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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诗万卷,酒千觞(十七)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顶皂色轿子低调停在了卫府后门。
轿帘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通身隐在黑色斗篷里的人,由卫府管事卫福亲自引着经后门往卫府松风院书房而去。
“杂家给首辅请安了。”
来人虚虚行了一礼,揭下斗篷,露出一张白胖脸竟是现任司礼监掌印内廷大总管曹德海。
卫悯坐在书案后问:“曹公公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首辅折煞老奴了。”
曹德海面上陪着笑,道:“老奴过来,自然是有‘要事’禀报首辅。只是这事儿事关重大,老奴只能对首辅一人说。”
说完他目光闪动往立在后面的卫福身上看了眼。
卫悯并无特别反应反而审视着曹德海不紧不慢整了整袖口,道:“既如此曹公公应当去韩府才对怎么反而来卫府?”
曹德海干笑两声。
“俗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老奴以前糊涂选错了枝头眼下是迷途知返悔不当初只要首辅肯给老奴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老奴必全心全意效忠首辅。”
卫悯这才抬了抬手,示意卫福退下。
待曹德海离开卫嵩与卫寅一道进来,听过曹德海所禀消息,二人皆是一惊。
“这顾凌洲是疯了么,竟敢旧事重提,意欲推行一个已经废止掉的、叛国罪人的旧法!父亲,若顾凌洲执意而为,可如何是好?”
卫嵩皱眉道。
顾氏的影响力不可小觑,若真要重新丈量田亩,第一个受冲击的就是户部和他这个户部尚书。
卫悯端起案上茶盏,徐徐饮了口茶,没有回答卫嵩,而是忽道:“陆允安死了有十年了吧。”
这三字在大渊一直是禁忌。
而因为牵涉到另一人,在卫氏内部也是禁忌中的禁忌。
卫寅一怔,心头忐忑不敢接话,卫嵩则冷哼:“十年又如何,还不是有人替他招魂!”
“父亲好不容易带领卫氏和诸世家走到如今地位,若真开始推行那劳什子旧法,世家还如何在朝中掌握话语权。”
卫悯淡淡道:“已经死了十年的人,想要招魂谈何容易。”
卫寅这才小心翼翼开口:“父亲看起来似乎并不着急。”
“本辅急什么。”
卫悯一笑,意味深长道:“顾凌洲一心为国,想出此法不奇怪,只是这世上容不下陆允安的,又何止是本辅与世家。他想破旧立新,也得推得动挡在面前的巨石才行。”
说到此,卫悯话锋一转,问:“户部的事解决得如何了?”
卫嵩恭敬道:“父亲放心,不过是几个不知好歹的商户而已,孩儿自有法子解决。”
“什么法子,把他们全部都杀了,还是统统关进兵马司的大牢去?”
卫悯目光冷厉压下,道:“治家治国,最重要的是衡平二字,这种时候激怒民心,于世家与你这个户部尚书毫无益处。你待会儿便亲自往各家走一趟,让他们将良辰宴款项全部归还户部,用以偿还商户。”
卫嵩不敢相信抬头。
“可如此一来,世家脸面何存?世人岂不会以为咱们世家怕了皇帝?”
卫悯直接冷哼。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世家要做的是收揽人心,而非赶尽杀绝,若大渊真的倾覆,你以为世家还有立足之地么?下次你若再干这样的蠢事,这户部尚书也不必再做了!”
卫悯语气沉怒,卫嵩低下头,不敢再争辩。
出了松风堂,卫寅佯作叹息道:“良辰宴的银子素来是户部出,如今大哥刚升任户部尚书,便要改规矩,把银子讨回来,怕是不容易啊。”
卫嵩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卫瑾瑜坐在廊下悠闲喂鱼。
明棠走过来,在栏杆处停下,将良辰宴之事禀了一遍。
“听闻是顾阁老亲自入宫请的旨,旨意一下,北镇抚就联合督查院的御史一道进了户部。卫悯也发话,让世家将银子归还。这场风波,看来很快就能平息了。”
卫瑾瑜将手中抓的饵食抛下,一尾尾红色锦鲤再次拥聚过来争食。
“这可未必。”
卫瑾瑜拍了拍手,一扯唇角。
“卫嵩此人,傲慢自负,贪婪自私,又极好面子。良辰宴拨款,一般是提前半月左右拨出,他偏偏提前一月,不就是为了向诸世家彰显他这个新任户部尚书的威风么?讨回这笔银子,就是打他的脸,你说,以他那样的肚肠,会如何做?”
明棠摇头。
“属下猜不到,不过,公子的确神机妙算,听说卫嵩从卫府出来,回到户部时,脸色极为难看。”
卫瑾瑜又抓了第二把鱼饵。
“那就拭目以待吧。”
明棠迟疑片刻,道:“如今朝中关于公子脱离顾氏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各种流言,众说纷纭,有的说公子是犯了大错,被逐出顾氏,还有说公子与顾阁老因政见不合师徒反目,各种揣测与猜疑都有……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有人猜测是公子给顾阁老下毒了。此事原本只公子与顾阁老知晓,公子何必要主动把消息透出去。”
卫瑾瑜眼睫轻垂,淡淡道:“我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与顾氏已无半分关系。”
“属下知道公子的苦心,可以顾阁老敏锐,必能猜出是公子将消息散播出去,如此一来,顾阁老会如何看待此事。公子,当真要与顾氏关系恶化至此么?”
卫瑾瑜没有说话。
但卫瑾瑜在心里想,这的确在他计划之内,也符合他的期待。
“苏大人,魏大人到了。”
魏府正厅内,苏文卿坐在椅中低头喝着茶,听到下人通报,抬头,果然见魏惊春一身常服锦袍,从外走了进来,面容肉眼可见的憔悴。
“听闻你身体不适,我过来瞧瞧。”
苏文卿笑道。
魏惊春行过礼,也强笑了下,道:“劳大人惦记了。”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尊卑有别,礼节不可废。”
魏惊春淡淡道:“大人有事就直说吧。”
苏文卿盯着魏惊春看了片刻,搁下茶盏道:“那我便直说正题了,陛下已经命户部将良辰宴的银子追回,但这笔银子,只够补足一部分欠款,那些商户眼下情绪正盛,户部需要派一个妥帖的人去与他们沟通交涉,和平解决此事。卫尚书的意思是,此事之前一直由你主持,由你出面,再合适不过。”
魏惊春苦笑。
“二位尚书大人实在太抬举下官了,下官不过一个小小侍郎,岂能有如此本事。”
苏文卿神色微冷,道:“雪青,你太谦逊了。”
“商户闹事,看着不大,但一旦真闹出大乱子,损毁的是陛下的声誉和百姓对朝廷的期望,叛军来势汹汹,你当真忍心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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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不仁不义之地么?”
“我知你心中有怨,然在朝为官,谁没有身不由己之时,若人人都因怨气过盛而撂挑子,谁去做事?你读圣贤书,不会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罢?”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魏惊春隐忍开口。
“我只是不忍再欺骗那些可怜的商户而已,就算第一批银子能勉强偿还,剩下的第二批第三批呢。苏大人既替卫氏来当说客,便应该知道,之前那批贡缎,按着单价算,绝不可能只卖了一百万两银子,剩下的银子去了何处,恐怕只有世家知道。我以前常说世家吸食百姓血肉,如今,自己竟也干同样的事!”
苏文卿道:“此事,当然有人知道。”
魏惊春皱眉:“什么意思?”
苏文卿微微一笑。
“你大约还不知道,承接这单生意,帮助朝廷贩卖那批贡缎的,便是你叔父。”
“所以雪青,你早已无其他路可走。”
魏惊春神色一震,起初露出不可思议之色,接着闭上眼,认命一般,骤然发出两声大笑。
谢琅卸甲回到居所已是傍晚。
李崖第一时间迎上来,道:“世子,上京终于有消息了。”
谢琅脚步骤然一顿,不掩意外。
李崖忙解释:“是今日两个前来揭榜投奔的书生带过来的。”
“什么消息?”
谢琅问。
第172章诗万卷,酒千觞(十八)
户部衙署。
赵主事跟在后面殷切望着从办事堂内步出的魏惊春,恭维道:“还是魏大人您有法子,能说服这些商户拿了银子返回家乡不再闹事。”
魏惊春面上并无多少喜色。
道:“他们并非信任我也并非信任朝廷,而是惧怕牢狱之灾,怕再被关进牢里罢了。”
赵主事讪讪一笑。
“话是这个理可他们到底还是信任魏大人才肯接受这笔银子在文书上签字。”
“所以,你我皆是刽子手。”
魏惊春直接道。
赵主事咽了口唾沫,不好接话。
魏惊春几乎是怀着疲惫心情吩咐道:“好生清点银子,务必按照约定数额一分不少发还给他们,让他们安心回乡。”
赵主事点头。
“大人放心银子一早就已清点完毕绝无疏漏。”
魏惊春没再说什么正要转身回自己值房司吏过来禀:“魏大人,您的叔父让人给您送来了午膳。”
魏怀对魏惊春这位侄儿的关怀户部上下无人不知。
魏惊春在户部任职期间几乎没有吃过膳食堂的饭食,一日三餐几乎都是由魏府派人送过来。
司吏知晓此事直接领着送饭的魏府仆从进来了衙署内。
“公子。”
仆从唤了声。
魏惊春看了眼那金镶玉装饰考究的食盒胸口无端一阵烦躁道:“告诉叔父以后不必再给我送饭。”
说完便抬步而走。
独留仆从茫然怔愣在原地。
魏惊春一直到深夜才回到魏府。
府门大开,魏怀亲自带着仆从迎了出来。
问:“雪青怎回来这般晚?今日我让人送的饭食,你怎么也没吃?”
魏怀看出来侄儿心情不好,问得小心翼翼。
魏惊春如今已不知该以何等心态面对这位叔父,敷衍道了句“没胃口”,正要进府,不远处忽响起马蹄声。
一名户部司吏骑马而至,于魏府门前勒住马缰,翻身下马。
“魏大人。”
司吏气喘吁吁唤了声。
这名司吏办事稳重,算是魏惊春得力助手,如此形容,显然是有要紧之事,魏惊春便问:“出了何事?”
司吏看了魏怀一眼,压低声音,嗓子有些发抖道:“大人,午后出城的那批商户,在城郊遭到了山匪劫掠,全部……葬身山匪之手了。所有金银,亦被洗劫一空。”
魏惊春愣住,面上血色唰得褪尽。
**
这个时辰,位于永安坊一隅的许宅亦灯火通明。
狭窄逼仄的卧房内,刘寒之和两个尚能正常行走的书生正在给伤势较严重的于大椿喂药换药,其他受伤的学子则直接趴在榻上或席上。
而一墙之隔的书房,许劭坐在灯下,正满目震惊望着案上铺着的一张写满血字的宣纸。
许劭虽出身刑名之家,却有一个鲜少为外人知的本事,那就是模仿他人笔迹。
此刻,手里握着笔毫,案上摆着朱砂研制的朱墨,许劭第一次不敢落笔。
“文正,你怎么了?”
刘寒之过来,见许劭面色雪白,关切问。
他们其实关系一般,然而经此一事,却是成了生死之交。刘寒之注意到,自从傍晚回来后,许劭便闷头坐在书案后,似乎在忙什么事,连晚饭也没顾上吃。
许劭摇头,强自镇定道:“无事。”
语罢,提笔蘸墨,再不犹疑,在面前铺着的空白宣纸上落下了第一个字。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极寻常一笔。
然而只有许劭自己知道,自己这一落笔,将在整个大渊掀起怎么样的惊风骇浪。
“杨御史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顾忠听闻门房传报,到府外一看,果是杨清从马车中出来,诧异不已。
杨清披着氅衣,也是匆忙出行,开口便问:“恩师可歇下了?我有要事禀报。”
杨清身为大弟子,行事出了名的谨慎有分寸,顾忠立刻明白事情不寻常,也不废话,直接道:“杨御史随老朽来吧。”
杨清所禀正是商户遇害之事。
“虽说刑部和大理寺都已认定此事确系山匪所为,可此事也太巧合了些,弟子有些担心,此事并非如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书房内灯烛通明如昼。
顾凌洲一身紫袍坐于案后,手边搁着未写完的奏本,听完杨清的话,目中冷芒一闪而过,问:“你在怀疑什么?”
杨清审慎道:“弟子不敢妄言。”
顾凌洲看过去:“你既然对此事持疑,必是发现了不合常理之处。”
“没错。”
杨清神色凝重:“一则,这些遇害商户常年走南闯北,身上既然携带大量现银,出行一定会慎之又慎,行踪怎会轻易被山匪知晓。二则,这些商户是在官道上遭遇山匪截杀,京郊山匪虽猖狂,可直接打劫到官道上,还是头一次,未免太猖狂了些。数十名商户全部遇害,大渊立朝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样惨烈的案件。户部欠的账倒是无人再追讨了,可这些枉死的冤魂,又该找谁鸣冤索命,弟子只是想想,便觉惊心动魄。”
“此事若真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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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所为,只要找到丢失的银子,便可审明真相。就怕——人祸更甚于天灾啊。”
顾凌洲冷冷道。
杨清心头一跳。
“师父又在怀疑什么?”
“本辅原本还想缓一缓,再与陛下商议革除积弊之法,如今看来,世家已成大渊痈疮,不剜不可。明日一早,本辅便入宫面圣。”
顾凌洲果决道。
又道:“此事本辅已经知晓,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杨清应是。
起身之际,忽看到书案上摆着的长匣和匣中那柄玉尺。
迟疑片刻,道:“弟子听说,师父召集了雨卫来京,可是有何安排?”
顾凌洲面容看不出喜怒:“本辅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言。”
“弟子明白。”
“只是,瑾瑜他虽一时糊涂,到底年纪尚小,偶尔误入歧途也在常理之中,还望师父能手下留情,给他一条生路。弟子白日里见他面色苍白,似乎也大病了一场,恐怕心里也不好受。”
顾凌洲没有说话。
杨清恭行一礼,告退。
待室内安静下来,顾凌洲方伸手,拿起了安静躺在匣中的那柄玉尺。
顾氏玉尺,打制方正,棱角分明,寓意弟子应做到品行端方。
而眼下这一把玉尺,边缘却很圆润,而非锋利清晰的棱角,显然是长久摩挲所致。
顾凌洲将玉尺放下,心绪沉重复杂。
次日一早,顾凌洲携奏本进宫,再次到太极殿面见天盛帝。
曹德海握着拂尘,一路小跑迎出来,恭敬行过大礼,道:“阁老来得实在不巧,陛下昨夜在千秋殿彻夜为已故长公主和前线阵亡将士抄写经文,引得旧疾复发,此刻恐怕无法见阁老。”
顾凌洲看了眼紧闭的殿门,问:“陛下情况如何?”
“已经服过药,刚刚睡下。”
顾凌洲收回视线:“既如此,本辅改日再来,吩咐太医院,务必好生照料陛下。”
“是,奴才恭送阁老。”
曹德海垂目,躬身道。
离开文极殿,顾凌洲并未立刻出宫,而是转道来了凤阁。
待进了值房坐定,问值守官员:“今日文极殿何人当值?”
官员觑着顾凌洲面色,小心翼翼答:“回阁老,是……卫大人。”
卫瑾瑜与恩师反目、脱离顾氏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而顾凌洲抱病后第一次出现在凤阁,显然是为了查问公务,而凤阁日常文书往来,眼下都是卫瑾瑜这位凤阁行走负责。
官员岂能不忐忑。
“他这两日一直在凤阁?”
“是。卫大人早出晚归,比下官们来得都要早。”
“让他过来一趟,就说本辅有事问。”
“……是。”
官员忐忑去传话。
卫瑾瑜正与几个官员一道整理文书,闻言,点了下头,如常做完手头事,便往值房而去。倒是剩下的官员都面面相觑,颇为担忧地望着西边值房。
毕竟那位阁老出了名的严厉,万一真因为师徒间的嫌隙动了怒火,今日当值的所有官员怕都要跟着遭殃。
自然,他们也不愿卫瑾瑜受责难。
因卫瑾瑜到凤阁任职以来,表现出了出色的工作能力,大大减轻了他们这些下属官员的负担。撇除出身因素,他们十分愿意和这样的同僚共事。
文极殿距离阁老值房并不远,穿过一道长廊就到。
卫瑾瑜以往过去,总会顺手端一盏热茶,今日却是空着手,站在了值房外。
“进来吧。”
里面传来一道平淡声音。
卫瑾瑜在门口停了片刻,才进到值房里,垂目行礼:“下官见过阁老,不知阁老唤下官过来,有何吩咐?”
室中寂静。
顾凌洲抬眼盯着平静站在室中的少年,半晌,喜怒不辨道:“怎么?如今是连声‘师父’也喊不出口了么?”
“下官不敢。”
“不敢?”
顾凌洲视线依旧笔直落在少年身上,轻哼一声,语气含着沉怒:“如今整个上京城都已知道你卫御史与本辅恩断义绝,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卫瑾瑜说不出话。
他并不意外,顾凌洲会因为此事心寒动怒。
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位眼里素来容不得沙子的恩师,还愿意见他,并当面质问他。
事已至此,卫瑾瑜撩袍,沉默跪了下去。
道:“下官但凭阁老责罚。”
顾凌洲目色一冷,面色不变。
“你如今已不是顾氏门下,又没有犯错,本辅何来理由责罚你。”
“本辅只是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何如此冥顽不灵,就为了一个谢琅么?”
见少年依旧沉默不语,顾凌洲强压怒火,道:“如今的朝局,你应该能看明白,没了顾氏弟子的身份与顾氏庇护,你在朝中将寸步难行,甚至危机重重,为了一个乱臣贼子,当真值得你如此一意孤行,将大好前程断送么?”
“这上京城里,每日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语在大街小巷间流传,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人可辨,只要你有悔改之心,本辅可以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柄玉尺,本辅也可以当做没有收到过。”
卫瑾瑜缓缓抬头,以意外目光望着这位昔日恩师。
少年面色的确比往日苍白,目中隐有清澜闪动。
而后在顾凌洲极具威慑视线中,以手加额,恭恭敬敬伏地叩首,行一礼,道:“阁老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只是,顾氏弟子,应当如阁老一般,清正,坦荡,有气节,有风骨,可惜,下官并不具备这些美好品质。下官从来不曾身置清溪之中,也从无任何气节风骨可言,故而不敢玷污那柄玉尺。下官只后悔,当日一时贪心,接受了那柄玉尺和阁老的庇护。下官能有今日,皆因阁老赏识与栽培,阁老之恩,下官唯有来世再报,请阁老恕下官不敬不恭之罪。”
顾凌洲便知事情已无挽回余地。
默坐片刻,终是抬手,道:“你下去吧。”
“自今以后,你的生死荣辱,与顾氏再无半分关系。”
卫瑾瑜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方起身离开。
顾忠从外进来,将热茶奉上。
顾凌洲盯着那茶盏,目中恢复冷厉颜色:“你瞧见了,他如今是打定主意要做乱臣贼子,本辅便是再不忍心,也不能心慈手软了。”
“可是阁老——”
顾凌洲闭目抬手。
“这几日让雨卫好生盯着他一举一动,但凡发现异常,立刻报与本辅知晓。”
顾忠被这话中的果决与无情所摄,只能应是。
“听说了么,昨日又有几个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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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被抓了起来。”
茶棚下,几个闲汉聚在一起闲聊。
“怎么又抓书生?”
立刻有人问。
说话人压低声音:“你们还不知道么,那定渊王世子占据西京之后,往全国各地都发了招贤榜,招揽人才,凡去投奔的学子,不论家世背景,只要有真才实学,都能得到重用,若是能提出对重建西京有价值的对策和建议,还能得到丰厚的赏金。眼下不少书生宁愿冒着杀头危险,也要往西京跑,希望能大展宏图,施展抱负,这几个书生,听说也是准备潜逃出城,投奔逆贼的。”
“真是要乱了,乱了,先是死了那么多商户,这又来这么多书生上赶着送死,听说京郊还有丢孩子的,这天下莫不是要大乱了。”
“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快喝茶,喝茶!”
卫瑾瑜坐在最角落的棚子下,听完全程,嘴角轻一扬,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放到案角,起身离开了。
明棠从暗处出来,紧跟上去。
道:“公子今日难得心情不错。”
“是啊。”
卫瑾瑜一点都不否认这个事实。
“因为他做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我可以放心了。”
明棠喉头却无端涌起一股酸涩。
“公子当真甘心么?”
“为何不甘心?”
卫瑾瑜唇角仍含着笑意,抬头望向流云翻卷的天际。
道:“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我能活到今日,不过凭一口气而已。能走到这一步,我很满意,也十分知足。”
“不过,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做好准备了么?”
明棠微红着眼郑重点头。
“属下与公子共进退。”
卫瑾瑜照旧一笑,扬袖往前方走去。
旁边酒楼里恰有书生击箸而吟: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云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1)
吟诵声中,一辆马车亦缓缓停驻在道边。
“大人,怎么了?”
老仆不解问。
梁音摇头,道无事。
“只是突然想起一个故人而已,走吧。”
“是。”
老仆扬起马鞭,驱车离开。
经过一夜时间,谢琅终于从三拨前来揭榜的书生口中确认了同一个消息,卫瑾瑜确实脱离了顾氏。
谢琅站在落雁关上,望着上京所在,一夜未眠。
李崖也跟着站了一夜。
眼见天色已经大亮,世子仍没有离开的意思,终于忍不住问:“世子是在担心卫三公子么?”
谢琅摇头。
“我是终于想明白一件事。”
谢琅将手放在城墙上,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来西京。”
“从始至终,此事只是我一人幻想而已。”
李崖一愣。
谢琅没再说话,而是转身,大步往城门楼下走了。
谢琅直接来到了雍王居所。
雍王正坐在帐中,由两名婢女服侍着用膳。因为谢琅态度突然转变,雍王这阵子过得堪称惬意,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阶下囚身份。
见谢琅进来,雍王没有太过畏惧,反而热情招呼:“世子快请坐。”
雍王对自己的价值和定位十分清晰。
他知道,有赵王这个拦路虎在,就算平安回到上京,他也未必能顺利坐上太子位。
他最缺兵权,谢琅最不缺兵权。
他们二人,简直可称天作之合。
与其回上京受卫氏摆布,倒不如与谢琅这个乱臣贼子合作,越过太子位,直接谋求皇位。
雍王亲自给谢琅斟酒。
谢琅喝了,抓着雍王肩膀,将雍王按到身侧坐下。
雍王脸色发白,强自镇定道:“世子……有话好好说。”
“他常与你在一起,他的计划,你了解多少?”
谢琅问。
雍王立刻心领神会。
“你说卫三?”
“他、他又干什么了?”
“他主动脱离了顾氏门下。”
雍王一愣。
在心里骂了句疯子,显然对此也有些意外。
但雍王很快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他与顾凌洲,本来就不是一类人。”
“当日顾凌洲肯收他入门下,我便觉得荒唐。”
提起卫瑾瑜,雍王不免又浮起些恨意。
“谁不知道,顾氏子弟,以寒玉尺为证,最重风骨气节,而他,跟风骨气节根本没有半分关系!”
“顾凌洲若是知晓当年那件事,根本就不可能收他入门!”
雍王几乎咬牙切齿说出这一句,然而发泄完,才惊觉失言。
转头,果然对上谢琅幽深冰冷格外可怕的一双眼。
“当年,什么事?”
雍王本能哆嗦了下。
转眼到了长公主忌日。
按照惯例,百官将随皇帝一道,到千秋殿进行隆重的祭奠仪式。
这种仪式,一般只有历代皇帝和有功之臣才有资格享受,作为先帝钦定的监国长公主,明睿长公主是本朝唯一享受此尊荣的公主。
天色未亮,顾凌洲便由顾忠服侍更衣。
顾忠知道顾凌洲要提早进宫,好赶在祭礼正式开始前面圣,一丝不苟将紫袍玉带一一为家主穿戴好,正要吩咐仆从备车,一道英武身影出现在了廊下。
“阁老。”
来人唤了声。
道:“先前阁老命属下去卫氏查证之事,已经查证清楚。”
顾忠在一旁提醒:“之前阁老曾命雨卫去查那孩子在卫氏的课业和交际情况。”
顾凌洲自然记得。
虽然事到如今,此事已无太大意义,但出于审慎考虑,顾凌洲还是道:“进来说吧。”
第173章看侯王(一)
京郊延庆府。
天色未亮,河堤两侧的农田上已经陆续有百姓开始一日的劳作。
春耕秋收,眼下正是播种的季节按理应是干劲十足的时候,这些劳作者面上却并无多少喜悦,只因紧挨着河堤的大片肥沃良田早已归世家所有而世代居住在此地、失去自己土地的百姓则沦为了受雇于世家的佃户。
佃户依附于世家,为世家劳作种地,所得田亩收成大半都要上缴给世家,他们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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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仅能得到一小部分收成和微薄佣金维持基本生计,若遇到荒年可能连佣金也拿不到手里。
世家派来的管事嚣张跋扈颐指气使对佃户管理十分苛刻,往往天不亮就要求农户下地干活天色黑透才准许他们回家休息。
而此刻伴随着一阵喧哗声,农户们竟纷纷丢下锄头往河堤方向涌去。
原来一个老农刚刚在河堤边上劳作时突然看到一只黑色大龟驮着一块石碑慢慢自河底浮了上来飘在了河面之上。
这宛如神迹一般的场面令老农瞠目结舌对着那神龟就跪了下去并大喊“神仙显灵了!”
附近农户这才纷纷涌了过去,查看情况。
“真的是神龟!”
“那碑上似乎刻着字!”
“一定是神龟在传达上天的旨意!”
农户们看清河里情况都激动叫嚷起来,几个年轻力壮的,更是自告奋勇下到河里,合力将龟背上的石碑抬了下来。
石碑表面斑驳,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正面却是刻着六个血红大字。
最先发现石碑的老农看清血字内容后,瞪大眼,露出惊恐之色。
六字血字很快经由识字之人的口迅速传开,人群很快由最初的喜悦变作恐慌不安。
“这,这难道是真的吗?”
有人问。
无人可以回答。
但今日恰是明睿长公主忌辰,远在延庆府的河里突然出现这样的异象,怎能不教人多想。
毕竟,这已经不是这条长河第一次显露神迹,去岁延庆府大灾,正是这条河里一夜之间突然冒出了许多死鱼,鱼腹中藏着一封封“仓廪空”的血书,督查院才能及时查清户部粮仓亏空真相,以及户部官员欲借山洪之力谋害两万灾民、以遮盖粮仓空虚真相的惊人内幕,让整个延庆府免去一场浩劫。
故而和其他地方的百姓相比,延庆府的百姓对神迹之事更怀有一种格外崇高的感情。
手握马鞭、坐在田头监工的管事见农户们不干活反而去看热闹,气势汹汹走过来,正要厉声呵斥,待看到躺在地上的石碑和碑上的字,亦面色大变。
“快,快去通知家主。”
好久,管事才一脸惨白找回自己声音。
同一时间,顾府书房。
雨卫首领平静复述着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查探到的消息:
“天盛八年,长公主夫妇去世后,卫三公子便从公主府搬入了宫中居住,由太后照拂,一直到天盛十二年,才回卫氏受教,接受卫氏教导。”
顾凌洲坐在案后,沉默听着。
这些基本信息,他自然是知道的。
但雨卫首领特意过来禀报,定然是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信息。
“他在卫氏课业与交际情况如何?”
顾凌洲直接问了最想知道的两件事。
首领回道:“这便是奇怪之处。卫氏子弟课业成绩,与国子监大考类似,分甲乙丙三等,每等又分上中下三个类别,三公子回到卫氏之后,每回功课考校,都只得丙等,甚至还得过下丙。”
顾凌洲皱眉,显然意外。
“连乙等都未得过?”
“是,六年期间,大小考校,全部是丙等,无一例外。”
顿了顿,首领道:“属下虽然于文墨之事没有太深造诣,也不清楚卫氏考核标准,但这位三公子,能获得阁老青睐,并以六科全满的成绩考入督查院,想来定有过人之处,卫氏考核标准再严苛,也不可能严苛到此等程度。况且,据属下所知,于文章方面天赋并不突出的卫氏嫡长孙卫云缙,每回功课考校都在乙等以上,如此来看,卫氏的考核标准,是不是太不合理,或者说,太奇怪了一些。”
“的确不合常理。”
顾凌洲甚至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极可能是卫氏在故意针对打压。
只是,如今的世家大族,都十分注重子弟课业,若族中真有才华出众的子弟,恨不得昭告天下,大肆炫耀,卫氏为何要如此做。
“他在卫氏的交际情况呢?”
顾凌洲接着问。
首领道:“据属下探知的情况,卫三公子虽在卫府受教,但除了因为课业考核不及格留在府中受罚或其他特殊情况,其余时候,并不在卫府留宿,除了上课时间,与卫氏其他子弟,也无任何交集,交好之人更是没有。”
“一个也没有么?”
“没有,无论是卫氏子弟,还是来卫氏学习的旁族子弟,一个也没有。便是世家大族以文会友的良辰宴,卫三公子也从未出现过。”
顾凌洲不由再度皱起眉。
首领迟疑片刻,道:“属下起初也感到意外,不过,在获知另一桩事后,便可理解了。”
“何事?”
“卫氏似乎很不满意卫三公子擅自搬入宫中居住,所以在三公子回卫府受教之日,卫氏……行了家法。”
顾凌洲抬起头。
首领面露不忍,道:“不是普通家法,而是——褫衣受杖。”
“卫悯为了立威,还命令卫氏阖族子弟在旁观刑,刑罚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
“卫氏族规森严,此事又事涉卫氏隐私,卫氏子弟在外无人敢言,故而除卫氏本族弟子,根本没有外人知道此事。”
顾凌洲几乎霍然变色,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他亦出身世家,掌一家一族,自然知道,这样的刑罚意味着什么。
褫衣受杖,对一个世家子弟,且世家嫡孙而言,根本不是简单的责罚,而是要彻底剥夺一个人的骄傲与尊严。
卫氏,竟会对年仅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狠辣至此。
顾凌洲说不出是惊痛更多还是心痛更多。因他终于明白,那日在凤阁值房,那少年为何会说出自己没有风骨没有气节这样的话。
“听说卫悯还当场立下规矩,在卫氏,长幼尊卑,秩序分明,卫三公子见了卫氏嫡长孙卫云缙,必须叩首行大礼,好明白尊卑贵贱。”
“世家大族嫡孙,何等尊贵,何况真论起出身,那位嫡长孙,又有何资格受那样的大礼,属下想,卫氏如此做派,卫三公子与卫氏子弟毫无交集,倒也在情理之中。”
“另外,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禀报。”
“说。”
顾凌洲直接道。
首领道:“卫三公子一直没能参加院试乡试与会试,除了因为在卫氏课业考校不及格,拿不到卫氏的举荐书,还有另一个原因。”
顾凌洲看过去:“什么原因?”
首领垂目回道:“三公子回卫府受教时,陛下曾往卫府发过一道圣旨,让卫氏严厉约束三公子课业。此外,太后还曾因三公子不能参加科考一事与陛下据理力争,恳求陛下从中转圜,但无功而返。”
**
天际尚一片清灰,顾府的轿子已抵达宫门口。
顾凌洲身披氅衣,屏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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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从,只带着顾忠一人往太仪殿方向走去。
时辰尚早,太仪殿内只亮着一点微薄烛火。顾凌洲刚走到阶下,一个小太监怀中抱着一物,行色匆匆从长阶一侧跑了下来。
因为太急,天色又黑,那小太监竟一头撞在了顾凌洲身上。
顾忠正待呵斥,那小太监抬头看清一身紫袍、不怒自威的顾凌洲面孔,先吓得魂飞魄散,怀中东西也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阁老饶命!阁老饶命!”
小太监面露绝望,直接趴在了地上求饶。
顾凌洲察觉出不对,示意顾忠将东西捡起,接着微弱天光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类似丹炉的物件。
炉盖还未打开,一股血腥味儿已经在空气里漫开。
顾忠打开炉盖,刺鼻的腥膻气立刻扑面涌来,让人几欲作呕。
“这是何物?!”
顾凌洲盯着那太监,厉声问。
虽然不明内情,但皇宫大内,竟然出现这种秽邪之物,怎能不令人震惊。
太监浑身哆嗦,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奴才不知,奴才不知,阁老饶命啊……”
顾凌洲目若厉电,冷冷道:“好,那本辅便先斩了你这妖邪惑主的贱奴,再去查明真相。”
太监倏地仰起脸。
眼见这位以刚正著称的阁老当真抽出了腰间佩剑,直吓破了胆,涕泪横流,带着哭腔道:“奴才说,这是……这是炼化失败的长生丹。”
“长生丹?”
顾忠先大吃一惊。
“以婴童血入药的长生丹?那不是姚良玉炼制的邪药么?清鹤山庄被攻破时,此物不是连同那丹炉一道被毁掉了么?”
顾凌洲深吸一口气,问:“究竟怎么回事?”
太监情知大势已去,哭得越发厉害,只能咬牙闭目道:“丹炉并未被摧毁,陛下,陛下一直在服用此药,调养身体……”
顾忠惊在原地。
转头看家主,已然捂着心口,沉痛闭上了双目。
“今日之事,不要外传,也不要让陛下知晓。”
好一会儿,顾凌洲平静吩咐。
**
辰时,长公主祭礼正式开始。
天盛帝一身素服,亲自率领百官至千秋殿,为已故长公主行拜祭礼。
卫瑾瑜同样一身素白颜色,站在皇帝身后,其他官员则依品阶着不同绣纹的玄色礼服。
长公主忌辰,礼部提前一月已经开始准备,仪式堪称盛大,礼仪自然也繁琐。皇帝面色肉眼可见憔悴,亲自到长公主灵位前叩拜,敬香,目中满是哀痛色。
“长公主仙魂已去,陛下当保重身体才是,否则长公主泉下有知,定也不安。”
曹德海红着眼在旁边低声劝。
但天盛帝仍跪在蒲团上,凝望着被袅袅香烟萦绕的长公主牌位。
这时,官员中忽起了窃窃私语。
天盛帝皱眉。
卫悯直接吩咐:“再有喧闹者,直接拉出去廷杖。”
“首辅饶命。”
“陛下饶命。”
几个私语的官员面露惶恐,小心翼翼道:“非臣等失仪,实在是天降异象,且关乎长公主……”
这时,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亦罕见神色匆忙赶来。
“到底何事?”
卫悯问。
一名官员道:“首辅您还不知道么,如今上京城都已经传开了,延庆府神龟显灵,驮着一块千年石碑出水,那碑上写着……”
“写着什么?”
“写着——天下乱,公主冤。”
跪在蒲团上闭目祷告的皇帝终于睁开了眼。
卫悯眼神微微一变,接着厉声呵斥:“一派胡言!”
“神龟之说,不过前人杜撰,定是有人故意而为,扰乱民心!”
“首辅此言差矣。”
另一人忽扬声开口。
“今日乃长公主忌辰,这石碑所言之事,又恰恰与公主有关。”
“神龟出洛水,背负洛书,献于伏羲,天下皆知,怎能说是杜撰,如今神龟再度现于世,怎能不说是一种警示呢?”
“警示?”
卫悯直接冷笑。
“那裴尚书说说,这石碑到底在警示何事?”
说话之人正是裴氏家主,工部尚书裴行简。
裴氏如今在朝中元气大伤,只剩裴行简这个工部尚书还在苦苦支撑。裴行简会与卫氏过不去,实在太正常不过。
裴行简不紧不慢道:“既是上天警示,自然要细细查证,才能知晓真相。那块石碑便是由我家中佃户在劳作时发现,现已运至延庆府县衙里,据家中管事禀报,石碑颜色与其上字迹皆古旧,非十数年沉积不可成,就是碑是旧碑,字也绝无做旧可能。首辅不如派人去仔细查看。只是此事如今已经传遍上京,若不查出一个真相,恐怕难安民心。”
“巧,真是巧啊。”
卫悯面色沉怒。
然而也明白,此事既已沸沸扬扬传扬开,朝廷便绝无坐视不理的理由。
便一拱袖,朝皇帝道:“陛下,臣以为,应该立刻调遣京营精锐,前往延庆府查证此事,好厘清真相,消灭谣言,抓住幕后主使。”
天盛帝点头。
“首辅思量周全。”
顿了顿,又吩咐章之豹:“事关重大,你也带人去一趟吧。”
章之豹自然明白皇帝意思,应是。
祭礼继续有条不紊进行,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彻底结束。天盛帝与一直站在殿中主持仪式的礼部尚书梁音道:“今日有劳爱卿了。”
梁音恭声道:“一切皆是陛下统筹得当,臣不敢居功。”
皇帝欣慰笑了下,没有说话。
只是与今日突然天降神迹的神秘石碑一般,今日这场祭礼,似乎注定了不能平静结束。
在百官准备辞别皇帝离宫之际,一阵惊天动地的鼓声,忽然自宫门方向传来,响彻整座皇宫。
百官神色齐齐遽然一变。
站在官员之首的三位次辅也在一霎间停住步子,神色凝重往鼓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因在宫城之内,能发出如此动静的鼓声,只有一个——
“是登闻鼓!”
很快有官员说出了答案。
登闻鼓,只有有大冤不得雪时,才会被敲响。
但自从十年前,一名大学士连同数百学子被杖毙鼓下后,这面曾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鼓,再也没有响过。
十年后,鼓声再度响起。
在十年前,长公主死之日。
皇帝面孔雪白,仿佛想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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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很久的神,才道:“登闻鼓响,必须朕这个天子出面受理。”
“没错。”
卫悯冷漠接过话。
“但有一个前提,鸣鼓者,必须先受一百杖。”
“若还有命活着,才能面见天子。”
皇帝道:“是啊,朕险些忘了这个规定,那便依规矩——”
皇帝话没说完,前去查看情况的刑部官员神色异常折返了回来,低声禀道:“陛下,首辅,鸣鼓之人,已经先一步到大理寺领了一百杖。”
百官纷纷露出诧异色。
卫悯则紧皱起眉。
皇帝默了默,问:“鸣鼓者何人?”
官员回道:“是一个妇人,下官亦不认识,只说是为亡夫鸣冤。不过,那些百姓听闻消息,佩服这妇人的气节,都涌到了宫门外,等着陛下为那妇人做主呢。”
“陛下。”
一直沉默的顾凌洲凝重收回视线,正色道:“登闻鼓响,非同小可。”
“鸣鼓者既已按照规矩受刑,就请陛下审理案情吧。”
天盛帝点头。
“阁老所言甚是。”
“诸位爱卿,便随朕一起,去一看究竟吧。”
众官员跟在皇帝仪驾之后,跟随皇帝一起登上宫门楼,放眼望去,果然宫门前人头攒动,围观人群被守卫持长枪拦在外围,而正中间的空地上,则跪着一个身上满是血色的妇人。
妇人手中举着供状,见皇帝露面,强撑着跪直身体,仰起头,高声道:“民妇吴氏,为亡夫虞庆鸣冤!求陛下还亡夫一个公道!”
第174章看侯王(二)
现场一片死寂。
唯妇人泣血悲鸣般的喊冤声响彻天地。
站在城门楼上的百官心头几乎同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虞庆之妻?!虞庆之妻不是已经死在督查院大狱里了么怎会出现在此地?!”
终于有人发出惊天一问。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议论声四起,站在七卿之列的户部尚书卫嵩盯着吴氏面孔,双目阴沉不掩惊疑,卫悯已厉声道:“罪妇之言,如何能当得真来人将罪妇拿下!”
“且慢。”
工部尚书裴行简再度开口。
望着卫悯道:“首辅未免太着急了些!”
“这罪妇宁愿受杖击登闻鼓也要面圣,说不准真有什么冤情在身呢,陛下既已驾临,这案子便理应归陛下审理,还轮不到首辅大人越俎代庖罢?”
“再说谁不知道那虞庆乃首辅大人一手提拔起来当日户部粮仓一案虞庆在狱中畏罪自杀,本就疑点重重首辅大人如此急着处置吴氏莫非是怕吴氏说出什么于首辅大人不利的话么?”
“本辅看真正着急的是你裴尚书。”
卫悯冷哼一声。
转身看向立在最前的天盛帝。
拱袖道:“这罪妇出现在此处,实在蹊跷究竟如何处置还请陛下裁夺。”
天盛帝沉默片刻似乎很迟疑道:“这么多百姓在场若直接将罪妇捉拿恐怕不能服众,依朕看不如给罪妇一个陈诉的机会,且看她到底想干什么,首辅意下如何?”
卫悯显然没料到皇帝会如此答,几乎可查一皱眉,然当着百官的面,又不好直接驳皇帝面子,道:“陛下既已有主意,又何须过问老臣。”
卫嵩急得欲开口,被卫悯用眼神止住。
卫云缙与卫云昊亦站在后排,二人自然知道虞庆与卫氏的关系,见状,卫云缙不免面露担忧,卫云昊则轻哼一声。
不屑道:“一个罪妇而已,能成什么气候,大哥未免忧心太过了。”
卫悯看向下方,沉声道:“吴氏,虞庆之罪,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你若意图利用登闻鼓颠倒黑白,为罪臣狡辩脱罪,便是罪加一等,藐视天威,按照律法,要处以凌迟之刑,你可要想清楚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围观百姓听了这话,都不寒而栗。
有人面露同情,也有人在得知妇人身份后,面露痛恨。
只因去岁户部粮仓一案闹得轰轰烈烈,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是时任户部尚书虞庆利用职权之便,倒卖户部粮仓里的存粮近百万石,以致延庆府大灾,两万灾民饥肠辘辘,朝廷竟发不出赈灾粮,虞庆为了掩盖罪行,竟丧心病狂,在灾民用来汲水的井中投毒。这样罄竹难书的罪行,凌迟都难解恨,这妇人竟然还敢替虞庆喊冤,怎能不惹起民愤。
“民妇不悔。”
吴氏无视周围指点和议论,面不改色,坚定回了一句,将供状举得更高,带着决然之色望向站在高处的皇帝。
“民妇之夫虞庆,的确犯下滔天罪孽不假,民妇今日过来,并非为他脱罪。”
天盛帝问:“既然如此,你今日又为何击登闻鼓,为其喊冤?”
吴氏咬牙道:“因亡夫虽有罪,但亦有冤,因户部粮仓一案,真正的主谋另有他人,民妇之夫,不过是个替死鬼而已。民妇今日过来,便是要揭发真正的主谋,为亡夫雪冤!”
此言一出,顿时激起人声沸然。
卫悯眉峰紧紧皱起,裴行简则问:“吴氏,你倒是说说,这真正的主谋,究竟是何人?”
吴氏双目若火盯向一处。
“是现任户部尚书——卫嵩!”
围观人群顿时哗然,官员们亦神色各异。
这一下,所有目光都落在卫嵩身上。
卫嵩目眦欲裂,怒指吴氏:“你这罪妇,血口喷人,竟敢污蔑本官,来人,还不将这满口胡言的疯妇拖下去乱棍打死!”
“住口!”
一声厉声呵斥,竟是卫悯。
卫悯面色平平看着吴氏,只一双苍眸透着一朝首辅的沉厉威严。
“吴氏,你指认卫嵩,证据何在?”
吴氏道:“民妇有账册为证。”
卫悯还未说话,卫嵩先道:“这绝不可能!”
卫悯用看蠢货的眼神看儿子一眼,继续问:“就算有所谓账册,虞庆已死,你如何证明,那账册出自虞庆之手,且与卫嵩有关?安知不是你为了替虞庆脱罪,伪造证据?”
吴氏道:“那本账册,就藏在户部衙署的尚书值房之中,民妇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何谈伪造,账册究竟是不是亡夫笔迹,让人一验便知。亡夫贩卖官粮,是为了替卫嵩敛财,卫嵩自以为逼死亡夫,他做下的事便无人知晓,殊不知亡夫早知自己会有兔死狗烹的一日,故而在每一次交易完成后,都会将具体交易明细记录下来,包括自己与卫嵩的分成。”
卫悯道:“即便如此,这也只是虞庆一面之词,他完全可以栽赃诬陷。”
吴氏苦笑。
“是啊,世家大族办事,何等缜密小心,岂会轻易留把柄与人。”
“但人可以说谎,银子上的官印总是骗不了人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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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大人?”
卫嵩面色微微一变。
立刻有人问:“官印?脏银上怎会有官印?”
吴氏冷笑。
“因为户部粮仓里的那些粮食,并非卖给普通粮商,而是卖给边境官府,再由当地官府高价卖给外族人!”
“什么?!”
人群再度哗然。
连不少官员都面露惊愕。
谁能想到,前线将士辛苦奋战杀敌,为国守边,日日为军饷粮草发愁,而朝中的世家蛀虫,为了一己之私,竟将百姓辛苦缴纳的税粮,卖与敌军之手。
这与肆意屠戮大渊百姓的外族人有何分别?
一双双愤怒的眼睛都射向卫嵩,卫嵩不知想到什么,仍维持着傲慢镇定之态,指着吴氏,厉声质问:“疯妇,你如此说有何证据?”
“民妇自然有证据。”
吴氏毫无惧色,道:“卫大人如此镇定,不过是因为每回分赃之前,你都会吩咐亡夫,先将官银熔掉,重铸为新银。卫大人每回收到的脏银底部都光洁无物,便以为那真的是新银,其实,那不过是亡夫让工匠填平了印记,加了一层底座,包装而成的‘新银’而已。据民妇所知,这些年卫嵩所敛之财,都藏在卫氏密道里的一座密库里,只要去掉底座,查一查那些银子底部有无印记,自可验证真伪。”
卫嵩终于变了脸,显然没料到虞庆竟还藏着这样一个后手。
浑身哆嗦片刻,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一身雪白素服,站在文官之列的少年身上。
卫瑾瑜挑起唇角,冲他轻轻一笑,并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卫嵩泛起一阵恶寒,哆嗦得越发厉害。
正待说话,裴行简直接道:“陛下,吴氏所言,有理有据,不如着玄虎卫立刻去户部与卫氏搜查。”
“陛下!”
卫悯突然高声唤。
裴行简更大声:“怎么?首辅是怕了么?!”
卫悯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裴行简,而是深深望着皇帝,道:“此事关乎我卫氏清誉,且很可能是吴氏伪造,陛下若允了此事,便是不信老臣,不信卫氏了。”
“不错,首辅兢兢业业辅佐陛下,宵衣旰食,从不敢懈怠,陛下怎么能听信一个罪妇之言,怀疑首辅的忠心,臣以为,应当将罪妇拘入狱中严审,再由三司一道核查证据。”
刑部尚书龚珍出列道。
一名裴氏官员凉飕飕接话:“龚尚书这缓兵之计用得不错,这三司第一道,要先走刑部,这谁不知道,你龚珍是首辅的得意门生,罪妇真到了刑部,只怕能不能活到明日都两说,至于那些证据,恐怕也要‘不翼而飞’吧!”
“陛下。”
卫悯再度开口。
“先帝去时,握着老臣的手,让老臣帮陛下一道担起大渊的江山社稷,并明言,陛下若不慎被小人蛊惑,臣皆可直言纠正,陛下今日,难道要当着天下百姓的面险老臣于不仁不义么?”
皇帝手紧紧握着拦杆。
视线转落到另外两名次辅身上。
以垂询语气问:“二位阁老的意见呢?”
顾凌洲道:“臣素来主张秉公办案,罪妇所言若为真,自应即刻搜检证据。只是,已经死去的罪妇突然出现的此处,督查院有失职之责,按规矩,臣应回避。”
“韩卿呢?”
皇帝看向韩莳芳。
韩莳芳道:“臣以为,陛下若真是为首辅考虑,反而应该立刻搜检证据,还首辅清白,否则,天下人恐怕都要质疑陛下故意包庇首辅了。”
“韩莳芳,你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
卫嵩直接破口大骂。
“混账东西!”
卫悯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一瞬之间平复了千般情绪,直接一巴掌抽了过去。
“陛下面前,岂容你放肆!”
语罢,俯身朝天盛帝道:“既如此,便请陛下下旨吧。臣可以在此保证,若证据确凿,卫嵩真有不轨之举,臣绝不包庇。”
“首辅大义,朕感佩之至。朕也可以向首辅保证,若此事真是罪妇栽赃构陷,朕一定替首辅讨回公道。”
皇帝拍了下栏杆,问:“玄虎卫何在?”
玄虎卫副统领立刻走上前,跪地行礼。
“立刻兵分两路,去户部、卫府搜检证据。”
“末将遵命!”
卫嵩被那一巴掌打懵,捂着脸立在原地,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卫悯。
玄虎卫效率极高,不过一刻功夫,便将一本积尘的账册呈了上来。
“陛下,是在户部衙署尚书值房房梁上的一个木洞里发现的,已经让户部官员核验过,确系虞庆笔迹不假。”
“另外,卫府密库里的脏银业已悉数查检封存,取出底座之后,脏银底部果然有官印,上面记录的日期,与账册上完全一致。”
负责搜检的副统领将结果一一禀报。
卫嵩脸色煞白立在原地,万万没料到,他日日办公之地,竟藏着这么一件要他命的东西,他竟毫无察觉。
卫嵩惊慌看向卫悯,直接跪到卫悯面前,抓住卫悯衣袍哀求:“父亲,父亲,你救救孩儿,这都是那虞庆精心布下的陷阱!”
“他就是为了陷害孩儿,陷害卫氏啊父亲!”
卫悯沉痛闭目,直接抽出袍子,道:“你是卫氏长子,给你自己留一分最后的体面罢。”
卫嵩再度露出不敢相信神色。
卫悯已抬手吩咐:“来人,按照规矩,将卫嵩押入刑部大牢受审。”
“父亲,父亲!”
卫嵩崩溃大喊。
然玄虎卫已经不由分说,将卫嵩往宫门楼下拖去。
卫云缙亦早已面无血色,欲上前,被卫云昊拉住。
卫云缙愤怒道:“看到我们大房如此,你高兴得紧吧。”
卫云昊自然不否认这个事实。
轻哼道:“我也是为着大哥好,大哥别不识好歹呀。”
卫嵩还在发疯一般大喊大叫。
被拖下宫道长阶时,忽听到一道冰冷声音:“这被人当众当弃子的滋味,好受么?”
卫嵩循声一望,看到了带着报复的笑,站在宫道边的少年郎。
卫嵩越发发疯咒骂:“你这个孽畜,果然是你,果然是你!我要杀了你!”
他目眦欲裂,奋力挣扎,直接被玄虎卫踢倒在地。
卫瑾瑜静静看着卫嵩发疯,忽然笑道:“卫氏大爷,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么?”
“像一条——可怜的狗。”
“啊啊啊啊!”
“我杀了你,杀了你!”
卫嵩扑不到卫瑾瑜,只能继续发疯大喊。
卫瑾瑜没再理会,拍了拍衣袍上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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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的尘土,往城门楼上走去。
这间隙,国子监的学生们也已经赶到宫门口来凑热闹,许劭和刘寒之、刚勉强能走路的王大椿也混在其中。
见卫嵩被押下,学子们拍掌叫好,刘寒之、王大椿这些刚受过卫氏磋磨打压的学子更是大呼解气。
“没想到卫氏也有今日!”
“可不是么,咱们兄弟的仇,也算报了。”
独许劭忧心忡忡,神色复杂望着这一切,因他知道,今日一切风波,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更激烈的风暴还在后面。
想起连日来奋笔疾书的这双手,许劭仍觉心惊肉跳,不能平静。
宫门楼上,突发此变故,官员们都神色不一,思绪各异,不约而同保持沉默。
裴行简再度看向吴氏。
“吴氏,你所言虽然确实,但也有疏漏。”
“你既然手握如此确凿证据,为何不早早敲响这登闻鼓,向陛下陈冤,或者直接向督查院陈冤,反而要等到今日?”
“虞庆既然握着卫嵩如此把柄,当日又为何在狱中自尽?”
裴行简问出了大部分人的困惑。
连卫悯都皱起眉。
吴氏哀切道:“亡夫当日选择自尽,是因为卫氏一手遮天,他害怕拿出证据,不仅无法保全自己,还可能为民妇招来杀身之祸。”
“而且,亡夫当日之所以选择自尽,是因为他无意间窥破了一个秘密,他知道,自己只有死了,才能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否则,就算他侥幸保住性命,那些世家大族,也不会放过他。”
裴行简立刻问:“是何秘密?”
吴氏道:“那是亡夫在与卫嵩吃酒时,无意从醉酒的卫嵩口中得知的。”
“他说——”
“说什么?”
“他说,明睿长公主并非如传言一般病逝,而是被人设计谋害而死!”
这一下,哗声四起,如同大水滚沸,不仅围观学子和百姓,连官员们都瞠目结舌,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向吴氏。
梁音慢慢抬起了那张古井一般刻板不变的脸。
站在最前面的天盛帝更是霍然变色。
“吴氏,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皇帝捂着胸口,剧烈咳了声,厉声喝问。
“她当然知道。”
一道清冷如玉声音响起。
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循声望向,那一袭素色,一直沉默站着的少年郎身上。
卫瑾瑜也抬眸看向皇帝,一字字,清晰道:“陛下,她在为臣的母亲鸣冤。”
皇帝似乎疑是听错。
卫悯直接暴怒喝道:“你放肆!”
卫瑾瑜岂会理会。
云动,风起。
少年郎长立于青天之下,重复道:“陛下,她在为臣母鸣冤。”
终于有反应过来的官员道:“简直荒唐!他一个罪妇,有何资格置喙长公主之死,这简直荒唐!”
“她当然有资格。”
卫瑾瑜碎玉般冰冷的眸落在那官员脸上。
“登闻鼓,乃我皇外祖父所建。”
“登闻鼓下第一抹血,便是我父亲卫晏的血。”
“今日,谁有资格阻止她,在登闻鼓下,为我母亲鸣冤?”
说完,卫瑾瑜无视众人目光,直接转身,一步步往高楼下走出,走到宫门正中央,吴氏身旁,仰头看着脸色煞白的皇帝,高声道:“臣请陛下,为臣母雪冤,诛杀凶手,让臣母亡魂,终有昭雪之日。”
第175章看侯王(三)
四下死寂无声。
不少人都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向卫瑾瑜。
只因此言太过震撼。
谁不知道明睿长公主是因为驸马卫晏之死,抑郁成疾,才在宫中病逝。
而昔时惊才绝艳的卫氏三郎卫晏则是因为在登闻鼓下为叛国罪臣陆允安陈情,才被皇帝亲口下令杖毙。
卫晏自此成了被剔除卫氏族谱的罪臣。
明睿长公主是先帝最爱重的帝女,亦是先帝亲封的监国长公主卫晏之罪自然没有祸及整个公主府但因为卫晏之死牵涉到十年前那桩轰动朝野的旧案,对于长公主之死,朝野上下包括皇帝本人都讳莫如深。
毕竟提及长公主,就很难绕过卫晏这个人。
卫晏出身优渥,二十四岁入主凤阁为大学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放眼整个上京世家大族都无有能与之匹敌者。
如果没有十年前的事卫氏有卫晏,必将比今日更加如日中天卫氏荣耀至少还能延续三代不衰。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一朝遽变,英才陨落。
虽然那桩旧案已经过去十年虽然西京十三城即将被一个逆臣收复在望可并不代表那桩旧案不存在更不代表割地求荣、让十三城百姓被敌虏践踏长达十年的陆允安及为陆允安陈情的卫晏无罪。
当年明睿长公主下嫁卫氏虽然是出于政治因素考虑。
但以卫晏出身和才华完全匹配得上这样一位长公主。
婚后二人相敬如宾,鹣鲽情深堪称神仙眷侣。
当时世家与寒门矛盾已经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因为这桩婚事,双方短暂握手言和。时任凤阁首辅的陆允安也在长公主与卫晏的鼎力支持下开启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之路。对于带头闹事的世家,卫氏甚至主动出面调解安抚。
谁也没有料到,在这场持续了数年的改革即将步入正轨之时,西京会发生那样的遽变。
昔日信任的凤阁宰辅成了叛国罪人,深爱的丈夫又受罪臣牵连,以惨烈之姿死于宫门前,明睿长公主会忧思过度,抑郁而终,实在是在常理之中。
何况卫晏死后,宫中不止一次传出长公主伤心欲绝,茶饭不思,拒绝太医诊治的消息,连皇帝和太后上门探视,都被拒之殿外。
之后没几日,长公主便病逝于宫中。
天盛帝哀痛欲绝,为长姐举办了隆重的丧仪,甚至不顾君王之尊,长跪灵堂,亲自为长姐守灵。
太后惊闻消息,更是直接昏厥在地,醒来后伏在长公主棺椁之上,痛哭不已,后经几位老臣苦苦相劝,才勉强接受事实。
天下皆知,今上羸弱,全靠长姐扶持才坐稳帝位。
明睿长公主虽是女子之身,对于新朝的贡献,无人可以磨灭,故而凤阁至今仍以“凤”字命名。
一宰辅、一凤阁大学士和一监国长公主的接连离开,一度让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新朝陷入风雨飘摇之境。
后来是已经闲赋在家的卫悯出山,入主凤阁,担任首辅,才迅速将朝局稳定下来。
只不过自那之后,凤阁再无寒门宰辅,大渊彻底沦为世家的天下。
陆允安以一己之力劈开了寒门与世家之间那条看起来不可逾越的鸿沟,又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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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己之力彻底封死了寒门学子、官员上升的通道。
天下寒门之前有多崇拜仰慕这个人,之后便有多痛恨唾弃这个人。
然对于大力支持改革,给大渊带来过蓬勃生机,给百姓带来过短暂希望的长公主,百姓只有敬慕。
可今日,竟然有人宣称长公主是含冤而死,死于谋杀。
怎能不令人震惊。
连一直置身事外的韩莳芳都紧拧起眉,神情变得莫测。
顾凌洲更是神色凝重。
“今日是你母亲忌辰,你神志不清,出语疯癫,本辅不与你一般计较。”
卫悯面色极度阴沉难看开口。
“来人,立刻将他带下去,好生看管起来!”
卫悯直接厉喝吩咐。
人群已乱作一团。
龚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立刻转身亲自去办。
卫瑾瑜于混乱中大笑。
“正因今日是我母亲忌辰,我才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冤屈。”
“首辅大人如此迫不及待要封住我的嘴,是怕我说出什么?”
“陛下。”
卫瑾瑜直直望向天盛帝。
“我母亲是含冤而死,您——究竟要不要为她伸冤?”
少年眸中如淬了冰,寒冰凝成的利箭,直刺皇帝眼睛。
天盛帝面孔雪白,看起来摇摇欲坠,似乎是难以接受这个说辞。
就连督查院一众御史也看傻了眼。
共事这么久,他们已经习惯了卫瑾瑜的离经叛道,却没有料到,卫瑾瑜会发出这般惊世之言。
而另一侧,两拨人马正在无声对抗。
一波是龚珍所率领的宫门守卫,一波是玄虎卫。
宫门守卫欲往城门楼下拿人,竟被选玄虎卫拦住。
龚珍怒问:“你们敢不执行首辅命令?”
“玄虎卫素来只听从陛下命令。”
裴行简强势接话。
“陛下没有吩咐拿人,尔等岂能擅自行动。”
“你——”
龚珍怒不可遏。
“陛下!”
卫悯一双厉目沉沉看向皇帝。
“长公主忌辰,何等严肃场合,陛下难道真要任由这个孽障在此胡言乱语,扰乱人心么?!”
“不!”
卫瑾瑜依旧盯着皇帝。
“陛下与我母亲姐弟情深,若我母亲真是含冤而亡,陛下一定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为她讨回公道,对不对?”
一时,所有视线都集中在皇帝身上。
皇帝摇晃片刻,慢慢握紧栏杆,最终以沉痛语气道:“瑾瑜,你思念母亲,朕可以理解,可长姐病逝,当时宫中的宫女太监都可以作证,你无凭无证,说出这等话,实在是对你母亲的大不敬。你该好好冷静冷静了!”
“来人,将卫大人请下去!”
皇帝闭目吩咐。
卫瑾瑜目中毫无惧色,冷冷一扯唇角,抬眸往天上看去。
几乎同时,忽有人惊呼:“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跟着抬眼望去,只见无数张写着血红字迹的纸张,自城门楼上方随风飘落下来,纷纷扬扬落得到处都是。
有人官员直接被糊了一脸。
围观人群也不顾官兵阻拦,争着去捡雪片般掉落在地的纸张。
刘寒之和同行的学子自然也跟着去捡,唯许劭一动不动立在原地,用愈发复杂的神色望着那直挺挺立在宫门正中的少年。
如白鹤一般的少年。
不过瞬息功夫,人群便炸开了锅。
“是一封供状,有签字的供状!”
“这上面所写内容,当真是真的么?!”
“怎会如此?!”
“这也——这也太可怕了些。”
此起彼伏的倒抽气声。
议论声质问声四起。
不少官员也已经捧着落到脸上的纸读了起来。
只看了几行,便双手颤抖,露出触目惊心的表情。
“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有没抢到纸的人急声问。
于是有人颤颤答:“写、写长公主被人谋害而死,凶手是、是——”
因为信息太过震惊可怕,念的人双手颤抖,根本不敢念出后面的内容。
梁音上前一步,亦将血书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只看了一眼,本就雪白的面孔更加有破碎之态,竟直接站立不稳。
“陛下。”
卫瑾瑜再度开口。
“此乃前任礼部尚书文尚亲手书写的供状,他招认,臣母,根本不是死于急病,亦不是死于天盛八年六月十六,而是死于天盛八年六月十一的夜里——被人以议事名义骗入凤阁内杀害。”
少年用过于平静的语调,一字字,清晰地陈述着。
每一字,都足以掀起惊风暴雨。
便是此前一直对卫瑾瑜这个卫氏嫡孙持敌视态度的一干寒门学子,都震惊地看着血书上的内容。
天盛八年六月十一,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可再往后推两日,天盛八年六月十三,却是朝野皆知且讳莫如深的日子。
那便是登闻鼓事件发生之日,亦是卫晏死之日。
世人皆以为,明睿长公主是在卫晏死后三日,天盛八年六月十六,忧思成疾而亡。
而真正的事实竟然是——早在卫晏死前两日,天盛八年六月十一,长公主已经身亡么?!
且是死于凤阁之中!
这是何等令人震惊的事实!
随着这可怖事实如沉水蛛网一般浮出水面,一些盘桓在这桩旧案中的疑点也再度浮现在人们心头。
比如,以明睿长公主在朝在野的威望与声望,如何会眼睁睁地看着卫晏死于登闻鼓下,而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如果在登闻鼓事件发生时,长公主已先一步遇害,此事自然有了合理解释。
“只是一封莫须有的供状而已,如何能断定不是伪造,而是文尚所书?”
龚珍当先质问。
然后就有礼部官员小声回道:“好像……确实是文尚书笔迹不假。”
“文氏书法很有名,文尚书的字,我们都认得……”
官员说完,才意识到气氛不对,吓得闭嘴。
而此时此刻,不少人也终于回忆起,文尚在致仕回乡途中,身首异处,横死在沧浪亭之事。因为杀人手法极端,大理寺和刑部都断定为仇杀。
“是你!”
“是你杀了文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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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官员反应过来,愤怒望向卫瑾瑜。
“你身为督查院御史,竟然杀害朝廷命官!”
卫瑾瑜不屑一笑。
“文尚已致仕,何来朝廷命官之说。”
“为母报仇,天经地义,别说你没有证据证明我杀了文尚,就算有,他谋害我母在先,纵子行凶,戕害无辜学子在后,在礼部恶事做尽,亦是死有余辜。”
“然而文尚已死是,仅凭一封死无对证的供状,如何能让人信服?焉知不是文尚在受人胁迫的情况下,被迫写了这些内容?”
“谁说死无对证。”
卫瑾瑜凉薄一扯唇角。
“文尚供认,密谋杀害我母者,乃当时京中六大世家家主,除了文尚,其他五个,两个已死,还有三个,不都还活着么?”
少年郎乌眸分明透彻平静,官员却无端觉得背脊一寒。
“其他三个……”
官员震惊望着卫瑾瑜。
“没错。”
“姚氏家主姚良玉,裴氏家主裴道闳,卫氏家主卫悯。他们,不都活着么?”
大约没料到卫瑾瑜敢直呼卫悯大名,官员张大嘴说不出话。
卫悯手中亦捏着一张供状,冷冷看着少年,以平静而冷酷的语气道:“本辅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姚良玉早已坠崖而死,裴国公忠心为国,连先帝都称赞,如今缠绵病榻,也早已起不得身,你是要让本辅与你对质么?凭一个罪臣的攀咬之词?”
卫悯直接将文尚供词定义为攀咬。
依附于卫氏的官员见首辅如此镇定,也跟着镇定下来。
是啊,就算这封供状真出自文尚之手,文尚一个死人,死无对证,他的证词,岂可采信!
卫瑾瑜只说了一句:“谁说姚良玉已死?”
卫悯神色终于微微一变。
卫瑾瑜:“我母亲身怀武艺,你们知道,要悄无声息杀她不易,必须有同样武艺高强者,一击必中。”
“所以,你们选择了武将出身,曾经领兵打仗的姚良玉来当这个‘执刀者’。”
“为了保证事成,姚良玉用匕首在我母亲身上整整捅了十刀,刀刀皆是要害。而你首辅大人,便坐于高处,冷眼看着这一切。”
少年语调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样一个亲手杀害了我母亲的凶手,我怎么会让他轻易死呢?”
在场人群再度因这惊人可怖的信息而静默。
顾凌洲亦握着一封血书,以异常凝重复杂神色打量着决然而立的少年。
而这间隙,明棠已经提了一个人越众而出。
那人一身道袍,做道士装扮,骨骼瘦削,竟是本该已经坠崖而死的姚良玉。
“首辅!”
龚珍伸手扶住卫悯。
卫悯摇头,道无事,然眼前依旧止不住一黑。
明棠直接将姚良玉踢跪在地,而后将刀横在姚良玉脖子上。
“还不将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姚良玉!”
卫悯低喝了声。
“当年诸世家歃血为盟,你忘了自己发的誓言了么!”
姚良玉怪笑一声。
“首辅大人,姚某自然没忘。”
“可我姚氏如今满门覆灭,远不及你卫氏风光无限,当年毒誓,又能应验到谁头上呢。”
“说实话,卫氏能有如今的风光,京中诸世家可都出了一份力,可现在看看,文氏姚氏皆已覆灭,裴氏半死不活,我们这些人,斗来斗去,倒是都给你首辅大人做了垫脚石咯。”
“不过话说回来,论手腕论城府论心狠,谁又比得上你首辅大人呢。为了卫氏一族的荣耀,您可是连自己最优秀的儿子都忍心舍弃。”
卫悯以更加冷酷语调道:“卫氏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置喙,你以为你今日在此胡言乱语,就有人信你么!”
“陛下,这二人暗中勾结,当众惑乱视听,意图不轨,臣请陛下,立刻将此二人拿下,就地正法!”
皇帝苦笑。
“首辅不觉得,此时说这话太晚了么?”
卫悯眉峰一抖。
“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道:“那要朕问首辅了,朕的长姐,究竟是如何死的?此事,又为何会经由卫嵩之口传出?”
卫悯看着皇帝,一时说不出话。
宫门外,明棠将绣春刀往下压了一分,姚良玉颈间一寒,立刻开口道:“当日我们做了精心准备和谋划,先是我们六人歃血为盟,以身家性命和家族前程立下毒誓,保证谁也不说出此事,之后让凤阁一名宫人以议事的名义请长公主入宫。我们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料长公主竟带刀入宫。”
皇帝愤怒问:“接下来,你们干了什么?!”
姚良玉道:“长公主武艺高强,有武器在手,一旦交手,我们没有必胜把握。”
“好在天助我们,这时候,皇后娘娘出现了。”
今日祭礼,卫皇后亦一身素服,站在皇帝身侧。
听了这话,一直沉默不语的卫皇后容色几不可察颤了下,死死握住了手中佛珠。
姚良玉看着卫皇后。
“皇后娘娘不愧是卫氏嫡女,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首辅的计划,在长公主进入凤阁前,‘恰巧’带着宫人出现,并将一盏亲自煮的花茶递给了长公主饮用。”
“长公主与卫皇后关系还算融洽,当时并无太多防备,便饮下了那盏花茶。那自然不是普通花茶,而是掺了能散去内力、令人四肢发软的药物。”
“之后,长公主进入凤阁,看到卫悯站在文极殿前,亲自迎候她的到来,果然放下了戒备。”
“我们剩下五人提前藏在门后,待卫悯与长公主一前一后进入殿中,便直接关闭殿门,文尚、裴道闳四人合力按住后进来的长公主,我则负责动手……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加上药物作用,长公主根本来不及拔刀。”
“之后,也是在卫皇后帮助下,我们将长公主尸体移入其常居住的殿中,一直到登闻鼓事件发生后,才让宫人透出消息,称长公主因卫晏之死忧思成疾……”
皇帝厌恶地看了眼身侧的皇后,因愤怒而浑身颤抖。
“你们简直猪狗不如!”
“长姐摄政期间,虽大力扶持寒门,却并未亏待世家,你们缘何竟能作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他们当然有理由。”
卫瑾瑜再度以平静语调开口。
“世家把持朝政已久,习惯了坐拥天下财富与权力,岂会容忍与寒门分一点羹。我母亲摄政之后,发现国库亏空严重,大渊根本不像表面所展示的那般繁荣,如不改革,大厦坍塌倾倒不过迟早之事,可世家乃盘踞在大渊最大的庞然大物,想要撼动谈何容易。母亲虽已极力缓和世家与寒门矛盾,甚至在凤阁内立下‘两名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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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宰辅,两名世家宰辅’的规矩,以示公平,可在世家眼里,寒门根本没有进入权力中心、与世家平起平坐的资格。便是两个名额,于世家而言已是极大的挑衅和侮辱。可惜大局已定,我母亲是先帝亲封的摄政长公主,我父亲作为世家之首卫氏代表,又鼎力支持母亲改革,世家只能忍心吞声,接受了现实。之后,在我母亲鼎力支持下,寒门出身的陆允安坐上了首辅之位。陆允安甫一上位,就提出了实施新政,而新政第一宗旨,就是遏制世家权力。”
“世家自然激烈反对,我母亲为了平息众议,让新政顺利推行,提出与卫氏联姻,换取卫氏支持。”
“我父亲是公认的卫氏下一任家主,若我母亲真以摄政长公主身份嫁入卫氏,无论改革结果如何,卫氏一族荣耀皆可长盛不衰。所以,卫氏答应了条件,而寒门和世家,也终于短暂得握手言和。”
“而这一切,在天盛四年,发生了变化。”
因陆允安三字一直是禁忌,这段尘封多年的往事,一直无人敢提起。
不少人尤其是国子监的学子们都听入了神。
便是持重如杨清,亦忍不住问:“为何天盛四年会发生变化?”
卫瑾瑜:“因为之前的新政,大多集中在科举选官和遏制世家特权上,而天盛四年,陆允安提出了全新的税赋改革,并要求户部重新丈量全国田亩,编制新的鱼鳞图册。”
“陆允安还要求各地官府严查世家侵吞田亩之事,让世家将所有田亩归还给百姓,否则严惩不贷。”
“切肤之痛如何能与削肉剜骨之痛相比。世家能坐拥无数财富,便是靠侵吞垄断天下田亩,逼民为奴,这项新政一旦实施,世家将彻底失去赖以生存的根基,天下财富,将聚之于国库,而非世家之手,世家岂会愿意?”
“可此项改革在民间呼声极高,世家不敢公然反对,否则便会遭到天下人的唾骂与仇视,世家再傲慢,也知无法与天下人作对。他们只能在暗处使手段,比如,让户部官员故意拖延进度,让负责清丈田亩的官员在清丈工具上做文章,比如,和各地大族豪强勾结,阻挠清丈进度……但陆允安志在必行,我母亲又鼎力支持,并赐陆允安尚方宝剑,予他斩杀官员之权,新政依旧迎着巨大阻力往前推进。从天盛四年到天盛七年,全国田亩丈量完成大半,如果顺利推进,最迟再过一年,全国田亩便能完成清丈。”
“而巧合的是,就在天盛八年,狄人叩关,攻打西京。战事紧急如火,西京守将节节败退,十三城面临沦陷之危,新政只能暂停,之后陆允安作为首辅,亲自前往西京督战。”
“但陆允安最终亦未能力挽狂澜,之后,陆允安投敌叛国,将十三城拱手送与狄人,大渊痛失西北,陆允安独自回上京受审,对此事供认不讳。”
“世家本就痛恨陆允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将他踩死的机会,可我母亲却爱惜陆允安才华,相信陆允安品性,力排众议要保住陆允安性命,三司会审一度陷入僵滞。”
“所以,我母亲必须死,只有我母亲死了,陆允安才能死。”
少年容色苍白,浓密长睫覆着瞳仁,语调冰冷淡漠,仿佛在叙述与自己无关之事。
“没错。”
姚良玉竟在这时插嘴,显然这么多年过去,即使沦为阶下囚,他依旧对此事愤愤不平:“谁让她一介女流,非要插手朝政,还要支持陆允安那个混账搞什么改革,一而再再而三的损害世家利益。”
“于京中诸世家而言,无论长公主还是陆允安,都必须死。”
所有人都听出了这话中不同寻常的含义。
立刻有人愤怒问:“姚良玉,你这是何意?”
“这就要问首辅大人了。”
姚良玉几乎是以报复的目光看向卫悯。
“当日陆允安入西京督战,可是首辅大人吩咐我,不许给西京供应一分一毫的军饷和粮草。”
“陆允安困守孤城,弹尽粮绝,支撑不下去,才投敌叛国,将十三城拱手送与狄人之手。”
陆允安叛国案,轰动整个大渊。
因为这桩旧案,昔日铁骨铮铮的寒门宰相,一夜之间成了人人唾骂的罪人。
而谁能想到,这桩案子的背后,竟有这样的内情。
卫悯立于风中,唇角冷冷抿着,好一会儿,道:“即便朝廷粮草没有及时达到,这也不是陆允安投敌叛国的理由。”
“是啊。”
“可陆允安投敌叛国,首辅大人到底是‘功不可没’啊。”
“就如同六年前青羊谷之战,那封不慎泄露给狄人的行军计划一般。”
姚良玉阴阳怪气道。
卫悯冷笑一声。
“姚良玉,你也不必什么屎盆子都往本辅身上扣,本辅再如此,也不至于作出投敌这种没有气节之事。”
“够了!”
皇帝骤然低喝一声。
“朕一直为外敌日夜烦忧,辗转反侧,无一日不在惶恐忧惧中度过,谁料真正的头号大敌,竟就藏在这朝廷之内,朕的身边!”
“你们诬陷忠良,谋害长姐,置朕于何地,又置先帝与大渊江山于何地!”
“陛下!”
卫悯陡然拔高声调。
“难道仅因为姚良玉这个罪臣的一面之词,您就要怀疑老臣的忠心么?”
卫悯语气中已经毫无敬意可言,甚至隐含威胁。
“陛下若真为大渊的江山社稷着想,就应该立刻将这些胡言乱语、扰乱君心民心的乱臣贼子拿下!陛下若是下不来这个决心,臣便只好越俎代庖了!”
“陛下!”
裴行简紧接着开口。
“长公主之案,既然涉及到裴氏前任家主,臣的父亲,臣愿意将人交给督查院处置,臣想,臣父之言,应当足以作为证词。”
官员们皆以震惊目光望着裴行简。
显然没料到裴氏为了扳回这一局,竟然不惜献祭出裴氏老太爷裴道闳。
“陛下!”
一名锦衣卫急匆匆奔上城门楼,道:“现在那封血写的供词已经被散播得满城都是,百姓听闻消息,都朝宫门口涌了过来,要求陛下为长公主雪冤,严惩凶手呢!街上的官兵根本就拦不住!”
皇帝并无意外。
因站在宫门楼上,已经能看到朱雀大道上密密麻麻,正以可怕速度聚集的百姓和人流。
“陛下不可再犹豫了!”
卫悯再度冷沉着声开口。
“愚民无知,一时被蛊惑,也在情理之中,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立刻调集京营平叛。”
裴行简振袖:“那便看看,是京营的兵马快,还是玄虎卫更快!首辅怕是忘了,京营与锦衣卫精锐,此刻还远在延庆府调查石碑之事!”
卫瑾瑜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忽道:“我母亲的死,有证据可以证明。”
众人皆向他看去。
卫瑾瑜淡漠说出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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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棺验尸。”
“啊这。”一阵哗然,官员们震惊震撼之后,几乎同时在心里道,此子是疯了吧!
连皇帝都忍不住道:“你母亲乃摄政长公主,身份何等尊贵,开棺验尸,成何体统。”
卫瑾瑜神色丝毫不变:
“我母亲是摄政长公主不假,可也是这世间含冤而死的一缕亡魂。”
“只要当众开棺验尸,自然能证明,我母亲就是是病逝,还是被人谋害而死。”
“顾阁老掌督查院,秉公无私,天下皆知,可同意下官之法?”
这一回,卫瑾瑜是看向顾凌洲。
这是这对昔日师徒今日第一次有目光交集。
顾凌洲素来冷肃的面孔上透着罕有的复杂,默了默,道:“只要含冤而死者,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可用开棺验尸之法,查明真相。”
卫瑾瑜:“那便请阁老做主,请推官,入皇陵,为臣母开棺验尸吧。”
顾凌洲缓缓点头。
转身和皇帝说了句什么,皇帝道:“事涉长姐之死,朕自当鼎力支持。”
语罢,吩咐赵王亲自带锦衣卫与玄虎卫随行。
涌至宫门口的百姓听闻督查院竟要对长公主开棺验尸,也都暂时停止了喧闹,静静等待结果。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一直到临近正午,锦衣卫才带着推官一道折返。
推官于宫门跪下,朝皇帝禀道:“长公主亡故十年,肉身损毁严重,臣通过验骨之法,的确在心口、下腹等处骨骼上发现十处致命伤痕,皆系生前伤。且长公主棺椁内壁,有明显陈年血迹。尸检记录在此,请陛下和阁老查阅。”
卫瑾瑜依旧几近淡漠听完,看向姚良玉。
明棠刀一动,姚良玉立刻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
“在这儿,在这儿。”
明棠捡起,交给推官。
推官自然明白何意,拿起匕首翻来覆去看了会儿,道:“陛下,匕首刃部形状尺寸,与长公主骨上伤痕形状尺寸完全吻合。”
如果不是真凶,姚良玉显然不可能提前知道长公主身上的伤口尺寸,更不可能提前准备这把匕首。
除非,姚良玉真的是凶手。
至此,长公主之死真相,彻底大白于天下。
不少百姓直接悲声痛哭。
皇帝亦悲痛闭目。
“诛杀凶手!让长公主亡魂安息!”
“诛杀凶手!”
“……”
百姓愤怒的呼声如海啸一般涌动。
卫瑾瑜忽然站了起来,沿着长阶,往位于宫门另一侧的西面高墙上行去。
少年郎一袭素服,冯虚御风,犹如仙人。
官员们不解地望着这一幕。
百姓也都停止了呼喊。
卫瑾瑜走上高墙,往西望了一眼,停驻片刻,方转过身,看向站在门楼正中的皇帝,问:“我母亲是死于诸世家之手不假,然而陛下,便无辜么?”
无论卫悯、姚良玉、韩莳芳之流,还是立在皇帝身边的卫皇后和梁音,甚至是顾凌洲和杨清等人,都因这句话而抬起头。
皇帝愣了下,以难以置信的语气问:“瑾瑜,你在说什么?”
“臣问陛下,臣母之死,您真的无辜么?”
“据臣所知,凤阁在建造时,有一道可用于逃生的暗门,只有我母亲与我父亲知道,我母亲将此事告知陛下,以防将来陛下遇到危险,有逃生之路。可她再也没有想到,便是这份善心,绝了她自己的后路。”
“那夜我母亲重伤之后,并非没有试图逃走,然而她走到暗门时,才发现门被人封死了。”
卫悯似乎想起什么,紧紧拧眉。
姚良玉几乎立刻道:“没错,那夜长公主中刀后,的确试图逃走……”
“什么暗门!”
天盛帝以极困惑神态摇头。
“朕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卫瑾瑜一笑。
“陛下心里明白就好。”
“左右此事天知地知,只有你与臣母二人知晓。”
“也许此事真相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但臣相信,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陛下,您说呢?”
皇帝面色有一霎发白,但很快恢复正常。
站在皇帝身侧不远的苏文卿则抬起下巴道:“卫大人,你为母申冤,无人能指摘什么,可你以下犯上,随意污蔑陛下,是想犯上作乱么?”
卫瑾瑜一扯唇角。
“我敢当众为母申冤。”
“苏大人,你呢,你敢当众为你母,抑或你父伸冤么?”
苏文卿慢慢捏紧袖口。
韩莳芳则直接拧眉道:“卫大人,你失态了。”
卫瑾瑜又是一笑。
“我不过与苏大人开句玩笑,韩次辅便忍不住要回护了么。”
“抱歉,下官险些忘了,苏尚书是韩次辅唯一的亲传弟子,自幼受教于韩次辅,韩次辅情难自禁,亦在情理之中。”
少年说得情真意切。
韩莳芳眉拧得更紧。
百官神色却一下变得极其微妙起来。
因他们从来不知道,兵部尚书苏文卿,竟然是韩莳芳的亲传弟子。虽然坊间早有传言,韩莳芳这个韩氏家主多年前已经收了一位十分喜爱的弟子入门下,作为亲传弟子兼关门弟子,但因这些年这传闻中的韩氏弟子一直没露过面,大家便都以为是以讹传讹。
谁料此人竟真的存在,且还是一直在寒门学子中颇有名望的苏文卿。
站在人群中一众寒门学子听了这话,更是诧异不已,紧接着有人冷笑:“难怪人家能仕途顺畅,一路高升,原来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只咱们一个比一个蠢,还把人家当自己人。”
苏文卿面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
韩莳芳显然也没料到卫瑾瑜回如此当众与他撕破脸。
尽力维持素日的泰然,道:“瑾瑜,你狡辩再多,都抵消不了,你当众污蔑陛下这一大罪。陛下与长公主姐弟情深,天下皆知,陛下待长公主的情谊,更是无人不晓。你倒是说说,陛下有什么理由谋害长公主?”
“他当然有理由。”
一道苍老而有力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循声一望,原是白发苍苍的太后,身着隆重朝服,手拄拐杖,由穗禾搀扶着走了过来。
天盛帝定定望着太后。
百官因惊讶而忘了行礼。
“母后,连您也怀疑朕么?”
皇帝以哀伤的语气问。
太后苍眸平静,道:“皇帝,时至今日,你又何必再同哀家演这母子情深的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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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容不下明睿,不过是因为先帝临终时,曾留给哀家一道密旨,上面写着,若有朝一日,你不堪重托,难以胜任国君之位,明睿可废了你,另立新帝。”
皇帝脸上如被抽了一鞭子。
太后道:“那阵子,你一直待在先帝殿中,侍奉汤药,若哀家没有记错,先帝说这话时,你其实就躲在殿中帷帐后,是不是?”
“你因为此事,对明睿耿耿于怀,纵然哀家与明睿对你付出再多真心,你亦不领情,并对我们心怀剧烈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