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睿坦荡,得知此事后,特意将你请到千秋殿中,当着哀家与先帝、列祖列宗的面,将那道密旨焚毁,好消除你的疑心。”
“你当时跪在地上,抱着明睿,放声大哭,并发誓一定会做一个明君。”
“哀家以为,你终于信我们母女对你的一片真心,没想到,你依旧容不下明睿。”
皇帝笑了声,道:“朕对皇姐之心,天地可鉴。”
“朕知道,母后素来不喜朕,母后愿意如何说,便如何说吧。”
太后也悲凉笑了声,道:“你说得对,哀家从来不喜你,不喜你的自卑懦弱,不喜你的多疑敏感,更不喜你那个母亲。若非明睿一力坚持,哀家绝不可能扶你上位。”
“不过,时至今日,哀家不恨任何人,只恨自己的女儿太出色,只恨先帝自负糊涂,更恨先帝去后,这大渊的江山后继无人,竟需要哀家的女儿用羸弱的肩膀撑起。”
语罢,太后目含无限悲悯望向卫瑾瑜所在,伸出手,道:“好孩子,在这些事中,你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如今你大仇已报,过来皇祖母这边,好不好?”
“你母亲已经离开,你难道忍心,留皇祖母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么?”
自从卫瑾瑜站到城墙上那一刻起,太后已经明白这个孙儿想做什么。
卫瑾瑜没有动。
直至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一重重锁铐,一座座大山,从身上卸下的轻松。
他早就为自己想好了归处。
他知道,今日走出这一步,自己便断无活路。
所幸,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应该死去。在这个世上,除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谢琅,一个近在眼前的皇祖母,他再无别的牵挂和留恋。
但太后不一样。
就算皇帝咬死不肯承认罪行,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他也不能伤害太后一分一毫。
而今日之后,卫氏不复存在,皇帝人心尽失,谢琅只要有雍王在手,就能在西京安安稳稳地做平西侯,与裴氏赵王分庭抗礼。裴氏想要赵王清清白白地做储君,做皇帝,就不可能留下裴道闳这个污点。
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卫瑾瑜闭目,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太后,直接张开双臂,朝后倒了下去。
惊呼声四起,甚至有人影冲了过来。
卫瑾瑜已然听不到,也看不到,他只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衣袂被风吹得猎猎飞扬的声音。
卫瑾瑜缓慢扬起唇角。
只是风声之后,并没有预想中的坠地和粉身碎骨之痛。
他听到了战马嘶鸣,嗅到了蓬勃热汗混着尘泥的气息。
紧接着,就落到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脑袋依旧被磕得有些疼。
卫瑾瑜睁开眼,望着出现在上方的脸庞,一时疑在梦中,好一会儿,后知后觉流出两道水泽,问:“你怎么回来了?”
第176章看侯王(四)
已经勘破生死的人自然不会再让理智这种东西束缚自己。
所以,纵然知道谢琅出现在此处很不合理,卫瑾瑜也没有去想为什么。
他只是觉得很开心。
开心此生还能见到这张脸,还能听到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和他热烈蓬勃的呼吸。
他喜欢被他周身热气包裹的感觉。
他好开心。
卫瑾瑜却说不出第二句话了。
他只觉得像这样被这个人抱在怀里就很好。
谢琅替他说。
“我回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声音有些哑,眼眶泛着明显的红。
这在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眼里,并不容易看到。
“不晚。”
“一点都不晚。”
卫瑾瑜笑着,声音很轻地说。
他知道自己只是凭着一口气强撑着艰难跋涉活到今天。
如今那口气散了他三魂七魄,也会跟着慢慢消散。
是眼前这个人用热烈磅礴的气息将他的三魂七魄勉强聚拢到一起。
所以,他还能有力气说话微笑。
他们少时成婚因为出身与立场互相猜疑防备。
这不是卫瑾瑜第一次躺在谢琅怀里但这是卫瑾瑜第一次如此轻松,毫无负担地躺在谢琅怀里。
没有猜疑没有防备。
他也不必再耗费心神,去筹谋报仇的事,去筹谋自己的前程,谢琅的前程。
这一刻,卫瑾瑜觉得连上京城的清风与流云都变得格外好看了些。
在他的生命里,并非没有这样美好的时刻。
那是在金陵,父母俱在,他还是一个无忧无虑,每日只需要读书写字的孩童时。
但那样的时光太短,太久远了。
他破碎了太久。
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太久。
他花费了很多时间去走出八年那年,那个电闪雷鸣,母亲离开的雨夜。
之后又花费了很多时间,去走出登闻鼓下染满鲜血的宫道、走出十二岁卫府乌衣台下的刑罚与羞辱。
他看似坦坦荡荡站在了朝堂里,但他知道,自己其实从未走出过。就像他清楚的知道,即使坐在国子监的学堂里,他也和那些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学子不同。
旁人往上爬,是为了走向光明灿烂。
他往上爬,是为了走向终结,毁灭。
他活着只为了报仇。
报完仇,他的生命也不再有意义。
为了今日这一刻,他筹谋了太久。
几乎耗尽了所有心血,心神。
他真的很累。
但他愿意为了谢琅多停留片刻。
八岁以前的美好记忆,经历了两世惨淡光阴,其实早就磨灭殆尽,只剩一段余响,一段回音,远不如一个谢琅真实。
他想在这个怀抱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睡过去。
卫瑾瑜道:“谢唯慎,我现在,真的很高兴。”
——
“叛军围城了!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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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围城了!”
几乎同一时间,惊叫声和喧嚷声以城门为中心,迅速往城内蔓延而去。
站在宫门楼上的百官遽然变色。
显然,他们也后知后觉听到了那近在咫尺、闷雷一般引得地面震动的马蹄声。
“怎么回事?”
“叛军?哪里来的叛军?!”
众人四下张望之际,城门守将火烧火燎飞奔而来,带来准确消息:“是平西侯谢琅,带着麾下叛军把上京给围了!”
“谢琅?!”
“谢琅不是在西京么?怎么可能出现在上京!”
官员们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还有,平南侯不是在前线平叛么!”
裴行简站在一边,亦长眉紧皱。
显然,前线发生了一些他意料不到的变动,以裴北辰的实力,就算不能彻底消灭所有叛军,也不可能让谢琅轻易打到上京。
然而事实胜于一切。
谢琅便是天将神兵一般,带着麾下数万兵马,出现在了上京城外。
本就混乱的上京城因为这个消息更加混乱。
最后是韩莳芳发话:“死守城门,先护陛下回宫,决不能让叛军入城。”
城墙外,早已习惯了算计筹谋,理智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被抛弃遗忘,卫瑾瑜到底还是道:“虽然我很高兴,但你不该回来上京的。”
谢琅没有说话。
他满面风尘,热汗淌流,垂目望着那张苍白秀雅的脸,脑中全是那道纤瘦身影如白鸟一般,自城墙上一跃而下的情景。
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迟来一步,将会面对何等惨烈的情形。
他更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这个人,他余生将会怎样度过。
所幸,上一世,他没能没抓住他。
这一世,他抓住了。
“我只恨,我来晚了。”
谢琅端着一颗哀痛摧剥之心,道。
卫瑾瑜没有争辩。
一是不想,二是没力气。
他摸了摸那张西北战场淬炼出的英挺脸庞,只问:“那现在,我们该去哪里?”
“回家。”
谢琅说得沉着笃定。
“我带你回家。”
数万大军直接在上京城外安营扎寨,谢琅直接带卫瑾瑜回了自己的中军大帐。
卫瑾瑜睡了长长一觉,醒来后已是傍晚,谢琅身上仍穿着铠甲,便维持着他睡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坐在床前。
见卫瑾瑜醒来,他深沉如寒潭的眼睛倏地一亮。
卫瑾瑜从未在谢琅眼底看到过那么多血丝,但浓厚血丝亦遮不住青年将军眼底溢动的锐利杀伐之气。
“饿不饿?”
谢琅问。
说这话时,他眉眼间杀意已敛得荡然无存。
卫瑾瑜摇头。
他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坚持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抱臂打量着眼前人,问:“你知道了什么?”
卫瑾瑜何等聪慧。
他知道,谢琅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上京。
这其中,必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
谢琅一定是受了某种刺激,才会不管不顾,兵行险招。
谢琅道:“所有。”
“所有?”
“对,你遭受过的一切,还有——你身上的毒。”
卫瑾瑜倏地抬眼。
但旋即也明白过来,是了,若非知道所有事,谢琅不会如此疯狂。
他正是担心谢琅发疯,才隐瞒这一切。
“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到什么地步了?”
谢琅尽量让自己维持镇定之态问。
卫瑾瑜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他身上的毒。
便坦然道:“我也不知道。但不久前我吐了血,如无意外,就算没有今日之事,我应当也活不了太久。”
“没有解药么?”
那声音压抑着颤抖。
“没有。”
卫瑾瑜保持平静轻松语气。
“你既然知道了内情,便应该知道,这毒是我自己根据古书记载,下到自己身上的。书上没有记载解药。”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任何事实和细节。
卫瑾瑜以为谢琅会崩溃,发疯,但谢琅没有。
谢琅神色从容而镇定,仿佛已经为这一刻做了无数准备,道:“我会找到解药。”
除了眼眶更红了些,胸膛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震颤,他的表现,仿佛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在啃一场难打的仗,而不是一个无解之毒。
但这种镇定,更令卫瑾瑜担忧。
“谢唯慎。”
卫瑾瑜正色道:“这不是你的错,也与你无关。”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早在当初做下选择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命运。”
“而且,我不后悔这样的选择,也从来没有痛恨过它的存在。”
“它帮我挡掉很多麻烦,让我日子好过了许多。”
“我希望,你不要用此事折磨自己,否则我会感到愧疚难安。”
然而谢琅怎么可能不难过。
自从猜到事情真相,他在西京查阅了很多书籍,走访了很多郎中,得知了很多细节。
他甚至于深夜痛哭。
他知道,所有的一切,根本不像卫瑾瑜描述得这么云淡风轻。且不提下毒的过程如何残忍,毒与身体融和的过程如何痛苦。
因为剧毒的存在,他身体羸弱,比常人更容易发烧生病,这么多年,不知多受了多少病痛煎熬。
而这样的苦,他受了两世。
他如何能释怀。
如何能不介意此事。
又如何能原谅那些始作俑者!
他甚至痛恨自己。
没有早一些发现真相,甚至还那这事讥讽他装可怜卖惨。
他明明是最先知道真相的那个。
“我会找到解药。”
谢琅重复了一遍。
卫瑾瑜没有再就此事发表意见,免得太打击他意志,而是转了话题,问:“裴北辰是怎么允许你来到上京的?”
“我势在必行,我们都明白,真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只有两败俱伤下场。他没必要让自己麾下三万兵马全部葬身西北。所以,我按照军中规矩,与他比了三场。”
“你赢了?”
“没错。”
谢琅说得轻松。
卫瑾瑜若有所思、觉得事情可能还有其他内情的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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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终于顺着他的话,后知后觉明白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从何而来。
“你受了伤?”
“一点皮肉伤而已,不碍事。”
卫瑾瑜自然不信。
裴北辰的实力有目共睹,谢琅能赢下来决计不容易。
但现在更要紧的显然有其他事。
卫瑾瑜沉吟片刻,忽唤:“谢唯慎。”
谢琅抬头去看。
卫瑾瑜:“你是如何打算的?”
风吹起帐门。
千帐灯火同时映入二人眼眸之中。
谢琅笑了笑,语调堪称温柔,但那温柔之中,是毫不昭示的野心。
“左右已经做了乱臣贼子,我自然是将这‘乱臣贼子’四字坐实到底。”
卫瑾瑜不意外这个回答。
咳了声,道:“但眼下并不是攻打上京的最佳时机。”
“除了京营,上京城内尚有三万玄虎卫和兵马司兵马,顾凌洲虽已卸甲多年,但统兵之才不输裴北辰,短时间内,你未必能拿下上京。”
“你应该回到西京,继续养精蓄锐,让裴氏和皇帝斗,只有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际,才是你拥立雍王,重返上京之时。”
上一世,谢琅聚集了二十万大军,轰轰烈烈围了上京。
这一世,谢琅一半兵力陷在西京,对抗狄人,若强行攻打上京,势必要付出惨烈代价。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谢琅深陷这种惨烈。
谢琅凝望着眼前人秀致面孔,看他拖着疲惫身体仍为他辛苦筹谋,伸臂,紧紧把人抱进怀里,道:“瑾瑜。”
他低低唤了一声,带着万千衷肠,缱绻情思。
“我既敢过来,便不会走回头路。”
“我更不会再将你我的命运交予旁人之手,包括——雍王那个畜生。”
第177章看侯王(五)
卫瑾瑜并不知自己的唇色有多苍白更不知自己的状态看起来如何差。
从谢琅的话中,他听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便道:“我自然明白。”
“雍王心胸狭隘,既无容人之量又无雄才大略,根本不配为君。”
“但这世上,做任何事都需师出有名要夺那个位置雍王便是最好的筹码会给你省去很多麻烦。”
“你应当已经知道他的秘密……你手握他致命把柄,他必会对你言听计从,你可以做大权在握的摄政王,甚至可直接废了他,立任何你想的人做皇帝。”
卫瑾瑜说了这么几句便又开始咳嗽。
烛火温柔笼着少年郎清丽秀雅面孔。
谢琅道:“瑾瑜不是这样的。”
“什么?”
“我已杀了雍王。”
谢琅以平静冷漠的语气道。
仿佛砍了一颗白菜那般随意。
卫瑾瑜骤然蜷起手指直起身。
用看疯子的眼神看向谢琅。
谢琅目光深沉如墨眉间扬起凌厉杀意,语调仍轻缓:“我既知道了一切凭他做的那些事我如何可能再留他性命。”
卫瑾瑜内心一片冰寒。
他没料到,谢琅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终是断了自己所有后路。
卫瑾瑜剧烈咳嗽起来。
被气得。
大约预料到眼前人会是这般反应谢琅默默端来一盏茶水道:“你若是生气打我一顿骂我一顿都可以。”
卫瑾瑜如何能不气。
他煞费苦心,才送了雍王这么一个千金买不到的绝佳筹码给他。
只要握紧这个筹码谢琅就可以在西京为所欲为,养精蓄锐,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进可攻,退可守,不仅能招揽各方人才,组建自己的小朝廷,将来还能名正言顺的进入上京。
这个疯子,竟然就这般把人杀了!
就这般断了自己的后路!
卫瑾瑜太生气,咳得太厉害,直接吐了一口乌血出来。
谢琅面色一变,迅速取出一块帕子,给卫瑾瑜擦掉嘴角血。
刚擦了两下,被卫瑾瑜推开。
“不用了。”
“你平西侯何等威风八面,我岂敢劳动!”
卫瑾瑜自己擦。
片刻后,问:“所以,裴北辰肯放你来上京,是因为他知道你失去了雍王这个筹码?”
“没错。”
眼前人之冰雪聪明简直出乎意料。
谢琅承认得坦荡。
害怕真把人气坏了,他不敢说自己是当着裴北辰面把人杀的。
谢琅只道:“但比试亦是真,我打败他亦是真。”
卫瑾瑜直接:“那是因他知道你没有退路,有一半几率是过来送死,才会答应与你比试。”
按理,这种时候谢琅应该保持沉默,但谢琅沉默不了。
谢琅火上浇油:“我知道这么做,你会生气,但是瑾瑜,你真的甘心么?”
卫瑾瑜继续咳,不作理会。
谢琅一个人继续。
“我不甘心。”
“你幼时遭遇那么多苦楚,卫氏是始作俑者不假,然而皇帝便清白么?若无他的默许和授意,你在宫中岂会遭遇那么多欺凌,以至于不得不选择吞毒的方式自保。明睿长公主遇害,皇帝亦是其中最关键的推手。你心里分明知道,但你只是揭穿了他,让他名声受损,并未让他付出任何血的代价,只因他是皇帝,没有确凿证据,无人可以审判皇帝。而你粉碎碎骨,也最多让他名声受损,但你觉得,卑劣之人,会因为天下人的骂声,便为自己的卑劣之举而羞愧么?他只会用更多的卑劣手段,去掩盖自己的卑劣行为,把卑劣变成正义。”
“这样的卑劣之人,凭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凭什么掌握天下人的命运。他配么?”
卫瑾瑜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琅一字字道:“瑾瑜,我们的仇,还远远未报。”
“我们真正的仇人,仍在逍遥法外,呼风唤雨。”
“我们,怎能让他如意?”
**
卫瑾瑜继续睡了。
面朝里,显然没有理会谢琅的意思。
谢琅帮人把被子严实盖好,独自出了大帐。
孟尧已经在外等候。
此次来上京,谢琅只带了孟尧这个心腹谋士和李崖、赵元等心腹将领。甘宁被留在西京,保证西京安定。
孟尧已经知道一些前因后果,见谢琅出来,忍不住道:“世子明知卫公子正虚弱,何必再说雍王之事刺激他?”
谢琅直勾勾望着空中垂着的几颗星子,道:“我若不说,他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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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尧一愣。
谢琅心在滴血:“他全凭报仇这个信念撑到今日,又自觉已经为我安排好一切,可以无牵无挂离开,医官说……他已经没有生念。现在能清醒着与我说话,不过凭一口气吊着而已,一旦那口气没了,他人也会跟着离开。”
谢琅双目再度泛起浓烈的红。
“他已无生念,孟主事,你明白么?”
“我必须让他有活下去的念头。”
“我不能让他放心离开。”
“我必须让他,对我‘不放心’。”
孟尧心下亦是一酸。
他们同在国子监读书那么久,他只当卫瑾瑜出身优渥,却不知对方身上一直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深仇大恨。
难怪在国子学时,那少年总是踽踽独行,彻夜待在监中读书,比寒门子弟还要用功努力,总是令人看不清,摸不透。
连最后授官,都出乎所有人意料,去考取了督查院这个清苦部门。
他以为以对方出身,比他们有太多出路和选择。
从未料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方可有的选择,还不如他一个寒门学子。
他没有身负血仇,就算仕途不畅,至少还能放下一切,回到青州。
孟尧想象了一下,如果换作他,他可能根本没有勇气,也没有毅力坚持到现在。
他竟十分能理解卫瑾瑜的心境。
“所以,世子成功了么?”
“他刚刚吐了一口血。”
谢琅平直叙述着。
“医官说,只要吐出心头积的那口淤血,他就仍有生机。”
“真是想不到,有一日,我会因他吐血而开心。”
孟尧跟着松了口气。
道:“我与卫公子虽相交不多,但知他心志坚定,堪比金玉,拥有许多世间人罕有的珍贵美好品质。之前,我一直不明白,六部分明将我拒之门外,为何兵部突然接收了我,后来无意从世子口中得知卫公子与韩阁老的关系,才知此事多半是卫公子私下为我筹谋。他当时自己都前路未卜,却肯费心费力帮我一个不相干的人。如此可贵品质,我自叹不如。如今,他只是这一路走得太辛苦也太累了,才会心神俱散。我相信,他一定能走出来,与世子同进退。”
谢琅并不知道这件事。
但谢琅想了想,这的确像是卫瑾瑜会做成的事。
他总说自己薄情,冷漠。
其实他十分心软,善良。
他无法想象,如果能在一个正常环境下长大,他会是怎样温润,光彩照人。
谢琅忽然间信心倍增。
“你说得对。”
“他一定会好起来。”
他们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
太多的遗憾没有弥补。
这世间有太多的美好,他还没来得及捧到他面前。
他怎能离开。
**
“陛下,城外叛军有数万之众,叛军围困了各处城门!”
“陛下,京营援军正从延庆府往回赶!但叛军封锁了城门,他们不一定能顺利入城护卫陛下……”
“陛下,谢琅丧心病狂,竟杀了雍王殿下祭旗!”
一封封急报雪片一般飞入太仪殿。
叛军围城,官员们自然不可能再回各自府中,而是被迫留在宫中议事。
听到所有城门都被封锁,京营援军可能无法入城,众人已是心头沉重。待听到雍王一节,官员们齐齐一震,露出悚然之色。
谁不知道,雍王一直是谢琅与朝廷对抗最大的筹码。
而谢琅竟杀了雍王。
这几乎意味着,谢琅已经根本不打算拥立雍王,而打算攻破上京后,自己篡夺皇位,称王称帝,把乱臣贼子四个字贯彻到底。
“这个疯子!”
有人咒骂。
“北郡谢氏,怎会养出这么一条疯狗!”
“那本就是一条疯狗,爱卿们很意外么。”
一道声音冷冷道。
众人抬头,见竟是御座上一直雪白着面,沉默不语的皇帝开口。
皇帝苍瘦手指紧捏着御座扶手,道:“这条疯狗,意图篡夺朕的皇位,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诸位爱卿,可愿与朕一道,斩杀这条疯狗?”
这样的场景于天盛帝而言,一点都不陌生。
上一世,便是这般,叛军围城,百官四散奔逃,他被逼到穷途末路,被逼到一把火焚了自己的宫殿,以维护身为大渊皇帝和萧氏皇族最后的尊严。
这一世,他吸取教训,千般算计,百般提防,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再一次被同样一条疯狗,逼到了同样的境地。
但这一世的他,已然不是上一世的他,自然不会再如上一世般,懦弱无能,将身下龙椅和祖宗基业,拱手送与一个乱贼之手。
“诸位爱卿,可愿与朕一道,斩杀这条疯狗?”
皇帝俯视下方,重复问。
第178章看侯王(六)
群臣在殿中惶惶不安之际顾凌洲一身紫袍,独立丹墀之下。
月色在这位次辅身上落下一层清霜。
“师父。”
杨清默默走过来,问:“师父在忧虑什么?”
顾凌洲凝望着浓稠的夜眼前浮现的,仍是少年毫不犹豫坠下城墙一幕。
他没有料到,卫瑾瑜竟然存了死志。
在这样的年纪。
顾凌洲道:“本辅在想他身在督查院是一名御史为何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揭露真相。”
“本辅在想,督查院,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公平正义,让有罪者伏法,让有冤屈者皆有机会伸张冤屈。”
“本辅在想他曾是本辅弟子出入顾府离本辅那么近,都不信任本辅其他人呢。”
“本辅在想大渊残破如此,本辅以往所坚持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说到最后顾凌洲沉痛闭目。
杨清一怔。
跟随在恩师身边这么久他从未在恩师面上看到过这样怅然沉重神色。
思及今日种种杨清心头亦如同坠着一块巨石。
正待试图宽解曹德海手握拂尘,急急奔了过来。
“阁老。”
这位内宦恭行一礼道:“陛下正四处找阁老,欲与阁老商议御敌之策呢,请阁老快随杂家入殿吧。”
“知道了。”
顾凌洲收敛起诸般思绪,淡淡应了一声。
曹德海察觉出这位阁老心情不虞,纵然殿内已经因为如何御敌、派何人为将吵成了一锅粥,也不敢出声催促,只斗着胆子低声道:“陛下说,如今大渊江山社稷,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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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于阁老一身,他能倚仗的,也唯有阁老一人,望阁老救一救大渊,救一救这江山社稷。”
——
街道上火杖重重,马蹄杂沓,兵戈摩擦交击,上京城内兵马在调动,上京城外兵马亦在调动。
谢琅打算趁夜攻城,不给上京任何喘息时机。
一面面玄色军旗在暗夜里穿梭飘扬,一重重火杖铺天盖地蔓延开来,谢琅着玄袍乌甲,腰悬长刀,坐于马上。
火光映照着他犀利俊美、线条流畅而凌厉的脸,也映照着下方将士一张张跃跃欲动的脸。
腾腾杀气冲天而起,重重压在上京城上空。
为了这一战,他们已经准备了太久,一柄柄悬在腰间、在西北战场反复打磨、淬炼、沾满了狄人血浆的刀剑,已经迫不及待出鞘,去捅破上京城的天,去将高高在上、高坐云端、主宰世人生死的世家、权贵、豪族全部捅穿。
谢琅派了李崖、赵元去北城门堵截京营兵马,其余人则跟着他一道从正面攻城。
攻城战他打过太多,深知这等时候不可分散兵力,而应对准一个地方强攻。
京营援兵被堵在半路,上京人心惶惶,城中三万玄虎卫还要分出一部分护卫皇宫,今夜便是攻城最佳时机。
“世子,诸将皆已就位,就等世子一声令下。”
孟尧和几个谋士亦着军甲,策马而来。
谢琅颔首,正待说话,不经意侧目间,忽见一抹雪色纤瘦身影站在不远处的营帐前,他心口猛一跳,示意众人稍待,立刻翻身下马,大步走了过去。
“你怎么起来了?”
谢琅问。
卫瑾瑜没有说话,抬目望着不远处蓄势待发的兵马,看那些儿郎卓然而立,英姿昂然,每个人都带着视死如归的目光。
“都准备妥当了么?”
卫瑾瑜收回视线,问。
谢琅点头,旋即意识到什么,倏地抬眼,不掩惊喜。
夜风飒飒,吹起少年郎宽袍袖口。
卫瑾瑜苍白唇角露出一点笑意。
“我知道你的苦心,怎会让你的苦心白费。”
“我并非不想彻底报仇,也并非不想让皇帝付出代价。”
“我只是——”
“你只是觉得,那太漫长了,你不一定能等到,你只是,不想陷我于危难,与自己痛快相比,你更希望我在西京徐徐图之,你知道,终有一天,我会替你真正报仇,对么?”谢琅直接补充完后面的话。
卫瑾瑜一错不错看着这个人。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作甚。”
“没错,在没有十足把握前,我不想拖着你一道往火坑里跳。你不是一个人,你有父母家人,你有袍泽朋友,你要对家人负责,也要对这些效忠于你的将士负责,我不能那么自私。”
“但是瑾瑜,你错了。”
谢琅神色前所未有的郑重,严肃。
“大渊腐朽如此,国库亏空已经不是一日两日,我可以徐徐图之,普通百姓还能徐徐图之么。皇帝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坐稳皇位,根本没有与世家抗衡的决心,你觉得在维护自己的皇位和天下苍生之间,他会选择哪一个?我来告诉你,他宁愿和裴氏,和世家沆瀣一气,也不会容忍我在西京壮大自己。只要我不死,朝廷不会停止讨伐,战争永远不会消失,世家更不会停止作恶,还会有更多的百姓流离失所,死于战乱。等我有实力入主上京,这片江山恐怕已经千疮百孔,不可救药。瑾瑜,这是你希望看到的么?”
“你再看这些将士,他们有的是自愿从上京跟随我到西京,建功立业,有的是散落在各处的义军,被我收拢,谁不想安居乐业,谁不想好好过日子,谁愿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我刀头舔血,可朝廷逼得他们无路可走,逼得他们只能造反,才能填饱肚子,生存下去。他们也想和家人亲人团聚,可他们的家人,有的已经饿死,有的死于狄人屠刀下,有的死于山匪之手,勉强活着的,也和他们一样,吃不饱穿不暖,喘息苟活。瑾瑜,只要这腐朽的朝廷还在,他们就永无安宁之日,所以,他们宁愿轰轰烈烈地抗争一次,也无法再苟活、忍耐。”
“至于你我,瑾瑜,你总觉得为了谋划好了一切,总觉得自己可以放心离开,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要如何承受这一切。在你眼里,我是这般无心无情之人么。我谢唯慎不在意权势,不在意地位,更不稀罕做什么摄政王,这世上若没有你卫瑾瑜,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若你真的执意要离开,我宁愿与你一起赴黄泉,也不愿守着那可笑的权势地位,苟活于世。你能明白么?”
“我明白,都明白。”
卫瑾瑜目中有清澜闪动。
伸手,轻轻握住那只宽厚的、长满薄茧的手,道:“之前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如果苍天垂怜,我们一起还这世间一个公道,如果苍天不眷,我们便一起赴黄泉,也不算白来世间一趟。”
少年郎素色宽袖缠上青年将军玄色箭袖。
如两颗大树,伸出藤蔓交缠,连为一体,立于日月之下,天地之间。
谢琅用力回握住那只秀白手。
两人相视一笑。
远处孟尧看到这一幕,亦露出欣慰笑。
——
“我同你一起去。”
另一边,卫瑾瑜道。
谢琅断然否决。
“不可,今夜是场苦战,你身体虚弱,尚未恢复,不宜操劳,在帐中等我回来便可。最迟天亮,我一定回来。”
“你先听我说。”
卫瑾瑜眸底恢复惯有澄明色。
“上京城四个城门,每个城门上都架设有连弩,但属西、北两个城门上最为坚固,因这两道城门,分别面对西狄、北梁。南城门上守城器械虽不如西北二门,但却有护城河这道天堑。上京城最薄弱的城门,便是东城门。”
“你若想用最短时间攻破上京,只能选东城门。”
“所以,朝廷一定会将重兵陈列在东城门,且今夜守城之人,必是顾凌洲。”
谢琅:“怎么,你怕我赢不了?”
卫瑾瑜摇头:“我没有见识过顾凌洲真正的实力,但我知道,我这位昔日恩师,昔日统兵江左,抵御海寇,从无败绩,连先帝都称道不已。他统兵时间,甚至可与你父亲定渊王媲美。”
“你就算能赢他,恐怕也要付出惨重代价。”
“而且——”
“而且,你不想看到我们两败俱伤,是么?因为上一世,顾凌洲便是殉城而亡。你既怕我败,也怕他出事,他毕竟曾是你恩师。”
谢琅接着道。
这个世上,的确再没有第二个人,如此了解自己。
卫瑾瑜点头。
“我的确有此担心,但这并不是唯一理由。”
“自我主动脱离顾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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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便早已做好了师徒反目的准备。真到了阵前,他亦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我只是觉得,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东城门虽看起来是最易攻破的地方,但未必是最佳选择。”
谢琅露出赞赏目光。
笑道:“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确有一个大胆的计划。”
谢琅简略说了。
夜风徐徐吹过,和空气中一触即发的硝烟气息形成鲜明反差。
卫瑾瑜认真道:“既如此,便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
云乱风高。
只有稀疏月光惨淡漏下,撒盐一般。
子时,本应是躺在被窝里熟睡的时辰,街道上兵马穿梭,马蹄如雷,城门楼上更是吹响了许多年没有响起过的紧急号角。
可怕的震荡声从城外直接蔓延到城内。
那是叛军攻城的信号。
顾凌洲亦披上了许多年未曾穿过的铠甲,腰间挂剑,肃然立在城门楼上。他身侧,站着大弟子杨清,做副将装束的雨卫统领,兵部尚书苏文卿和守城将领。
站在高处,已经可以看见前方叛军黑压压如浓云一般向上京城压来。
“弓弩手可就位?”
顾凌洲问。
守将立刻答:“禀阁老,所有弓弩手、火箭手、投石手皆已就位。苏大人还命人将兵部库中的几架弩床全部运了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顾凌洲环视一周,道:“非常之时,本辅的军令只有一条,令行禁止,违令者,无论品阶高低,一律斩首。”
这位阁老昔年统兵铁血手段,众人皆有耳闻。
众将一凛,高声应是。
“阁老,叛军来了!”
这时,站在最前的守兵高声禀。
——
深夜,行辕。
满城人心惶惶,守卫亦缩回门内,靠在门口廊柱上打盹儿。
一道黑影自暗处闪出,手起刀落,利索割了几个守卫的喉咙,便准备牵马往外走。
“雍临,你去何处?”
一道声音在后响起。
前面身影顿了下。
只是片刻,雍临便转过头,道:“我找世子去。”
“你疯了!”
李梧大步追上来,看着雍临身上穿着铠甲,手中握着长刀,背上还背着弓箭、斜跨着一个包袱,急道:“眼下城中到处都是兵马,你现在出去,不是送死么?”
在行辕里困了这么久,雍临已不复当初意气,他沉着而坚定道:“世子需要我,我不能让世子独自作战。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
两人争执间,正堂里的灯火突然亮了起来。
崔灏一身青袍,从里面走了出来。
“二爷?”
李梧一愣。
雍临则直接跪了下去,道:“我去意已决,求二爷成全。”
“想去就去吧。”
出乎二人意料,崔灏很平静道了句。
接着看向李梧:“你带着将军府的亲卫,随雍临一道去。既然决定了,就做好万全准备。”
二人又惊又喜,不敢置信抬头。
这时,行辕大门忽然从外打开,大队兵马带着火杖涌入,一人越众而出,笑着问:“崔将军要让他们去何处?”
竟是赵王。
说完,赵王拊掌而笑,冷哼:“看来苏尚书与韩阁老判断的不错,此处果然有与反贼勾结的‘乱臣贼子’呢。”
李梧一愣:“苏尚书……”
雍临却无丝毫意外,时至今日,很多事情他皆已看穿看透。
赵王已吩咐:“来人,将这些反贼全部拿下!”
玄虎卫呼啦涌上。
雍临和李梧立刻要拔刀相迎。
崔灏忽然发出悲凉一笑:“有了韩莳芳这个师父,我这个义父在他眼里,当真也算不得什么了。”
语罢,崔灏手中已多了一杆寒光烁烁的长枪,崔灏大喝一声,一枪荡平冲在最前面的一排玄虎卫,与另二人道:“快走!”
——
城门楼上。
乌压压的叛军已经抵达东城门外,再往前一步,就会越过安全界限。
顾凌洲抬手,早已就位的弓弩手立刻准备缓缓拉开弩架。
这时,下方大军忽分开道路,一骑缓缓而出,马上人拉开身上黑色斗篷,露出一张清雅少年面孔。
顾凌洲倏地一怔。
杨清则目间一喜。
站在一侧的苏文卿则挑眉,缓缓捏紧了拳,露出好整以暇的神色。
他永远忘不了,上一世,在这座城门楼下,他曾面临怎样艰难的抉择,也永远忘不了,那位恩师,对他如何狠绝无情,竟当着众人面,与他当众断绝关系。
而这一世,同样的场景,将要承受那一切的,变成了其他人。
下方,卫瑾瑜翻身下马,长身而立,朝着顾凌洲所在,恭敬施一礼。
顾凌洲已恢复常色,问:“你是铁了心要做乱臣贼子么?”
卫瑾瑜抬眸,道:“兴许在阁老眼里,瑾瑜所行所为,是乱臣贼子,然于公于私,瑾瑜自问问心无愧,阁老便能确定,您所坚持的,一定是对的么?”
城门楼上众人齐齐变色。
因他们还没见过哪个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同顾凌洲说话。
即使对方曾是顾氏弟子。
苏文卿低声道:“阁老,此乱贼能言善辩,多半又在妖言惑众,不如立刻命弓弩手射杀,免得——他玷污了阁老声名。”
苏文卿显然是指卫瑾瑜曾是顾氏弟子,却当众忤逆犯上,目无师长。
弓弩手显然也做好了准备。
出乎众人意料,顾凌洲却道:“不许射杀,让他说。”
卫瑾瑜:“阁老忠君爱国,举世皆知,然而阁老所忠之君,当真值得阁老效忠么?阁老所忠的大渊,当真是阁老希望看到的大渊么?”
“阁老可知,站在我身后的这些所谓‘叛军’,他们也是大渊军队,大渊子民,他们甚至有半数,都曾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而被这残酷肮脏的世道活生生逼成流民、义军,而在大渊各地,还有数不清的食不饱腹、流离失所的难民流民,揭竿而起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人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悄无声息死在逃亡的路上,甚至是无人知道的地方。”
“阁老有没有想过,这些普通人,为何宁愿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杀到上京,将自己变成乱臣贼子?”
卫瑾瑜自然没有指望只靠几句话,就能改变顾凌洲心意。
顾氏的忠君爱国是刻在骨子里的,上一世,顾凌洲未必没有看到大渊的残破、腐朽与疮痍,可顾凌洲依旧选择殉城而亡,和这座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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朽的王朝同生共死,以不负那个“忠”字。
但他知道,顾凌洲到底和朝堂上脑满肥肠蝇营狗苟只在乎一己私利的权贵和昏官不同。
顾凌洲心中有百姓,他的话,一定能让顾凌洲正视这些叛军。
他说这些,只是想尽可能多的给谢琅多争取一些时间。
——
而此刻,与东城门遥遥相对的西城门外,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厮杀。
西城门的守将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谢琅竟会选择从防守最牢固的西城门开始攻城之路。
虽然朝廷也在此处布置了相当数量的军队,和与东城门相比,到底弱了一些。因为谢琅亲自上阵,带着一队亲卫借夜色掩护,鬼魅一般凭绳索攀上城墙,破坏了大半弩架,西城门作为上京最固若金汤的城门,几乎没来得及发挥优势,便陷入了与叛军惨烈的争夺战。
谢琅所带皆是精锐。
这些西北战场上淬炼出的血屠之兵,自然也非上京城里根本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杀过几个敌人的娇兵蛋子能比。
而在血光冲天、双方厮杀正激烈时,一队混在大渊正规军中的士兵,竟然临阵反派,从内打开了城门……
杀气正烈的叛军势如破竹,直接从西城门长驱直入!
“阁老,西城门被攻破,叛军入城了!”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顾凌洲面前。
包括杨清与苏文卿在内,所有城门守将面色大变!
——
叛军入城,直接围了皇宫。
宫人四散奔逃,百官也几个愿意守在皇帝身边,与皇帝共生死,都跌跌撞撞从殿中奔出,各寻出路。
然而宫门已经被围,他们又能逃到哪里。
皇宫一片混乱。
天盛帝被两个宫人护着,到了太仪殿内殿,到了这等生死攸关的时刻,连曹德海这个号称忠心耿耿的内侍竟也不见了踪影。
天盛帝露出扭曲的笑。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直沉默立在他身侧,唯一一个始终跟随在他身边、不曾弃他而去的人影。
“梁音。”
皇帝笑了声。
“朕便知道,满朝文武,只有你对朕忠心耿耿。”
“朕没有信错你。”
两个宫人跪在一边,听到这话,纷纷黯然神伤。
是啊,谁不知道,梁音梁尚书曾不顾性命,为陛下吮吸蛇毒。
论起对陛下忠心,的确无人超得过梁尚书。
“陛下手受了伤,去取包扎之物来。”
梁音吩咐。
两个宫人一起退下。
天盛帝拍了拍身侧:“爱卿,坐。”
梁音眉低垂,脸半隐在昏暗处,没有动。
天盛帝不解抬头:“爱卿怎么了?”
梁音没什么表情道:“陛下错了。”
“什么?”
梁音没有回答,而是道:“臣去了一趟凤阁。”
天盛帝不明白这位心腹臣子为何突然提起此节,便道:“爱卿也有意入主凤阁么?爱卿放心,有顾阁老在,叛贼不可能轻易攻破皇宫,等平了叛乱,朕便让爱卿入阁。”
梁音继续以平平的语调道:“臣去了凤阁,找寻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处被封死的暗门。暗门上有很多纵横交错的沟痕,陛下,若臣没猜错,那就是长公主留下血迹的地方吧。”
天盛帝看梁音的眼神如看厉鬼。
“爱卿,你——”
“陛下,你错了。”
梁音终于抬起眼。
那双素来如古井一般的眼睛,此刻一片黢黑,如地狱里的恶鬼。
“臣,从来不曾忠君。”
“臣,也从来没有忠于您。”
天盛帝一愣,下意识后退几步,强笑道:“爱卿这是何意?爱卿在与朕开玩笑吧?爱卿若不忠于朕,当年怎会冒死为朕吮吸蛇毒?!”
梁音悲凉笑了起来。
“陛下想知道么?”
“那臣告诉你,那是因为,当时长公主要替您吸毒,臣不忍长公主以身犯险,才强揽了这差事。”
“陛下,真正想冒死救您性命的,是被您亲手杀害的长公主啊。”
天盛帝脸色终于大变。
“你——你——”
“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长姐他分明一直想将朕取而代之,她根本从未将朕放在眼里。陆允安、卫晏,还有朝中那些臣子,他们眼中也都只有长姐,而从无朕。朕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无用的傀儡而已,朕便应该做一个傀儡么?!”
皇帝几乎咬牙切齿道。
梁音一步步逼近:“陛下感到不公不平,为何从未想过,若无长公主,您连做傀儡的资格都没有。”
“陛下感到不公不平,怎么在长公主被世家刁难、维护你们萧氏皇族尊严时,从不曾挺身而出。”
“陛下,您虽为天子,却连一个女子都不如啊。”
“陛下这样自私卑劣者,怎会明白长公主的高风亮节。”
天盛帝额角青筋暴涨,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
梁音已自袖中取出一柄匕首,以冰冷审判的目光道:“陛下,您欠长公主殿下的,就让臣来替她讨回吧。”
烛火闪动,将文士身影拉得缓长。
——
城中激战一直持续到天亮。
玄虎卫昔日毕竟曾归谢琅统领,见抵抗不过,一部分直接在两个副帅的带领下缴械投降。
剩余的兵马司兵马则和锦衣卫、韩莳芳和其他裴氏官员一道,护着赵王且战且退。
没错,雍王一死,卫氏败落,韩莳芳立刻和裴氏握手言和,转而支持赵王这个唯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
城门都已攻破,宫门于谢琅而言不过摆设而已。
谢琅一声令下,直接带领大军包围了太仪殿。
没能逃走的百官与赵王、裴行简、韩莳芳等人一道站在丹墀前,与大军对峙。
韩莳芳道:“京营还要大批援军正在赶来,各地勤王军队亦已在路上,谢琅,你当真以为自己还有活路么?现在缴械投降,陛下看在谢氏与你父亲的面上,未必不能放你一条生路。”
“有劳韩阁老还记挂着我们谢氏了。”
谢琅凉凉一笑。
“以后如何未可知,至少现在,我这个乱臣贼子,能压得诸位抬不起头,无路可逃。”
众官员脸色再度一变。
东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
这时,太仪殿殿门缓缓从内开启。
梁音身穿二品尚书服,独自一人自殿内步出。
众人皆看向他。
因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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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不党不群,出了名的木头一根,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世家大族素来看不顺眼此人,其他官员也不爱与他结交。
昨夜兵荒马乱,旁人都在寻出路,只有梁音一人守着皇帝。
实在愚忠得厉害!
众人不解,他此时出来作甚。
梁音自袖间取出一副明黄卷轴。
在众人或困惑或惊疑的注视下,高高举起,环视四方,道:“陛下已于方才驾崩,崩逝前留下罪己诏兼遗诏一封,陛下曰,朕忘恩负义,联合奸佞谋害长姐,罪不容赦,德行败坏,不配为君。”
“特诏,传位于长姐明睿长公主唯一血脉,萧氏瑾瑜,以赎朕之罪孽。”
梁音每念一句,包括韩莳芳、裴行简等官员在内一干官员,脸色便大变一分,甚至可称遽变。
等念到最后,一道声音怒道:“这不可能。”
是赵王。
第179章看侯王(七)
别说赵王不信。
便是谢琅都以极意外眼神看向梁音。
皇帝什么德行,他了解得很。
皇帝就算断子绝孙,也不可能心甘情愿把皇位传给外人何况皇帝还没有断子绝孙。
然而梁音出了名的愚忠。
年轻时便不顾性命救过皇帝的命。
就算天下人都背叛了皇帝,梁音都不会。
一时之间,谢琅想不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但对于遗诏内容谢琅可太满意了。
“梁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矫造遗诏,假传圣旨!”
韩莳芳厉声开了口。
虽然韩莳芳也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韩莳芳清楚的知道,绝不能让这份所谓的遗诏生效!
梁音面无表情回:“谁若不信,可来验证遗诏笔迹。”
韩莳芳神色越发惊疑不定。
这间隙太仪殿内已经有哭声传出一声接着一声且一声比一声大。
显然皇帝驾崩之事不假。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赵王忽然发疯一般冲到梁音面前一把将圣旨夺过。待看清上面内容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双手颤抖着跌倒在地。
梁音俯身将明黄卷轴捡起淡淡拍去上面沾染的尘泥。
“还有人要验么?”
他问。
百官面面相觑。
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卫瑾瑜这个长公主血脉虽被赐了国姓可在赵王仍在世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没有资格越过赵王继承大统。
然而梁音手握这封荒唐的遗诏百官一时之间竟奈何不了。
也有人想骂梁音与叛贼勾结,但绞尽脑汁他们也不想出梁音与谢琅、公主府有什么瓜葛联系,骂也无法骂得有气势。谁不知道,在雍王落入叛军之手前,梁音甚至还在积极筹备雍王立储大典一事。
唯独韩莳芳,用探究的目光望着这个看起来木讷老实的昔日凤阁行走,曾以狷狂著称的梁音。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东西,才会在这等关键时刻,被人猝不及防摆了一道,将了一军。
梁音,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不仅弹劾文尚,让文尚脸面大失,昔日在宫宴上,举止轻浮轻狂,可是曾对明睿长公主无礼至极……
梁音,担任凤阁行走之后,依旧傲慢,依旧狷狂,连陆允安都不放在眼里……
梁音,被文尚羞辱,在文府当了十年马奴,全靠皇帝垂怜,才坐上礼部尚书之位。
梁音,到底有什么理由背叛皇帝?和叛贼沆瀣一气!
“呵,一封假造的遗诏,也敢在此扰乱视听!”
裴行简直接自护卫手中夺过弓箭,将箭镞对准梁音,一箭破风而出。
可惜那箭没落到梁音身上,便被另一只铁箭打偏,钉在地上。
谢琅收弓冷笑:“诸位都自称忠君爱国,怎么连皇帝的遗诏也不认了?莫非是想与我一样做乱臣贼子?”
裴行简怒不可遏。
这时,铁甲之声忽自宫门方向传来。
众人抬眼一望,却是顾凌洲一身铁甲,腰间挎剑,面容沉肃策马而至,身后跟着一支训练有素的玄服骑兵和原本布置在东城门外的守卫。
“顾阁老!”
官员们眼睛一亮,如同抓到救命稻草。
同时也认出,那队神出鬼没、腰间挂有特制木牌的玄服骑士,很可能便是顾氏豢养的雨卫。顾氏雨卫,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内家高手,只有天下祸乱时才会出现在人前。
顾凌洲于马上抬眼,望向太仪殿方向。
“阁老!”
赵王直接扑到顾凌洲马前大哭。
“父皇已经崩逝,这群乱臣贼子,竟然矫诏,要扶一个卫氏余孽登上帝位……是这群乱臣贼子逼死了父皇,又要来逼死本王,求阁老为本王做主!”
赵王哭得泣不成声。
顾凌洲迟缓收回视线,问:“卫氏余孽?”
“没错,就是被阁老逐出师门的那个小孽障!他也配!”
赵王咬牙切齿。
韩莳芳与裴行简一道走了过来。
韩莳芳恳切道:“青樾,陛下崩逝,国不可一日无君,赵王是陛下唯一血脉,理应继承大统。我们应扶赵王登基,勠力同心,一起平叛。”
杨清随后赶来,闻得此言,倏地一惊。
再听太仪殿内哭声,方知皇帝是真的崩逝了。
顾氏虽退居江左,却是真正的百年望族,在朝中,无人敢忽视顾氏的力量。
而顾凌洲身为次辅,一生清正,对大渊忠心无二,在朝野间的威望极高,是先帝御笔亲封的铁血宰相。顾氏又有十万骁勇善战的大军陈兵江左,随时可以北上平叛。
只要顾凌洲愿意拨乱反正,扶持赵王登基,维持大渊正统,那封遗诏,便可以沦为废纸。
至于梁音,管他忠不忠,直接当逆贼杀了便是。
一时,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这位以清正著称的次辅身上,除了谢琅。
谢琅觉得皇帝死的蹊跷,他已经迫不及待想杀入殿中,对着皇帝尸体补上几刀。
走到这一步,他是要将乱臣贼子四字贯彻到底的。
没有人能阻止他。
包括顾凌洲。
梁音依旧手握明黄卷轴,卓然立于丹墀之上。
顾凌洲看了他一眼,接着视线落下,落在伏地哭泣的赵王身上。
顾凌洲忽问:“据本辅所知,此次围城叛军,半数都是流民义军组成。若殿下登基为帝,对于这些叛军,要如何处置?”
赵王抬起头。
虽然不知这等火烧眉毛的时刻,这位阁老缘何会关心这等问题。
但几乎毫不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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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答:“阁老放心,本王一定会将所有叛军赶尽杀绝,再诛他们九族,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让天下人再也不敢做犯上作乱的事!”
顾凌洲:“即便他们也曾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只是被逼无奈,才走上反叛之路,也要赶尽杀绝么?”
“阁老说笑了。”
赵王冷笑。
“真正手无寸铁的百姓,谁会造反。”
“什么被逼无奈,什么官逼民反,不过是这些刁民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自古刁民,非重典不能辖制。”
顾凌洲没有再说话,而是摘下了腰间剑。
问:“殿下可知,此物为何?”
那是一柄纯金打制的宝剑,剑鞘上刻着古朴精致栩栩如生的龙纹。
赵王点头。
“本王自然知道,这是皇祖父赠予阁老的玉龙剑。”
“不错。”
顾凌洲伸手,抚摸着剑身已经有些暗沉的龙纹。
“昔日永昌王身为皇子,却纵容手下鱼肉百姓,屡教不改,甚至为了夺嫡,作出杀良冒功之事。圣武皇帝便用这柄玉龙剑,于宫门前斩了永昌王头颅,圣武皇帝此举,不仅是告诉天下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是彰示一个帝王,爱民如子的决心。”
“圣武皇帝将此剑赠予本辅,寄望本辅匡扶新帝,保大渊社稷清明。此剑,上可斩王孙贵胄,下可斩贪官污吏。”
“天盛十五年,赵王府大肆圈占良田,逼死农户十余人,天盛十六年,赵王府夺人妻妾,纵火烧民宅,致使那一宅主人包括仆从数十人全部殒命,在裴氏授意下,大理寺将此案定为意外,并将死里逃生、到大理寺鸣冤的仆从酷刑致死。而这些,仅是赵王府恶行的一部分。殿下比当年永昌王,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伴随着顾凌洲的话,赵王脸色一点点发白。
顾凌洲已抽出剑,俯视而下。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审谳定罪前,本辅不会杀你。”
“但今日,本辅必须代圣武皇帝,正国法,立纲纪!”
顾凌洲手起剑落,竟直接割去了赵王一段长发,赵王发冠散乱,委顿在地,目露惊恐。
在大渊,只有犯了重罪的皇子,才会被割发代首。
四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连裴行简都面如死灰僵立在地,露出枯槁表情。
直至此刻,官员们方记起,顾凌洲三字,在大渊是怎样的分量,方记起,虽已入阁多年,但这位次辅,昔日曾为三军统帅,统军之严厉铁血,连敌寇都闻风丧胆。
内阁次辅顾凌洲,素来是雷霆手段,眼里容不得沙子。
“顾青樾,你——!”
韩莳芳踉跄几步,难以置信望向顾凌洲。
顾凌洲收起剑,道:“顾氏信奉忠信不假。”
“然顾氏忠心,非弄权者利用之物。”
“顾氏忠心,亦非什么人,都承得起。”
“来人,将赵王押入督查院待审。”
雨卫直接上前,压制住一众裴氏死士,将已经软成一滩烂泥的赵王拖了下去。
——
卫瑾瑜没有进城,而是与孟尧一道带兵驻立在东城门外。
城内喊杀声已经消失。
这意味着,这场战争,胜负已然分晓,已然有了了局。
孟尧紧握缰绳,判断:“城内没有兵马杀出,看来,谢世子赢了。”
卫瑾瑜没有说话。
并非不信任谢琅,而是他习惯了以审慎态度看待一切事。不到最后一刻,不见到谢琅这个人,他的心不会安宁。
朝阳冉冉升起,一直紧闭的城门,也在此刻缓缓自内打开。
一队人马当先纵马而出,为首者,玄衣铁甲,拥有一张俊面犀利的蓬勃脸庞,正是谢琅。
卫瑾瑜紧悬的心终于落下,立刻翻身下马,披着斗篷迎了上去。
谢琅亦下了马,伸臂将人紧紧拥着怀里,问:“手这么凉,怎么不去马车里等着?”
“我不放心。”
卫瑾瑜实话实说。
接着问:“如何?我们赢了么?”
“赢了。”
“皇帝呢?”
“死了。”
谢琅笑着道。
卫瑾瑜也笑了起来,问:“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谢琅道:“自然。”
“从今以后,这天下,我们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你最想去何处?”
卫瑾瑜想了想,一时还真想不出来,因为他早就没有了家,心中唯一有些念想的地方便是金陵,但金陵太远了,也太久没有回去过了,他怀念金陵,只是怀念八岁以前父母尚在的美好时光而已,如今,一个金陵,远不如谢琅真实,便道:“去哪里都行,去西京,或者,去北境,去你的家。”
谢琅岂能不明白,心中不可避免一痛,轻握住那只素白冰凉的手,道:“放心,以后,这天下都会是你的家。”
“而且,我想把你拐到哪里,恐怕不由我说了算。”
谢琅错开身,卫瑾瑜这才看清,在谢琅和谢琅所率兵马之后,城门外,以礼部尚书梁音为首,官员们秩序井然,衣各色官服,恭敬而立。
孟尧和所有将士都露出不解神色。
卫瑾瑜亦看向谢琅。
谢琅一笑。
梁音已第一个跪了下去,高举起手中明黄卷轴,道:“先帝崩逝,臣礼部尚书梁音,谨奉先帝遗诏,迎新帝入城。”
“臣等恭迎陛下入城。”
百官齐齐跪了下去。
众将士仍茫然。
一片茫然惊惑目光中,谢琅展袍,单膝跪落,眉峰恣意扬起,语调却温柔:“微臣,恭迎陛下入城。”
阳春布德泽。
晨风将少年郎宽袖吹得高高扬起,朝阳在少年郎纤长浓密羽睫上染上一层金色光辉。
孟尧惊喜意外之余,亦翻身下马,跪了下去。
乌压压的将士整齐划一、齐齐翻身下马,朝着同一方向而跪。
“末将等恭迎陛下入城。”
“……”
山呼之声,冲破云霄,响彻整个上京城。
——
卫瑾瑜在马车里听谢琅讲述了事情经过。
听到梁音一节,卫瑾瑜露出明显意外:“我与这位梁尚书素无交集。偶尔遇到,他似乎还对我怀有莫名敌意。”
谢琅越发意外:“那就有意思了,皇帝突然暴毙,必有蹊跷,这个梁音出了名的忠君,为何会在最后关键时刻帮我们?”
卫瑾瑜也想不明白。
谢琅见他沉默不语,忽道:“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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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你不会怪我罢。”
卫瑾瑜立刻明白他指什么。
坦诚道:“说实话,我从未想过做皇帝。”
“但这个皇帝,必须由你来做。”
“你是明睿长公主唯一血脉,身上流着一半萧氏皇族的血,由你来做这个皇帝,可比我这个乱臣贼子有说服力多了。而且,你有才华,有抱负,你的品性与本事,足以胜任一个皇帝。这天下间,也只有你卫瑾瑜来做这个皇帝,我谢唯慎才心服口服。”
卫瑾瑜没有评价这番话,而是看着谢琅眼睛,道:“但在你心里,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对么?”
谢琅一怔。
卫瑾瑜:“你怕留不住我,你怕我仍存死志,所以,你想用这天下,想用我母亲父亲的遗愿,来牵绊住我。”
谢琅低笑一声。
叹道:“瑾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的确存了私心,我的确有些怕——”
没说完,一片冰冷的柔软,已经落到了他额间。
谢琅又是一怔。
耳畔已有清泉一般的语调响起:“谢唯慎,你何时,对自己这般没有信心了?”
“我既答应了你,便绝不食言。”
这一刻,谢琅竟有流泪冲动。
卫瑾瑜没有入宫,也没有接受玉玺,而是与谢琅一道来到了顾府门前。
顾府大门紧闭。
自从在太仪殿外处置了赵王,顾凌洲便回府,闭门不出。
谢琅道:“有皇帝遗诏在,你登基顺理成章,不必在意任何人的态度与眼光,为何要特意来这里?而且,顾凌洲当众处置了赵王,可见并不支持赵王登基。”
“那也不意味着支持我。”
卫瑾瑜用残酷平静的语调道:“没有赵王,未必找不到其他宗室血脉,我毕竟不算萧氏皇族正统。你我无论谁来做这个皇帝,想要朝局稳定,都不能忽视顾氏的力量。”
谢琅便问:“如果你这位昔日恩师,不支持我们呢,你会主动放弃么?”
“自然不会。”
出乎谢琅意料,卫瑾瑜回答得毫不犹豫。
“你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好不容易将命运掌握在自己之手,我岂会将我们辛苦打下的成果,拱手让与裴氏、韩莳芳或其他人?”
“我没有那么软弱,更不会背刺你,背刺跟随你一道浴血奋战的将士。”
“如果得不到想要的支持,最多走得辛苦一些,慢一些,至少,我们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必在被他人鱼肉。”
谢琅笑了起来。
卫瑾瑜问:“笑什么?”
谢琅道:“你知不知道,就凭方才那几句话,我真的要为你沉沦了。”
卫瑾瑜没有理会他的油嘴滑舌。
他自幼长于深宫,见惯了尔虞我诈,也尝尽了人情冷暖。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权力之争的残酷与无情,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
他不能退。
夏日天气变幻无常,天空忽飘起霖霖清雨。
被晾在宫门口的百官面面相觑,望着淡定卓然立在最前的梁音。
有官员忍不住问:“梁尚书,这新君到底什么意思?不接玉玺,也不行册封大典,该不会要临阵变卦吧。”
大部分官员当然不服气卫瑾瑜这个长公主血脉来继承大统,但整个上京包括宫城都已经由谢琅所率西北叛军占据,梁音又手握先帝遗诏,他们再不满,再不乐意,也没有反抗余地。
谁让自古成王败寇。
便是苏文卿和一干兵部官员,也面色阴沉,不得不忍辱负重立在众官员之列。
梁音站在雨中,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色,道:“不会。”
众人不知他这份自信从何而来。
也有不服气的小声嘀咕:“历来新君登基,行登基大典,都要由托孤太傅亲自扶着进入千秋殿,行册封礼。咱们这位新君,要自己走上去么?”
“眼下朝中德高望重者,唯顾阁老一人。顾阁老不露面,便是不认同这新君人选。”
“这不是废话,萧氏皇族宗亲又不是死绝了,顾阁老怎么可能支持一个外姓人继承大统。”
梁音面无表情听着。
如听蚊蝇聒噪。
他掌礼部,能主宰新君人选,就能主宰所有流程。
——
顾府大门外。
谢琅伸手,紧握住了卫瑾瑜的手。
两人再度相视一笑,卫瑾瑜上前,敲开了府门,同门房道:“我欲拜见阁老,烦请通禀。”
门房知少年如今身份非同一般,应是,忙去通报。
顾府内。
顾凌洲一身紫袍,沉默立在藏书阁一层,顾氏先祖画像之前,望着匾额上所书“文行忠信”四字。
顾忠在一侧侍奉。
距门房禀报过去已经一刻。
顾忠道:“新帝登基大典举行在即,阁老若不露面,恐怕天下人都会觉得阁老对新君不满。”
顾凌洲淡淡道:“你以为,他是因为在意这个,才来见本辅么?”
顾忠不敢妄言。
只道:“阁老不见这孩子,自然是不满,既然不满,为何要当众揭穿赵王罪行?赵王虽然失德,却是最名正言顺可继承大统的人选。”
顾凌洲道:“赵王太倚仗裴氏,一个德行败坏,心肠歹毒,靠世家立足的皇子,如何有资格成为君王,又如何能爱民如子,将江山社稷放在第一位。”
顾忠:“赵王失德,还有其他宗室血脉,只要用心找,总能找出沾亲带故的。”
顾凌洲目光幽沉:“如今非太平之世,而是乱世,随便找个人来继承皇位,岂有能力整饬超纲,平息四方动荡。”
顾忠:“谢氏那位世子,应当有此魄力。”
顾凌洲直接冷哼:“那样狷狂嚣张的性子,若登基为帝,大渊岂有安宁之日。”
顾忠听得困惑。
所以,阁老心中合格的新君人选,到底是何人。
顾府外,半个时辰已过。
府中仍毫无动静。
卫瑾瑜并没有觉得多失望,因今日过来,他本就没有抱太多希望。
少年郎展袍跪落,对着顾府大门郑重一拜。
几乎同时,一直紧闭的大门终于自内缓缓开启。
顾凌洲带着顾忠从内走了出来。
顾凌洲望着伏跪在府前的少年,步下阶,亲自将少年扶起,道:“这天下间,岂有君跪臣的道理。”
顾忠一愣。
谢琅亦露出明显意外色,接着宽慰扬起唇角。
卫瑾瑜起身,亦以同样诧异神色望着这位昔日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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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凌洲叹道:“天下人皆道本辅清正无私,然而人非圣贤,天下人,又有谁能做到真正无私。”
顾凌洲视线落在少年身上。
想,这大约便是他唯一的私心。
眼下非太平之世,而是乱世。
大渊的新君,不仅需要仁善,更需要聪明,灵慧,才华与魄力兼具。
这块他亲手打磨,亲眼看着一点点焕发出耀目光彩的美玉,便是大渊新君不二人选。
他自天盛八年入阁,十余年来,一直守着一个忠字。
然而顾氏之忠,不应是愚忠。
半个时辰后,雨停,新帝登基大典正式举行。
礼部尚书梁音亲自主持流程,百官恭敬立于丹墀之下,皆以惊愕目光,望着以忠正闻名的凤阁次辅兼顾氏家主,亲自扶着少年新君的手,一步步登上玉阶。
谢琅挎刀立于千秋殿前。
丹墀下,百官伏地叩首,山呼万岁。
苏文卿整个人如同从冰湖里捞出来的,和一众兵部官员,也不得不跪了下去。
第180章看侯王(八)
登基大典结束后卫瑾瑜第一时间去清宁殿拜见太后。
太后经历一夜大悲大喜,鬓边白发又添了几丛,听闻消息喜极而泣,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便让穗禾扶着来到殿门口看着跪在殿外的少年倏地红了眼道:“好孩子,快起来,从今以后,你便是大渊的新君,岂可随便给人磕头。”
卫瑾瑜笑道:“皇祖母当得起。”
语罢规规矩矩朝太后叩首、行大礼。
太后泪落不止。
亲自扶少年起来道:“十年了你母亲终于能安息于九泉之下了。真是没想到咱们祖孙两个,在这深宫之中竟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哀家也总算能问心无愧去见先帝了。”
卫瑾瑜道:“皇祖母怎么忍心舍下孙儿,去见皇祖父?”
太后一笑目中满是怜惜:“傻孩子哀家当然不舍得。大渊如今满目疮痍风雨飘摇咱们祖孙两个在这深宫里相依为命熬了这么多年岁,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哀家岂会忍心丢下你一个。孩子,你放心,哀家还没有活够,还没有看见有罪者伏法,还没有看见大渊迎来盛世,哀家一定会陪着你,好好守着这大渊的江山。”
一旁穗禾闻得此言,不由红了眼。
卫瑾瑜正色道:“孙儿一定不让皇祖母失望,也不让母亲和皇祖父失望。”
——
一夜之间,上京天翻地覆,大渊天翻地覆。
谁也没有料到,诸世家斗来斗去,最后登上帝位的,会是一个生父被剔除出族谱的罪臣之子。
世家自然不服气。
前一日登基大典,是碍于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参加。次日早朝,俨然成了世家与新君的第一场博弈。
一大半官员都以称病的名义,在家闭门不出,拒绝参加早朝,拒绝呈上贺表。
他们试图用这种方式,给新君一个下马威。
官员们都罢工,谁来干活?六部九科如何运转?
他们要让世人知道,大渊朝堂话语权,素来掌握在世家之手。任何试图打破这个规则的人,都将一败涂地,自取其辱。
“让我跪在地上,去向那小孽障俯首称臣,还不如杀了我!贺表,我绝不会上!早朝,我也绝不会去!”
卫府,卫云昊面色阴沉坐在椅中,脚边全是被摔碎的各种茶盏、花瓶碎片。
卫云昊已经发了一夜的疯。
卫云缙走进来,形容枯槁,苦笑道:“他如今已是正儿八经的天子,金尊玉贵,万万人之上,你便是再不服气,又如何?”
卫云昊一阵气血上涌,冷笑:“我不服气,大哥难道便服气么?大哥别忘了,昔日在卫氏,你是如何仗着嫡长孙的身份,磋磨那小孽障的,你以为他会放过你?”
卫云昊故意刺卫云缙的痛处。
他知道,卫云缙最擅长表面伪装,他要撕破那层伪装。
别以为他不知道,今日这般局面,卫云缙身为嫡长孙,心里只会比他更狼狈,更不痛快。
卫云缙脸上果然像被狠抽了一鞭子。
半晌,道:“如今祖父、父亲、二叔皆已下狱,卫氏大厦将倾,你我也不过待宰的羔羊而已。只可叹,世事无常,谁能料到,卫氏竟会沦落到此等境地,你我竟会沦落到此等境地……”
卫云昊面色再度扭曲。
一夜未睡,他眼底布满血丝,咬牙切齿道:“登上皇位又如何,你且瞧瞧,今日早朝,有几个官员会露面?没有世家支持,他也想坐稳皇位,做梦!”
苏府。
一众兵部官员亦忐忑不安围着苏文卿。
“苏大人,咱们当真不去上朝么?”
苏文卿未穿官袍,只穿一件天青色常服,外罩氅衣,眉眼沉着坐于案后,面上覆着一层浓重阴翳。
“当然不去。”
另一人扬声道。
“上京诸世家集体罢工,对抗新君,结果如何还未可知,咱们只管看热闹就是!”
“可那到底是新君,连顾阁老都承认的,且那个谢唯慎什么脾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咱们这般不给新君面子,会不会遭到此人报复?听说礼部和督查院的人可都去了。”
“呵,礼部那群软骨头,连梁音那根木头都拗不过,有什么值得称赞的?至于顾阁老,不过一时被乱臣贼子蛊惑而已。我倒要瞧瞧,只靠礼部和督查院那点人,这位新君,打算如何治理天下。”
韩府书房。
韩莳芳坐在书案后,背靠在椅背里,双目微阖,眉心紧拧。
老管家捧着朝服进来,问:“阁老,快到上朝时间了,可要老奴服侍您更衣?”
韩莳芳唇边溢出丝讽刺的笑。
“上朝?”
“你是让我穿着这身衣服,去拜自己昔日的学生么?”
老管家欲言又止。
最终忍不住道:“新君到底曾在阁老跟前受教,且对阁老情谊深厚,只要阁老先服软,新君说不准会不计前嫌……”
“退下!”
这不知触着了韩莳芳哪块逆鳞。
韩莳芳突然厌恶皱起眉,呵斥。
老管家只能捧着朝服退下。
顾忠亦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到顾凌洲面前,并难掩愤慨道:“这些个世家大族,当真只顾一己之私,毫无大局观念。他们是想用这种方法,逼迫新君向他们屈服。”
顾凌洲淡淡道:“不必理会,让督查院诸人,如常上值即可。”
顾忠担忧:“阁老不怕新君应付不过来?”
顾凌洲神色泰然。
“若连这点事都应付不来,还做什么帝王。你太小瞧他了。”
顾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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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一笑。
“老奴明白了,这就给杨御史传话。”
诸世家用不上早朝的方式来表达对新君的对抗时,卫瑾瑜正坐在武英殿里用早膳。
大渊历代皇帝,一般都选择居住在太仪殿。
但卫瑾瑜选了武英殿,这也是,昔时明睿长公主摄政时居住过的宫殿。
明睿长公主故去后,武英殿亦被封禁。
听说新君要将此处作为下榻处,太后第一时间派了披精明强干的宫人,将宫殿收拾了出来。
早膳饭食很简单,只有桑行一人在旁侍奉。
谢琅则站在殿门外,听李崖汇报前朝情况。
“是我考虑不周,也太给他们脸了。”
回来后,谢琅沉眉坐下,直接道:“放心,我会解决。”
卫瑾瑜在他眼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气。
笑吟吟道:“其实也不必因此生气。”
“他们如此,正合我意。”
谢琅从未在卫瑾瑜面上看到过这般轻松自然的笑,一时被晃了下眼,连眼底的杀气都消减了几分。
“我知你大度。”
“但我决不允许他们挑衅你的威严。”
谢琅道。
“谁说我大度。”
少年新君眼底划过一丝狡黠笑意。
“我可一点都不大度。”
“他们以为,百官罢朝,六部九卿便运转不起来,大渊朝堂就要停滞,我这个新君,就要向他们屈服。”
“世家大族,高高在上惯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大渊从来不缺官员,更不缺有能力的官员。他们之所以敢用如此愚蠢的方法挑衅我的威严,是因为他们自负,无知,愚蠢。”
“我正愁找不到机会清洗朝堂,给大渊朝堂彻底换一次血,他们便上赶着给我递把柄,递枕头,我岂能不感谢他们。”
谢琅只略略一想,便明白其中关节。
但仍担忧:“这样会不会冒险了一些?”
他自以为行事已经够冒进疯狂,没想到某种意义上,眼前人比他更疯更狂。
卫瑾瑜道:“相信我。”
“我会让他们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于是,在团结一致抗争了一个早上之后,上京诸世家并未收到新君屈服,请他们入朝的消息,反而收到另一道旨意:
所有未参加早朝者,视为藐视君威,全部罢官。
诸世家一下炸开了锅。
“这新君是疯了么?罢了所有人的官,六部九卿全空,他打算让谁给他治理天下,处理政务?!”
“傲慢!傲慢!”
在世家看来,他们藐视君威不假。
然而新君竟然敢真的罢他们的官,简直——简直是个疯子!
除了这个词,世家们实在想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这种行为。
在第一道旨意下达之后,新君紧接着下达了第二道圣旨。
三日后,朝廷要开恩科遴选人才,不限出身,不限年龄,只要符合条件者,皆可报考,只要通过考试,便能得到朝廷授官。而之前通过会试,因为出身原因没有得到授官的学子,三甲以内,可直接到吏部报道,得到优先授官。
圣旨内容直接以皇榜形式张出,贴满大街小巷。
皇榜甫一张出,立刻引来百姓和学子汹涌热烈议论围观。
直到这一刻,百姓才真正意识到,大渊天下,真的要变天了!
而也是到这一刻,世家官员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是中了圈套!他们怒不可遏,成群结队闯到宫门前,要找新君说理,然而宫门守卫直接以他们没有官职、已是白身、根本没资格在宫门前喧哗闹事为由,直接将他们驱逐出宫城。
“完了!完了!”
不少世家官员也顾不得体面,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撒泼耍赖不肯离开。
最后被守卫叉走。
韩府书房,韩莳芳听闻这个消息,先沉默,接着大笑。
那笑声中终于透出些日薄西山的悲凉。
也直至此刻,韩莳芳才不受控制隔着过去的漫长岁月,回望那个曾经一脸孺慕望着他,站在他面前的清瘦少年。
杨瑞立在一边,试探问:“阁老,是如何打算的?”
“打算?”
韩莳芳又恢复前所未有的冷静。
道:“只怕很快,就有人要来了。”
伴着这句话,韩府大门被暴力踢开,一群身披铁甲的卫士气势汹汹涌了进来。
杨瑞要反抗,直接被四面八方射来的羽箭射杀。
卫士团团包围住书房。
韩莳芳身穿一品仙鹤补服,走了出来。
卫府同样被卫士包围。
明棠直接带着圣旨,展开宣旨:“卫氏作恶多端,罪行昭昭,罄竹难书,满门抄查,全部入狱待审。”
卫福麻木被上了锁铐带走。
卫云缙亦一脸死灰,独卫云昊满面愤恨不甘,还在挣扎咒骂,直接被明棠一拳打碎了一口牙。
明棠一身大红飞鱼服,揪起卫云昊脑袋,道:“这一拳,是我替公子讨的。”
“明棠,明指挥使,我们同是明氏弟子,卫氏作恶,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寄居在卫府,你高抬贵手,饶过我们吧!”
另一群被锁拿的锦服公子道。
明棠看着这些曾经将他踩在泥里、欺侮他的脸,面上没有丝毫波动,抬手,冷漠吩咐全部带走。
自然,也有士兵围了苏府。
苏文卿和所有兵部官员,都被锁拿,押入狱中待审。
——
韩莳芳直接被带进了武英殿里。
已是傍晚,殿中已亮起灯火,内侍皆被屏退在外,只有卫瑾瑜一人展袖坐在屏风前的棋盘后。
韩莳芳盯着少年看了片刻,神色晦暗不明,道:“怎么,叫我过来,是为了看我笑话么?”
“成王败寇,我韩某人愿赌服输。只是,我的确没有料到,最后赢得这一局的,会是你们。”
“我知道先生素来看不上我。”
卫瑾瑜头也不抬。
“今日,大约是我与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我见先生,是为了与先生谈谈以前事。”
韩莳芳默然不语。
卫瑾瑜:“我初次手谈,便是与先生一道,先生不想再与我弈一局么?”
韩莳芳到底还是到棋盘后坐了。
棋盘上摆着的,只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棋局。
韩莳芳觉得有些眼熟。
“当年我第一次进韩府,先生摆的,便是此局。”
卫瑾瑜在对面道。
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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莳芳没说话。
卫瑾瑜将手中白子落于一处,道:“以先生水平,自然不会摆如此简单的棋局来消磨时间,那时,我还天真的以为,先生是知我要过去,才特意摆了这么一局,供我消遣。后来才明白,这棋局,应该是先生为自己心爱弟子所摆,恰好被我撞见了而已。难怪我当时雀跃去抚弄棋子时,先生脸色会那般难看。”
烛火光影落在韩莳芳白皙面上。
韩莳芳笑了声,道:“这些小事,我都不记得了,你倒记得清楚。”
“许多事,我都记得清楚。”
“我记得先生对我的一切关怀,也记得先生对我的一切不屑。”
“我记得,有一次进韩府书房,我无意看到先生书案上摆着一本先生亲自编撰的韩氏文集,出于仰慕和好奇,拿起来翻看了一会儿,先生进来后,暴怒不已,用戒尺将我一只手都打出血,并喝令我再也不准碰书案上的任何东西。”
“我那时以为是自己太没规矩,惹怒了先生,后来才明白,因为我不是‘韩氏子弟’,所以没资格碰那些东西。在韩府里,我自始至终,都是个外人。”
卫瑾瑜终于抬起眼。
“先生总说,传授我诗书学问,是怜我是故人之子,是为了帮我替父报仇。”
“可我若没有猜错,我昔时种种,其实皆是拜先生所赐,先生根本从来没有想过要替我父亲报仇,也从未想过替我父亲雪
冤,对么?先生真正敬慕的,只有陆允安一人而已,根本不包括我父亲卫晏。你甚至对他恨之入骨,对么?”
韩莳芳一怔。
完美无缺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一丝意外。
他道:“但我与你父亲的确交好,你这么说,恐怕有失偏颇吧。再说,当年我能入凤阁,也多亏你父亲帮助,我为何要恨他?”
卫瑾瑜:“正因如此,你才恨他。”
“先生虽出身韩氏,然只是韩氏一庶子,在家族内并不受器重,自小受尽冷眼打压。寻常世家子弟,弱冠之龄便参加科考,或由家族举荐,入朝为官,而先生,却一直到了而立之年,在所有韩氏嫡子和受宠的庶子都前程落定之后,才终于等来入朝为官的机会。但即使进了朝堂,先生依旧不受家族器重,依旧只能在六部当一个无足轻重的闲职。而先生,分明比其他韩氏子弟都更出色,更有才华。”
“先生自然不甘,然而不甘又如何,大渊朝堂里,失意人又何止先生一个。就在这时,先生听说一个消息,与先生同届参加科考的、我的父亲卫晏,因为才华出众,出身加持,直接入主凤阁,成了大学士,还即将尚公主。我父亲性情疏朗,爱交朋友,于是先生便趁着他去六部办公间隙,靠出色办事能力引起他的注意,与他结交。我父亲爱惜先生才华,果然一路提携先生,让先生入凤阁,成为凤阁行走。”
“当时陆允安正着手新政,先生进入凤阁后,屡屡提出良策,迅速得到了陆允安的赏识。那一段时间,应是先生最开心的时刻。但先生很快又开始不甘,因凤阁行走,一般三年一升迁,但先生因为出身缘故,三年之后,并未得到应有的升迁,陆允安甚至亲自上书为先生陈情,都被其他阁老驳回。先生成了凤阁成立以来,任职时间最长的凤阁行走。而我的父亲卫晏,却一路从文极阁大学士升为武英殿大学士,若非资历太浅,升为次辅亦指日可待。如此一来,凤阁中、韩氏内部,看不惯先生、与先生不合的,难免生出一些难听的闲言碎语。”
“先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岂能不恨他?”
“我仔细翻阅过陆允安一案的卷宗,陆允安回上京伏罪之后,所有与陆允安及我父亲交好之人,皆被牵连入狱,再轻也是罢黜革职,永不录用,便是梁音,也因得罪过文尚,被文尚公报私仇,关入文府做马奴。唯独先生,安然无恙,还能入主凤阁,成为次辅。”
“我起初以为,是先生行事谨慎,与陆允安关系远不如其他人亲密,然而细思之下,又觉奇怪。先生能入凤阁,我父亲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就算父亲做得隐秘,以世家敏锐,又岂会毫无洞察。唯一的解释,便是在陆案之中,先生亦充当了世家推手,所以,世家才会对先生手下留情。”
“而巧的是,我翻阅卷宗,发现在陆允安叛敌的两月前,先生的确曾远赴西京,押送粮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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