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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可说何事?”

“没有只说今日一定要见到卫御史。”

卫瑾瑜斟酌片刻暂搁下手里的事务起身与司吏一道过去了。

督查院门口,乌泱泱站在一群百姓,怀里抱着各自孩儿,见那一身绯色的少年郎出来,为首的一个汉子直接跪了下去哽咽道:“大人可还记得小人?”

卫瑾瑜的确想不起来。

那汉子已经红着眼道:“小人来自延庆府半年前延庆府暴雨就是小青天您把赈灾粮发放到我们手里的啊。小人腿脚不好老母卧病难起,每回发粮都只能捡别人丢在地上的米粒后来还是大人您站了出来维持秩序,小人才顺利领到粮食老母才吃上饭没有病死在灾民区小人这小崽子也才能顺利从他娘肚子里爬出来。”

汉子怀中抱着的男童正是昨夜在清鹤山庄,盯着卫瑾瑜看的那个。此刻正安静偎在父亲怀中啃着手指。

男童显然还记得卫瑾瑜,一看见这个年轻公子,眼睛一亮,咿咿呀呀朝卫瑾瑜伸出手。

卫瑾瑜再度从袖中摸出一颗桂花糖,递到了男童手里,道:“他很幸福,有一个爱他的好父亲。”

汉子笑道:“大人才是他的贵人呢!若是没有大人,他都死了两回了!卫大人这般优秀,您的父亲,才是真的幸福!”

卫瑾瑜笑了笑,没说话。

另几个延庆府的百姓也过来,朝卫瑾瑜跪了下去。

“您的大恩大德,小人们磨齿难忘。”

这些百姓还从牛车上搬下许多鸡蛋和自家晒制的药材,请卫瑾瑜笑纳,卫瑾瑜自然不会收,然而百姓的热情不是一般人能抵挡得住,最终,卫瑾瑜只能勉强留下几袋药材,鸡蛋和粮食这些能解决温饱的东西仍让百姓带回。

回到政事堂,负责在值房侍奉的司吏过来询问卫瑾瑜文书的事。

卫瑾瑜持卷而坐,淡淡道:“我已辞去司书一职,以后阁老案头上的事,你问郑御史吧。”

司吏一愣,政事堂其他御史听了这话,也都露出惊诧之色。

司书职位虽然不高,但重要性不言而喻,虽然顾凌洲以严厉著称,但举凡坐在政事堂里的御史,没有不想竞争担任这一职位的,他们万万没料到,卫瑾瑜竟然会主动辞去司书。

督查院每日有大量文书往来,司书不可或缺。

卫瑾瑜一卸任,新任司书亟待选出。

郑开直接点了一名老御史,就是平时爱嚼舌根,与卫瑾瑜不对付的那个。

“让我去当司书?”

王老御史直接傻了眼。

郑开道:“年底事务繁忙,老御史资历高,稳重,不易出错,不像新来的,毛毛躁躁,不懂规矩,怎么,你不愿意?”

王老御史哪敢说不。

但王老御史在督查院待了这么多年,稳坐七品,自然是很熟悉掌院那位次辅的脾气的。虽然他总看不顺眼卫瑾瑜这个卫氏嫡孙,但也不得不承认,能把值房和凤阁两头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半年来从没出过一次差错,这位卫氏嫡孙的确有些本事。

王老御史委婉道:“话是如此说,可这样的机会,还是应该给新御史历练嘛。”

“新御史有新御史要做的事。在阁老来之前,您还是赶紧先去把今日阁老需要审阅的文书整理好,免得误了阁老大事。”

王老御史只能灰着脸应是。

当日夜里,雍王再度在二十四楼设宴庆祝。

酒宴结束,雍王忽看着卫瑾瑜道:“瑾瑜,本王可以相信你吧?”

卫瑾瑜饶有兴致转着酒盏。

“怎么,殿下觉得我会去帮赵王。”

“那倒不至于,可你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总算难驾驭的。不过本王也不怕,你握着本王的把柄,本王也握着你的把柄,从这个角度讲,咱们算是世上最坚固的同盟。”

卫瑾瑜作好奇状:“哦?殿下握着我的把柄?”

雍王眼底露出几分狡黠的笑。

“文怀良在祭典上为何会发疯,你可以瞒过天下人,却瞒不过我。”

“裴贵妃就算是个天仙,也不至于让文怀良一个礼部右侍郎当众脱裤子,变成个畜生。文怀良——是着了和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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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道儿啊。你给他喝你的血了吧?”

说这话时,雍王眼底控制不住溢出些不甘和恨意。

因为被卫瑾瑜算计,他就算当了太子,当了皇帝,也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子嗣,一个注定不能有后的皇子,是没资格觊觎皇位的,可他偏要争,还不得不倚仗卫瑾瑜这个亲手毁了他、还掌握着他致命秘密的毒物。

卫瑾瑜笑了起来。

这笑让雍王觉得毛骨悚然。

“怎么?难道本王说得不对?”

“不,殿下说得很对,这世上,咱们的确称得上最坚固的同盟,我只是在笑,文怀良还有做畜生的机会,殿下这辈子怕是连做畜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雍王气得直哆嗦:“你这个疯子,你还敢嘲笑本王?!”

“殿下错了,我并非嘲笑殿下。”卫瑾瑜笑意消失,道:“我只是希望殿下记住,你我相交,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文怀良罪臣一个,我就算真的设毒计害他,朝廷也没理由罢免我的官,可殿下就不一样了,要是殿下的秘密被人知道了,这太子可就铁定做不成了。”

雍王无言反驳,强笑着灌了口酒,拂袖而去。

到了楼门口,心腹太监劝:“殿下眼下只有这位卫御史可倚仗了,怎么能轻易与他交恶呢?”

“本王已经够忍着他了!”

雍王也知道自己冲动了,不该这时候提文怀良的事,被冷风一吹,脑子清醒很多,道:“明日封三千两金子送到公主府去,就说,是本王给他赔礼道歉用的。”

“还有,他上回不是相中了本王新得的那块紫玉么,一道给他送去!”

心腹倒有些心疼:“那可是陛下赏给殿下的东海紫玉,世间罕有。”

“有什么办法,谁让他眼光又挑剔又毒辣,本王满府的珍宝,只有这一样入了他的眼,你当本王舍得?!”

心腹不敢再说什么,点头道:“殿下放心,等明日一早,属下就亲自给卫大人送去。”

“随便。”

萧楚桓脑门疼,一头钻进了轿子里,命令起轿。

卫瑾瑜仍坐在雅厢里喝酒,明棠走了进来,道:“公子,姚良玉抓住了。”

卫瑾瑜正倒酒的动作一顿,问:“怎么抓住的?”

“按照公孙昶计算的路线,在后山腰的一处山洞外抓住的。”

“人在何处?”

“直接锁在了那处洞里。”

**

姚良玉自一片砧骨寒意中醒来。

后颈尚遗留着被刀背重击的疼痛,他环视一圈,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滴水的山洞里,身下就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暗河,河水冰冷刺骨。

“谁在哪里!”

望着山洞更深处隐隐折射出的火光,他哆嗦着嗓音喊了句。

无人应答,只有滴答的水声。

姚良玉想挣扎站起,才发现自己手脚皆被铁链缚着,身体仿佛也被喂了类似软骨散的药,提不起一丝力气。

这无疑加重了姚良玉的恐慌。他万万没有料到,他精心设计的死遁之法和绝密通道会被人窥破。

“谁?”

“到底是谁?!”

姚良玉听到了自己战栗不成人声的回声。

山壁上缓缓出现一道影子,姚良玉睁大眼,霍然转头,便见一人逆光从山洞深处走了过来,对方一袭素白,广袖轻轻拂动,投照在山壁上,犹若幽灵。

那幽灵最终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是你?”

姚良玉瞳孔再一次大张,露出见鬼一般的表情。

卫瑾瑜慢慢弯起唇角。

“你不怕被押解入京,是因为笃定有人会救你。”

“你笃定有人救你,是因为当年诸世家歃血为盟的那个约定。”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

姚良玉慢慢回过些味儿来,用阴毒目光盯着卫瑾瑜,道:“只怪老夫当年心慈手软,没将你这小孽障一并打杀了,留下如此祸患。”

话音刚落,姚良玉便骤然发出一声惨叫。

因有冰冷锐器,狠狠刺入了他的大腿。

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柄匕首,而匕首的另一端,则握在那一身素白的少年郎手中。

“你——你竟敢如此对老夫!”

姚良玉抽着气,冷汗滚滚而落。

卫瑾瑜拔出匕首,欣赏着姚良玉因剧痛而哆嗦挣扎,道:“只是一刀便受不了?当年你往我母亲身上刺下那一刀时,可有想过她痛不痛?”

“你——你——!!”

姚良玉终于用惊恐地眼神看向卫瑾瑜。

“奇怪我如何知道是么?”

卫瑾瑜语调堪称温柔。

“那你想不想知道,文尚的头颅,是如何被割下的?”

姚良玉整个人如同风中落叶,剧烈颤抖起来,他想逃走,然而身体却因为极度惊恐加上药物作用,仿佛被无数网丝缚住了,最终只能青筋暴起,愤怒喷出一句:“你这个疯子!”

卫瑾瑜把玩着手中匕首。

“你既知道我是个疯子,便该知道,要如何与疯子相处。”

“放心,你如此热爱长生,我不会让你死。有时候,死了,比活着容易太多了。”

“不过,前提是,你得写出来一份比文尚更长,更让我满意的供状才行。”

明棠立在洞外,听着洞内传出的一声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忍不住捏紧了拳。

接近半个时辰之后,卫瑾瑜方从洞内走出,手中尚握着那柄匕首,他袖袍上全是血,匕首锋利刃上也在滴滴答答往下流着血。

“公子?”

纵有心理准备,看到这副情景,明棠也倒吸一口冷气。

“公子杀了他?”

卫瑾瑜紧紧抿着唇,好一会儿,道:“还没死,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也不要让他死。”

明棠应是。

到底忍不住道:“杨瑞内力深厚,那药迷不了他太久,等他醒来,定会发现异常。届时韩先生那边,公子要如何解释?”

卫瑾瑜没有说话,走到一旁的溪水边,跪坐到溪边,将匕首上的血迹一点点清洗干净,重新纳入袖中,方起身道:“解释不了,便不解释了。”

“可是……”

“没有可是。”

卫瑾瑜忽然笑了笑,道:“明棠,你知道么,直到今日,我才第一次完整体会到报仇的快感。”

明棠并不觉得欣慰,反而觉得心口发酸。

道:“可长公主,必定不忍心看到公子如此。”

卫瑾瑜抬头,望着无际的天幕,道:“他们再不忍心,也永远不会回来,也永远不可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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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将我一个人留在世上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我只能过这样的日子。”

“还好,没有他们,我也可以过得挺好。”

外祖母说,不希望他被仇恨吞噬,变成只知道复仇的怪物。

可越往前,他越发现,做怪物也没什么不好,与怪物并存,才能享受到真正的放纵与快感。与怪物并存,他也不再需要从旁人那里汲取温暖。

回到公主府已是深夜,卫瑾瑜沐浴更衣毕,直接躺到床上,从枕下一个瓷瓶,拔开瓶塞,从里面倒出一粒晶莹如雪的药丸,含在了口中,闭上眼睛。

桑行端着新煎好的药从外头进来,见了那药丸,神色一变,道:“公子怎么又服食这东西!”

卫瑾瑜没答,也没睁眼,只道:“把药搁下就行。”

桑行欲言又止,见卫瑾瑜一脸冷漠,便知劝也无用,只能叹息着退下。

次日休沐,卫瑾瑜睡到午后方醒,午膳简单在房中吃了几口,到了傍晚才出门,照旧与雍王宴饮。从宴饮地出来,杨瑞面无表情道:“公子,先生有请。”

卫瑾瑜并无意外,只嘴角一掀:“看来我要恭喜杨护卫告状成功,又立一功。”

杨瑞板着脸道:“公子还是先想想,怎么与先生解释吧。”

“另外,先生另给公子准备了马车,公子这边请吧。”

不远处巷口,果然停着一辆普通的青盖马车。

卫瑾瑜没说什么,走过去,驾车的车夫已恭敬掀开车帘,卫瑾瑜踩着脚踏上了车。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从后门进入韩府。

因有一个莳花宰相的美称,即使冬日里,韩府亦姹紫嫣红,百花斗艳。

韩莳芳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在后院花圃里修剪花枝,靴子和裤腿上沾着泥,倒真像一个在田间耕作的农夫。两个下人捧着铜盆和手巾,恭敬侍奉在一侧。

卫瑾瑜到时,韩莳芳正站在一株梅树前,将一枝开得正浓艳的红梅剪掉。

“此花开得极好,甚至比这株树上其他花开得都要好,但本辅依旧不得不忍痛剪掉,你可知为何?”

韩莳芳开了口。

卫瑾瑜盯着那躺在泥里的花枝看了片刻,笑了笑:“因为它们没有按照先生的意愿长。”

“是啊。”

“不肯听话的花枝,就算长得再好,于本辅而言,都是需要剪掉的,只有如此,这整棵树才能更和谐更美,来年才能开更多的花,长得更茂盛。”

“先生的话,瑾瑜明白。”

卫瑾瑜直接展袍跪了下去,道:“瑾瑜办事不力,请先生责罚。”

“你就没有要辩解的?”

“没有,先生从小就教导瑾瑜,不能狡辩,不能说谎。”

韩莳芳将花剪交到一旁老仆手里,在铜盆里净了净手,终于转过了身。

少年郎一身素色绸袍,长睫轻垂,乖顺跪在尚铺着积雪的鹅卵石道上。

韩莳芳叹了口气,道:“其实先生也不忍心罚你,可这一回,你实在太过粗心大意。姚氏许多辛秘,只有姚良玉知道,连姚广义都未必全部清楚。你父亲的案子想要重审,姚良玉是关键人物。”

“当年西京之战,姚良玉为兵部尚书,坐镇后方统筹粮草。据我所知,西京陷落前,陆相曾多次发书往上京催问粮草事宜,姚良玉都推托不发,以至于后来西京城中粮草断绝,竟出现人食人的惨状。西京十三城陷落狄人之首,姚良玉便是罪魁祸首之一,可最后陆相一人却承担了所有罪过。”

“姚良玉一死,便等于断了这条重要线索!”

“杨瑞。”

韩莳芳唤了声。

杨瑞走了过来,恭行一礼,便自腰间抽出一条长鞭,手起鞭落,又急又快的两鞭破风而落,在少年背上留下两道血淋淋的鞭痕。

卫瑾瑜隐在袖中的手捏紧成拳,闷声受了,额间立刻有细密汗珠渗出。

韩莳芳摆手,让杨瑞退下。

道:“姚良玉的事,我不会再追究。今夜你就不要回去了,就留在这里,把这园子里所有杂出的花枝,全部修剪一遍。”

又吩咐老仆:“将园子里的灯全部点亮,莫让公子伤了眼。”

老仆恭敬领命。

韩莳芳转身要走时,卫瑾瑜忽道:“学生听说,早在多年前,先生就已经收了一位亲传弟子,如璋如圭,爱之甚切,不知学生可有幸一见?”

韩莳芳身形顿了下,沉了眉眼,道:“这些胡言乱语,以后勿要再听。”

卫瑾瑜笑了笑,没再说话,起身,从老仆手里接过花剪,往花圃深处走了。

等韩莳芳离开花圃,回到书房,老仆方跟进去,迟疑道:“今日风大,夜里可能还要下雪,老爷这样责罚公子,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韩莳芳面冷无情道:“不让他吃点苦头,他如何能记住教训。”

“你们谁也不许过去帮忙,让他自己剪。”

老仆看出他真动了怒,只能应是。

杨瑞随后进来,行过礼,道:“姚良玉之死,的确蹊跷,公子又那般巧合同雍王去办案。其实想确认公子有没有说谎,有的是法子,关到地牢里慢慢审也是可以的,主子为何如此轻易便饶过他?”

韩莳芳道:“我太了解他的性子了。他今日既敢过来,便是做了万全准备,对付不听话的雏鹰,刑罚是不管用的,一个不慎,还可能弄巧成拙。而且,他今日特意提起什么亲传弟子的事,仿佛是知道了什么,我不得不小心些。”

“主子的意思是?”

“我还要想想。先盯着吧,有情况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第107章金错刀(八)

这夜果然密密下了一夜的雪。

次日一早明棠驾车来接卫瑾瑜回府。

天色尚未亮透,明棠见卫瑾瑜后背一片血色,脸色苍白得厉害面上也泛着异样的潮红,一惊,扶着他上了马车道:“今日雪大公子可要先告假一天回府休息?”

卫瑾瑜摇头。

“不用了,直接去督查院。”

路上还好,到了政事堂,卫瑾瑜便明显感觉浑身骨头都在发冷,以至于到了打颤的地步。

好在堂中有炭盆衣裳穿得也厚倒也能勉强支撑。

如此挨到了下值时间众御史陆陆续续散去卫瑾瑜将案上卷宗归置好,便起身往政事堂外行去。刚走到廊下眼前突得一黑险些摔倒,幸而当值司吏瞧见眼疾手快将他扶住看着他明显不正常的脸色关切问:“卫御史可是身体不适?”

卫瑾瑜摇头向对方道谢说无妨,便继续往外走去。

雪还在下。

卫瑾瑜浑浑噩噩走着快走到督查院大门口时,猝不及防与一人撞上。

旁边传来司吏惊呼声。

卫瑾瑜抬头,才发现来人一身紫袍,竟是顾凌洲,调整了下状态,行礼,让到一侧,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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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失礼。”

顾凌洲刚从宫里出来,打量少年片刻,问:“怎么?身体不适?”

这种时候必要撒谎。

卫瑾瑜点头。

“有一点,抱歉,冲撞阁老了。”

他连声音都在本能打颤,情知不能再拖延,说完,再度行一礼,便往外走去。然而还没走两步,便在司吏又一道惊呼声中,再度栽倒了下去。

卫瑾瑜彻底失去了知觉,等再醒来,已经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一张陌生的床上,周身皆被温暖气息包裹着。

费力睁开眼,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老者面孔。

“御史醒了。”

老者和蔼道。

卫瑾瑜大脑短暂空白片刻后,认出是顾凌洲身边的老仆顾忠,撑着要起来,顾忠忙道:“御史在督查院里昏迷了过去,阁老恰好在场,看御史病得不轻,又找不到御史身边的护卫,便将御史带回了顾府。”

卫瑾瑜已经有了猜测,点头,道:“给阁老添麻烦了。”

“我已经没事了,现在就可以回去。”

卫瑾瑜到底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垂眸一看,却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件陌生的衣袍,动作不由僵了下。

顾忠看在眼里,道:“这衣裳是老奴给御史换的,御史背后的鞭伤和衣裳沾到了一起,为方便换药,只能用剪子剪开了。”

对方点到为止,并没有说太多,然而只是这轻飘飘一句话,也足够卫瑾瑜狼狈了。

卫瑾瑜极力维持着镇静,道:“多谢。”

顾忠:“只是郎中说,御史身子虚弱,实在不宜再挪动,不若明日一早,老奴再通知御史府上人来接御史回去吧。”

“不必了。冒昧打扰,已是失礼,怎能再麻烦阁老。”

“在下真的没事了。”

卫瑾瑜还是坚持下了床,顾忠只能帮着把人扶起。

这时,顾凌洲一身燕居便服,自外走了进来。

顾忠道:“阁老,卫御史他要回去。”

“今夜雪大,明日再回吧,本辅已经派人去公主府传过信。”

顾凌洲开口道。

事已至此,卫瑾瑜只能点头,道:“多谢阁老搭救之恩。”

“不必如此。你既在督查院任职,本辅便有义务对你的安全负责,好生躺着吧,待会儿顾忠会将吃食与药送来。”

卫瑾瑜应是。

到底还在等顾凌洲转身离开后,才由顾忠扶着,躺回床上。

大约是身体实在虚弱,刚沾上枕头,卫瑾瑜便再度沉沉睡了过去。

顾忠轻手轻脚出去,将顾凌洲还立在廊下,说了下情况,道:“这孩子也是,都病成这样了,竟还坚持上值。”

顾凌洲:“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问了么?”

顾忠摇头。

“这种私密事,老奴哪敢随便问,方才只是提了提换衣裳的事,瞧他脸色便不大好。”

“不过老奴仔细检查过那两道伤,看着像刑鞭所致,不是普通鞭子,难怪把背上三层衣裳都浸透了。”

“一个世家子弟,身上怎会带这样的伤,委实奇怪。也不知是谁,竟忍心下这样的狠手。”

顾凌洲默了默,道:“他既不愿提,你在他面前也不要提这件事了。”

“是。”

顾忠笑了笑,道:“天色不早,阁老也早些休息吧,这边老奴会仔细守着。”

顾凌洲道:“本辅去书阁看会儿书吧,等他烧退了,你跟本辅说一声。”

**

这一夜,卫瑾瑜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有已经很久没入过梦的父亲,母亲,还有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冰冷陌生的卫府庭院。他站在庭院正中,堆了很大一个雪人,想等父亲母亲回来,然而眼巴巴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四周空荡荡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

“你在等我么?”

他听到有人在背后问。

回头,就看到一个一身绯色蟒服的少年郎朝他走了过来。

对方身量比他高很多。

他摇头:“我不是等你。”

对方却道:“你就是在等我。”

然后抱臂,看着那雪人道:“好丑。”

他好生气。

竟然有人敢说他堆的雪人丑。

便咬牙,冷着脸道:“有本事你堆一个。”

对方无耻道:“我不会。”

“你不会,凭什么说我堆的雪人丑?”

“因为我是来看你的呀,你比雪人好看多了。”

卫瑾瑜便在这无厘头的对话中惊醒。

醒来后,望着陌生的帐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想,他一定是烧糊涂了,竟然会在梦里梦到谢琅。

谢琅凭什么说他堆的雪人丑。

卫瑾瑜还在糊里糊涂纠结梦里的剧情,旁边有人笑着道:“御史醒了。”

卫瑾瑜偏头,才发现床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顾忠,另一个竟是顾凌洲。

忙要撑着起身行礼,顾凌洲道:“不必多礼了,本辅是听顾忠说你烧退了,过来看一眼,没事就好。”

“给阁老添麻烦了。”

卫瑾瑜由衷道。

他不习惯麻烦旁人,何况是顾凌洲这样的人。

顾凌洲没多问什么,只道:“下回再有身体不适,直接告假便可,不必强撑着上值。”

卫瑾瑜应是。

等顾凌洲离开,顾忠方端了一碗汤药进来,道:“药已煎好,御史快趁热喝吧。”

卫瑾瑜点头,再度向对方道谢。

喝完药,顾忠便端着药碗离开了,卫瑾瑜一时也无睡意,打量一圈,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间十分简朴雅致,虽是卧房,靠窗的位置却摆着一张大书案。

卫瑾瑜恢复了一些力气,趿着鞋子下床,起身走到书案边,才发现案上摆着一卷未完成的书册,笔迹苍劲有力,不必猜,已能看出是出自何人之手。

这份书册应当是断断续续写了很长时间,还未完成,眼下停在了案例一节。

虽是私人之物,卫瑾瑜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

在督查院待了这么久,阅过那么多有关律令的典籍,他十分明白这卷书册的独特价值。

案例一节旁边标注了查阅卷宗库,然因执笔者政务繁忙,搁置了下去。雪光将窗棂映得透亮,左右了无睡意,卫瑾瑜便在案后坐了下去,取了笔墨与空白宣纸,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少年写得投入而专注。

顾忠原本要进来查看卫瑾瑜情况,见状,又默默退了出去。

临近天亮,顾忠将卧房书案上的一叠宣纸捧到顾凌洲面前。

顾凌洲一一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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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露出明显意外色:“这都是他昨夜写的?”

“是,那孩子一直写到后半夜才去睡。”

宣纸上所写的内容,都是一桩桩与书卷内容相关的陈年案例,细致程度,精准到涉案人的年龄、性别、所属州县、所犯之事及引用的律令,最终判定结果等基本信息。除了本朝案例,甚至还有前朝的。所有案例,都有标注具体卷宗与出处。

若无庞大阅卷量做支撑,根本不可能信笔写得这般清楚。

顾忠一个外行人都感叹:“这得读多少案卷,才能从腹中掏出这么多东西,实在教人难以想象。阁老这卷书册,可以提前完成了。”

顾凌洲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次日一早,卫瑾瑜烧退去,身上轻快许多,起身,将床铺认真整理好,恢复原状,又穿上自己的官袍,确定没有任何不妥帖之处,便出了房门。

顾忠正指挥着顾府仆从在庭院中扫雪。

见卫瑾瑜出来,顾忠笑着问:“御史怎么这般早就起来了?”

卫瑾瑜道:“多谢阿翁昨夜照料,我已经好多了,不知阁老现下在何处,我想当面向阁老致谢。”

“另外,我想借府中火炉一用,不知可否。”

“自然可以。”

顾忠道:“这个时辰,阁老应当在书阁看书,待会儿我引你过去。”

“有劳阿翁。”

转过一条回廊,就是书阁。

顾凌洲果然正于长案后持卷而坐。

卫瑾瑜进去,展袍跪落,端端正正行了大礼,道:“下官多谢阁老昨日搭救之恩。”

听到声音,顾凌洲搁下书,道:“你还病着,不必多礼。”

“给阁老添如此麻烦,这一礼,下官必须要行。”

坚持行完礼,卫瑾瑜才自旁边托盘里端起一盏茶,双手呈上,道:“这是下官用今早梅花蕊上新雪煎的雪茶,请阁老品尝。”

顾忠将茶接过,放到顾凌洲书案上。

顾凌洲盯着那盏茶,默了良久,道:“你的心意,本辅明白了,不过病中,还是不要做这些事了。”

“下官谨记。”

这时,门房立在阁外禀:“阁老,苏大人来了,说是带了新整理的前朝律典,想请阁老斧正。”

这个时辰,顾忠微有意外,道:“这位苏大人倒是勤奋,这么大的雪,还过来向阁老讨教学问。”

卫瑾瑜道:“阁老有客,下官便不叨扰了,下官告辞。”

说完,又行了一礼,便起身出了书阁。

顾忠出来相送,卫瑾瑜道:“那件衣袍,等回去浆洗干净,下官再来归还。”

顾忠道:“不急,那是阁老年轻时的一件旧袍子,阁老已经许多年不穿了,这回也是应急才翻了出来。”

“既是阁老旧物,下官更不可怠慢。”

卫瑾瑜没再让顾忠继续送,自己出了顾府大门。

苏文卿正从马车里出来,由顾府仆从引着进去。

两人视线一错而过,谁也没有说话。

第108章金错刀(九)

苏文卿由顾府仆从引着进了书房拜会顾凌洲一直待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出来。

顾忠照旧站在廊下,见人出来,颔首为礼。

顾忠是顾凌洲身边老仆除了顾凌洲本人,无人敢随意支使。苏文卿谦虚还礼,道:“文卿一早叨扰阁老实在失礼让顾老见笑了。”

顾忠一笑。

“朝中如苏大人这般勤奋的年轻官员不多后生们肯上进,阁老是乐见其成的。只是眼下时辰不早,苏大人若还要赶着去当值,时间怕有些紧了。”

苏文卿道:“无妨,下官是骑马过来赶得及。”

顾忠点头。

这样的天气特意骑马过来自然是为了赶时间。

便道:“雪大路滑骑马不容易,苏大人可要注意安全。”

“劳顾老关怀。”

苏文卿正要随仆从离开顾凌洲一身紫袍从书阁里走了出去。

“阁老。”

众人忙行礼。

顾凌洲看着恭敬垂袖的苏文卿,道:“本辅恰好要进宫一趟既然顺路你就坐本辅的马车一道去吧。”

苏文卿垂目道:“怎好惊扰阁老宝驾。”

“只是稍你一段路而已不必介怀。”

“是文卿谢阁老。”

顾凌洲出了名的勤勉重规矩无论是到凤阁还是督查院办公,都严格执行院中作息顾忠不敢耽搁,立刻着人去准备车驾。

出了顾府,卫瑾瑜直接坐进了斜对面一家包子铺,点了碗羊汤,一边喝汤一边等明棠来接。

汤喝完,明棠也到了。

卫瑾瑜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放到案上,又让堂倌打包了一份热包子,出了包子铺。

“公子。”

明棠刚下夜值,身上尚穿着锦衣卫官服,见卫瑾瑜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卫瑾瑜把包子给他,打量着他身上焕然一新的官服:“章之豹给你升职了?”

明棠点头。

“昨夜快下值时,他单独召见了属下,问了属下几句话,便升属下做了正五品的千户。”

“大朝会锦衣卫折了不少精锐,他这是打算提拔你,是好事,不过,章之豹此人多疑,与他共事,还是要小心为上。”

“公子放心,属下都明白。”

明棠撕开油纸包,咬了口新鲜出炉、热滋滋冒油的包子,不由称赞:“这家包子铺包子倒是做的不错。”

到了公主府马车前,斜对面顾府大门大开,门前空地上已经停了一辆精致考究的马车,顾忠正带人将暖炉等物搬进车中。

顾凌洲已换上朝服,和苏文卿一前一后从顾府出来,接着一道登上了马车。

明棠自然也看到,颇是意外:“那位苏大人,怎么这个时辰在顾府,还与顾阁老同乘一车。莫非真如传言所说,这位顾阁老要收这位苏文卿苏大人做亲传弟子?”

卫瑾瑜丝毫不意外。

他记得上一世苏文卿被顾凌洲收入门下后,也是这般勤奋好学,经常待在顾府藏书阁里,彻夜苦读。顾凌洲极为爱惜这个弟子,遇到雨天雪天这样恶劣的天气,便会让人用自己的车驾送苏文卿回府,免得冻坏了心爱弟子。

这一世,虽然苏文卿还未正式拜入顾凌洲门下,但顾凌洲的爱重之心不会变,只是同乘一车而已,实在没什么稀奇。

只是有了今日这么一遭,苏文卿拜入顾氏,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明棠道:“说起来这位苏大人,也真是教人看不明白,他既如此热衷刑名律令,当日为何不直接拒了卫氏,入督查院去,反而要绕这么一遭。”

卫瑾瑜饶有意味扬了下唇角:“如今他以三品侍郎身份,如此纡尊降贵,虚心求教,岂不更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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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难能可贵。”

“我若是顾凌洲,也会十分感动。”

接下来的日子,卫瑾瑜照旧白日到督查院上值,夜里和雍王外出饮酒作乐。整个上京几乎无人不知,卫氏的三公子和雍王交好,几乎好到了要穿一条裤子的地步。

不知不觉,年关将至。

这日,卫瑾瑜和雍王一道策马从酒肆出来,迎面便撞上一列轻骑。

为首之人,一身煊烈的绯色绣白虎蟒服,腰挎长刀,耀阳下,那张俊美凌厉的面孔带着迫人气势,衬着那双星眸愈发冷寒。

“谢世子,巧啊。”

雍王带着一身酒气,先打招呼。

跟在雍王身后的一群勋贵子弟也跟着醉醺醺抱拳作礼。

这还是姚良玉投炉自焚之事发生后,谢琅头一回露面。上京城的勋贵子弟平素里都很畏惧他,此刻有雍王撑腰,再加上酒劲支撑,才能嬉笑以对。

谢琅笑吟吟回了礼,视线始终定在一处。

雍王眼观鼻鼻观心,朝身旁笑道:“瑾瑜,你和谢世子是老熟人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卫瑾瑜浑不在意掸了掸衣袖。

“在下生在上京,长在上京,老熟人多了去了,难道人人都要打招呼不成。要论相交,还是与殿下这样的性情相合的人相交比较有趣。”

雍王哈哈大笑。

与谢琅道:“世子见谅,瑾瑜今日喝多了。”

“殿下怎么还替人醉酒呢。”

卫瑾瑜风度翩翩握起缰绳:“西市的灯会马上要开始了,下官还等着看呢。”

语罢,他一身素色绸袍,两袖鼓风,眼尾轻扬,露出抹畅意的笑,当先策马消失在风雪中。

雍王笑着作了一礼,与众勋贵告辞离开。街道重归寂静,李崖瞧着谢琅冷沉如铁的脸,道:“世子,时辰不早,咱们还是回府吧,您伤还没大好呢。”

谢琅许久胸腔里才透出一股气。

问:“这阵子,他便是日日这般与雍王厮混在一起么?”

李崖点头。

“是,雍王将三公子奉为座上宾,听说府中有了好物,就第一时间让人封了送往公主府。”

明显感觉到谢琅身上冷煞之气重了许多。

李崖补充道:“三公子自幼在宫里长大,与雍王定是自小熟识的,如今卫氏一倒,雍王孤立无援,急需朝中力量支持,与三公子交好也在情理之中。”

年关一到,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灯结彩,提前为过年做准备,谢府也不例外。

姚氏的案子也开始正式走三司会审的流程,为表示对案子的重视,天盛帝亲自驾临大理寺听审,并特许定渊王与其世子旁听。

这并不符合三司会审的规定,百官都明白,这是皇帝要给谢氏一个交代。

半年前校场比试,因为姚广义这个兵部尚书从中作梗,京营将领半数未到校场,大渊险些失了颜面,谢琅这个谢氏世子险些命丧校场。

公堂上,姚府逃窜在外的管事魏海主动投案,当堂供认当初受姚广义授意,去向京营将领传话,让他们称病不到场。

姚广义在公堂上暴怒,直接咬断了魏海一只耳朵。

之后,所有涉事京营将领的供词也都印证了这一事实。

他们无一例外都认出了魏海。

“那日早上,的确是这魏海来末将府中传信,说姚大人有令,让末将称病不去校场。为了将事情做得逼真,魏海还带来了一种能令人腹泻的药丸。”

“只凭一个管事的命令,你便信了?”

“魏海是姚府管事,末将去姚府时,经常见到他。自然,还有另一桩原因。”

将领迟疑片刻,道:“与西狄使团比试之事定下来后,姚大人曾当着末将和另外几名将领的面破口大骂,说、说陛下不知轻重,自取其辱,一定要设法给陛下一个教训。故而魏海过来传信时,末将没有怀疑。”

这个说法从几名将领处都得到了认证。

“来传话的管事名叫魏海,有回末将去姚府向姚大人请示公事,便是他侍奉在侧……”

“姚尚书,不,姚广义的确对陛下答应比武之事十分愤怒……”

大约知道大势已去,之后的会审,姚广义索性直接拖着铁链盘膝而坐,对于任何指证,都闭目不发一言。

除了此事,魏海还揭发了姚氏侵占民田、草菅人命等十大罪行。姚氏一案,罪证确凿,只待姚广义签字画押,便可结案。

“父亲,三司会审结束了。”

卫府,卫嵩第一时间到松风院,将结果回禀给卫悯。

卫悯并无多少意外色,只问:“姚广义可签字画押了?”

“并未,他骨头还算硬。”

卫嵩道。

不多时,卫寅也来到台上,垂袖作礼,道:“父亲,宴席已经备好,请父亲移步乌衣台,由孩儿们恭贺父亲生辰之喜吧。”

乌衣台上灯火通明,所有卫氏子弟分列两侧,清一色戴白玉冠,着卫氏子弟族服,肃然而坐。

即使在朝堂上刚经历了一次惨败,卫氏族内,依旧维持着上京世家大族才有的典雅奢豪之气。宴席布置可谓隆重铺张,丝毫不输以往任何一次宴席规格。

所有卫氏子弟都明白,世家大族,从不看一时一刻得失,从卫氏立族至今,在权力斗争中不知沉沉浮浮多少次,最惨重的一次,甚至险些被逼出上京。可卫氏最终都坚持了下来,并且根系越来越深,枝叶越来越繁茂,稳占上京第一世家的名号,数十年无人可撼动。

便是十年前那桩轰动天下的旧案,也因卫悯这个家主当机立断,断腕求生,卫氏非但没有被其他世家趁机打压,反而稳固了地位。

卫悯一身道袍,精神矍铄,两目迥然,在卫嵩与卫寅陪同下入席。

子弟们齐齐起身,恭敬作礼。

因是给家主贺寿,今日参宴的不仅有本族弟子,亦有旁系子弟。

“都起来吧。”

卫悯平平道了句。

众子弟应是,窸窸窣窣入席,不闻一丝杂音。

卫氏族规严厉,所有子弟都是在严格的教养中长大,便是生辰宴这种特殊场合,也恪守族规,不敢有一丝逾矩之举,免得丢了这一系的颜面。

子弟们依齿序而坐,又有嫡庶之分,左右各坐着长长三列。

这种场合无人敢迟到,因为随着诸弟子坐下,席上唯一的空位便显露了出来,因为属于嫡系,便显得格外明显。

卫嵩冷哼一声,问卫福:“那个小畜生还未到么?父亲寿辰,他竟也敢不出席,简直忤逆不孝至极!”

卫福不敢答。

卫嵩起身,朝卫悯道:“父亲,这孽障如今一次次公然与父亲作对,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依孩儿看,必须依族规严惩,灭掉他那一身桀骜不驯之气,让他知晓忤逆卫氏忤逆父亲的下场。否则,卫氏威信何存,族中子弟,岂不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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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要效仿。”

卫悯没有说话。

众子弟更是噤若寒蝉,唯卫云昊露出些幸灾乐祸之色。

一片寂静中,仆从忽来禀:“家主,三公子到了。”

卫福先露出惊讶色。

卫嵩则微微拧眉,显然也有些意外。

接着又是一声冷哼:“他架子倒是大,满族子弟,独他一个迟到,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大伯父如此关心瑾瑜,还真是让瑾瑜受宠若惊。”

伴随着一道清亮如玉声音,少年郎一身广袖素袍,玉冠束发,手中捧着一个锦盒,在众人视线注目中,一步步施施然出现在高台上。

满台灯火,竟然都有些黯然失色。

“瑾瑜来迟了,还望祖父宽宥。”

卫瑾瑜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径直来到高台之上,展袍跪落,将手中锦盒双手奉上。

“瑾瑜祝祖父,得偿所愿,不负一生筹谋,也祝卫氏能越来越好,不负祖父辛苦经营。”

“此乃贺仪,请祖父笑纳。”

卫瑾瑜抬眸,缓缓道。

卫府上前,接过锦盒,转呈到卫悯面前。

见卫悯没有特别表示,卫福便按照规矩,将锦盒打开。看清里面之物,卫福一愣。

为了讨卫悯这个祖父和家主的欢心,卫氏子弟自然都绞尽脑汁,使尽解数,送出的贺礼,一个比一个名贵。

但卫瑾瑜呈上的这只锦盒里,却是一件粗布麻衣,甚至阵脚堪称粗鄙的麻布衣裳。

第109章金错刀(十)

“卫瑾瑜!”

卫云昊第一个拍案而起:“祖父大寿你送来这么一件晦气又低劣的乞丐服,是何居心?”

其他子弟坐得远,原本不知那盒子里装的是何物听了这话,俱露出极大惊诧色。显然不敢相信,家主寿宴这般隆重的场合这位三房嫡孙敢做出如此惊世之举。

“他是不要命了么敢在家主面前如此放肆。”

“呵他不是一向如此放肆么,有什么稀奇的。”

“拿件破衣裳当贺礼,今日这小子怕是要倒大霉了……”

有的子弟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卫瑾瑜神色不变,依旧平静看向坐在主位后的卫悯,道:“祖父也认为这件‘贺仪’晦气低劣么?”

卫悯盯着那锦盒里的衣裳看了片刻缓缓抬目喜怒不辨看着这个骨子里写满桀骜不驯的孙儿道:“这是多年以前本辅在金陵乡间休养时穿过的一件旧衣,倒是难为你这么多年还保存着。”

卫云昊一愣不防那么一件破衣裳,竟真是有来历的。

他慌忙站起行礼请罪:“孙儿不知是祖父旧物一时出言不逊还请祖父宽宥孙儿莽撞。”

“无妨陈年旧物了。”

卫悯抬了下手示意卫云昊坐下。

卫云昊心知这是被卫瑾瑜不着痕迹摆了一道,暗暗捏拳坐了回去看向卫瑾瑜的眼神越发愤恨。

自他有记忆起,这位在朝中呼风唤雨位高权重的祖父,只因病去乡间休养过一次,说是乡间,其实是卫氏在金陵的旧宅。

他那时年纪小,因为没出过上京,又想讨祖父欢心,使尽解数的想跟着过去。可祖父到底没带任何子弟,包括卫云缙这个嫡长孙。

等祖父再从金陵归来,身边便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男童。

听说是他三叔和那位金尊玉贵的监国长公主的独子,也是卫氏行三的嫡孙,按齿序,他要称一声三弟。

因为三叔要调回上京任职,所以他这位三弟也要回卫府居住。

那是他头一回见识到什么是众星拱月。

从那之后,祖父眼里便只有那一个孙儿,不仅破例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还当着一众门客的面称赞那位三弟是“卫家宝树”,聪明过人,是上天赐予卫氏的珍宝。

而他这个嫡次孙,因为文章做得比不过那位三弟,彻底在祖父面前失了宠。卫氏子弟无论嫡庶,在步入仕途前,都统一在乌衣台开蒙学习,由卫氏本族大儒统一授课。

卫瑾瑜出现之前,他尚能与卫云缙争一争,得到祖父嘉奖,但卫瑾瑜出现之后,乌衣台上所有卫氏子弟都成了惊才绝艳的三房嫡孙的陪衬。祖父不仅当面训斥过卫云缙文章比不过一个稚子,也不止一次对他的文章表达过不满意。

所幸老天有眼,三房和那个众星捧月、出尽风头的三弟都未能春风得意太久。

三房败落后,那个小畜生便忤逆祖父意志,搬到宫中居住,几年后再回卫府受教,人还是那个人,却在祖父那里彻底失了宠,再不是当初那个人人上赶着奉承的监国长公主之子。祖父待其之苛刻无情,连他都觉得意外。

自然,与意外相比,他心头洋溢的更多是兴奋与激动。

风水轮流转,他终于能把那个不可一世的小畜生踩在脚下,把昔日受过的屈辱与冷落全部报复回来。祖父眼里,终于有了他的位置。

连卫氏其他子弟,也开始争抢着巴结讨好他这个嫡次孙。

思及此,卫云昊同规规矩矩端正坐在一旁的嫡长孙卫云缙道:“这小畜生今日特意把这件旧衣裳翻出来,莫非是打算让祖父看在昔日情分上,饶过他这些日子的胡作非为?他不是最有骨气么,如今竟也学会讨巧卖乖了。”

“大哥可要小心了,一旦让这小畜生再在祖父那里得了脸,大哥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地位与威严便功亏一篑了。这小畜生蛊惑人心的本事,大哥又不是没见识过,我早说过,让大哥拿出威严,好好给他些教训,大哥就是心慈手软,每回都不舍得下重手。就说那回他在祠堂里被祖父罚跪,见了大哥竟敢不行礼,大哥便应该直接吩咐掌嘴,竟只让人断了他一日的水食。”

卫云缙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卫云昊:“不过,这小畜生这阵子做了那么多忤逆不孝的事,今日竟然还敢回来,也真是勇气可嘉。”

卫悯不说话,众弟子自然也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即便是本辅旧衣,你今日特意送来,是何用意?”

一片沉寂中,卫悯终于再度开口,一双苍眸施施然盯着尚跪在地上的少年郎。

卫云昊能想到这件旧衣的来历,卫嵩自然也能想到。

卫瑾瑜尚未开口,卫嵩先站了起来,道:“他还能什么用意,不过是想讨巧卖乖,希望用这种方式让祖父心软,宽宥他这阵子的所作所为而已,如今整个上京谁不知道,卫氏出了个数典忘祖、忤逆不孝的小孽障,父亲千万莫要被他花言巧语所蛊惑。今日父亲若再饶过他,不正卫氏族法,卫氏真要沦为笑柄,被其他世家大族嘲笑了!”

“这话一点没错。”

立刻有人附和:“家主,从江南织造一案到大朝会再到姚氏一案,这小孽障公然站到皇帝那一边,与家主与卫氏作对,若不从严处置,首辅威严何存,卫氏颜面何在!”

“今日本辅生辰,不愿见血。”

卫悯道:“就按着老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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矩,自己到祠堂领罚去吧。”

卫瑾瑜却没动。

卫悯:“怎么,你不服气?”

卫瑾瑜一扯唇角。

“祖父不是问孙儿送这件旧衣的用意么。”

“孙儿用意有二,一是物归原主,庆祖父寿辰之喜,二是斩断前尘。”

在众弟子注目中,卫瑾瑜缓缓站了起来,乌眸直直望着前方,伸手摘掉了束发的白玉冠,掷于乌衣台漆黑如墨的地面,一字字清晰道:“从今日起,我卫瑾瑜,自请逐出卫氏。自今以后,我之生死荣辱,与卫氏再无半分关系。”

“我父之名已不在卫氏族谱之列,我孤草一蓬,也不敢妄攀卫氏高门。”

“自然也不敢再劳动首辅教训。”

伴着少年清亮如玉声音,那精致名贵象征着卫氏嫡系子弟身份的白玉冠也重重落于地面,碎成两半。

众人齐齐愣住,皆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那孤鹤一般卓然而立的少年郎。

世家嫡孙身份何其珍贵,便是庶孙在外也不是寻常人家子弟可比,何况卫氏还是上京第一大族。卫氏立族至今,还从未有过愿意自逐出族、主动放弃嫡孙身份的子弟。

此子是疯了么!

卫云缙和卫云昊也都惊得说不出话。

卫嵩不妨这一出,怒道:“你放肆,就算要出族,也是家主族老逐你出族,岂容你自逐!你当你是谁?”

卫瑾瑜轻蔑一笑:“白玉冠已碎,卫大人是要再给我打制一个么?”

“你——”

卫嵩被堵得说不出话。

“贺仪已经送到,下官告辞,就不打扰首辅与诸位雅兴了。”

说完,卫瑾瑜便转身越过众人,往乌衣台下走去。

少年郎素色绸袍在风中鼓荡,踽踽行过,决然消失在长阶之下。

台上,卫悯双目微阖默坐案后,面上波澜不显,扶案的手,却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父亲……”

卫嵩试探着唤了一声。

卫悯直接挥手拂落了满案酒器杯碗。

诸弟子吓得面色一白,齐齐起身跪落。

**

卫瑾瑜一个卫氏嫡孙自请逐出卫氏的消息很快在朝野间传开,京中世家子弟无不惊诧,虽然卫氏暂时落败,可人人都知树大根深的道理,卫氏二字,在上京依旧是不容忽视不容侵犯的存在。

只要卫悯这个首辅不倒,谁也无法预料,未来某一日,卫氏会不会卷土重来。

放弃世家嫡孙身份,便等于放弃了世子子弟能享受的所有特权与殊荣,在这个士庶之别犹如天隔的时代,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不可能做出这事儿。

可这位卫氏嫡孙偏偏就做了。

好在除了一位罪臣父亲,这位嫡孙还有一位尊贵的生母。

便是先帝最疼爱的长女,明睿长公主,也就是监国长公主。

事情发生的第二日,天盛帝便从宫中传出一道旨意,给这位外甥赐国姓萧,一应待遇等同皇子,向天下人表达了皇帝对这位舅父对这位身上流着一半皇室血脉的外甥的关怀。

监国长公主虽香消玉殒多年,但在百姓间声望极高,每年长公主忌辰,都会有百姓自发到皇陵祭拜。

皇帝此举,赢得了无数赞誉。

“他不在督查院?”

谢府,谢琅立在书案前,听了李崖禀报,不由皱眉。

“不在。”

李崖说着打听到的情况:“听说三公子告了假,同雍王一道到皇家猎场游猎去了,可能要到年底才回来。”

“没说哪个猎场?”

“没有,属下特意去公主府问了,那位桑总管也不知道,说一切都是雍王府的人安排的。”

等谢琅再次见到卫瑾瑜,已是在几日后的宫宴上。

除夕前夕,天盛帝在宫中设宴,大宴群臣,凡在京四品及以上官员,皆入宫赴宴。

谢琅坐在武官席中,看着卫瑾瑜与雍王等勋贵子弟宴饮。

卫瑾瑜言笑晏晏,来者不拒,其他官员也纷纷围了上去,朝他敬酒。

卫悯虽然称病,但卫云昊与卫云缙也在参宴之列,卫云昊没有料到,离开卫氏,卫瑾瑜非但没有落魄,反而越发春风得意了。满腹怨气无处可发,只能闷头灌了口酒。

李崖跪坐在一边为自家世子奉酒,道:“自从三公子被赐了国姓,与雍王走得更近了,上赶着去公主府巴结的官员也越来越多,这些官员,以后多半都会支持雍王。”

谢琅饮了口酒,站了起来。

李崖一惊:“世子去作甚。”

第110章金错刀(十一)

卫瑾瑜饮得有些多。

察觉到又有人过来如常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酒。

“冷酒伤身,少喝一些吧。”

一只手隔空伸来将他手中酒盏拿掉,换了一小碗解酒汤。

卫瑾瑜没有理会,还要去捞酒盏手腕被握住。

“怎么这么多汗?”

谢琅皱眉。

卫瑾瑜终于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张脸好脾气解释道:“上京的罗浮春最是暖身,喝了不出汗的酒,多半是劣酒。”

卫瑾瑜要抽出手,谢琅丝毫不肯松。

“再烈的酒,也不可能出这么多汗你生病了?”

“有病的人是你吧谢唯慎。”

卫瑾瑜低头用不解的语气问:“你抓着我的手作甚?”

这话一出周围官员包括雍王等人都看了过来。

“诸位大人评评理,他这算什么?是不是欺负人?”

卫瑾瑜故意拔高语调。

接着冷笑一声:“我知道世子是因为清鹤山庄被我抢了功劳不痛快可常言道,愿赌服输这是宫宴挟私报复当众欺侮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可是要被逐出殿去的。”

官员们不敢随便拉偏架只站在一边看热闹。

毕竟如今这两位一个比一个不好惹,且清鹤山庄的事也是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这位世子何等性情被人平白摆了一道,要报复回来实在也在情理之中。

雍王则干笑一声打圆场,道:“世子,瑾瑜有些喝醉了,你就别逼他喝了。本王与世子不醉不归如何?”

谢琅还未说话,游方走了过来。

“世子,王爷叫您过去。”

游方几乎是以警告的眼神看向谢琅,以及谢琅那只过于霸道的手,意思再明显不过。

谢琅只能暂时松了手。

起身之际,吩咐跟过来的李崖:“看着他,不许他再沾一滴酒。”

又与围在一边的一众官员道:“诸位想喝酒,待会儿都去我那里,谁要是再拉着他一道喝,明日我挨着去诸位府里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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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官员面面相觑。

不约而同想,这人也太嚣张太不讲道理了。

管天管地还管人喝酒。

宫宴这种场合,不喝酒还有什么意思。

这种混账事别人不好说,这位世子,一定是干得出来的。

这“拜访”二字到底有些分量,官员们匆匆告罪几句,便各自回席去了。

其他勋贵子弟见状,纷纷露出同情之色:“瑾瑜,你说你,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一个恶霸王。”

“大约是因为出门没看黄历吧。再说了,这世上谁还没几个仇人呢。”

卫瑾瑜若无其事捞起雍王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新酒,道:“来,诸位,咱们继续畅饮。”

“世子,那三公子岂是一般人,这事儿属下真看不住。”

李崖无奈回到坐席上,低声朝谢琅复命。

谢琅自然都看在眼里,迅速应付了几个围过来的武将,吩咐:“那你就去办另一件事。”

一刻后,天盛帝与太后一起出现在宴席上。

皇帝驾临是意料之中,太后一直深居宫中养病,突然出现,倒是令人意外。

太后一到,卫瑾瑜果然收敛许多,不再轻易碰酒。

察觉到有冰冷视线射来,谢琅抬头,愉悦挑了下唇角,举起酒盏,算是遥遥致意。

“本王敬世子一杯。”

赵王端着酒盏,来到了谢琅面前。

在赵王看来,他与雍王不对付,谢琅又刚被卫瑾瑜摆了一道,在争夺储位这件事上,他头一回如此有信心赢得北郡谢氏的支持。

谢氏虽说寒门出身,然坐拥北郡三十万大军,几乎掌控着大渊三分之一军事命脉,若能得到谢氏支持,再加上裴氏助力,皇位于他可谓囊中之物。

“本王新得了几匹好马,可惜眼拙,不会相看,世子若得空,能否来本王府中替本王掌掌眼?”

趁着喝酒的功夫,赵王旁敲侧击问。

但谢琅却说年关事多,怕不得空。

赵王不好强求,也知这事急不得,只能按下这个话题不提。

见谢琅视线总是若有若无看向斜对面,他冷哼一声,道:“世子别瞧这二人如今好得跟一家人似的,其实也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那卫瑾瑜岂是一般人,萧楚桓想从他手里得到好处,怕要用十倍百倍好处喂着。”

这话显然别有深意。

谢琅不着声色问:“怎么?他二人之间还有过节?”

赵王却讳莫如深一笑。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那时候年纪都小,倒也称不上过节。只是这两人如今竟能结成同盟,实在令人惊讶罢了。”

宴至一半,裴氏老太爷裴道闳到了。

裴道闳曾为先帝师,资历深厚,辈分也高,入殿后,皇帝直接免其大礼,并让人另准备了席案,直接摆在御案下首。

“太后娘娘也在,久闻太后娘娘抱病,不知凤体可好些了?”

裴道闳问。

太后徐徐一笑,道:“有劳国公挂念,哀家一切安好,只是不能与你裴国公比。”

“太后言重了,太后娘娘的威仪,老臣可是记忆犹新。”

叙过话,裴道闳施施然就坐。

宫人要上前奉酒,裴道闳却抬手止住,看向太后,道:“久闻太后娘娘酿酒技艺一绝,不知老臣是否有幸能喝到太后娘娘亲手调配的果酒?”

这话一出,殿中一静。

裴道闳地位虽超然,可宫宴之上,直接开口让太后为其调酒,也太倨傲无礼了些。

天盛帝和声开口:“国公若是想饮果酒,朕直接让御膳房准备便是。”

裴道闳道:“陛下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酿酒技艺,可是连先帝爷都称赞不已的。陛下毕竟不是太后娘娘亲子,应当也没有尝过太后所酿青梅酒罢。”

“先帝大皇子还未夭折时,可是出了名的贪酒。贪的就是那一口青梅酒。”

这不知勾起了皇帝什么记忆。

皇帝默了默,道:“国公此言差矣,朕与太后虽非亲生母子,太后待朕,却尤胜亲子。”

裴道闳抚须失笑。

“是老臣失言了,都怪那一口酒勾起了老臣腹中馋虫。”

太后自始至终维持着平和面孔,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年先帝召臣子们议事,哀家怕先帝过度操劳,经常调制果酒与先帝与众臣工喝。国公既想喝,哀家殿里恰好有一坛,直接让人取来与国公便是。”

太后抬手,吩咐宫人去取。

宫人很快将酒取来,要奉与裴道闳时,一道清亮声音忽响起:“我来给裴国公奉酒。”

卫瑾瑜直接自案后站了起来,在众官员注目中,来到裴道闳面前。

裴道闳眼睛轻轻一眯,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一个连自己祖宗都不认的小孽障。”

卫瑾瑜拎起酒坛。

不紧不慢倒了一盏酒出来。

道:“国公此言可大不敬啊,我姓卫,也姓萧,我祖宗之一,就是国公口中的先帝,也就是我的外祖。就算我身上只流着一半先帝血,那也是先帝血脉,国公可知,诋毁先帝血脉,该当何罪?”

少年郎眸光若寒冰,压在裴道闳脸上。

裴道闳面上青白交加,一时竟说不出话反驳。

半晌,一咬牙:“你当真以为,陛下赐你一个国姓,你就可以如此嚣张么!”

卫瑾瑜却大笑起来。

裴道闳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奚落过,不由恼怒问:“你笑什么?”

卫瑾瑜:“我笑国公无能狂怒的模样,当真滑稽。”

“你——”

裴道闳直接拍案而起,暴怒之下,高扬起手掌,就欲动手,可偏在这时,腿上忽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

裴道闳一个不稳,直接双膝一软,扑倒在地。

一个滑稽的狗啃屎姿势。

旁边宫人仆从立刻七手八脚将其扶起,当众出了这样的丑,裴道闳自然也没心情喝酒,直接拂袖而去。

宴会后,太后直接将卫瑾瑜叫到了清宁殿里。

太后问:“你袖中藏的是什么东西?”

卫瑾瑜道:“匕首。”

太后闭了下眼睛:“他不过是想在哀家面前抖一抖威风而已,你还打算当众捅他一刀不成!”

卫瑾瑜坦诚道:“他的血,还不配脏了孙儿的匕首。”

“你也知道他的血脏!”

太后稍松一口气,故意板下脸:“这老东西的脾性,哀家再了解不过,若论小肚鸡肠,天底下他排第一,无人敢排第二,你何苦非要在他跟前逞能。”

“这么多年哀家都忍过来了,岂差这一时。”

“眼下裴氏正煊赫,你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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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万一他挟私报复怎么办。”

卫瑾瑜道:“那最好不过。”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卫瑾瑜抬起头,道:“皇祖母放心,孙儿知错了,也不会再冲动行事了。”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孩子,咱们的仇,不在这一时。”

太后目光缓了些。

又道:“你近来是越发胡闹了,听说今日宫宴,与人喝了足足有十几大盏的酒。哀家若不过去,你是不是打算喝得烂醉如泥。”

卫瑾瑜便问:“我喝了多少酒,皇祖母如何知道?”

“你别管哀家怎么知道的,总之,以后不许再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今日天色已晚,就直接歇在清宁殿吧,哀家让穗禾给你煮些醒酒汤去。”

卫瑾瑜应是。

次日除夕,卫瑾瑜一早服侍太后吃过药,太后道:“今年你不必陪着哀家守夜,听说上京除夕夜,灯会最是热闹,你也出去看看去。”

太后的苦心,卫瑾瑜自然明白。

便点头,道:“孙儿遵命。”

新岁前后,官员有七日休沐假,出了宫,明棠问:“公子打算去何处瞧瞧?”

除夕的灯会,一般白日就开始布置了。

卫瑾瑜却道:“去督查院吧。”

“督查院?”

明棠疑是听错。

卫瑾瑜点头。

他其实不爱这些热闹,答应出来自己过年,也不过是为了让外祖母放心而已。

和看灯会相比,他更喜欢看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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