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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 书自清 38970 字 2024-03-01

“对,是她,你刚入上清宫时,大家都在议论,说你与曹仙姑经历太相似了。”浮云子笑道。

“曹仙姑此番入京,也是为了罗天大醮?”韩嘉彦问。

“多半是的,不过她也有意回来会会老友。”浮云子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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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若介绍她与素儿见一面,如此有缘,怎能不相识。”韩嘉彦道。

“是也。”浮云子点头,“素儿姑娘意下如何?”

“我自是愿意认识这位曹仙姑。”章素儿笑道。

商定好此事,三人转而继续讨论寻找记忆之事。讨论到了二更天,不仅大致圈出了范围,还给后续的查找规划好了路线与行程。

接下来,韩嘉彦便又套上马车,带着章素儿走了南侧的一条路线,返回章府的同时顺道又查看了三处街角亭。奈何章素儿对这三处也都记忆模糊,无法说清到底是不是。韩嘉彦将这三处标记出来,方便此后查七月廿八治丧之家时进行排除。

夜渐深了,韩嘉彦将章素儿安稳送回了章府闺房,并约定好翌夜同一时间还会再来。章素儿与她依依作别,再次目送她的身影融入黑夜。

……

三月十九,内朝朝参前。垂拱殿后的廊上,赵煦攥紧了双拳,对眼前的御试官范百禄怒目相视。

“范先生,真的就没有转圜余地了吗?如此锦绣文章,就让他明珠蒙尘,朕心甚痛。”他道。

“回陛下,此子文章虽锦绣,可若点为一甲,则无异于误导朝政风向,对您的处境也不会有任何益处。因而他不仅不能升入一甲,二甲、三甲、四甲也留不得,必须贬入五甲,才得万全。”

“朕……真无用……”赵煦因愤懑而红了眼眶。

“陛下,一会儿朝参,将做最后的定等,还请您以大局为重。”范百禄面如老僧入定,拱手拜道。

赵煦神情隐怒、步履沉重地走入了垂拱殿,坐入自己的御座,望着对面垂帘的太皇太后的宝座,他咬紧了牙根。

又是颈背相对,他对定等莫可奈何,只能如牵线木偶一般按照规程应答、批定、下诏。垂帘之后的太皇太后高氏,威严又和煦地与朝臣们商议着,如同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横亘在他面前。

散朝后,他等太皇太后先往后宫,才拖着沉重的身子,准备起驾返回福宁殿。

寄班邸候本该等在一旁,随时等待皇帝下令传书。可按照往日惯例,皇帝一般没有任何吩咐,长久以来,寄班邸候便有些松懈,提前离殿。谁曾想皇帝行至门口,忽而出声道:

“将近日苏学士的札子都拿来,朕要看看。”

“是。”皇帝身侧的都知苻杨应了一声,随即喊道:“寄班!取苏子由学士的札子来。”

顿了片刻,无人回应,苻杨奇怪蹙眉,再喊一声:“寄班!寄班人呢?!”

“奴婢在!”这时寄班邸候才匆匆赶来,只因他方才已经准备离开垂拱殿了,听到高声传唤,才面色煞白地匆匆赶来。

“你怎能如此怠慢!陛下还未离去,你倒想着要提前溜走了!”苻杨勃然大怒,叱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寄班邸候连连叩首。

当此时,忽见远处有一个低阶黄门内侍匆匆赶来,手中捧着一沓札子,跪地行礼后托起手中札子,道:

“回禀陛下,苏学士近一月的札子都在这里了。”

苻杨吃了一惊,心道这小子好快的动作,此处距离存放札子的垂拱殿偏殿可有段距离,这小子是有备而来。

他凝眉,上前来拿了这些札子,问了句:

“你叫甚么名字?”

“奴婢名叫王奎,寄班小底。”那小内侍叩首在地,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一直未曾说话的赵煦,本蹙着眉,对眼前发生的事感到很不快。可这个寄班小底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终于开口了。

王奎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低眉垂眸,虽亮出面庞,可绝不敢直视天颜。

赵煦见他唇红齿白,长相十分清秀机敏,一时心生好感。但他甚么也没说,直接拂袖离去。

那寄班邸候看着圣驾离去,浑身瘫软地坐在了地上,他知道自己在宫中的升迁之路,到今天便是终结了。他将目光转向一旁已然站起身来的王奎,心中无比寒凉。

王奎双手揣在袖中,向他一揖,默然离去。

……

赵煦怒气冲冲地回到了福宁殿,顺手抄起暖阁桌案上的金虎镇纸,向一旁的一尊琉璃花瓶砸去。啪啦一声,花瓶应声破碎,一整个暖阁侍候的宫人吓得噤若寒蝉,全部伏地叩首跪拜,生怕这怒气会牵连到自己身上来。

素来顺从忍让的小皇帝,今日竟然会发这么大的火,让宫人们也认识到了他并非只是个泥塑皇帝。

“官家……您莫要这般动怒,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苻杨连忙道。

“这内侍省该好好整顿一下了!”赵煦怒道。

“是……奴婢该死,是奴婢管教无方。”苻杨连忙跪地叩首道。

“你和黄敞,一个管着入内省,一个管着内侍省,你们俩商量出一个整顿方案来,三日后朕要看到方案。”赵煦指着他道。

“奴婢遵旨!”苻杨再次叩首。

“给朕下去!都给朕下去!朕不想看到你们!”他烦躁地赶人。

他气得在原地徘徊了好久,才喝了口茶水,顺了顺气。望着放在桌案上的那堆札子,他忽而发现那札子第一份里面露出了一个纸角,于是奇怪地走过去,展开札子,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

他展开一看,顿时瞪大了双眼。

“来人呐!来人!”他猛然高喊起来。

外间候着的苻杨跌跌撞撞地赶了进来,叉手拜道:“奴婢在。”

“传王奎来福宁殿见朕。不,到延福宫昆玉殿去见朕和长姊。立刻摆驾昆玉殿!”

“喏!”

约莫两刻钟之后,昆玉殿内。赵煦兴奋地在赵樱泓身前徘徊,道:

“大才子!不世出的大才子!朕真想知道他是谁,只可惜糊名要到明日一早放榜前才能除去。锦绣文章,更兼有一笔绝美的行草,真是太有才了!”

赵樱泓却只是怔忪地凝望着眼前这幅稿纸之上的行草,这篇文章她数日来日日精读,早已烂熟于心,只是没想到今日还能看到书写这篇文章的举子的亲笔书法,好文章配好书法,相得益彰,更是让这篇锦绣文章的文气纵横百倍,摄人心魄。

她不发一言,激赏与愤懑、开怀与抑郁交织在胸口,最终只汇作一声叹息:

“唉……但他还是落入了第五甲。”

小皇帝立时捶胸顿足,道:“是朕无能,朕心中真是太难受了。”

“官家莫要这样激动,我怕你身子撑不住。”赵樱泓见弟弟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气血翻涌,真害怕他会发病。

“官家、长公主……王奎在殿外侯了许久了。”苻杨在外传声道。

“传,传进来!”官家立时招呼道,他和长姊谈得太投入了,都忘了王奎的事。

不多时,王奎躬身趋步近前,叩首而拜,口呼:“奴婢王奎,参见陛下,参见温国长公主。”

“这一幅稿纸,可是你夹在其中的?”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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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指了指赵樱泓手中的稿纸,问道。

“回陛下,是奴婢斗胆将其夹入,呈给陛下。”王奎不敢抬头,回应道。他的声线在微微打颤,他知道此时自己若有半点惹官家和长公主不快,他的下场可能会比那位寄班邸候还要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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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这么做?”官家不禁追问。

“奴婢当值殿试收卷之事,瞧见这稿纸之上文字风流绝美,一时欢喜不已,不忍将其烧毁,故而私藏下来。但奴婢自知犯了大罪,只得敬呈官家,以求保全。”王奎按照张茂则的指示,实话实说。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官家却大笑起来,用手指点着王奎,道,“你倒是个玲珑人物。”

“奴婢罪该万死。”王奎卑微叩首。

“甚么罪该万死,朕要赏你!若不是你,朕真的见不到这幅字啊!”官家负手,踱步思忖,不多时就听他询问姐姐赵樱泓:

“长姊有何想法?”

“他到底是犯了宫规,不若还是改个名字,调到你近前服侍罢。免得使人联想起此前他曾值殿试。”赵樱泓道。

“长姊说的是,那么,该改甚么名字?”

赵樱泓低头一瞄手里的稿子,正好瞧见了“从政”二字,便道:“就改名从政罢。让他拜梁焘为义父,就叫梁从政。”

梁焘是勾当御药院,御药院掌按验方书,修合药剂,以待进御及供奉禁中之用。御药院内侍可谓是皇家亲信中的亲信,安排王奎入御药院,只要他不犯错,未来前途无量,成为两省都知只是时间问题。

“好,就按照长姊说得来办。王奎,你自此以后便叫做梁从政了。”官家垂目而视道。

“奴婢梁从政,得蒙天恩,必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王奎激动得浑身颤抖,伏在地上应道。

第三十七章

三月廿日,殿试正奏名与应举宗子唱名。

卯前,宫外已然布满了头戴乌黑幅巾、身着麻衣襕衫的举子们,按照此前殿试的排序,依次列队入宫,再至集英殿前,听候唱名赐第。

近日天公不作美,虽春寒渐去,可春雨又来。昨日刚下了一场雨,宫中砖石地面上湿漉漉的,透着股阴寒潮湿的意味。头顶之上乌云密布,且不知何时这雨就又要落下来。

卯正时分,净鞭响了三下,殿前肃穆无比,鸦雀无声。于料峭春风中站立许久的举子们,终于等来了御试官,而紧随着御试官,一身朝服的皇帝陛下准时驾临,方心曲领、戴通天冠、佩蔽膝,年轻的皇帝陛下穿着隆重肃穆,神情庄严。

众举子们兴奋不已,这是所有人第一回得睹天颜,因而虽都垂首欠身,可仍然有不少人正努力偷瞄皇帝陛下的容颜。

清俊、年轻,略显病弱,但眉目间隐含了一丝倔强,五官线条与温国长公主有几分相近,这是韩嘉彦对皇帝陛下的第一印象。只是到底是男子,若要比美,温国长公主自然要比弟弟漂亮数倍。

韩嘉彦随即自嘲一笑,此等场合,她脑子里却冒出这些浮浪想法,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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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唱名之前,礼部御试官要先宣读谕旨,昭告天下取士之意图,以及对本次春闱做一个总结。念了约莫一刻钟不到,谕旨宣读完毕。

皇帝随即拿起一旁内侍呈上来的唱名名单,高声道:

“元佑六年辛未科,登进士第五百一十九人:

一甲头名:马涓,字巨济。阆州阆中县人!”

少年皇帝青涩的声音在整个集贤殿前回荡,众举子内心翻涌着激动的情绪,却不敢在殿前失态,只得强压激动,双目骨碌转着,打量身周的人。而激动的马涓意气风发地从人群之中迈步而出,躬身一礼,上丹墀前而立。

“一甲次名:朱绂,圣赐名,改为谔。字圣与。秀州华亭县人!”

朱绂大喜,顾不得自己突然被改了名字,忙出列,趋步上前,面庞涨得通红。

“一甲再次:张坚庭,字才叔。广安军人。”

闻得唱名,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张坚庭身子晃了晃,努力稳住身形,强撑着出列上前,浑身抑制不住在颤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报完一甲前三名,官家将唱名名单交给了一旁的御试官范百禄,不再亲自念诵,而是坐于御座之中,静静观看后续唱名。

范百禄躬身取得名单,接着继续道:

“二甲头名:谢盛,字无疾。成都府华阳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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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一甲只有三名,接着便入了二甲名单,谢盛为二甲头名,这位羸弱的举子一时懵怔,在原地愣了半晌,才举步上前,按照规定好的位次排于朱绂的身侧后。他面上的神情倒是相当冷静,未见情绪多么激动。

后方队伍之中的韩嘉彦笑了笑,为他感到高兴。

接着她默然静听,二甲唱完、三甲唱完、四甲唱完,她都不曾听到自己的姓名,也未曾再听闻任何相熟之人的姓名。

直至五甲,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五甲头名:韩嘉彦,字师茂。相州安阳人。”

韩嘉彦唇角泛起一抹苦涩,却默然不语,只是随至队伍规定处,站定。前方一甲、二甲几人纷纷向她投来视线,目中满是不可置信。

“五甲次名:宗泽,字汝霖。浙东乌伤人。”

宗泽高大的身躯出现在了韩嘉彦身侧,韩嘉彦侧首看他,宗泽对他淡然一笑,显然他对这个结果,早就有所预料。

传胪唱名持续了一个时辰,终于结束。举子们向天子行礼,以谢天恩。接下来,举子按照引导往琼林苑,享用琼林宴。天子也会一同出席,席间若对某位举子感兴趣,还会单独叫上前来交谈问话。琼林宴之中,进士奉诏作和诗,往来唱和,亦是风雅惯例。

韩嘉彦随着队伍往琼林苑行去,心中沉郁,面相木然。她虽然对自己可能会落入五甲早有预料,可仍然不能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一股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在胸口弥散,使她丝毫提不起任何喜悦之情,甚至对身周的宫中景象,也失去了兴趣。

琼林苑位于皇宫后苑之中,一路之上,举子只走专门的宫墙夹道,避开后宫的重重殿宇。身周是戒备森严的禁军,直至琼林苑,于葱郁葳蕤、繁花似锦的美苑之中入席。内侍、宫婢穿行席间,端上道道佳肴。

韩嘉彦却对眼前的美食毫无感觉,举筷吃了一些,也尝不出是甚么滋味。

“师茂兄,我敬你一杯。”身侧的宗泽向她举杯。

韩嘉彦端起酒杯,与他遥举,敛袖饮下,只觉辛辣入喉,神丝顿生迷蒙。

“我不知师茂兄做了怎样的策对文章,真想看一看。”宗泽笑道。

韩嘉彦苦笑道:“妄言革新之文罢了。”

“怪不得……”宗泽怔了一下,这才道,“我道以师茂兄的才华,怎会落入第五甲,原来是与我犯了一样的忌讳。”

“哦?汝霖兄也策对革新?”韩嘉彦不禁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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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过我的文章,更侧重边事。”宗泽笑道。

“边事……我第一回见汝霖兄于杨楼之上激辩,说的就是边事。汝霖兄真是好胆量,好气魄!”韩嘉彦胸溢一股欣赏之情,不由得主动再向宗泽敬酒。

“彼此彼此!”宗泽回敬,二人又干下第二杯。

虽然落入第五甲,韩嘉彦却与宗泽惺惺相惜,一时把酒畅聊了起来。却不知,前方天子御席之中,赵煦正有些坐立难安。他不断探首,目光越过前方几甲举子的坐席,望向后方第五甲的坐席。

由于隔得太远,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实在无法辨认出清晰的样貌来。

第五甲头名,韩嘉彦。是他亲自将本次殿试他最喜爱的一篇策论排在了这个位置,因而当今晨弥封除去,名榜列出,第一时间报到他案头时,他浑身都在发颤。

他看到了那个名字,韩嘉彦,韩琦第六子,正是他亲姊温国长公主的驸马人选。

苍天啊!这难道是你与朕开的一个顽笑吗?他不禁仰首望天。

我大宋驸马素来不参与朝政,可偏生的他竟是这样一个不世出的人才,你要朕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胸中气血翻涌,差一点闭过气去,幸而苻杨及时喂他服下丹药,缓了好久,才终于能打起精神赴集英殿传胪唱名。

在赶赴集英殿前,御药院梁从政奉命送来了新备好的丹药,赵煦吩咐他道:

“你去传信给温国长公主,让她即刻到琼林苑,寻一个高处远观。她的驸马韩嘉彦,就在苑中。我届时会专门唤他上前,便是见他的好时机。”

“喏。”梁从政立时应下,快步退去。

……

此时的韩嘉彦并不知道,官家与他的亲姐姐温国长公主,都在远处关注着自己。她仍然与宗泽把酒交心,恣意释放着胸中愤懑的情绪。

在琼林苑西南角,有一处二层水榭,站在水榭楼顶,凭栏远望,能清晰地看到琼林苑之中的景象。就是稍微有些远,并不能看清每一个人的长相。

温国长公主得到梁从政传信之后,吃了一惊,她知道那篇不世出的策对就排在第五甲头名,只是决然想不到,写出这篇策论的竟然就是她未来要下嫁的驸马。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身子却不由自主动了起来,忙随着梁从政一路赶到琼林苑,登上了这处水榭。她眺望着,入眼却全是麻衣胜雪的举子,根本无法分辨谁是谁。

官家此时正与一甲头三名一一问话交谈,但他心中十分不耐,只是实在不能跳过这些人,直接去问第五甲,因而必须例行程式。

官家问完了一甲,又择选二甲头三名问话,接着很快跳入三甲、四甲。此过程中,水榭之上的温国长公主隐约能听到内侍高声呼喊唱名的声音,但也并不能听得很真切。

梁从政竖着耳朵帮长公主聆听,他听力倒是极好,能分辨出不少人名来。

“韩嘉彦韩师茂,上前觐见!”终于唤到了第五甲,韩嘉彦此时已有几分朦胧醉意,忽闻内侍唤自己的名字,有些迟缓地起身,整肃衣袍,随内侍穿过前方无数宴席,趋近御席。

“禀长公主,是韩嘉彦,唤到他了。”水榭之上的梁从政清晰地听到了这个名字,忙叉手道。

“是,我也听到了。”赵樱泓握紧了身前的栏杆,便看到席间一位麻衣举子起身,身材颀长挺拔,步履缓而稳,一步一步飒然上前,举止仪态颇为出众。

只可惜,看不清面容。

官家攥紧了拳头,望着眼前这位举子一步步靠近,面容也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他愣然望着她,入眼之俊逸美姿容,令人顿生好感,韩师茂仪态绝佳,气质端谨谦恭,上前后不卑不亢,躬身揖手而拜,口呼:

“臣韩嘉彦,参见陛下。”

“好,平身。”官家双唇嗫嚅,竟一时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半晌突然道了一句,“朕甚为喜欢你的文章。”

韩嘉彦猛然抬眸望向官家,见年轻的皇帝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欲言又止,似是心中还藏着很多的话不能说出来。

韩嘉彦恍然,垂下眸子,不着痕迹地弯了下唇角,不喜亦不怨,拜道:“臣惶恐,才疏学浅,妄言朝政。”

“莫说甚么才疏学浅,你之才华,本次殿试本无人可及。是朕辜负了你……”官家忽而口出惊人之言,发自肺腑的诚恳语气,使靠近御座的一甲、二甲等坐席间的人都投来愕然的目光。

“官家……”韩嘉彦连忙深深一揖,感动、委屈、惶恐难以遏制地于心中交织在一起,复杂难言,鼻间酸涩,眼眶泛热。

“官家……该唤下一个了。”苻杨在旁提醒道。

“朕记住你了,韩师茂。”官家忽而起身,绕到席案之前,解下腰间一块玉珏,取其一半,赠与韩嘉彦道:

“卿愿为朕之孔明乎?”

韩嘉彦立时跪下,躬身接过玉珏,道:“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官家喉头哽咽,望着她躬身承玉的模样,一时甚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不愿在这样一个时刻,提及韩嘉彦将要相公主为驸马之事,如果可以,他真想悔了这桩婚事。

可……那是他最亲爱的长姊啊,如此俊贤能才,与长姊才是匹配的,除了韩师茂,还能有谁配得上长姊呢?他当支持,当高兴才是。

于是他能苦涩一笑,又坐回了席间。

韩嘉彦则在一众举子惊愕的目光之中,手捧玉珏返回自己的席位。

此时的她,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壮志于胸襟间徘徊,可对未来,却又觉大雾弥漫,甚么也看不清。

她缓缓捏紧了玉珏,步履比觐见上前时要快出许多,神色亦不再木然,眸中绽放出夺目的神采。

……

此时的水榭之上,赵樱泓看到了官家赐玉珏的一幕,但她并不能看清韩嘉彦的面目,不能认清韩嘉彦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但她此时,却对弟弟的痛惜感同身受。

梁从政瞄了一眼长公主,见两行清泪自她美丽的面庞上滑落,一时惶然不知所措,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何长公主会落泪。

“走罢。”赵樱泓转身下水榭,梁从政忙跟在她身后。

赵樱泓下了一条决心,她要尽她所能悔婚。

第三十八章

韩嘉彦未曾想到,一场风暴席卷了她的生活,彻底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她措手不及,且根本无从逃避。

殿试唱名之前,她按部就班,每晚领着章素儿去查访所有的街角亭,寻找当年她记忆之中的位置。虽然许多日过去,她们走遍了汴京绝大部分的街角亭,但章素儿仍然未能找回任何记忆。

十年前,她那日清晨被家里人找到时,正蹲在章府侧门的石鼓旁,蜷缩着身子,浑身湿透,瑟瑟发抖。此前无人知道她前一夜究竟去了哪儿,又是因为什么出去、怎么出去的。而唯一知情的章素儿自己,却失去了记忆,使得一切陷入了谜团之中。

韩嘉彦本忖着等唱名结束,再扩大查找范围。还正盘算着要查一查十年前七月份的汴京户档销名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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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户档就在汴京府衙的架阁库之中,其中有着所有落户汴京的人口档案,如若有人离世,一般情况下,亲属都需到官府报丧,勾销户档中的记录。

且,本身他师兄要查的那桩十五年前念佛桥落水案的卷宗,也在汴京府衙的刑名架阁库中。正好一并查了,如此查案才算是走了捷径,而不必像如今这般事倍功半。

可唱名之后,她忽而获得了官家的赏识,并受赐半璧,霎时引发举子间的议论狂潮。要知道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三人都不曾有这样的礼待,她一个五甲头名却拿到了,引发众举子的议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便她是韩府第六子,也无法解释这份独有的赏识从何而来。

长兄韩忠彦的消息非常灵通,且反应也非常迅速,韩嘉彦刚从琼林宴返回韩府,就再度被强制圈禁在练蕉院之中。且当日晚间,韩忠彦就来练蕉院,询问韩嘉彦到底在策对之中写了甚么。

“长兄,您应当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来向我确认?”憋闷的韩嘉彦坐在练蕉院主屋的椅子上,垂眸不看兄长。

“我是怎么教你的,是如何叮嘱你的?亏我还托了关系,求了李清臣牵线,让苏学士亲自来指导你,结果到头来,你是全然不顾大局!”韩忠彦的怒意已然无法压制,立在韩嘉彦面前,犹如一尊勃怒的金刚像。

那篇策论他早就读过,并大加批驳,却不曾想竟然就是他这六弟所作,此时他不仅感到失望透顶,还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韩嘉彦沉默以对。

“从今日起,你禁足在家中,我会派人贴身看着你,你也不要想着偷偷溜出去。记住,我不是在压你,我是在护你。现如今的朝局,容不得你乱说话、乱站队,否则你招来的罡风会将我韩家苦心经营六十余年的大树连根拔起。”

说罢,他拂袖而去。

三月廿二,韩嘉彦的那篇策对不知怎的被流传了出来,引发了太学仕林的广泛讨论。韩府六郎策对革新之论的传言,也很快传遍了汴京城。韩府附近多了不少士子文人,对府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还有些好事之徒在门口徘徊往来,多半是想逮住韩嘉彦,以谋私利。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韩嘉彦已然被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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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三日,朝参,有旧党台谏借机发难,批驳韩嘉彦口出狂言,当黜夺其同进士出身的资格。

朝堂之上,韩忠彦不发一言,如老僧入定。苏辙、李清臣、苏颂三名宰执出面驳回,太皇太后对此没有明确表态,但熟悉高氏的重臣们心中清楚,她必然不悦。

端坐在御座之上的官家赵煦被置之不理,也无从插言,只得紧握双拳隐忍不发,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当日晚些时候,温国长公主独身觐见太皇太后,请求退婚。

“为何要退婚?”高氏望着眼前跪地的赵樱泓,淡淡问。

“孙儿不喜韩六郎孟浪,言辞轻率误国。”温国长公主给出的理由,令高氏蹙起眉头。

赵樱泓是皇家公主,本不参与朝政,但她与官家赵煦关系深厚,且志趣相投,赵煦常往长姊处漫谈国事,这在宫中是人尽皆知的事。因而赵樱泓本身支持革新,也并非是秘密。

可她却说,看到了韩嘉彦的文章,感到对方孟浪轻率而不喜?

高氏几乎一眼就看透了她在想什么,她并非是因为不喜而退婚,她是因为太喜而不愿耽误了韩六郎的前程,因而要退婚。

而这韩六郎,是韩家的第六子,身份特殊,又如此锐意革新,若假以时日恐成为新党的一面新旗帜。太皇太后因而不喜此子,本就打算借着相公主的婚事将此子打压下去,谁曾想如今赵樱泓忽而要求退婚,理由是她也不喜韩嘉彦。

这可真是“不谋而合”啊。

高氏道:“他若相你为驸马,自是不会再有机会误国,你又何必因为一篇策论而如此冲动,排斥这桩婚事。先帝为你们牵红线,你当慎重才是。”

赵樱泓知道太皇太后必然不答应,但她早有准备,道:

“孙儿珍惜先帝所安排的婚事。只是孙儿也不愿重蹈福康公主覆辙,还望太皇太后让孙儿与韩六郎交谈一次,若孙儿还是不喜,还望太皇太后能为孙儿做主,改换驸马人选。”

说完她便叩首在地。

她今次来寻太皇太后,生母朱太妃和弟弟赵煦都不知道,完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她自知冒了极大的风险,但有些事,她不得不去做,否则会抱憾终身。

听她提起福康公主,高氏幽幽叹息了一声。她心知自己这个孙女儿在想甚么,见面只是个幌子,她只是想以退为进,最终迫使自己改换驸马。不论她与韩六郎见面后说些甚么,她都会说她不喜韩六郎,不愿嫁。

只是……她也不想强人所难,赵樱泓生性倔强,若是太过压制反倒会使她愈发逆反,若是真造成了福康公主的悲剧,那是她绝对不想看到的。

不若顺水推舟,就让她与韩六郎见一面又如何?只需与韩忠彦私下里沟通一下,让韩六郎与公主问答时尽量讨好,顺她的意来,表现出沉稳的品性,不就自然破除了赵樱泓不喜驸马孟浪的理由?

何况,据传这韩六郎生得极为俊美,樱泓虽然心怀家国,可到底是少女心性,见面后也很可能会被吸引,新生欢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高氏淡笑道:“老身自是不愿强迫于你,也好,见上一面,免得盲婚哑嫁误了一生。再有两日便是上清储祥宫落成后的罗天大醮,届时老身与官家都会去,你便随着来罢。老身可以我的名义招韩六郎来见面,你毕竟尚未出阁,男女有别,见面时还当有旁人在场,幕帘而见才是。”

赵樱泓闻言心中一喜,拜道:“多谢太皇太后宽恩。”

……

三月廿三日,章素儿见到了已然抵达汴京的龙虎山上清宫一行,引她修行的罗真人以及罗真人的关门弟子于真人都往章府递了拜帖,章素儿与他们在堂前见了一面。

两位真人询问起她是否会参加这次的罗天大醮,章素儿给与了肯定的答复,因她已然收到了父亲自余杭寄来的回信,同意她前往上清储祥宫参与罗天大醮。

父亲在信中提及,如若有幸能见到崔夫人,一定要上前问安交好。

这位崔夫人,正是朱太妃养父任廷和的正妻,是朱太妃的姑母兼养母,年事已高,笃信仙道,最爱出入宫观,究道养身。这一回罗天大醮,她想必也会参加。

只是父亲为何专门叮嘱她一定要与这位崔夫人交好?章素儿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父亲章惇极擅机谋,并定有更为深远的打算。

不论如何,既然父亲同意她参加罗天大醮,她自然也乐得能出门走走。只是她又担忧起韩嘉彦来,听闻她近些日子又被禁足于家中,且这一回有仆从日夜贴身看守,使她想偷溜出来都不得。

究竟要怎样,韩嘉彦才能过了这一关?章素儿努力思索着办法,只可惜短时间内,她也没有主意。只能与浮云子师徒三人保持着联络,密切掌握韩府的动态。

……

三月廿六,上清储祥宫罗天大醮之日。

天未明,韩嘉彦已然着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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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毕,独坐于寝室之中,凝望着桌案之上的冷烛,眸光呆滞。

这并非只是她这一日的状态,而是数日来日日如此。只因她知道了一个让她五内俱焚的事实——她韩嘉彦,将要相温国长公主为驸马。

她知道这个消息是三日前,廿三日那一夜,那一天长兄韩忠彦回来得特别晚,一回来连公服都来不及换,就直奔练蕉院来见她。长兄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她是先帝选中的驸马人选,与温国长公主的婚事早在年前就已然敲定,只是一直不曾知会她罢了。

当时的韩嘉彦五雷轰顶,脑海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

她只道一切都完了,如若真的相公主,她的人生将彻底失控。

她韩嘉彦本可走独木桥过河,虽然逼仄,但只需稍加小心也能很快渡过。可如今却突然被赶上了一条狭窄摇晃的钢索,脚下是万丈深渊,她一个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然而韩忠彦的话还没有结束,他告诉韩嘉彦,长公主因为她的那篇策对而要悔婚,被太皇太后阻拦。长公主要求于罗天大醮时屏见韩嘉彦,问答一番,以明心向,太皇太后应下了。

因此,韩嘉彦要于罗天大醮时前往上清储祥宫,并且要完全按照韩忠彦的吩咐回答长公主的问题。必须要表现得端谨持重、温吞木讷,不得展露丝毫锋芒。要阐明那篇策论写作的缘由是为了博取考官关注,并非真心所想。要承认一时糊涂犯了错误,与革新之见撇清干系。

韩忠彦逼迫着韩嘉彦全都应下,最后半是威胁半是语重心长地道:

“六郎,韩氏一门百余人的身家性命,如今都系你一身,你切不可再犯错了。长兄知道你与我们有隔阂,但想想你的娘亲,你还想不想查清楚你娘亲的死?”

韩嘉彦眸光沉郁地望着他,就听韩忠彦道:

“你如果老老实实按照长兄说的办,长兄就配合你查清你娘亲的事。”

见韩嘉彦长时间地沉默不答,韩忠彦抖了抖公服的宽袖,道:“你好好思量思量,这不仅关乎你一人,更关乎上上下下所有人。你已得罪太皇太后,开罪旧党群臣,只有相公主,才能平息这场事端。”

言罢,终于离去。此后,每日夜间都会来与韩嘉彦问答,直至逼迫韩嘉彦将那些违心的作答全部记熟为止。

人生二十四载,韩嘉彦头一回陷入了彻底的无措与恐慌之中。她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又为什么偏偏是温国长公主,一切如同一场噩梦。数日来她每每追问苍天,都感到仓惶至极。

如果她真是男子,也许她还不会这般惶恐,可偏生的她是女子!这是一个绝不可向外透露的秘密,除了已然知晓秘密的那几人之外,韩嘉彦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他人,都会将自己陷入生死危机之中。

温国长公主,那个马车里惊慌的少女,那个楼台屏风后寂寥的少女,那个有一身才华却无处施展的少女,那个渴望游遍万水千山的少女,与她成婚,成为她的驸马,喜悦否?缘分否?

皆非也!简直是上苍降在她头上最恶劣的顽笑,荒唐离奇!

韩嘉彦深深觉得自己会毁了公主,毁了她的一生。她只是一个假男子,假凤虚凰,何以为驸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夜她在乳酪张家后院中见到的场面,如今仿佛成了她未来的预演。而她的下场,恐怕会比乳酪张的妹妹凄惨无数倍。

欺君之罪,按律当斩,她本就以女子身份欺君中进士,因而士大夫的身份也是虚假的,不能庇护于她。她不仅当斩,还会牵连韩家,更别提查明母亲死因了。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进则抗婚,大不了一走了之,然这举动极不负责,造成后果不堪设想,必然引来轩然大波;退则隐忍,藏好身份,硬着头皮将假凤虚凰的戏码演下去,但这会直接导致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身陷危险之中,需要时刻绞尽脑汁藏好身份,编圆谎话,且不得靠近长公主。

进不得,退亦艰难,该如何选择?

她写了一封密信,讲明自己的处境,托雁秋带了出去送给师兄浮云子。当日,雁秋带回回信,师兄的回答很简略,但字字千钧:

【当择退,忍字当先。寻机促使太皇太后率先悔婚,此为上策。然则极难,需先自毁才得自保。汝当沉住心气,莫要自乱阵脚。罗天大醮之日,见吾传信后行事。】

韩嘉彦这几日每逢心中忧思张皇,便一直默念师兄的这段回信,总算是获得了一丝冷静处事的余地。

天光彻底照亮了轩窗,时辰到了,她整肃衣冠,推门而出。

第三十九章

上清储祥宫,位于旧宋门里大街,与观音院毗邻。韩嘉彦初入汴京时,就曾路过此处,只不过当时此处还在最后的修缮之中。

上清储祥宫本名上清宫,只是汴京城内一座十分普通的道观。修建于太宗时期,后在仁宗庆历三年毁于大火。朝廷本想重建,但包拯包龙图极力反对,故而最终这里就改为了禁军营,一改就是三十七年。

直至元丰二年,道士王太初入京面圣,得先帝欣赏,遍游汴京堪舆风水。不久,王太初言称上清宫旧址乃是风水眼,关系到皇家子嗣繁盛与否,兵营血煞,不可镇于其上。

自仁宗之后,皇室子嗣确然非常艰难,此言引发了先帝的重视,立刻重启了修筑上清宫的工程,并赐名为“上清储祥宫”。“储祥”二字,意为储君祥瑞,带有十分美好的寓意。这座宫观的意义,也就非同凡响。

只可惜没过几年,先帝崩逝,宫观的修建也停滞了下来。

今上年幼即位,由太皇太后高氏主持朝政,高氏也很重视此事,想要继续修宫观,但碍于满朝儒家士大夫对此事都不很上心,她亦不愿在这个新君交替的节骨眼上劳民伤财,给新党攻击她的口实。故而最终由后宫拨发私款,继续修筑。

直至元祐六年三月落成。

绵绵细雨,阴云压城,春风不解人愁恼。今日的汴京天公不作美,但罗天大醮仍然准备冒雨进行。

韩嘉彦在一众强壮的家仆们的簇拥之下,自马车下来,抬眸望向上清储祥宫的门楣。高庭广厦,壮阔繁丽,且因是新修,漆画艳丽无比,九重天上的各路神仙活灵活现,仿佛一步跨入了天界。

然而此时她的心境无比复杂酸涩,难以言明。

今日上清储祥宫外几乎是水泄不通,除了节庆,汴京百姓已经许久不曾遇着如此热闹喜庆的事了,都想来凑一凑热闹。但因着此次罗天大醮有皇室成员出席,故而禁军还是辟出了专供皇室出入的道路,严阵以待。

韩家的车马队伍也是从这条道路进入的,韩忠彦亲自带着韩嘉彦前来面见太皇太后、官家与温国长公主,并且会全程陪同在侧。他要看紧了韩嘉彦,确保面圣的过程中不出任何差错,且韩嘉彦的应答绝对不会再有所偏离。

面圣的时间就安排在罗天大醮之前,此时距离罗天大醮的良辰吉时还有约莫半个时辰。韩忠彦领着韩府众人,穿过上清储祥宫的廊道,于繁忙往来,为大醮做最后准备的道士之中艰难穿行,向着后殿行去。

韩嘉彦眸光打量着四周,她在寻找师兄浮云子。浮云子说他会给韩嘉彦传信,指导韩嘉彦如何行事。可韩嘉彦现在被包夹在一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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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府家仆之中,除非撕破脸皮直接动手,否则她根本突不出来,外面的人也很难联络上她。

师兄到底想怎么做?她内心忧虑,忧虑的不仅是自己的未来,她也担心师兄太过冒险而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过一处廊道拐弯口时,忽而迎面走来一群抱着大鼓、锣镲的道士,不由分说就十分莽撞地往韩府众人队伍挤进来。韩忠彦猝不及防,被挤得一个踉跄向左歪倒,手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立柱。连头上的东坡巾都差点被挤掉了。

“你们怎么走路的!”他暴怒道。

身后的韩府众仆从已然是东倒西歪,有的甚至被挤得翻倒出廊道。

却不曾想那抱着大鼓的道士也不离去,竟然又挤了回来,连声道歉: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这位相公,小道就跟他们说了,不该走这廊道,他们想要避雨,就是不听。唉……这储祥宫刚刚落成,咱们也不熟悉格局,这都迷了半天的路,相公,您可知道怎么往三清殿去?”

这道士絮絮叨叨地对韩忠彦说了一大通话,大鼓夹在他与韩忠彦之间,韩忠彦左右探头都无法看清他的面庞。

“哎!你给我让开,让开!”韩忠彦烦躁地想要避开这个道士。

那道士终于是抱着鼓让开身子,口里直呼:“对不住,对不住……”随后与另外几个同伴穿过廊道,远去。

而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韩嘉彦手往衣袖里一勾,藏起了一张字条。这字条就是方才匆忙之间,有一道士塞到她手里的。她趁乱低头一看,其上只有短促的一行字:

“寻机往茅厕,再往前走一点,就在右手侧。”

于是韩嘉彦跟着韩忠彦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果真远远地看到了茅厕。她立时驻足,以至于身后的家仆差点撞上她:

“长兄,我要去茅厕。”她出声道。

韩忠彦正焦急万分,因约定好的见面时辰就要到了,他可绝对不能让太皇太后和官家等待。

忽闻韩嘉彦这么一说,他烦躁地回首,就见韩嘉彦面庞倏无血色,仿佛乞求一般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在那里,几十步开外。”

他长出一口气道:

“你去!快点回来!你们俩,跟着六郎。”

两名家仆贴身跟着韩嘉彦往茅厕,韩嘉彦看见了一排茅厕正当中那一间,门上刻了个梅花瓣的印记,立刻便走过去开了这间的门,进去后发现这茅厕崭新,还无人使用过。

两名仆从自不可能要求她将茅厕门也敞开,故而只是守在外头。

韩嘉彦在茅厕后板子摸索,忽而下方腰腹处一块板子被卸了下来,浮云子的面庞就出现在其后。

“师兄!”韩嘉彦蹲下身,凑到近前,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

“你听我说,我有上中下三条计策。下策是自毁,我帮助你装神弄鬼一番,你要装出笃信神道,疯疯癫癫的模样,如此便可退婚。”

“不可!”几乎没有多做考虑,韩嘉彦便断然拒绝。

她娘亲千方百计将她送回韩府,希望她能够出人头地,结果现在她却为了逃婚而自毁,她无法接受。一旦这么做了,便再无回头路,她会被韩府彻底抛弃,也会被皇室厌弃,在汴京也不会有任何立足之地。她确实不会成为驸马,但她想要实现的所有愿景,都会化为泡影消散。

“我就知道你会如此回答。中策,向太皇太后表明你已心有所属,只愿求娶章素儿为妻,请她成全。并坚定革新立场,迫使太皇太后放弃将你纳入驸马的想法。”浮云子再道。

“素儿……她知道了?”韩嘉彦愕然问道。

“当然知道了,我已找她商议过此事,她愿意帮助你。”浮云子道。

韩嘉彦眉头紧蹙,思索半晌,未曾有回答。此时茅厕外头响起了家仆的呼唤声:

“六郎?您好了吗?”

“马上!”韩嘉彦应了一句。

仓促之下,浮云子等不及她考虑,道:“素儿姑娘今天也来了,如若需要,她也会现身。”

她暗自摇头,中策亦不可行,她如何能将章素儿也牵扯进来,这必会给她招致祸患。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上策?”韩嘉彦转而问。

“上策……顺势而为,灵活应变。此策的唯一弊端是,你必须更加小心藏好身份,但如若你成为驸马,你将更容易实现我们的目的。”

韩嘉彦莫名舒了口气,果然如此,果然师兄也与她想到了一处,为今之计,她只有自己扛下一切,步步为营,以求突围。

“好了,我必须离开了,你慎重思量,不论你是择了中还是上,师兄都支持你。”说罢,浮云子又将木板安了回去,消失在了韩嘉彦的视野之中。

韩嘉彦缓了口气,推开了厕间门,缓步而出,自去了一旁的净手池边净手。两名仆从跟了上来,递上白布巾给她擦手。

她洁手净面,用冰凉的井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随即用白布巾帕擦干净手脸上的水,丢还给仆从。

她快步赶上韩忠彦。此时的她,彷徨无措的神色为之一变,已然展露出沉稳肃穆的模样来。

……

赵煦忐忑地坐于主位之中,眸光向右手侧的姐姐赵樱泓瞥去,只见她面容淡漠,无情无绪,配上一身淡素鹤绣襦裙,以及简朴的发饰,竟有一身超逸脱俗、不落凡尘的谪仙美感。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配合今日的罗天大醮,而刻意选择了这样的妆容。

他直到今早车驾出发才知晓姐姐也要随行,且要在这上清储祥宫之中屏见韩嘉彦。他很快猜出姐姐的意图,一时是又急又气,可却找不到机会与姐姐沟通。

且这事儿已然被太皇太后敲定,他也无从阻拦。好在自己今日也在场,无论如何,他要努力促成这桩婚事。

他这个姐姐,有时就是太过执拗,不知灵活变通。赵煦早先虽然异常痛惜韩嘉彦明珠蒙尘,可现在他想清楚了,韩嘉彦相为驸马,虽然不能再入朝堂,可到底已经是皇亲,他有相当多的机会能够问政于他。

他已派人打听过韩嘉彦的身世背景,真是干净无比。放眼汴京,似韩嘉彦这般一身才华又洁身自好,几乎不踏足风月场所的男子,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赵煦可绝不希望耽误了姐姐的一生的幸福。

他又瞥了一眼左手上位屏风后的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更如三清帝君一般稳坐入定,难以品出丝毫神绪。

唉……赵煦不着痕迹的叹息了一声。

至于向太后与朱太妃,今次未曾伴行,这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她显然想将赵樱泓悔婚这件事的影响压制到最小范围之中来处理妥当,并不希望将太后、太妃之争也卷进来,使得事态复杂化。

终于,外间内侍传信,韩忠彦、韩嘉彦已到。

“传。”赵煦望了一眼祖母和姐姐,沉声道。

伴随着沙沙的轻微脚步声,两人跨过门槛迈入门内。为首者内着墨色交领宽袖袍,外罩白锻对襟大袍,长髯及胸,东坡巾下鬓发斑白,眉目威严,仪态端谨持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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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一身天水碧的圆领锦袍,系银銙鞓带,戴乌黑硬纱幞头,面白无须,双眉斜飞入鬓,乌眸晦暗深沉,五官极俊近乎于美。

可虽然他生得如此俊美,面上神色却异常肃穆端谨,举止拘谨木讷,一身的沉郁气息,与其兄长的威仪气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赵煦与屏风后的赵樱泓同时蹙起眉头。

赵煦:韩嘉彦怎成了这般模样?莫非是装的?

赵樱泓:此人便是韩嘉彦?与我印象中惊才绝艳的孤傲才子,可真是大相径庭。

二人进来后,向太皇太后、官家和赵樱泓分别行礼,太皇太后和煦开口道:

“今日请你们来到此一叙,为的是家事。先帝为告慰韩氏一门功勋卓著,愿使天家与韩家结为姻亲,这是早就定下的大好事。来,给韩相、六郎赐座。”

立即有内侍端上两个绣墩,放于二人身后。

“你俩别拘着,坐。”太皇太后笑道,说完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韩忠彦、韩嘉彦再度行礼谢恩,接着半坐而下,挺直脊背。

“樱泓啊,自幼长于深宫,与娘亲和弟弟妹妹亲厚,我们是真不舍放她出降。但婚姻乃人生大事,到了年纪,终究还是要嫁人的。樱泓耳闻六郎今次中了进士,十分好奇,老身就忖着,让这两个孩子好歹见上一面,聊一聊,也好过彻底的盲婚哑嫁。”

太皇太后话说得亲和而含蓄,且处处都在为赵樱泓打掩护,虽然一部分原因是她必须要顾看皇室颜面,但更多的是她确然非常喜欢这个孙女,感情并非作假。

因此尽管赵樱泓是朱太妃之女,太皇太后也并未因为太后太妃之争,而波及到孙女。赵樱泓在宫中,素来过着受人尊崇宠爱的日子,没有受过什么薄待委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最大的委屈,恐怕就是对母亲和弟弟的委屈感同身受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皇太后说得是,孩子们能聊一聊,在婚前就彼此有所了解,是一件好事。”韩忠彦出声附和道。

“既如此,樱泓,你有什么想问六郎的,现在就问罢。”太皇太后出声询问赵樱泓,从她所在的位置并不能看清赵樱泓的容颜,但她对于赵樱泓可能会做出怎样的问话,早有各种预见。

“谢太皇太后。首先我有个请求,请韩六郎到我屏前,我有些看不大分明。”赵樱泓开口第一句话,有些语出惊人。

“是,长公主。”韩嘉彦恭谨起身,走至赵樱泓屏风之前,微微躬身,揖手。

屏风后的赵樱泓凝眉,韩嘉彦的声音总让她有种莫名奇妙的熟悉感,他的声音很奇特,在男子音之中属于是比较清亮的类型,带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柔和感觉。

我到底……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她苦苦思索,却得不到答案。

于是她忖着要仔细看看他的样貌,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可当她凑近屏风,通过屏风间隙看到外面的韩嘉彦时,她却觉得有些陌生。她很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

她有些失望地坐回了椅子之中,出声道:

“韩六郎请坐。”

韩嘉彦再度落座,就听赵樱泓问道:

“我想问韩六郎,对于三纲五常,有何见解。”

这一问,让赵煦紧张起来,眸光频频在姐姐与韩嘉彦之间转移。太皇太后却无声一笑,心道这小丫头可真会问问题。

韩嘉彦回道:“回公主,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臣化繁为简答之。臣以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天理人伦。仁、义、礼、智、信乃为人准则。有了三纲五常,人人方可找准自己的位置,认清自己该做的事,能遏制恶行,使天下少却许多争端,如此天下安定,千秋万代。此谓名教,治天下当以名教为先。”

说这些话时,她已然将拳头攥紧,才努力控制住面庞,保持住那种木讷端谨的表情。

赵樱泓听得直蹙眉,只觉得眼前回答自己问题的不是一个弱冠年的年轻男子,仿佛是个须发花白的道学先生。她素来不喜道学先生,觉得这些人迂腐不堪,阻碍了朝政革新,其中最突出者便是已然去世的司马光。

“那么你以为身为驸马,又该如何与公主相处?”赵樱泓再问。

“回长公主,公主为君女,驸马为臣子。君臣在先,夫妻在后,驸马要对公主恭敬爱戴,而公主对驸马亦要谦和柔顺,如此方得始终。”韩嘉彦再道。

赵樱泓又问:“如此,公主与驸马就可善始善终了吗?若驸马不敬,亦或公主思变,又当如何处之?”

“此乃犯了纲常人伦,自然需要纠正才是。若驸马不敬,则驸马有错当罚。若公主思变,也当顾及天下人的目光,为天下做好表率。”韩嘉彦不疼不痒地回道。

她心知此时公主已经用驸马、公主的夫妻关系,来比喻君臣关系了。她看似是在问公主驸马的相处之道,实则是在探究韩嘉彦对于革新到底是个甚么态度。

“你说的顾及天下人的目光,指的是全然不顾夫妻之间情感破裂的事实吗?”公主已然带上了一点不满的情绪,追问道。

“臣……不敢。”韩嘉彦立时显出惶恐神色,嗫嚅着不敢再说话。

“嗯,长姊,朕有一事好奇,也想问一问韩师茂,可否?”赵煦连忙打圆场,他已经能深刻体会到姐姐此时的愤怒了,只是韩嘉彦应当绝非今天表现出来的模样,若再这样下去,恐怕场面不好收拾。

“官家请问。”赵樱泓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内心的失望愤懑,回道。

“朕读过师茂的策论,精彩至极。不过今日师茂所言,似乎与那日策论态度有些出入。朕有些好奇,想询问是为什么?”他有些受够了这种打哑谜的状态,干脆帮着姐姐点破窗户纸,直截了当把问题问出来。

韩忠彦的眸光立时变得凌厉起来,瞥向身侧的韩嘉彦。韩嘉彦起身,拱手回道:“回禀陛下,臣在备考时听闻新奇言论更能获得陛下的关注,故而一时糊涂写了些狂妄言辞,臣年轻无知惹来祸端,实在是犯了大错。”

韩嘉彦终究是将早已排演好的回答说了出来,韩忠彦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官家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深知那篇策论可不是简简单单“新奇言论”四字就能揭过去的,也绝非是突发奇想就能写出来的文章。那篇策论蕴含着遍览古今的底蕴、游遍天下的见识与长年累月的究索,字里行间都透着振聋发聩的言辞,怎可能是备考前的临时准备?

韩嘉彦果然在藏,在装,他懂了,所以他会心一笑。

他又瞥了一眼姐姐,见姐姐还是一副不快模样,心道果然当局者迷,姐姐似乎没看出来韩嘉彦在装。

此时太皇太后发话了:

“哎呀,这年轻孩子见面,怎的都谈些老学究才谈的话题呢?樱泓啊,你问些家常嘛。”

说着她便开始主动与韩嘉彦谈些家常话题,以示亲厚。韩嘉彦嘴上得体回应着,内心默默松了口气,背后已然一片汗湿。

她知道自己已经过了今天这一关,但未来……恐怕还有无数道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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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但愿她今天的选择是对的。

第四十章

这一日天地间一片青灰,春雨细密如幕,将世间万物笼罩在一片水雾迷蒙之中。

罗天大醮正在冒雨举行,普渡区内用五色布遮天,无论内坛或外场都显得极隆重庄严。身着黄衣道袍的道士们在三清殿前搭设九坛天地诸神,上三坛称普天,由皇帝主祀,祀三千六百神位;中三坛各周天,主公卿贵族祀之,设二千四百神位;下三层为罗天,由百姓供祀一千二百神位,醮期则长达七七四十九天,并分七次举行七朝醮典。

今天只是最隆重的第一天。

皇帝宗亲、公卿贵族按照道士们的指引,一步一步完成繁琐的科仪:焚香、请水、扬幡、宣榜、荡秽、请圣、摄召、顺星、上表、落幡、送圣等等。四周来自天下九州的道士们,共同诵念道藏经典。在诵经礼拜时还伴有优美的道教礼乐,道士们统一动作,排成队形,踩禹步,踏罡斗。

韩嘉彦的面庞被五色布间隙渗入的雨水染湿,滞闷冰冷。她浑身发木地跟随在公卿队伍之中,随着队伍做出各种动作。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简直如同被操控的人偶。

罗天大醮不仅祭仪隆重,醮期长,所耗费的人力、物力也超出一般醮典十倍以上,她本身就是龙虎山上清宫的外门俗家弟子,在龙虎山上那么多年,她也不曾见举行过一次罗天大醮。在她看来,宗教靡费真是国事废弛的一大隐患之一。即便自己与道教渊源深厚,也不喜欢这样的场面。

她的目光时不时就会去追望前方随在皇室宗亲队伍之中的赵樱泓,对方的身影在烟雨帘幕之中看不分明,只有那一身洁白的素锦鹤绣襦裙格外显眼,衬得她的身姿于人群之中娉婷婀娜又格格不入。

韩嘉彦内心五味杂陈。她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状态与她相识。曾经的燕六娘与长公主有一段不可对外言说的秘密交往,而如今的韩六郎注定无法与长公主再有任何交心深谈。

她终将这样误会自己下去,直至自己找到脱身的办法。而自己也注定要这样一直欺骗她。韩嘉彦不愿如此,但她无可奈何。长公主应当是这场婚姻之中最大的受害之人,比自己遭受了更大的伤害。她不仅被强迫,还被自己欺骗,就这样走入了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婚姻之中。

韩嘉彦的心中无比愧疚惋惜,为长公主,也为自己,为她们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

此时,在上清储祥宫东门之外的一株柳树之下,青衣素裙的章素儿正打着油纸伞,静静聆听院墙内的大醮曲乐。

她身侧站着一身道士打扮的浮云子,而婢女阿琳与翟丹、翟青兄弟俩,都在远处持伞等候。

章素儿唇瓣微微颤抖,强压着翻涌胸臆的情绪,道:“多谢浮云子道长告知我此事,我亦料到她不会采取中策。只是……我很担心她,未来该如何是好?”

她忽而哽咽,眸中有泪光浮现,立刻撇过脸去,以巾帕掩面。

浮云子长叹一声,道:“素儿姑娘,你的情谊,还是莫要错付在她身上了。”

“为何你与她都说甚么错付,我真的不懂,我只是单纯地欢喜她,能见到她我就很开心了。

“起初,我以为女子与女子,是万万不可的,是违背人伦的,我不敢表露丝毫。我甚至不敢去想与她白头偕老,余生共度。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要和皇家公主成亲了,她要与公主共度余生,难道这不是错付?早知上苍如此安排,为何不是我?”

言及此,她咬紧下唇,眸中尽是不甘与伤怀。

“我们总还是要想办法破这一困境的,不能够一辈子都这样下去。纸包不住火,终究要泄露身份。”浮云子十分冷静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愿意等她。她甚么时候能得大自在,我便甚么时候与她寄情山水,远离尘世。”章素儿红着眼眶,带着泪意,说出的话却万分坚决。

“唉……素儿姑娘,我们与六郎,如今是将身家性命全搭了进去,已经走不了回头路了。前路艰险,但与你无关,你莫要卷入进来。不论是我还是六郎,都期盼你能一世清欢、顺遂安康。”浮云子发自肺腑地劝说道。

“我的一世清欢、顺遂安康,也都全系在她身上。我一个全无十四岁前记忆的人,人生至此最快乐的记忆全是与她度过的时光。除了她,我还剩下甚么呢?”章素儿忽而扭头,盯着浮云子追问道。

浮云子一时语塞,一副三寸不烂舌,此时竟然笨嘴拙舌到无法言语的地步。

“浮云子道长,我章素儿不知自己的来处,但希望能掌控自己的去处。你不必再劝,除非有朝一日我不再欢喜她,这份感情淡了、变了,否则我心意已决。”她用巾帕拭去泪水,深吸一口气,稳定住心绪,道,

“家父交给我一件事去办,素儿这便告辞了。我会再联络你们。”说着,她便向浮云子微微福身行礼,转身离去。

浮云子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迷蒙的烟雨之中,深深叹了口气。

……

阿琳忐忑随于章素儿身后,她只觉得七娘浑身蕴着一股出离的悲伤与愤懑,但她强压着、强忍着,以至于自骨血里生发出一股怒意来。她似是怒气冲冲地要毁掉甚么一般,凝着眉、攥着拳,连行走都带着凛冽的风。

七娘这是怎么了……她不敢问,她只模糊地知道与那个韩六郎有关,也大致猜到可能与韩六郎即将相为驸马有关,可她甚么也不敢问。

她知道自己笨,总是不能为七娘排忧,她现在只愿能日日用心服侍,以不至于被赶出家门。更不敢于多嘴去问些笨问题,惹七娘不快。

章素儿领着她返回罗天大醮的外场,这里大多都是些公卿贵族家的年幼公子、娘子,以及家仆聚集所在。还有一些位次尚未达到参与大醮的人,便只在外场候着,等待大醮结束后,能交情往来一番。

章素儿在这里寻了半晌,走了几间女眷屋子,未曾找到目标。她有些烦躁,想着要去不远处的花园之中淋淋雨、透透气,于是举步就走。

“小心,七娘!”在廊道中快步穿行的章素儿,忽而与拐角处行来的几人迎头撞上,脚下一崴,差一点跌倒,惹得身后阿琳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她。

“哎呀!真是对不住,这位小娘子,可有大碍?”来者两人,其中一位中年富贵女子连忙上前来扶。

“不妨事……是我自己莽撞了,走路不小心。”章素儿扶着阿琳稳住身形,略显狼狈地道。

“贫道看来,并非不妨事,娘子恐怕崴了脚了。权且坐下,若不介意,让贫道瞧一瞧。”一旁一位身形清俊的女冠开口道,声如冰泉冷冽。

章素儿听她这么一说,这才感觉到脚踝一阵刺痛,确然崴了。她有些惊异地望向这位女冠,她身着八卦玄缎鹤氅,束玉莲冠,手执拂尘,面庞秀美出尘,气质如冷月,皎然清冷让人难以靠近。真可谓是霁月光风之相,着实迷人万分。

“小娘子,你且坐下。这位可是鼎鼎大名的希蕴道长,是阁皂山的药道仙子,精通医道。”那中年女子劝说道。

希蕴……莫非是!章素儿吃了一惊,原来这位女冠,竟然就是早有耳闻的曹希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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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是仙子,她看上去全然不像是已有三十余岁,仿佛还停留在双十年华。

“崔夫人过奖了。”曹希蕴淡淡一礼,将手中拂尘收束,挂于腰带之上。腾出双手,示意章素儿坐下。

崔夫人……原来这位中年女子就是崔夫人,她可真是一撞就撞对了人。

“奴家……章素儿,家中行七,见过崔夫人、见过希蕴道长。”章素儿连忙行礼,然后依言坐下,忍着痛抬起脚踝。

曹希蕴双手温柔地托住了她的脚踝,道了句:“冒犯了,此处为女宾厢,娘子不必担心有外男。”随即便解开章素儿的罗袜,展露出她红肿的脚踝。她那一双冰凉的手往章素儿肿胀的脚踝上一抚,章素儿浑身一激,不由自主就红了面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子忍着痛一点,贫道为你活血化瘀。”说着,将章素儿的脚踝架在自己的膝头,从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革包中取出了一只药罐,挖了一些色泽青绿透明的药膏,在掌间抹开,然后涂抹于章素儿脚踝之上。

不多时,章素儿便感觉到一阵透心冰凉的感触渗入脚踝皮肤,霎时止住了她的痛处。而曹希蕴的手法如此娴熟又恰到好处,并未将她捏痛,反而迅速缓解了刺痛。

她不由得舒服叹息一声,看着曹希蕴的目光多了好几分好奇。

“敢问小娘子,是哪个章家的女儿?”一旁的崔夫人和气问道。她看上去也十分面善,许是因为长期修道,故而人也显得年轻。实则她今年已有五十余岁了。

“家父章子厚。”章素儿回道。

“啊……原来是章相公。”崔夫人笑了,“我与章相公也有一面之缘,相公真是一个高妙人物。”

却听一旁曹希蕴忽而吟道:“君方阳羡卜新居,我亦吴门葺旧庐。身外浮云轻土苴,眼前陈迹付籧篨。涧声山色苍云上,花影溪光罨画馀。他日扁舟约来往,共将诗酒狎樵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章惇在元丰年间与苏轼唱和所作诗作《寄苏子瞻》,如今被曹希蕴念出,颇有一番意蕴。

“希蕴道长,真是出口成章啊。”崔夫人钦羡不已,交口而赞。

章素儿则莫名有泪意上涌,模糊了视线。

曹希蕴见她泫而欲泣,一时怔然,以为是自己勾起了她思念父亲的心绪。

故而抚慰道:“章相在余杭,在绝美江南之间,想必当是一身轻松放达。小娘子也不必愁云满面,今日虽阴雨漫天,但草木正于这春雨间滋长,勃发生机。春日生命伊始,万物轮回,皆有定数。吾辈只需常保道心,细心体味,自能参得自在妙法。”

她洒脱旷达,毫无挂碍,仿佛真是这尘世间的仙人一般。章素儿本逼仄苦楚的心,忽而为之一宽,一时盯着她的侧颜默默然发起呆来。

世上竟真有此等人物……谪仙一般,真是叫人为之神往。

“好了,章娘子且起身,看看能否走路。”曹希蕴细心地帮章素儿套好鞋袜,整理裙摆,又伸出手一只手臂递给她,让她搀扶着起身。

章素儿连声感谢,扶着她的手臂,只感觉到一阵磅礴的力道,稳当如石。她小心着地,竟觉得脚踝已然如常,除了热乎乎的感受之外,全然无痛,行走亦无大碍。

“哎呀,今日可算是亲眼见识到药道仙子的功力了,真是神奇。”崔夫人十分欢喜地盛赞曹希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曹希蕴却依旧是那一副谦逊淡漠的神色。

崔夫人热情地拉住章素儿,或许是因为对章素儿未曾跟随父亲去往贬所有些好奇,又或许是对章素儿本身就一见如故。她邀请章素儿与自己、曹希蕴往不远处花园内的亭子里去,坐下闲话。

这自然正中章素儿下怀,崔夫人并不懂朝政,那些事也与她无关。她不在乎章素儿究竟是谁的女儿,亦不在乎对方新旧党的立场。虽然她是朱太妃的养母,但哪怕在外命妇之中,她的地位也谈不上突出。

章素儿本一直在思索父亲让自己接触崔夫人的意图,只不过如今,她的注意力更多的都在曹希蕴的身上了。

这位女冠可真是迷人……她总不由自主地去看她。她的谈吐与风度,都是章素儿全然不曾接触过的。

她不禁想起了韩嘉彦,若是将韩嘉彦比作时而甘冽沁润、时而疾风骤雨一般颇具变化的水,那么她就是冰,晶莹剔透、寒而冷彻,更有一种亘古不变、松柏长青的风骨。

于是她终于开始迷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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