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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一时生了兴趣,驻足。

身形清瘦的青年被围在中央,手中只拿了一块鱼干。他显然对这种状况束手无策,不知道到底该喂给哪一只,苦恼地犹豫半天,蹲下来,给每一只咬一口。

到嘴的食物岂有被夺走的道理,每一只猫主子咬住了就不肯松口。偏他一个人非常公平,铁面无私,从每一只猫口生生夺回来半截鱼干,在每一只猫懵逼的眼神中一路猫口拔食,坚守原则喂到最后一只。

摄政王那时候就想,这人有点意思。

宗行雍本想跨过佛门净地,问他是哪家的公子。那念头只在心中晃过一瞬,他觉得好笑,脚步一转,走了去往虞氏女屋子的路。

人的预感很奇怪。

中计时摄政王模模糊糊地想。

如果必须让本王选一个,本王希望是他。

“睡一觉。”宗行雍伸手,盖住他滚烫眼皮。向他保证,“睁眼时本王在。”

殷臻能挺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但无法理解句子的确切意思。

他实在太累,闭眼晕了过去。

做了梦。

梦到在大金寺见到宗行雍前的事。

美色确实有强大无比的助力,但当他并不具有保护自己的权势时,那会成为负担和累赘。

薛照离那张脸,足以引起达官贵人兴致。

他先遇到了一个很恶心的人。

能让太子用“恶心”来形容的,其实程度不止。

宫中野猫众多,都不亲人,见到人就会挠一爪子。大金寺的猫不同,他去后厨要了一只小鱼干,想等摄政王和虞氏女谈完,再找他。

不巧,遇见了当时的大理寺官员,虞氏的大公子。

此人好男色,府中多脔-禁,有施虐癖好。他当时并不知道,听得陪同对方的人低头哈腰称呼一句“虞大人”,也跟着叫了一声。

吸引对方注意的,是声音。

那人打量他的视线很奇怪,狎昵而饱含淫-欲。开口问他要不要跟他,以后金银珠宝供着,一生不愁吃穿。

殷臻记得自己客气拒绝了。

他被捏住了下巴,对方淫邪目光扫过他的脸:“你这样的……没个靠山,只有被玩死的命。”

后来他死了,死于车裂,殷臻亲自下的旨。

……

殷臻梦到很多事。

他梦到讨来的纸笔,梦到忍饥挨饿换来的书卷,梦到明亮的学堂,梦到学堂中一双碧绿深瞳的氏族公子,闲来无事脚边放了只叫声嘹亮的蛐蛐。

梦到在摄政王府那一年,梦到王府中那棵柿子树,结出硕大的果,沉沉坠在枝头;梦到呱呱落地的绿眼睛,梦到他甜软的包子脸,梦到他偷偷摸摸爬上榻打滚被抓包后狡黠神情。

梦到大红灼灼婚服。

大梦十年。

殷臻断断续续睡,断断续续醒,他喝了水,吃了粥和汤,吞下不那么苦的药。又陷入另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大片光亮照射在眼皮上。

殷臻睁开眼,骤然有不知身处何地的茫然。

他缓缓坐起来,环顾一周,瞧见熟悉的摆设定下心,这才揉着额角沙哑:“孤睡了多久?”

从均红着眼:“三天三夜。”

“孤好多了。”殷臻一顿,安慰道。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要问什么,又想起一旦宗行雍回来,击败西凉只是时间问题——摄政王的身体素质堪称恐怖,掉到只剩一滴血都能在一觉之后恢复清醒。

从均知道他要问什么:“胜仗。”

殷臻精神很好:“你有何事要跟孤说。”

从均一咬牙,道:“殿下,京中来人求见,今日午时至。摄政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属下看他神情焦急,应是大事。”

“京中?”殷臻皱起眉。

帐外平和,蚩蛇抱刀冷冷盯着在原地打转的人,见殷臻出来显然一僵。

大雪,雪如鹅毛。

殷臻抬起袖,遮住眼睛,慢吞吞望向那个衣衫褴褛的传信人:“孤是太子,你要跟孤说什么?”

“圣上病重。”来人跪地,急促,“宫中消息封锁,秦大人请殿下速速归京!”

殷臻梭然看他。

以传信速度看,晋帝病危之事至少发生在十日前。

“备马。”他当机立断对从均道,“孤立刻回京。”

从均迅速:“属下去探路。”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殷臻缓缓回头,冰凉的唇紧抿:“孤要走。”

宗行雍深深地看向他,半晌,勾唇笑了:“本王没说不让你走。”

——自醒来后,他们只说了两句话。

殷臻不再看他,大步朝前。

他翻身上马,身后跟了三百死侍和七百精兵,皆出自摄政王麾下。

风雪未止。

殷臻紧握缰绳。

“吁——”

从均勒马拦在军队前,坐下良驹马蹄在原地焦躁打转:“殿下,雪太大了,此时离开太危险,需要清路。”

墨发被吹得漫天飞舞,殷臻自马背俯身,一字一句问:“要多久?”

“至少两个时辰。”

大雪白茫茫一片,落地如席。

两个时辰。

殷臻骤然翻身下马。

“两个时辰后出发。”他扔下一句话,接着转身往后。

从均见他奔跑起来,怔在马背上。

——自五年前太子居东宫,行走坐卧便自觉有储君仪态,喜形不露于色。而此刻,他在皑皑白雪中奔跑,氅衣旋开,像一只鸟,狠狠撞入了宗行雍怀中。

“孤还有两个时辰。”

宗行雍仿佛早有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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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开臂膀一把将人接住。滚烫温度自手心传来,摄政王难得怔忪,听见殷臻在他耳边喘息,呼吸急促:

“你想不想确认,两年前重伤后那一夜,是梦还是……”

殷臻扬起头,眉心痣艳丽。

“真实发生过。”

宗行雍呼吸一窒。

第34章34

◎他心尖上美人有一张大杀四方的脸◎

天旋地转。

宗行雍二话不说把人拦腰往帐中抱。

迈入帐中时殷臻一顿。

目光长久停在角落。

箱盖掀开,整整齐齐两套婚服重叠其间,金色小珠串悬挂领口,繁复华丽。跟着主人在关外黄沙中浴血四年,依然难掩光芒。

宗行雍随口:“好看?”

殷臻收回视线,轻轻点头。

他沉默一会儿,问:“想看孤穿吗?”

宗行雍喉中涌上难言的渴意。

帐中昏暗,流淌一地深红。

过于漂亮的人带来的视觉冲击是震撼的。

摄政王从前就知道,他心尖上美人有一张大杀四方的脸。

殷臻赤脚,身披烫金正红婚服,宽大袖袍下探出一截纤细手腕和足踝。乌发如云,颈项修长,眼瞳明亮如清水,完完整整倒映出他的影子。

和想象中一样美艳,一样蛊惑人心。

此人从上到下,从里至外每一寸,都有他留下的印记。

宗行雍的眼神几乎是立时变了。

殷臻没有躲。

【……】

“为什么放孤走?”

“本王拦得住你吗?”

宗行雍俯下身,手抚上他脸侧。混着浓重欲念的声音变得沙哑:“不如找人护你走,免得日夜心惊胆战。”

殷臻自榻间仰头,定定看着他:“孤再问一次。”

“一定要造反?”

宗行雍哼笑一声。

他有时觉得殷臻天真,这样的天真放在别人身上他会觉得愚蠢,在殷臻身上,他想呵护,又想摧毁。

带粗茧的手落在下颔,宗行雍收了力,殷臻依然吃痛“嘶”了声。

摄政王颇有些漫不经心:“皇位和你,都会是本王囊中之物。”

他并非自大,汝南宗氏独子有这个手段,也有这个能力。他从不将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比起和殷臻合作,发展良性关系,把人和大权牢牢掌握在手中才是他一以贯之的行事风格。

极短暂的沉默。

殷臻乌发散开,伸手一点点合拢领口,斑驳红痕消失在抬高衣领间,露出明月光晕一般柔和的颈。五官漂亮、明媚、难以抵抗,带着刚从□□中抽身的糜艳。

他笑了:“此后孤做东宫太子,王爷做摄政王,井水不犯河水。”

被满足的男人是很难生气的。

“井水不犯河水?”

摄政王手从他尾椎一路向上,懒洋洋:“太子跟本王睡一觉,就想说这些话?”

殷臻挣脱开他的手,下榻,弯腰去捡散落一地的衣物。

背后视线如影随形。

即使早有准备殷臻指尖还是颤抖了一下,他眼前发黑,闭了闭眼。

——孤什么都还给他。

有一件算一件,所有孤觉得有亏欠的地方。

殷臻克制着情绪,回过头。

宗行雍依然没有动。

碧绿瞳仁深不见底,神色难以捉摸。

二人隔着一室旖旎对视。

帐内气氛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本王有时觉得你实在胆大。”宗行雍松了松腕关节,姿态像极一只暂时被安抚收拢利爪的虎:

“走之前说这些话,想本王把你留下来?”

殷臻无动于衷:“你留不下孤。”

不止。

一旦回到皇城,宗行雍对他的桎梏将大大降低。摄政王远离朝堂四年多,东山再起需要时间。极短的时间,也够殷臻喘息。

他们将成为彻底的敌人。

殷臻袖中五指攥紧:“再见面孤不会手下留情。”

他知道他成功将宗行雍激怒了。

宗行雍眼中有风暴汇聚,沉沉:“殷臻。”

他靠近了一步。

“王爷最好离孤远一点。”

殷臻手拢袖中,眉眼冷淡至极:“或者王爷想孤动手?”

……

“就这么放人走了?”阙水和宗行雍一道站在寒风中。

他和宗行雍一起长大,深知此人骨子里极强的掌控欲。他会放殷臻走,实在出乎意料。

宗行雍手腕珠串一颗颗朝下拨,他深深凝望马蹄消失的方向,道:“放走而已。”

他放殷臻走,和他放过殷臻,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阙水顿了顿,道:“倘若他有一天站在金銮殿上,兵戎相向——”

“本王等着那一日。”宗行雍道,“他从本王身上学到了足够多的东西,本王期待那一天到来。”

“你会退让?”这才是阙水真正想问的。

摄政王缓缓摇头。

氏族和皇权矛盾由来已久,他若是不举兵,迟早有一天高悬在氏族门第之上那把刀会重重落下。从他的立场,他没有理由不谋反。

三日前阙水问出这句话宗行雍会给出他确切答复,但他忽然想起山洞中殷臻蜷缩在怀中的模样,很勇敢,也很招人疼。所以他没说话。

他了解殷臻,心知他主动是想将一切结束,彻底了结在关外。

也毫不意外从他口中说出的话。

只是……

井水不犯河水。

井水,不犯,河水。

宗行雍回忆起殷臻说这几个字的神情,依旧无法遏制地暴怒。

他站在一望无际枯野荒原上,忽而冷笑出声。

——当真是知道怎么激怒他,每一句话都能精准踩中他死穴。

宗行雍:“篱虫。”

篱虫后脊梁骨升起一阵凉意。

“整顿兵马,收拾完残局。”宗行雍道,“不日归京。”

“庆功宴——”他抵了抵犬齿,阴沉道,“既是太子令本王远走戍边,理应让他操办。”

“本王要一份大礼。”

“让太子看着办。”

夜色漆黑,塞外寒风呼啸过二十七城。

昭示风雨来临前夕。

二十日后,殷臻风尘仆仆抵达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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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黄茂急急跟在他身后,手里揽了一件冬衣:

“殿下,可要先歇一歇……”

朱红宫殿层层叠叠,头顶是四方的天。殷臻脚踩在土地上,没有丝毫停歇:“沐浴更衣,面圣。”

再出来时桓钦候在殿外,表情显而易见的忧虑:“殿下。”

殷臻一边朝外走一边问:“情况如何?”

三月未见,桓钦目光近乎贪婪地落在他身上。

久未得到回应殷臻脚步微顿,侧头看向他。

他和从前似乎有了微妙的差别,眉眼间风情更胜以往,一颦一笑叫人心底直发颤。桓钦艰难地避开眼:“圣上鸿福齐天。”

“孤要听实话。”殷臻道。

桓钦低低:“半年。”

“比孤想象中长。”殷臻淡淡,“两个月够了。”

“殿下想要的,臣都会做到。”桓钦笑了笑,将一方叠成四方的锦帕递给他,“舟车劳顿,臣等殿下面圣完,为殿下接风洗尘。”

殷臻“嗯”了声。

他惯来如此,桓钦并不在意地收回手帕,目送他身影朝前。

华服的青年抬脚跨过太极殿层层玉阶,门口太监一甩拂尘:“太子求见——”

顷刻间尖锐声音传向四面八方:“太子面圣——”

殿内死气沉沉。

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视线昏暗,模糊而细长的灯烛影子投射在地面。

晋帝今年五十有八,多年酒色掏空了底子。他临近老年,笃信术士,想求长生,三个月前已经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一切朝事交给辅臣张隆。

各种熏香刺鼻,依然掩不住将死之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

殷臻跪地俯身,下拜。

候在一侧的宫女掀开了床帐。

苍老声线响起:“回来了?”

殷臻:“回来了。”

长久的沉寂。

殷臻端端正正跪坐,目之所及是冰凉坚硬地面。

他膝盖隐痛,却一动不动。

“你所有兄弟……咳咳咳……咳咳……来得都挺快。”殷成渊一边咳嗽一边撑着身边宫女的手站起来,他就穿了一件单衣,久病后过瘦,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瘦得空荡吓人。

殷臻:“臣知错。”

“臣?”

殷成渊在宫女搀扶下朝下走,隐约冷笑道:“出去一趟,连父皇都不喊了?”

殷臻:“父皇。”

“上前来,朕看看你。”

殷臻上前一步。

殷成渊微眯着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

要不是五年前他受簇拥登上储君之位,殷成渊甚至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他所有的孩子野心昭昭,表面至少还和他保持客套。殷臻这人不同,他毫无柔软之意,往前爬的每一步绝不依赖单薄的亲缘关系。

若在年轻时,殷成渊会庆幸自己后继有人,到现在,他满心只剩忌惮和怀疑。

殷成渊眼中晦涩难明:“朕让你——上前来。”

殷臻看见他枯瘦如树枝的手指,沉默一瞬,往前走。

“啪!”

响亮的巴掌声。

殿内宫女太监噤若寒蝉。

那一巴掌力气很大,殷臻被扇得偏过头去,脸上浮现清晰的五指掌印。他微微抵了抵下牙,血腥味迅速在嘴里弥漫。

殷成渊用了全力,站立不稳,不断喘着粗气。

殷臻半抬起头看他。

“这一掌惩戒你未及时回城。”殷成渊心中舒坦了些,厌恶摆手,“滚吧。”

殷臻退至殿外。

他心无波澜。

殿外正好站着人。

“好七弟。”殷程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脸,“这是怎么了?”

殷臻颔首,情绪淡淡:“五哥。”

“诶,打住。”殷程道,“你是太子,我可受不起这一声五哥。”

殷臻:“哦。”他绕过殷程走。

殷程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亦步亦趋跟着:“哎呀,也难免父皇生气,他膝下皇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跪在榻边诚心诚意侍疾。一个个跪得比乌龟王八蛋还齐整。要我说,七弟就算是有什么要紧事,譬如跟摄政王请罪什么的,也不着急这一时半刻——”

跟摄政王……

跟摄政王请罪。

殷臻额头青筋一抽。

见他有反应殷程以为是戳中痛点,毕竟摄政王和他这七弟不合的传闻四年前就沸沸扬扬,最近一封关外捷报传至皇宫在三日前,对方班师回朝在即,怎么都是一场热闹可瞧。

五殿下少时真是被汝南宗氏独子打手心罚抄惯了,任何敢在宗行雍面前放肆的人他都心生敬佩。尤其是殷臻五年前敢孤身下豸狱,逼宗行雍远走戍边。

还他娘的成功了。

殷程把惊掉的下巴托回去,看殷臻的眼神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七弟。”

“你我兄弟一场,哥哥会为你收尸的。”

他除了蠢没有别的缺点,是所有皇子中殷臻还算喜欢的一个。殷臻客气道:“多谢。”

“不谢。”殷程大咧咧冲他摆手,目光忧愁地投向殿内,咕哝道,“谁乐意伺候那个老东西,老子回去摸舞姬屁股不比摸他那一身松弛老人皮来得——”

“五殿下。”

掌事太监笑眯眯地站在殿前:“进来侍疾吧。”

殷程被吓得一激灵,灰溜溜进去了。

金砖反射出的冰凉映在殷臻眼底,他微不可闻笑了下。

远处夕阳残红,将整座皇宫笼罩在密不透风的血色中。

“哎呦殿下,脸上怎么搞成这样。”大太监黄茂一见到他的脸就尖叫起来,心疼得碰也不敢碰,急急忙指挥满宫殿人忙活起来拿冰块摆晚膳。

殷臻用绸帕裹了冰块在脸上敷,他敷得不怎么上心,黄茂要不是顾及着主仆之别都要上手来抢,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奴才真是对不起桓太医的殷殷嘱托……”

又开始了。

殷臻木着张脸:“停。”他一张嘴唇角伤口撕裂,眉心一抽。

冰块化后顺着他腕骨往下,血管都仿佛冻住。

殷臻:“晚膳不必摆了,孤吃不下。”

他用一方帕子去擦水迹,眼睫低垂,困乏的模样。

一边候着的宫女想说什么,黄茂看她一眼,对方立刻噤了声。

黄茂忧心忡忡:“殿下明早用些什么,好叫御膳房早准备。”

“一切从简。”殷臻目光转向一边宫女,“有话要跟孤说?”

宫女柳枝跪下来:

“小殿下听说您今日回来,从一早就盼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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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呢。殿下不如还是……见见?”

殷臻一顿:“还未睡?”

他披了件外衣,里衣雪白。声音如珠玉相击,泠泠落下。

柳枝仍不敢抬头,眼神严谨地停留在脚尖半寸地:“回殿下话,还未睡。”

殷臻揉了揉眉心。

“孤去看看。”

顿了半秒,又想起什么

“抱过来。”

黄茂表情明显一亮,翘着个兰花指:“小厨房今日做了糖蒸酥酪,甜口,殿下跟小殿下一道尝尝,胃里舒服些。”

殷臻眉尾微微动了动。

宫里人各个是察言观色的人精,黄茂冲宫女一挥手,殷臻还没反应过来,有什么已经一溜烟从殿外跑进来,顷刻顺着他小腿爬上了膝盖。

大腿一沉。

“殷臻殷臻,我想死你了!”

殷臻身体有瞬间的紧绷,他低头,对上一双剔透的绿宝石眼睛。

“下去。”殷臻嗓子发紧,干巴巴。

两条短短手臂攀上他脖颈,脸侧湿润,“吧唧”响亮一声。

殷臻呆住,迟缓眨眼。

“不下不下。”殷无忧坐在他腿上,小眉头一皱,用手去摸他脸侧,严肃道,“这里红了,殷臻,你答应我不受伤的。”

他刚过四岁生辰,小小一只,巴掌大脸上镶嵌两颗圆而明亮的深绿眼珠,认真瞧人时像两只猫儿眼,睫毛扑闪。

殷臻心里柔软地塌陷,他伸手碰了碰小家伙脸蛋,不自觉放轻声音:“很快就消了。”

“很快是多快?”殷无忧认真问。

殷臻语焉不详道:“三四天。”

殷无忧皱着眉,看起来还是不高兴,他伸手去勾殷臻手指,闷闷不乐道:“我给你出气。”

黄茂听了这话额头上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殷臻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我今天要跟你睡。”殷无忧在他怀中撒娇,小小声提要求,“要一起。”

殷臻拒绝的话到嘴边,他又仰起头,玻璃眼珠带水光一般恳求:“好不好嘛。”

殷臻两指并拢抵开他额头:“离远点。”

灯芯被挑得很暗,斜影晃悠。

殷臻能感受到殷无忧很困了,还是强撑着眼皮想跟他说话。他今日很黏人,始终握着他一截食指。

“你去哪儿了?”委委屈屈又粘粘乎乎。

他不会知道皇宫外有什么,也无法理解关外二十七城。

殷臻:“很远的地方。”

殷无忧在他身上嗅嗅嗅,半天才安下心。把毛茸茸的脑袋枕在他心窝,然后学着小时候宫女哄他睡觉那样拍殷臻肩,他手掌很小,不到殷臻一半,落下的力道不够,不知道在哄殷臻睡觉还是在哄自己。

殷臻目光落到他另一只手掌心。

——挂着宗家祖传的一百零八珠。

殿内温暖如春。

殷臻以为他睡着,轻手轻脚想下榻,去看两眼没看完的奏章。他刚碰到对方,忽地听见一句梦话,停下了所有动作。

“等了好久殷臻,殷臻,我等了好久,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殷臻半天没动,最后还是躺回去,亲了亲他柔软的面颊。

回宫有非常多堆积的事,从下早朝到深夜,殷臻连轴转了整十天才将事情理顺。

他没功夫想别的事,直到去了一趟太后宫中,才蓦然意识到将近年关。

“太后年纪大了,只想膝下儿孙环绕,殿下多让小殿下来玩玩,哄得她老人家开心,比什么都强。”

殷臻:“褚公公心意,孤心领了。”

褚平笑笑:“太后高兴,咱家心里也跟着高兴。”

“殿下宫中无人,娘娘忧心那些下人们粗手粗脚伤了小殿下。太子妃之位空悬已久。怕是要商议此事。”

殷臻一默:“孤知道了。”

褚平又道:“殿下若有中意的女子,在太后她老人家面前提一嘴,不管什么身份出身。娘娘出面,还是管用的。”

他在太后做皇子妃时就跟在身边,一言顶千句。

这话中暗示意味明显,殷臻正待说话,褚平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遥遥望向皇宫巍峨金顶:“咱家知道太子重情,守三年丧期。只不过新人旧人来来往往,总有看得上眼的,若再推辞,便是不识好歹了。”

“言尽于此,殿下,请吧。”

进门前殷臻微叹了口气。

他知道对方为什么对他格外关照。

因为殷无忧。

殿内炭火烧得旺盛。

宗太后倚靠迎枕上,一左一右各有宫女给她揉腿。她年逾五十,但保养得宜,看着十分年轻——汝南宗氏家主宗绅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摄政王的亲姑姑,一生含着金汤匙出身,出嫁前是整个京城最受宠的女儿,出嫁后是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殷无忧的眼珠颜色正常人看不出来,但她从小跟宗绅一起长大,宗行雍又在她宫中待过一年,总有一日会发现。

殷臻开始头痛。

“太子似乎更拘谨了些,怎么?几月未见哀家老了?变得可怕了?”宗令仪拿着玉制的小滚轮在眼尾细细地滚,幽幽感慨,“哀家今年都五十了。”

这时候她不需要人接话,殷臻接过宫女手中茶盏,垂眼盯着上边漂浮的茶叶。

宗令仪换了只手拿玉滚,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等到摄政王给哀家弄出个侄孙。”

茶盏一晃。

牢骚发完宗太后这才想起他,和颜悦色地:“太子今年二十四了,身边理应有个人照顾。可有看中哪家的女儿,要是没有明年开春哀家替你办一场赏花宴,跟行雍那臭小子一块把终身大事解决了,也好了却哀家一件心事。”

宗行雍。

仅仅从他人口中听到宗行雍的名字,殷臻心中就感到不自在,举止失常。他飞快地抿了下唇,在心里告诫自己别想。

宫中清寂,宗令仪也不是非要他回应,就是想找个人说话。她想起什么,看起来比殷臻更头痛,支着额头自言自语:“哀家想起来了,要给臭小子找满朝上下最好看的——他喜欢男人。那不成,你俩不能混在一起选妃。最好看的,让哀家想想……”

她忽然一顿。

最好看的——一听就是摄政王用来敷衍的托辞。

殷臻心知肚明。

他刚喝一口茶,在漫长且诡异的停顿中不明所以抬头。

极好颜色的一张脸。

要说全天下最好看的,眼前倒是有一个。

那个念头只在心中一晃而过,很快,宗令仪放下玉滚,直视他:“哀家有件事一直忘了问。”

殷臻指尖缓慢在杯沿上叩击,他平静下来:“太后不妨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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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出了太阳,殷无忧来哀家宫中用午膳。他的眼睛——”

宗令仪不错过殷臻脸上任何表情,缓缓道:“颜色似乎有些不同。”

殷臻没说话。

他一直在想这件事到底该不该让宗令仪知道,一旦让对方知道,他将会有更大的夺嫡筹码。

但……

殷臻淡淡:“太后应该是看错了。”

殷无忧还太小,瞳仁颜色又偏黑。太阳一晃,加之人上了年纪,宗令仪的确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老花眼。她手中玉滚有一下没一下在桌沿滑,心中好笑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种荒谬的猜测。

“行雍半月后就将回京,哀家听说你和他多有矛盾,正好接风宴你来办,缓和关系。”宗令仪带了细长指甲套的手指刮过桌面,她微微停顿,神色柔和了几分,“正好外邦小国进供一株血珊瑚,是他喜欢的品类,算是庆贺他凯旋。”

因为这件血珊瑚,后三日所有大臣都发现太子频频走神。

“殿下,这是南边那条河渠的修建图纸,冬日枯水期正好测量,明年开春便能派人去……”

“今年户部拟用的官员名字和身份背景,请殿下过目。”

“殿下。”

“殿下——”

“……”

说完没一个人走,待在原地你撞我胳膊我捅你腰,眼神示意。

终于有人忍不住;“……殿下,摄政王将归朝,您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殷臻一个字没听进去,他一只手搭在桌沿,听见最后一句终于回神:“什么时候?”

站了一排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没琢磨出这句。

最后开口的人终于想起来,偷偷瞧他脸色:“怕是不到七日。”

“砰!”

殷臻手中玉佩一下磕在桌沿。

他心烦意乱道:“让孤一个人呆一会儿。”

出了东宫大臣齐齐松一口气,揩着袖子上冷汗:

“完了。”

五年前被摄政王支配的可怕犹在眼前,他们纷纷打了个哆嗦,又想到自己作为太子的人免不了被挤兑,都如丧考妣。

领头的悲观道:“明日我们一道去投了河,省得担惊受怕。”

“我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别说投河,投井都得自个儿爬上来。”

一片愁云惨淡。

“……”

大伙唉声叹气,相互鼓励,迈着沉重步伐从东宫走了出去。

殷臻头隐隐作痛。

他自觉和宗行雍将一切说得很清楚,但对方是宗行雍。

要指望他按照常理办事根本不可能。

——他还敢向孤要一份大礼。

殷臻冷着脸想。

“殿下,汤池放了水。”黄茂进来时他还坐在原处一动未动,案几上奏折批了一半。

他劝道:“没看完的且先放一放。”

殷臻站起身,头脑有片刻眩晕。

整个人浸入热汤中,他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水波晃荡,热气蒸腾。

殷臻昏昏欲睡。

直到某种陌生而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他猛然惊醒抬头——

“这么困?”摄政王戏谑的声音响起,“本王把你一路从汤池抱过来,完全没反应。”

“你不是——”

宗行雍凑近了点,闻他发间幽香,心不在焉:“刚到,太子是第一个见到本王的人。”

殷臻对自己降低的警惕心感到懊恼,他揉了揉太阳穴,哑声:“你怎么进来的?”

摄政王理直气壮:“翻墙。”

又提建议道:“东宫院墙太低了,容易进贼。”

殷臻:“……”

他咬着牙:“宗行雍。”

几天没被连名带姓叫了,宗行雍倍感亲切,再凑近,阴影将殷臻完全笼罩:“太子说,本王听着呢。”

殷臻很白,此刻仰了头看他。敞开衣领间锁骨若影若现,晃得摄政王心猿意马,他微微低下身,想伸手碰一碰,又担心身上寒气重,收回手。

目光倏忽一凝。

殷臻脸侧有一点模糊的暗红色,突兀又扎眼。

宗行雍一切动作顿停,直直盯着那道将要消散的掌印,阴鸷:“谁干的?”

他抬手欲触碰殷臻脸,被躲开。

殷臻偏头得很及时,但宗行雍指腹依然划过他颧骨靠下的地方。十天过去其实痛意不明显,但他依然瑟缩了一下,乌黑瞳仁有些惊吓地睁大了。

摄政王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别躲。”

“本王问……”宗行雍再度伸手,掌心彻底覆盖住他左脸,动作是和口吻截然不同的轻柔,轻柔到毛骨悚然,“谁干的?”

殷臻不觉得有什么,一言揭过:“没什么。”

他不明白宗行雍为什么对这种小伤在意,回得冷淡。

“殷照离。”宗行雍胸腔积压着股恶气,连名带姓叫。

“孤跟王爷没什么关系了。”殷臻后退,和他隔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他垂着颈项,眉眼显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宗行雍直勾勾盯着他,在灯火一线中脸色沉下去,再沉下去。

半晌,他情绪莫名地问:

“你想要皇位?”

【作者有话说】

短文,正文想写的都差不多了,还差几章收尾。这一周太忙了太忙了,明天恢复更新,实在抱歉

第35章35

◎本王大概是爱你◎

“想要皇位?”

殷臻顿了一下。

东宫种了许多寒梅,寝殿窗外便有一株,枝头红云如血,在冰天雪地中盛放。绰约树影细枝丫投射在薄薄一层窗纸上,两三笔勾出摄政王俊美五官。

他在生气。

可孤并没有做什么。

殷臻不理解地扬起头,在“为什么生气”和“孤要皇位”中犹豫了一下。

后者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他很早以前告诉过宗行雍。

殷臻袖中双手指尖触碰,又很快分开,他看向宗行雍,直截了当:“为什么生气?”

“你问本王为什么生气?”

宗行雍欺近,寒风夹杂盐碱的气息将殷臻密不透风包围,冲散了殿内银霜碳烧出的热度,掠夺他一呼一吸。

“本王真是想不明白,太子怎么能把自己照顾成这样。”

他靠近了说话,一字一句压着怒意。

殷臻有短暂的一刻从犄角旮旯翻出宗行雍对他的唯一要求,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摄政王希望他“不少一根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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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

“孤没办法不受任何伤。”殷臻不习惯地解释,“……很难。”

殷成渊越不喜欢他,张隆对他的警惕就越小,可供动作的余地将更大。称不上不择手段,是用最简单的代价换最值得的结果——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做的。

一时半刻没办法纠正人固有的思维逻辑。

开口就算是进步了。

“抱一下,本王就不生气。”宗行雍深深看着他,张开双臂,开口沙哑,“本王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他归京心切,把兵马甩在身后,体验了一把对方当初横跨二十七城池到边关的距离极限。到东宫见到人一口气松了一半,现在彻底松了下去。

他脸上倦意掩不住,披一身深重夜色,风尘仆仆。

殷臻心里颤了一下。

宗行雍看着他,双臂一直伸开,是个等不到回应会一直保持的姿态。殷臻手指发麻,想动又强行压制回去,他迅速地抿了下唇,听见什么溃塌的声音。

——孤根本做不到拒绝。

殷臻很轻地想。

孤不知道拿这个人怎么办,他看着宗行雍那双深碧的眼睛,再一次有强烈的失控感。

“本王很累了。”宗行雍倏忽道,“像太子两年前从皇宫走水路陆路狂奔至边关那十二日一样,本王花了十天。”

殷臻浑身一震,一刹那他像是失去所有保护壳,无措地定在原地。

宗行雍不给他缓冲的时间:“本王想通一些事。”

他一路朝南,在马背上反复记起零散而混乱的片段:滂水之战后高烧不退的深夜,有人来确认他是不是真如密报所说将死。伤口过大,血水一盆盆往外端,伏在他榻边的人手在发抖。他其实无法清楚那时殷臻对他抱着什么样的复杂感情,毕竟他在深宫养了太久,很有趣,也很不同。

洞穴中他将干燥大氅裹了人往外走,在雪地延伸出的一条血迹中往回,心中只剩下撼动。殷臻走了太久太久来到他面前,太久了,久到四肢冻伤,失去知觉。

怀中人很轻,却又很重,压在心口时超过一切。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摄政王一生与阴谋阳谋打交道,而对方坦诚至此。

从不掩饰,

毫不矫揉。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不会但肯学。从不说出口,只做。

本王得到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宗行雍依稀想。

摄政王一向聪明,无师自通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回应,反推出或许他应该给予的。

他一路心中积压了很多情绪,几欲要爆发出来,落到空旷殿中、殷臻耳畔却变成一句话,尘埃落定般落下:

“殷臻。”

他道——

“本王大概是爱你。”

月光澄明如流水,一如当年关外圆月如饼。

殷臻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跪坐在榻上,看向宗行雍的眼睛,那里藏着他从弱冠之年至今年华,快得像南柯一梦。他脑中一片空白,相关字眼此前或许听过,或许没有。但带给他的感觉远胜以往任何一次。

他听见心跳冲破胸腔的尖啸,刺耳得让灵魂不稳。异样感受从四肢百骸游走,血液躁动地奔流。

“还有另一件事。”宗行雍道,“本王承认,和你相比,皇位不重要。”

不重要。

殷臻顿住。

“现在可以抱了么?”宗行雍再次伸开手,耐心等待,“殷臻。”

很久,也不太久。

摄政王一向秉承“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的原则,但他这次没动,依然在缓慢流逝的分秒中等待。

殷臻终于动了。

他伸手,抱住了宗行雍。

……

数日后,摄政王回京消息传遍朝野上下,他入宫给太后请安。

彼时宗令仪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依然对着黄花镜细数自己眼角多出的皱纹。

宗行雍来时她屏退了所有下人,准备好好劝对方选妃。

几日间频频有人来,殿里多了些活人气。

宗令仪诧异:“回来得竟这样早。”

“回来见人。”宗行雍道。

他环视一圈,殿中多了许多稚龄幼子的物件,零零散散这里一件那里一件。

宗令仪倒还不至于认为他要见自己,生了兴致:“见什么人?”

“当朝太子。”

宗行雍:“本王有个四岁的儿子。”

有个……

儿儿儿儿子。

宗令仪瞠目结舌:“……你说什么?”她大脑简直打结。

“本王说,东宫小皇孙,姑母见过的,是本王的儿子。”宗行雍道。

“你是不是……”宗令仪勉强把“脑子坏了”四个字吞进去,“那是殷臻——”

等等。

如果是他的儿子,那双色泽熟悉的眼睛,肖似的性格……一切解释得通了。

太后脸部表情骤然空白,唇角抽搐。

她年纪大了,瞪着眼艰难消化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确定?”

宗行雍淡然:“本王有什么不确定。”

宗令仪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傻,很快想到接踵而来的许多问题。

“姑母只问,你想好了?”

宗行雍:“本王知道什么重要。”

争不争夺皇位,那不是根本的问题。

不管龙椅上坐着谁,对氏族的忌惮都会存在。他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保宗氏族群百年无忧。即使殷臻登上皇位,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区别。

他不愿意殷臻继位,是因为皇位必然伴随阴谋诡计和诸多伤害,需忧心天下社稷,受常人所不能承受之压力。

推上金銮殿的若只是傀儡,不需他分出一丝一毫心思。

但显然,殷臻有想做的事。

他也并不想被牢牢护在羽翼下。

皇位罢了。

宗行雍闭了闭眼。

本王希望他一切目的达到。

退一万步想,不管他坐云端或是埋地下,本王都能护他安稳。

“姑母。”宗行雍笑了笑,“本王在得知他是太子那一刻,就有奇怪的预感。”

宗令仪眼眶一热,有泪水要从里面滚落出来。

宗行雍叫了她“姑母”。

他很少叫自己姑母了,身份之别,他该称呼自己“太后”。多年来都是如此,不曾改变。她看着他长大,背负汝南宗氏一族期望走到如今,这条通往权势的路他走了很久,走得无比艰难,不是一蹴而就。他如今掌摄政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了肆意妄为的资本,却始终孑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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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

宗绅想他有王妃,不是害怕宗家从此绝后,毕竟要不是宗行雍娘一意孤行造出生子药,宗家早在三十年前就该绝后。宗氏家主从丧妻那一日开始腐朽,他唯一的愿望只是想要有人陪独子说话,他深知那种望不到尽头的孤独会将人逼疯。

他不想宗行雍步他后尘。

“本王一直在退,只等一日退无可退。”宗行雍道,“权势对本王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本身。”

——清晨身边有人的感受很奇妙,本王希望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杀戮和鲜血不能平息本王经年来脑海中紧绷的弦,但名为“殷臻”的那个人能做到。

本王仅仅是看到他,就觉得安定。

宗令仪何曾听过他说这样的话。

但她有不得不提醒的事,她换了个姿势,斟酌道:“自古以来……皇位更迭,龙椅上的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举刀向忌惮者,何况你手握兵权,又功高震主。”

“假使他登上皇位后第一把刀落在宗氏,“宗行雍负手,傲然矗立道,“本王从未输过。”

“本王等着那一天,顺理成章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

宗令仪:“你想姑母做什么?”

“出宫。”

“皇城将乱。”宗行雍道,“百密必有一疏。”

宗令仪顷刻间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让她带殷无忧出宫,解后顾之忧。

当初在她膝头玩耍的少年,已经不需要任何荫蔽。

宗令仪活了这么多年,早看清了许多事。宗行雍当然不是简单来找她坦白,是要借她的口告诉宗绅。

兄长唯一的子嗣,宗令仪心想,他从前想要皇位,如今想要皇帝,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有什么不答应的。

宗令仪知道还有其他事。

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进宫时有人向她承诺过,却毁约了。

而宗令仪想起东宫那人,只是说:“行雍。”

“你眼光很好。”

“本王眼光一向好。”这是宗行雍离开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日头西斜,宗令仪眼瞧着暮色爬进来,一丝丝占据偌大冷清宫殿。

她眼里布满血丝,早已不是年轻时风华万千模样,她看够了残景,终于起身。雍容宫装和象征太后身份的步摇华丽、贵重、上天下地仅此一份,彰显曾经也有人那样珍视过她。

“褚平啊。”宗令仪扶着鬓角,道,“我是不是长了许多白发。”

褚平替她扯掉一根银丝,道:“太后在咱家心中,一如当年。”

宗令仪走神了片刻,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拿纸笔来。”

“哀家要写一封家书。”她道。

与此同时,国相府。

“本官担心什么,只等做收渔翁之利。”张隆看向手中宣纸,收笔。

上面只有硕大一个字——等。

一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

朝中风平浪静。

摄政王一封奏折告了假,皇帝依然半死不活,一切平静得诡异。

不像宗行雍行事作风。

皇城中有什么一触即发。

殷臻下了朝,回到东宫,他醒得过早,现下不太清醒,在铜盆中净了手。

黄茂轻手轻脚进来,问:“殿下,桓太医来了。来给殿下诊脉。”

殷臻:“进。”

一切与往日没什么不同,桓钦将手指从他脉搏上放下来,眉头舒展:“殿下身体大好,应是凉州城有奇遇。”

殷臻不置可否,他将宽袖放下去。桓钦不经意一瞥,深红吮-吸痕迹猝不及防落入眼中,他霎时顿住,嗓子隐隐发紧。

殷臻:“可还有事?”

桓钦涩然道:“太医院越发忙碌,臣来请安的次数怕是要少。”

殷臻微顿,说:“好。”

桓钦心中发苦,有种不见黄河心不死的决然,他问:“同一个人?”

殷臻想了想,眉梢晃过笑意,他答:“嗯。”

明晃晃日光栖息在他眉心美人痣上,桓钦很少见他情绪如此在路的时候。他和以往很不同,身上坚冰在无形中一点点消散。

那种不同是他所不能给予的。

桓钦低低:“臣知道了。”

半夜,殷臻桌上灯烛一晃。

他揉了揉太阳穴,半点看不进去字了。

“见了那个太医?”摄政王对翻墙跨窗这事儿驾轻就熟,落地矫健。他鼻子灵得跟什么一样,当即皱眉。

殿中药味儿浓得让他觉得对方是故意。

摄政王小心眼地揣度。

常年久居高位,即使有意识收敛,殷臻依然感受到他身上由内自外散发的压迫感。

有点奇怪的冷,不知是什么地方一直往外“嗖嗖”冒冷气。气氛紧张的时候殷臻注意力越发不集中,他脑子里想到底是什么地方的窗子没合拢,还是宗行雍身上太凉,影响他对温度的感知。

晨时宫女铺了榻,太整齐,以至于被褥离得远。他在宗行雍眼皮子底下往后磨蹭一截,又警醒地观察宗行雍脸色。

宗行雍往他身后扫了眼,笑了一声,却没什么笑意。

“想跑?”

殷臻手缩回去,放弃。

审时度势太子还是会的,尤其是靠近榻边的时候。他搜寻一圈,想找个什么搭在腿上——

漆黑眼珠直勾勾盯着宗行雍。

一秒,两秒。

宗行雍酝酿一半的怒火莫名其妙消失了,他真是没办法对这人生气,没好气问:“干什么?”

下一秒他衣摆被往下一扯。

摄政王低头。

殷臻默默拉过了他衣摆,端端正正盖在腿上。

再仰头时一副很真诚的“孤不知道”、“你说,孤听着”的模样。

他犯了什么错,迂回曲折表示“孤知道错了下次还敢”的时候就这么个反应,企图蒙混过关。

宗行雍:“……”无奈中又透出好笑。

宗行雍换了迟早要面对的话题:“你要把本王置于何位。”

漫长的思考。

殷臻眉心舒展,终于找到解决办法。他简洁有力,显然预谋已久,只等宗行雍问。

“你做——皇后。”

你做……

你做皇后。

“……”

空气至少安静了十个数。

宗行雍凉凉道:“太子说什么?”

殷臻:“二选一。”他伸手,去碰宗行雍喉结,最开始只是单纯的触碰,后来虚虚握住了,像是拿捏住猛兽的命脉,力道却轻得像某种暗示和挑逗:

“东宫和……未来的太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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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做出退让:“孤准你随意进出。”

摄政王没有第一时间拒绝。

事实上被碰到喉结瞬间,他看殷臻的眼神已然变了。

“还有呢?”宗行雍懒洋洋问。

凸起喉结在掌心震动,殷臻手心发痒,微微蜷缩。他想了一会儿,伸手,虚虚抱了宗行雍一下。

他不说话,意思很明显。

“不太过分的都能答应?”

宗行雍似乎在思考,又像是考虑真假。隔了半晌没忍住握住殷臻的手,低笑:“这么大牺牲?”

他很随意地:“本王答应了。”

殷臻沉默,然后道:“孤明白一个道理。”

“天上不会掉馅饼,孤需要付出什么?”

宗行雍笑了,用堪称温和的语气道:

“太子要明白一件事,本王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血腥和厮杀中,对征服和掌控有极强的渴求欲。皇位之所以吸引本王,在于它与生俱来的动荡、挑战和不确定性。”

“战争和权力。”

“这些年本王勉强找到了平衡。”

“一旦平衡被打破。”他道,“太子能想出什么办法,阻止本王?”

说了太长一串,殷臻一时没听明白。事实上,太子的理解力还是优越的,可能从某种程度上,他只是不相信宗行雍说这么长一段,就是为了——

耍流氓。

殷臻眼皮疯狂跳动起来。

摄政王幽幽:“一句话。”

“没事多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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