关注。况知兄莫要如此自责了,查出害了令尊的凶手,才是最好的告慰他在天之灵的方法。”
龚守学抬起头,望向韩嘉彦,鹰眼中眸光坚毅起来。随即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向韩嘉彦深深一揖,道:
“今日多亏师茂兄点醒我这浑噩心思,还请师茂兄为我指一条继续探查的明路。”
韩嘉彦道:“这就只有费功夫去磨了,况知兄作为刑名推官,应当比我在行。你得不惜气力,多走动、多磨嘴皮子,将这附近都要打探个遍。令尊毕竟眼盲,走不了太远,行动范围不会很大,除非……他上了别人的车马,被带去了很远的地方。但也总该有人注意到才是。
“如今距离令尊去世大概过去了七日,距离令尊那日意外出走大概过去了半个月,兴许还有机会查到线索,况知兄要抓紧最后的时机了。
“关于何人会害令尊,我猜想这可能与令尊曾担任过开封府吏员有关。他是何时辞官养老的?”
“治平三年,我记得是在士曹参军任上辞官养老的。”龚守学回忆道。
开封府下设六曹,分别是功曹、仓曹、户曹、兵曹、法曹、士曹,每曹各设一员长官,叫做“参军”。其中士曹参军主要掌管汴京城所有公家的舟车、宅舍,凡士人婚田斗讼也归士曹管辖。
治平三年……这个时间是韩嘉彦出生的前一年,韩嘉彦蹙起眉头,一时沉吟下来。随即她又想到了什么,道:
“此外……”说了一半却欲言又止。
龚守学凝眉问道:“甚么?师茂兄但说无妨。”
“看顾令尊的小厮那日为何不曾注意到令尊溜出去了?令尊又为何无缘无故要偷溜出去?我想这里面必有蹊跷,况知兄最好从这里查起。”韩嘉彦眸光暗沉,缓声道。
龚守学顿时一凛,想到了很多。片刻后他躬身拜道:
“这其中如此多疑点,半个月了我竟浑然不觉,差一点就让家父死不瞑目。今日师茂兄大恩,守学无以为报,若师茂兄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差遣。”
“哎,况知兄不必行此大礼,我也失去了母亲,能理解你的痛苦。举手之劳,并不图回报。”韩嘉彦扶住他道。
龚守学起身抬头望向她,就见她忽而莞尔一笑,补充了一句:
“就是某对此事的后续颇为在意,还请况知兄不吝告知。”
“这是自然,此后我便与师茂兄常通书信,所有查找细节我都会写明,还请师茂兄与我参考一二才是。”龚守学欣喜道。
二人交谈之际,有人前来拜访龚守学了。龚守学正待推辞,韩嘉彦却拱手作别:
“况知兄,某今日叨扰了,不耽误你待客,这便告辞了。”
“诶,师茂兄,你帮我如此大忙,怎么能不吃一顿便饭就走。”龚守学连忙挽留。
“不客气,某接下来还有事,何况这幅画,我还要去找人鉴定。今日就不叨扰了,改日再聚。”
“好,好,一言为定。”
此后韩嘉彦才在千恩万谢之中离开了龚家,他上了自己赁来的马,打马就往万氏书画铺子而去。好在离得不算远,她赶到时,阿青和雁秋在店里,阿丹出去跑单了,浮云子并不在,恐怕还在调查那起念佛桥落水案。
“诶?师叔,您怎么来了?”阿青惊奇道。
“我来找师兄,他没回来?”
“没啊,他不是在北边新院子里吗?说是赶明儿我哥去换班儿来着。”阿青奇怪道。
“哦,你俩跟我来。”说着就往后院仓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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