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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 书自清 37367 字 202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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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宫中家宴摆设在后苑的华景亭之中,亭边拉起一圈帷幕,幕后有乐工奏响丝竹雅乐。

食案与圈椅早已摆设妥当,韩嘉彦与赵樱泓同案,坐于下首第一席。入席后,便陆陆续续有内侍抬着各式物品上前,向太皇太后、太后、太妃、官家以及长公主“夫妇”展示。这些都是朝臣为庆贺长公主大婚而进上的礼物。

韩嘉彦与赵樱泓一面慢条斯理地享用着供膳佳肴,一面听黄敞介绍各类礼品。黄都知笑眯眯的,好似一尊弥勒佛,口才又极好,绘声绘色地介绍这些礼品,妙语如珠,逗得太皇太后、向太后开怀直笑。

“这是苏子瞻苏大学士送来的贺礼,《潇湘竹石图》,恭祝长公主、驸马白头相并,潇湘情深。”两名内侍展开一幅画卷,黄敞介绍道。

一听是苏轼送来的画作,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仔细欣赏。太皇太后笑道:

“苏子瞻这墨宝真是高绝,如今可难得了。樱泓、师茂,你们可得好好珍惜。这画作在外,可是千金难求啊。”

赵樱泓今日情绪本不很高昂,但这会儿突然得了苏子瞻赠画,面色转晴,笑道:

“太皇太后说的是,樱泓铭记于心,谢大苏学士相赠。”

“臣谨记太皇太后教诲,谢大苏学士丹青美礼。”韩嘉彦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宴会过半,赵樱泓与韩嘉彦起身向席间长辈敬酒。宫中人多,尤其多的是先帝留下的妃嫔、子女,一时之间韩嘉彦也不能完全记下来。她只能尽力默记宫中这些生疏的面孔,以备往后不时之需。

敬完一圈后回到席间,又有小辈起身,按照亲疏远近、辈分、齿序一一上前向她们敬酒。最先敬酒的是与赵樱泓最亲近的弟弟妹妹。

普宁郡王赵似是个顽皮的小家伙,上前敷衍一般地行礼完毕,就忙不迭地下去,要寻几个相熟的小皇子玩儿。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的心思变幻得极快,早先他还粘着长姊,这会儿注意力已然转去了别处。

接着赵桃滢在嬷嬷的带领下上前敬酒,当然,小桃滢杯子里盛着的并非是酒,而是甜醴。

“祝长姊,姐夫百年好合,鸾凤和鸣。”小桃滢稚气地说着早就背诵下来的祝福语,向长姊行礼,面对韩嘉彦时,却撅着小嘴,似不是很高兴,也不愿行礼了。

赵樱泓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使性子。小家伙终于还是乖乖地向韩嘉彦福身行礼,接着一气儿将杯中甜醴饮下。

她可能是第一回喝甜醴,有滋有味地舔了舔唇角,面上多了几分喜爱的神色。

韩嘉彦觉得她颇为可爱,笑吟吟地询问她:

“桃滢可喜爱杏花乳酪?我的这份还未动过,给你吃。”

方才上这道甜品时,她见并未给几个小皇子、公主上这道甜品,故而有此一问。这道甜品里加了甜酒米,对孩子来说有些醉人,但观桃滢方才对甜醴的喜爱,韩嘉彦心想她应当也会喜爱这道甜品。

没想到小桃滢却撇了下嘴,道:“不用,姐夫自己吃。”

说罢就转身离去。

“桃滢!”赵樱泓不悦地蹙眉,出声唤她。小家伙却只是回头委屈地看了一眼长姊,又仰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嬷嬷,嬷嬷于是去拿了韩嘉彦的那份杏花乳酪,带着小桃滢回了座位。

韩嘉彦颇为尴尬地挠了挠脸颊,就听身旁的赵樱泓歉意道:

“实在抱歉,我这幺妹自幼就粘我,如今我出降,她心中有些逆反,你别介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妨,无妨,人之常情。”韩嘉彦温声道。

“唉……”赵樱泓叹息了一声。

韩嘉彦瞥了一眼她的侧颜,想起自己前年在州桥边救她们姊妹俩车驾的场景,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随即,又有几位小皇子上前敬酒,由于九皇子赵佖早年患有急惊风,致盲,故而未曾前来参加宴会。桃滢之后,便是十一皇子赵佶。

这位十一皇子今年九岁,母亲是先帝的美人陈氏。先帝大行,陈氏为其守陵,粥药不进,形容憔悴,不久后便抑郁而亡,故而这位十一皇子如今是父母皆丧,被向太后接在身边抚养。

他面容俊秀,小小年纪眉目间却有一股风流气质。他自小就爱好笔墨丹青、骑马射箭、蹴鞠,对奇花异石、飞禽走兽有着浓厚的兴趣。因着他出生时,先帝曾到秘书省观看收藏的南唐后主李煜的画像,赞叹其人物俨雅,宫中一直传言他是李后主转世。

赵佶见到韩嘉彦与赵樱泓,行礼时大方自在,颇有些雍容气度:

“小弟赵佶,祝三姊、三姊夫白首偕老,永结同心。”

赵樱泓和韩嘉彦向他回礼,赵佶便笑呵呵举杯一揖,饮下后回自己席间,与赵似玩在一处。

“向太后颇为喜爱十一皇子。”赵樱泓忽而低声对韩嘉彦耳语了一句,“你以后若是遇上他,当小心处事。”

韩嘉彦扬眉,诧异于长公主会对自己有此提醒,就听她继续补充了一句:

“我猜想官家定给你安排了资善堂直讲的差遣,我猜得可对?”

“长公主真是冰雪聪慧。”韩嘉彦赞叹道。

赵樱泓唇角微微一弯,眉目舒展飞扬,显出少见的得意模样来,韩嘉彦见状也禁不住跟着笑起来,能见到她在自己眼前露出几分少女的模样,可真是不容易。

宴会持续到午后,太皇太后今日身子有些疲乏,便让韩嘉彦、赵樱泓自去朱太妃处亲近详谈,自己则与向太后返回宝慈宫。

官家虽然很想留下,但他午后还有筵经,因而也随即离去,宴会就此散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辈尊者离去后,因着普宁郡王与十一皇子在后苑中的一处空地之上蹴鞠游戏起来,不肯离去,朱太妃也就不急着回宫,与新婚“夫妻”二人留在了后苑之内,立在草坪旁的石径上,一面欣赏孩子们游戏,一面闲聊。

朱太妃先是与女儿低声交谈了一阵,多半是问些女儿家的私密之事,韩嘉彦很识趣地没有近前,只是观望着蹴鞠的孩子们。

小桃滢也被吸引过去了,想和哥哥们一起玩儿,奈何她还矮小,身子也比较弱,跑不快,只能一直努力地追着哥哥们,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蹴球。不一会儿,碰不到球的她便委屈起来,撇着嘴角泫然欲泣。

韩嘉彦连忙上前,蹲在她身边,笑道:“桃滢想不想玩儿翻花绳?”

“嗯?甚么是翻花绳?”小桃滢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民间的游戏。

“随我来。”韩嘉彦领她走到一旁,避免蹴球踢飞会打到她。

随即蹲下身,从自己腕上解下一条红手绳。这是她去岁本命年戴在身上的辟邪之物,因着成了习惯,暂时没有摘下来。

她将绳子两端系在一起,以双手食指拇指撑起绳子,随即也不知她手指如何动作,小桃滢眼一花,就见那红绳被她用十根灵巧的手指编出了神奇漂亮的花样来。

“哇!这是怎么做的?”小桃滢双目炯炯地盯着韩嘉彦,极其好奇。方才的委屈难过霎时消失不见了,对韩嘉彦的排斥也全然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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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学吗?”韩嘉彦笑问。

“嗯嗯嗯!”小桃滢连连点头。

“来,我教你。”韩嘉彦把绳子递给她,让她用手指撑起来,教她如何用不同的手指勾动绳子,做出不同的花样来。每一种花样,她都给起了十分好听的名字,诸如“千千细雨丝”“老鼋初探头”“飞鸟振翅”“飞桥如虹”“雨下伞花开”等等。

小桃滢抿着嘴巴,极其认真地学,起初还有些笨拙,但随着韩嘉彦的耐心教导,她自己做出了好几个花样来,顿时兴奋得又蹦又跳。

不远处正听母亲朱太妃说话的的赵樱泓,注意力已然全在她们身上了。她望着韩嘉彦蹲下身子,耐心教导小桃滢翻花绳的模样,觉得极其的不可思议。

这样一个男子……怎会存在于这世间?如此的耐心细腻,懂得女孩子的心绪。

“樱泓?”朱太妃注意到女儿已全然走神,没在听她说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她正盯着韩嘉彦出神。她不禁莞尔一笑,暗道是自己多虑了。

她本还以为樱泓排斥这婚姻,与韩嘉彦其实处得不好,今日入宫都是逢场作戏呢。如今瞧她这模样,分明就是陷入情网了。亏得自己方才还绕着弯子,颇费口舌的劝说她好好与驸马相处,这可真是瞎操心。

“母亲……您说甚么?”赵樱泓回过神来,侧过身看向母亲。

“没甚么……今日看到你和驸马相处和睦,为母也就放心了。”朱太妃慈爱地看着女儿笑道。

赵樱泓一时无言,若是让娘亲知道自己和韩嘉彦的真实状况,她该有多担心啊。

起风了,寒意凉飕飕地透入赵樱泓的骨子里,哪怕是裘氅也遮挡不了。她抬头一瞧天色阴沉了下来,拢了拢衣襟,道:

“母亲,我们回去罢,外头风大。”

“好。樱泓啊,我看你脸色不大好,需不需要让太医看看?”朱太妃有些担心地望着她。

“没事的母亲,不用。”赵樱泓摇首。

她刚刚挽起朱太妃的臂弯,转身准备往回走,忽闻一声来自孩童的惊呼:“长姊小心!”

话音未落,忽而耳畔传来“啪”的一生脆响,激荡起一股尘风,拂动她发髻之上的金步摇哗啦作响。她惊愕侧首,便见一只修长的手掌张开,挡在她侧脸旁,牢牢地抓住了一只蹴球。

“尔等小心,莫要胡乱蹴球,伤了人可如何是好?!”韩嘉彦有些薄怒地出声训斥道,收回握球的左手,将球换到右手,抛回给两个小皇子。

赵似接过球,与赵佶面面相觑,惊呆了地望着韩嘉彦。他们都没看清韩嘉彦是怎么动作的,她分明刚才还蹲在一侧,陪着小桃滢玩儿,怎么蹴球瞬间就被她抬手挡下来了?!

朱太妃也生气了,叱道:“十三郎!不许再贪玩,即刻随我们回宫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似见母亲发怒了,一时不敢再造次,只得向十一皇子赵佶吐了下舌头,抱着蹴球追了上去。

赵佶站在原地目光灼灼地盯着韩嘉彦,心中充满了对这位新晋驸马的好奇。

此时还有一个人的目光黏在韩嘉彦身上,便是赵樱泓。她望着韩嘉彦,心中泛起一阵阵波澜。

而此时的韩嘉彦却仿佛方才那一幕全然没有发生,也并未察觉到赵樱泓的关注,她落到最后,柔声呼唤翻花绳入迷的小桃滢,带着她追上赵樱泓与朱太妃,模样是如此的温和可亲。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赵樱泓蹙起眉来。

回门至傍晚,赵樱泓、韩嘉彦留在朱太妃殿内,与母亲和孩子们一起用罢晚食,最终才依依不舍地作别。

回程,二人依旧同乘,依旧如晨间入宫时一般沉默。只不过这回换韩嘉彦闭目养神了,赵樱泓几次三番侧首看她,都欲言又止。

“谢谢你能带桃滢玩耍,我出降后,这孩子很孤独,性子也变得有些乖僻了……”赵樱泓终于斟酌着开口了。

“长公主不必客气。”韩嘉彦轻声回道。

“你……”赵樱泓刚想开口问她是不是习练过功夫,却被韩嘉彦抢先打断道:

“在下如今真是疲乏至极了,长公主还是让我今夜回独院就寝罢,在下怕自己会打鼾,搅扰到长公主休息。”

赵樱泓唇瓣微张,半晌才回道:“好,你好好休息。”

第五十二章

韩嘉彦归府后,先去了一趟公主府对面街坊,寻到了一家专做外租车马的行脚客店。给了老板一贯钱,赁了一匹马,并吩咐夜半过来取马。老板拿了钱爽快应下,并答应她一定候她来。

于是韩嘉彦归府,早早梳洗睡下了。等到夜半二更梆子响,整个公主府都安静下来后,她悄然出了自己的寝室,沿着早就规划好的路线,潜行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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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取了马匹,上马赶路。如今她身住新城,不比在狭窄旧城内活动方便,有了马匹便大大减轻了她每晚奔跑的压力。

她于是纵马南入旧城,赶到了万氏书画铺子,在后门栓了马,便进入仓库更衣。师兄浮云子彼时正在院子里练剑,见她来了,惊诧道:

“你这么急?今天不是回门吗?我以为你今天不会行动的。”

“我得尽快改变当下的境况,否则这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韩嘉彦匆匆走进了仓库。

浮云子顿时笑了起来,跟着她一起进门,望着她打开箱子,取出夜行服更换,笑问:

“怎么,和长公主同寝就这么折磨人?不至于吧。”

“至于,很至于!我不仅要跟她同寝,还要在她那里沐浴,我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哪天就暴露了身份。你看我的黑眼圈,再这么下去,一直睡不安稳,我人要废了。”韩嘉彦倒豆子般飞快说着,将近来积攒的一腔闷气都释放了出来。

“所以你这是打算以燕六娘的身份,夜入长公主寝室,迫使长公主主动拒绝与驸马同寝?”浮云子笑着点出了她的想法。

“是,我作为燕六娘虽然前半夜也没法睡,但好歹后半夜还能回自己独院里安稳睡下,顶多就是晨间晚点起而已。”韩嘉彦已经穿好了夜行服,开始系蹀躞带。

“我说,你要不要把你这套装备直接带回公主府藏起来,这样你也不用每夜都往我这里跑。你现在住得远,这一来一往实在太麻烦了,耽误多少时辰啊。”浮云子捏着胡须道。

“我藏哪儿去?万一被发现了我就完了。”韩嘉彦回首瞪他一眼,师兄怎么会出这种馊主意。

“那……我就在公主府附近赁一个小院,住在那里面,装备和马匹我都给你备好,这样你也不用跑了。”浮云子道。

韩嘉彦穿衣的动作一滞,扭头看向浮云子,神情颇有些感动:“师兄,你这么破费啊……”

“……我近来做了几笔大单子,不差钱。”浮云子颇有些暴发户的派头。

“不用你花钱,我现在有的是钱。”韩嘉彦对他调皮一笑。驸马的食禄之丰厚,说出来都吓人一跳。

“哼,不愧是富贵闲人。”浮云子被气到了。

等韩嘉彦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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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全套行头,她转而询问浮云子:“师兄,我报个药方给你,你看用来医治心痛心弱引发的胸痹之症可对。”接着便说了一串药方。

浮云子想了想,在她的药方之上增减了各一味药,随即道:“怎么着,你要给长公主医病?”

“是。”韩嘉彦道,“她看上去身体有些恶化的征兆,要即刻介入治疗。”

“胸痹啊……这病有些麻烦,很难根治,只能一直调理压制。不能情绪过度起伏,也不能心绪一直压抑,更不能过度劳累,最好人能过得舒心快活,才能长寿延年。”浮云子道。

韩嘉彦默然了片刻,叹了口气。

浮云子望着她忧心忡忡的神色,斟酌着道:“我改日再问问曹道长,看看她是不是有更好的方子。”

“嗯,谢师兄,等我安稳下来,就去查龚守学家的事。”她抓起龙尧剑,匆匆一揖,便戴上面具,从后门跨马离去。

浮云子掩上后门,不禁幽幽叹道:

“真是个傻姑娘,何时才能开窍。”

……

夜深,赵樱泓躺在床榻之上,回忆着早先在宫中的一幕幕,一时竟有些睡不着。

她越发觉得韩嘉彦身上隐藏了一些秘密,她想要探究清楚。可又觉出他身上有股强烈的疏离之感,总是在刻意地与自己保持距离。

这让赵樱泓感到不忿,她道是自己排斥这段婚姻,如今看来韩嘉彦似是比她还要排斥,竟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也许是自己早先大婚时做得有些过分了,伤到了他。

可……赵樱泓心中难平,许是自尊心作祟,她虽然对韩嘉彦起了好奇心,可自己却不愿承认,压抑着这样的心思。

辗转反侧之中,她感到心口有些滞闷,这是老毛病了。她坐起身来,深呼吸几下调整了过来,以指为梳理了理凌乱的发丝,颇感近来有些挥之不去的疲倦。

她随即听到帐外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声响,似是衣袂摩挲的沙沙声,她眉头蹙起,出声问道:

“媛兮?是你吗?”

半晌,无人应答。

赵樱泓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刚准备继续入睡,忽闻一个冷峻的女子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幽幽响起,吓得赵樱泓浑身悚然,差一点惊叫出声:

“长公主夜安,在下无意搅扰您休息,实在抱歉。”

“你……你……”赵樱泓缩在帐中,仔细辨析这女子声线,随即记忆被唤醒,她惊奇道,“你是燕六娘?”

“正是不才燕六,拜见长公主。”帐外的女声平静冷淡。

赵樱泓小心撩开帐帘,向外探看,便看到夜幕之中一个漆黑的剪影正立在她床榻旁,高挑健美的身姿,以及那挎在腰间标志性的剑,还有面上戴着的面具,她真的是消失已久的燕六娘。

只是夜色太浓,她只能看清轮廓,不论是剑、面具还是人,细节都无法看清。

这……这真的太吓人了!赵樱泓捂着心口喘息不止,惊惧道:

“你半夜……闯我寝室,意欲何为?”

“在下全无恶意,只是远游归来,听闻长公主已然大婚,便前来拜谒。在下本只想给您送一封手书,却不曾想惊醒了您,万分抱歉。”

送手书……不对啊,赵樱泓察觉到她这话中的破绽,于是追问道:

“你怎知我是一人入睡,莫非你查过我这府内的情况了?”

“是的,在下实际前几日就想来拜谒,故而率先对您府内的情况探知了一番。前两日您与驸马一同就寝,在下不便夜访。今日寻到了机会,故而前来送信。”燕六娘十分坦然地回道。

赵樱泓一方面觉得她本事可真大,一方面也觉得有些不安。自己的府内守备被她轻易堪破,随意夜入,若她真有歹心,自己可能已然命丧黄泉了。

赵樱泓平息了一下心绪,道:“你也莫走了,我今夜总归是睡不着了,久别重见,你且留下与我一叙。”

“是。”

“你等一下,我掌个灯。”

“长公主安坐,在下来掌灯。”燕六心知掌灯必会增加她被外界察觉的风险,但她反倒主动要求这么做,因为接下来她要做的事,非掌灯不能做。

她就手取过一旁的烛台,从腰间革包之中取出火折子,吹燃后点亮烛台。

一豆烛火映照寝室,昏黄晦蒙。燕六那张傩面间于光影交际之处,今夜看上去格外的吓人。她安然跪坐于赵樱泓床榻下方的承足踏床之上,碧色宝剑收在腰后,贴身的黑武服勾勒出她美好的身姿,静如铜塑。

长公主望着眼前这一幕,半晌未曾言语。

她不禁回忆起去岁二月时,燕六当时留给她一封手书,便消失不见。她道这些江湖之人来无影去无踪,也许便是永别,当时她的心中是失落又无奈的。

却不曾想她还会回来拜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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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去了惊惧,此时她的心中浮起了一丝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惆怅。时隔一年,她已嫁做人妇,与燕六娘再见已是换了身份,倒是出宫了,相见便捷了许多。

“去年一别,你去了何处?可愿与我说明?”赵樱泓询问道,她这话之中多少带了些怨怼,燕六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今日又将她吓得不轻,她多少也起了些情绪。

“在下往漠北、西羌边境走了一趟,因着一些私事。”她移花接木,将师兄的经历嫁接到了自己的身上。

“具体为了什么事?”今夜的赵樱泓颇有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

“在下……不便细说,但在下此次归来,当是不会轻易离去了。因着许多事,需要在汴京斡旋。”燕六回道。

赵樱泓沉默地盯着她片刻,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知晓了,但我已不方便见你了,至少近期不大方便。”

燕六见她有些情绪,怕自己要做的事做不成了,故而直切主题说道:

“长公主,有些话请恕在下直言。我自初见您,观您面色,就觉您心气淤堵,血脉不畅。闻听您呼吸声,也短促而浅。在下斗胆猜测您可能患有心肺疾患,但不能确定是哪一种。去岁离去后,我在外也一直挂怀此事,如今归来,也是希望能为您着手做一些医治。在下不知御医是否有为您做诊疗,但还是斗胆请脉,若长公主信任,在下有办法医治您的疾病。”

赵樱泓颇为意外,她自己的身体她是知道的,御医自然也有为她做过治疗。她有胸痹心痛、气血两亏之症,但不很严重,故而只是以食疗为主,定期服用一些太医院开的药物,往日里除了情绪起伏较大或者过于疲劳伤神时会发病,偶尔只是胸闷气短,并无大碍。

而她弟弟就严重得多,太医怀疑他可能是心缺之症,但心类疾病素来难以判断,何况她弟弟贵为天子,关系到社稷安危,只能一直采取保守治疗。

她将这个情况与燕六说了,燕六仍然坚持要请脉:

“在下认为太医的判断过于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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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罢。”赵樱泓无奈地伸出手腕,既然燕六娘如此坚持,不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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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瞧一瞧。她能如此挂怀自己的身体,倒是让赵樱泓颇为感动。

燕六将手搭上长公主尺寸关,左右皆号,蹙眉仔细研判。半晌,她缓缓开口道:

“您可能也患有心缺之症,这是先天家族遗传,只不过后来自愈了大半,只是还会有遗留问题。近来您忧思积聚,郁气堵心,诱发并加重了原来的病症。此病必须尽早治疗,需即刻用药用针。”

赵樱泓惊奇,燕六娘还真是深懂医术,快准狠地切中她的病因。她不由得也担心起自己的身体来,而且,她更担忧起弟弟了。

于是问道:“该用何药?如何施针?”

“若您不放心,在下可开药单,画一幅针灸图,您让太医按照上面的意思来就行。”

赵樱泓摇了摇头:“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太医每一次为皇室成员的出诊都要做记录,每一位皇室成员的用药、诊断记录都有完整的档案。我是不可能让太医按照外人的想法用药用针的,太医必然追究来源,甚至要报给宫中知晓,我该如何说明呢?”

“这……”

“没事,你既然都懂,何必要假他人之手。你来吧,我信你。”赵樱泓笑道。

“长公主……您真的信我?”燕六娘轻声问道。

“你若要害我,何必如此麻烦,我知你是好心。”赵樱泓处之泰然。

“今夜……在下尚未准备针灸用具,还待改日再来。不过在下可以先开个药单,您让府内下人按着抓来煎服。”燕六娘道。

“寝室里有纸笔。”赵樱泓点了点头,然后着履起身,走向寝室东南角的书案。那里摆放着案上台架,存放着几本她近日在读的书,架子旁搁了笔架、砚台和一些备用的纸张,以便她读书时随时取用。

燕六端着烛台,随着她走至书案旁,赵樱泓取水,亲手给燕六娘磨墨。

昏黄的烛火映照着她的面庞,她长发尽散,垂至腰际,身上入睡时穿着的中单领口松散,锁骨隐隐可见。卸了妆容的她面庞虽失了不少血色,却愈发释放出一种柔弱而惊心的美来。

燕六望着她,失了神。

赵樱泓磨开墨汁,搁下墨块,见燕六娘还杵在一旁,道:

“你坐,写罢。”

燕六这才回过神,吸了口气,坐下身,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药方。赵樱泓站在一侧观赏她行笔,见她一笔一划认真写下每一个字,一手端正的楷书似乎脱胎自颜体,心道这燕六娘多半也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家庭背景并不简单。

只是她这字……怎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不由得蹙起眉头思索起来。

第五十三章

待燕六娘写完药方,她搁下笔,起身一揖道:

“在下不打扰长公主休息了,这便告辞,若长公主明夜方便,在下再来,给您针灸。”

赵樱泓想了想,道:“你明夜就别急着来了,这几日都不是很方便。今日是初四,再过三日,初八夜里你再来罢。届时,我会早些安排就寝,你也不必这么晚过来,约莫二更时分来即可。”

初八……燕六猜测这可能是长公主的月事之日。

这种日子自然是不能行房的,故而可以理所应当地与驸马分房睡,而不必担心府内眼线的关注。似长公主这种地位的人,她身体的所有状况都有婢子关注记录,尤其是婚后的一些私密事。对此,长公主也不得不防。

“是。”燕六又是一揖,应承下来。随即便准备转身告辞离去,她来时走的牖窗进来,出去时还走原路而返。长公主吹熄了烛火,在夜色中送她到牖窗边。

“你下次来,要与我说一说边地的见闻,我很想知道那里的情况。”她说道。

“是。长公主夜安。”燕六再次应下,便翻窗而出,迅速融入了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赵樱泓站在牖窗旁,借着廊外灯火的光亮,摊开手中药方细看。思索辨析良久,不得要领,疲倦之意上涌,她不再多想,回到榻上歇息。

……

是夜,韩嘉彦匆匆地出了公主府,再度折返回了万氏书画铺子,并且在书画铺子的仓库里和衣而眠。翌日清晨天不亮,她就起身回返公主府,回公主府时府内仍静悄悄的,没有多少人起身。

这一夜折腾,她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不过好在接下来几日她白天是空闲着的,可以补觉。

她蒙头大睡,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来打搅她。等再醒来时,已经是近午时分了,她被饿醒,饥肠辘辘地起身洗漱、找食。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今日赵樱泓同样起身晚了,二人都差不多时辰起来,也都差不多时辰到餐厅用午膳。

今日午膳的菜式相当丰盛,为了照顾韩嘉彦的口味,公主府特意做了好几道咸鲜口味的肉菜,喷香诱人。韩嘉彦禁不住有些狼吞虎咽,连吃了三碗粳米饭下去。

赵樱泓碗里的饭食几乎没怎么动,因着她望着韩嘉彦吃饭的模样已然是目瞪口呆。这人仿佛饿了三顿似的,吃得也太香了,这是赵樱泓从未见识过的。

“嘉郎,可是习练过功夫?”她忍不住问道。

韩嘉彦似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回道:“早些年在龙虎山上修行过一段时间,练过一些基本功。骑射、拳脚有所涉猎,但都不精通。”

赵樱泓又问道:“蹴鞠、击球、竞渡,这些游戏你可熟稔?”

韩嘉彦道:“会一点。”她不能说自己一点也不会,赵樱泓明显已对她起疑,她若是否认必会招致更强烈的怀疑。但她也不能说自己很擅长,自然只能说模棱两可的话。

“待到三月,皇家有好几场春游大会。一是大名殿前的击球大会,二是金明池上的水嬉竞渡大会,三便是骑射大会。王公子弟皆可报名参加,与禁军诸多骁勇同台比拼,不知驸马意下如何?”长公主问道。

韩嘉彦苦笑道:“长公主,在下这拙劣功夫,还是不给您丢脸了。”

“不比一下,怎知你是拙劣功夫?”赵樱泓不以为然,“你若是能拔得头筹,在禁军之中可是会有声望的,将来说不定还能在军中谋个一官半职,虽不能掌兵,亦可做个参谋。”

“我教教小皇子们就挺好的了。”韩嘉彦嘟囔道。

“驸马竟是这般没有上进心?”赵樱泓忽而非常不给面子地问道,望着韩嘉彦的目光显出审视与强势来。

韩嘉彦哽住,一时无言以对。

“我不希望你因为娶了我,而断了前程。我希望能在允许的范围内,尽量为你谋一个实职,但这得看你自己的意愿。”赵樱泓垂下眸子,用调羹缓缓挑着汤羹,软了语气补充道。

韩嘉彦最终还是沉默以对,此事还需仔细考虑一番。究竟要不要在军中谋职,这是个很难权衡的问题。

餐后,宫中派了内侍前来传话:

“宣驸马明日辰时入宫,往资善堂报到。”

这么快就定下资善堂直讲的职务了?看来官家早就在为韩嘉彦的事做安排了。赵樱泓心中思忖着。

“驸马且去休息片刻,午后未正来我书房罢,我为你仔细介绍一下宫中小皇子们的情况。”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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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内侍离开,赵樱泓对韩嘉彦道。

韩嘉彦揖手应下。知道长公主还要午休,她便先行离去。此刻距离未正十分还有约莫半个时辰,她需要利用这个时间回去翻一翻医书,尤其是经络针灸图。长久不给人施针,她已经有些手生了。

离开雪蕊院时,她望了一眼院门口摆放着的文竹盆栽,眸光微凝,心生感慨。

长公主该是一个多么为人着想的人?她对韩嘉彦必是心怀愧疚的,尽管错不在她,尽管她亦是身不由己,尽管她也并不喜欢韩嘉彦,她仍然因为自己耽误了韩嘉彦的前程而感到不安,总想要为韩嘉彦做些甚么。

这让韩嘉彦心中酸楚,也许她该从科举被打压的落魄状态中走出来了,当再奋进一二,只为让她安心。

……

资善堂之中有翊善、赞读、直讲、说书、小学教授等不同的职务,各负责教导不同的内容。

翊善的教导内容非常广泛,几乎可称之为皇子们的“师傅”,传道受业解惑。翊善本身就是王府的官职,只不过因为宫中皇子大多都未出阁,故而设在了资善堂。

赞读、直讲、说书,基本是讲解四书五经等正统儒家学问的师傅,赞读的讲解内容为经义,说书则偏向四书,直讲的讲解内容偏史学、杂学、时策。

小学教授则是教授小皇子基本功的师傅,音韵训诂、解字句读,以及书法绘画。

资善堂以双日讲读,仍轮值一员宿直。初讲及更旬,宰相执政并赴。

韩嘉彦二月初五辰时至资善堂报到,并非讲筵之日,她来此熟悉了一下环境。

大多数的资善堂教授都是由翰林学士乃至于宰执来兼任的,韩嘉彦属于少见的专职资善堂的学官,专职学官除了负责教导小皇子之外,还负责管理善本书籍,编修书目。

与她相同地位的同僚,是资善堂小学教授刘浔,字桑阳,江西浔阳人。

刘浔今年四十七岁,担任此官已届三年,即将换职。他看上去面色不是非常好,颇有种愁云惨淡之状。见到韩嘉彦,揖礼过后,他苦笑道:

“驸马能来,是我之大幸。只是你得小心,小皇子可不好教。”

韩嘉彦微微一笑,心中早有准备。因着昨日午后,长公主已经先给她上过一课了。这宫中的小皇子们人不多,但各个都不是好相与之辈,极其难管。

除了小皇子们,还有诸多国公家的子弟入学资善堂,所以资善堂的学童数目大概在二十余人左右。

此外,因着官家和长公主坚持的缘故,桃滢目前也跟着哥哥们在读书,但只上小学课。她与哥哥们的座位是用屏风隔开的,教授会专门兼顾着她的课业。

而宫中其他的小公主,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赵樱泓还在宫中时,桃滢的功课都是她在盯着。现在赵樱泓出降,又遇上资善堂多日未曾开课,小桃滢的学业耽误了不少。赵樱泓昨日午后特意叮嘱韩嘉彦,如果在资善堂遇上了小桃滢,要帮忙看顾她的学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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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善堂除了教授学业的师傅们,还有专司日常管理的内侍,都属于入内省统辖。诸如资善堂都监、祗候、手分、入内院子、把门亲事官等,韩嘉彦也与这些人一一见面相识。

接下来刘浔又为她介绍了一下善本书籍,编修书目的具体事务内容,韩嘉彦算是对资善堂一整个运行流程有了把握。

午间她吃到了自御膳房送来的午膳,与都堂的宰执们吃的菜色几乎无差。资善堂南面就是御厨所在,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位置其实十分讲究,即位于外朝与内朝的交界之处,又位于东部内廷司与西部后妃聚居处的交界之处,可以兼顾到皇帝日常生活、处理政务的内廷殿阁和宰执所在的外朝都堂。

这其实与天禧四年最初设立资善堂时的政局有关,彼时真宗正着力培养仁宗,资善堂专为仁宗所设,不仅是他的读书授课所在,更是他会见群臣、熟悉政务之处,颇有小东宫之状。

只不过后来随着时局变化,资善堂逐渐归于寻常,不再具备一些特殊的政治含义。只是布局就这样一代代承接下来,直至当今官家,又重新具备了一定的政治导向意味。

用罢午膳,韩嘉彦正在偏厅饮茶歇息,就闻得外间有内侍通报:

“官家到!”

韩嘉彦连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绿缎官袍,将搁置在一旁的官帽戴上,出去迎接官家:

“臣拜见陛下,陛下金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姐夫!朕刚结束内朝,就赶紧来见你了。”一身白锦红边圆领袍的官家只以金玉小冠束发,看上去满面春风,喜悦快乐,状态不错。

韩嘉彦微笑叉手,颔首应道:“多谢官家抬爱。”

“来来来,你与我来,朕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二人于堂内落座,内侍奉茶。官家似是有些口渴,喝了满满一盏,喘了口气,接着问下首座的韩嘉彦道:

“姐姐回去后,身子可还行?我见她那日回宫面色不大好。”

“长公主一切安好,她也很挂念您的身子。”韩嘉彦回道。

“朕近来感觉不错,请转告姐姐不必挂怀。”皇帝笑道,随即他面上的喜色有所收敛,道,“不过,近来太皇太后提及要给朕主持大婚。因着姐姐已婚,朕的婚事也提上日程了。”

“恭喜官家。”韩嘉彦恭敬道。

“唉……可惜,那女子非是朕喜爱。”他叹了一句,随即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大方便对韩嘉彦说,故而转移话题道:

“今晨朝议已正式通过决案,你的长兄已改同知枢密院事,目前是我大宋的军事主官,位列宰执。这是一件喜事。”

韩嘉彦知晓,韩忠彦这次升迁,进入宰执行列,原因就在于是自己尚了长公主,韩氏一族成了皇亲使然。

若说是韩忠彦出卖了“弟弟”的仕途以换取自己的仕途,也未免有失偏颇。毕竟这婚事是先帝定下的,又由太皇太后重新提起,韩忠彦不过是奉命行事。

但韩忠彦终究不遗余力地促成了这桩婚事,并且凭借六弟尚公主之事,突破了入宰执的最后一道关隘。他资质平庸,站在宰执门前已很久不能寸进。凭攀亲而得权,未免来的不够光明正大。

韩嘉彦不禁冷笑,心底发寒,面上却平和道:

“多谢官家与太皇太后信任抬爱,长兄持重,当能稳定朝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官家望她神色,虽不见愠,亦不见喜,平淡无波。心道几日不见,韩嘉彦愈发沉稳了,韩琦当年的风采在他身上愈发明显了。他笑道:

“朕不知姐夫可有雄心壮志,愿为我大宋江山出谋划策?”

“臣十数年寒窗,科举登科,本就是为了辅佐君王平济天下。”

她早就猜出官家将她安排入资善堂的目的,既然已决意再奋进一二,既然不愿真的完全成了被长兄出卖的牺牲品,她自然也需要表现出一定的进取态度来。

“好!”官家大喜,“此处没有外人,你与我交个底。你的那篇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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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完全出自你手?”

韩嘉彦叹了口气道:“官家,臣尚且年轻,见识短浅,还望您不计前嫌。”

官家听出了韩嘉彦的言外之意,呵呵一笑,心道他虽不明着承认,但终究还是给出了一个委婉的答复。

行,你要装,朕就陪你装到底。

第五十四章

韩嘉彦这日午后一直在资善堂熟悉事务,而官家则在北侧的讲筵所听讲。约莫到了申正时分,讲筵结束了。官家似是为了避嫌,并未再来看韩嘉彦,也没有再召她觐见,而是返回了福宁殿。

反倒是,为官家讲筵的师傅龙图阁学士、中大夫守尚书右丞苏辙来了一趟资善堂,会见韩嘉彦。

“师茂小友,许久未见,风采更胜往昔了。”苏辙见她第一眼,便笑呵呵夸赞道。

“子由先生谬赞了。”韩嘉彦恭敬揖礼道。

“近来可好?”苏辙又问。

“一切安好。”

苏辙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神色,没有再追问。转而笑道:

“你能入资善堂,我是极高兴的。官家到底还是知人善任,知道不能埋没了你的才华。你的那篇策论,真是精彩至极,我实在是佩服小友的胆略与胸襟。”

“子由先生莫再这般抬举我,某年轻识短,不知深浅,已经知晓自己错了。”韩嘉彦连连求饶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辙默然下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才叹息道:

“非是你见识短浅,而是朝中人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已然不知什么叫做致中和了。我很赞同你的谋略和方策,我觉得那是务实之道。只可惜,面对如今的朝局,要想实施起来难比登天。我苏辙亦非是孤臣啊……”

“去岁中,子瞻先生回京,能不惧这股风气而敢言直谏,是我等晚辈的榜样。”韩嘉彦由衷道。

苏辙闻言苦笑不已:“你可莫要学他,以你的身份,若是学了他,可就更难了。唉……我真恨不能同他一起去了,罢朝远放,逍遥自在,也好过日日在这朝中煎熬。他现在在颍州,定是快活极了。他在杭州疏浚西湖,现在又到颍州疏浚西湖,现在人送外号苏筑堤,真是……哈哈哈……”

元祐六年苏轼被召还朝,因对旧党执政中的弊病提出革新意见,而招致旧党朝臣攻讦,再度被外放出任颍州知州。彼时苏辙心中苦不堪言,随兄连上四道自求外放的札子,但都未曾被允。

苏轼因着早些年反对王安石新法,大体上还是被时人归入了旧党行列。但实则旧党内部也分为了洛、朔、蜀三派。洛党以官家曾经的老师程颐为首,蜀党以苏氏兄弟为首,朔党则涵盖了其余大部分北方旧党重臣。

洛党、朔党大多看不惯以他为首的蜀党,只因他也提出了相当多旧党的弊病。他就是这样一个按捺不住的性情,任何看不惯的事,都直言敢谏。再加上他酷爱写诗作词,文采斐然,每每下笔又总有暗喻讥讽之意,给了政敌相当多的把柄。

哪怕是曾经因“乌台诗案”下狱,生死攸关,也不曾彻底改变他这个性情。

故而他是两头都不讨好,连遭贬谪外放。

而苏辙相对更持重、保守、谨慎,他虽然内心深处的政见于其兄一致,但该妥协退让之时,他也会妥协退让。故而能在朝中留得更久。

“我也算是留在朝中,为吾兄保驾护航罢。否则我也不在朝中,以他那闲不住的性子……以后若是再犯了事,也无人能保他了。”苏辙叹息道。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夕阳西落,到了该离宫的时候。韩嘉彦与苏辙一同从东华门出宫,韩嘉彦往北,苏辙往南,二人就此辞别。

临别时,苏辙对韩嘉彦揖手道:“师茂小友,还望你不忘初心,官家是要做大事之像,我辈已卷入新旧党争难以自拔,而你如今能置身事外,未必不是好事。隐于暗处,冷静旁观,徐徐图之,终究还是能做成事情的。希望你……能为我大宋苍生谋得福祉。科举之事,苏某未能尽心,致你明珠蒙尘,在此赔礼则个。”

说罢长揖而下。

韩嘉彦慌忙扶他,也躬身揖手而下:“子由先生折煞我也……晚辈,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黄昏之中,韩嘉彦策马北归,夕阳在遥远的天边缓缓垂落,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心绪怅然复杂,难以言明。

……

韩嘉彦今夜宿于长公主寝室之中,二人从一同用晚食,到各自梳洗睡下,都沉默不言。她们各有心事,也都并不愿意与对方明说。

韩嘉彦保持着三分警惕,浅浅入睡。赵樱泓亦并未睡实,于夜色中混沌迷蒙,直到约莫破晓才终于熟睡。

而韩嘉彦彼时已悄然起身,准备入宫,正式开始入资善堂公干。

二月初六的清晨,早间寒凉,韩嘉彦骑在马上,神色掩不住疲倦。她打了个呵欠,心道再坚持几日,再坚持几日她就能睡个完整觉了。

她今日头脑不是很清醒,状态也不是很好。但今日是他第一回要与皇子、公子们见面,给他们讲课,一时心中还有些紧张。

这些小皇子、公子每日上午都要上三门课,自辰初至午正,每门课持续两炷香时间,间隔一刻钟的休息时间。或是经学、史论,或是史论、杂学;或是经学、杂学,轮番交替来上,只有小学课是每日都要上的。经学由赞读、说书来讲课,分摊在三位翰林学士身上,轮值上课。

直讲韩嘉彦和小学教授刘浔,作为专职学官,几乎是日日都要上课,韩嘉彦还好,她的史论课实际与另外一位翰林学士之间可以分摊,有轮空机会,得以空闲。刘浔就辛苦一些,哪怕不当值,每日也得报到上课。除了每月旬休以及节假日不课,不得空闲。

不过朝廷休假制度还是很宽裕的。

每月除了十日、二十日、三十日旬休三天,还有三大节:元日、寒食、冬至,各放七天假。

五中节:圣节、上元节、中元节、夏至、腊日,每节各三天假。其中圣节是太后和皇帝的生日。本朝则有太皇太后、向太后与官家三人的生辰可放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十八小节:春社、秋社、上巳、端午、重阳、立春、人日、中和、春分、立夏、初伏、中伏、末伏、立秋、七夕、秋分、授衣、立冬,每节各一天假。

此外还有探亲假三十天,便于家乡遥远的官员回乡探亲,这种假日韩嘉彦是无福享受的。

婚假九天,自亲迎之日算起。韩嘉彦现在就处在婚假之中,按理说她本不该来资善堂报到的,因为距离她的婚假还差四天才结束。奈何是官家直接下旨召她至资善堂报到,情况特殊,她只得提前结束休假。

也不知官家是不是和长公主私下传话商议过此事,自从昨日被长公主催发奋进之后,韩嘉彦就觉得这姐弟俩哪怕不是早有预谋,也是颇有默契,反正是不能让她闲下来的。

今日的课程安排是经学、小学、史论。辰时,韩嘉彦刚抵达资善堂,皇子公子们就已经在学堂之中上课了。今日教授经学的是翰林学士邓润甫邓温伯,他已年逾古稀,须发皆白,说话走路都慢吞吞的。

但在先帝变法时,他是被青睐的知制诰,文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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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学问精深。故而哪怕到了如今的元祐更化时,他虽然不掌实权,仍旧能留在朝中担任清贵文学之士。

他上课时,刘浔一直在问韩嘉彦关于今日授课的内容。韩嘉彦其实没有怎么准备,只道今日第一天授课,不愿讲那些精深枯燥的内容,她只想先和小皇子、小公子们聊一聊。

刘浔顿时急了,忙道:“师茂可莫要这般轻视授课,这些皇子公子的功课可是每日都有人盯着的,你若是上课言之无物,若是被人告了一状,定要得罪一大批王公权贵了。何况,这其中以十一皇子为首,各个都不是好相与之辈,鬼灵精一般,能整得你叫苦连天,还有苦说不出。”

韩嘉彦不禁笑了:“便是被开门泼墨,饭食加餐那档子事?”

刘浔和她提过,说他刚到资善堂时,因着性格老实被欺负惨了,调皮的皇孙公子们在门上挂墨壶、砚台,开门就砸头上,搞得他极度狼狈,至今都不得不另备一套衣服来公干。

还有午间放课后,他饥肠辘辘用餐,却发现御厨送来的餐食里埋了蛾虫、土灰、苦籽,原是被那帮皇孙公子偷偷溜进来混入的,真是大倒胃口。

他们课间休息,在院子里蹴鞠玩儿,还会假装不小心,将蹴球往他身上踢,好几次打到他脑袋上,生疼。

奈何刘浔实在得罪不起这些皇孙公子,但凡他们向父兄告状,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他便要倒大霉。他只得忍气吞声,一直忍到如今,才算是和这些皇孙公子混熟了,他们也会给点面子,较少地欺负他。

相应的,他也只能对他们的功课放松下来,根本管不严,他们爱学不学,考试作弊,实在是无法无天。

刘浔见韩嘉彦不以为然,连声道:“哎呦师茂老弟啊!你可得听我劝,重视起来。可莫要觉得你是驸马,是魏国公之后,他们就会对你客客气气。要知道那位十一皇子天不怕地不怕,有向太后溺爱撑腰,他根本就是顽劣难驯。

“况且他还聪明至极,懂得伪装,从不为难兼职的经学师傅,就逮着我一个人欺负,加之他本身就天赋异禀,颇有才华,每次考试都能顺利通过,甚至不用作弊。如今你来了,这欺负的对象定要转移到你身上了。”

韩嘉彦依旧一副笑呵呵的温和模样,道:“多谢桑阳兄忠告,我也做好准备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也不必过于忧虑,何不妨放松心态,或许更能拨云见日。”

说话间,今天的经学课结束了,课间休息,一会儿便是小学课。刘浔叹了口气道:

“你小心为上,唉!”

说着便去做上课的准备。

韩嘉彦立在公房门口,望着院子里的皇子公子们蹴鞠、斗虫戏耍,回忆起了自己儿时的经历。有孩子注意到了她,却并不上前招呼问询,他们向她张望,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神色诡秘。

韩嘉彦唇角微弯,含笑向他们点了点头。

“姐夫!”韩嘉彦忽而听到了小桃滢的声音,不远处的廊道之上,一身男童衣袍的小桃滢出现了,见到韩嘉彦就快步跑了过来。

韩嘉彦不禁笑出声来,她还是第一回看到桃滢穿男袍,与垂髫搭配在一起,总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这也是为了方便在男童之中上课。

自从上回教她翻花绳,小桃滢就和她混熟了,临别时还吵着要她早些再入宫。此番见到,立刻就扑了上来。

“姐夫,哦不,韩先生日安。”小姑娘上前,顿住脚步,颇有礼有节地向她施礼,表情古灵精怪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桃滢日安。”韩嘉彦好笑地向她回礼。

“姐夫再教我翻花绳,你之前教我的我都会了,我还翻赢了好几个宫人!”随即这小家伙就绷不住了,原形毕露,蹦跳着直入主题说道。

“你这小没良心的,就记得翻花绳,怎不问问你姐姐可安好?”韩嘉彦笑道。

桃滢一时赧然,只得有些别扭地问道:“姐姐可安好?”

“你上回可伤了你姐姐的心,她这几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觉得被妹妹讨厌了,心里难受着呢。”韩嘉彦颇有些坏心眼地逗她玩儿。

“啊!桃滢……桃滢不是故意的,姐姐……我要去看看姐姐……”小桃滢顿时急了,眼睛也红了,拽着她的袖子乞求道。

韩嘉彦见她反应这么大,有些出乎意料,忙解释道:

“逗你的,你姐姐一切安好,就是担心你的功课,要我看顾你。”

“你!”小桃滢被她气到了,嘟起嘴来,转身就走。

“哎,桃滢?”韩嘉彦喊她。

“不理你,我要上课去了!”小家伙回头对她吐舌,做了个鬼脸。

韩嘉彦目送她入了学堂,笑着摇了摇头。暗道自己疏忽了,她本以为桃滢天真烂漫,对很多事都没心没肺的,没想到这孩子对姐姐的事还是很敏感的,她以后要避免在这方面戏言。

远处的十一皇子赵佶望着她们的互动,眸光若有所思。

第五十五章

韩嘉彦上课时,已是午初还差半柱香的时间。有内侍敲击石磬提醒在外玩耍的孩子们回学堂归位,韩嘉彦特意拖到了孩子们都回了课堂,才空着两只手,来到了学堂门口。

她推开门,但没有急着步入进去。不过门上也并没有甚么东西落下来,打眼往里一瞧,就见皇子公子们都安坐在书案后,好奇地看着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进门后就捕捉到学堂中的全貌,四周景象皆入她眼中,她并未发现这学堂之内有任何异样,想必自己第一天上任,又有魏国公第六子与驸马的双重身份,这些皇孙公子暂时在观望她,想看看她是否好欺负。

但是观十一皇子赵佶的面色,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眼珠子一直黏在韩嘉彦身上,不知他憋着甚么坏。

长幼有序,因着宫中最年长的赵樱泓出嫁,官家的婚事以及最年长的皇子——赵佶的出阁也基本定下了。大宋皇子在十二岁到十七岁之间出阁,离开皇宫,在外修建府邸。七年前官家刚即位时,十一皇子赵佶被封遂宁郡王,如今他已然满十岁,府邸也在修建之中,再有两年便要出阁了。

韩嘉彦望向角落里,那里竖着一围屏风,内里是桃滢的座位。桃滢本只上小学课程,不过因着今日是韩嘉彦的第一堂课,她也留下来旁听。

学堂的正中央挂着一幅孔子像,画像前正中央摆放着教师的教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摆放着一把檀木戒尺,也不知是否真的有师傅使用过这把戒尺。

教案侧手边有一个约莫一人高的架子,是用以垂挂长卷,亦或现场题写诗词、句子等而置。

韩嘉彦在教案前站定,环视下方一众皇孙公子,开口自我介绍道:

“我名韩嘉彦,字师茂,刚任资善堂直讲,以后便负责教导你们史论、时策、杂学。”说罢站直身子,揖手行半礼。

“韩先生日安。”下方诸学子在十一皇子的带领下起身,向韩嘉彦揖手,行拜师礼。

行礼毕,诸学子落座,韩嘉彦开口道:“今日这堂史论课,我暂时不打算给诸位讲解内容。我想问问你们的史论都学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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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光所过之处,学子皆不言语,低下头来装作不知道。她笑了一下,点了最靠近前面的一位学子,这是太·祖义社十兄弟之一的王审琦家的来孙王殊,他父亲是王师约,和韩嘉彦一样尚公主,为英宗长女、上一代徐国公主的驸马。

“王殊,你来说。”

王殊有些惊讶于他居然能一眼认出自己是谁,结舌片刻,才嗫嚅回道:“回韩先生,刚学到《后汉书·孝桓帝纪》。”

“你可会背?”韩嘉彦问。

王殊显得十分为难,眸子骨碌碌乱转,希望旁边的学子能提醒他一下。奈何他旁边的人都在闪躲,谁也不记得内容。

此时,眼见着十一皇子赵佶就要站起身来背诵,韩嘉彦直接打断,点了桃滢的名字:

“徐国长公主可会?”

桃滢没想到她姐夫会突然点她这个旁听生,有些怯场的站起身。本不敢开口,但看到韩嘉彦眼含鼓励,突然想起长姊给自己读史书的日日夜夜,她想着不能给长姊丢人,于是努力回忆片刻,开口背诵道:

“孝桓皇帝讳志,肃宗曾孙也。祖父河闲孝王开,父蠡吾侯翼,翼卒,帝袭爵为侯。

“本初元年,梁太后征帝到夏门亭,将妻以女弟。会质帝崩,太后遂与兄大将军冀定策禁中,闰月庚寅,使冀持节,以王青盖车迎帝入南宫,其日即皇帝位,时年十五。太后犹临朝政……”

她背得头头是道,竟是一连背了好几大段,未错一字,惊得一众学子十分愕然。最终还是韩嘉彦抬手打断她,她才停止背诵。

“徐国长公主太厉害了!”她抚掌赞道,其余学子并未跟着抚掌,但桃滢还是颇为得意,开心至极地坐下来,小脸红扑扑的。

“哼……这小丫头不就是记忆力强一些嘛。”桃滢的亲哥哥十三皇子普宁郡王赵似嘟囔了一句,显得有些不服气。显然他的资质比较平庸,在兄弟姐妹四人之中最为寻常,小时候估计时常也会被拿来和妹妹比较,以至于他心中对妹妹感情比较复杂,多有嫉妒。

坐在他右手侧的赵佶听闻他这一声嘟囔,眼珠一转,突然举手道:

“韩先生,我有疑问。”

“十一皇子请说。”

“若你是汉桓帝宠臣,他让你脱光了衣服与后宫宫女戏耍,你可会这么做?”他调笑问道。

此言顿时激起学堂内一众哄笑声,汉桓帝的荒淫,反倒是这些学子最感兴趣的事,故而他们不记得史书写了甚么,却记得汉桓帝干了甚么荒唐事。

韩嘉彦眸光暗沉,望了一眼屏风之中的桃滢,见她神色懵懂,但小眉头却紧锁,显然她虽不明白哥哥们在笑些什么,却本能地感受到了他们对韩嘉彦的敌意,这让她感到不适。

赵佶故意挑起的这个话题对年幼的桃滢来说很不合适听,韩嘉彦决定速战速决,于是道:

“若十一皇子是汉桓帝,你可会让我做这种荒唐事?”

赵佶没想到她的回答如此狡黠,以问代答,自己反倒被将了一军。他立刻尝试把话语权拿回来,道:

“韩先生,可否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十一皇子,历史不可假设,正如前路不可预测一般。你的问题毫无意义,我自然可以不用回答。因你不是汉桓帝,我亦不是汉桓帝的宠臣。我是官家的臣子,如若你执意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是否可以猜测你对官家有些特别的想法?”韩嘉彦冷笑着反问道。

赵佶顿时哽住,一时面色苍白。他没想到自己随口戏谑一问,本打算给这位新晋师傅一个下马威,如今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射出的箭矢反倒回旋到了自己身上,被扣了个大帽子。

四周传来的偷觑目光使他芒刺在背,这种折了颜面的感觉是他自出生至今都未曾感受过的。他脸色由苍白涨得通红,却并不服输,梗着脖子强辩道:

“我的问题怎么就没有意义了,人们以史为鉴,自然都是将今人代入古人的情状之中,思索之后得到经验教训。若汉朝不吸取暴秦的教训,何来的泱泱大汉?唐朝不吸取隋亡的教训,何来的贞观之治?我大宋若不吸取乱唐的教训,又何来的国祚绵延,江山永固?因此我的这个问题,就是有意义的。”

韩嘉彦却轻松反驳道:“你问的是如若我是汉桓帝宠臣,我是否会听从他的命令而去行荒唐之事。若按照当时的朝局,汉室衰微,群臣荒唐,臣子大多身不由己。但若换了活在大宋的韩某,却因国朝优待士大夫而不必奴颜婢膝。所以,十一皇子,这当中的历史教训,究竟该是我这个臣子来吸取,还是天子来吸取?如果你真想学习历史教训,就不该提这样一个指向错误的问题。”

“你……”赵佶憋了半晌,终究未能再找到话语反驳,暗自心惊这位新来的韩师真是好一副伶牙俐齿。

韩嘉彦却立刻当场布置功课:“现在,所有人将《后汉书·孝桓帝纪》抄写十遍,写完了,再闭卷默写,写不完不准下课。开始罢,哦对了,徐国长公主除外,长公主今天可以回去了。”

“凭什么!”立刻就有人不服气了,出声喊道,此人还正是方才第一个回答韩嘉彦问题的王殊。

韩嘉彦望着他道:“哦,你既然回答了我的问题,罚抄就免了,默写一遍即可放课。”

随即她抬起眼眸,环视众学子,唇角扬着戏谑的笑容,道:“各位抓紧,写不完可没有饭吃哦。”

王殊一听自己免了十遍罚抄,一时愣住,心想不就默写一遍嘛,写完了还能早点放课,何乐而不为,比其他人可强多了。于是不再反抗,拿过手边的白纸,起笔开始默写。

桃滢收拾好自己的文具,两名内侍撤了屏风,护送她出了学堂。可小桃滢却不愿立刻离去,她非常好奇姐夫会怎么对付那帮顽劣的哥哥们,所以出了学堂还在廊外靠窗听内里的动静。两名内侍无奈,只得在旁候着。

“我就不写!凭什么要我写。”眼看着妹妹走了,普宁郡王赵似急了,要强行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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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再次强调道:“不写,不准离堂,直到写完为止。”

赵似当即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韩嘉彦早就预判地抄起了教案之上的戒尺,几步就追上了他,抓住他衣领将他提溜起来,仿佛提小鸡一般将他拉回了座位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似发疯似地大叫“谋反!谋反啦!”,自小到大何曾有人敢这般对他,他早就顽劣惯了,除了母亲朱太妃和长兄官家能管住他,连长姊赵樱泓他都不怎么害怕。如今却被他的姐夫如此教训,颜面尽失,简直是难以接受。

韩嘉彦左手单手按着他的后脖颈,将他牢牢按在座位之上,他竟然丝毫挣扎不得,浑身酸麻,气力尽丧。韩嘉彦将手中的戒尺举在目前,笑道:

“这戒尺在这学堂内可曾被使用过?我看是没有罢。今日我韩某人便是第一个用它的!”说罢将戒尺往一旁赵佶的桌案之上狠狠一拍,“啪”的一生脆响,戒尺霎时断做两半。赵佶的黄花梨桌案都被拍出一个深深的尺痕来,崩断的那一节飞到了牖窗之上,嵌入了纱窗之中。

堂内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无比震惊地望着韩嘉彦,还有那断成了两半的戒尺,心悸难平。赵佶面色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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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由红转白,倏无血色。不仅是他,全学堂的学子都被吓得噤若寒蝉。

廊外的小桃滢被内里的声响惊呆了,抬头一望,见自己头顶的纱窗上,半截戒尺扎在上面,她一时害怕,可随即双眼发亮,又兴奋起来。

姐夫……太厉害啦!

韩嘉彦松开了在她掌下瑟瑟发抖的赵似,负手拿着那一半戒尺,慢悠悠地走回了教案之后。她指了指孔子像,道:

“韩某九岁入学第一天,就学会了甚么叫做尊师重道。

“我不知道此前你们是否学过这个,想必只要是儒门出来的师傅,都不会忘了要教这个。你们的父亲、兄长,也必定都学过这个道理。所以韩某不害怕告状,你们回去尽可告诉你们的父兄韩某今日做了甚么,如果他们要来找我,我一律奉陪。

“诸位公卿子弟,我大宋是以甚么立国,你们可还记得?尊崇文教,首先就要懂得尊师重道,但我想你们恐怕将这四个字完全忘在了脑后。今日第一堂课,便是帮你们回忆回忆这四个字,不熟悉没关系,接下来你们会越发懂得这四个字的含义。”

她面上的笑容已然消失,冷着脸望着堂下众人,淡淡道:

“抄写,事不过三,我不会再说第四遍。”

“唰唰唰”,堂下传来了密集的翻纸之声,再无人敢反抗,各个小脸煞白。这些无法无天的皇孙公子,是生平第一次被一个教书师傅身上的威严气息彻底震慑到了。

第五十六章

自二月初六韩嘉彦第一天上课已过去两日,她逐渐过上了稳定规律的生活。

每日从长公主寝室晨起,悄声洗漱避免打扰还在熟睡之中的赵樱泓。

简单用完朝食,便至资善堂报道,或上课、或当值,至午间用午膳,偶能与官家一道用。

午后官家必定会来,于她在公房偏厅内饮茶闲聊,约莫两刻钟后,官家便会起身往讲筵所听讲,韩嘉彦则会将未做完的事务处理完毕,接着离宫归家。

官家大约是最早听闻韩嘉彦初上任就发威之事的人,因着他初六那日中午到学堂时,就亲眼目睹了一众抄书抄得手酸无比的小崽子们,叫苦连天,没有饭吃。彼时韩嘉彦正负手捏着断了半截的尺子,立在学堂门口,另一手举着一卷书在静读。

官家当日无比的高兴,连连抚掌大笑,夸赞韩嘉彦“干得好!干得妙!”,甚至兴致来了,还冲进学堂去,穿行于座位间,嘲讽那帮抄书到欲哭无泪的王孙公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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