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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31
◎嘘——◎
——“孤要上你”。
这四个字一出,帐内落针可闻。
宗行雍耐人寻味:“想上本王?”
殷臻无所察觉,坐姿端正,眸光皎洁。
他喝醉后变得大胆,警惕性直线降低。直勾勾而冒犯地盯着宗行雍一双墨绿瞳仁,眼含春水流波,情意含蓄。
油灯一晃。
宗行雍倏忽转身,往帐外走。
蚩蛇抱刀守在帐外,迅速站直,听见他交代:“明日所有事交给于疆,午时前本王帐中不得有人靠近。”
“从均给本王拦住了。”
蚩蛇一愣,很快道:“是。”
“两桶热水,一桶立刻抬进来,能多快多快。”宗行雍把珠串摘了往他怀中扔,言简意赅,“叫素溪,本王找她。”
他说完没有停顿,折返帐中。
帐内碳火温暖,帐外寒风凛冽。
宗行雍目光牢牢锁住殷臻,走至近前松了松手腕,重复问:“在上面?”
殷臻没来得及回答他,顿住,向下看。
宗行雍在他面前屈膝半蹲,左手扶住他小腿,右手托住他锦靴,略微一用力脱下来。
接着是雪白的绸袜。
指腹热度透过薄薄一层丝绸传至脚跟,殷臻忍不住回缩:“你唔……”
宗行雍护住他后颈凶狠地吻。
口中空气被野蛮掠夺,不留一丝缓冲。身后是软榻,殷臻被迫吞咽,提不起一丝力气。他变得茫然,手指蜷起又松开。
“本王四年没碰你了。”
宗行雍慢条斯理将袖子卷起,视线一寸寸扫视他全身,宛如恶龙巡视自己的领地。
“——在此前,太子要清醒清醒。”
帐外素溪声音平稳:“少主。”
宗行雍大步往外,扫过素溪手中东西。他显然没什么耐心。素溪领着一众侍女深深弯腰,欲言又止。
宗行雍:“本王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拿了东西往回,帐帘唰然落下,遮挡住一切情形。
他很快返回榻前,单手把殷臻抱起来,殷臻身体悬空,抓住他肩膀,那里的血管在掌下跳动。
殷臻微愣,侧头去瞧他,见到他脖颈青筋忍耐暴起。
“哗啦——”
浴桶中溅起大片水花。
殷臻浸入水中的刹那酒醒一半,条件反射后退,“砰”一声撞在坚硬桶壁上。
他现在还处于将醒未醒的过渡期,迟缓地眨眼,眼睫毛上一滴晶莹水珠承不住,“唰”往下落。
宗行雍俯身亲掉了那颗水珠,在他下巴上捏了一把,低笑道:“怕什么,你自己招本王的。”
——他原本没想这么快,这人身体太糟糕,他真怕那截腰肢折在自己手中。
四年多了。
摄政王幽幽想。
撑在身侧的手臂肌肉块块垒起,劲瘦而不夸张——殷臻知道其中蕴含的恐怖爆发力,绝不是花架子,是常年刀枪血雨中练出的压倒性力量,一拳能擂倒猛虎,掰断鹰犬爪牙。他在宗行雍面前之所以站上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方不想伤他。
宗行雍不想他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榻上除外。
殷臻对这件事不排斥,也不理解。他不理解宗行雍一天天哪儿来那么多精力折腾他,不理解试新衣时宗行雍渐深的眸色,不理解自己随便一眼的巨大诱惑力。
只要这事不太频繁和长久,让日夜昏沉颠倒,太子是可以接受的。
这并不妨碍他察觉到危险。
宗行雍骤然弯身,鼻尖和他相抵,呼吸沉沉:“本王不做酒后乱性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从浴桶中舀出一大勺温水,水线立刻降下一截。湿衣贴在殷臻腰部,几近裸-身,一览无余。
绰约牡丹在水中摇曳,深红绽开,开到糜-烂。
凉风吹进殷臻脖颈,他霎那要后退,想起什么僵住,缓缓抬头,和宗行雍对视。
“别躲。”宗行雍居高临下,语气轻飘飘,“太子知道本王习惯,今夜本王说了算,明日起来要跪就跪,要抽就抽,要本王往西绝不往东。”
水从肩膀往下淋,水流蔓延至领口,四面八方无阻拦往下。
殷臻微微打了个哆嗦。
酒意和温热水流遍至全身,令他浑身绵软。
宗行雍手指压在他脖颈,顺着左肩,钝刀磨肉一般缓慢下移,重重压在一线瑰艳牡丹花瓣上,颜料因湿水而深重色气。
他另一只手开始松殷臻领口,在锁骨上来回摩挲,很快,上端现出红痕。
“真漂亮。”他喟叹。
殷臻头皮发麻,脚底颤栗。
这种时候逞能反抗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招致千百次尝试过的苦果。
算账可以第二天,服软一定要快。
殷臻扬起头,犹豫了一会儿,在悬殊的力量差距以及人趋利避害的本能下,果断且迅速地伸出手臂,环住宗行雍脖颈,飞快踮起脚,拥湿漉漉的唇碰了碰对方的脸:“……轻。”
“看太子表现。”
宗行雍看他良久,一把将他从水中捞了出来。他这时又显出非同一般的宽容来,正人君子地询问意见:“在上面,嗯?”
水珠顺着殷臻脸侧往下滑,从脖颈掉落。
很快被舔舐。
帐中燃了银霜碳,“咔擦”一声断裂。
……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迟早把猫爪子修了。”宗行雍不用回头都知道后肩抓挠如何长,不躲不避去亲他耳垂,“明日起来本王亲自修。”
一樽浅口的玉杯,总有人不断往里倒液体。等待盈满的过程又太熬人,体验过头胀和无止尽。
有手近乎无力地攥住床帐,想找到另外支撑点。
被强硬地抓回,一寸寸拖回去。
帐中猛兽凑上来爱怜地吻他濡湿的眼睫毛,动作却毫不含糊。
还未抽身就陷进下一个漩涡。
夜晚还非常长。
时间会人为延长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
太子从昏睡中醒来,心中有一万句娘要骂。
他瞳孔在日照下变浅,外衣整齐地遮住整个脖颈,斑驳吻痕深深暗暗,无法见人。
想坐想躺想杀畜生。
殷臻一把拔出榻边长剑,这剑开了刃,哗啦啦雪白光线涌入。他靠在角落,身上香膏的味道四溢,存在感强到不容忽视。
太子神色冷峻地嗅了嗅,馥郁香气顷刻将他拖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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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尽头的夜晚。
他动了动身体,骤僵。
“宗……”殷臻咬牙切齿发出一个字,沙哑得不像话。
他捏了捏眉心,抬手间宽袖下滑,细白手腕自上全是殷红痕迹,一路向上叠加。
太子麻木地坐了一会儿,大脑终于开机。
他开始反思这件事怎么发生,并试图杜绝后患:其一,此后他绝不沾酒;其二,绝不在摄政王面前开口要在上面,他觉得累,不如躺着,抱起来走都比在上面强;其三,他要想个办法,让宗行雍喊停就能停。
前两者容易做到,后者……
殷臻眉头紧皱。
他这酸痛那胀痛的,躺着思考不费劲。往后仰躺,盯着头顶床帐上牡丹的纹绣,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弹。
腰线直抽。
殷臻伸手,指尖压在发烫眼皮上,自闭。
摄政王压根没想到他会醒这么早,临近午时浑身舒畅去演武场转了一圈,指点了两个小兵。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今日心情好,和颜悦色得不像平时那个千里杀神,一个个更害怕了。战战兢兢上前认错,宗行雍大手一挥全赏了,拍着人肩膀让好好练。
被拍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差点腿软跪下去。
一众兵:“……”
宗行雍不跟他计较,带着身后浩浩荡荡一群冷面死侍绕过大半营地,特地去感谢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庸医,庸医正琢磨这毒和这草怎么用,闻言莞尔。
他目光似乎穿透宗行雍在看什么人,最后道:“我与你们一同进城。”
帐帘掀开。
日光照在身上,暖意烘烤。
“啪!”
“别碰。”殷臻拍掉宗行雍的手。
宗行雍往榻上单膝一跪,瞧见象牙色皮肤上一抹暧昧的红。他故意,脖颈也留了痕迹,此刻人醒了,满面不悦。
摄政王压根没把他手中长剑放在眼中,他上汝南宗氏斗兽场,学的第一件事是赤手空拳擒虎。力求木剑如利器,嫩叶如刀片。
“饿了?叫人摆膳?什么样的糕点都有,做成花瓣和兔子形状,瞧一眼?”
殷臻一言不发,长剑架在他脖子上,冰凉杀意透过剑刃侵袭脸颊。
“出去。”他没有一句废话。
“不是如意了?”宗行雍叹气,任由剑刃在脸颊边,“宫中选妃宗氏女落选,本王帐中造风月没功夫管,太子一连插了三个人进去。”
殷臻:“……”
“宗氏女是自愿落选,与孤无关。”
宗行雍倒是提醒了他什么,他松了剑,道:“王爷昨夜不是说要跪就跪,要抽就抽?”
嗓子不舒服,殷臻调子慢慢,不明情绪道:
“那跪吧。”
摄政王又不是没跪过,跪天不行跪地不行,跪媳妇怎么了。他从善如流跪在榻上,给殷臻揉腰的手不安分起来,从后腰滑至臀尖,又至小腿。
殷臻刹那不动了,人木然:“……松开。”
宗行雍倒也没那么禽兽,他稍微在小腿筋脉上停留,心有余悸:“昨夜抽筋了。”他好言道,“喝汤,就一碗,喝完撤走。”
浓白骨头汤端上来,配了清粥小菜。
香膏气息无处不在,殷臻鼻子发痒,行走坐卧被覆盖。袖间拢着盈盈花香,滑腻触感挥之不去。他扫到一边见底空罐脸更僵,捏紧勺子恨不得把人捶进汤中。
宗行雍给他递银箸,手指一个没忍住顺着手腕摸进了袖内。
殷臻:“……”
“孤昨晚喝醉了。”
宗行雍懒洋洋捏他手腕,有一下没一下:”本王知道。”
骨汤暖流涌进胃中,殷臻用一方帕子擦嘴,绝情且笃定:“是意外。”
“嗯,是意外。”
好说话得过分,事出反常必有妖。殷臻警惕地看他。
“本王不介意再意外。”
殷臻被汤水呛到,大片灼灼日光照得他眼花,光顾着震撼:“午时!”
宗行雍眼疾手快捻了一块梅花糕往他嘴中送,殷臻正巧没闭上嘴,被塞了个正着。他费劲往下咽,想咽得更快。
唇边一热。
殷臻诡异地停住。
宗行雍一点不耽误地吻走糕点沫,畅快大笑:“所以有‘白日宣淫’。”
“……”
“别提裤子不认人。”摄政王勾着他发丝懒散道,“本王一般不对你生气。”
殷臻思考问题时微侧着头,他在想解决办法,事情发生后再纠结对错和原因没有意义。他想啊想,想啊想,手中银勺泄气地撞到碗壁。
“孤不知道。”
他淡淡:“你想怎么办?”
宗行雍平和地将他肩上长发拢起,隐约笑了下:“在本王想出办法前,没有下次。”
“下次没这么轻易放过你。”他道。
殷臻眼睫一颤。
摄政王语带揶揄:“能走吗,还是本王抱?”
殷臻固执下地。
一只脚刚点地,不可言说的酸软猝然侵袭全身。他没撑住往下跪,被一把带上榻。人没反应过来,缓缓移向自己发抖的腿。
不是孤的腿吗?他茫然地想。
很快他发现是。
从脚踝至大腿内侧,抖得无法踏出一步。
殷臻:“……”他再也不自省了,用杀人的眼神看罪魁祸首。
宗行雍:“……”
摄政王摸了摸鼻子:“睡一觉,睡一觉。”
直到午睡起身,殷臻浑身仍然使不上劲。他勉强同意摄政王伺候,伸手等着人给他一层层穿衣。余光瞥见身上痕迹又恼怒,一声不吭抿紧唇。
宗行雍耐心给人绑好衣带,把玉饰环佩一一往上挂。
“哦。”宗行雍想起什么,“中州来的蠢——”
“刘什么斗。”摄政王道,“在本王军帐前兜兜转转好几日,怕是要见太子。”
刘什么斗。
殷臻:“孤见他。”
宗行雍:“一个蠢货有什么好见的,白白浪费时间。”
“别一整天跟在孤身边。”殷臻无情把他胸膛推开,“孤要一个人呆着。”
摄政王给他理了理领口,哼笑一声。
他倒是没再说什么,给殷臻留了块清净地。
殷臻坐在高位上,微支颔,手边放了清茶。
他听刘升斗大放厥词。
黑山白水立在他身后,表情微微扭曲。
刘升斗一早上在这里喝了半天茶,终于憋不住炫耀:“五殿下的正妃人选这就定了,是定远将军齐北和的嫡次女,定远将军谁不知道,那可是赫赫威名的老将。端阳齐氏更是位列八大氏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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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第显赫,光是嫁妆单子流水般拉不到头……五殿下出身高贵,母族同样势大……”
中心意思:五殿下殷程有国相支持,更有强大姻亲,把你从储君之位上拉下来指日可待。你四年前上位不过是走狗屎运。争什么皇位,不如洗洗睡。
殷臻要笑不笑听着,指尖在茶杯上轻点。
愚蠢的敌人就是朋友。
他半靠休息,正好借刘升斗之言听听他五哥动向,一直坐到日头西斜,不见愠色。
刘升斗意犹未尽。
黑山白水:“……”
殷臻和宗行雍关系所有死侍心知肚明。
他二人默默在心中想:
汝南宗氏位列氏族之首,岂是虚有其表的八大氏族可比;宗行雍手掌兵权和一半虎符,在边关朝中根基深厚,拥兵自大,虽远赴边城摄政之名不在,一回城必然腥风血雨;嫁妆……
黑山白水对视一眼,噎住。
姑且算是嫁妆。
汝南宗氏富有天下矿山,掌经济命脉。家主宗绅曾放下豪言但凡有人把独子拿下,愿拱手让出一半家私。
“嗒!”
茶杯盖清脆地磕在杯沿。
殷臻终于不耐,眉眼郁郁:“说完了?”
刘升斗没说完,但都是宫中的人精,心知再留下去没准殷臻给他治个“以下犯上”的罪。
他一个人待在这鬼地方,说是协同太子抗敌实际屁大权力没有,每天吃饱了撑了摸着肚子到处逛,太无聊。
军营里的兵有什么好看的,一个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刘侍郎心想,他得找个正常人说话,免得自己变蠢。
他这脑子可是家里老人在佛前上供几年求来的,千万要保护好了其中聪明才智。
刘升斗目的达成,圆润地滚了。
耳边呱噪消失。
殷臻揉了揉眉心。
他从刘升斗的话中得出两个关键信息:一,国相给五殿下选了正妃,对方家世不低;二,国相和殷程的联合比他想象中强,但没那么强。
张隆自己有个独女,他没将女儿下嫁说明对殷程器重有限。
另外,还有一件事。
三年守丧期临近。
殷臻感到头痛。
摄政王进来时他眼皮剧烈一跳。
“太子又做了什么亏心事?”宗行雍脚步一转往桌案走。
殷臻轻咳:“没有。”
“最好没有。”
窗“啪嗒”“啪嗒”响。
他俩视线同步外移。
一只信鸽拍拍翅膀落在窗外,绿豆大的眼珠滴溜溜转。左脚绑着不起眼的信筒,外围绕着几圈细细的红绳。
殷臻略一抬手,将它抓进手心,取下信。
他见到那根红绳时神色有微妙的变化,顿了顿,看向宗行雍,又看向手里未展开的字条,垂下眼。
挣扎几秒,屈指敲了敲摄政王案牍堆积的桌案。
黄昏洒下大片金光,宗行雍搁笔,挑起眉。
殷臻默不作声将手心摊开,薄薄一张纸条出现在掌中。
宗行雍扫过一眼,微顿。
上面是一笔一划稚嫩笔迹,显然落笔之人腕力不足,笔尖抖落墨汁。
只三个字:想、等、回。
殷臻:“绿——”咽回去。
闭紧嘴,不说了。
宗行雍心肠有一刻的发软,将字条从他手心拿起。
痒。
殷臻掌心一蜷。
“像太子吗?”宗行雍问。
殷臻想了想,客观道:“像。”
除了眼睛,其余都像。
东宫没有人怀疑这个孩子的出身,都说小殿下像他,不像外人。
只有殷臻常常能在他身上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开始他把人丢在隔壁宫殿,很奇怪,绿眼睛从不哭闹,安静得不像寻常小孩。等长大一点在奶娘怀中吮吸着手指朝他阳光灿烂笑,瞳膜边缘花纹漂亮得不可思议。
玉雕一般的小仙童。
后来宫女告诉他小殿下会走路了,隔了好几日他突然想起,去见了一面。
偌大宫殿中对方正蹒跚学步,见到他眼睛“唰”亮起,张开藕节似的手臂迫不及待往他腿边冲,跌跌撞撞又急切。
殷臻僵硬着身体,没躲开。
他小腿被一把抱住,沉甸甸挂了个什么东西。
殷臻一动不动低头,跟小人儿对视。
对方葡萄般大眼睛里蓄满水光,口齿不清:“抱……抱。”
大太监黄茂急得直跺脚:“殿下,你快抱抱他,抱抱他。”
糟糕,要哭。
殷臻只想把腿抽出来。
他刚一用力就被发现,不知怎么,绿眼睛对人情绪的敏锐远远高于同龄人。他似乎知道眼前人不喜欢他哭,瘪嘴使劲儿把眼泪逼回去,仰起小脸,挂着珍珠泪眼朦胧笑。
殷臻终于不忍心,伸了手。
绿眼睛歪头,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用不及他四分之一巴掌大的手努力去够他手指。
够不到,眼巴巴。
殷臻弯下腰。
食指被紧紧握住,怎么都不肯松。
绿眼睛三岁时迅速俘获东宫男女老少的心,从殿外一路爬到太子榻脚。他聪明得异乎想象,最开始抱着蹴鞠站在殿外,被准许后进入殿内,不哭不闹不吵不叫,光着白胖脚丫往殷臻怀中拱,双手抱着殷臻腰,脸侧贴上去,很快呼吸渐沉。
大太监黄茂又在旁边啰哩吧嗦劝,说带在身边养吧,用膳时殿下能多吃一碗。
殷臻政事实在忙,真跟在他身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拒绝。
绿眼睛眼泪吧嗒吧嗒掉,他很少很少哭,哭也不出声,白软面颊上挂着泪花。太漂亮我见犹怜,绿眼睛水光泛滥。
殷臻:“……孤答应。”
行为动向简直似曾相似。
就这么一路进了主殿,抱着一床小被子“哼哧哼哧”躺上了榻。
太子前二十年只跟一个人同过榻,翻身总怕踢到他,不得已把人放到身侧。
冬日犹如揣了个火炉,暖得他心口发烫。
殷臻:“你去东宫见他……孤没意见。”
天天在东宫上蹿下跳上房揭瓦,有事没事爹爹长爹爹短,
宗行雍顿了顿。
“有另一件事。”
摄政王眼力太好,视线危机地转向殷臻手中。
字迹是和幼子截然不同的飘逸,同样深怀情意。
——展信佳。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东宫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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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殿下无恙,常问殿下去处。”
殷臻耳垂一痛,刚要发作听见宗行雍蓦然加重的语气,带了玩味——
“三年丧期将至,太后拟为殿下选妃。”
“……还请殿下慎择之。”
“桓钦,留。”
第32章32
◎本王珍爱你。◎
“桓钦是何人?”摄政王咬着字眼问。
殷臻不为所动:“好友。”
担得起“好友”二字,此人在他心中分量不轻。
宗行雍暂时揭过:“选妃?”
殷臻顿了顿:“三年丧期将至,孤确实要选妃。”
“太子想选妃?”宗行雍又问。
殷臻垂眼,想了一会儿,实话实说:“不想。”
东宫多出一个人,不知底细,会很麻烦。
况且……
殷臻心平气和:“孤不打算成亲了。”
“为什么不?”
殷臻心烦:“不关王爷事。”
斜阳幽幽一线,他支颐看过来,乌发如缎,眉眼浓如墨画,含嗔带怒。坐高台明堂之上,话音很淡。
抬手间如有暗香盈袖,那香气本该浓郁于帐中,此刻却外溢,一丝丝、一缕缕,将心脏缠绕。
摄政王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想起入宫教学那年溽热的酷暑,想起那句“世间最被人低估,最无法轻易被抵抗的东西是美貌”,想起十四五岁少年鲜红的眉心痣,想起学堂窗外惊心动魄的一眼——
过去十年,那只猫兜兜转转,落回他掌心。
他无法对此人说出拒绝的话,正如四年前若是殷臻坦白,以薛照离身份站在他面前,令他自请戍边五年,即使是在极端愤怒之下,他依然会答应。
宗行雍:“太子是在引诱本王?”
殷臻奇怪地问:“孤需要引诱你?”
宗行雍一怔,旋即大笑出声。
“太子不是想知道那里装着什么?”他大步往角落走,将箱盖掀开,空气中顷刻浮现灰尘。刹那间一片金光闪烁,灼灼大红将帐内映出绯色,那颜色几近刺目,扎进殷臻眼底。
殷臻喉头堵塞,艰难无比:“那是……什么?”
“婚服。”
“太子以为本王放着滔天的摄政大权不要,千里奔赴关外是为了什么?本王当真惧怕那一纸谋反的证据?”宗行雍嗤笑道,“不。”
“若不是顾忌太子下落不明有孕——”
宗行雍:“本王四年前就反了。”
“另有一件事,太子实在高估本王对子嗣的态度,本王不关心他死活。”宗行雍道,“五年前本王给你下生子药,究极目的只有一个——”
“太子应该清楚。”
殷臻心神骤然一晃。
朝中大局已定,他没有必要待在摄政王府。宗虞两大氏族姻亲流言漫天飞,他自觉自己能顺利抽身,于是在一个雨夜和宗行雍告别。
真是愚蠢——他后来回想。
“你想走?”
殷臻客气且疏离:“是。”
摄政王倒还耐心问了:“本王对你不好?”
殷臻当真回想,然后摇头。
“那走什么?”
此间复杂非一言能说清,殷臻为此事烦心已久,乍一听见他要成亲之事大松一口气。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于是他果决:“要走。”
摄政王手腕珠串有一下没一下轻叩,望向他的眼底晦暗丛生。
危险来临的前兆。
他耐心彻底告罄,一字一句地道:“你当摄政王府什么人都能进,什么人都能走?”
殷臻为“要走”两个字付出了巨大代价。
他整整三日没出过门。
……
宗行雍:“本王知道你能走。”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薛照离背后牵涉党争,但无意深究。有些事摄政王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本王为太子储君之位做出的退让……”宗行雍紧盯着他眼睛,道,“只为了一件事。”
在储君争夺的后期他几乎站在殷臻身后。
殷臻袖中手指惊跳了一下,愕然看向他。
“本王感谢你将他送至摄政王府。”
“本王珍爱你。”
帐内有瞬时的静止。
风声雪声悉数远去,殷臻耳边只剩下最后那句话。他僵立原地,浑身血液冰凉上涌。
“少主,西凉使者至。”蚩蛇在帐外低低。
殷臻手掌蜷缩了一下。
他看着宗行雍,浓烈情感和昭昭爱意将他淹没,宗行雍和他截然不同,他天生就有表达爱的本领,每一个字都能将人砸得晕头转向。
是他人生二十几年来从未感受到的,毫无理由的偏爱。
角落箱盖仍然敞开,多年尘封一朝开口,奢华浓金流淌过眼前。殷臻伸手,触摸到光滑平整的勾线。
他很轻地想,宗行雍,大概真是很喜欢孤。
孤明明可以对他提要求。
但孤开不了口。
殷臻从帐中出去,从均跟在他身后,将一封信件递给他:“殿下,肃州那边消息,江清惕约您在朝辞亭一见。”
殷臻简洁:“备马。”
从均一顿,看向黑山白水。
“别跟着孤。”殷臻想起什么,警告。
黑山白水:“是。”
朝辞亭位于青州外,是从关外至中州必经之地,无数人在此地送别。百年前诗人路过,有感而发,挥笔提“朝辞”二字。
朝辞此地,思未有重见之日。
殷臻见到江清惕第一眼就认出他是瀛洲赌坊闻春。
“找孤何事?”
“想和太子打个赌。”江清惕道。
殷臻漫不经心:“你拿什么跟孤赌?”
“与西凉恶战在即。瀛洲赌场所蓄积钱财,是一笔巨大军饷。江某愿拱手相让。”
江清惕:“不论输赢,肃州城不需一兵一卒,愿递降书。”
殷臻敲击的指关节蓦然一顿。
“赌什么?”
江清惕:“江某二十年前,和那名庸医,与太子和摄政王是同一种关系。”他笑了下,唇角却冷冷下垂。
二十年前的春日,肃州城主和夫人双双死于一场刺杀。他一夜之间父母双亡,在灵堂前哭瞎一双眼。
少年庸医就是那时敲开他的门。
他目不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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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只闻到很淡的草药气息。一双冰凉的手遮住他眼睛,将灼烧感消去。
朝夕相伴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换来一把瞎眼毒药。
“江某不信真情。”江清惕面露嘲讽,“想与太子赌一件事。”
“摄政王统帅三军,拥兵为王。”他道,“会不会为小情小爱动摇。”
殷臻冷冷:“孤不做赌徒。”
他起身欲走。
“太子当真觉得自己能从二十七城全身而退?”
殷臻顿住。
江清惕:“昨日戌时,江某和所有城池主人得到同一指令,除摄政王与太子王同行,每一座城门守死令不得打开,违令者斩。”
“他要将你锁在身边。”
殷臻眯了眯眼。
“与城主何干?”他手拢袖中,缓缓笑了,一笑如晴光映雪,“城主日日若无事,不如去找十几年前庸医。”
“肃州城门为殿下敞开。”江清惕道,“殿下会来找我的。”
……
素溪进来时殷臻在走神。
夜色昏芜,帐中烛火明灭。
素溪用一把牛角梳细细给他梳头,关怀道:“殿下还不睡?”
殷臻不说话。
他身上痕迹简直触目惊心,素溪瞥见,一顿。
殷臻:“孤心烦。”
素溪道:“殿下如今年纪尚轻,不该忧心的。”
“孤听说汝南宗氏一生只有一妻。”殷臻突兀道,“是吗?”
素溪一愣,接着笑了:“殿下,是。”
“从大金寺回来那日,少主很高兴。”她用温和的声音道,“殿下跟着他回府那日起,就是唯一的摄政王妃。”
殷臻:“孤是太子。”
“那有什么。”素溪说,“让他做太子妃,一样。”
殷臻拧紧的眉毛松开。
素溪:“家主和老夫人都是很好的人,夫人早逝,有些东西没有教给少主,殿下若有不高兴的地方,说给我听。”
“孤没有不高兴的地方。”
他只是没有任何经验,对宗行雍感到手足无措。他觉得事情像是走进死胡同,没有解决办法。
素溪将牛角梳放至一边,手指顺着他一头乌发,道:“殿下辛苦了。”
“没关系。”她跪在榻边,又说:“少主很喜欢您,您要是喜欢他,那很好。不喜欢也没什么。”
殷臻眼睫飞快地颤动:“孤……”
那个词说出口,一切都会失去掌控,他没有走错哪怕一步的机会。
他梭然看向帐外——
雄浑号角声响彻营地四面八方,殷臻眼皮剧跳,厉声:“从均!”
从均和黑山白水全部出现在帐外。
“怎么回事?”殷臻一把捞过外衣往身上披,“用最短的话解释清楚。”
从均尽可能简单明了:“摄政王扣押了西凉使者,大战在即。”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不知道?”殷臻一顿,漆黑眼珠扫过黑山白水,“他要开战?”
黑山白水双双低头,默认。
“肃州就在十里之外,动辄腹背受敌。”
殷臻蓦然起身:“马上带我去见宗行雍。”
出帐门殷臻就被狂风吹了个趔趄,四面八方火把在寒冷冬夜中汇集,往点兵台去。
殷臻脚步一顿,止步。
“西凉人说了什么?”他一寸寸转过头。
从均:“他们愿意签署十年休战协议,有两个要求。”
“肃州不能夺。”殷臻猜到了,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第二个是什么?”
“西凉最小的公主,要嫁入中州,做摄政王妃。”
殷臻狠狠皱眉:“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若只是此事,宗行雍拒绝即可。
“少主拒绝了。”黑山板着脸替他解惑,“西凉使者又问,当今储君可有正妃。”
东宫太子,未来帝王。
两国联姻。
这是挑不出错的决定。
殷臻额角抽搐:“他也不至于——”
白水:“因为少主不确定。”
殷臻一怔,缓缓看向他。
“他对摄政王妃之位提议无动于衷,是因为他不会迎娶西凉公主,但殿下会。”
“十年休战协议,意味着两国战事停歇,十年内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白水继续道,“朝廷苦于边境骚扰多年,殿下会考虑此事。”
【作者有话说】
晚上九十点还有一章!
第33章33
◎孤还有两个时辰◎
“宗行雍在关外二十七城占据压倒性优势,比起通过联姻方式维持和平,打到西凉人心生畏惧更容易。”
白水顿住。
——他和白水印象中的储君不同,也和外表呈现出的柔和不一致。
殷臻平静道:“孤告诉过宗行雍,孤不会选妃。”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探究没有意义,战争号角声响彻四面八方。再解释无意,殷臻问:“他人在哪儿?”
白水:“点将台。”
使者扣下后举兵必须快狠准,不能给对方一丝一毫反应机会。殷臻狠狠闭了闭眼,话中森寒:“从均!”
“把阙水带上,跟孤进肃州城。”
他要确保江清惕没有投诚西凉的念头,即使有,也必须扼杀。
“殿下要带我进城?”阙水粗布麻衣立在夜色中,轻轻笑了,“不怕我死在城内?”
“必要时孤会杀了江清惕,最后一面……”殷臻对他道,“你确定不跟孤一起去见他?”
阙水叹了口气:“殿下果真铁石心肠。”
宗行雍打赢第一场仗时殷臻混进肃州城,时间正是江清惕大婚当日。殷臻一柄长剑挑开新娘盖头,他身后立着阙水。
满堂宾客皆惊,假新娘尖叫逃跑。殷臻信手杀了三个混迹其中的西凉人,鲜血流淌过脚底。
“孤知道你要什么人,送来给你,只有一个要求,战争结束前你不得和西凉人有任何交涉。”
江清惕直勾勾看向他身后:“殿下何意?让我眼睁睁看着肃州……”
三把长剑架在他脖颈,殷臻耐心告罄,道:“要么应,要么死。”
“好一个先礼后兵。”江清惕抚掌大笑,“凭什么?”
殷臻:“你只有一个选择,将肃州奉上。不过是奉给谁,以什么方式奉。”
江清惕不发一言。
阙水倒是苦笑:“我就这么被殿下卖了?”
殷臻没功夫在这儿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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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别人爱恨情仇,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头也不回:“江清惕跟孤说他爱慕你多年不得,贴通缉告示是为了找你,他早知道一双眼睛是你一年后折返治好,黄道吉日,孤看你们最好今日成亲。”
“对了,江城主当年没死全靠庸医心软,他接下的任务是杀人,后来不仅杀了同伴,还断了一条腿,就为了保你一条命。”
什么都没说、完全不知道的江城主:“……”
三两句大庭广众之下被揭露秘密的阙水:“……”
宗行雍第二场仗开始时殷臻控制整个肃州城,他压下暗中来访的西凉奸细共十三人,斩首示众,头颅悬挂城墙之上,以儆效尤。
所有异族面孔全部暂时收押。
他站在城墙上,看向烽烟黑沉的天际。
阙水:“殿下不必担心,少主所向披靡,从无败绩。”
“孤有不好的预感。”殷臻压着跳动眼皮,“很不好的预感。”
第二场,宗行雍依然胜了。
势如破竹,连取三员猛将首级。
事情断裂在第三仗后,关外第一场暴雪,群山绵延处,巨响至。
曙色熹微,蚩蛇深夜策马疾驰至肃州城池。他浑身浴血,在殷臻身前深深叩首:“殿下,少主失踪。”
“雪崩。”殷臻沉默后道,“西凉人在等这场暴雪。”
蚩蛇双膝跪地,他手上沾血,极艰难地开口:“虎符,请太子坐镇三军。”
宗行雍本有脱身的机会,他一旦后退,背后上千士兵将埋没在雪崩之下,和当年滂水之战将他送出沼泽的所有将领一样。
殷臻立在茫茫雪山前,身后是七百死侍,黑衣如鬼魅站立。深冬风如狼嚎鬼哭,从山谷中灌出的寒意蔓延四肢百骸,他下半身失去知觉,锦靴因灌满雪水变得沉重。
太子深深弯腰,胸口抽痛。
他知道此时应该往回走,知道一旦大肆派人寻找,主帅失踪之事随时可能暴露。宗行雍在军中地位如同定海神针,一旦消息传出去军心不稳,敌军得势,局面将糟糕到无法挽回的程度。
理智告诉他应该回去,情感上他却无法迈出一步。
他知道雪崩后十二个时辰是救人的最佳时间,他站在此地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活活消耗对方的生命。
殷臻想,他必须马上做决定。
他浑身血液一寸寸冻僵,握住虎符的手失去知觉,神经末梢颤栗起来。
直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往下流。
“殿下!”从均立刻上前,掰开他的手,虎符一角将他掌心扎破,刺目鲜红血液一滴滴往下流。
滴落在雪层上,盛开一朵朵鲜红小梅花。
“篱虫。”殷臻声音沙哑得像是鼓风箱抽动,他伸手拦开从均,每一个字都相当艰难,“孤一炷香内让你变成宗行雍的模样,虎符孤交给你和蚩蛇。你回到营地,立刻坐镇三军,和西凉打第三仗。”
篱虫猛然抬头。
“属下领命。”
殷臻衣袍猎猎,生生咽下口中鲜血:“胜负孤不在意,孤要你——”
他一字一句:“生擒敌将,取项上人头,以泄心头之恨。”
“蚩蛇。”殷臻极其清楚,“西凉粮仓至少有三处,在摄政王桌案上以朱砂标注,你带兵,放火烧,抢,炸药,孤要动静,越大越好。”
蚩蛇:“属下领命。”
七百死侍立在这场巨大风雪中,静默如死者。
一旦宗行雍身陨,他们将为汝南宗氏独子殉葬。既定命运如巨大阴霾,笼罩每一人心头。
“从均。”殷臻没有停顿,眼神始终看向层层压盖的雪岭,他心中穿了一个巨大的洞,不管什么都从里面穿过去,五感变得麻木,站在这里像做梦。
殷臻冷静得绝情:“孤要你以太子之令从曲水调兵,一日时间,违令者就地格杀,孤许你先斩后奏。”
曲水是离中州最近的驻兵城,有精兵骑兵三千,一旦肃州军饷至,西凉军队若不能在短时间内攻打营地,战场上将冻死成千上万的士兵。
从均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属下遵命。”
从均:“殿下,您……”
“孤有件事没做完。”
殷臻一步一步朝风雪中走,轻得几乎呢喃:“孤去找。”
“殿下!”从均立刻跪在他身前,焦虑,“不可!”
他话音刚落脖子上架了一把长剑,剑气刺破皮肤。殷臻声音细听在发抖,袖中握剑的手也在抖,长剑偏移,他眼尾一片深重红色,哑声:“滚。”
从均紧咬牙:“殿下不知摄政王方位,此番前去如大海捞针,何况此地随时有二次崩塌可能,殿下若执意如此,属下——”
“嘭!”殷臻手起刀落敲晕他,“把人带走。”
他用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将篱虫潦草易容,篱虫转身,身后七百死侍悉数后撤。
走出几十米,篱虫脚步骤然停住,忍不住回头,空旷荒芜雪山间一片白色,殷臻身影消失在天地一色中。
很快,大雪覆盖住他前行的脚印,一切痕迹都消失。
“首领。”篱虫身后人道,“我们……”
篱虫:“少主有令,一切听从太子命令。”他长刀锃亮,映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有人想回去,我绝不手下留情。”
……
殷臻迎着风雪往前,大脑因寒冷而格外清醒——从篱虫口中转述的地形位置中他迅速在脑中构筑立体图,推测雪崩可能造成的两种情况,分别指向左右两种不同的路径。他只能赌一把,赌接下来走的那条路能将他带到宗行雍身边。
他在抉择地长久停留,迟迟无法走出那一步。
宗行雍。
殷臻在心中缓慢地想,告诉孤,往什么地方走。
孤不知道。
绝望压得殷臻生理性作呕,他精神濒临崩溃,想吐。
而他必须要走。
他选了左边。
越往前走殷臻心越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
无法判断时间和方向,只能漫无目的往下走。他可能走对了,也可能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为了找到人之后在最短时间内折返,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和对东南西北的高度敏锐度,这对他来说不难,怕得是从一开始他就选错了方向。
殷臻浑身开始僵硬。
他走得很慢,也很困难。江州潮湿之地治水令他双腿无法忍耐一丝一毫寒意,密密麻麻痛感穿刺每一寸皮肤。
人在恐惧的时候,身体上的痛微不足道。
眼前大片白色。
殷臻闭眼,再睁开。
依然是找不到方向的白。
过去了很久,又像是睁眼闭眼一瞬间。
殷臻停下来。
他吃力地喘气,双手撑住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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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
——孤可能走错了。
他茫然地想,孤运气其实很不好。
孤出身不好,脾气不好,运气也很不好。有两个宫妃养孤,都倒霉失宠了。孤一点不讨人喜欢,孤嘴笨,说出来的话难听。孤对宗行雍也不好,孤利用他,伤他心。
不知道宗行雍喜欢孤什么。
孤好累,走不动。
孤好没用。
殷臻全靠微薄的意志力支撑,他双腿如灌铅——没关系,孤再往前走一点点,走一点点。只要到前面那个小山包,没事,再往前,过了那个小山包会更近。
越往前走殷臻越绝望。
四周没有人声,风声也在某一刻停止。脚下踩到大雪下枯枝,“咔擦”每一声都让他产生错觉是有人回应。他开口喊了宗行雍名字,但自己都无法感受到喊出口,或者没有——孤到底喊了没有,他喉咙剧痛,吞咽如咽刀片。
十步之内,孤必须回头。
十步又十步,十步又十步。
十步再十步。
殷臻怔在原地。
——他看到了一缕黑烟。
从不远不近的洞穴中飘出来,是焚烧物所致。
大脑嗡鸣。
殷臻至少在原地站了十个数,来确认那不是幻觉。他胸口抽痛,太阳穴跳动,大悲大喜后强烈情绪叫嚣,冲击每一根岌岌可危的神经。
他尽力走快,每一步犹如走在刀尖上,扎得双脚鲜血淋漓。
——孤从未见过宗行雍如此狼狈的模样。
殷臻将洞外光亮遮住大半,思绪迟钝地想。
石壁边他靠着,脸色青白,脱了外衣焚烧,长腿长脚蜷缩,脸色白如金纸。
孤要做什么?
要上前去摸一摸他还有没有脉搏?
殷臻被冻僵的大脑重新运转起来。
他外衣氅袍拖曳在地面,和细小沙粒接触,发出窸窸窣窣声音。
狂风暴雪急速而至,拍打在耳边。
殷臻半跪在宗行雍面前,僵硬地抬起手,做了个试探呼吸的手势。
微弱而不明显的热度卷过指尖。
殷臻有足足半秒没有动作。
他重重咬住下唇,保持清醒。隔了很半晌,抖着手去解厚重而聊胜于无的氅衣,接着是绒衣,接着是外衣。
脱了一地。
殷臻心中升起奇怪的庆幸——还好孤听话,穿得很多。
脱完一件件往对方身上披,手指顺着几乎变成冰块的手臂朝上,打了个哆嗦。
他和宗行雍的温度实在相差太大,几乎是一从火碰到了旷野一望无际坚冰,很快火苗禁锢在冰中,无法散发一丝一毫热源。
殷臻双手拢住面前人腰,将自己紧紧缩了进去。
冷得他牙关打颤。
不太够。
好慢。
殷臻焦躁地扬起头。
里衣依然冰冷,唯一的热度来自他自己。
他几乎缠在宗行雍身上,眉眼变得决然。
伸手拢紧了垂落在地的大氅。
最后一件贴身衣物滑落。
殷臻将自己整个缩进去,意识变得模糊。
——他隐约感受到自己身上温度高得不正常,可能是在发烧,紧贴的肌肤变得不再毫无人气,耳边心脏跳动缓慢恢复正常。
好久。
孤要睡觉了。
殷臻光-裸手臂向上攀附,勾住宗行雍脖颈。
被虎符刺破的手掌依然在流血,他定定盯着伤口瞧,将手掌费力地抬起,凑到宗行雍唇边。撑起上半身,往他嘴里灌。
宗行雍本能吮-吸。
好晕。
殷臻内心挣扎地想,孤再坚持一小会儿?可是孤真的很想睡,孤找到人了睡一小会儿没事,可是他万一醒了孤没发现……
他勉力撑着精神,很没安全感地凑上去,亲亲毫无动静的宗行雍薄唇。
沾了血,口中满是铁锈味。
过了很久,很久。
宗行雍似乎是从一个噩梦中混沌地醒来。
“本王要死了。”耳畔呼吸冰冷缓慢,殷臻被抱紧,听见他低低笑,不成字句地道,“太子……不该……高兴吗?”
温度下降,他声音也降下来,像某种华丽击打乐器泠泠敲在耳鼓上,不含情绪。
摄政王以为自己将死,在做梦,用得力道生生要将他勒入骨血,同生共死。
殷臻被勒得喘不过气,想去掰开他的手,一伸手冻得他打了个寒噤。太冷了,他疑心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冷,骨头缝里泛起一阵阵恐慌。他向来不耐寒不耐热,却忽然什么都克服了。
“五年前在大金寺,换另一个人,孤会杀了他。”呼出的白气将他眼前模糊,殷臻很轻,很轻地道,“宗行雍。”
“你不一样。”
你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孤求你,别睡。”
宗行雍耳中像是塞了棉花,他头痛欲裂,模糊捕捉到一点细微的哭腔,很难过,很绝望。
——本王从未听过他求人,也从未听过他哭。
即使是在最疼痛的时候,最受不了的时候。
摄政王打起精神,手指摸了摸怀中人耳朵,热度烫得他心中惊跳——高烧,这么烧下去人有没有命还另说。
他纵使有一千个一万个想就此睡过去的念头,那一刻简直是活生生吓醒的。
三魂六魄一下回了神。
宗行雍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什么太奶奶太爷爷他亲娘全部在召唤的黄泉路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僵冷的四肢急速回温,全凭借强大的生理素质强迫自己回到现实。
——他娘的。
摄政王一低头,骂了一句。
他看着烧得昏沉却不肯闭眼的殷臻头重脚轻,差点失手把人摔下去。怀中人像拼命燃烧的火炉,烫得他胸膛后背冰火两重天。
殷臻放下心,抓住他一截衣角,小小声:“孤要睡觉了。”
掌心蜿蜒血迹激得宗行雍太阳穴凸凸跳动,要说他刚刚还有三分睡意,现在就是魂飞魄散。
宗行雍厉声:“别睡!”
殷臻呆呆愣愣睁眼:“为什么?”
“你为什么凶孤?”他抓住宗行雍衣角,不依不饶地问。
纵使此刻宗行雍嗓子在冒烟,他依然努力道:“本王错了。”
殷臻笑了一下,大度:“孤原谅你。”
手指发僵。
宗行雍伸手又收回,血液缓慢流向心脏:“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殷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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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力地想了一会儿,前言不搭后语:“孤放了信号弹,留了记号,从均很快会过来。”
宗行雍的角度能见到他粉白的颈,他将人抱紧,胸膛中两颗心脏贴得极近:“不是这句。”
“你不一样。”殷臻看着他的眼睛,困倦地闭眼。他烧得睁不开眼皮,依然执着地,不留余地重复,“孤刚刚说,在大金寺那日,换一个人,孤会杀了他。”
宗行雍心中有什么膨胀起来。
他干裂的唇瓣贴上殷臻额头,很慢地说:“本王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大金寺。”长句子对他来说过于困难,他尽可能地道,“本王第一眼,见到你。”
秋日,寺中落叶金黄,铺满一地。
他被虞氏女缠得不胜其扰,借口约了人跟着小沙弥离开。路过偏殿时顿住。
寺庙中有好几只皮毛顺滑的猫,被大慈大悲的和尚养得油光水亮,全部趴在草上四脚朝天地打滚,五六双猫眼儿眼巴巴地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