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尚书不必多礼。”
卫皇后目光在梁音身上停驻片刻,方问:“陛下病情如何?”
梁音答:“陛下是急怒攻心,刚刚服过药,已经有所好转,只是忧心雍王安危。”
卫皇后点头。
“本宫明白。如今朝中正值多事之秋,满朝文武,平日一口一个万岁,然而真正对陛下忠心的又有几人,雍王虽然不成器,到底是陛下亲生骨肉,父子骨肉之情,岂能轻飘飘一句社稷为重就能割舍。梁尚书昔日曾冒死为陛下吸蛇毒,救陛下性命,是真正可信任倚重之人,还望梁尚书能想想法子,救一救雍王。”
梁音闻言,看了眼直挺挺跪在殿前空地上的那些官员,皱了下眉,低声与曹德海吩咐了几句。
曹德海起初迟疑。
梁音不知又说了句什么,曹德海才审慎点头。
不多时,卫皇后就见一列锦衣卫自外汹涌而入,将那些跪着请命的官员强行拧住双臂往外拖去。
“梁音,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礼部尚书,竟敢如此对待我们!”
“梁音,你这小人,走狗!”
文官们大都手无缚鸡之力,岂是锦衣卫对手,眼看挣脱不得,且如此没有体面的被强拖出大殿,有一些因为挣扎,连靴子都掉了,可谓斯文尽失,便对梁音破口大骂。
梁音面无表情站着,面色沉如古井,任由那些官员骂,好似那些骂声根本没有入他的耳。
官员们很快都被拖走。
卫皇后忍不住问:“梁尚书这般,便不怕得罪他们?”
官场自有官场的一套规矩,虽然平日党派不同,但大家基本上都会维持表面的和气。
梁音依旧是那副古井一般的面孔,正如他身上那件常年发旧的官袍,道:“他们如此,是对陛下大不敬,若任由他们在殿前撒疯,陛下威严何存。再者,娘娘身为一国之母,也由不得他们如此言辞冒犯。”
又叮嘱曹德海:“再有人来殿前闹事,一律交由锦衣卫处置。”
曹德海应是。
卫皇后望着梁音,暮气沉沉的眼睛里骤然焕发出一缕亮色,她颇有动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梁尚书果然没有变。”
“娘娘,陛下还在等着您呢。”
站在卫皇后身后的老嬷嬷低声提醒。
卫皇后方回过神,自登上台阶,往太仪殿内而去。
梁音朝皇后背影躬身行一礼,亦往殿外走了。
“这位梁尚书,倒真是个奇人,明明已经官居二品,却依旧穿着那么旧的一件官袍,也不让织造局做件新的。”
“梁尚书在文府当了十年的马奴,日日被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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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践踏,连文府最下等的奴才都不如,能熬过来,心性自非常人可比。听说这件官袍,是司造局故意怠慢,将前任礼部尚书文尚穿过的那件草草改了下尺寸,送给梁尚书的。换成旁人,早闹起来了,梁尚书却安之若素,一直穿在身上,并说一是提醒自己不忘昔日之耻,二是提醒自己不忘陛下之恩。朝中不少官员都拿此事做文章,说梁尚书虚伪作戏呢。”
两个宫人低声私语着,走在最前面的卫皇后听到马奴一节,忽然面色铁青停下步,厉声斥:“你们也想犯上作乱么?”
两个宫人吓得面色一变,瑟瑟伏跪于地。
“拖下去,杖五十,罚入掖庭。”
卫皇后冷冷吩咐了句,抬脚入了太仪殿。
卫瑾瑜站在远处宫道上,看着这一幕,身后站着明棠。
明棠道:“都说皇后执掌中宫,赏罚分明,无可挑剔,连性子跋扈的裴贵妃都在后宫挑不起事端,只因几句闲言,就如此重罚宫婢,未免太严厉了些。”
“而且,皇后对那位梁尚书,似乎有些不同。”
明棠审慎道。
卫瑾瑜没有看皇后,而是看梁音离开的背影,问:“梁音彻夜都守在宫中么?”
“是,听闻太医院的院首原本被裴氏请去裴府,给裴氏老太爷看病,内侍去敲了几次门,裴氏都不肯开门,最后是梁音带着锦衣卫夜闯裴府,把院首带回了宫里。这梁音,平日不声不响,不想竟有如此气魄,对陛下的忠心,简直可与章之豹媲美了。”
卫瑾瑜没再说什么,往宫门口而去。
到了宫门外,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左侧,梁府的马车则停在右侧。
似梁音这般的二品大员,出行一般乘轿,梁音所乘,却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看起来像随便在街边租赁的一辆破旧马车,车厢外甚至有几处显而易见的破损,丝毫不符合其二品大员的身份。
此刻,梁音正站在梁府的马车前,目光钉子一般望着公主府这边。
等卫瑾瑜过来,便清晰感觉到,那钉子一般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卫瑾瑜再一次感觉到,某种无形的不满与敌意,正如此前与狄人谈判时,在使馆前感受到的一般。
“梁尚书。”
这回,卫瑾瑜主动走过去,笑着和对方打了个招呼。
梁音眉心拧着,半晌,道:“雍王之事,与你脱不开干系吧。”
站在卫瑾瑜身后的明棠瞬间拔高警惕,按住了腰间剑。
卫瑾瑜平常一笑,道:“梁尚书对陛下的忠心,真是教人感佩。不过,梁尚书身为礼部尚书,应该知道,在朝为官,说话做事,都是要讲究证据的。梁尚书这般说,可有证据?”
梁音面色多了分冷肃,道:“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我只想告诉你,好自为之,莫要引火自焚。”
语罢,他登上那辆破旧马车,吩咐唯一的瘦弱老仆驾车离开。
卫瑾瑜敛去笑意,望着那辆马车颤颤巍巍往前驶去。
明棠忍不住问:“公子得罪过这梁音么?”
卫瑾瑜摇头。
淡淡道:“他大约是瞧出了什么。”
明棠心一沉:“他会不会坏公子的事。说来此人真是行事古怪,明明已经官居二品,不要豪宅,不要仆从,只让一个昔日在文府与他一道做马奴的老头跟在身边,听说那老头一只耳朵听不见,连个话也传不明白。”
卫瑾瑜道:“越是这样没有欲望的人,才越可怕,越无懈可击。皇帝视他为心腹,不是没有道理。”
明棠点头:“这倒是,听说卫氏和裴氏都试着花大力气拉拢过他,但都没有成功。属下只是担忧,有这样的人在皇帝身边,到底对公子不利。梁府只有一个老仆,不如……”
明棠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无妨,皇帝不是蠢货。”
“母亲忌辰在即,他惯于惺惺作态,年年都要借此事笼络人心,彰显自己的仁慈与大度,暂不会将我如何。”
“这些年,他培养了不少鹰犬在身边,只杀一个梁音,解决不了大问题。”
心口忽然一阵闷痛。
卫瑾瑜没再说话,登上公主府马车,坐定后,方掏出帕子,吐了一口乌血出来。
他蹙眉,卷开右臂袖口,果见臂上那一点朱红,颜色变得格外鲜艳刺目。
这时,左臂上的那对金环也随着动作滑落至腕间。
阳光隔着车窗洒入,落在金环上,一片耀目光华。
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仿佛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将光明与阴暗明明白白分作两片空间。
卫瑾瑜放下袖口,冷漠垂下眼。
第167章诗万卷,酒千觞(十三)
因为雍王被擒前线平叛战事陷入了停滞,凤阁近来也无重要急报传来,卫瑾瑜出宫后直接去了督查院卷宗库。
当值的恰好是姚司吏。
见卫瑾瑜过来,姚司吏忙起身行礼。
“御史可许久没过来了。”
卫瑾瑜一笑,从袖袋中取出一张清单道:“劳烦司吏帮我找一找这些卷宗。”
“御史今日在院内办公?”
“是。”
按照规定院中御史只有在督查院办公或当值时才能将卷宗借出,带回自己值房看。
姚司吏点头,恭敬接过清单,约莫一盏茶功夫之后,便抱了厚厚一大摞卷宗从里面出来。他颇惊讶问:“这些全是御史一个人看么?”
“有问题?”
“当然没有只是这么多卷宗翻阅起来颇费精力御史还是要以保重身体为要。”
卫瑾瑜没说什么接过卷宗,道了声“有劳”。
回到值房卫瑾瑜随便吃了两口糕点便坐到书案后,依照清单上的顺序依次翻阅案卷。
他看这些自然不是为了查案而是顾凌洲正在编撰的那本书册尚缺失许多具体案例。顾凌洲忙于政务自然没有时间到卷宗库一一查阅,书籍编撰便停了下来。
他自拜入顾氏门下受这位恩师庇护良多,仔细算来,却并未替恩师做过什么事情,故而卫瑾瑜想趁着这难得的闲暇把这件事做了。
值房清寂,所有卷宗看完已是日暮时分。
官员们已陆续下值,卫瑾瑜抱着这些卷宗,重新回到卷宗库,将卷宗交还给姚司吏。
待姚司吏将所有卷宗规整入库,卫瑾瑜忽道:“我想再到甲字库里看一看,可否请司吏行个方便?”
甲字库,即密卷库,里面收录着许多大案要案卷宗。
卫瑾瑜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去,姚司吏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行方便”了。
按照规定,只有四品以上御史才有资格进入卷宗库,但出入亦有严格限制,姚司吏能行的方便,自然不是放卫瑾瑜进去,而是在登记和时间上略行方便。
比如此刻,按理散班之后,密卷库是不许官员再进的,除非有阁老特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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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司吏虽然不知卫瑾瑜要进甲字库做什么,但他是个忠厚聪明之人,不该问的绝不多问一字,迟疑片刻,点头道:“好,御史稍待,我去拿一下钥匙。”
卫瑾瑜站在卷宗库内等着,侧目间,只见一道影子自不远处廊下一闪而过。
“御史在看什么?”
姚司吏很快回来了。
“无事。”
卫瑾瑜收回视线,与姚司吏一道往里走了。
**
梁音居住的宅子位于平康坊内。
此处乃京中达官显贵聚集地,自然不是梁音这等穷酸官员能购得起宅院的地方,因而梁音入职礼部后,只是坊中偏僻处赁了一座十分破旧的老宅作为居所。
因为年久失修,遇着下雨天,房子漏水是常事。
跟在梁音身边的常老头很是不解,以梁音如今的官位和俸禄,在远一些的坊区,租赁一座稍微像样的宅子并不是太难的事,也不知这位大人为何要如此自苦。
唯一能作解释的大约就是,住在这里,上朝和去礼部上值的路程会缩短很多,尤其到了冬日天气恶寒时,这个好处会体现得尤为明显。
回到宅子里后,梁音脱了官袍官帽,交给常老头,便如往常一样,直接进了书房。
书房布置简陋,只有一桌一椅,和一个缺了一边角的旧书架,这都是宅子上任主人遗留下来的东西,梁音住进来之后,没有添置任何新家具,架子上的书倒大部分是新塞满的。
梁音在椅子里坐了,点亮案上唯一的一盏油灯。
案上堆放着许多书册,他并没有翻阅,而是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陈旧的锦盒。锦盒表面颜色虽已黯淡,但能看出其精致底色,与这一屋破旧家具可谓格格不入。
因为长时间没有打开过,锦盒上已经积了一层灰。梁音取出帕子,将锦盒一点点擦拭干净,方打开锁扣,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出来,铺在案面上。
画上是一个女子,明眸善睐,容颜清美,只是未如寻常女子一般着襦裙,而是穿着一身红色骑装,跃马驰骋。
梁音手指只压着画纸边缘,并不去触碰画中女子,端坐于灯下,就着那一盏昏黄灯光,一错不错望着那画。
常老头进来奉茶。
见此情景,不由微微诧异。
不是诧异那画,而是诧异梁音眼底露出的柔色。
从他们同在文府做马奴起,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了,常老头从来没在梁音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色。
便是被文府人用鞭子抽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时,这位梁大人也永远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仿佛那鞭子不是抽在他身上。
大约是看不惯这份硬骨头,每逢这个时候,文府人便会抽得更狠,顺便骂一句贱骨头。
可这一刻,古井却突然有了波澜。
常老头不由把视线挪到那副画上。
他自然没有见过画中女子,也知道梁大人并未娶妻,但显然让梁大人眼里起了波澜的,便是画中一袭红色骑装的少女。
在上京,能穿这样另类的衣服,行事这般恣意潇洒的女子,只有出身优渥的世家女子。
原来梁大人心中爱慕的,是一名世家女子啊,难怪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娶妻。
常老头恍然大悟想。
以大人如今的官位,娶寻常女子轻而易举,想娶世家女,的确有些难。
唉。
可怜的大人。
**
上京城暗潮汹涌、动荡不安之际,西京倒是难得平静。
因为投鼠忌器,裴北辰大军陈列在青州城外,并未再继续西进,双方兵马,除了每日例行隔空喊话,问候一下对方祖宗,都未有实际交战行动。
雍王被抓上落雁关已经整整三日,三日时光弹指即过,于雍王而言,这三日时光却是漫长如三秋,无异于一场酷刑折磨。
雍王不傻,他知道,谢琅特意将他囚禁在落雁关上,就是为了方便双方交战时,随时将他搁到城门楼上当人质和筹码。
雍王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踌躇满志来到西京,寸功未立,竟然就沦为了俘虏。
这三日,除了刚被抓进来时见到了谢琅,他就一直被关押在一间屋子里,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来饭食,剩下时间,别说谢琅,连个叛军主将都没看到过。但隔着屋里,雍王能清晰地听见士兵整齐踢踏的巡逻声和半夜里呼啸如鬼哭一般的风声。
从最初的愤怒、不甘之后,雍王内心渐被恐慌所笼罩。
同时,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复盘所有事情之后,雍王忽然想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以及自己落入如此境地的缘由。
是他。
一定是那条毒蛇!
雍王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愤怒,被欺骗、愚弄的愤怒。
他真是脑子被驴踢了,竟然会相信那个人,还把对方视为心腹。
“谢琅,谢琅在何处!本王要见谢琅!”
雍王被反绑在椅子上,此刻,用力挣扎晃动,朝着屋子外大喊。
两名士兵进来看了看,见雍王只是连人带椅子一道摔到了地上,并无大碍,面无表情将椅子扶起,就转身出去了。
雍王气不打一处来。
只能继续发疯一般挣扎,大喊,晃动椅子。
谢琅自然没有功夫理会雍王。
此刻,他坐在帐中,手里正握着一张纸条,翻来覆去的看。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擒贼先擒王。
这是卫瑾瑜留给孟尧的第三个锦囊。
虽然如今这“王”已经擒到,但谢琅却并未有丝毫释然,反而更加没由来的不安。
他复盘了擒获雍王的整个过程,直至此刻仍旧觉得,整个过程有些太顺利太简单了。就算卫瑾瑜在离开青州时,凭着对朝中局势的了解和与雍王的关系,能预判到雍王将领兵出征,来到西京,可卫瑾瑜如何能预料到他能顺利擒获雍王。
有裴北辰和京营三万精锐在,此事可以说是难于登天。
据孟尧讲,卫瑾瑜将锦囊交付于他时,曾特意嘱咐,让他密切关注青州城外那几处温泉的情况,防止有人通过水源往青州投毒。
而谢琅顺利擒获雍王,就是在雍王前往其中一处温泉的路上。
卫瑾瑜如何能算到雍王会去温泉?雍王又为何一反常态,背着裴北辰和京营兵马,乔装改扮,去温泉寻宝。
他不过是离开青州,回上京而已,为何将所有事安排的这般缜密周祥,好似……以后都不会见面了一般。
这个念头,令谢琅攥紧手掌,心口一阵紧缩。
“侯爷。”
亲兵进来,禀报了雍王情况。
谢琅眉间冷峻,问:“他肯说了么?”
士兵摇头:“他只是闹着要见侯爷。”
起初抓到雍王时,谢琅饿了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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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一天,逼问内情,雍王坚持说自己是听闻温泉里藏着一个藏宝库,不想让裴氏和卫氏知道,才只带了雍王府亲兵前往。
谢琅自然不信。
若温泉真有藏宝传闻,怎会他与夏柏阳都没听说,反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雍王先听说了。
但雍王还有大用,谢琅不好真把人弄死,便直接把人关了起来熬鹰。
“不必理会。”
谢琅道。
亲兵迟疑:“可这样下去,雍王会不会自残?”
谢琅冷笑。
“放心,他不会。”
谢琅很清楚,雍王如今既不肯说出真相,也不肯吐露情报,是寄望着朝廷和皇帝的营救。
这时,又有亲兵禀:“侯爷,李副将回来了。”
李崖是奉谢琅命令去查近来青州附近温泉都有何传闻。
雍王虽蠢而自负,到底不是草包,敢只身前往温泉,必然让人事先查探过消息真假,谢琅笃定,温泉附近,就算没有藏宝传闻,也一定有其他传闻。
李崖很快进来,行过礼,与谢琅道:“属下在城外走访了两日,附近村民的确没有听到过藏宝库的事。”
“其他传闻呢?”
“都是些玄奇古怪的荒唐传闻,因为之前有山匪在温泉附近屠戮过百姓,泉下发现过不少白骨,故而有人称,那泉里全是冤魂,会半夜索命。”
谢琅皱眉。
这样离奇惊悚的传闻,不可能吸引雍王过去。
李崖觑着谢琅脸色,知道世子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苦思片刻,忽道:“对了,还有一桩更荒唐的传闻。”
“什么?”
“有传言说,咳,那温泉附近长着许多生阳草,故而……有滋阳之效,甚至长久泡浴,还可令男子□□再生。据说前朝时有一名太监,便是靠着这温泉,恢复完整身,还有了自己的后代。”
说完,李崖道:“可这传闻跟雍王更没关系了。”
谢琅沉眉坐着。
突然之间,脑中闪过什么,霍然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了。
第168章诗万卷,酒千觞(十四)
谢琅直接进了关押雍王的那间屋子。
雍王喊闹半天无人理会已经精疲力尽瘫坐在木椅靠背上,看到谢琅一瞬,瞬间坐直身子但紧接着脸色微微一变,露出警惕色。
因谢琅站在椅子前,一言不发抽出了腰间刀用看死物一般的眼神看着他。
“你……你要做什么?”
雍王强忍镇定问语调不受控制带了些震颤。
虽然在上京时,雍王一直想拉拢谢琅这个谢氏世子,但由于对方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细究起来,二人并无太深的交集。且因为对方霸道嚣张的行事风格雍王对这个名字甚至一直怀着一份本能的畏惧。
起初卫谢两族联姻雍王暗地里还幸灾乐祸过。
因根本无法想象卫瑾瑜那样的身娇体弱的到了谢琅这样的人手里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谁料那在他看来柔弱不堪的卫三非但没被这北境来的恶霸王磨搓死,两人还狼狈为奸暗戳戳勾搭在了一起。
换作他和这样满身杀气的人躺在一张床上,只怕夜里都睡不着觉。
谢琅视线在雍王身上冷冷一掠落于一处。
在西京当了乱臣贼子的谢琅比上京时自然更为恐怖雍王不受控制哆嗦了下。
但雍王清楚自己的价值他不相信谢琅真的敢杀他,小心翼翼吸了口气道:“你——”
雍王声音戛然而止。
因谢琅直接用刀挑起了他长袍下摆,紧接着刺啦一声,堪称粗暴割开了他两腿之间的那块布料。
雍王因极度震惊和愤怒而瞪大眼,下意识要合拢双腿,然而因为被绑着,他做不到。
他浑身哆嗦,看厉鬼一般看着谢琅。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谢琅没什么意外,只眼神变得极幽沉,仿佛要将雍王一寸寸剐掉。
“你你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雍王面色惨白,嗓子已经变了调。
恐慌,愤怒,不甘,惊惧,诸般情绪山呼海啸一般裹挟着雍王。
他辛苦遮掩了这么久的秘密,连雍王府都没几个人知道的秘密,他身为皇子此生都无法抹去的耻辱,就这般赤裸裸暴露在人前!
然而看着那柄仍横在自己腿间的刀,雍王别说发疯,连动都不敢动。
谢琅脸埋在阴影里,只问了一句:“去岁春狩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在确定了雍王的秘密后,一些以前百思不得其解之事,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比如去岁春狩,那壶阴差阳错被他饮了的果酒,究竟是为谁准备。他最初以为是卫氏为了迫他屈服,才使出这等下三滥伎俩,后来卫瑾瑜否认此事,说那酒是有人特意为他准备,因为他们同案而坐,被他这个第三人误饮。
之后,他们阴差阳错发生了第一次关系。
虽然这事已经过去许久,但他心中始终怀有困惑,卫瑾瑜好歹是卫氏嫡孙,在他们已经成婚的情况下,谁敢在宫宴上准备那样的酒,公然设计一个世家大族嫡孙。
若这人是雍王,便可以解释得通了。
然而这个事实与真相,也令谢琅在一瞬间杀念暴起。
他竟不知道,雍王竟然对卫瑾瑜怀有这般龌龊的心思,连有皇帝和百官参与的宫宴上的都敢下药酒,背地里只怕会更加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他对这一切,竟然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他过得辛苦不易,却不知,在辛苦不易之外,还面临着这样险恶的处境。
谢琅再一次痛恨自己的迟钝与疏忽。
雍王自然感受到了谢琅眼底蕴藏的暴虐杀意,他只能忍着屈辱,一五一十将那日夜里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
雍王原本只是为了保命,才将这件辛秘之事道出,可这般复述一遍,便如重新经历了一遍,心头积压许久的恨意也禁不住一并迸出。
雍王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是给他下药了不假,可我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下手之狠毒,你也瞧见了……他啊啊啊啊!”
雍王话没说完,右腕已被拧断,登时发出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谢琅冷漠听着雍王惨叫。
脑中复盘着雍王讲述的过程和其中新的疑点。
雍王体型健壮,自幼习武,就算没有护卫在场,卫瑾瑜如何能一击必中刺伤雍王,还是那等要害地方。
“你说,他诱你咬他,才致你神志不清?”
雍王不敢不答,满面冷汗面目狰狞点头。
一霎之间,谢琅再度想起一些他以前忽略的一些事情和细节,比如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时,他也模糊间有个印象,有人将一截白皙如玉的臂伸到他面前,对他循循善诱道:“谢唯慎,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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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单独听有些暧昧,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服食药物产生的幻觉。
可谢琅忽然意识到,也许,这并不是错觉,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为何他要让自己咬他的手臂。
咬了他的手臂,可以让神志清醒的雍王变得神志不清,同时令神志不清的他变得神志清醒么?
这是什么道理。
谢琅甚至记起,上回在青州,他曾在卫瑾瑜臂间看到的奇怪形状伤痕,那时他不明白是什么锐器能造成那样形状的旧伤,现在看来,很可能是愈合之后的齿痕。
这个认知,令谢琅心脏骤缩,他隐隐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同时更加笃信,卫瑾瑜煞费苦心留下那三只锦囊,绝非偶然。
谢琅视线再度落到雍王身上。
雍王又是一哆嗦。
不等谢琅开口,便主动道:“我只对他下过这一次药,之后真的再也没有了!”
“之前呢?”
“之前——”
雍王下意识要否认,然而对上那双眼睛,嘴角肌肉狠狠抽了下,到底还是说了实话:“很早以前,是还有一次,可我依旧没落着什么好,还险些被他从腿上咬掉一块肉!”
谢琅视线落在雍王左手腕上。
雍王几近奔溃。
“好,好,我承认,我以前在宫里是欺负过他,可我只是把他关在黑屋子里,不给他饭吃,不给他炭烧,让他屈服而已,远比不上其他人过分。”
“其他人?”
“是!”
雍王仿佛抓到救命稻草。
“尤其是萧楚珏和那帮权贵子弟,还有卫云昊他们,欺负起人来,可比我狠多了。大冬天的,他们都忍心把人按进湖里……”
“他虽是卫氏嫡孙,有太后宠着,可他父亲是罪臣,卫氏又不待见他,至于太后,年老体衰,早不是当年的太后了,哪儿能事事看顾着他。”
“后来,那卫三不知从哪里弄了很多厉害的毒藏在身上,毒死了一个太监……那太监死状极其可怖,以后就再也没人敢碰他了。”
空气死寂。
雍王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谢琅眸底里散发出的恐怖杀意。
某一瞬间,雍王甚至真的觉得对方要杀了自己。
谢琅却突然笑了笑,俯身,伸出手,在雍王又一声惨叫声,咔嚓一声,动作粗暴将雍王脱臼的腕骨掰回正位。接着在雍王越发悚然的眼神中,扬声吩咐:“给雍王殿下松绑,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袍,以上宾礼仪对待。”
**
西京风平浪静,朝廷却平静不起来。
因在擒获雍王整整七日之后,谢琅终于向朝廷提出了第一个条件:裴北辰及其麾下所有兵马三日内退出西北。
一石激起千层浪。
早朝上,百官就此事激烈争论起来。
“逆臣以雍王做筹码,让朝廷退兵,却丝毫不提及释放雍王,如果答应了逆臣条件,将来朝廷岂不要对一个逆臣言听计从,今日只是退兵,明日说不准就是割地割城,老臣绝不同意!”
“可如果不答应逆臣条件,激怒了逆臣,雍王岂不面临性命之危?”
“那也不能为了一个雍王任由逆臣施为!我听说,雍王在西京被逆臣奉为座上宾,顿顿都有山珍海味,还有美婢相伴,根本不似一个阶下囚。说不准,这雍王早与逆臣沆瀣一气,意图篡夺大渊江山呢。”
这话倒是道出不少官员心中隐忧。
如今谢琅在西京拥兵自重,又手握雍王这个皇长子,如果将来天下真出了什么变动,谢琅完全可以带兵拥立雍王为帝,他自己做大权在握的摄政王。
毕竟这二人完全具备深度合作的条件。
雍王出身卑贱,没有强大母族做依靠,最缺兵权,而谢琅一个乱臣贼子,手里最不缺的就是兵马。
“陛下,为了大局,请将赵王从刑部释放吧。”
一片喧闹声中,坐在椅子上的顾凌洲站了起来,朝御座一拱手,道。
顾凌洲风寒未愈,是带病上朝,天盛帝特意命人搬了把椅子过来,破例让这位德高望重的次辅坐着听朝。
百官果然都闭了嘴。
天盛帝自御案后抬头,没有发表意见,而是看向首辅卫悯与次辅韩莳芳:“首辅与韩卿怎么看?”
卫悯道:“老臣同意顾阁老意见。”
韩莳芳道:“臣亦附议。”
“那便依三位阁老所言吧。”
天盛帝最终道。
百官意外之余,又不怎么意外。
毕竟如今形势下,释放赵王,让逆臣知道大渊并非只有雍王一个皇子,的确是一致对外、打压逆臣气焰的最好办法。
只是即使放了赵王,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有雍王这颗棋子在手,朝廷想要剿灭谢琅这个逆臣,到底要处处受掣肘。
官员们各怀心思,神色不一,自然也无人注意,裴行简与卫瑾瑜一错而过的目光。
散朝后,卫瑾瑜照旧回了督查院,刚到政事堂门口,就见郑开面色凝重从里面出来,道:“阁老叫你过去一趟。”
郑开眼底隐有担忧。
卫瑾瑜神色倒平常,与郑开见过礼,便径直进了政事堂。
值房里,顾凌洲端坐案后,喜怒不辨,杨清站在一侧,房中跪着三个人,一个是现任司书许劭,另外两个身穿低级司吏服,并肩跪着,跪在左边的竟是掌管卷宗库的姚泰。
“弟子见过师父。”
卫瑾瑜视线略略一扫,入内行礼。
顾凌洲没有叫起,而是问:“许劭检举你违背院中规定,在下值时间私自进入密卷库,可有此事?”
卫瑾瑜偏头看了许劭一眼,许劭目光起初躲闪了下,接着一捏拳,昂然与卫瑾瑜对视,道:“我亲眼所见,且已找到了证据,你还想抵赖不成?”
“还有这姚泰,身为卷宗库司吏,竟然被你收买,多次违背规矩,放你入卷宗库,并替你遮掩进出记录,蒙骗阁老,简直罪大恶极!”
跪在后面的姚泰不由轻微颤了下。
卫瑾瑜没再看许劭,而是看向坐在上首的顾凌洲,垂目平静道:“私入卷宗库,的确是弟子所为,不过,姚司吏并非弟子同伙,也并未收受弟子任何财帛,是弟子以昔日恩情想挟,逼迫姚司吏这么做的。”
顾凌洲目光沉沉,仍看不出喜怒。
倒是杨清先皱起眉,道:“私入密卷库是大罪,瑾瑜,你可想好了再回答。以你的品阶,原本就能正常进出密卷库,若是偶尔因为查案需要来不及请示阁老,才事急从权,当及时呈明内情。”
杨清的暗示与回护显而易见。
但卫瑾瑜对顾凌洲道:“弟子并无内情,是弟子偶然翻阅卷宗,发现以前一些已经结案的案卷,仍存在许多疑点与疏漏之处,弟子觉得,虽是陈案旧案,既经督查院之手,若真有疏漏,亦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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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时纠正。”
这话一出,室中骤然一静。
连作为检举者的许劭亦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卫瑾瑜。
顾凌洲掌督查院已近十年,督查院卷宗库,可以说是顾凌洲一手建立起来,卫瑾瑜字里行间,竟然是在质疑自己恩师断案的公正性与准确性。
此人是疯了吗。
许劭在心里想。
杨清早就想出言喝止,被顾凌洲止住。
顾凌洲视线落在少年身上,问:“你忙活了这么久,发现了几桩冤假错案?”
卫瑾瑜回道:“下官还未完全整理出来。”
“瑾瑜!”
杨清终于忍不住出声。
其他人都噤若寒蝉。
卫瑾瑜忽又在此时开口,道:“下官违规进入密卷库不假,不过,密卷库进出记录,是要由司吏严格保密的,只有阁老与杨御史有资格查验,也不知许司书如何知晓?抑或说,许司书所谓证据从何处获得?”
这下换作跪在姚泰身边的司吏微微一颤。
因违规进入密卷库是重罪,私自透露密卷库进出记录亦是重罪,甚至某种程度上有泄密之嫌。
许劭皱眉,显然没料到卫瑾瑜就此发难,还未来得及反驳,就听卫瑾瑜抬高语调,接着道:“还有一件事,许司书有污蔑本官之嫌。”
“本官虽违规进入密卷库,但进出记录,全部让姚司吏详实记录在案,从未有过遮掩。”
“没错。”这回是姚泰接话,道:“卫御史无论何时进出密卷库,都命下官详实记录出入时间,阁老可查阅登记簿。”
许劭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杨清立刻吩咐人去取。
不多时,一本厚厚的册子便被呈上,杨清先翻阅了一遍,与顾凌洲道:“师父,与张司吏记录的时间完全一致。”
张司吏,即挨着姚司吏跪着的那名司吏,闻言,张司吏也露出些许不敢相信的神色。
显然,他没料到这二人做这种违规之事,还敢详实记录。
杨清低声道:“既然详实记录,就侧面证明卫瑾瑜行事坦荡,并无不轨之心,只是违背了院中规定而已。”
许劭愣住。
卫瑾瑜转头看他一眼,接着道:“许司书,你既然如此熟悉督查院规章,便应当清楚,私自将卷宗库内容泄露给督查院以外的人,该当何罪罢?”
这下,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许劭身上。
杨清皱眉问:“这是何意?”
要知道,督查院保管的,都是密封案卷,没有圣旨和顾凌洲这位阁老的许可,是绝不能外泄的。
许劭面上慌色一闪而过,接着咬牙问:“卫大人如此说,可有证据?您总不能仗着自己是阁老弟子,便如此污蔑下官吧?”
“那就要问许司书自己了。”
卫瑾瑜一扯唇角。
“这阵子我闲来无事,翻阅卷宗,无意中发现,有一桩涉及前朝宫廷的案卷细节,曾经在其他人献于阁老的一册书籍中出现过。而据我所知,这桩案子,因涉及皇族,是秘密结案,案卷并未对外公开,连结案词都前朝皇帝御笔朱批,其案卷卷宗一直封存在督查院中。可案卷其中一句批词,怎会那么凑巧,出现在今人所著书籍内。”
“自然,许司书可以说是凑巧,但这只是其中一例而已,许司书还要让我一一说出所有案例么?”
许劭面上血色褪尽,说不出话。
杨清也没有说话。
因卫瑾瑜虽然没有明说,但朝中搜集前朝律令,并引用前朝案例,汇集成册,献于顾凌洲的,只有兵部尚书苏文卿。
杨清对苏文卿印象一直不错,也一直很欣赏苏文卿利用闲暇时间翻阅各类前朝典籍、搜集前朝律令的这份恒心。然如果那本前朝律令集里真存在引用督查院卷宗的情况,就要另当别论了。
杨清不由看向顾凌洲。
因他知道,恩师也一直很看重那本前朝律令集,并因此对苏文卿很是青眼相加。
杨清又迟疑问:“那本前朝律令集,需要弟子取来,让人核验么?”
“不必了。”
顾凌洲语气果决。
“前朝律令遗失严重,能汇编成集,于本朝律令改革大有裨益,终究是利国利民之事。”
顾凌洲沉默良久,道:“卫瑾瑜,许劭,各停御史之职三月,罚俸一年。许劭,革去司书职务。”
许劭脸色大变,委顿于地。
卫瑾瑜神色始终平静。
顾凌洲抱恙在身,处理完这桩事,就回了顾府。
卫瑾瑜中午下值后,到顾府拜见。顾忠从府中出来,直接道:“阁老说,他无暇见公子,公子请回吧。”
卫瑾瑜神色如常送上带来的珍贵药材。
顾忠接过,叹道:“阁老说,他一点小病,用不着这些好物,以后,公子也不必再送了。”
卫瑾瑜没接话。
他心中明白,虽然明面上顾凌洲没有为难他,也没有揭穿他,甚至还与他维持着师徒名分,作为对他最后的庇护,但自从雍王在西京被俘,谢琅拥有了对抗朝廷的致命筹码,顾凌洲心中恐怕已经对他失望愤怒至极,才一而再再而三将他拒之门外,不再私下里见他。
卫瑾瑜只是问顾忠:“我到底还是顾氏子弟,应该还有资格进入顾府罢?”
顾忠不明这话何意。
卫瑾瑜道:“这白参炖法有些复杂,我想亲自动手,给师父煎成药汤,阿翁可否行个方便?”
顾忠有些意外。
斟酌片刻,道:“自然可以。”
“说来也怪,阁老一向身体康健,这回也不知怎的,一场风寒,久久未愈,这两日还犯了眼疾。”
“眼疾?”
“是,阁老以前在战场上伤过眼,落下一些旧疾,但当时恢复的很好,这些年一直没有犯过,这回也不知怎么回事。”
卫瑾瑜心骤然一沉。
因他记得,上一世,顾凌洲就是突发眼疾,最后严重到无法视物,才不得不提前致仕,回江左养病。
卫瑾瑜沉吟须臾,问:“师父近来服用的汤药,都是何人所开?”
“是顾氏自己的府医。”
“除了府医所开汤药,师父可服用过其他药物?”
“没有。”
卫瑾瑜若有所思,最终道:“能不能再劳烦阿翁一件事。”
“公子请讲。”
“我想看一看药方,还有,师父最近常接触的物品。”
顾忠何等敏锐,当即面色凝重拧起眉:“公子是怀疑……”
卫瑾瑜道:“只是以防万一,想看看。”
顾忠答应下来。
卫瑾瑜又道:“我来府里的事,还望阿翁替我保密,别让师父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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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顾忠点头。
忍不住叹道:“公子这又是何苦。”
卫瑾瑜平常一笑:“师父于我有庇护之恩,我只是想尽可能多为他做一些事。”
顾忠隐约觉得这话有些奇怪。
但因为挂念着顾凌洲病情,便没有多想。
之后几日,卫瑾瑜除了亲自盯着煎药,其他时间几乎都待在顾府藏书阁里看书。
随着谢琅在西京公然举起反旗,大渊各处又接连爆发了几波流民起义造反事件,一片动荡不安中,上京城迎来了继皇帝万寿之后的第二桩大事,明睿长公主忌辰。
这位长公主以巾帼不让须眉之姿,创立凤阁,重用寒门弟子,担任监国长公主期间,支持当时的寒门宰相陆允安推行了一系列利国利民的改革,曾让整个大渊气象一新,在百姓间声望很高。
虽然陆允安最终没能守住本心成了叛国逆贼,但经历过天盛元年到天盛八年那段时期的百姓都记得,那些改革曾如何遏制世家权力,改善百姓生活。这一切,都是长公主的功劳。
当今圣上,对这位同父异母的长姐感情很是深厚,每年长公主忌辰,天盛帝都会提前半月开始沐浴斋戒,表达对这位长姐的哀思。
某种程度来说,在与世家的对抗中,天盛帝能在民间赢得那么多的民心,除了世家作恶,更多的则是得益于这位长公主的声望。
今年大渊江山动荡,内忧外患不断,为了安抚涣散的民心,天盛帝提前一月就已经让礼部着手准备长公主祭礼,并允许百姓自发往长公主陵寝前献上民间祭品。
因而虽然距离长公主忌辰还有两日,街道上已经一片肃穆,上京亦不闻任何喧嚣靡靡之音。
许劭再一次来到了苏府门前。
他这阵子都在忙着四处奔走救人,救因为上书抨击卫氏而被卫氏清算的几名同乡学子。
这些学子被打成妖言惑君的逆党,在狱中受尽酷刑,奄奄一息。
许劭想尽办法,也只得到了几次去牢中探视的机会,每去一次,便绝望一次。
他只能来找苏文卿。
没办法,他们这一批学子,如今混得最好,最得赏识,官位最高的便是苏文卿。自然许劭也有顾虑,比如这批寒门学子中,曾有人在苏文卿重新获得卫悯赏识后,背地里对苏文卿出言不逊,说了许多难听话……
再比如,自从他因泄露卷宗库内容而被停职后,以前对他很照顾的苏文卿,虽然表面上对他的态度没有太多改变,但许劭性格敏感,仍敏锐察觉出,苏府上下对自己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换做以前,就算苏文卿不在府中,苏府仆从也不可能将他晾在大门口等。
因为这份周全,在看到对方为搜集前朝律令而苦恼时,他才留了个心眼,主动去卷宗库搜集了一些案例,告诉对方。
虽然此举违背规矩,但督查院卷宗库里堆积的卷宗说是浩繁如山亦不为过,大多数卷宗在结案之后便永远封存蒙尘,罕少有人再去翻看,何况是被丢弃在最偏僻角落里的前朝卷宗。
院中御史新案还忙不过来,谁会去理会前朝的案子。
许劭自以为万无一失,万万没料到,竟会被卫瑾瑜发现并当众戳破此事。
车轮辘辘声将许劭惊醒。
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从巷口驶进来,停在了苏府门口。
“文……苏大人。”
许劭疾步来到马车前,按着规矩,规规矩矩躬身行礼,唤道。
昔日是能坐在一起饮酒的同窗,今日地位却是天壤之别,上下尊卑分明。
何况还是低声下气求人的时候,姿态只能更谦卑。
一道笑声传来:“这不是出了名恃才傲物的许劭许司书么?如今这模样倒是少见。”
原来马车里还坐着另一个兵部官员。
许劭如被人迎面抽了一鞭子,等兵部官员先下来,苏文卿才披着件薄薄的披风,容色冷峻下了车。
许劭顾不得羞耻,维持着谦卑姿态,道:“苏大人,你救救刘寒之他们吧。”
“刘寒之?”
兵部官员听到这个名字,皱了下眉,先开口。
“我说许司书,你可真是会给苏大人惹麻烦,此前,你当初为了讨好苏大人,非要自告奋勇帮苏大人搜集案例,苏大人瞧在你辛苦的份上,好心用了,谁料你竟是从督查院卷宗库里私自抄录下来的,害得苏大人声誉受累,亲自到顾府向顾阁老请罪。幸好顾阁老洞察秋毫,并未因你的罪过误解苏大人,你不知感恩戴德,如今竟又让苏大人帮你搭救这些不识好歹的逆犯,你是疯了吗?若本官没记错,这刘寒之,才曾对苏大人口出不逊吧。”
许劭愤怒抬头。
他没料到,对方竟会如此解读这件事。
他当日向苏文卿泄露那些案例,的确是因为在督查院不受器重,意欲讨好对方,想往上升一升不假,可他不信,以苏文卿的才识,会完全发觉不了异常。许劭下意识想反驳,可细想之下,却发现自己竟反驳不了什么。
因从始至终,苏文卿的确没有主动开口让他帮忙。
“苏大人,刘寒之他们虽然口无遮拦了些,但罪不至死,求你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救一救他们吧。”
许劭最终忍气吞声道。
苏文卿掸了掸袖口,终于开口:“他们因言犯事,自有国法律法论处,许司书,我掌兵部,而非督查院,你恐怕求错人了。”
语罢,苏文卿和那名兵部官员一道进了苏府,留许劭一人木然立在原地。
许劭失魂落魄走出巷口,就见一人素袍广袖,抱臂而立。
许劭脸色一变:“是你。”
卫瑾瑜一笑。
“都说许御史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平日都是拿鼻孔看人,在学子间人缘极差,没想到同窗落难,大家为求自保都是避之不及,只有你四处奔走救人,倒教人刮目相看。”
这个位置……自己方才的狼狈模样,恐怕已经被对方尽收眼底。许劭自嘲一笑,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手下败将的笑话,我没兴趣看。”
卫瑾瑜直接道:“我是想告诉你,想救人,只靠求人,是不管用的。”
许劭警惕问:“什么意思?”
“很简单的意思。”
少年郎素色广袖迎风鼓动,一字字,清晰道:“我们可以做交易的意思。”
“替我做一件事,我帮你救人。”
许劭惊疑不定望着眼前人。
第169章诗万卷,酒千觞(十五)
顾府卧房。
顾忠将顾凌洲扶起并奉上新煎好的汤药。
经过几日休养,顾凌洲眼疾已经缓解许多,接过汤药只尝了一口,便皱眉问:“府医又调药方了么?”
“是。”顾忠笑着答:“之前调了两次,效果都不错这回是寻到了一味罕见的珍贵药材才又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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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罕见药材。”
顾凌洲动作顿了下掀起眼帘:“这世上,何来那么多罕见药材。”
“这几日,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过来?”
顾忠道:“陛下派曹德海过来探视了两次,还留了太医院两名医官在府中帮忙诊治还有杨御史和寄居在府上的几位公子因担心阁老病情也过来探视过几次。不过他们也怕扰了阁老清净,没敢久留。”
“其他人呢?”
“其他……”
主仆多年顾忠觑着顾凌洲沉肃神色便知家主怕已洞悉一切,也不敢再隐瞒如实道:“那孩子一直在府中亲自守着药炉为阁老煎药有时夜里也偷偷进来看一看阁老的病情细致用心程度连老奴都自叹不如……”
“这所谓罕见药材,就是他送来的?”
“是。”
生怕顾凌洲动怒连药都不饮了顾忠忙道:“这回阁老眼疾能恢复这么快,真是多亏了这孩子呢,要不是他先察觉阁老可能中了毒,还彻夜翻阅医书,查阅资料,寻找药材,府医也不可能这么快将药方调整好。”
“中毒?”
顾凌洲倏地看过去。
顾忠点头,一五一十禀道:“是阁老书房里摆的那两盆珍稀剑兰,入夜后花蕊凝结露水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这香气本有静心养神之效,然恰好和阁老之前所服药汤中的一味药材相克,混在一起,会产生轻微毒性,虽然有偶然因素,且毒性不高,但若长期吸食,会严重损伤双目。幸好那孩子细心,且涉猎广博,及时发现此事。”
顾凌洲不由蹙眉。
因那两盆剑兰,是去岁除夕天盛帝所赏,被曹德海亲自从内务府运来的,据说是杭州知府进贡的名贵品种,绝无蓄意谋害的可能。而顾府府医,也都是从江左顾氏过来的本族族医,背景清晰可靠,也绝无胆量在他服用的汤药里动手脚。
此事,确实只能归结为偶然因素。
然而多年执政生涯,又令这位次辅神色凝重,心头本能泛起些疑云。
“他还在府中么?”
顾凌洲问。
顾忠道:“今日午后见阁老身体好转,那孩子说要回府一趟,夜里再过来,可要老奴去瞧瞧他回来没有?”
顾凌洲却摇头。
“不必了。”
语气冷肃如故,并无任何转圜余地。
顾忠只能应是,也不敢多言。
顾凌洲披衣而坐,将药碗搁下,望着窗外片刻,忽问:“你觉得,本辅待他太为苛刻了,是么?”
顾忠迟疑片刻,道:“阁老既问,老奴便实话实说了。老奴其实有些不明白,杨御史和其他公子也不是没犯过错,阁老就算再动怒再严厉申斥训诫,也不会避而不见,连个认错的机会也不给。这一次,缘何屡屡将那孩子拒之门外,连面都不见了呢?”
顾凌洲沉默良久,道:“因为本辅在做一个决定。”
顾忠察觉到了家主语气中的不寻常意味。
用最坏的可能揣测:“阁老难道是真想将那孩子逐出师门?”
顾凌洲却摇头。
“本辅在想,本辅是不是太心慈手软了些,是不是——应该狠下心,清理门户。”
顾忠面色遽然一变。
顾氏清理门户的法子,历来只有一种。
可那都是针对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的子弟。
顾凌洲道:“顾氏以忠信立于世,本辅就算没有能力为大渊培养出多少忠臣良将,也断不能培养一个不忠之臣,危害社稷。”
“可阁老到底不忍,不是么?阁老洞察秋毫,若真能狠下心,那孩子哪里还能在顾府安稳待这么多天?那孩子在朝中所行所为,老奴也略有耳闻,阁老若真想弃之不管,完全可以与他断绝师徒关系,不再予以庇护,可阁老却迟迟没有走这一步。”
顾忠道。
“是啊。”
顾凌洲神色异常复杂:“他天资聪慧,又难得刻苦上进,也无世家子弟常有的骄纵之气,大事小事,一点就透,就是私下里在本辅跟前,也是恪守礼节,从无半分逾矩,本辅的确于心不忍。可再这样下去,本辅真担心,本辅会因为一己私情而误了江山社稷,辜负了先帝托付和陛下信任。”
牵动心绪,顾凌洲又低咳了两声。
顾忠忙端来清水,服侍家主喝下,劝解道:“阁老还在病中,切莫再多思多虑了。老奴说句僭越的话,如今大渊朝堂,便如一潭沼泽,人人都忙着争权逐利,独揽大权,真正心存江山百姓的能有几个?阁老一人,就算熬尽心血,恐怕也撑不起这么一座大厦,倒不如好好将养身体,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顾凌洲摇头叹息。
“本辅也想徐徐图之,然西京祸患不平,大渊可能真的要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本辅如何能安居在此处养病。”
“何况,朝堂再乱,只要陛下仍有奋发上进、励精图治的决心,大渊就仍有希望。本辅不能让陛下一人面对这些腥风血雨。”
话毕,顾凌洲从怀中取出一枚乌色手令,交与顾忠。
顾忠恭敬接过,问:“阁老是要?”
“传信江左,让顾氏将所有雨卫都调集到上京。”
顾忠一愣,心头越发惊疑。
顾凌洲道:“如今多事之秋,本辅不得不多做一些筹谋,以防万一。你且去吧。”
“是。”
顾忠将手里妥帖收好,恭敬退下。
**
清宁殿,太后身着缁衣,手握一串檀木佛珠,跪于内殿观音像前,闭目默诵经文。
而外殿,几名内侍手捧托盘,正在殿中穿梭往来,将托盘里的香包放于殿中各个角落。
曹德海握着拂尘,小心翼翼躬身走过来,在内室门外停下,细声细气道:“宫中闹蟑虫,无孔不入,后宫已经有多位娘娘和宫人被咬伤,陛下担心太后受殃及,特命太医院赶制了这些驱虫香包,放到太后宫中。”
“皇帝有心了。”
太后仍旧默诵经文,并未睁眼。
立在一旁的穗禾弯了下唇角,道:“有劳曹公公了。只是太后喜静,让他们手脚轻快些便是。”
“是。”
曹德海恭敬应了。
如此过了足足一刻,内侍方将所有香袋放置完毕。
望着阖目跪于佛前的华发太后,曹德海也不敢再出言打搅,再度躬身行一礼,便领着宫人离开。
待殿中彻底安静下来,内殿的太后,方缓缓睁开眼。
穗禾走过去,扶太后起身,道:“听说这些香包里的药草,都是陛下亲自拾拣,明日陛下的孝心又该传遍整个大渊了。”
“哀家母女于他,也就这点用处了。”
太后一扯嘴角,眼眸里却无半分笑意,甚至藏着浓重伤怀。
“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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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禾看得一阵心痛。
太后神色淡然:“这些年,哀家早就习惯了,哀家只是有些担心平宣。我听说,上回他来宫里探望哀家时,遇到了皇后,还同皇后有交谈。”
穗禾点头,接着露出些许不解:“太后在担心什么?皇后毕竟是卫氏人,三公子见了她,说几句话也正常。”
“这不像他的性子。”
太后手指捏着一粒佛珠,忽道:“你明日就去趟公主府,将哀家新求的那枚平安符给他,就说,哀家很想念他,让他祭礼之后,务必来清宁殿,陪哀家给他母亲一道上柱香。”
穗禾应下,不免笑道:“其实这事又何用太后特意嘱咐,以往每年长公主忌辰,三公子在前朝祭典结束后,都会特意来清宁殿一趟的。”
太后道:“你只管照哀家的吩咐做便是。”
穗禾点头,放下帷帐,服侍太后就寝。
**
入夜,许劭戴着一顶毡帽,将头面都遮得严严实实,准时出现在距离刑部大牢最近的一条巷子里。书童则拉着一辆马车跟在后面。
“大人,刘大人他们真的能获救么?”
书童小声问。
许劭没有说话,因他也不确定此事,并至今仍对此事存有很大怀疑。
刑部大牢紧挨着刑部衙署,有单独的前后门供出入,许劭所在的位置,正是比较偏僻的后门。
之前许劭进入大牢探视,都是走正规流程从前门进,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后门。后门守卫亦森严,随处可见带刀的差役,许劭未免被人发现,不敢离得太近。
书童忽在后面道:“大人,有人出来了。”
许劭抬头一看,果见一直紧闭着的两扇黑漆门从内打开了,一个带刀差役从里面走了出来,大手一挥,朝守门的差役说了句什么。
差役们很快推了辆外面盖着黑布的大号囚车出来,接着,几名身穿囚服的囚犯从里面排队走了出来,手脚戴着镣铐,一个接一个被推搡进了囚车里。
等所有人犯都进了车里,一个年轻公子方从里面走了出来。
和领头的差役交谈了几句后,那差役方点了两个人,推着囚车往巷口方向而来。
许劭忙收回视线,躲进巷子里。
囚车拐进巷子,走了一段距离,两名差役便停了下来。
“公子,人便送到此处了。”
一人道。
“有劳。”
跟着过来的年轻公子道,接着从袖袋里取出厚厚一沓银票,交给那差役。
差役喜笑颜开收了,道:“这几人的命都是公子的了,公子随便处置便是。”
待两名差役走远了,许劭方神色复杂从暗处出来,道:“你是花钱把他们赎出来的?”
年轻公子,即卫瑾瑜转身,道:“自然也要找些门路,他们才敢收这钱。”
许劭神色复杂。
他在上京做了这么久的官,自然知道刑部大牢素来有花钱捞人的规矩,但想要买一条人命,几乎是天价,根本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
他就是把自己卖了,都凑不齐那么多钱。
卫瑾瑜一扯唇角,道:“自然也是因为他们只是几个无关紧要的读书人,若真是钦定的要犯,便是花再多钱,也不可能买出来。”
许劭一愣。
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刘寒之几人既能花钱买出来,就证明他们的案子并非完全没有转圜余地,苏文卿身为兵部尚书,若真有心帮忙,不可能毫无办法。
可对方却拒绝了他。
许劭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卫瑾瑜道:“此地不宜久留,先将他们安置到你的马车上吧。”
许劭点头,和书童一起将盖囚车的黑布掀开,让刘寒之等人出来。
无缘无故被推进囚车,这些学子原本以为刑部终于要砍他们的脑袋了,乍然看到许劭,都露出吃惊之色,等看到和许劭站在一起的少年郎,更是震惊不已。
许劭道:“等回去后,我再和诸位细说吧。今日诸位能获救……多赖这位卫公子。”
这些学子大多出身寒门,在狱中这么多日子,受尽酷刑磋磨,早无入狱时的冲动与意气。他们也未曾料到,身陷囹圄这么久,四处奔走费心营救他们的会是许劭这个昔日目高于顶、与他们关系并不怎么好,甚至还令人生厌的人,而非他们想象中的其他人。
因而听了许劭的话,众人都沉默点头,相互帮助着从囚车上下来,上了许劭准备的马车。
“于大椿伤有些重,若是不方便找大夫,有没有伤药先给他用用?”
刘寒之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学子下来,问许劭。
许劭看向卫瑾瑜。
卫瑾瑜道:“我来安排大夫。”
“多谢了。”
刘寒之感激道,和其他学子一起,将于大椿挪进了马车里。
许劭站在马车旁,忍不住问卫瑾瑜:“你费这么大周折帮我救人,究竟打算让我如何回报你?”
“先将他们安顿好再说罢,我会找你。”
“还有,你不必太过意不去,我救他们,一是需要你做事,二是因为他们皆是寒窗苦读十数载,有才有志的栋梁之才,他们可以有无数死法,唯独不应冤死在狱中。”
“另外,你也应当奉劝他们,并非每一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可以捡回命,以后行事,切忌冲动任性。”
许劭一愣。
卫瑾瑜说完,留了句“我会尽快安排郎中上门”,就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
办完事,卫瑾瑜依旧去了顾府。
进了府门,就见顾忠站在庭院中央。
“公子。”
顾忠第一时间迎上来,见过礼,笑道:“阁老已无大碍,煎药的事也有府医盯着,公子累了这么多日子,先回府休息吧。”
卫瑾瑜道:“无妨,我不累。”
顾忠欲言又止,道:“公子就听老奴一句劝,回去吧。”
卫瑾瑜默了默,问:“可是师父说了什么?”
顾忠在心里叹口气,不知该怎么说。
总不能说,阁老有清理门户之意吧。
顾忠跟随顾凌洲多年,很清楚顾凌洲的脾气,今日家主罕见召见雨卫,顾忠担忧卫瑾瑜继续待在顾府会有危险。
卫瑾瑜视线扫过四周院墙,和仍亮着灯火、坐落于湖对面的那座藏书阁,唇角一扬,道:“阿翁放心,眼下于我而言,再没有比顾府更安全的地方了。”
“等与府医确认完最后一味药材,整理完藏书阁剩下的书卷,我就回去。”
“还有一事,此次阁老中毒,虽属意外事件,但人心诡谲,不可不防,以后凡是外来之物,无论何人所送,还望阿翁都能仔细查验,再让阁老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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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忠点头。
事实上,自从中毒事件被确证后,顾忠已经重新整肃了一番府中事务。
见过府医,卫瑾瑜先到膳房与医童一起煎了药,便去了藏书阁。
这个时辰,藏书阁已经没有其他弟子。
卫瑾瑜也早习惯了这份安静,展袖坐于案后,将堆积在案头和坐席边的书册一一捡起,就着一盏灯火认真读了起来。
一直到接近天亮时,卫瑾瑜方将所有书册归位,从阁内走了出来。
值夜的管事尚在伏案大睡。
少年吹灭烛火,关好阁门,先到前院,采集好一碗露茶放在书阁案上,出来后,抬眸看了眼尚笼罩在青灰色天幕下的顾府,独自朝府外走了。
几乎同一时间,魏府大门亦被拍响。
“我有十万火急之事寻魏惊春魏大人,还望您快快通禀。”
前来扣门的户部官员一脸惶急道。
仆从不敢大意,道了声稍待,就疾步去了,不多时,魏惊春便披着外袍,和仆从一道过来了。
“赵主事?”
见到来人,魏惊春有些诧异。
“是下官。”
赵主事急了一脸的汗,道:“魏大人,出事了。”
魏惊春心一沉。
虽然不知出了何事,然这个时辰,能让这位户部主事这样急急赶来,绝非小事。
“到底怎么了?”
魏惊春问。
“有商户因为户部没有如期归还欠银,在户部门前自缢了!”
赵主事哆嗦着道。
魏惊春一怔。
因这所谓欠银,便是户部为了筹备军饷,摊派给商户们的任务,因为数额巨大,户部约定到了约定时间,便将银子连本带息分批归还给这些商户。
这还是他向户部提出的建议,得到了上峰和凤阁的大力支持。户部统共向商户借了三批银子,这月第一批到期。
“怎会自缢?户部三日前不是已经通知他们来领银子了么?”
“户部哪里还有银子呢,连官员的俸银都已欠了一月,三日前那些商户来兑银,尚书大人直接提出了‘以物折银’的法子,让人把仓库里积压的一批茶叶翻了出来,兑给那些商户。可自从河运开通之后,南方的茶叶随时能运到上京,这些茶叶,在上京根本卖不出去。谁料那商户听说兑不出银子,竟一时想不开,自缢而亡……”
赵主事叹息着道。
魏惊春皱眉盯着主事:“不对,之前户部那批丝绢,不是刚卖了一百万两银子出来么?怎么会兑不出银子?”
赵主事道:“尚书大人说,那批银子,要先紧着官员薪俸,还有春祭、春狩这些大事,就最近来说,光长公主祭礼和良辰宴就要花费掉一大笔,陛下又早早吩咐了礼部要大办长公主祭礼。”
魏惊春怒不可遏:“长公主祭礼也就罢了,良辰宴是世家主持,世家不出军饷也就罢了,竟还要花户部的钱办宴么?!”
赵主事道:“每年都是这样,今年自然也循例。便是薪俸,也是京营和世家出身的官员优先领取,眼下还要一大部分人没有领到呢。这些……魏大人您都知道的。下官只是担心,明日消息一传出去,那些商户怕要闹事,再不肯借银子给户部了。西京虽未开战,可定南侯麾下兵马也是要消耗军饷粮草的,再这样下去,非得出大乱子。”
魏惊春自然知道。
他只是没有想到,都到了这等时候,世家大族明明坐拥无数财富,竟然还只顾一己之私,一味吸食百姓血肉,不肯放一点血出来。
他读圣贤书,学济世安民之道,户部再捉襟见肘,都可以绞尽脑汁献言献策,设法去变出银子。
可这一刻,魏惊春忽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颓然与无力。
赵主事还在着急:“魏大人,您说怎么办才好?苏尚书说,与商户之间的沟通一直是您在主持,请您务必想个法子应对才好。”
“苏尚书?”
“是,出事之后,苏尚书第一时间就派人过来了。”
魏惊春苦笑道:“想来苏尚书智珠在握,自有应对之策,我一个小小侍郎,又做得了什么。”
语罢,自顾转身回府去了。
留赵主事茫然无措立在原地。
魏怀听闻动静,也早跟了出来,听了个大概,见魏惊春神魂不守往回走,魏怀忙跟上去,担忧问:“雪青,你没事罢?”
“没事。”
魏惊春平静道:“侄儿只是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
上京正处于黎明前夕时,西境上空尚是夜色最浓时。
平西军驻军大营,裴北辰容色冷峻坐在长案后,手指捏着一封自上京传来的书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时机将至,不计代价,攻打西京。
送信人乃裴行简心腹,裴氏家奴裴欢。
“家主说,裴氏一族兴衰,在此一举,望大公子勿要辜负先祖期望。”
裴欢觑着案后人冰冷面孔,小心翼翼道。
这位大公子,寡言少语,性情出了名的冷酷刻薄无情,裴氏上下无人不怕,昔日有裴氏子弟在军中仗势欺人,直接被其一刀斩了首级。
裴欢谨言慎行,生怕一个不慎也犯了这位忌讳,把脑袋交代在这里。
“我知道了,退下吧。”
裴北辰淡淡道。
裴欢也不敢要回信,如蒙大赦,恭敬退出军帐。
不多时,副将夏侯江进来。
夏侯江已经知道裴欢送信的事,进帐后,小心将热茶奉上,试探问:“裴大人是让大将军攻打西京么?”
裴北辰冷削着面,沉默不言。
夏侯江越发小心道:“其实攻打西京,顺便除了雍王,于裴氏而言,的确是一个绝地反击的机会。”
“大将军。”
这时,忽有士兵在外禀:“辕门外来了一个人,说是大将军故人,求见大将军。”
“故人?”
夏侯江先拧眉。
心想,哪有故人在这个时辰造访的。
“是。”
士兵进来,并呈上一块玉佩,道:“来人说,大将军看了此物,会明白。”
裴北辰视线落在那玉佩上,原本漫不经意的冰冷目光果然倏地一定。
顾府,顾忠一早带人打扫书阁,就发现了那盏露茶。
露茶讲究时辰,过了时辰,自然不能再饮,但顾忠依旧将茶端到了顾凌洲面前。
顾凌洲默然看了片刻,问:“他昨夜依旧待在藏书阁看书么?”
“是,约莫又是看了一夜,那些药方,都是这孩子彻夜翻阅医书寻得。”
顾凌洲披衣而起,在窗前站了片刻,叹道:“去把他叫来吧。”
顾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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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应是。
不多时,顾忠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个长匣,面有异色。
“阁老……”
顾凌洲转头问:“怎么了?”
顾忠将长匣放到书案上,道:“管事说公子天亮前就回去了,只留下了这个。”
顾凌洲到书案后坐了,打开长匣,亦是一怔。
匣中放着一沓宣纸,一柄玉尺,和一封信。
每张宣纸上都工整写满字,顾凌洲看了看,是针对那本他正在编撰的书册补充的各种详细案例。
顾凌洲接着取出信,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恩师在上:
弟子幼失怙恃,未承庭训,性若野草,桀骜难驯,承蒙恩师不弃,收入门下,赠予玉尺,传道授业,教以君子之道。世上能称亲人者,唯恩师一人。
弟子本应感激涕零,恭侍恩师左右,敬同于父,永志师恩。
然弟子心有夙愿未偿,锥心刻骨,终日难忘,终要辜负恩师期盼,违逆恩师教导。弟子自知无颜忝居顾氏门下,败坏顾氏清誉,故将玉尺归还,自请逐出顾氏门下。只盼来世能结草衔环,再奉巾栉,以报师父大恩。
不肖弟子瑾瑜拜上。
第170章诗万卷,酒千觞(十六)
顾凌洲握着那封信久久说不出话。
顾忠显然也没有料到卫瑾瑜会主动归还玉尺,脱离顾氏门下,一时也只剩震惊。
直到门房声音在外响起:“阁老杨御史来了。”
杨清过来,一为探视恩师病情,二为例行禀报督查院内事务。进到书阁一眼看到摆在案上的长匣和玉尺杨清亦愣了下。
杨清看向顾忠顾忠只叹口气,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毕竟,天下学子无论什么出身都以拜入顾氏门下为荣,何况还是家主门下,阁老收的这些弟子里这还是头一个主动脱离师门的。且不论在外会引发何等轩然大波便是阁老自己怕心里也不好受。
顾凌洲收敛起思绪让顾忠先将东西收起,才问杨清:“这几日诸部可还太平?”
杨清在一侧坐下苦笑摇头。
“师父既如此问想来心中有数。其他部还好,眼下户部可真是快乱成一锅粥了。”
“因为军饷的事?”
“是之前户部亏空为了筹措军饷向上京城内一百余家民间商户借了一笔款子谁料到了还款日户部却拿不出钱来,反而以积压的茶叶抵款一个商户为此直接自缢在户部衙署前,剩下的商户听闻消息,正聚在户部门前闹事呢,听说连兵马司都惊动了。”
说到此,杨清道:“军饷消耗靡大,听闻户部此次借款,数额高达数百万两之巨,眼下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户部摊派任务,实力强一些的商户还好,实力弱一些的商户,为了筹钱完成朝廷任务,几乎倾家荡产,好不容易等到还款日,却只受到一批堆积多年的茶叶,如何能不绝望。”
顾凌洲皱眉。
“之前户部不是申请卖了一批贡缎么?”
“是,但弟子听说,那一百万两银子都被挪作了他用,其中一大部分便是补发拖欠的官员薪俸,还有一部分,用作了长公主祭礼、良辰宴。”
顾凌洲久在朝中,自然一听便明白其中关节。
这也是他再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大渊这座曾经固若金汤的大厦,在一次又一次的风雨摧折中,已经如此残破不堪,摇摇欲坠。
他虽坐在书阁一隅,甚至已经听到了房梁深处裂纹一寸寸裂开的声音。
顾凌洲问:“良辰宴还未开始罢?”
杨清回道:“尚有半月之期,只是按着惯例,户部已经提前将款项拨出。”
顾凌洲直接站了起来。
杨清跟着站起来,问:“师父是要?”
“进宫,面见陛下。”
“从今年开始,良辰宴的款项,必须从户部划掉。”
顾凌洲径直吩咐顾忠去准备朝服。
杨清略显担忧道:“如今的户部尚书是卫嵩,他既已做主将银子拨出去,想让世家再把银子吐出来,只怕不易。而且——师父如此做,恐怕要得罪整个上京的世家大族。”
这间隙,顾忠已将朝服捧来。
“都已闹出人命,这笔钱,世家不想吐也要吐。”
“至于得罪人的事,这些年本辅做的也不少了,不差这一桩。”
顾凌洲将臂伸进紫色朝服内,平淡而不容置喙道。
“那弟子陪师父一道过去。”
杨清道。
**
天盛帝并未着明黄常服,而是穿一件素色道袍,正在殿内斋戒,听闻顾凌洲过来,亲自迎出殿外。
“阁老还在病中,有何事直接让人递个话与朕便是,怎么还亲自来一趟?”
天盛帝关切道。
顾凌洲恭敬行过礼,道:“臣无碍,今日过来,是有要事请奏。”
天盛帝颔首。
“阁老入殿吧。”
又吩咐曹德海:“给阁老看座,再让御膳房煮一盏姜枣茶过来。”
“先不必忙。”
顾凌洲阻止了曹德海,直接开门见山道:“户部的事,陛下已然听说了罢?”
天盛帝点头,露出沉痛色。
“户部亏空如此,着实出乎朕的意料,到底是朕无能。”
“陛下不必如此自责,此事表面上是户部责任,根源却不在户部。臣今日过来,便是想请陛下拟一道旨。”
“阁老是指?”
“让世家退还良辰宴款项,且自今之后,所有世家宴饮游乐活动,都不得从户部划款。”
“阁老此法朕也想过。”
天盛帝沉吟须臾,道:“朕可以拟旨,但让世家归还款项,恐怕不易。”
顾凌洲正色道:“陛下秉性宽仁,这是好事,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再由事态蔓延下去,动摇的不止是民心,还有江山社稷。”
“眼下形势,还当以稳固民心为主,让锦衣卫随传旨太监一道过去,若世家拒不归还款项,直接让锦衣卫以抗旨罪缉拿入狱,臣会另派督查院御史随行,监管此事。”
天盛帝眉头舒展些许,缓缓一笑,道:“阁老思虑周全,再好不过,朕同意,就依阁老所言吧。”
顾凌洲又道:“良辰宴的款项,即使追回,也只能解燃眉之急,想要扭转户部亏空现状,还须想一个长久之计,从根源解决问题。”
天盛帝隐约感知到,今日这场谈话,此刻才真正进入主题,顿了顿,问:“阁老的意思是?”
“穷则思变。”
顾凌洲神色肃然。
“陛下,大渊,也该变一变了。”
“户部连年亏空,除了天灾人祸影响,更大的原因在于世家侵吞良田,瞒报田亩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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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导致各地上缴的田赋一年比不上一年,如此下去,别说户部,只怕整个朝廷都会被掏空。这些年,朝廷虽然年年丈量田亩数量,编制成鱼鳞图册,但都是由世家主持,其中内幕手段甚多,丈量结果与实际情况并不符合。臣想,朝廷应该对全国田亩再进行一次清量了,且由督查院、北镇抚与户部一道主持,以防弄虚作假。”
顿了顿,顾凌洲道:“天盛三年时,臣记得,凤阁也是联合三司进行过一次清量的。”
这话一出,不仅天盛帝,连侍立在一边的曹德海都神色一变。
天盛三年时,大渊的确进行过一次轰动全国的土地丈量,且持续了整整五年,一直到天盛八年,都没能彻底完成丈量,而当时主持此事的,便是已经以叛国罪死去的凤阁首辅,寒门宰相陆允安。
天盛帝默了半晌,才问:“阁老的意思,是要效仿旧法么?”
“没错。”
顾凌洲毫不避讳道:“大渊积弊已久,若不破旧立新,便真的无可救药了。”
这话何其重。
天盛帝道:“阁老应该也知道,天盛三年时,此事引发了何等轩然大波,当时连长姐都险些压不住此事,现在旧事重提,恐怕会引起世家激烈反对。”
“即便如此,也不可不行。”
“只要陛下肯全力支持此事,臣,愿意为陛下破除阻力,推行此事。”
顾凌洲平静而果决道。
天盛帝手慢慢握紧了龙椅扶手。
曹德海更是听得心惊胆战。
“阁老,容朕想想吧。”
半晌,皇帝道。
杨清还在轿旁等着,见顾凌洲出来,第一时间迎上去。
“师父似有心事。”
杨清道。
顾凌洲抬眼望了眼天际,道:“陛下态度,与我所想有些不同。”
“不过,此事的确会面临非同一般的阻力,陛下绵善,有所顾忌,也在情理之中。且再等一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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