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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韩嘉彦本以为今次来赴寿宴,只是纯纯的虚度光阴。却不曾想偶遇李格非,与他聊得甚为投缘。
韩嘉彦虽未婚未育,却听李格非讲自己的育儿经,听得入了迷。这位太学博士对于育人有着十分独到的见解,对于女子不如男其实打心眼里并不认同,故而他虽人前不展现,人后却十分重视对女儿的培养。
李格非本是齐州章丘人,熙宁九年中进士,后在郓州官学做教授。他的妻子王氏是先帝时著名的“三旨相公”王珪的长女,只可惜刚诞下女儿清照一年,就病故了。且同一年时,王珪也随女儿一起去了。
悲痛欲绝的李格非回乡守孝,小清照也随父亲回到老家,受伯母照料。
三年后,小清照四岁时,守孝期满,李格非被调入汴京担任太学录。由于孩子还小,李格非又是单身男子一人,伯母不放心他照料,小清照就留在了老家继续由伯母照料。
两年过去,小清照长大了不少,已转太学博士的李格非思念女儿,却不得归。故而老家人带着小清照入汴京,与父亲相会。
等再过一段时日,小清照就又要被送回老家去了。
“我平日里见不到她,只能指望她早早读书识字,能看懂我写给她的信,若能早日书信往来,也能解我相思之苦。”李格非不无遗憾地道。
“放心,小清照这般聪颖,能写书信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韩嘉彦笑道。
如此与李格非闲聊,也坐于前堂角落一桌,吃些酒菜垫肚。不知不觉竟已天黑掌灯入了夜,给寿星公的祝寿也渐至尾声。
长嫂吕氏从女宾花厅出来,遣小厮来唤韩嘉彦回府。韩嘉彦这才与李格非、小清照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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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师茂入了太学,当可来寻我,我们再把酒畅聊。”临别之时,李格非笑而拱手道。
“好,一言为定。”
韩嘉彦随长嫂走至马车边,先送长嫂上车,她再上马。本以为长嫂会一如既往不与她多言,却不曾想长嫂冷不防对她道:
“自明日起,便不要随意离开家里了。李邦直已答应介绍先生与你,至殿试之前,每日都会为你讲学,专攻策论。明日你长兄休沐,会先与你问策。”
韩嘉彦猝不及防,愣了片刻,才躬身应下:“是。”
夜幕之中的汴京,四处灯火璀璨,行于道中,能闻歌乐之声相交。韩嘉彦骑于马上,穿行于热闹的街巷之中,心中却一片寒凉。
她意识到,韩家对她的控制,终于摆在了明面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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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八开始,韩嘉彦失去了自由,境况急转直下。
她被韩忠彦折磨了一整日,问策数个时辰,他长兄是全不满意,要她推翻既有的想法重来。
韩嘉彦揣摩他的意思,起初就已然收敛锋芒,往平庸里对策。然而韩忠彦不满,她又敛去了三分锋芒,再策一篇。韩忠彦还是不满,以至于韩嘉彦不得不站在了旧党的立场之上,完全维护旧党的主张来策对。
可哪怕如此,韩忠彦仍然不满,这一日,韩嘉彦便在揣摩不定中度过。
翌日,李清臣介绍的先生来了。令韩嘉彦不曾想到的是,这位先生竟然正是苏辙苏子由。
苏辙能来为他讲策,虽是看韩忠彦、李清臣的颜面,但他认韩嘉彦为小友,确实也很欣赏韩嘉彦。
不过他身为御史中丞,公务繁忙,时间紧凑。因而给韩嘉彦讲课,他真是惜字如金,尽可能节省时间。且他真有严师风范,毫不留情面,第一日就将韩嘉彦批得体无完肤。
苏辙每日下午来,只来半日,一开始便出一题,韩嘉彦现场口头作答,他当场点评。随即再留一题,韩嘉彦夜间须作出一篇策对,翌日早间由韩忠彦派人送到他的案头,他看过后会以朱笔批改。
韩嘉彦自是因应旧党立场答策,怎料苏子由却批她暮气沉沉,不够拔尖亮目。这下可将她整不会了,自此以后徘徊摸索策问的分寸,而苏子由尤其讲究遣词造句,对她的语句拆解得极细,韩嘉彦更是写一句话就要耗费一刻,仔细揣摩。
午后授课之时,他当面讲解不妥之处,韩嘉彦需要当场给出修正后的新作,直至他满意为止。随后再出一题,日日不同,如此往复。
韩嘉彦半步出不得练蕉院,院子门口专门派了小厮来看守,院内还安插了杂役,分去了不少雁秋的活计。韩嘉彦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下人们的注视之下。
不得已,她只能让雁秋出府,以外出采买的名义,往万氏书画铺子暗中传信。此间,雁秋也从翟青处知晓了寻找弟弟王奎的下落。
彼时都监文思院的内侍名叫周珂,现在是内侍省押班,管勾国信所。就是此人将王奎带入了宫中。
翟青费了番功夫与文思院内一位正在当值的内侍混熟了。这内侍好赌又好酒,翟青能与他混熟可不容易,花去了大把的钱,终于请他往宫中去打听王奎的下落。两日后传来消息,王奎早已净身五年,现在是内侍寄班小底。
内侍省寄班是专司每日侍奉内朝的部门,以备执行驿传急诏差使。其中的小底,便是来回跑腿传旨的差使内侍,俸禄尚算不错,且有机会接近权枢,是内侍之中很令人羡慕的类型。
即便如此,这个消息对雁秋来说仍然是重大打击,但她无能为力,只能接受现实。知晓了弟弟所在,她如今也没有其他念想,唯有死心塌地追随六郎,细心替六郎办事,才能有机会与弟弟再会。
而韩嘉彦也从雁秋带回来的信中,得知师兄浮云子仍未获得接触文彦博的机会。文家人十分低调,文彦博现如今是半闭关的状态,除了相熟的老友,他几乎谁也不见,哪怕是家中亲人亦如此。
浮云子一个外来的野道,除非采取非常手段直接游墙夜入,否则接触不到文彦博。此时尚未到必须要采取非常手段的时机,若暴露有人在查杨璇之事,反倒会陷韩嘉彦于被动的处境之中。
因而接触文彦博之事,还需另寻契机,从长计议。浮云子打算转而去调查瞎目和尚提及的十五年前的那桩歌妓坠河案,看看是否能从这起案子里找出文家的把柄,摸一摸文家的底细,看看是否与杨璇有关系。
韩嘉彦则写信给师兄,托他给任宅的长公主送信,告诉长公主她不得不离开汴京,此后不能再去她那里夜话。
廿九那日,师兄浮云子给了她回信,说事情办妥了。且他不仅给长公主送了信,还给章素儿也送了信。她师兄浮云子,在信中洋洋洒洒数百字,描写他身法如何出神入化,出入任宅、章府皆如入无人之境,留下信便走,不曾与任何人照面。
末了还要她好好读书,静心备考,查案的事都交给他和阿丹阿青来做,莫要再想着往外乱跑,满汴京地奔忙去私会佳人。
奚落嘲讽、落井下石之意从字里行间蹦出,仿佛师兄捻须憋笑的模样就在眼前,气得韩嘉彦七窍生烟,恨不能立刻出去揍他一顿。
可恶!可恨!等她过了这关,今日之仇,定要从这臭师兄身上讨回来。
可这长年形成的文风语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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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么容易改的。一旦改起来,无异于左手改右手,处处不对,时时犯错,她是日日都能见苏子由的批红盖满自己的文章。
她咬牙发狠,要让苏子由再不用红改一字。于是夙兴夜寐埋头翻书写作,熬得眼圈发黑,仔细钻研文脉题意,苦苦思索下笔用语。数日下来,已然是精神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直到有一日,忽而那最近派入她院内杂用的小厮魏小武兴冲冲地冲进她书房,大声报喜:
“六郎!大喜!六郎高中!”
魏小武是韩府门阍魏大的孙子,魏家祖孙三代都在韩府当差。
“甚么?”韩嘉彦发丝散乱地从一堆书中抬起头来,眯着眼瞧他,一时不能反应过来。
“六郎,您高中了!今日进士科放榜,您榜上有名!”魏小武急不可耐、语速极快地说道。
仁宗时,曾发生一名通过省试,但在殿试被黜落的考生张元愤而投奔西夏之事。自此以后省试才是中进士的关键,殿试都只定名次,而不会黜落考生。当前省试放榜,但尚未定名次,只是确定了殿试的人员名单。未在榜上的人员,便已然被黜落了。
“今日是……几日?”韩嘉彦问道。
“二月十五日,今日放榜啦!”
“放榜了!?”韩嘉彦猛地站起身来,“那殿试的日子定了吗?”
魏小武没想到她知晓自己高中的消息后,第一时间会问这个,不过该记住的他都记在了心里,于是回道:“定了,定在三月十日。”
殿试锁院一般在引试前三日,御试官会进入学士院出题。御试官分为覆考官、点校试卷官、详定官、编排官。由馆学、郎官四员充初覆考官,以余官一员充点校试卷官,侍从二员充详定官,两省二员充编排官。
韩嘉彦心中盘算了一下,知道自己还有大半月时间可以继续努力。
“好,我晓得了,你出去吧。”她又坐回了书案旁,提起笔来,全然未见任何喜悦之情。
魏小武不禁感叹六郎好强的定力,于是躬身叉手行礼,正待退出,韩嘉彦却突然喊住他,问:
“府内可有人去抄进士榜名单?”
“尚未。”魏小武摇首。
韩嘉彦想了想,取了一张书笺,列了份名单,谢盛、宗泽、马涓等她在考场结识的人全都赫然在列。她将书笺递给小厮道:“你去帮我确认一下这些人是否都榜上有名。”
“喏。”韩府下人基本都识字,尤其是给主人家跑腿当差的,必须识字且机灵。魏小武拿了条子,立刻退了出去。
韩嘉彦继续埋首钻研文章,午后,苏辙因公务繁忙,未曾来府内给她讲课,只是派了书吏来取她的文章,并退回昨日批改的文章。韩嘉彦递出新文章后,目送书吏远去,恰好见被她派出去看榜的魏小武回来了,回报道:
“六郎,您给的名单上的人,全都高中了。”
韩嘉彦闻言,终于展露出笑容。于是又问:“兄长可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不曾,但已然派人捎信回来,今夜要摆宴给您庆贺。”魏小武回道。
韩嘉彦绕回书案道:“既如此……我写几封书信,劳烦你多跑几趟,给名单上的几个人送去,想来他们此时当聚首庆贺呢,我去不得,也得遥祝他们高中才是。”
魏小武忙道:“六郎折煞我了,您尽管吩咐,小的都给您办得妥当。”
韩嘉彦笑了,这魏小武倒是机灵勤恳,兴许可以培养培养,留在身边。
夜间她去了家中的花厅,韩忠彦摆了几桌家宴,只有韩家中人汇聚庆贺。
归家已然三个月的韩嘉彦,还是头一回见到家中人齐聚一堂。除了兄长长嫂之外,她的几个侄子、侄媳以及侄孙辈,也都现身了。
每每见到这些人,她总是心中沉郁不快。往事不堪回首,年幼时她与母亲被欺辱的记忆涌上心头。如今这些人,为了庆贺她高中而齐聚,人人脸上都挂着虚伪的笑容,不得不对她揖手敬酒,恭谦祝贺。她心中却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感到愈发压抑难受。
她真不愿留在韩府之内,如若不是为了遵从母亲的遗愿,如若不是想要查清母亲的死因,她早已逍遥山水,从此不归。
娘亲,您到底为什么要安排这一切?您就这样走了,独留女儿一人在世间,迷茫寻不到前路,女儿到底该如何是好?
这一宴,韩忠彦显出了难得的开怀喜悦,而韩嘉彦却一言不发,一如既往地在韩家人面前表现得平淡木讷,骨子里透着股疏离。
翌日她收到了谢盛等人的回信,谢盛赋诗一首,与她同庆高中之余,又询问她近况如何,孜孜关怀,令她倍感温暖。她重整精神,继续埋首书案,精进笔墨。
人一旦投入进某件事之中,时光似是插翅展翼一般过得飞快。二月春光日日新,下旬数日匆匆流过,不知不觉,三月已至。
七日,学士院锁院,殿试正式开始出题。十日,殿试引试开考。
第三十二章
殿试引试前一日,天未明,所有省试得中的举子都需要至贡院外的书铺请号。被封闭于韩府一个月之久的韩嘉彦,终于在这一天得以出门来。但仍然是在韩府下人们的前簇后拥之中,全然不得随意走动。
入书铺后,便可见尚书省的一位高官据案坐于庭中,监管整个放号过程。今次恰好正是韩忠彦负责此事。
长廊的尽头,摆放了一张桌子及一份号历在外。吏部的吏员依省榜次第唤举子姓名,考生闻名上前后,自书姓名押字于号历,记则得号一枚。此时,考吏将号牌给与举子,同时大声训诫举子道:
“你当牢牢收好此号牌,入集英殿后不得搪突。”
这号牌以白纸半片制成,其上有字数行,尚书、侍郎、郎中偕衔押字,还有当日监集英殿门的中官签字其上。
考试之日,需要以这号牌与另外一半照对,才可入殿门。一旦失掉号牌,则不得入内,也就自动失去了殿试的资格。当然,也有不领号牌,不参与殿试者,但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但凡有意入仕,势必要争取入殿,如此才能得前途。
当日韩嘉彦夜间未再读书,而是静坐冥想,放空身心。日前韩忠彦就已经来交代过她入宫的注意事项。当然举子们入宫都是在禁军和内侍的重重围引之下,几乎没有可能乱走乱跑,但每逢大比,举子入宫,偶尔还是会发生一些意外事件。
这是韩嘉彦头一回获得入宫的机会,但偏偏这一次好不容易获得的机会,她却不能利用起来。因她决不能出任何岔子,如若为了探听娘亲的事,而误了科考,甚至误了身家性命,就实在是顾此失彼,得不偿失了。
只是她不论如何静心,脑海里总不由自主地想起温国长公主来。那四方锁闭的宫城,是她的家。她二月初还宫,也有一月过去了,过得如何呢?可还会觉得困顿愁闷?
她只能止步前朝集英殿,距离后宫还有重重宫墙,自是不可能见到她的。长公主是个有才华抱负的女子,如若她也能参加科举,又是否能高中呢?
唯有此时,她才能察觉到娘亲让她女扮男装的好处来。女子如若不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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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男子,确然寸步难行,哪怕是尊贵如长公主,也丝毫不得触碰前朝国事。
十日,寅末卯初,韩嘉彦就被韩府专门安排的车马队伍送至宣德门外的御街御廊,排队验身,等候禁军引导入宫。廊下验身,查得倒不是很细,至少不需要举子们都脱光了身子,只需除掉外袍确认无夹带、无利器便可。
由于殿试的特殊性,即便夹带往往也没有用处,策问需要的是急思,要当场给出合适的解决方案,抄书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宫中禁军环伺。集英殿内监考更是极为严苛,内侍林立,每一位考生身后都会有一名内侍,压根不可能有任何作弊的机会。到了入殿试的程度,举子已然不会再冒这种被黜落降罪的风险了。
韩嘉彦今日将裹胸布裹得更紧,搜身时并未露出任何破绽。这一关过去,她整个科举最危险的一道关,也算是过去了。
整理好衣襟,她举目眺望。遥远处的宣德门楼正雄静地矗立于半白的天幕之间,雕甍画栋,峻桷层榱,琉璃碧瓦,朱栏彩槛,此时都隐没于铅灰的色调中,看不分明。
举目所见,所有引试举子都身着月白襕衫,打扮一新。显然没有人希望入宫时邋里邋遢,惹人嫌恶,败坏了座师们的印象。殿试不比省试,经过大浪淘沙,如今能参与殿试的举子不过五百余人,人数少则更为显眼,集英殿中,御试官都在现场。
虽然近些年,皇帝已然不再亲自驾临集英殿御监殿试,但这也是说不准的事,如若当今天子兴之所至,说不定所有参与殿试的举子都能得见天颜了。
韩嘉彦眼尖,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排队前进的谢盛,他排在韩嘉彦的前面,在队伍之首,位于马涓与朱绂之后,在张坚庭之前。而韩嘉彦在队伍之中,她的身后,恰好就是宗泽。这个位序代表着省试的次第,虽然省试的次第并不代表最终的排名,但也一定程度上反应了举子们的水准。
“师茂兄,好久不见,你这一闭关可真是久啊。”宗泽小声在她身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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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苦笑了一下,道:“家中管教甚严。”
“确实,管教甚严。”宗泽本以为她此前说这句话只是推诿去白矾楼,如今深切体会到了确实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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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几位仁兄可好?我真羡慕你们能在汴京自在来往。”韩嘉彦问。
“尚可,但也颇为辛劳。我们结伴入太学,每日拜师请教策论,可并非一昧贪玩。”宗泽道,随即将这一月来的事捡重要的说了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话间,队伍已然在内侍与夹道禁军的引导下,来到了皇宫右掖门处。
右掖门虽不及宣德门楼高耸壮观,却也门洞高深,需数人奋力推门才可开启,内里还有千斤闸,如若遇兵燹,则转动绞盘可落下闸门。
一入门内,一股沁凉的寒意透入肌骨,肃穆压抑的氛围将韩嘉彦笼罩。本还在小声议论的举子们,此时自然而然全部安静了下来,近乎屏住呼吸,开始沿着宫道入大内。
穿过右掖门,直行沿宫道向北,两侧朱墙青瓦的宫墙笔直向前延伸,右墙内乃天章、宝文等阁。左墙内则为中书、门下、枢密院、都堂四重叠院。左墙内的这个大院,实际正门当从宣德门而入,内有中书、门下、枢密院等重要的中央高部。其中还包括修史院、门下后省、中书后省。
后省官员,基本都是谏官、史官为主。主要为左右散骑常侍、左右谏议大夫、左右司谏、左右正言、起居郎、符宝郎及给事中。起居郎为史官,符宝郎掌御玺,亦划在后省。
一路向内行去,再遇一重宫门,此门唤作“右升龙门”,此处为宰执入朝下马处。入内,廊西为宣徽院、学士院所在,廊东则是文德殿重院。文德殿为常朝殿宇,不过因如今是太皇太后临朝,故而常朝安排于垂拱殿,还需往北,再入一层宫墙。
过文德殿后,可见一条宽阔的东西向大宫道横于眼前,这条宫道横通东西华门,过宫道再往北,便进入了后宫的范围之中。只不过这后宫也分前后,前宫为皇帝、太子的居所活动处,紫宸殿、皇仪殿、垂拱殿、集英殿皆在此处。故而近臣、皇亲以及特殊情况下,比如参与殿试的举子,也能进入前宫之中。
而真正的后苑禁中还在更深处,再无外男可入。
过东西大宫道,入宣佑门后,众举子便已然进入了集英殿的范围之内。远处汉白玉的高台之上,一座雄伟肃穆的大殿矗立,飞檐平伸,苍瓦朱栏。
拾阶而上,殿中廊下已然布置好诸多坐席,举子以号牌与集英殿中官照对入殿,对号入座。韩嘉彦顺着队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西廊下一根殿柱旁。坐下后她深呼吸了一下,只觉这殿内阴寒,比宫外清冷许多。
司殿内侍官已然将策论卷发至每一位考生的案头,笔墨纸砚也都是内廷备好的。待所有考生入场落座,卯正时分,四名覆考官入场,端坐于殿上。未见御驾亲临,便知本次一如以往,殿试不面君。
金钟奏响于殿中,脆耳回荡。主覆考官朗声道:
“时辰到,开卷。”
殿内随即想起了沙沙的启卷之声。韩嘉彦解开了殿试策问黄卷的束带,展开卷面,开始浏览策题:
【朕以眇躬,嗣承大统,思所以仰奉太母之六年慈训,无忝祖宗之盛烈,若涉渊冰,罔知攸辛未济,是用详延天下之士,咸造于庭,冀有所科闻,以辅不逮。
朕属当六圣之次席,造邦百年之休,寅畏以事上帝,哀矜以临兆民,而岁报重辟,至以千数,或既贷之,又相随以就死也。乃至寒燠僭差,水旱为渗,况敢望灾祥之迟至哉?
彼何修而臻兹,今何由而反是?朕甚恧焉。
夫舍乐成之业而事纷纷者,朕所不取也。端拱无为,游于岩廊者,朕所欣慕也。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此朕所恭闻也。然而贤鄙之未明,徭赋之未平,法令之屡更,戎羌之不诫,蛮徼之未清,颇欲革而正之,安得无扰而定也?】
这题目……韩嘉彦一读便知不同凡响,这并非是御试官假借官家名义出的题目,这应当就是官家亲自出的题。
官家……好强烈的改革之心,自揭伤疤,毫不讳言。一句“安得无扰而定也?”真是丝毫不掩饰求才若渴之心,令韩嘉彦一阵感动。
她研墨提笔,却久久不能成文。只因她陷入了踌躇两难的境地之中。长兄韩忠彦、半师苏子由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她亦刻苦受训一个月,完全知道自己该写甚么样的文章才能入得御试官的法眼,眼下堂上坐着的那四位,无一不是旧党成员,他们才是评定最后等级的关键人物。
然而……这策问题目,韩嘉彦仿佛能看到年轻的官家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时,他内心的渴求,能看到他满腔的抱负无处施展,唯有在策问题目之中,才能展露一丝锋芒。
她脑海里又不自主地回忆起了曾与温国长公主的短暂夜话,她也不止一次与自己提起她自幼与官家在禁中的生活。姊弟俩都是心怀高志之人,奈何被压抑至此,难得施展。
韩嘉彦也不禁跟着忧愤不已,心口似堵了块大石,不得舒怀。
思来想去,她忽而冷笑了一下。她何时变得如此畏手畏脚了?难不成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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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月真被规训得失了自我了吗?
殿试不黜落进士,大胆写了便是,就算定了第五等又如何?娘亲的事,她还有别的手段能查,今次她若是不抒怀,何以对得起娘亲早年间的教诲?何以对得起自己这些年于民间的所见所闻?
更何况,官家亲政是迟早的事,今日即便不入御试官之眼,只要能让官家注意到她,以后亦不是没有机会再入大内。
于是不再犹豫,微微一构思,便将许多年来早已成熟于胸的洞见觉察,提笔纸上。她越写越快,越写越兴奋,文字愈发激昂澎湃,草稿之上龙飞凤舞,竟是无意间成了一篇绝佳的行草。
一篇策对洋洋洒洒一千余字,直至落笔,韩嘉彦才恍惚间回过神来,幸而只是草稿,她又耐心仔细认真誊抄了一遍于试卷之上,这才长出一口气。
殿试没有提前交卷一说,考生即便作答完毕,亦只能老老实实等待于原处。不过考试时间比较短,卯正开考,午正便结束了。等到了时间,所有考生都必须停笔,统一收卷。
期间如若需要出恭,会有两名内侍陪同前往集英殿侧的净房。这么短的时间,韩嘉彦倒不需要方便,她也不能在宫中冒任何暴露身份的风险。
试后,宫中会赐宴,所有人于位子上用完御膳,再在宫中内侍的引导之下,于西华门出宫。直至出宫,韩嘉彦终于长出一口气。
她回首遥望身后的重重宫城,丹楹刻桷、峻宇雕墙,心头仿佛忽而卸下了一块大石,一时空乏恍惚,不知其味。她人生前二十年为之奋斗的一件大事,此时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她究竟能登上何等次第,又是否还能再入庙堂,已然不是她能决定之事。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的命运流向,将从此刻彻底转变。
第三十三章
近日大比殿试,集英殿人手匮乏,王奎身为寄班小底,也被抽调来集英殿帮忙。
他负责在殿试结束后,将考生留下的稿纸全部收走,交给学士院统一焚烧处理。这件事由他和另外一位集英殿殿直负责。
他儿时读过五年书,识文断字,参与殿试当值时,他就无比羡慕那些考生能够入殿策对。收稿纸时,他总不自禁地放慢动作,去欣赏稿纸上的文字。有些语句他不一定能读懂,但他对书法有着极强的热情。
大多数的考生稿纸之上都涂涂改改,且字写得也不一定认真,这无疑影响到了书法的水平。可当他看到某位考生桌案上留下的稿纸时,他震惊了。
这是一篇一气呵成的行草墨宝,最令人震惊的是,竟无一字涂改。王奎捧着这篇稿纸,蹙着眉头仔细研读,即便有些字他不能识全,可并不影响他将全文通读一遍。
这篇策对文采斐然,并不在于用了多么高妙艰涩的语句,也不在于用了多么冷僻难辩的典故,而在于气势磅礴,字字如刀,切中时弊,且给出了极为简洁有力的解决方案。
整个解决方案一气呵成,浑然天成,步步环扣,着实是太过漂亮了。
“王奎!磨磨蹭蹭作甚,快点,一会儿洒扫班就要来干活了。”集英殿殿直见他傻站在大殿西边一处立柱旁的桌案前,出声催促道。
“是,马上来!”
王奎猛然间回过神来,思来想去,实在不忍将这稿纸就这样烧却,于是大着胆子将这稿纸仔细叠好,收入袖中。然后匆忙收拾了剩余的稿纸,追上了不远处那位殿直。
……
殿试阅卷将在十日之内完成,三月十日考试结束后,将于三月二十日定下最终的等第。接下来几日,将会安排唱名。
唱名开始于太宗时期,雍熙二年三月十五日,太宗御崇政殿试进士,梁颢首以程试上进,帝嘉其敏速,以首科处焉。十六日,帝按名一一呼之,面赐及第。
皇帝亲自宣布殿试及第者的姓名,显出对延揽人才的无比重视。唱名赐第,盖自是为始。后临轩唱名成为定制。
只不过后来,皇帝只象征性地唱出前三名的名字,故而殿试头三名荣耀登极,冠以状元、榜眼、探花的特殊名号。
状元,“状”泛指所有向官府投纳名状报考的举子,“元”指的是头名魁首,状元二字合称,便指的是所有举子之中的魁首。榜眼之名,来源于进士榜的格式,仅次于状元的二、三名,在榜单上写于状元名字下方的左右两侧,故而称为“榜眼”。而探花,指的是考生之中的头几名,一般一甲剩余的两名,以及二甲的头几名,都可称为“探花”。
只是在后来漫长的科举之中,由于误解讹传,逐渐范围缩小至代指前三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实则,一甲并不止这三名,一甲无定额,而以前三人为贵。第一、二甲赐进士及第,第三、四甲赐进士出身,第五甲赐同进士出身。殿试成绩最差者,便被排入第五甲,在后面的官场仕途之中,要比其余考得好的考生起点低得多。
约莫三月十八日,当阅卷进入尾声时,年轻的官家赵煦驾临锁院之中的学士院,要求亲自浏览试卷。
这本不很符合历年陈规,但皇帝有权如此行事,即便太皇太后也无法置喙。
他一入学士院便不走了,坐于学士院单独辟出的文房之中,一份一份地翻阅已经糊名誊录的试卷。绝大部分的试卷已然定等,且有朱笔批注定等的理由。
官家翻阅完定了第一等的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字句行文确实无可挑剔,标标准准的欧阳文风,但策对办法之守成无变,令他顿觉失望。
难道这就是满朝文武认可的第一等的才华?他不死心地继续翻阅,可从一甲看到三甲,全是近乎一模一样的守成之言,看得他无比烦闷憋屈,面色惨白。
三年前那场大比,官家年纪还轻,懂得太少,难以插手科举。
三年来他也与举子们一样,夙兴夜寐,日日苦读,希望自己能早日担纲朝政。
今次可以说是他头一回能够参与到大比的选拔之中,亲眼见识四海举子的才华。可他看到的,却是一派暮气沉沉的景象,守成固然重要,可若不革新,国朝的未来在何处?
我大宋之弊,究竟谁能来佐我革除?想到此处,他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不禁剧烈咳嗽起来。
“官家……您歇歇吧,您午膳还没用呢。”随于一旁的入内内侍省都知苻杨轻声提醒道。
“不用,朕没胃口。”
“那您……至少把药喝了……”苻杨再劝道。
“唉……取来吧。”赵煦蹙着眉头,无奈道。
苻杨连忙命人将热好的汤药端了上来,赵煦硬着头皮一口饮下,苦涩冲脑,苻杨连忙递上蜜饯,赵煦却推开,任由苦涩在胸腹口腔中蔓延。
如今举目四望,无一人可用,这境况之苦,与他此时饮下的药,真是“相得益彰”。
还剩下第四甲、第五甲和未定等的卷子,他也要一翻到底。一份、两份……终于他眼前一亮,看到了一篇雄文,笔力浑厚,用词用语虽然差了几分讲究,但胜在针砭时弊,尤其是对边事,有着十分犀利独到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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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看等第,竟然定了第五甲!理由是妄言边事,无知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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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无名之火冒了上来,官家抿唇,紧紧压抑着情绪。心中默念八字箴言:不可冒进,忍让谦逊。
他将卷子挑出搁在一旁,深吸一口气,继续翻阅。
翻完了第五甲,除了这篇雄文,他又看到了两篇支持革新的策对,只是行文差了几个档次,被排入第五甲,确实也有道理。不过这让官家的心里好受了点,举子之中,还是有人想要革新的。
接下来便是未定等的卷子,不多,只有两篇。据说,御试官们为了这两篇文,始终争执不下,有人认为要打入第五甲,有人认为当取状元榜首,意见分歧极大。
这两篇文,观点截然相反,一个是秉持革新之见,一个却例数新法所有弊病,并给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法。这两篇文甚至被传入了都堂,在宰执们之间传阅。
关于后者,御试官们的意见分歧主要在于这篇文对先帝的不敬之处,当然这篇文没有犯讳,可是对新法如此露骨地批驳,还是科举场上的头一遭。争论主要在于该不该入一甲,但可入二甲以上则是共识。
而关于前者,意见分歧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了。旧党朝臣一边倒地批驳,恨不能将这试卷焚烧泄愤。而持重的老臣们,却按住了愤怒的旧党,认为此考生才华横溢,不该埋没。虽然政见不同,可也不该压抑人才。
宰执之中,尚书右仆射刘挚读来,微微摇首。
已经拔擢尚书右丞的苏辙读来,感慨万千,爱才之心顿生。
知枢密院事韩忠彦却不喜,叱为一派胡言。
中书侍郎苏颂读来,半喜半忧。
尚书左仆射吕大防不露声色,一言不发。
中书舍人知制诰李清臣极度欣赏,大为赞叹。
签书枢密院事王岩叟直言此子太过狂傲,不知天高地厚,当打入第五甲。
官家今次来阅卷,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看到这份试卷。如今可算是让他找到了,他一气读下来,只觉酣畅淋漓,字字珠玑。犹如酷暑大热的天里喝了一碗透凉的清茶一般,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彻透肌骨清,妙绝通仙灵。
他本苍白的面庞忽而涨得通红,猛地从桌案后站起身来,难以遏制地击案高呼:
“妙哉!大善之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捧着试卷来回踱步,极为兴奋,竟就要带着试卷往外跑,吓得苻杨连忙喊住他:
“官家!不可,试卷不能拿走!”
“啊!”已经迈出门槛半步的官家反应过来,又连忙退了回来,道:
“苻杨,快,铺纸磨墨!”
“喏。”苻杨连忙照办。
官家提笔,亲自誊抄,将方才摘出来的那份讲述边事的卷子,以及这两份尚未定等的卷子都抄了下来。在抄那份被他大赞的卷子时,他整个人都坐不住,站着挥笔,龙飞凤舞,一气抄下来浑身发汗,竟觉得这两日身体的不适都舒缓减轻了。
他捏着这三份试卷,兴冲冲地就往禁中跑去。他虽然很难左右这次定等,但无论如何,也要收存这三份试卷,等到来日唱名,记住写这三份试卷的人才,未来可堪大用!
还有,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和姐姐温国长公主分享了,姐姐若是看到这份试卷会作何感想?这位高才,又会否是我赵煦的“王介甫”呢?
……
王奎忙碌了一整日,晚间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内侍班的班房。但他还不打算歇息,他用小炭炉煎了一贴药,又带了几颗蜜饯,提着灯笼往两省都都知的独门院子而去。
两省都都知,是入内内侍省、内侍省最大的管事内侍。如今的都都知是张茂则,仁宗时期就在宫中的老人,曾服侍过仁宗与曹皇后,也因与曹皇后之间的流言蜚语,而成为了宫中不可言说的人物。
如今他已然七十有八,年老体衰,虽为都都知,但其实只是养在宫中,并不真的管事了。内侍们大多疏离他,但带王奎入宫的内侍周珂是张茂则的义子,周珂曾带他见过张茂则,并告诉他可以多来看看张茂则,这位传奇人物说的每一句话,都值得他仔细揣摩,能学到非常多。
此后,王奎就养成了每夜都去看望张茂则,陪一陪这位老内侍的习惯。
今夜他照例去送药,这些药材、蜜饯,都是他用自己的例钱去御药房支取的,他只是看张茂则一人孤老宫中,寒苦无依,勾起了他思念家人的心绪,才自愿去陪伴他。他不求张茂则能给他带来甚么,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在宫外的姐姐,如果姐姐能安然,他便再无所求。
张茂则的居所非常简朴,全然不似一个内侍高班该有的排场。他一如往常,靠在书案上,形容枯槁地对着油灯修补一幅残画。
“老祖,药我给您送来了,您快趁热服下。”王奎将食盒中的药碗端出,放在了张茂则手边。
张茂则含混地应了一声,他牙齿都快掉光了,说话已然不是很清晰。
王奎监督着张茂则喝光了药,又看他将去了核的蜜枣吃下,这才放下心来,收拾好他晚膳时用过的碗碟,带出去洗了。
等他忙完,便坐回张茂则的屋里,在老祖身旁摆了一张小案,又点了一盏灯烛,小心取出稿纸来仔细看。
两人不言不语,安安静静,一如往日寻常的每一个夜晚。
忽而灯光一晃,身后传来了响动,看入迷的王奎一惊,一回首便见张茂则站在他身后,满是褶皱的面庞显出肃穆神秘的神情,一双苍老浑浊的眸子盯着他手里的稿纸。
“这是甚么?”张茂则询问道。
“啊……这,我捡到一张废纸,看上面有字,写得还挺好看,就拿来看看。”
“小子,我再问你一遍,这是甚么?”张茂则的声音忽而变得异常深沉,含混的发音竟然也清晰了许多,苍老的眸中有寒芒闪现。
王奎见老祖发威,自知瞒不过老祖,只得解释道:
“一日前抽调去执殿试,殿直让我收稿纸,但我见这稿纸上的字实在漂亮,心中不忍……”
“你这个小子犯浑,知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殿试稿纸都是连号的,校对无缺后才会焚烧。如若今次因殿试而再出党争,你定被牵连。”张茂则道。
王奎当场汗如雨下,一时仓皇道:“我……应当无人发现我拿走了这稿纸,而且只是稿纸而已,反正都要焚毁。”
“傻子,焚毁就是为了不外泄,举子将考题传出都要等上一年半载,你个内侍怎这般糊涂?且,发现没发现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你担了甚么干系。何况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张茂则阴恻恻地说道。
“那我这就烧了……”王奎忙就要抓起稿纸,去烛火上点了。
“慢着,谁让你现在就烧了?”张茂则压住他肩膀道,“你留着,更有用处。”
张茂则沉吟了片刻,忽而神情又变回了那老态龙钟的模样,缓声道:
“你本执内朝,便寻个契机,将这篇稿子敬献给官家吧,这不仅能帮你避祸,对你未来……更大有裨益。”
王奎眸光闪动,末了忙跪地叩首,颤声道:“多谢老祖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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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三月,春光无限,章素儿却摇摆于焦躁和惫懒之间,心绪不宁。
近来围绕在她和章府周围的流言蜚语,使得她的日子愈发难过起来。她已再难出门,只因父亲回信,要求内知马诚安严加管束于她,如无必要不得出府。
章惇回信之中还提到,章素儿的婚事暂且搁置,等他回来再商议。至于那欺负章素儿的蔡香亭,章惇自会寻机讨回说法。
章素儿素来知晓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人,他爱憎分明,行事雷厉风行,才高而倨傲,端正严明,自己认准的事,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论是王介甫还是苏东坡,都曾说过他奇伟才高,机略胜人,是不世出的仕宦高才,出将入相有如命定。
如若不是现在朝堂之上旧党得势,他不得不避锋芒,他此时也不会身在余杭。
而他性格之中,也是有仇必报,蔡香亭此举俨然触到了他的逆鳞,他自不可能放过此子。
在这一点上,章素儿的性格其实受父亲影响很深。她虽表面不显,乍一瞧似是温婉可人,实际内里一样爱憎分明,刚韧强执,情感汹涌。
不用父亲替她出头,章素儿已然在思索该如何处理蔡香亭。只是她一介女子,没什么太多可以使用的手腕,又被锁于内院,一旬半月间,也很难施展出有效的举措。
不过这些日子,她更多的还是在思念韩嘉彦。她知道了韩嘉彦被韩府管束,寸步难行,心里反倒平静了不少。大约是她与自己的处境相似的缘故,她能好好在家中读书备考,不在外冒险,自己反倒更能安心。
只是她不能来看自己,多少还是让她心中愁怨。
章素儿不能出府,但她的仆人能。她让涂四乔装打扮,每日得空,便去暗中跟踪蔡香亭,看看他到底在做些甚么。这个人自从上回在杨楼街被燕六娘当街按倒,丢了极大的颜面,此后就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再不曾来章府搅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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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素儿的名声不可避免也受到了一些影响,传出她自幼失忆入道,不宜家不宜室的流言蜚语来。不过倒也说得是事实,以至于近来提亲的人都消失不见了,曾有结亲意向的人也大都反悔了。
这对不愿嫁的章素儿来说,反倒是件好事。
只是蔡香亭这种人睚眦必报,更是将颜面视作生命,怎么会善罢甘休?指不定还在憋着甚么坏水。章素儿知道自己必须有备无患。
根据涂四的回报,一整个二月,蔡香亭几乎都萎靡于家中,很少出来。即便出来,也只是去赴几个朋友的邀请,去的都是并不热门的酒楼,专挑僻静的閤子闭门密谈,也很难窥探到他们在谈些甚么。
不过这些人都是纨绔子弟,在京中素有恶名,蔡香亭在他们之中反倒相对比较出众了。
三月十一这一日,正好是殿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午前,涂四又照例去了蔡府,午后便回来了,赶在章素儿午憩之前,他汇报了一个新的情况。
“今日那蔡香亭去了龟儿寺,和一个和尚见了面,那和尚带着他又去龟儿寺的后院,见了一个女冠。我是趴在墙头偷看的,实在距离远,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鬼鬼祟祟的,形迹可疑,当不是甚么好事。”涂四说道。
“女冠?”章素儿蹙起眉头。
这蔡香亭素来与佛道无缘,往日里除了好枪棒,就是好酒色,怎么突然之间会与和尚道士来往?而且还是个女冠。
这里面必有蹊跷。
“你继续盯着蔡香亭。”她吩咐了一句,待涂四下去后,她思索了片刻,也不午憩,举步出了自己的闺房,往前院马诚安的屋子行去。
每日午食后,马诚安会看账,看一会困了便会午睡,这几乎是雷打不动的习惯。她这会儿去找马诚安,他当还未睡着。
果不其然,她刚行至马诚安屋门口,就见他从屋内出来,手里还捏着一封信,见到章素儿,忙上前行礼,道:
“七娘,您来得正好。老仆正要去寻您。”
“甚么事?”章素儿问道。
“是龙虎山上清宫来信,二月中时,上清宫已经遣人来汴京,参与上清储祥宫落成后的罗天大醮。不日,来人就当抵达汴京了。信中提及,张天师也亲自来了,罗真人、于真人等与七娘讲道的真人也都随行。”马诚安解释道。
“是吗?我竟不知上清储祥宫落成了。”章素儿一时怔忪。
“刚刚落成,这宫观修了有六年多,还是太皇太后动用宫内所有的私库钱财修建的。”马诚安笑道。
“何时能到?”
“大约再有十天,约莫寒食、清明前后,也说不准。届时,罗真人、于真人会来看您。”
“我可否出门去看看这罗天大醮?”章素儿问。
马诚安苦笑了一下,道:“老仆已经写信去询问郎主了。”
“好罢。”章素儿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前些日上巳节,我都未能出门呢。”
“七娘见谅,老仆也只能奉命行事,再者说,您现在出门,危险重重,可不会再有甚么燕六娘正好路过来营救您。现在府里人手不足,又都是些老弱,实在打不过那些泼皮无赖。万一出了事,老仆该如何向郎主和娘子交代……”马诚安为难道。
这燕六娘消失了一个多月未曾出现,汴京城讨论这位神秘的银面女侠的风头热潮也渐渐过去了。多数人都猜测,这燕六娘多半是离京了。
“我正要与你说,你遣几个机灵点的人手,去探一探龟儿寺的情况。”章素儿接着便将涂四看到的景象与马诚安说了。
马诚安闻言,思索了片刻,道:“老仆这便遣人去做。不过,七娘,您恐怕多虑了。昨日郎主来信,说他已然修书与蔡京,将此事处理妥当,这蔡香亭在汴京待不长了,很快就会被调去外地。”
这确实是她父亲能做出来的事,不过定然是使了什么手段,让蔡京自愿这么做的。章素儿坚持道:
“即便如此,也不能不做防备,毕竟他人现还在汴京之中。何况蔡京、蔡卞两兄弟现在都在外地,鞭长莫及,并不能真正管束于他。”
“好,老仆听您的。”马诚安见她态度坚决,心下思忖还是谨慎为上,于是颔首应下。
交代完此事,章素儿一如往常回自己屋内,小憩、读书、抚琴,如此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不知不觉,已然到了晚食时分。
她吃了一些,就吃不下了。阿琳叹息,只能将剩下的饭食与碗碟端出去。七娘这些日子总是这样,吃得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清减了。
章素儿坐回琴案旁,近些日子每每心中忧愁烦闷,她都会抚琴。她清楚得记得那人对她说,若是不开心便抚琴,抚琴可解千愁。
可她说得不对,章素儿愈是捻拨琴弦,曲意就愈发忧思缠绵。声声诉,字字怨,使她愁肠百结全不得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借着心绪的婉转,又拨动了一段琴乐,这是即兴的一段,无谱,因情而起,无疾而终。正思量该如何接续,忽而窗外遥远处响起了一段箫乐,接上了她的琴声。
她猛得抬头,站起身来推开牖窗,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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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院墙之外的黑夜。只得隐约见远处的楼台之上,立着一个人影。
她忙再勾动琴弦,抚了几个音。就听得远处也随即给了回应,仿佛一问一答。
是她!真的是她!章素儿真是喜上眉梢。
她想着也许她一会儿就要来,于是连忙去寻阿琳,打发她这就去仆人房歇息去,告诉她自己要早睡,莫要来打扰。
阿琳不明就里,但既然七娘赶她走,她便听话离去。
章素儿又匆匆返回自己屋里,吹息了灯烛。没等多久,忽而房门口有人推门而入,一人立在门口,身着夜行武服的颀长身影一瞬被屋外廊下灯笼的光芒照亮,她又反手将门掩好,上闩。身影重新隐没于黑暗中,只在昏黑中留意下一个挺拔的剪影。
章素儿疾步上前,可走了几步又顿住,踟躇着不敢靠近,只是询问道:“你怎的从正门进来了?”
韩嘉彦听她这样问,不禁笑出声来:“你正门开着,屋内外也没人,我何苦还要爬窗,我又不真是贼。”
你怎不是贼!偷人心的贼!章素儿真想这样回她,可最终也只是跟着笑了。
“殿试考得如何?”章素儿又攒了满腔的话语,却不知该如何对她倾诉,只能先问她考试的事。
“我尽力了,无悔。”韩嘉彦缓缓回答道。
“这就好。”章素儿捂了下心口,只因韩嘉彦自门口缓缓靠近了她几步。她这心又开始不听话地战栗,屏息咬唇。
幸而未点灯的屋内黑暗,她的神情才不能那样明显地落入她的眼中。
韩嘉彦却只是从她身侧走过,走至她屋内的衣架旁,道:“你可有厚一点的披风大氅,找出来穿上,我们一会儿出去。”
“去哪儿?”章素儿不禁怔然。
“自然是去帮你寻找记忆,奈何你我白日都出不来,只能夜间行事了。我今日出来一趟,可真是不容易。”韩嘉彦解释道。
章素儿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记着要为自己寻记忆的事,一考完就冒险夜行来寻自己,她心口一甜,欣悦万分。
“你这都考完了,家中怎的还这样束着你?”
“唉……”韩嘉彦不禁叹息一声,“我也不知,我那长兄心思难测,很多事不与我明说。这许多日来,总派人跟着我。我只能趁着晚上,假借早睡,从屋内偷偷溜出来。我猜许是殿试放榜之前,他害怕我在外与人胡乱厮混,败坏了名声,要我老老实实等到放榜才行。”
章素儿噗嗤一笑:“你何时在外与人胡乱厮混了?”
“我自是不曾,但这一考完,举子们去白矾楼喧闹狎妓,确然也是风气。省试考完后,我曾被考场上结识的同年胁着去过,当夜白矾楼还出了刺杀的事,我猜是兄长害怕我重蹈覆辙。”韩嘉彦解释道。
章素儿偏头想了想,道:“不过倒也正好,我十四岁之前最后的记忆,就是一个雨夜。我一人在街上走着,被淋了个透彻,又冷又害怕……”
“哦?可还记得具体是在何处?”
“我只记得……我好似在某个街角的角亭里避雨,远处的街对角有一处宅院,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
“白灯笼……是家中有丧啊。”韩嘉彦思索道。
“这记忆太模糊了,该从何找起?”章素儿不禁苦笑。
“那是几月的事,七月?”
“是七月廿八,我家中人告诉我的。”章素儿确认道。
“那就从十年前的七月廿八,汴京城里谁家治丧开始查起吧。”韩嘉彦道。
这个日子,是她母亲去世的前一夜,这莫名的巧合,总让她心中感到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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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该从何查起?”章素儿问。
“就从街角亭开始查起,我们走遍汴京城的每一个街角亭,看看你能不能想起更多来。顺便打听一下街角亭附近人家十年前是否有丧事。不过……晚上敲人家的门查这个恐怕不大妥当,还是白天查更好,看来得拜托我师兄他们了。”韩嘉彦思索道。
“那今夜可还出去?”
“当然!我得先带你走一走街角亭,以缩小范围,才好继续查。何况,你都在府内憋闷这么久了,就不想出去走走?”韩嘉彦反问。
章素儿在黑暗中嫣然一笑,回道:“当然想。”
可最想的还是你。
第三十五章
在章素儿的记忆中,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爬墙,爬的还是自家的院墙。
韩嘉彦带着她从西墙假山石那一处往外爬,她手脚并用,总觉得这石头滑不留手,手把不住、脚也踩不稳,韩嘉彦在下面护着她,确保她不小心掉下来时不会摔着。
她好不容易爬到了石头的中段,一时手脚酸软,找不到下一个落脚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状况之中。她不禁责备自己怎的如此笨手笨脚,在她面前丢尽了脸。早知如此,就该在龙虎山上也学点功夫才是。幸亏是晚上,她面庞上的窘态不易被看清。
下方的韩嘉彦看着她扒在石头上的模样,忽然噗嗤一笑,章素儿不禁急道:“你笑甚么,快来帮我。”
“好,你等一下。”
随即耳畔刮过一阵风,章素儿也没看清她如何动作,她就如玄狸一般窜上了墙头,从上方搭下手来,道:
“来,我拉你上来。”
章素儿奋力抬手一抓,抓住了她的手,只觉她手温热粗糙,布满老茧。且极其有力,臂膀一拽,就将她提了上去。
只是这墙头太窄,韩嘉彦拉她上来后,章素儿无处落脚,害怕得死死抱住她肩膀,挂在了韩嘉彦身上,脚尖慌乱地在墙头上乱点,一时无法站稳。
韩嘉彦半抱半扶着她,安抚道:
“莫害怕,你看墙外,正下方就停着一驾马车,我们先跳到车顶上去。”即便轻功如她一般强,也没办法带着一个人轻身翻墙,她只能采取这种笨办法。
章素儿嗫嚅地应了一声,随即在韩嘉彦的引导搀扶下跳上了马车,又从车顶慢慢下到了车辕之上。至此,章素儿长出一口气,只觉额首、颈项、后背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二人方才这一番动静,倒是不曾惊动府内的人。章素儿坐进马车之中,不禁问道:
“你竟然专门准备了一驾马车来?”
“是,今天刚从车行赁来的。我赁了一个月,有这驾车,你我在外行动能更方便些。”韩嘉彦并未戴面具,而是从车厢里取出了一顶垂纱斗笠,戴在头上,遮住样貌。又在夜行服外披了一件灰布半臂,随即坐在了车辕之上,驾车往北行。
“我们就从章府附近查起罢,我记得你家北边有个街口,有一处街角亭。”韩嘉彦道。
“嗯,那里我自己去过,应当不是我记忆之中的那处街角亭。街角的那户人家,十年前也并没有办丧事。”章素儿道。
“原来如此,你自己还去过哪些地方?”
“就只有这一处了,其他地方,我偶有路过,但总觉得不是。”
“看来得先从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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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之上排查,这样事半功倍。”韩嘉彦道,“我师兄手里有一副汴京全图,非常详尽细致。我们这就先找他去。”
“好,都依你。”章素儿应道。
“都依我……素儿,我怎觉得你似不是很想回忆起过去的事?”韩嘉彦听她语气,一时有些疑惑地问道。
章素儿不答,反问道:“你先告诉我你方才笑甚么?”
“啊……我想起了不久前,我去李清臣家中赴寿宴,遇见了一个六岁的小女童在爬湖石,与你方才真是一模一样,一时觉得甚为滑稽,哈哈哈……”韩嘉彦笑道。
“好啊,你就知道嘲笑我!”章素儿佯嗔道。
“不是不是,怎么能是嘲笑。我是觉得……你稚拙可爱。”韩嘉彦顿了顿,择了个妥当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章素儿面上一时染上绯红,幸而韩嘉彦在前面车辕上驾车,不曾回头看她。她抿唇片刻,道:
“我都二十四了,是老姑娘了,还说甚么稚拙可爱。”
“谁说的,这正是最好的年华,怎么是老姑娘呢?你要是老姑娘,我与你同龄,那我是甚么?”韩嘉彦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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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泼天的顽皮猴。”章素儿说完,自己跟着笑出声来。
“哈哈哈……”韩嘉彦被逗得大笑,一时不禁想起自己在龙虎山上的岁月了,那会儿她确实也干过不少调皮捣蛋之事,都是被她师兄带坏了,她从前在汴京城时,可文静了。
她刚到龙虎山上时,想家、想娘亲,终日不快,还经常自己一人躲着哭。这与在相州家学时境况截然不同,相州快马一日可往返,风土人情与汴京相近,距离近使得她思乡思家的情绪并不重。
而她自汴京至江西,山高水长,地貌山川、风物人言迥然不同,饮食生活方面处处不习惯,深深加重了她的乡情。
她师兄为了逗她开心,就时常变着法儿来戏弄她玩儿,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习惯了在龙虎山上的生活,也被师兄感染,成了个喜欢闹腾的顽皮猴子。这也使得她性子里多了一层洒脱不羁,嬉笑阔达。
如若不是如此,她也没有机会与章素儿相识,攀墙游檐之事,她那会儿就开始做了,一不小心就翻进了章素儿清修的院子里。
章素儿望着她的背影,见她不再问自己为何不愿回忆那段丢失的记忆,不禁松了口气。她并非不愿,只是如若她当真想起那段记忆,之后韩嘉彦是否就与自己断了联系呢?她私心里,想用这事儿拴住她,如此她便能常常来找自己。这真实的原因,她可真是说不出口。
“素儿往日夜间可曾出来过?”韩嘉彦问。
“不曾,我自龙虎山回汴京后,只有白日会出门。一般会去的地方也就那几处,白日能出门的机会就不多,更遑论夜里,掌灯后就不会再出闺房了。能出去的时候,也就只有上元节了。”章素儿道。
“那我可得为你好好介绍一番……”韩嘉彦兴致勃勃地开口,将沿街的景致一一向章素儿讲述。不过这在外,她没有再用女子本音,而是换回了伪装男音。此时的她也并非是燕六娘,仅仅只是个车夫而已。
她们的车驾沿着杨楼前的横道一路向西,路过宫城之北,自天波门大街折向南,一路继续贴着宫城西墙往南而去。
过西华门时,韩嘉彦提起自己殿试时便是从这里出宫。章素儿一时好奇,又问起殿试的详情,韩嘉彦便事无巨细都与她说道。
“你竟然放弃了旧党立场做策对?这样……岂不是会落榜?”章素儿听闻她所作策对乃是完全站在革新立场上,一时担忧不已。
“没事,只要不犯讳,便不会黜落的,最坏的结果是入第五甲,第五甲同进士出身,那也是进士呀。我又不求高官厚禄、出将入相,只要能考中就行。”
“可你不是要入宫吗?若不能留京,被外派去任官,岂不是又要耽误许多工夫。只有担任京官,你才有机会入宫,接触到那幅画。”章素儿问道。
“别担心,我自问心无愧,至于那幅画,我再想其他办法。”韩嘉彦并不担心,实际上她当下已然有一个粗略的想法,只是还需完善细节。
章素儿见她如此飒然,于是莞尔一笑,也不再挂怀。
沿途,她们路过了另外两处街角亭,但这两处的对角皆非民宅,一处是酒楼,一处是瓦肆,且韩嘉彦很确定十年前这里也并非是民宅。
韩嘉彦打开了万氏书画铺子的后门,让章素儿先进去等自己。然后她卸了马车,将马儿拉去附近的牲口棚栓好,喂了草料。
等她返回书画铺,刚准备去井边洗手,章素儿忽而从门后跳出来,“哇”了一声,试图吓唬她。然而韩嘉彦早就注意到她藏在门后了,完全没有被吓到,反倒被彻底逗乐了:
“哈哈,素儿……你裙摆都从门缝里露出来了……哈哈哈哈……”她笑得直摇头。
“你真无趣!就算发现我了,你也配合一下嘛。”章素儿嗔道。
韩嘉彦于是做出被吓状,颇为敷衍地道了句:“惊了我一跳。”惹得素儿打了她后背一巴掌。
韩嘉彦笑着一边去井边洗手,一边道:“难得能看到你这么活泼,终于有点当年龙虎山上的模样了。自从在汴京遇见你之后,还是头一回。”
章素儿闻言沉静下来,应了句:“今夜是我回汴京后最开心的一夜。”其实应当是自你离开龙虎山后最开心的一夜,她在内心补充道。
“那看来我往后要多带你出来玩儿才是,瞧你在家里都被憋成甚么样了。我俩可真是同病相怜,都不得自由。”韩嘉彦感叹了一句。
章素儿在她身后,无奈苦笑。这呆瓜还是全然不懂她的心。
韩嘉彦反手闩上后门,用瓢舀了井边桶里的水冲干净双手,甩了甩手上的水,便带着章素儿往书画铺的后堂屋行去。
然而此时整个书画铺子里的灯火都是熄灭着的,一片漆黑。韩嘉彦有奇怪,推开后堂屋的门,喊了一声:
“师兄?阿丹,阿青?”
没有人应。
“奇怪,这会子是出去了吗?也没听说他们今夜要出去啊。”她嘟囔道。
随即她招呼章素儿进屋,又去点了灯,然后道:
“素儿你等一会儿,我去对面库房找地图来。”
“嗯。”章素儿点头。
韩嘉彦自去了对面的库房,章素儿则坐在后堂屋里,打量着这里面的布局。
这里其实就是韩嘉彦那天向她坦白女儿身的地方,只是她那日完全没有注意这屋内的景象,没想到今夜她又回到了这里来,一时感到有些神妙。
这屋内陈设朴素而雅致,她注意到唯一一处比较显眼的事物,便是不远处的墙壁挂着的一幅女子画像,十分漂亮。那女子面容明媚又英气,竟然还身着一身戎装,眉眼间似是与韩嘉彦有几分相似。
她不禁凑近去看,见旁侧提了半首绝句:木兰藏花芜,璇玑似隐珠。落款是嘉佑七年八月乙亥,作画者留下了一个篆字章,只有两个字——夜宴。
“这画上是我的娘亲。木兰藏花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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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似隐珠,说的就是她。所以我娘亲的印戳也是璇玑隐珠。”韩嘉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章素儿偏首,便见她拿着一大卷舆图,来到她身侧站定,眸光定定地望着这幅画。
“作画的夜宴是谁?”章素儿不禁问她。
“不知道,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这个夜宴,也是那幅伪《韩熙载夜宴图》的作画者。我师尊手里的那一部分残卷,保留了完全相同的落款章印。”韩嘉彦道。
“这可真是神秘。”章素儿感叹道。
“是啊……我真不知我娘亲当年究竟经历了甚么。”韩嘉彦苦恼地蹙着眉头。
“木兰……隐珠……你娘亲难道是甚么明珠蒙尘的女将军?这一身英气,可不是寻常女子。”章素儿猜测道。
韩嘉彦噗嗤一笑,道:“你猜得可真准,我娘亲那样的人,不做女将军,真是可惜了。”随即她转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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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谈那些无头绪的事了,咱们来先缩小一下查找的范围。”说着便将手中的汴京全图,于桌案上铺展开来。
章素儿靠近她身侧,轻抿唇瓣,望着倒映在墙上的二人的灯影重叠在一起,仿佛她靠在了她的肩头,一时心旌摇曳,眸光更不自觉地黏在了她的侧颜之上。烛火下的韩嘉彦,五官柔和许多,往日装出来的男子气消散了,她用女子本音说话时,自有一种英美兼备的独特气韵,令章素儿万分着迷。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不是。我瞧瞧……素儿你平日里出门都走过哪些地方?”
“嗯……主要是往城南与城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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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这里和这里,这里的街角亭也不是?”
“想来应不是的。”
“那这两处也要排除了……”
韩嘉彦认真圈定着地图上的范围,章素儿却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她好想今夜时光就此循环往复再不往前走,如此,便是令她心满意足的长久了。
二人刚圈出一个大致的范围来,忽闻前院有人开锁进门的声响,韩嘉彦开了后堂屋门往外一看,便见浮云子、翟丹、翟青三人一齐从前堂穿堂而入,且翟丹、翟青二人浑身上下湿透了,只有浮云子身上是干爽的。
“你们这是……出了甚么事?”韩嘉彦吃了一惊。
“说来话长……总之是终日打雁,今日反被雁啄了眼。”浮云子看上去面色不虞,翟丹苦笑着抹了把面上的水,言简意赅的解释道:
“师父和我们兄弟俩下午去汴河边的纸厂谈生意,顺带打听茶帮入京的事,谁曾想竟然被两个契丹人阴了,差点就没逃出来。”
第三十六章
自真宗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后,大宋与辽国虽偶有摩擦,但已然维持了八十余年的和平局面。两国在边境开设榷场互市,往来经贸。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停匿。因而各自国境之内,鲜少能看到对方国家的商人。
能入宋境的契丹人,除了使者,多半是拥有宋朝颁发的特别经商许可的契丹商人,这样的人屈指可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而浮云子三人被契丹人阴了,可真是一件极少见的事。
丹青兄弟俩自去沐浴更衣,浮云子与韩嘉彦在后堂屋外说话,章素儿在屋内未曾出来。浮云子道:
“那两个契丹人也当是去收字画的,与我等争夺一幅仕女图,没能争得过我这三寸不烂舌。却不曾想,此后我们去河边漕船码头打听茶帮船只所在,这两个契丹人对我们挟私报复,雇了好几个搬工,在狭窄的栈道上故意将我们往河里挤。我躲过去了,他们俩身手还差了点,被挤得掉进了河里。此后这俩契丹人还在岸上嘲笑我们落水。
“这还不算倒霉的,兄弟俩刚落水,迎面就有一艘漕司的官船入码头,船头上站着两个人,正是牛秉延与裴谡。这俩兄弟此前一直在文思院附近转来转去,尤其是阿青,在文思院里混了个脸熟,与牛秉延也曾照过面。当时落水本就惹人瞩目,他们很怕被认出来,不得不埋头到水里,潜游了好远才敢爬上岸来,差一点就憋死了。”
“你确定是裴谡?”韩嘉彦蹙眉问。
“确定,面白无须,体格强健,能看出身上有功夫,这样的内侍太少见了。加之牛秉延近来一直谋划与裴谡相勾,不会有错。”
“这可真是……巧合得可怕。”
“倒也并非完全巧合,这裴谡似是每日都在汴河边巡船,他多半也在找茶帮的船。这时节是明前茶的时节,正是茶帮入京的时候。”浮云子道。
“你作何打算?”
“给我撞上了,自不能不继续查。不过我来做就行,你自做你自己的事。”浮云子瞄了一眼屋内,淡笑道。
“十五年前念佛桥上的那桩落水案,最近查得如何?”
“没甚么头绪,我正忖着要不要潜入汴京府衙的书库查卷宗。”浮云子道。
“不妥,汴京府衙那地方可不是说进去就能进去的,戒备森严堪比皇宫大内。实在不行,这事儿交给我来办,我再通过韩家的关系光明正大走一遭。”韩嘉彦道。
“好,不过你最近还是被你长兄束着,这事儿可以往后靠一靠,等殿试唱名再说。”
二人快速交流完毕,便转而入了内堂屋。浮云子笑着与章素儿打招呼,随即也帮着韩嘉彦、章素儿圈定街角亭范围。
交谈之中,章素儿提及寒食、清明前,龙虎山上清宫会派人来参加上清储祥宫落成的罗天大醮之事,韩嘉彦颇感喜悦,只因她能见到不少老熟人了。浮云子却忽而一拍脑门,对韩嘉彦道:
“提起这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一日前,我收到了曹仙姑派人送来的书信,她也跟我提及说不日就要返回汴京呢。”
“是吗?曹仙姑……这得有十多年不曾见过了。”
“曹仙姑?”章素儿奇怪问道。
韩嘉彦笑道:“素儿你应当听说过,曹仙姑名叫曹希蕴,是开国宰相曹利用的族孙女,自幼聪慧,五岁即能赋诗属文。十五岁时,凡古今书籍,博览无遗,书一经目,终身不忘。她经常说处世居家,如在樊笼中,因不愿嫁,脱身遁去。
“经过几年的游历生涯,在二十一岁那年,隐居于少室山玉华峰。后来家人听闻她行踪,上山寻她,她又遁走隐蔽,自筹钱款,两年后于江西阁皂山受箓为女冠。她与龙虎山上清宫往来繁密,我与师兄和她坐而论道好几回,很相熟。她真是个大才女,熟读文史,医道仙通,而且还习了不弱的功夫。
“不过她在素儿你上山前就又出去游历了,算算,我们也有十一年未见了。”
章素儿一时听入了迷,不禁感叹道:“怪不得……我曾听罗真人提过,说我与一位女冠曹仙姑经历十分相似,我当时不曾追究细问。原来是这位曹希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