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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 书自清 36218 字 2024-03-01

“嗯……你放罢。”浮云子翻着账簿,头也不抬地道。

“我放剑匣这个大屉里了。”韩嘉彦又强调了一句。

“嗯。”浮云子含混一应,随即忽而冷不丁道,“你昨夜又去了任宅?”

韩嘉彦浑身一僵,片刻后道:“师兄你都知道了啊……”

“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啪的一声阖上了账册,抬眸严肃望向韩嘉彦,道,“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第二十六章

韩嘉彦默然垂手而立,面上不再嬉笑。她知道她就要挨训了,她师兄浮云子一旦严肃起来,可是非常可怕的。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浮云子并未训斥她。反倒是拿起了那张王奎的奴契,看了一眼,转而问道:

“王奎的事,你打算怎么查?”

“思路还不是很清晰,我只知道得想办法接触到内侍省。但我没有把握,且以韩六郎的身份,接触内侍省必会引人瞩目。我只能用燕六娘的身份行事。”

“你知道文思院归谁管吗?”浮云子问道。

“工部、少府监选两名职官监管,此外……内侍省也有一名都监。”韩嘉彦想了想道。

“这不就结了,我猜王奎就是循着这个路径入宫的。牛提辖,不是工部的人,就是少府监的人。而五年前那个勾当文思院的内侍都监,多半就是带王奎入宫的人。你去查查文思院的职官名录,大概就能查到这个内侍都监。不过……”

韩嘉彦接话道:“后面就查不下去了,咱们没有接触到内侍省的门路。”

“咱们是没有,但那个牛提辖多半是有的。可以寻个法子,让他替我们办事。昨夜,乳酪张家后院的那出好戏,可以利用,打听清楚再行事。如果牛提辖这条路走不通,你不是还有一条可以接触到内侍省的途径嘛?”

“师兄……”韩嘉彦无奈地叹气。

“怎么?你和那位温国长公主关系不好?她不愿意替你办事?”浮云子挑眉。

“我和她不是那种利益关系,我也绝不会找她办事。”韩嘉彦严肃回道。

“那你每晚都去她那里是做什么?单纯交友?”

“对,单纯交友。”韩嘉彦道。

浮云子嗤笑出声:“你知道自己在说甚么蠢话吗?你与皇家人交友?别做梦了师妹,醒醒吧。”

“皇家人怎么了?皇家人就不能为友了吗?”韩嘉彦莫名起了怒气,“从长公主车驾遇袭那一次,你就一直是这般,对皇家人嗤之以鼻,皇家人不足以救,皇家人亦不可为友……”

“皇权至上,最是无情!”浮云子不等她说完,就发怒道。

“难道就是因为所谓的天家最无情吗?!可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子!”而韩嘉彦却拔高了音调,硬是压过了他的声音。

二人随即怒目相视,韩嘉彦攥紧了双拳,转身就要走。浮云子却出声喊住她:

“站住!”

韩嘉彦回身瞪她,就听浮云子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已然长大了,本领比我还强,你做甚么事,我也没法拦着你。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你娘亲留下的那巾帕,其上绣着的可是嘉佑宫幂四个字。你娘亲和咱们师父的事,与宫中绝对脱不开干系。你别忘了咱们到底要做甚么。”

“我有分寸,她月末就要回宫了,也没有几日了。你不必担心我与她有过多的牵扯,我只是不忍看到一个碧玉年华的女子,总也伶仃一人,如那笼中之鸟,教人……难受……”她搜肠刮肚,最终也只是用“难受”二字来形容自己的心境。

“你……”浮云子欲言又止。

韩嘉彦缓了语气,道:“对不住,师兄,我不是有意要与你顶撞。该办的事,我会办妥的,不会耽误咱们的事。夜行的装备我先带走了,晚上再还回来。”

说罢,她取出龙尧剑,用剑布裹了,又将夜行服与面具打了个包袱背在身上,便出了屋去。浮云子看着她消失的门口,幽幽叹了口气。

……

正月廿六,午前,文思院上界衙署。

牛秉延换下绿缎公服,套上燕居的圆领袍,戴好幞头。整顿好自己的仪表后,他坐于自己公房的书案后,按着自己的眉心,闭目养神。这时一位便服小吏匆忙走了进来,向他叉手行礼道:

“提辖,马备好了。”

“好,这就走。”牛秉延立刻从书案后站起身来,与那小吏一道,匆匆出文思院衙署,于后门上马,向东北行去。

这文思院上界衙署本就在皇宫宫城之北,与上界的大作坊是连在一处的。而下界大作坊则是与左藏库毗邻,在州桥以南。

文思院上界、下界,分别是文思院所属两大工场。上界为金、银、珠、玉、犀象、玳瑁等宝器制造雕琢处,下界为铜、铁、木、竹、杂料加工场所,此外,官诰、度牒等也都是下界所作。

文思院所属的作坊拢共有四十三所,其中上界作坊八所,其余皆为下界作坊。其官衙与最重要的一座上界作坊库毗连,便位于皇城以北,距杨楼不远。

牛秉延骑着马,打杨楼前直接过去时,并未注意到有一个身影一直远远缀在他身后,小步快追,正是韩嘉彦。

牛秉延的目的地是白矾楼,白矾楼距离也不很远,走过来不需多久。但他显然很急,急得浑身冒汗,不断执鞭催马。

这个时辰的白矾楼正在准备午市,昨夜喧闹一晚,此时对比之下颇为安静。未曾掌灯,白日之下的白矾楼少了狂歌宴饮的飞舞灵动,多了几分庄重肃穆。

韩嘉彦站在楼下,无奈一笑,兜兜转转她又来了白矾楼。

于是装作行脚的食客,随之入内。但见那牛秉延爬上了三层,进入了最为豪华的一间閤子之中。那閤子门口有护卫把守,生人勿进。而随着他的那个小吏则入了一旁的另一间閤子吃酒用饭。

韩嘉彦发现,牛提辖入内的第三层閤子之下,第二层的那一排三间閤子,正好是廿四那夜发生刺杀的处所。此时那三间閤子的门是落了锁的,暂不对外营业。

她想了想,咬牙砸钱要了距离那一排閤子最近的一间,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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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了茶水,告诉跑堂的自己要等几个朋友来了后再点单,让他莫要进来打搅,并赏了他半贯钱。

那跑堂的乐得清闲,收了钱便很快离去。

兴许是因为两日前那场刺杀,也或许是因为还未到午时时刻,此时的白矾楼略显冷清,二层之上几乎无人。

韩嘉彦瞄准走廊之上无人的空档时机,悄然出了自己这间,来到那落锁的第二层閤子门口。閤子之间被撞破的格栅已然复原,被开封府撞破的门扇也修复完好,门上落着的锁是最普通的挂锁。

她从腰间摸出两根针,飞快在那锁头里一撬,便打开了锁。她将门扇推开一道缝,又将锁扣上,锁头拴上两根线,线又穿过门上的栓扣眼。

随即矮下身来,牵着长度不大够的线,以惊人的柔韧性从狭窄的门缝钻了进去,将门扉阖上后一拉线,锁头便提起,线被她拴在了自己的箫中剑上,箫中剑一横,抵在了门后,制造出了锁仍然锁在门上的假象。若无人仔细留意此处,一时间看不出端倪。

她为了保险,干脆将燕六娘的银面具戴上,夜行服则暂不换上。随即打开了窗,从窗口探出身去,扒住头顶的雨檐,提气卷腹,便翻身而上。

她轻盈地蹲在了第二层的雨檐上,伏低身子,贴近三楼那豪华閤子的窗口,仔细聆听。就在她头顶不远处,挂着一窝燕子的巢,早春刚刚归巢的燕子叽叽喳喳于巢口探出脑袋,给她打了掩护。

“……团练,这件事本身就上不得台面,您如此计较,我们两家都难做啊。”

“难做?到底是谁让我们都难做的。你知道,乳酪张是我的从弟,你也知道张某在这汴京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的外甥如此欺辱我堂弟妹,你让我张定远的面子往哪里搁?”另外一个男子声音响起,声线中气十足,语气淡然从容。

“是,您就是这汴京城的地下天子,谁人不知您张团练是这白矾楼的东主,我不过是提辖文思院造作,六品的小官,我就是在您手底下讨口饭吃。可是……眼下还有比这淫-乱之事更重要、更危险的事,咱们两家决计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内讧啊。”

“你又打甚么主意?”

“不是打主意,昨夜……文思院下界在乳酪张家隔壁的那间作坊库失窃了,真账全没了……”

“失窃?属实?”

“绝对属实,句句属实!我这急得直冒汗,一宿未眠,今日您愿意见我,我这就马不停蹄赶来见您了。”

“可知道是甚么人做的此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悄没声地就失窃了,窃贼没留下任何痕迹。”牛秉延都快哭出来了。

那位张团练一时没有作答,韩嘉彦似是听到了一声压抑地叹息。随即她听到靠近窗户的脚步声,暗道不好,连忙扣住雨檐瓦当,将身子挂了下去,双腿勾住雨檐下的斗拱,手抓在了雨檐下方椽子之上,稳定住上半身。

以上这些动作,都是在高空第三层完成,这是大白日,幸而这一角屋檐向西北方向,并不对着人来人往的大街,下方是白矾楼内部的院子,院子里此时无人来往。否则但凡下方有人一抬头,就能看到她挂在雨檐之下。

此时那张定远张团练打开了窗户,望向外面的景致,沉声道:

“近来到底是甚么人在与我们做对?两日前茶帮和漕马帮在我的地头上斗,全然不顾及我的面子。还有一个甚么燕六娘莫名冒出来搅局,在我屋檐上踩来踩去,如入无人之境。现在好了,真账又失窃了……多事之秋啊。”

“您似是一点也不着急。”

“我着什么急?那账上又没有我的名字,我只是把我的地头划出来,让你们更便于行事罢了。你们租我的地,用我的屋子,具体做甚么事,我也只是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晓嘛。”张定远淡淡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团练啊……这都甚么时候了,您快点想想办法罢!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啊。”牛秉延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全力压制着自己不怒吼出来。

“不瞒你说,我还真有法子。”张定远笑出声来,“你可知道那夜在白矾楼里设局抓茶帮刺客的人是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

张定远道:“那是昭宣使裴谡,内侍省的一等高手,十八岁入宫前是富商子,一身绝佳的武艺,后来家道中落又被人寻了仇,断子绝孙,干脆便入了宫。此人在西夏前线待过五年,真刀真枪打过仗、见过血。现在他是内侍省勾当淮南东路贡茶的专使,与漕司关系很深。

“若是能借到他的势,你还怕这账抹不平?账册没了便再做一本就是,工部压根不过问文思院的事,都监文思院的除了少府监,不就是内侍省嘛。少府监你又不必发愁,只要攀上这位中贵人,难处自解。”

牛秉延不禁大喜,连声道:“我的好大哥,您给引个路,救救老弟。”

“我与他也只是照了一回面,我试试看吧,只是你要做好准备,岂知他会向我们索要甚么,他可不是单用钱就能推使的人。”张定远道。

“我省得,该准备的我都会准备的。”

……

韩嘉彦听到此处,察觉到有人从下方园子里经过,她连忙落入下一层雨檐,从窗户进入了方才的二层屋子内,关窗,同时迅速观察了一下院子里的来人,但只看到了一把撑开的油伞。伞下人是个女子,一身桃红襦裙。身后有婢女为她撑伞,挡开日头直照。

她松口气,对方应该并未看到她。

随即她一边摘去面具塞入怀里、一面冲至门口,抽出箫中剑割断线,拽住线牵住锁、小心开门缝观察门外、确认无人后立刻出来,将门重新上锁。

接着她若无其事地返回了此前定下的閤子之中,继续饮茶。

她等了一会子,听到楼上下楼的动静,于是开了门走至廊上,见到那牛秉延匆匆携着小吏离去。

于是她也收拾好东西,往桌上丢了点钱,便打算随后离开。却不曾想刚走到堂前楼梯口,忽而迎面一位身着桃红襦裙的绝代佳人正提裙上楼,身后跟着位持着油伞的女婢。

韩嘉彦一惊,因为这正是大名鼎鼎的李师师当面。原来适才打伞从楼下院子里穿行而来的人,就是她。

此时,李师师扬起了娇美的笑靥,对着她身后打招呼道:

“团练,今儿吹得甚么风,竟叫我大白日的来?”

“开春了,特命人寻了好几味河鲜,我知晓你最喜腊头鱼,自是要与师师娘子先尝鲜。”身后响起了张定远的声音。

“那可好极。”

说话间,她与韩嘉彦擦肩而过。香风拂面,韩嘉彦镇定心神,目不斜视继续下楼。李师师当是认不出她的,她自不必过于警惕。

而步上楼去的李师师,却回首望了她一眼,眸中显出疑惑的目光来。

第二十七章(投雷加更四)

牛秉延又回了文思院衙署,短时间内不会出来。韩嘉彦暂时寻不到查找五年前那位都监文思院的内侍的路径,不过她也并不着急,自寻了间卖面的食铺用午食。

用午食的过程中,她已然大致理清了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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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伪装成侯转运的飞针客,就是昭宣使裴谡,他是东南茶的利益相关方。与漕司牵扯颇深,又出自内廷,这意味着他与户部乃至于尚书省高官之间应该存在某种利益相关。

暂将此人搁置,因他与茶帮是敌对势力,与韩嘉彦等人要查的事暂且看不出有多大干系。但恐怕此后在深入调查茶帮的过程中,还是无可避免会与他打交道。

此外,裴谡与楚秀馆到底是甚么关联,她也很好奇。

而这个牛秉延必定还依附于更大的权官,少府监的级别还不够,少府监是五监之一,六部、九寺、五监都隶属于尚书省,彼此之间是互不隶属。这意味着,牛秉延的靠山,也是尚书省内的高官。

当然,这不是绝对的。短则一两个月,长不越三年,六部官员与尚书省高官都面临一次轮换,并非长久任职。但朝堂之上,能常青不倒,且触角深入到各个部门之中的人物,自元祐以来屈指可数。

牛秉延开始从事贩奴之事,也不过是五年前,与元祐开始的旧党执政时间相合。这意味着他的靠山,应当是旧党重臣。

白矾楼的东主张定远,显然是继承了祖辈传下来的基业。虽然只是个商人,捐了一个团练的虚职,但他是汴京的地头蛇。他家祖上曾获得过皇家的眷顾,奉旨沽酒,几代人的经营,关系网在汴京盘根错节,确然是一个惹不起的人物。

他并没有与哪一位高官有明显的攀扯关联,但他本身就是一尊不倒翁。牛秉延称他一声“汴京城的地下天子”,名副其实。硬要说,他既然本身是经营酒业、地产等行当的,与户、漕自然也关系颇深,与牛秉延的立场相近。

不过,此二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背景,与韩嘉彦要做的事无关。

她需要做的,是通过牛秉延,接触到五年前的那位都监文思院的内侍监官。此人才是她寻到王奎的关键。韩嘉彦盘算着,她是不是该伺机接触文思院里面的老吏,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五年前的内侍都监是谁。

只是……韩六郎的身份实在是扎眼,燕六娘打听这件事也很奇怪,只能让师兄或者阿丹阿青来打听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且,明日她没有时间再来文思院,长兄韩忠彦安排她跟随长嫂吕氏去参加李清臣的寿宴,接下来她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此处了。

她打算去一趟茶市,探听探听那夜逃遁的茶帮刺客到底去了哪里,是否顺利出城。师兄去了文府,她就得接替师兄继续盯着茶帮。

她正准备起身结账离去,却意外瞧见了一驾熟悉的马车,于她目前所在的食铺对面停留,有一女子从车上下来,一身鹅黄襦裙,头戴维帽。

她一眼认出,正是章素儿。

韩嘉彦一惊,心想怎会如此凑巧?随即反应过来,是了,这里是杨楼街,章府可就在向南一百步开外。

不过章素儿停留的这家铺子,是一间香料铺,她似是来购置香料的。

正在韩嘉彦思索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时,忽而有一人打马路过此处,本已跑出去几丈开外,忽而又勒住马缰返了回来。

他跳下马来,几步逼近刚从马车上下来的章素儿,开口道:

“七娘,你可认得我?”

“蔡指挥!您怎会……”驾车的涂四脸色大变,连忙从车辕上跳了下来,挡在了章素儿和他之间。

蔡香亭烦躁的一掌将他推开,他一身酒气,大白日里喝得醉醺醺的,上来就要抓章素儿,口里还道:

“你怎的如此无情?就这样舍了我们的婚事?”

章素儿的面庞隐藏在维帽纱帘之后,看不真切。她亦不言语,后缩躲避的动作,很分明地展示出了她此时的厌恶之情。

“蔡指挥!有甚么话,寻个合适的地方再说。”阿琳虽然愚钝,却也知道要护主,此时的她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努力挡住蔡香亭,一旁被推开的涂四撞在了马车边沿,此时又连忙回身再挡。

“闪开!”蔡香亭此时酒意上头,理智十不存一。想他也算是汴京城有头有脸的衙内,又在宫中当差,自身面貌家世都不差,哪点配不上这个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何况还传闻她有些疯癫,有时会神志不清。

然而他近来走背字,伯父蔡京被贬,妻子难产早逝,父亲蔡卞又在外赴任,就连他自己都因一个甚么戴银面具的江洋大盗,被牵连下狱。好不容易才打点关系出来。

这两日,他三度来章府,想要再续婚事,却被推诿敷衍,他实在是愤懑至极,以至于大中午的就在杨楼里喝得醉醺醺。本趁着醉意打道回府,却教他在这杨楼街撞见了刚从繁台回家的章素儿。

他虽然并未与章素儿照过面,却见过涂四,也认识章素儿的车驾。这两日他也一直想要碰运气,候在门口等章素儿车驾出府,可都错失良机。眼下机会来了,他怎能不抓住。

他人高马大,又自幼习武,一身好气力,借着酒意挥动双臂,就将涂四、阿琳打翻在地,涂四脑袋磕在了车轮之上,顿时肿起一个大胞。阿琳撞在了香料铺的门扉上,又被门槛绊倒,跌入了香料铺内。二人都摔撞得头晕眼花,一时爬不起来。

蔡香亭除掉了挡路的障碍,便一把抓住了章素儿手臂,口里喃喃道:

“七娘,我是真心实意地要与你结下良缘,你为何要这般弃我于不顾。谁人还没有个逆风背运之时,我蔡香亭不是孬人……”

“你放开!救命啊!”章素儿一面奋力挣扎,一面喊了起来。

本来蔡香亭下马纠缠就引来了周围的目光,章素儿一喊,更是满大街的人都围了上来看热闹。

被人围观,蔡香亭不以为耻,反似仗了势,还想伸手去摘章素儿的维帽,只因他听媒人说亲时,说章素儿虽然年纪大了点,可相貌是一等一的好,还带了一幅画像与他瞧。

他当时就起了意,对章素儿生了许多的遐想。今日终于让他逮着机会,定要见一见她的好相貌。

章素儿根本抵挡不过,维帽一下就被他揭开。

可是尚不等蔡香亭看清她的面容,忽而冷不丁有一人从天而降,闪电般抓住蔡香亭的手就狠狠一拧,蔡香亭痛呼出声,随即腋下忽而被一根坚硬的长条状物什狠狠捅了一下,疼得他痛不欲生,弓腰弯背,一时难以反击。

袭击他的人敏捷地绕到了他身后,紧接着他膝盖窝就中了一脚,被迫单膝砸地。

他本还想挥肘反击,却被身后人抬膝抵住,随即他被一肘砸中天灵盖,霎时脑目震荡,向前扑倒在地。头晕目眩之中,他双臂被反剪于背,背上传来膝压的沉重力道,使得他动弹不得。

唰,一柄碧剑的剑鞘杵在了他的眼前,来者用他方才询问章素儿的话,反问于他:

“蔡指挥,你可认得我?”

令人惊异的是,此人有着一口女子的嗓音,寒若坚冰,凌冽刺骨。

蔡香亭缓了缓晕厥疼痛,瞥眼去瞧压在他身上的人,她戴着一副银面具,穿着一身漆黑的武服,衣袍有些凌乱不整。那柄杵在他眼前的碧剑非常漂亮,其上竟有龙鳞纹路。

“你是!你是那个江洋大盗!”

“燕某行六,不是甚么江洋大盗。”她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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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道。

“来人呐!江洋大盗在这里,悬赏丰厚,还不快抓住她!”蔡香亭扯着嗓子大喊。

从方才起,此处就有很多的人围观。只是谁也不曾上前多管闲事。现如今他被三两下制服于地,压制他的却是如此一个惊人的人物,更是惊呆了周边所有的围观之人,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好像就是从头顶飞进来的。

燕六不慌不忙,拾起落在地上的维帽,抖了抖灰,递给了正瑟缩在一旁的章素儿。

“你们先回去。”她看着章素儿的眼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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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素儿已经失语,脑海里短暂一片空白。她意识到了眼前人是谁,可她全然不知她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章七娘!”韩嘉彦见她盯着自己发怔,无奈之下只得拔高嗓音断喝一声,总算将她惊醒。她匆忙接过维帽,戴好,又去扶跌倒的阿琳,涂四此时已经自己爬起来了。

主仆三人匆匆忙忙爬上马车,涂四强忍着刚才撞到脑壳的疼痛,挥鞭打马,就要驾马车离去。奈何,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堵住了去路,马车一时走不脱。不仅如此,人群还在不停地往前凑,围观的人在不断增多。

“娘嘞,真的是银面燕六娘!”人群中有人喊道。

“就是那个两日前大闹白矾楼的银面燕六娘?”

“去岁十一月惊了长公主车驾的也是她,正被通缉呢,一直都没被抓到。”

“真的是她啊,这也忒大胆了,大白天的竟然也敢出来!”

“有人报官吗?”

“报甚么官,看戏不好吗?”

……

人们议论纷纷,面具下的韩嘉彦神情十分无奈。她也没想到这天还没黑,燕六娘就要出工了。但眼见着章素儿被人欺辱,却根本无人伸出援手,她如何能忍?

韩六的身份不适合出现于这种场合,韩六的第一要务是应试,在春闱期间,韩六必须要低调行事,不能惹上任何麻烦。因而此时,只有燕六娘出马解围。

于是,趁着这条道路被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拦堵住,连着她所在食铺里,食客、掌柜和跑堂都跑出去看热闹了,她寻个时机溜进了食铺的柴房,急匆匆将夜行服换上,戴上面具,解开龙尧的缠布。

她将换下来的衣物迅速打了个包裹提在手里,接着跃上了食铺的屋顶,从屋顶跳上了章家马车的车顶,将自己的包袱丢在了车顶上,接着跳下车顶,出手阻止蔡香亭。

制服蔡香亭之后,眼见着马车被围,韩嘉彦于是出声高喊道:

“诸位街坊!乡亲父老们。蔡香亭当街欺辱未出阁的女子,毁人清誉,我燕六今日打此处路过,路见不平,出手相助!街坊们行个方便,想想家中的小娘,若是遭遇了这样的事该有多么无助。让一条路,让无辜的娘子先回家去。”

韩嘉彦的女子本音非常清亮,若非刻意压低以营造孤高冷僻之感,大声疾呼时,则极富穿透力与感染力,人群中有热心肠的人被感染,附和道:

“女侠说得对,大家让一条路,让小娘子赶紧回家去,请大夫瞧一瞧!”

人群慢慢让开了一条道,涂四连忙驾车从中而过,往章府行去。

此时韩嘉彦放开了对蔡香亭的压制,道了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打搅街坊们了,燕六这便告辞。若有想拿我见官领赏的,尽管来追!”

说着从容执剑,向所有人环视揖礼,忽而就返身入了身后的香料铺,趁着店家尚未反应过来,猛地跑上二楼,从二层牖窗飞身而出,踏檐而去。

围观众人有想追的,奈何实在身法差了很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于眼前。

第二十八章

蔡香亭当街纠缠调戏未出阁的章七娘,反被银面女侠燕六娘修理了一顿。此事已经于附近的街坊传开了,章府的内知马诚安第一时间听到了家中下人的报信,匆匆忙忙来见了章素儿,确认她并无大碍,这才安下心来。

“这蔡香亭欺人太甚!老仆这就修书于郎主与娘子,这口气怎能忍下。”马诚安愤愤不平地念叨着,吩咐下人好生照看章素儿,这才离去。

涂四和阿琳都受了伤,涂四脑袋都肿了起来,阿琳走路亦是一瘸一拐。

章素儿看不过去,叫了府内另外一位女仆,让她用跌打药膏给阿琳揉一揉,今夜便不需要她在近前服侍了。

阿琳哭红了眼,一直责备自己没用,又气呼呼骂蔡香亭人面兽心,章素儿却一个字没有听进去,直到她离开,屋内空下来,她脑海里都一直在回想那个银面黑衣的身影。

她心中清楚,那人也许脱了身便会来寻她,所以亦是故意支开了身边的人。

章素儿无意识地搅着手里的巾帕,坐立难安地于自己的闺房之中等待着。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天边擦黑,夜幕即将降临,那人也一直不曾来,她实在焦急了。

可是出了甚么事?难道是未曾脱身,反倒被抓捕了。她想喊人去打听打听,却又觉得这样不妥,一时踌躇不已。

等府内掌灯已毕,仆人给章素儿送上了晚食,她却一口也吃不下,让仆人翌日再来收碗碟,她烦躁地于屋内踱步。

终于,朝东的牖窗外响起了敲击声,很轻的两下。章素儿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踯躅着不敢上前。但那敲击声再度响起,并传来了那人压低的声音:

“素儿,是我。”

喜悦飞上了她的面庞,她连忙扑到窗前,支起了牖窗。便看到了她一身黑衣,负包挎剑的模样。那张银面她暂时卸了下来,就拴在她腰间。

烛火照亮了她含笑的面庞,她道:

“可算逮着只有你一人的时机,我来迟了,要甩掉身后的尾巴真并不容易,我得确保不会牵累到你。”她方才还绕了一趟章府的马棚,将丢在马车顶上的包袱取了回来。

“你怎么会……怎么会……”章素儿此时已然语塞,千言万语堵在胸口,难以一气吐露。她美眸波光流转,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人。

“你知道的,为了查我娘与我师父的事,我只能这么做。抱歉,吓着你了。”

章素儿深呼吸了两下,这才稳定住情绪,道:“我知你会功夫,只是没想到你……竟这般强。”

韩嘉彦笑了:“不敢说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亦是在冒险,不敢掉以轻心。”

“那你今日怎会突然出现在杨楼街这里?”

“我正盯着文思院,在查文思院的牛提辖。”

章素儿见她没打算细说,因而也不曾细问。她转而问道:

“应试如何?”

“放心罢,一切顺利。”韩嘉彦温和地看着她。

章素儿咬唇,难以克制心中翻涌的情愫,看着她的容颜,禁不住抬起手来,将她鬓边的碎发拢于耳后。韩嘉彦一怔,下意识要让开,可转念一想若是让开岂不是伤了她的心,犹豫之下就未曾动弹。

她想着,兴许是素儿知晓自己是女子后,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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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那么在乎男女大防了,故而举止亲近了许多。她亦不必过于紧绷那根线,她实在是扮男子扮成习惯了,不大熟悉女性友人之间的相处之道。

章素儿这一动作,忽而又后悔,连忙收了手。抿唇,转开目光,掩饰般道:

“你莫要再这般冒险,还未殿试,我怕你出事。”

“嗯,我省得,今日若不是撞上你出了事,我也不会这般冒险。”

一句话,说得章素儿心跳不已。心下正窃喜,却听她道:

“蔡香亭今次折了面子,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若是再欺辱你,你定要与我说。啊对了,你若要与我书信,就遣人送到万氏书画铺子去,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外奔忙,回信可能会稍有迟滞。有甚么麻烦,找我师兄或者铺子的伙计也是一样的。”

“嗯。”章素儿点头应下。她知道韩嘉彦说出这样的话来,定是要走了,果不其然就听她接着道:

“我还有事,这便走了。你千万保重,这两日最好避避风头,就在宅子内,莫要出去了。”

章素儿连忙出声问道:“你何时再来?”

韩嘉彦微微一怔,片刻后思索道:“等过了这一阵,殿试后我应该就有时间了。到时候再来寻你,帮你记起当年的事。”

章素儿想解释,解释她并不是为了回忆起当年的事才问她何时再来。可这又该如何解释,解释她有多么的想她,想她时刻都陪在自己身旁?这如何能开口。

章素儿无处安放自己内心的这一腔情愫,她压抑着压抑着,觉得自己一定是不正常的,若是说出来,定会让她嫌恶。她不能再贪心了,只要她还能与她为友,她就该满足了。

韩嘉彦此时已然将银面从腰间解下,戴在了脸上。临别时,她笑道:

“素儿,不开心的时候就抚琴吧,抚琴最能忘忧。”

说罢她转身,猛地助跑一段,蹬踏着东窗旁的一块湖石,一个鹞子翻身便越过了章府的院墙,消失于夜幕之中。

……

赵樱泓有些焦虑地坐于圈椅内,望着上首正悠闲品着羹汤的娘亲朱太妃,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也不知娘亲今日怎么起了兴致,忽而就到她这里来待了一个下午,这用完了晚膳也不走。她有些着急,燕六娘答应她今天会早点来的,若是娘亲不肯走,可如何是好?

“樱泓,我瞧你晚膳没用多少,可是生病了?”朱太妃关心地看着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孩儿很好,就是午膳用了不少,这会子也不饿。”她道。

“我听下人们说,你这每夜都在楼台之上,虽是起了屏风、又点了暖炉,但免不了还是寒风侵体,你莫要贪赏景致,惹了风寒。”朱太妃叮嘱道。

“娘亲放心,孩儿真的不冷,一切都好。”赵樱泓只能再度强调自己无恙。

“你啊……”朱太妃搁下碗勺,用巾帕轻轻拭了拭唇,道,“我知你厌烦宫中,一心向往山水。好不容易出一趟宫,自是舍不得少瞧一眼外头的景致。娘亲也心疼你,不忍说些重话。可你毕竟是皇家公主,若是在养外祖父家里生病,岂不又要落人口实,往后想再出来,还会被人拿住话柄拦阻。万事都讲一个度,我看,你今夜就莫要再上去了,就在屋里歇着罢。”

“娘亲!”这下赵樱泓是真的急了。

“你看,不乐意了。真是个孩子,玩心这般重。”朱太妃难得拿出大家长的姿态来,吩咐旁边的奴婢们,撤了楼台上屏风等物。

赵樱泓没奈何,只得另想它法。她想了想,忽而道:

“娘亲,孩儿想外出走一走,太医说多走动,排一排汗,人就不易生病。”

朱太妃想也不想就否了她的提议:“近来外头是非不断,你怎能出去冒险,若是再遇上个歹人,你可叫娘亲如何放得下心。”

赵樱泓腹诽:您说的那个“歹人”可是夜夜都到府里来呢,也没见这院子安全到哪里去。

“那好罢,樱泓今日乏了,要早些歇下。”她显出不开心的模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朱太妃叹息,心道自己的这个大女儿,确然在大事上不糊涂,人前、宫中也颇有长女的温重端谨之风。可到底还是个孩子,也会闹性子,面对自己时,小女儿家的姿态掩藏不住。

也罢,她就要嫁人了,能使性子的日子不多了。今日就由着她使性子罢。

大宋的公主与寻常人家的女儿也差别不大,嫁出去也要相夫教子。驸马娶妾虽然受到限制,可也并非是不能。若是公主不能为夫家开枝散叶,夫家娶妾是被允许的。有时,为了给天下做表率,公主甚至在夫家受到的限制更多,时时刻刻要小心自己的行举言谈是否符合天家风范。

朱太妃在宫中小心了一辈子,想到女儿未来的日子,也难免痛心忧愁。她只盼樱泓能嫁个好夫家,疼她、爱她一辈子,她才能放心。

“你听娘亲的话,今夜就好好在暖阁里歇着,明日我让下人们换上更厚的帐幕,将那楼台造得严密温暖,也不耽误你赏景,如何?”

赵樱泓抿唇,讨价还价般道:“暖阁里不要下人服侍。”

“好,不要下人服侍。”朱太妃温声无奈应下。

朱太妃见下人们将楼台上的物什都撤了,又安顿长女在暖阁歇下,才离去。婢女们听从吩咐,都不进入二层暖阁,皆在外侍候。

赵樱泓在暖阁书案旁点灯看书,没过多久便吹灭了灯。她并未上榻,而是静静坐于黑暗之中,默然等待。

月光皎然,映照于二层暖阁的西窗上,这西窗连接着外头的抱厦屋檐,是个别致的扇形窗。她凝望着那被莹白月光照亮的绮纱扇窗,不多时,忽而瞧见一个熟悉的剪影投射其上。

赵樱泓一喜,暗道燕六娘果真聪明,精准地找到了她所在的位置。她走至西窗边,开了窗锁。外头的韩嘉彦缓缓推开了窗,钻了进来,并返身关上了窗。

“燕六见过三娘子。三娘子……今夜怎的变了处所?”韩嘉彦进来后,悄声询问道。

她来时观楼台之上一片黢黑,屏风、书案、软塌等都撤走了,还以为长公主已然离去。但仔细一瞧,庭院内还有巡逻的内侍,楼阁中也有宫婢来往。再细细观察,发觉婢女们都侍候着二层的暖阁,而其中的火光早早便灭了,于是猜测那应是长公主所在。

“娘亲怕我于楼台上染了风寒,管束于我,因而委屈你来此夜话。明日重搭帐幕,当可再于台上相会。”赵樱泓小声解释道。

她此时有种儿时在宫中与宫人们玩捉迷藏般的窃喜之感,觉得十分有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时辰刚过了掌灯时分没多久,还未到二更天,燕六娘今夜确实信守承诺,来得很早。赵樱泓熟悉这暖阁里的布局,因而熟稔地寻到了软榻坐下。忽而想起韩嘉彦一片黢黑间甚么也看不见,又连忙起身要来引她。

却听韩嘉彦轻声道:“三娘子请坐,不妨事,这里光线尚可,在下能视物。”

光线尚可?赵樱泓环视四周,若不是她熟悉环境,真不能看清这四周的事物。这燕六娘不愧是夜行侠客,夜视能力真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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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新坐回软塌上,韩嘉彦上前,解下腰间的龙尧持在手中,于她跟前的一把圈椅上落座。却听赵樱泓道:

“你坐近些,说话声可再收一收,我怕外头婢女们听见。”

韩嘉彦踌躇了片刻,应了声:“是。”

于是起身,略显犹豫地坐在了软塌的边沿,距离赵樱泓约莫三掌的距离。今夜她看不清温国长公主的容颜,只能听见她如泉琤琮般清脆悦耳的声音细细在耳畔响起,暗香浮动,萦环身周,她原本匆匆碌碌的心境,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幸而长公主先提问了:

“你都去过哪些地方,能与我说说吗?”她似是为防谈话再被打断,故而急切地直切主题。

韩嘉彦想了想,道:“中原地区、江南一带、巴蜀与湖中,我都走过一些地方。更远的岭南、西北、幽燕,暂时还无缘得去。”

“太好了,你一一与我细说。”赵樱泓仿佛求知心切的孩童般询问道。

黑暗中,韩嘉彦笑了笑,组织了一下语言,从山川地貌开始细细道来。

第二十九章

大宋全境,西至西宁、冬至登州、南至琼崖、北抵真定。西南有吐蕃、大理;西北有西夏,正北有辽国。失去了燕云十六州,又丢弃了河西走廊,彻底失去了与西域的联络,疆域已然大不如唐全盛之时。

韩嘉彦自幼长于汴京,后去了老家相州。相州在汴京以北,其实距离汴京并不很远,约莫四百里地,快马一日可到。

不过即便如此,那也是她头一遭离开汴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汴京一带的百姓生活尚算富饶,自汴京往北,一路基本都是大面积的田产,农人辛勤地于土地上劳作,一派景明祥和之像。

只是后来她才了解到,这些土地上的自耕农并不多,大多都是佃农,汴京周遭的大片田产土地,都归属于京中的各路达官显贵。

而他们韩家,几乎占有相州将近三成的土地,良田数千亩,尽数入韩门一族的手中。

离开相州后,她一路南下,水陆交进,过应天、寿州、庐州、舒州,于盛唐湾渡口过大江,下彭蠡湖,最终才至信州贵溪县的龙虎山。

这一路南下的景致又有不同,水道交错纵横,将阡陌田野分割,百姓从事的产业繁多,更是近乎人人从商,并不仅仅以种地为生。

山水越往南越是秀美,人物越往南越是精巧。水雾迷蒙之间,人家几座错落,美不胜收。

她于盛唐湾见长江恢宏浩渺,向东奔流;又见彭湖,落星转疏雨,晴云散远空。于湖中望庐山,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黯黮凝黛色,峥嵘当曙空。

南方之人显然更为富足闲适,但她下江西时,新法已然实施数年,对各地仍然有不小的影响。她所过之处,无人不在议论新法。而许多地方,消极应对,也并不能真正推行。彼时似是已然能见民间对新法的抵制。

此后她亦曾随师兄去过一趟江左,自龙虎山一路往东北,适逢春日至杭州,正应了那首——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再后来,她往巴蜀而去,一路溯江而上,由于赶时间,并未能仔细欣赏两岸风致。即便如此,江陵、岳阳洞庭、荆门、巴东,还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真正体会到了甚么叫做“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巴蜀的风物景致则更为不同,此处山峦叠嶂,与外界之间有重重阻碍,而人却富足安逸,只因天府之国、物产富饶至极。而此处尚巫,与汉地中原传来的儒道佛交融后,形成了极为特别的风物景象。

巴蜀留给她的印象,是阴云的天际与青翠的山林,潮湿的气息与神秘的傩面巫师。

“惭愧,在下去过的地方实在不多,让三娘子见笑了。”韩嘉彦结束了回忆叙述,道。

在与长公主的讲述之中,她隐去了自己去这些地方的缘故,只挑她的一些所见所闻讲述。韩嘉彦否认了自己师承龙虎山,也否认了坤道的身份,只道是她曾于龙虎山修行过一段时间,不过外门弟子罢了。

赵樱泓静静聆听下来,唯一能判断的是她出生成长于东京附近,曾于龙虎山修行。除此之外,再不能知晓其他。

“六娘莫要如此谦逊,你已然走遍大江南北,见过那般多的景致,而我……依旧困于围城,寸步难行。”她不无忧伤地感慨道。

韩嘉彦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心知皇家公主难得自由,此时若再说些不疼不痒的安慰话来,未免显得敷衍。

不过很快,长公主自己就转了话题,未一直陷入孤城锁闭的自怨自艾之中。她道:

“我听你所述过程中,屡屡提到了各地百姓对新法的感受。我知道新法有不妥之处,可我不理解,为何朝中上下会这般抗拒?若有不妥,改进便是,怎的改都不改,直接全都废除。难道变法图强,以期夺回北方失地,不是一件好事吗?”

赵樱泓读过很多的书,在治国理政方面,她的老师其实是馆阁学士们。全因她那天子弟弟,最喜欢与她坐而论道,谈论古今。五年前,弟弟尚未登基时,其实姊弟俩是一处读书的。后来弟弟登基,但凡有空也会来寻她,向她请教与探讨许多学问。

关于新政,馆阁学士们给出的教导是新法不足以布天下。新政有重大缺陷,先帝却力排众议,一意孤行,致使各地民怨四起,本身就是大错特错的。

可是不论是她,还是弟弟赵煦,仔细研读新法内容,都始终不认为要变法这件事是错的。这确然是变革强国的途径,只是在一层一层的执行过程中,走了样。

为什么他们要如此,难道不是人人都希望我大宋强盛吗?大宋强盛难道不能惠及他们吗?她生发出这样的疑问来。

韩嘉彦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思索了片刻,反问道:“恕在下冒昧,敢问三娘子于宫中,可曾听人提及过当时反对新法的领袖是谁,而他们又为何要这般做?”

“我知晓是司马文正为首,文正公也并非是无理取闹,他提出的意见,确为新法之弊端所在,他反对新法也并非毫无道理。”赵樱泓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马文正许是因为政见不合而反对新法,但实际上他不过是被当枪使了。他的反对是有章法的,而有些人的反对则是利益攸关。因而司马文正被裹挟了,反对不彻底,在这些利益相关之人看来,则毫无意义。必须掐死新法,才能保住他们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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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反过来看,新法的弊端,难道王介甫不清楚吗?他都被围了府邸,遭了抗议,他为何一意孤行,就是不改?因为那确然是富国唯一可行的最强硬手段,但并不是针对真正该缴纳赋税的大户,而是转向民间攫取财富。在扳不倒世家豪强的前提下,他只能这样做才能用最快的速度聚敛财富。

“变法,从决策开始,就不曾考虑过百姓的利益。此后的反对者,自然更是拼死转嫁被损害的利益。于是最终这场斗争的牺牲者,仍然是劳苦百姓。大多数的负担,都转嫁到了他们的身上。

“变法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其根源起自先帝与王介甫。反对者中,维护自身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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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者为大多数,只有极少部分官员真正在为百姓生计考量,拼死不肯执行新法。

“民不强,则国不强。民心似水,载舟覆舟。长公主,恕在下斗胆一言,我大宋,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矛盾的根源,便在此处。

“不改吏治,则不可改根本。而若想改吏治,则无异刀尖向内,割肉放血、剜心刮骨,执行不好,便会动摇根基。纵观历史,历代王朝但凡要动这一层,无不动乱纷纷,何况如今国朝内忧外患,又是何其艰难……”

韩嘉彦被勾起压抑于内心深处许多年的愤懑与思索,对赵樱泓说了许多本不该由“燕六娘”来说的话。话到最后,她摒弃了“三娘子”的称谓,再度称她为长公主,犹如痛陈时弊的臣子一般,苦心劝谏。

黑暗中,暖阁内寂静得落针可闻。赵樱泓良久不发一言,只能听到她微促的呼吸声。

她终究明白了为何自己与弟弟,总是看不透新法争端的来龙去脉。教他们的老师,那群馆阁学士们,人人讳莫如深,不敢言及根本。但凡触及根本,皆以祖宗之法来搪塞,又为尊者讳,隐蔽了许多人的错误做法。以至于她思索许多年,也不能洞察根本。

今夜听闻韩嘉彦一番话,她才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樱泓终于开口了:

“我大抵知晓原因为何了,唉……”

一声叹息,也不知包含了多少无奈。

“长公主赎罪,今夜燕六实在僭越了。”韩嘉彦起身立于旁侧,躬身作揖赔礼。

“不妨事,此等闺中密谈,自是更愿听你说心里话,而非场面话。我不曾想到,你竟然对朝政也有这般深刻的见解。我真是好奇,你到底是何人?”赵樱泓不禁问道。

“在下……只是爱读书,爱胡思乱想,实在谈不上甚么见解深刻,让长公主见笑了。”韩嘉彦苦笑了一下道。

“当下我大宋的积弊,与你调停争端可有关系?”赵樱泓忍不住进了一步。

“有一定的关系,在下调停争端……其实发端为了在下自己的私人目的。实话讲,是为了扬名。只有扬名,我才能进一步去达成我的目的。但若是能在这个过程中,帮助到一些人,少却一些无谓的争斗与牺牲,在下亦会感到愉悦满足。我上不得庙堂,身在江湖,也能行江湖之道,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她承认了燕六娘的行为是为了扬名,这并不难判断,似她这般戴着面具夜行于京,招摇过市,若说不是为了扬名,肯定无人相信。

“善哉,范希文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六娘有范文正公的风骨。”赵樱泓的双眸炯炯地注视着韩嘉彦于黑暗中的身影。

“实在不敢当,长公主谬赞了。”韩嘉彦惭愧垂首。

赵樱泓知道自己若再往下细问,也问不出甚么了,燕六定不会回答。但她已然知足,今夜能与她一番深谈,不仅增长了见识,更是对朝政有了深一层的思考,这恐怕是她在深宫中数年都未必能积攒出来的见识。

此时响起了打梆声,已然三更了。赵樱泓尽管有些不舍,但仍然道:

“夜已深了,我不耽误六娘子歇息了。明夜再叙。”

“明夜……在下有一些私事需要处理,可能并不能前来。”韩嘉彦道。

赵樱泓一时十分失望,但也无法,只得道:“既如此,后日再叙。”

韩嘉彦于是揖手道:“三娘子早歇,在下这便告辞。”

绮纱扇窗再度开启,燕六钻了出去,很快便携剑融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赵樱泓倚在窗畔,遥望头顶的明月,久久未曾成眠。

……

正月廿七,韩嘉彦睡到了午时才起。她这两日实在是忙坏了,四处奔波,以至于体力透支。昨夜自任宅归万氏书画铺子,她都懒得回韩府,直接便于铺子仓库里的榻上和衣而眠。

午间她被食物的香气勾动,这才迷迷糊糊转醒。刚起身,便见她师兄浮云子正端了一碗香喷喷的素面,正在吸溜吃着。

她吞了口唾沫,下了榻就要去抢他的食物。

“唉,干甚么呢?睡糊涂了?你的那份在厨房里,加了肉的,洗漱了再吃。”浮云子躲开她的手道。

韩嘉彦立刻飞速洗漱,打理自身仪容,随即奔入厨房,端起一碗面来就往嘴里塞。她这狼吞虎咽的模样,将正在掌勺的翟丹吓到了。

“师叔……您这是闹饥荒了?”

“昨日午后就没吃东西,可把我饿坏了。”韩嘉彦含混地回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您这日日夜夜的都在忙些甚么呢。”翟丹不禁道,随即往她碗里加了一勺肉浇头,又转身从不远处的簸箩里取了一张胡饼,递给她。

韩嘉彦只是吃,也不答话。恰逢此时,浮云子端着碗从厨房门口进来,笑道:

“忙甚么,哼哼,反正是忙得不亦乐乎。不过也没白忙,燕六娘的名声算是传出来了,今天大半个汴京城的人都在议论你呢。”

“哦。”韩嘉彦早已预见有此结果,因而并不惊讶。

“你歇着吧,往后几日不必再跑了。”浮云子忽然道。

“嗯?怎么了?”韩嘉彦问。

浮云子干脆把所有的事都梳理了一遍说与她听:

“那蔡香亭气急败坏,托了开封府正满大街地搜捕你,这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你出去想不被逮住可不容易。茶帮那群刺客,昨夜我安插在茶市的眼线来报,说是已经安全离京了。茶帮暂时还未有接触咱们的意愿,多半也是在避风头。咱们眼下也不必着急了。

“我昨夜已经随那瞎目和尚去了一趟文府,但只是蹭了顿饭,也未曾接触到文彦博,接下来还需日日都去,寻找机会。文思院那里的事,我让阿青去接触打听了,你就不必亲自去了。

“对了,你今日是不是有甚么寿宴要去?”

“糟了!”韩嘉彦一惊,这才猛地想起今天她要随长嫂去赴李清臣的寿宴。于是急匆匆搁下碗筷,就往外冲。

“唉!你慢点!”浮云子在后面喊了一句,随即无奈摇了摇头。

第三十章

万幸,韩嘉彦赶回韩府时,长嫂尚未出门,正在最后点数寿礼的名目。前院聚了一大群府内的小厮,正将寿礼最后打包装入车驾之中。

韩嘉彦趁着前院忙乱,急匆匆回了练蕉院。她昨夜一夜未归,可急坏了雁秋,眼见着大娘子就要走了,派人来催了好几回,雁秋只能硬着头皮顶住压力,只说六郎起迟了,还在收拾。

好在是把韩嘉彦盼了回来,她长舒一口气,将早已备好的华服锦袍递给韩嘉彦。韩嘉彦入寝室自行更衣,等她跨出寝室,就接到了雁秋递来的热帕子,她擦去面庞脖颈的薄汗,嗅了嗅自己身上,一股熏香的气息,是雁秋帮她熏过衣服了。

她连忙坐下,雁秋以最快的速度麻利地帮她重新束发,戴上玉冠。

“我走了,回来再细说。”她起身,抚去身上白锦云纹圆领袍的褶皱,整理了一下腰间的银銙鞓带说道。

说着便一步跨出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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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赶到前院时,长嫂的车驾已经在门口候她。有马夫为她牵马,她接过马鞭,利落地跨上马去,韩府的贺寿队伍这才出发。

士大夫家互相之间的来往交际,是韩嘉彦最不耐烦之事。她并非不善交际,却并不喜欢虚与委蛇、阿谀求容。但她心中清楚,身为韩六郎,若还想要维持这个身份,最基本的交际往来,还是要做的。

她耐着性子随着队伍行至李府,门口已然车马络绎不绝。李府内知前来相迎,长嫂吕氏自马车而下,笑而与其见礼,韩嘉彦也被迫下马上前,随于长嫂身侧见礼。

她虽然心中不耐,可却依旧关注着长嫂的一言一行,以期察觉出一些端倪。他的长兄从不做无用之事,尤其是在自己身上,每一步棋都有用意。他为何要让自己来参加李清臣的寿宴?韩嘉彦到现在也没思考出答案来。

李清臣虽为知制诰,即中书舍人,掌中书省,清贵无比,可又不参与科考大比出试题,与她的应试并无利害干系。难道是亲事?可李家似乎并没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待字闺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带着疑问,她随长嫂见到了寿星公李清臣。花甲之年的李邦直须发已然斑白,但仍满面红光,见到韩家来人,顿时感慨又欣悦。他曾与韩氏有姻亲之缘,没奈何缘分浅薄,妻子韩氏早逝。但这许多年来,他仍旧与韩氏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弟妹,今日莅临,老夫真是蓬荜生辉,受宠若惊。”

“哎,邦直兄大寿,我们韩家人怎能不来。近来邦直兄身子可好?”

“好,一切都好。就是咳嗽,老毛病了。”

“年纪大了,可要将养好身子才是。”

……

一番寒暄,吕氏才为李清臣引荐韩嘉彦:“这是舍弟嘉彦,家中行六。”

“原是六郎,真是年轻啊。”李清臣打量韩嘉彦,目光灼灼,只觉眼前这位郎君一副清俊美姿容,恍惚间仿佛瞧见了曾经的韩稚圭。

“这孩子很年幼的时候,老相公就故去了,都未曾见过亲父,也是惹人怜惜。今次刚考完进士科,正等放榜。”吕氏道。

“好,好啊,时光荏苒,老相公再添虎子。六郎必定是能登榜高中的才俊。”李清臣笑道。

“六郎若是能中进士自是好的,但实在是比不过邦直兄年轻时,邦直兄能中制科,得欧阳文忠赏识,比肩东坡,实在是了不得的才华。”吕氏笑道。

“此言差矣,怎知六郎不能考中制科?”李清臣笑而反问道,“不过今年是否有制科,就不大清楚了。”

“李舍人您也不知晓?”吕氏笑问。

李清臣眸光一闪,闻弦歌知雅意,于是笑道:“若是老夫知晓,自不能放过六郎啊。要让六郎也试试。”

李清臣本繁忙接待于各路宾客,但自从韩家人来后,他特匀出了一段时间专门接待。他们于东厢客房分宾主落座,上茶后,李清臣随即打开了话匣子,盯着韩嘉彦询问了许多的问题。天文地理、四方军事、财税赋役、琴棋书画,甚至连投壶蹴鞠都问了。

恍惚间,韩嘉彦还以为自己正参与策问,她今日状态不算很好,脑袋昏沉沉的,疲乏尚未完全消解,因而回答也不是很精细认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清臣似是看出她不在状态,聊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不再多问。只道了句:

“六郎真是才华横溢,想必将来大才堪用啊。”

“我看还差得远。”吕氏道,“怎么也得再多读两年书,多长些见识才行。”

“今次若六郎考中了进士,我看,当可入太学上舍再进修一段时日,适逢今冬为太学上舍两年一度的考试,若能达优,便可直接授官了,未来前途无量。只不过,这太学清苦,要委屈六郎一段时日。”

吕氏看了一眼韩嘉彦,见韩嘉彦面上平静谦和,于是只道:“还要瞧六郎本领才是。”

韩嘉彦此时才算是反应过来了,原来他长兄长嫂这是在为他落榜之后铺路呢,万一他落榜,还能入太学上舍再修半年时间,参与上舍考试,并通过此途径授官。

而如果她中了进士,则希望她能随李清臣学习制科考试的经验,以期于制科中获得高等,而授官。李清臣身为中书舍人知制诰,中央敕令皆要过他手,他是最先知晓朝中消息的人物。怪不得要她来亲自拜谒李清臣,便是为了此中干系。

方才自己的表现似是不大好,没入李清臣法眼,故而他详细提了一下太学这条路径,制科考试则未再提。韩嘉彦苦笑一下,那制科考试她还真没本事去考,也就苏氏兄弟这样的大才,才有本领过制科。

与李清臣谈过后,她与长嫂便离开了东厢客房,由李府家仆引导,分别入男宾席与女宾席。男在前堂,女在花厅,韩嘉彦舒了口气,总算是摆脱了长嫂。她这个长嫂对她颇为冷漠,强装关怀,实在让她如芒在背,恨不能离得更远些。

而前堂男宾们喧闹间的觥筹交错,亦让她有些窒息,她今日实在不在状态,也不想交际,故而好不容易应付了一轮交结敬酒,便寻了个由头遁逃出了前堂,信步沿着抄手游廊往庭院行去。

她带了几分薄薄的醉意,正站在廊内欣赏颇有江南韵味的布景,却见不远处的假山湖石上,有一小女童正往上攀爬,她还很年幼,娇小的身躯并不灵活,稚拙地手脚并用,却总也爬不上去。好不容易爬到中段,却脚下一滑就要掉下来,她双手奋力攀住石头缝,急得叫出声来。

韩嘉彦连忙赶上前去,拖住她小身子,将她抱了下来,免得她摔坏了腿脚。

女童粉雕玉琢极为可爱,此时却眸中含泪,泫然欲泣。韩嘉彦蹲下身来,拍去她身上桃红襦袄的灰尘,柔和问道:

“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为甚么要往那石头上爬?摔下来多危险呀。”

“我的小纸鸢飞到那上面去了,我想爬上去拿。”女童委屈地说道。

“莫哭,我帮你拿。”韩嘉彦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即轻巧踏石而上,瞧见石头顶端确然落了一只折出来的纸鸢,于是将其摘了下来。

她跳下湖石,又蹲下身,将纸鸢递给女童:“来,给你。”

女童没了泪意,双目放光地看着她:“大哥哥,你好厉害!”

韩嘉彦笑着问:“你也可以的,只要多跑跳,多锻炼,也能有好身手。”

“可是……我是女儿家……”女童双手拿着纸鸢,稚气未脱地说道。

“女儿家怎么了?女儿家也能身手敏捷,也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韩嘉彦笑道。

女童懵懂地望着她,此时,远处的游廊上忽而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

“清照!照儿!”

“爹爹!”女童听到了父亲的呼唤,连忙蹦跳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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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是个约莫三十岁的儒生,他焦急地跑了过来,将女童抱入怀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这孩子怎的乱跑,爹爹这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你了,你可将爹爹吓坏了。”

“方才有个小哥哥,他带我来这儿玩的,可是小哥哥突然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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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女童回道,声音清脆,发语清晰。

儒生叹息一声,道:“这是别人家里,你不可再乱跑,跟紧爹爹。”

随即他的注意力转向韩嘉彦,抱着孩子他不方便行礼,只是颔首欠身道:

“劳烦郎君照看小女。”

“举手之劳。敢问阁下是否也是来参加寿宴的?”她好奇问道。

儒生放下女儿,揖手道:“正是,在下李格非,字文叔,太学博士。”

“原来是李先生,学生韩嘉彦,字师茂。”韩嘉彦连忙回礼。

“韩……可是六郎?”李格非双目一亮,忙问道。

“是,韩师朴是我长兄。”

“真的是六郎!在下与家父皆出自韩公门下,这可真是有缘,能与六郎在李邦直家中相遇。”李格非十分惊喜。

“六郎,韩师茂。”名唤“清照”的小女童拉着父亲的衣摆,眨着大眼睛望着韩嘉彦,笑着跟随父亲喊道。

韩嘉彦顿时笑得眉眼弯弯,这孩子实在太可爱了,真是玲珑聪慧。

“照儿不得无礼,你要唤六师叔。”

“无妨,这孩子真是聪颖可爱。”韩嘉彦笑道。

李格非苦笑了一下,眼中满是宠溺道:“古灵精怪的,性子不似一般女童那样文静。”

“她今年几岁了?”

“六岁。”李格非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发顶,笑道。

韩嘉彦能看出他非常爱女儿,一般来参加寿宴,父亲都不会带着女儿来的,即便要带也是带儿子。他却将女儿带来了。而小清照对他的依恋,也超出了一般的父女。

“这孩子这么聪颖,可要多多读书,说不定有大才呢。”韩嘉彦笑道。

“哪里,女孩子家,也就是些小聪明罢了。”李格非嘴上谦逊着,眸中的光芒却更亮了。

“可别小瞧女孩子家,文叔兄若是能好好培养,当不输男子。女孩子多读书不是坏事,明事理,更通达。”韩嘉彦敛了笑容,认真道。

李格非闻言,忽而郑重揖礼道:“师茂真乃我知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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