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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雀无声。

薛进一匕首差点扎进自己胳膊,一众将士面面相觑,尴尬气氛从每一个人眼中蔓延。最后终于有人打哈哈道“这样啊”“没事”,又有人一言揭过了话题。

他们常年在军中,也没什么坏心思,自觉戳到人伤心事,望天望地再不望殷臻,装作若无其事地接着跟身边人攀谈。

月光满溢,人声嘈杂,和宫中冷清截然不同。

殷臻放在沸水中的心静了下来。

他隐约笑了下。

“王爷怎么知道孤死了太子妃。”他袖手,慢吞吞问。

宗行雍咬字:“太子。”

没关系。

殷臻冷静地想。

孤只要小心一点,不被抓住把柄。

没有什么东西是藏不住、戒不掉的。

篝火燃尽,冷烟上窜。天边圆月光晕朦胧。

裤脚被枯草上露水染湿。

坐太久,殷臻腿麻,起身时差点跌倒。他忍着酸胀去揉腿,小口抽气。

宗行雍:“又抽筋?”

殷臻低低:“嗯。”

宗行雍在他面前弯腰:“上来。”

殷臻又一愣。

“孤自己走。”他直起身。

宗行雍回头,要笑不笑:“想本王抱你?”

“……”殷臻默默攀上他后颈。

大部分人打着哈欠回了军帐,场地只剩寥寥几人。

“明日本王会传令,军中见太子如见本王。”宗行雍道,“想查什么去查,有问题来找本王。本王解决。”

嘈杂声远去,周遭静下来。殷臻趴在他背上,忽然道:“孤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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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过太子妃。”

声音很轻,还是飘到宗行雍耳中。

他没说“孤没有”,他说,孤从来没有过。

宗行雍脚步一停。

“告诉本王干什么?”宗行雍问。

殷臻在他后背闭上眼,不说话。

宗行雍非要追根究底问个答案:“跟本王说这件事干什么?”

殷臻被问得不耐烦:“孤今日看见了空营帐,要……”

“不行。”宗行雍拒绝得很快。

殷臻:“孤话还没说完。”

“想都别想。”

宗行雍:“本王让你出去查张卫的事就够了,你还想住出去?”

话音刚落他耳朵被拧了一下。

宗行雍:“……”

殷臻再次重申:“孤要住出去。”

“住出去住出去。”宗行雍眉心直跳,“大不了本王天天去爬床。”

等等,他眯了眯眼:“为什么要住出去?”

殷臻:“……张松有什么嗜好?”

他捏着宗行雍耳垂,犹如掌住一头野兽的命脉。

宗行雍:“赌。”

殷臻皱眉:“军营附近有赌场?”

“怎么没有?”

“军中生活乏味,睁眼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第二日太阳。本王从不限制一切能发泄精力的行为。”宗行雍浑不在意,“只要不赌到本王跟前,本王一概不管。”

睁眼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第二日太阳。

殷臻心里一颤。

举目望去旷野无垠,二十七城池河山尽在脚下。他伏在宗行雍背上,明明想说什么,却忍住了。

他想问你有没有后悔苦守边关四年,想问你是不是很喜欢很喜欢孤,想问能不能不造反。

最终缄默地、无声地收回了手。

孤没有立场。

殷臻想。

且宗行雍完全不在意孤的感受——真古怪,他脑子里只有“本王喜欢你,那你就是本王的人”这一连串逻辑,对方的感受如何,是不是接受,对他毫无影响。

殷臻觉得不太对劲,又具体说不上什么地方不对。他在感情上的空白更甚于宗行雍,身边又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范本。

他能知道他跟宗行雍先滚上床再认识的事不对都不错了。

宗行雍再回头人就睡着了,白天太累,手指还勾着他一截衣角,呼吸清浅,面庞沉静。

——想跟本王分床睡。

宗行雍心中斩钉截铁,不可能。

篱虫进到主将军帐中时宗行雍仍在处理军务,他身后床帐拉下,油灯被挑暗,影影绰绰露出人影轮廓。篱虫只抬头一瞬,立即低头。

“张松在军中三年除了嗜赌外并无异状。张卫死后军中发了一大笔抚恤金,全给他赌没了。赌场少东西闻息风曾来过一次,来要人。”

两年前宗行雍重伤昏迷,他抽身去找阙水,因此并不知具体情形。

“此事暂缓。”宗行雍道,“本王要你回京,确认一件事。”

篱虫作为死侍首领,唯一职责是保证宗行雍安全,他这些年只离开过两次,第一次是摄政王府那一年寸步不离跟着殷臻,这是第二次。

宗行雍:“去看看东宫小皇孙,他今年应该刚过四岁生辰。”

四岁。

篱虫猛然抬头:“此事不用告诉家主?”

宗行雍向后一靠:“本王的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是。”

篱虫神色多有犹豫,他飞速看了一眼帐中人,道:“少主造反的事……”殷臻既然是太子,他心中疑虑宗行雍的计划还会不会正常继进行。汝南宗氏上下对宗行雍戍边四年耿耿于怀,他甚至不知道宗行雍对殷臻四年多前的重创抱何种心思。

宗行雍眼底幽暗一闪而过:“继续。”

“那少主会如何处置太子?”篱虫问。

“别用那个词。”摄政王不满地,“本王看起来像动不动处置别人的人?”尤其是殷臻。

篱虫噤声。

摄政王思索半天,又反问道:“皇帝很好做?”

这话篱虫不敢接。

“做摄政王妃不好吗?”宗行雍面露不解,“本王给他最大限度的自由,让他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就一个要求,在本王手心好好待着,别总往乱七八糟的地方跑。”

篱虫仍然不敢说话。

摄政王一旦下定主意无人能更改,他有自己一套既定的行事准则。对殷臻好是真的,喜欢这个人也是真的,想让他做笼中雀也是真的。他不在意殷臻这个人对他是什么感觉,因为最后的路殊途同归,无非是过程波折。

造反和夺人在他心中毫无冲突。

“算了,”宗行雍舔了舔犬齿,理所当然道,“本王要替他筑一座最华美的金笼。”

黑暗中,殷臻睁开了眼。

他袖中刀片极快翻转,在帐中闪过冰冷的银色。

半夜三更,宗行雍终于批完他比山更沉重的文书——他不耐烦这文绉绉屁话没有的请安折子很久了,偏偏还要忍着恶心屎里掏金,免得一不小心错过什么重要军情。

不过今晚好歹被窝不是冷的。

摄政王美滋滋摸上榻,刚脱一件外衫,心口猛然一痛。

电光石火间他迅速握住刺向胸口的刀片,手上青筋顿起。

殷臻咬着牙:“你是不是有病,老想把孤关起来。”他不能理解这件事很久了,比造反还不能理解。

整整四年这人念头毫无变化。

被戳了一刀,反正是皮肉伤。宗行雍没感觉,凑近了点捏住他下巴。殷臻吃痛,狠狠皱起眉。

“所以——”

宗行雍叹气,把他环进怀中,一寸一寸往外抽刀:“太子记住了,再往危险的地方跑,本王一定找……”

“世间能工巧匠,做最密不透风的笼。”

月光穿透床帐,流水般洒满一地,低低矮矮地越过窗。

宗行雍俊美眉眼笼罩在一层月色中,阴霾深重,明显不是开玩笑。

但殷臻在那一秒忽然明白了他生气的真正源头。

不是那一棍子。

是他在凉州城羌女手中受的伤。

他手松了力气,缓慢向下滑。

本来也没用太大力。

“行了。”宗行雍把他手中刀刃抽出,深深望向他,“现在,来谈谈太子东宫中那个……小皇孙。”

“若本王猜得没错,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殷臻瞳仁猛然惊缩。

第28章28(补10.16)

◎孤想要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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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殷臻仰躺在床榻上,冷淡道:“他是有一双绿眼睛。”

“东宫牢不可破。”他接着说,“即便摄政王亲至,也无法带走他。”

“本王要带走他干什么?”

殷臻一顿。

扣住脖颈的手有老茧,有意无意抵在他喉结上,热度一路灼烧。

“他在太子那儿待得好端端的……本王不是要问这件事。”

殷臻鼻尖微微一凉,宗行雍俯下身,靠近他。

在他认识到自己对宗行雍有感情前这样的触碰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毕竟更亲密的事做过太多。但此刻,他浑身涌上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受,那种感受让他想逃。

他僵硬地侧了侧身。

宗行雍用鼻尖蹭了蹭他,低低:“本王应该更早认出你,至少早到你下豸狱那日。”

后一句很轻,带着叹息。

“你一点不会照顾自己。”

他说:“本王应该在你身边的。”

殷臻怔怔看他。

身侧的手攥紧了。

——是这样吗?

东宫中有一整个宫殿的宫女太监,饮食起居有御膳房的人看着,太医院的人每日来请平安脉。

宗行雍比他更清楚,一国太子身份之尊贵。

孤明明将自己照料得很好。

“想要什么。”宗行雍问他,“本王补给你。”

殷臻虽不能理解那句话的具体含义,但他捕捉到了宗行雍对他的愧疚。

他不明白那种情感从何而来。

但宗行雍问他有什么想要的。

他只有一件想要的东西。

殷臻:“孤想要皇位。”

“宗行雍。”他静静地看着宗行雍,问,“你会夺来给孤吗?”

夜清月明,灯火骤静。

宗行雍抚摸他长发的手一停。

片刻后宗行雍道:“除了这件事。”

“一年之内本王会将让你父皇禅位于最小的皇子,再一年后,小皇帝会染病去世。”他耐心将一切打算告诉殷臻,“本王知道你对他们毫无感情,不会手下留情。”

殷臻:“为什么?”

这句话没头没尾,奇异地,摄政王理解了他的意思。

宗行雍傲慢:“因为刺激。”

“这世间只有两样东西能叫本王从骨子里生出兴奋。一件是皇位,本王享受鲜血、杀戮以及上位的过程。”

“另一件是你。”

“不是想知道本王什么时候认出你的?”宗行雍伏在他颈侧,慢条斯理地勾起他一缕墨色长发,“从本王再见你的第一面。”

宗行雍道:“本王从不觉得自己会爱上两个人……只有一个可能。”

“你就是他。”

殷臻仍然看着他:“若孤执意要抢,你会如何?”

“本王没有试图比较过你和皇位。”宗行雍道,“太子可以试试,试试本王会退让到哪一步。”

殷臻:“孤会试。”

宗行雍短促笑了一声。

“王爷。”帐外有人禀告,“孟副将军今夜从狮子岭赶回,前来拜见王爷。”

“让他给本王等着。”

此时三更半夜,万籁俱静,居然仍有人来见宗行雍。

殷臻:“孟忠梁,孟婕妤的兄长?”

“张卫和张松这一对兄弟分属本王两个副将,死去的张卫为他做事。”宗行雍刮了刮他鼻子,“他从本王帐中带走了太子口中的‘信’。”

“为什么?”

宗行雍:“那不是一封信。”

“是一张敌情图,详细记录了滂水以南敌军规模及踩点。”

战前不偷反而战后带走。

殷臻倏忽道:“有假。”

“图上最关键的一点被做了改动,滂水之南是一片沼泽,非草地。”宗行雍一言揭过,“死伤惨重。”

殷臻:“孟忠梁有异。”

滂水之战一旦失败,朝廷问责即刻会至。唯一获利者只有军中副将。消息放出去后宗行雍身边副将七名,只有一人深夜来访。

他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最大可能是担心张松说出什么,来试探宗行雍怀疑到什么程度。

“治军和朝政是两码事,本王需要证据。”

“人证和物证,人证本王已经有了。”

宗行雍:“明日去找张松。”他一掀开被子把人密不透风地裹进去,幽幽叹了口气,“太子。”

里面跟火炉一样。

殷臻头都被埋进去,几根手指头抓住厚被,艰难地探出半个脑袋:“说。”

“夫妻分床……”宗行雍说得跟真有那么回事儿一样,肃然,“影响感情。”

殷臻:“……手拿开!”

宗行雍从背后抱着他,双手从上衣底部往里伸,直到彻底环抱住才堪堪停下。他手上温度不低,然而贴在肚腹上还是轻而易举能感受到凉,殷臻瑟缩了一下,不动了。

宗行雍极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塞外夜晚漫长难捱。”

殷臻耳边的声音低下去,是疲累后沙哑而倦怠的嗓音:

“本王什么都不做。”

他忽地丧失了挣扎的力气。

“别动了,陪一陪本王,嗯?”

窗外月凉如水。

殷臻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把自己更深地缩进了热度的来源里。

一小会儿。

他小声对自己说,就一小会儿。

翌日。

宗行雍让孟忠梁在帐外等了整整一夜。

一夜未睡加之心中煎熬,他心理防线几近崩溃:“王爷,不知末将犯了何等错,竟……”

宗行雍这才像是忽然见到他,诧异道:“昨夜不是让你走了?”

孟忠梁脸颊狠狠抽动了一下。

“本王这几年记性越发不好了,昨夜与太子秉烛夜谈,”宗行雍叹气道,“竟连这等大事都忘了。”

殷臻拿了张手帕擦手,不紧不慢:“孟将军大人有大量,不会跟王爷计较。”

孟忠梁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自然。”

“张卫。”

殷臻不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表情变化:“你可记得此人?”

“臣手下管着几千人,叫张卫的不知几何。”孟忠梁反应迅速道,“殿下此言何意?”

殷臻:“随口一问罢了,孤昨日见到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闲谈了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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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忠梁心脏猛然提起,急切道:“他可有说什么?”

“说倒是……说了。”殷臻慢慢地,“他失去兄长心中苦闷,与孤说了两句。”

“孤见他可怜,打算就近再去瞧瞧,赏他一锭金子。”他又道,“孟将军以为,如何?”

孟忠梁瞳仁一紧:“……殿下心善,理当如此。”

“孤还有事,就不打扰二位了。”殷臻笑了笑。

他去了张松营帐。

十人一帐,此时大部分人都不在帐中。从均替殷臻掀开帐帘。

殷臻微微弯身往里,皱起眉。

碎银和铜板摆了一地,背对他的人在翻箱倒柜找东西,听见动静猛然一顿,一寸寸扭过头。狰狞之色裂开。

殷臻和他对上视线。

看清殷臻脸的刹那,他像是猛然想起什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给他磕头:“殿下,草民张松,家中有老母亲生病,实属不得已为之……还望、还望殿下看在我兄长马革裹尸的份上,饶张松一命,不要……”他牙齿打颤,“不要将此事告诉,告诉王爷。”

殷臻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凝视着他,足足半炷香时间未说话。

张松俯伏在地上,偷偷抬起一只眼。

晋太子心善,刚来被军中混小子错认成摄政王妃都未曾降罪。他在赌,赌殷臻是不是如传闻慈良。

果然,殷臻抬了抬袖:“孤不会与旁人说。”

“从均。”他神色极淡,“给他一锭金子。”

从均:“是。”

那块黄澄澄的金子出现在眼前时张松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一把夺过来,放在牙口下狠狠咬了一口:“真的!真金子!”

殷臻只是看着他,道:“寄回家中。”

“谢殿下!谢殿下恩典!”

张松拿着金子的手在癫狂地抖,双目隐隐赤红。

殷臻沉静:“你若是有事便先走,孤来寻你营帐中另外一人。”

张松巴不得走,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揣着金子往外,就在擦身瞬间——

他停住。

“承了殿下的情,告诉殿下一件事。”

从均手中长剑出鞘,横拦在他脖颈,避免他再靠近一步。

殷臻轻声问:“你要告诉孤什么?”

“离宗行雍能多远就多远。”张松语调中带了咬牙切齿,“他是一个——疯子。”

“谁给你的胆子妄议当朝摄政王。”

殷臻表情变了,他像是忽然生了气,冷冷道:“你看起来更像疯子。”

张松咧齿,倒是笑了。头也不回迈出了帐外。

他面庞因赌而扭曲,看不清前路也不知来时路。殷臻立在原地良久,想起征兵时有多少人挤得头破血流想进摄政王军营。

“殿下,没有找到那封信。”从均低声。

殷臻:“你猜他会将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保命之物,绝不离身。”

殷臻笑:“是了。”

从均:“那摄政王为何……”

“他要去赌场。”殷臻道,“想支开孤。”

从均:“此举何意?”

殷臻反问:

“最近的赌场在什么地方?”

“肃州所辖其中一座城池青州,距此地二里地。”

“殿下要去?”

殷臻举步要走,忽而想到什么:“这张脸太张扬了。”他拂去袖上灰尘,微微一笑道,“孤该用薛照离那张脸。”

那张脸……

从均后背冷汗一茬茬往外冒。

他简直不知摄政王看见作何感想。

殷臻就是故意的。

他幼时机缘巧合师承接京中一位捏脸师,易容之术炉火纯青,可以是任何一张脸,但他偏偏用薛照离那张。

所有围在营帐外的死侍见到那张脸齐齐身躯一抖,条件反射退开一步。他们敢拦当今太子,却不敢拦摄政王帐中人。

青州以赌出名,“瀛洲赌坊”四字高悬半空,瀛洲瀛洲,入赌坊如坠仙境。

人头攒动,赌场前围了数十个彪形大汉,与人一一核验手中贵重之外,一百两价值为分界线,往上和往下分别收到红蓝二色的铭牌。

此地人流太多,鱼龙混杂。宗行雍可以对军营中有人外出赌钱的事视而不见,但绝不会亲自现身。

青州非自己人管辖,牵一发而动全身。

从均:“我们如何找到……”

“要孤找什么,”殷臻微微侧头,一线日光从他眉眼间掠过,“他会看见孤。”

果然。

他们在原地待了不到半炷香,赌坊对面茶馆立了一人,黑色窄袖上飞着青鸟:“少主请太子上楼。”

殷臻眯眼,往上看。

茶馆二楼窗被推开,宗行雍自上而下俯视他,幽深碧瞳中情绪不明。

“本王不是让你待在军中?”宗行雍手腕上串珠在窗沿有一下没一下磕,“守在帐外的人都死了?”

从进门至现在,他视线没从殷臻脸上移开过。

殷臻:“没拦。”

气氛微妙而紧张。

“所有死侍退让。”宗行雍盯了他很久,洋洋道,“太子可知这样一张脸在本王帐中出现意味着什么?”

“摄政王妃。”

“太子用了这样一重身份,”他转了转手腕,似笑非笑模样,“不该给本王一点好处?”

殷臻条理清晰:“王爷让他们阻拦孤在前。”

宗行雍:“忘了。”

殷臻:“……孤要进赌场。”

宗行雍瞧了眼日头:“再等一个时辰。”

“带你去逛逛青州的短街。”

京中街市有严格管制,关外二十七城截然不同。无数摊贩蹲在街边,殷臻跟在宗行雍身后,走一步停一步,目不暇接。

他出宫次数寥寥,出摄政王府的次数也有限。

裹着晶莹冰糖渣的红果子、奇形怪状的草编小动物,凝成琥珀色的糖人,簪钗镯首饰……

居然有人席地而坐,怀中抱着一把琵琶。

殷臻走得很慢,在见到那把琵琶时明显一停。

宗行雍袖子被轻轻一扯,他转过头。

“他为什么坐在地上?”殷臻直勾勾盯着那把琵琶,用很小的声音说,“孤从来没有见过在地上卖东西的人。”

摄政王衣角被紧紧抓住,耐心地解释:“他是卖艺。”

殷臻重复:“幕天席地?”

他对什么都感到新奇,什么都想问。仰头时乌黑眼珠极亮,下意识靠得很近。

——摄政王只在少数时候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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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他确实年纪尚轻,和他相同年纪的世家公子早走南闯北见过许多,而他待在宫中的时间实在太长,一朝储君轻易不能离京,出门动辄公事缠身,无暇出游。再如何装得游刃有余,心中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宗行雍回过神,看向那人怀中的琵琶,用青州话说了一句什么。

那人看看他,又看看殷臻,殷臻无端紧张起来。

对方笑了,大大方方地把琵琶递给宗行雍。

宗行雍接过来,问殷臻:“玩玩?”

殷臻快速地抿了下唇:“孤不会。”他有限的时间全用来学帝王之术,六艺里捡着两样勉强学了,乐器只会了常见的。

“见你好奇。”宗行雍竖抱琵琶,随意拨弦,“本王试试。”

他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精通所有乐器,弱冠之后用刀剑更多。殷臻从未见他拿过琴,闻言一怔。

“到本王身前来。”

宗行雍:“手给本王。”

他温和时似一只休憩中的头狼,利爪和尖牙都牢牢收进身体中。

殷臻犹豫了一会儿,伸手。

“放这儿。”

宗行雍把他手压在了琴弦上,低而清晰的乐声从指尖迸发。

声音如玉珠碎盘。

和琴音很不同的声音。

殷臻没忍住多勾了一下。

声音骤尖,他吓了一跳。

宗行雍笑了,夸他:“回京后本王有空教你,你这么聪明,一定一学就会。”

他语气并无不耐。

殷臻安静下来,低低“嗯”了一声。

一个时辰后,赌场被围。

宗行雍做事绝无可能低调,他确认张松和孟忠梁二人都进去后直接带兵围了赌场。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赌徒并拢了光-裸大腿——他刚输掉最后一件裤子。

殷臻视线一一扫过,看见了队伍末端的孟忠梁。

并不如想象中惊慌。

“张松不在。”他抬眼看向赌场正门口——那里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激烈地跟蚩蛇说什么。

“赌场少东家,闻息风。”

宗行雍嗤笑道:“这一个时辰,看来张松运气不好,输了一条命。”

“从他手中拿人很麻烦?”殷臻问。

“说容易也容易。”宗行雍顺手把他衣襟往上提,免得风灌进去,“赌赢他。”

一走近,闻息风正据理力争:“你以为你是摄政王?如此跟本公子讲话。”

他将手中骰子往地上一扔:“本公子这地除了那煞神拔剑抵在本公子脖子上说要闭门,皇帝老子来都不管用。你又算哪根葱。”

殷臻和蚩蛇双双眼神古怪。

明显宗行雍看起来就像是领头人,他一出现闻息风上上下下打量他,不屑道:“你又是什么地方来的兵痞子,不知本公子堂姐就要做肃州城城主夫人?等本公子在她那儿告上一状,顷刻叫姐夫铁骑捉了你的人,通通关去下大牢。”

殷臻:“……”

多少有些胆大。

他用一种同情混杂怜悯的复杂神情注视闻息风,闻息风这才察觉到他,皱起眉:“喂。”

按道理说,他和殷臻素不相识。

闻息风抓住胸口金貔貅往里塞,瞪眼打量他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完了。”

殷臻稍稍一顿。

“我姐夫最讨厌你们这种长得文弱的中州人,他十多年前被一名瘸腿庸医治瞎了眼,至今那庸医的脸还贴在肃州城墙上,被一把鱼肠剑贯穿。你来此地,没有打听一下此中纠葛?”

瘸腿,庸医。

殷臻想到一个人,缓缓转头,看向宗行雍。

宗行雍负手道:“本王来找人。”

“今日有人拿着朝廷官家印的一锭金子来赌钱,被扣下了。”

“本王”二字一出,闻息风人差点跳起来。他惊疑不定地瞧着宗行雍:“本本本王——?”

宗行雍和蔼:“可有不妥?”

他娘的,闻息风当机立断一步跨回门槛:“关门!快关门!”

“小风,不可无礼。”赌场内有人斥道。

关了一半的赌场门缓缓打开,人群中孟忠梁趁人多混乱抬脚就欲走。

后背一凉。

殷臻道:“孟将军走什么?不留下看看孤为何要找此人?”

孟忠梁勉强笑道:“多年不见,殿下风姿一如当初。”

殷臻收回剑,对他话中深意充耳不闻:“孤让你待在这儿,你最好一寸别动。”

与此同时,他看向“瀛洲赌坊”牌匾下的人。

赌坊的真正主人,闻春。

他约莫三十出头,标准的习武之人身材,声如洪钟:“原本只是行个方便的小事,但瀛洲赌坊有自己的规矩,王爷口中之人欠了在下千金,得按规矩办事。”

宗行雍慢悠悠:“哦?什么规矩?”

闻春拱手道:“你们若是能赌赢我,这人才能带走。”

“若是输了,”他微微笑着说,“都留下剁手。”

“不知王爷和……那位一道前来的贵人”

“谁愿和在下赌一局?”他缓缓道。

殷臻立在瞧热闹的人群中央,和他对上了视线。

“东南西北各个方位都有,约莫三十人。看身手二品以上刺客,人多尚可遮掩一二,一旦进入赌坊,殿下会暴露在攻击范围内。”从均在他耳边道,“目前尚不清楚是赌场内的杀手还是国相的人,殿下千万小心。”

殷臻揣着手,诚实道:“孤不会赌。”

闻息风瞳孔剧震,看向他老舅,结结巴巴:“孤孤孤什么玩意儿?”

“十年前也有人对在下说过这样一句话,但他赢了。”

闻春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老手总会马前失蹄,新手倒是能出其不意。”

“既然闻老板这么说了。”宗行雍道,“本王就不参与了。”

殷臻幽幽:“你想被剁手?”

“到时候一人少一只,多相配。”

“……”

“想赢?”

宗行雍低头,循循善诱:

“亲本王一口,赢给你看。”

殷臻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没赢你就找孤要奖励?”

【作者有话说】

稍晚还有,这章补昨天的

为什么总有欠了很多债的感觉呜呜呜呜

第29章29

◎“再说一句,一刀杀了你。”◎

——“没赢你就来找孤要奖励?”

真有趣。

他把一个前提条件变成事后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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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赢了还不知道有没有。

宗行雍倒也不觉得被冒犯,眉梢轻挑道:“太子最好信守诺言。”

闻春道:“二位请。”

赌场内很大,一层全敞开式,二层做了厢房隔开。闻春给他们上茶,殷臻低头刹那,嗅到雨前龙井清新怡人的味道。

看样子这赌场赚了不少。

“怎么赌?”他手指压在桌面,问。

闻春道:“来者是客,闻春经营赌场生意大半辈子,不好说出去叫人笑

话,太子选吧。我那侄儿与您一般年纪,正正好赌一局。”

“世间赌法,但凡有记载的,殿下尽可一提。”

闻息风本来在他身边缩着,嘴中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猛然被点名吓了一跳。

他和殷臻不同,自小在赌场中混迹长大,五岁能靠耳力辨认骰蛊中色子大小,八岁坐上赌桌横扫八方,十三方圆十里内再无敌手,从此声名远扬。

关外二十七城极乐坊与瀛洲赌坊,并称两大销金窟,一旦踏入,有去无回。

杯中热意熏然。

殷臻指尖拢着瓷杯,视线很淡:“骰子。”

他确实不沾赌,对赌的了解仅限于比大小。但他见过宗行雍赌——什么时候不记得,但结果记得很清楚,宗行雍赢得了三座城池和一座铁矿。

殷臻只有一项东西强于在座大部分人。

他善学。

上至帝王之术,下至街边杂役,好的坏的,什么都学。

“孤不擅此物,比大小即可。”他说话不快不慢,和摄政王肆意坐姿截然不同,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仪态标准苛刻。

“三局两胜。”他看向闻息风,唇边浮现笑意,“你要与孤赌吗?”

赌场光线昏暗,人驱散得差不多。赌徒没人愿意坐下来喝茶,这二位不一般。闻息风能见到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灰尘,雕花深木上坐的人偏头看他,衣袖素白宽广。眼如清水明亮,眉细而长。唇淡红。

闻息风突然忘记他问了什么。

他头顶是赌场十几年不变的庸俗雕花,深红廊檐上刻着牡丹、梅花或是昙花?也可能是一段故事,红拂夜奔亦或吹箫引凤。

平时只觉艳俗,此刻却生出不同的风月意味来。

可能是一瞬,也可能过了很久,他终于成功吸引摄政王兴趣。

自上而下的视线犹如刮骨刀,随即而来的压迫感犹如大山,闻息风双腿一软。

“看什么?”

摄政王诚心发问:“眼珠子不想要了?”

闻息风喉咙一紧,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赌。”

“你侄子这双眼睛。”宗行雍对一直作壁上观的闻春道。

“若他输了,本王一并带走。”

闻春:“若他输了,一双眼睛要也无用。”

殷臻皱眉。

“闻掌柜是爽快人。”宗行雍沉沉笑了,“倒是令本王想起一个故人。”

“太子。”

沉闷珠串敲在扶手上,一道声音贴着殷臻耳边响起:“别用那种眼神看人。”

宗行雍抵着后槽牙:“本王会忍不住动手。”

美色一贯对降低警惕有强烈作用。

殷臻充耳不闻,端着茶杯,上半身远离他。

“孤要怎么赢?”他问。

宗行雍懒散往后靠:“想怎么玩怎么玩,玩开心,剩下的事交给本王。”

殷臻坐在赌桌上。

公平起见,他们拉了人群中随意一人摇骰子。

比耳力而已,闻息风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

堂下挂了一串风铃,殷臻去推开了窗,新鲜空气飘进来,黄昏时分,隔壁有女儿出嫁,敲锣打鼓声一阵强过一阵。

闻息风在赌桌上九成的把握来自先天的听觉,不管从什么地方,来之前殷臻一定得知了这件事。

宗行雍莫名笑了。

太子啊太子。

从进来那一刻恐怕就在想如何赢。

真是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突如其来的变故显然打破了闻息风的节奏,他看向一旁和宗行雍同座的闻春,嘴唇嗫嚅了一下。

第一次,殷臻忽问:“少东家确定,不改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我。

闻息风心想。

听觉受到干扰后他心中本就摇摆,全凭运气太过侥幸,谁都无法保证老天爷会站在谁那边。敲锣打鼓声越发靠近,一千蝉鸣蛙叫在脑海中。

“我听错了吗”,太不禁怀疑自己:刚刚似乎有一枚骰子和蛊壁产生了细微、不易察觉的摩擦,变故会不会就出现在我没有察觉的那一秒。

不对,他或许是为了干扰我的判断。

闻息风深吸一口气,坚持道:“大。”

殷臻:“小。”

骰子开。

闻息风睁大了眼。

二二一。

小。

第二次。

殷臻又随口:“确定?”

闻息风咬牙:“大。”

一二三。

大。

殷臻同样猜对了。

豆大汗珠从闻息风头顶落下,他能感觉到充满盐分的水糊住了自己眼睛,剧烈的疼痛和酸胀齐齐涌上来。

他咬紧了牙,齿关节嘎吱作响。

“大。”

殷臻依旧道:“你确定?”

他每一个字句压得轻飘,仿佛悬在空中。闻息风无法从他面上搜寻出关于骰子的任何信息,不管点数大小如何,他眉间神色毫无变动。

——一国储君。

喜行不露于色。

闻息风瘫软在椅上:“我认输。”

他盖住眼睛:“殿下听觉很好。”

“孤从来只做一件事。”

殷臻摇头否认:“你心不沉,注意力不集中。”

根本不用再找张松,被压制的孟忠梁眼看穷途末路,一跃而起挣脱舒束缚,撞开人群往外冲。

殷臻即刻抽身往外,他一把抽走身边最近人后背长弓和箭筒。宗行雍眼前一阵风卷过,手中茶盏漾起涟漪。

他极轻地眯眼,看向殷臻离开的背影。

蚩蛇:“少主。”

“跟上去。”

“吁——”

五里路。

马停下,殷臻左手持弓,冷锐箭尖对准孟忠梁后背。

“孟忠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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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字一句。

孟忠梁霎时如同被按下暂停键,颓然松了双肩。

他勒着缰绳回身,望着殷臻的眼忠闪过痴迷,语调急速:“久闻太子箭术,百步穿杨,下官……我今日是否必死无疑。”

殷臻拉弓,瞄准,道:“是。”

“四年前太子令我与薛进随军出征,如今我在军中声望远高于薛进,为什么死的人是我。”他不甘道,“薛进区区左将,根本无法撼动宗行雍在军中地位。”

殷臻终于一停。

“孤是让你一步步往上爬,”他思索片刻,不解道,“没让你通敌叛国。”

孟忠梁咬牙道:“最后一个问题。”

殷臻隐隐不耐:“说。”

“殿下既然愿意给滂水之战做人证,便是和摄政王早有合作,又为什么在他身边处处安插眼线。”

“孤告诉你一个道理。”

殷臻叹息道:“孤不信任何人。”

“只信看得见的东西。”

他说完松手,耳边骤然掠过一道疾风。

箭矢破空而去,刺破皮肉声传来。

不是他手中那一箭。

殷臻骤僵,梭然转头。

“殷臻。”

宗行雍立在他身后,长弓放下,分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下次杀人灭口——”

“记得更快。”

电光石火间殷臻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都听到了什么,从什么地方开始,从“孤四年前安插人”开始,还是“孤什么都不信”那句,他会不会认为当年滂水之战是孤授意孟忠梁所做,如今孟忠梁已死,死无对证。

他放下弓箭,刚要开口说什么,眼神蓦然一变。

埋伏在赌场外的那批刺客。

宗行雍反应比他更快,跨上马背一扯缰绳一把捞住他腰:“走!”

殷臻身体骤然腾空,左手还拿着弓。

“三十七个人,”他眯眼,极其迅速地,“弓箭手十一,其余是剑。”

“能甩掉多少?”

宗行雍:“二十。”

殷臻:“剩下交给孤。”

他侧身从马侧长筒中抽箭,极快点数。

箭筒中不多不少,正好十一。

没有失手的机会。

马背上难以保持平衡,他只能尽力一试。

殷臻眉眼冷峻。

他连射七箭,全部落在马腿上。

“一箭不空。”背后马蹄声减少,宗行雍倏忽笑了,含义颇丰,“本王当初以为你什么都不会。”

殷臻一句废话没有。

他有些喘,体力渐渐跟不上。

“能打赢几个?”他勉力去够最后一支。

“不止这些人。”宗行雍道,“甩掉一个是一个。”

“射空了。”殷臻手指发抖,果断,“来杀你的,跟孤没关系。”

宗行雍:“……怎么不是杀你的?”

殷臻逻辑清晰,理由充分:“孤一个弱得不行深宫太子,劳烦不动这么多人。”

“……”

他看过这一片的地形图:“前面沼泽,陷进去一个是一个。”

殷臻扔了弓箭挽袖子:“过了下来打架。”

舆图宗行雍比他更清楚,勒马转弯,马前蹄高扬,张扬大笑:“正有此意。”

一柱香后,死伤遍地。

摄政王以一敌百所言不虚。

殷臻提着从死人手中夺来的剑,剑尖垂地,往下滴血。

他真是累极,靠坐一棵枯树边喘气。

天色彻底暗下去。

横七竖八的尸体成半包围状在他身边散开,秃鹫被血腥味吸引而来,起初是一只,后来成群结队大片,栖息在一具具尸体上。

不详刺耳的鸟叫久久盘桓。

宗行雍拖着重剑行走在其间,惊飞只只秃鹫。

“干什么?”殷臻靠在树下问。

刚杀了人,宗行雍身上戾气未退,夜幕下身形犹如鬼魅:“有一人未死透,都会给本王招来数不清的麻烦。”

“张隆的人?”

“这世间想本王死的人多了去。”宗行雍轻慢。

他完全没有受伤,只衣袍上溅了数不清的血迹,暗沉而深地泅做一团。

巨大昏沉天色下,孑然一身。

殷臻倏忽顿住。

他撑着剑起身,往前走。

这里远离军营,同样远离任何一座城池。

“嘘——”

殷臻脚步一停。

“第二波。”

宗行雍幽幽:“没完没了。”

“半里路,有一座村庄。”宗行雍摘下腰间令牌扔给他,“找人。”

村民根本无法和训练有素的杀手抗衡,无马情况下在最短时间内返回至少一个时辰。

殷臻没接,松了剑揣起袖子,双手交握。

他指尖有点冷。

“冬日,附近有村落,也有野兽痕迹。”他看着宗行雍道,“赌一把。”

“猎户陷阱。”

宗行雍幽绿色眼瞳盯着他,半晌,洋洋一笑。

情况不好不坏,那批剩下的刺客确实掉进去了。

他们掉进另一个。

周边是干裂坚固的土地,夜晚冷风猖狂,如虫蚁生生钻进骨头缝里,啃噬掉仅剩温度。荒郊野岭,洞坑估计是用来捕猎大型野兽,挖得极深,足有三人高。

手中刀片无法支撑足尖力道,殷臻抬头朝外望。

他小腿已经感受到无法抑制的寒冷,脚底板生出的刺痛压迫神经,膝盖惊跳。

照理说,这深坑宗行雍应该能出去。

殷臻表情慢慢变了。

除非他受伤。

滚下来时他听见一声闷哼,当时只以为是压在他身上,看来不是。

这种捕兽陷阱中一般会有木签、竹签或铁钉,最糟糕的是上面有毒。坑太深,最下一截淹没在无止境的黑暗中,根本无法看清。

殷臻少见有烦躁的时候。

强烈的、令人胃中翻涌的铁锈味散开。呆在这里等人,不出半个时辰会先招来一头野兽。

不能坐以待毙了。

黑暗中难以看见彼此眼睛,殷臻一步步往宗行雍的方向走,手中刀片焦虑得甩出残影。

“本王一直忘了问一件事。”

宗行雍声音平稳,如果不是愈发浓烈的血腥味,很难想象他受了伤:“太子四年前至摄王府,最初目的是——”

“想杀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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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臻:“孤不信你,这和孤想不想杀你没有关系。”

他停在了宗行雍身前,蹲下去。

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殷臻全凭感觉,伸手摸索。

他肩头一沉。

伤口感染造成的高热,身侧人吐出的呼吸浑浊而滚烫,殷臻微微侧过脸,湿热气息缠绕在颈侧。

宗行雍语气中带着奇怪的笑意,在黑暗中准确抚上他侧脸,神色莫测道:

“想杀本王,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有血从脸侧往下滴,滴在他肩膀上。殷臻肩膀迅速被濡湿,血腥味久久不散。他心跳放得极缓,极缓。冰凉气息和北地寒风一同灌至他耳畔:

“本王很久之前问过你,有没有情动过。”

“太子说从未,本王就当真了。”

“本王受了伤,总要一桩桩,一件件,千倍百倍讨回来。”

“一旦本王出去,你终生都逃不掉。”

很久很久之后——

“再说一句。”

殷臻喘息着道:“一刀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迟了一丢丢,榨干(躺下

第30章30

◎“孤、要、上、你。”◎

这句话落地后,宗行雍居然真的闭上了嘴。

他盯着殷臻,仿佛在思考什么。

殷臻没管他,开始在他身上摸索到底伤在什么地方。漆黑一片,他隐约只能见到一点微弱的衣襟亮光,全靠感觉往下触碰。五指从下巴开始,从脖子到胸口,从起伏胸口到硬梆梆腹肌,再往下……

手腕被一把抓住。

虽然看不见人,殷臻还是垂眼,和黑暗对视。

“殷臻。”

宗行雍幽幽:“你往什么地方摸?”

殷臻简洁:“伤口。”

“……”宗行雍费解,“你不能问本王伤在哪儿,非要上手摸?”

殷臻手腕一挣脱,很快找到了伤口,在小腿,一共两处。宗行雍身上大量的血腥味应该来自别人,他心中稍定,冷静地判断失血程度和血液体量,然后抬了下头:“有毒吗?”

“不是毒。”宗行雍懒懒抬了下手,向他展示自己无力的关节,“是迷药一类能让野兽失去争扎力气的东西。”

殷臻摸到一手粘稠湿热的血,他眼睫毛一颤动,从宗行雍衣衫下摆“撕拉”下一块布。

“不是怕血?”宗行雍问他。

殷臻:“看不见。”

血缓慢止住。

能做的都做了,殷臻权衡了一下洞的高度和宗行雍腿上的伤,决定等。

时间一秒秒流逝。

“箭学了多久?”宗行雍问他。

一片寂静中,彼此心跳清晰可闻。

殷臻有一点点冷:“不久。”

他时间有限,必须花在刀刃上。骑术和箭术最精,夜以继日高强度的训练折磨出来的结果。从他想要皇位那一刻开始,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为了同一个目标。

过了一会儿,他说:“孤去大金寺是第一次出宫。”

当时费了点功夫才打听到摄政王行踪,为了避人耳目易容。

“本意是和你谈谈。”

“后面的事……”他顿了顿,道,“孤在摄政王府能第一时间得知所有官员动向和立场。”

宗行雍的书房对他全然敞开,不如说整个摄政王府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不是宗行雍毫不设防,是摄政王足够自信。

殷臻:“孤不是去杀你。”

他身上有坚硬和柔软交织的奇异气质,微微弯着身,双手环膝,绸缎刚抽下来给宗行雍绑伤口。长发如瀑,铺满整个后背。

“也没让孟忠梁杀你。”

该解释的都解释完了,殷臻不再开口。

宗行雍不知道信没信,问:“腿怎么回事?”

在摄政王府那两年能跑能跳,逼急了还给他翻个墙,从院墙一颗高大柿子树上纵身往下跳。

“南下江州治水。”殷臻轻描淡写,“雨季潮湿。”

一点微薄月色映在洞壁上,映下菱形光斑。

宗行雍少见这么沉默,殷臻甚至有几秒怀疑猎户给他下的是哑巴药。不由得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宗行雍低笑了声。

“真不杀本王?”

问了一遍问二遍,烦不烦。

殷臻:“现在不。”

现在不,以后不一定。

“那走吧。”宗行雍从地上站起来,松了松腕骨,发出“咔嚓”一声响:“出去。”他右腿确实受了伤,不过不至于站不起来。

殷臻呆了一瞬。

“骗你的,没毒。”宗行雍毫不费力将靴中匕首往洞中央一掷,匕首不断震动,狠狠钉进内壁。

“怎么总上当。”

殷臻冷冷:“你有病。”

宗行雍托着他腰往上举,好脾气:“有病有病,本王是有病,一切错都在本王……脚上别踩空,用点力。”

殷臻上去后蹲在洞边,他没注意,撒下去一把土。宗行雍衣领里勾进去少许,突然想到什么,面色复杂地仰头:“本王来凉州城主府第一日,头上屋顶年久失修,掉下来一截灰。不会是……”

殷臻清咳一声,看天看地就是不往下看。

宗行雍:“……本王知道了。”

“当时本王说了句什么话。”他似笑非笑道,“不就是说本王在中州早有妻室,太子不满意?”

他俩一人在坑底一人在洞沿,明晃晃月光漏下去。殷臻抿紧了冰凉的唇,他显然又不高兴了,干巴巴:“没有。”

宗行雍插着那截匕首往上爬,还有精力开玩笑:“真话,本王跟太子只差一杯交杯酒。”

殷臻瞪着他:“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话是这么说,宗行雍爬上来时还是伸手拉了一把。

指骨细长,瘦如莹莹竹节。脉搏在指下跳动,微弱但有力。

宗行雍没忍住笑了下。

没中毒是好事,所以被骗也没什么。跟他在一起久了,很容易猜出他大部分的心理活动,这人生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通常因为一些很离谱的原因——至少在摄政王看来很离谱,譬如不洗手脱他外衣,生气的原因居然不是他动手动脚,是他没在跟前洗手。

背上牡丹勉强算是好看,气了几日压根忘了有这一回事。摄政王口头保证以后伺候他沐浴更衣,绝不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事儿揭过去了。要吃柿子要吃螃蟹,又懒得弄脏手,于是接受投喂,只要宗行雍凑过来亲他时不吃掉他嘴里太多食物,他就不炸毛。秋天时掉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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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门边一根根数,数到一百根被兴致上来的摄政王往榻上拐,晕了也不生气,第二日睁着红肿的眼睛告诉宗行雍,每日晨跑。

根本起不来,特指把人缠住的摄政王。

很有趣,也很好玩。

不止在摄政王府时喜欢,如今的殷臻他仍然喜欢,且更甚。从前宗行雍觉得有趣,当府中多出只娇生惯养的猫,爱宠说到底是宠,他不需关心宠物的喜好心思;这种固定思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改变。但现在,摄政王忽然隐约认识到,不能。

宗行雍从来没有在乎他人感受的习惯,此时月色太好,神差鬼使,他开口:“在本王府中那一年,开心吗?”

殷臻一顿,无声地望向宗行雍。

宗行雍没有逼问的意思,又道:“开心吗?”

他没能听到回答,马蹄声自东面响起,一群衣袖上绣青鸟纹饰的死侍策马疾驰而来,悉数翻身下马,顷刻在二人面前跪了一地。

蚩蛇额头上冷汗冒尖:“少主——”

从均随后而至,急切地看向殷臻:“殿下!”

殷臻唇原本要张开,倏忽紧闭。

“嘘,噤声。”宗行雍一抬手,侧头,“太子?”

殷臻:“答案不重要。”

“不重要?”

火把林立。

“死一个太子罢了,对本王来说不是困难的事。”

“死了太子,留下殷照离。”

跳跃的深橘黄光影中,殷臻彻底看清了宗行雍的脸。他一手压在脖颈后,遗憾地淡笑:“太子应该庆幸,本王改了主意。”

殷臻后脊背悚然一凉:“你打算做什么?”

宗行雍温和道:“说错一个字,太子丧讯在三日后午时抵达京城。等本王大胜回朝那日,迎你进府。”

可惜。

他从“孤从来没有过太子妃”还有“孤不想杀你”两句话中获得了全新的、从来没有的感受,这种感受对他的吸引力远超过把人困住的欲望,快感超过杀人。他并不能具体明白那是什么,却有探究的兴趣。

他决定等一等。

至少搞清楚那是什么。

殷臻笑了一笑,调子压得慢极:“宗行雍。”

“真有那么一日,你会死在孤之前,孤保证。”

头顶乌云遮蔽的弯月露出尖尖一角,恰似当年月光。

而他们都不是当时人。

“殿下,可有受伤?”

“没有。”殷臻揉了揉眉心,“张松如何了?”

从均:“押进军营牢狱等待问审,拖出来时没了手。”

“军中遣返后将无处可去。”

殷臻并不意外,他走在回军帐的路上:“赌坊主人闻春,查到什么?”

“此人神秘,十几年前落脚青州,开了赌坊。属下探查消息时听到一件事,闻息风有时叫他舅舅,有时又叫他伯父,还有人说他们曾听闻息风叫他姐夫。”

“能知道先后顺序吗?”殷臻沉吟片刻。

从均摇头:“不知。”

“闻息风看上去不小,他要嫁入肃州城主府的堂姐,可有此人。”

“确有此人,双十年华,据闻两家已在议亲,婚期定在下月初八。”

殷臻慢慢摩梭自己右手凸出的腕骨。

肃州城城主江清惕,今年三十有七。他厌恶中州人,因为十几年前被中州来的庸医治瞎了眼,闻息风说他舅舅讨厌文弱病秧子,问他为什么没有跛脚……

医术、跛脚、文弱。

周围有一个人完美符合所有条件,而他近日在凉州城出没。

殷臻:“江清惕如今还未成亲?”

“未曾。”从均给他肯定答复。

殷臻想不到:“十几年不成婚的人一日忽然要成婚,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从均老老实实:“属下不知。”

“公孙大人若是在,应该会知道。”他道。

公孙良一路押着图鲁回京,他在对方手中吃了不少苦头,从把对方推上囚车开始摩拳擦掌。

殷臻:“隔日去城墙上撕一张庸医的通缉告示。”

他脚步一转往宗行雍帐中走,正好瞧见从门口出来的阙水。

阙水停下,笑着冲他道:“殿下这几日见着气色好些了,想必是药有些用。”

殷臻视线在他跛腿上停留。

“孤有一件事想请教。”

阙水将医箱往上提:“殿下去我帐中喝一杯?胡地烈酒,馋这一口许久了。”他回头瞧了一眼,露出狡黠的笑,“别告诉摄政王。”

殷臻双手交握,认真道:“孤甚少沾酒。”

“一点点,不碍事。”阙水道,“驱驱寒。”

阙水帐中有草木清香,混着单薄药材气息。他腰间拴了个钱袋,上边绣了常见的鱼鸟纹样,里面鼓鼓囊囊,放着的东西不像钱币,像棉花。

真是烈酒,酒气熏人。

殷臻面前放了白玉杯,里面盛着浅浅一层琥珀色酒液。阙水不知在里面放了片什么草叶,小船儿一般从这头滑到另一头。

“见怪,没来得及收拾。”阙水稍微整理了案几,露出一块空地,“殿下请坐。”

杯中酒加了一片小小叶子,怎么这么好看,殷臻低头瞧了一会儿,心想。

“殿下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一会儿我怕有人来帐中找人。”

殷臻自动忽略后半截话:“你来过此地?”

“来过,”阙水将袖子卷起,伸手去给眼前草药做分类,有一搭没一搭回他的话,“好多年前,随当初的主人一起来关外,待了段时间。”

“来做什么?”殷臻问。

他一点儿不客气,有问题真问。

倒也不让人觉得讨厌,比坐这里半天打太极好得多。

阙水笑了:“来给一个父母双亡哭瞎了眼的少年治眼睛,那时我医术不精,把人治瞎了。”

酒的味道在鼻尖散开,殷臻觉得喉咙干,微微舔了舔下唇。

“肃州城城主江清惕?”

阙水将草药放进捣药罐中,细细地转:“如今我的通缉告示恐怕还贴在城墙上。”

殷臻伸出指尖碰了碰杯壁,一心二用:“可他没有瞎。”

“是没有瞎,殿下。一年后我又回来,把他的眼睛治好了。”阙水耐心回答每一个问题,“没等他睁眼就走了,他还以为害他的和治他的是两个人呢。”

“下一个问题孤不知道能不能问。”

阙水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

殷臻道:“孤问你,你自然也能问孤。”

一点君臣的架子都没有,阙水见过的上一个王公贵族让他在雪地跪了半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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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

那人最后死了。

“殿下先问吧。”他对殷臻道。

毕竟是别人身体上的残缺,殷臻指甲盖压在瓷杯上,为了缓解紧张喝了一口,辛辣感自舌尖喉头炸开,他差点被呛到,以袖掩唇咳嗽:“咳咳……咳咳。”

“孤想问……你,”他缓了会儿,道,“脚是怎么跛的。”

阙水三言两语交代:“我以前的主人是一个毒师,他效忠权贵之家,当年我们任务失败,他死了,我受到波及,逃跑时腿上留了伤。”

“被少主救了。”

殷臻坐直了身体,刚刚那口穿肠入喉的感受很好,他没忍住瞧了眼酒杯。

又瞧了一眼。

缩在袖中的手冒出指尖。

“轮到你了。”他正襟危坐道,“你有什么想问孤。”

“不是什么大事。”阙水道,“想问殿下知不知道少主帐中那个半人高的木箱子中装了什么。殿下要是看了能告诉我,那就更好了。”

殷臻想了想:“孤看了再决定能不能告诉你。”

阙水不置可否,他看了殷臻面前见底的酒杯:“殿下今日应该能睡一个好觉。”

殷臻尚不能明白他话中深意。不过此时帐帘被一把掀开,一道寒风涌进来,吹的他打了个哆嗦,宗行雍那张黑如锅底的连出现在面前。

——好怪,他是怎么一下在外面一下在里面的,殷臻头脑不清醒地想。

他揣着袖子端坐,睁大眼。

宗行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的不对,倒是先闻见空气中极淡的酒香。他拿起酒杯嗅了嗅,脸上表情变得奇怪:“你给他喝了酒?”

阙水:“不多,刚好够睡一觉。”

宗行雍:“明日本王找你,江清惕大婚,给几家氏族递了请帖。”

阙水分错了草药,仔仔细细挑拣回来:“知道。”

“你不去?”宗行雍道,“请帖递到本王手中,让转交阙氏阙水。”

阙水:“再看吧。”

——殷臻上一次喝酒在摄政王记忆中没那么清楚,喝太多,既然没喝太多事情应该不大。摄政王心存侥幸这人喝醉了应该不会因为洞中话找自己麻烦,心安理得又带忐忑地把人带走了。

殷臻这时候还显得很正常,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只不过出帐时绊了一跤,趔趄了一下。

眼疾手快扶住了。

从这里到宗行雍营帐,一路上殷臻没说一句话,安静得反常。他脚步较平时迟缓了些,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宗行雍还有堆破事要处理,他一箭给孟忠梁留了活路,对方的口供和张松手中物证要一同拿出来。

殷臻又占了案几一个角,静静地观察。

不知道长什么样的下属问:“王爷,我们是不是照原本计划先潜入肃州城内探查一番?”

什么计划,孤不知道。

殷臻眉心皱起来。

汇报的下属一张削瘦的唇开合,殷臻勉强捕捉到关键词:城主大婚,城门敞开,戒备较松,装作来往商旅,或许可以一试。

宗行雍:“先这么做。”

嘴上这么说一直在观察殷臻动静,没听见一句有意见的话,眉梢挑起来。

他府中倒也有琼浆玉液,殷臻下过酒窖,喝多了闷头就睡,一点不惹事。相比之下这次太少,没到能把人醉晕的程度。

宗行雍试探地喊了声:“太子。”

殷臻迟半拍地扭头。

跟他四目相对。

“你不去?”摄政王问。

殷臻没说话,抬抬下巴:“箱子里装了什么?”

口齿清楚,看来没醉。

宗行雍漫不经心:“自己去看。”

殷臻扶着桌案站起来,走一条笔直的直线来到箱子面前,那箱子半人高,底部褪了漆,大约是常年跟着辗转的缘故。

箱盖重,殷臻反应一会儿,站在那里不动了。

接着转头,看宗行雍。

“打不开就别看。”宗行雍懒懒,“本王腿伤了,走不过去。”

殷臻目光落到他腿上,往回走。

他坐到跟刚才一寸不差的位置,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不动了。

脑子里神游天外,想肃州的事。

然后:“你打算怎么进去?”

宗行雍:“有个交好的胡地人,七日后要带着货物进城一趟,乔装。”

“怎么,太子想去?”他准备就寝,开玩笑,“他有个夫人,要跟他一道。太子要女装,也不是不行。”

殷臻一直静静坐着,此刻仿佛突然回了神,凑到他领口嗅了嗅。

靠得极近了。

宗行雍面前是一排睫毛,蝶翅一般扇动。

他视线顺着殷臻微敞领口至一线玉色锁骨,顿了顿。

用怕惊扰的声音问:“找什么?”

“土。”

他埋头专心致志找了会儿,把宗行雍衣襟翻得乱七八糟,还提起来抖了抖,没见着一点灰尘,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不见了。”

宗行雍任由他在身上翻找,终于没忍住:“……本王换了。”

以殷臻现在的大脑的清醒程度还需要消化这几个字,他脑袋晕人也晕,一个宗行雍在眼前模糊成无数个。

“一二三。”他正儿八经数数,冲宗行雍灿然一笑,“八个。”

他褪去了易容,刚洗过脸,如清水出芙蓉,眉眼弯着,不停笑。

宗行雍把他脑袋按住,哑然道:“阙水到底给你喝了什么?”

不对,上次他在酒窖喝了太多,说是醉了不如说是晕了。

这是真喝醉。

殷臻一听这话像是触发什么关键词,猛然捂住嘴,小声:“不要告诉宗行雍。”

“……”

摄政王磨了磨牙:“为什么?”

殷臻左顾右盼上看下看,谨慎地:“他……烦。”

真就除了“烦”“滚”没别的话骂人。

怎么看怎么招人疼。

第二日醒来恐怕要羞愤得一剑杀了他。

不管,那也是明日。

宗行雍捧起他脸狠狠亲了一口,“啵”一大声。

殷臻立刻露出僵住的表情,狠狠擦了下脸。他藏在发间的耳朵红透了,可能是热,默默伸手,遮住了耳骨。

他皱眉:“你把口水蹭到孤脸上了。”

“擦干净。”他命令。

宗行雍弄来一张湿帕子给他擦脸,索性擦了整张脸。摄政王第一次伺候人,不熟练。殷臻被闷得难受,把帕子没收,盖在头顶。

“本王出去找人给你熬醒酒汤,待这儿别动。”说完宗行雍要走,又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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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回头,“数十个数本王就回来。”

“不。”

殷臻忽而惊醒,一双漆黑瞳仁直勾勾盯着他,眼尾因酒气而熏红,拖出长长一条艳色。

他一把抓住了宗行雍衣角。

灯火晃动下美人面如芙蓉,眼中流出的魅意令人心惊。他什么都不做,光是待在榻上,摄政王就有什么都捧到他面前的冲动。

宗行雍喉结上下一滚,

阻力大,他走不了,故意逗他:“怎么?太子舍不得本王?”

这人实在讨厌,什么都不会告诉他,为什么孤不能做?

殷臻拽住他衣角的手用力。

他抿唇,气沉丹田,积蓄反抗力量。

宗行雍跟他对视,听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表达诉求:“孤要……”

真稀奇,五年来他从未对本王提过要求。

这时候摄政王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他哄着人道:‘要什么?说出来,本王都满足——”

戛然而止。

殷臻铿锵:“上你。”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连载日更不适应,听取大家意见决定隔日更六千,只多不少。固定时间十二点,只提前不推迟。下一章在后天中午十二点,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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