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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莲花一身正义! 飞樱 69980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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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1章【主世界梦中身】65

玄舒的长睫微微颤了颤。

他闭了一下双眼,再睁开时,黑眸里已经带上了一股冷然感。

“为何如此断言?”他轻声反问道。

谢琇眨了眨眼,有点想笑。

……虽然这么做可能有点冒犯,但她就是循着自己的心意,真的笑了出来。

“国师大人莫不是一时魔障了?”她笑着,轻飘飘地问道。

“国师……是大护国寺的高僧,本宫若梦里出现国师,该是多么……世所难容的行为?”

她刻意强调了“高僧”、“本宫”、“世所难容”这几个关键词,果然见玄舒沉默了下来。

很好,你那颗过热的脑壳也该降降温了——这可不是从前那个小世界,本宫再也不用为了世界和平而忍耐你了!

谢琇暗自在心底给自己比了个V字。

但倘若玄舒是这种如此轻易就放弃的人,他上一世也就做不出为了重新见到“阿九”而拖着整个世界去祭天的疯狂事情了。

他敛下眉眼,身上一股沉郁的气势呼啸而来。

“种前世因,得后世果。”他平静地说道,“俗人之见,不值一提。”

谢琇:“……”

拳头硬了。但又不知为何,觉得这的确是玄舒能说得出来的话。

他在“三生事”那个小世界里拒绝“阿九”,其实也不是因为什么世人的异样眼光。

“阿九”与他同行多时,要说异样的眼光和议论,早就不知道有过多少了。

“阿九”本就是合欢宗女修,百无禁忌,自然不会在乎。但玄舒身为佛子,居然也从来没有一次拒绝她是因为“我是僧人,不应与女子同行,恐受世人诟病”这种理由。

谢琇那时候本来以为,他不用那样的理由,是因为他是佛子,佛法高深,在他眼里,“阿九”不过是红粉骷髅,而其他世人麻木空洞,如木雕泥塑;无论是红粉骷髅、还是木雕泥塑,在他心中并无分别,同行与否,是生或死,都不会映入他的眼中。

但现在仔细想来,那时的他拒绝,从来都是因为,他以为“阿九”是他追求大道上的阻碍。

而最后当他感觉到“大道”二字,不过是他自我束缚的借口,他便以“大道”为魔障,索性一道摒弃。

假如只凭“佛子”二字,就认为玄舒和那些典型悲天悯人、甚至甘愿以身饲虎的得道高僧一样,那就大错特错了。

谢琇垂下眼帘,慢慢又坐了回去。

她懒得再与他多做口舌之争,冷冷道:“本宫心忧之事甚多,因此夜来梦境也多。但这其中,国师大人并不牵涉在内。”

她骤然抬眼,目光炯炯,直视着面前的玄舒,一字一字道:

“我心中并无一刻念及过你,自然梦中也不会见到你。”

玄舒右手五指倏然收紧,手背上绽起了青筋,看起来竟似要将那串十八子佛珠生生捏碎。

他的气息也陡然沉重起来,身上绽出一股可怕的气势。那一瞬间,若是心神稍微脆弱之人在场,或许会产生某种错觉——

夙有慧根、生具佛性的国师,这一瞬身后几乎要浮现起的巨大黑影,竟然不似菩萨或佛像,而是——

张牙舞爪,肢体狰狞,须发皆散的某种……魔物。

可是那张白皙俊美的脸上却没有类似的神情,玄舒只是忍耐似的蹙了蹙眉。

不得不说,他的骨相极为优越,即使是这种僧人的造型,也难掩他五官的俊美。

他不言不笑时,便有种庄严感;而他说话时,眉眼间骤然染上了一层神采,又似莲台上的神佛,足以光耀世间。

但此刻,他微微蹙着眉,便陡然生出一段万丈烟雨来,仿若江心雾雨濛濛,一叶小舟飘荡于水中,却辨不清方向,不知去路一般。

“我……我只是想寻回那些,被我遗忘了的记忆。”他低声道。

“我已试过了所有的方法,奈何只能于梦中拼凑那些零碎的残片。而那些零碎的画面中,很多……都有你。”

他的声线本来清冷,但此刻染上了几分黯然之意,便添了一点磁性。

“我并不能接受浑浑噩噩度此一生的命运。因此,我只能来寻求你的帮助——”

他又迈开几步,直到她的桌案之前,方才站定,隔着一张铺满各种奏折文书的长案,与她视线交错。

他们彼此对视了许久,谁都没有率先移开眼神。

并非相互角力,只是——

她的眼神是平静的,毫无波澜的,听了他真诚的剖白,也并不能在她眼中激起同情或怜悯的余波。她注视着他,犹如注视着徒劳下拜、向神佛祈求幸运的红尘苍生。

但她好像并无一丝施舍善念于他的意愿。

而他——

他不得不放软了身段,温声祈求。

因为他骨子里何等聪明高傲,他不能接受自己也是被命运蒙蔽的众生之一。

因此他不择手段,也想要知道那被命运抹去的往昔。

“……阿九。”

他终于下了决定,冒险这么唤道。

在他的梦里,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用这个称呼去唤她。

她有时会回应,有时不会。但无论如何,他确信,他那些缺失的记忆中,“阿九”就是指代她的称呼,不可能有别人。

他紧紧盯着她的双眸,期待着那双如火一般明亮的眸子里,因为这个称呼的出现,而产生一丝波光。那样就证明她的确也是记得一些从前的记忆的,至少也记得这个称呼。

可是,他只是看到她微微一凛,随即轻轻嗤笑了一声。

“你在心里这么叫我?”她轻飘飘地反问道。

“国师大人以前也从不曾表现出任何对我的偏爱,没想到心里却还给我想了个……别称。”

她跳过了一系列容易引起误解的字眼,最终选择了这个词。

“可真是……好笑。”她说。

玄舒不肯放弃。他对于她的那些嘲讽也全无其它感觉,既不曾觉得被刺伤,更不曾觉得被侮辱。

他是一个只要达到他想要的结果,中途所经历的一切都可以全不算什么的人。

“阿九,”他又唤了她一遍。

“……你就是阿九。我梦里是这么告诉我的,我相信我没有梦错。”

谢琇:“……”

她开始有一点不耐了。

“我对你说的那些事全无印象,帮不了你。”她简单粗暴地回答他。

玄舒也察觉到了她的这种情绪变化。他垂目,右手大拇指又开始一颗一颗地拨动那串十八子佛珠。

在那串佛珠几乎被拨动了一周之后,他方才抬起头来,凝视着她。

“你想要什么?”他问道,“我可以帮你。作为交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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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帮我找出剩余的那一多半记忆。”

谢琇:“……我想要什么,我自然会自己去得到。至于帮你找出什么剩余的记忆,抱歉,我并没有这样的神通。”

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但他们两人心里都明白,他是不会这样就放弃的。

他皱着眉望她,许久之后,长长呼出一口气,并不理会她所释出的强烈厌倦感,反而半伸出右手,将五指虚虚张开。

那串十八子佛珠就横搭在他的虎口处,自虎口斜斜横过整个手背,另一端落在他腕骨外侧,衬着那块略微凸起的骨头,更加显出他的手指修长,骨相优越。

他的五指伸开,又微微往回收了一下,手指颤动,像是想要在虚空之中捉住什么似的,但却最终什么都未能抓住。

他低声说:“无妨。至少今夜,我已经证明了一件事。”

谢琇很想问一句“何事?”,但又担心他会就此延长他试探自己的时间,因而绷住了神情,一言未发。

玄舒没有听到她的回应,也不愠不恼,反而兀自轻声一笑。

“你我前世,定然是相识过一场的。”

谢琇:“……”

玄舒直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纵是兰因絮果,也须得前事后因瞧个分明。……这就是我的想法。”

谢琇倚坐在身后的圈椅中,右肘支在扶手上,右手按着眉心,一瞬间忽然极为厌倦眼前的这一切。

因为这个人所追寻的一切,对她而言全无意义。

或许当他获得了全部的记忆之后,也将出于强烈的愧疚之心而甘愿为她所驱使;但她并不想要驱使他,也不想要利用他。

她根本不想跟他再扯上什么关系,因为他是最不可控的那一个人。

他身为“国师”,还不知道身负多少她不了解的神通。倘若他因为她青睐于旁人,而生嫉妒心的话,那么他就只会破坏她计划的大事。

他可是能疯到拖着气运男女主和当世大能一起祭天的!他不要命也就罢了,他还不顾惜旁人的性命!

谢琇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她的符箓术与他的佛法比起来,哪一种会占上风。

倘若他继续执着于此,他们之间,迟早会有一天要对上的。

因为她不会青睐于他,也不会给他一丝一毫她的偏爱。

她不是圣母,没有原谅伤人者的高尚情操。

倘若一切都止于上一世的结尾,她潇洒抽身离去,徒留他一人徜徉于荒野之中,怀抱着一个虚假的希望——那么就还有再见时,彼此客客气气问个好、再友善道别的余地。

但他如今却执意要去寻回全部那些不好的记忆。

那就休怪她将来有一天,会翻脸无情了。

“随你。”她冷冰冰地答道,但随即一睁双眼,明亮的眼瞳被她按揉着前额的右手所遮挡,只从分开的指缝间能窥得一二瞳中毫无波澜的寒光。

“但别妨碍我。否则……我是不会留什么余地的。”

第462章【主世界梦中身】66

几日之后,会试正式发榜。

都祭酒家的大公子都瑾,本就是会元的大热候选人之一,此次也当之无愧地名列榜首。

但谢琇关注的并不是这个。

都怀玉自有三鼎甲之才,是天降文曲星入世历劫,这是她早就知道的。

更何况,都瑾还是谢太后的表兄,与谢太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都家于谢太后还有抚育之情,这么深重的情分,不是任何人可以打消的。

所以,那些想要影响会试结果的魑魅魍魉,再不济,也不会把主意打到这上头。最多,也只是制造一些舆论,说都瑾高中榜首,或许是下头那些臣子为了讨好谢太后,所以故意取中他的。

但是,都瑾的试卷应该也完全经得起考验。所以这些谣言,也只不过是往白衣之上泼些脏水,让人恶心一二,却无法真正撼动都家或谢太后。

他们真正要动手脚的,应该是在一些边边角角之处。

譬如底下的一些人中榜名次过高,或是学识匮乏之人反而中了榜,之类。

而且,谢琇还想到了另外的一件事。

有想要逢迎谢太后的人,也就一定有想要把谢太后从这个重要位置上拉下来的人。

并不是说要废黜她的太后尊位,只是……让她无法插手朝政。

而那些人,一定会在此时出手。

一来可以打击政敌——尤其是相关的会试官那些人;二来,若是此次会试舞弊牵涉范围过大,都瑾这个会元也会受到影响,还可以浑水摸鱼,往他身上泼点污水。

万一朝廷迫于无奈,下令会试结果作废或重新排榜,又或者更极端的情形,是一概押后数年不得参考——的话,都瑾身上的污名,也迟早会影响到与他关系密切的谢太后。

若是能令她颜面无光、羞愧而退,岂不是两全其美?

谢琇:确实是好谋算。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她没有道德,因此根本不会被他们道德绑架。

一切都按照她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发榜十天之内,京城流言四起。

谢琇心中有数,顺势推迟了殿试日期,借小皇帝的口吻言明“今科榜单公布后,朕闻颇有流言不满中榜者,为示公平,殿试推迟,先行着摄政王李重云、吏部尚书李苍永、刑部尚书郑啸三人主持调查个中隐情”。

谢琇:没错,NPC还都是从前小世界里的老熟人。这位编剧大人未免也太省事了叭!

她借着小皇帝之口一出手,其他人便也坐不住了。

第二日,便有御史当朝上奏,禀明“本次会试确有舞弊之行为,中试之琢城举子姜北海朱墨不符,且学识有瑕,不应名列榜单之内,群情激愤;若朝廷不着实查办,恐将无法平息坊间舆论”。

谢琇翻着奏折,轻轻一挑眉。

琢城?

琢城靠海,多出豪富之海商,这些大商人也愿意资助本地举子。倘若能拿钱开路,买通会试官,多多安插一些本地举子在朝为官的话,到时候官商勾结,共同牟利,也不是甚么问题。

若说她还有什么满意这个剧本的地方,那就是——谋略部分委实是简单模式。

虽然说真实的商战说不定就是互抢公章、彼此浇死对家的发财树这一类小儿科模式,但自己真的轮到一个简单模式的剧本,总比“燕山雪”那种前朝后宫无一处不烧脑的小世界,要好一百倍。

今日也是照例佩服那个小世界的最终胜利者崔女士的一天呢!

谢琇直接在折子上批了“即命摄政王、李苍永、郑啸三人查办此事”,便直接把折子传回了李重云手里。

有人干活更好,她又何苦事必躬亲?

在剧本里,这里的科举为了杜绝舞弊,甚至在考生交卷后,派专人以朱笔重新誊抄试卷,以免考官认出某个特定考生的字迹,给对方大开方便之门。负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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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的考官,阅卷时看的是朱卷,而非考生上交的原始墨卷。

所以御史弹劾这位中试举子姜北海“朱墨不符”,问题就很大了。

这其中说不定能牵涉一大批人,从负责誊抄朱卷的最底层笔吏,再到同考官、主考官,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问题,几乎是一句话扫荡了整整一群人。

虽然她一方面要让李重云出面去调查此事,但她另一方面也要自己掌握真相。

于是,夜行衣版的谢太后再度登场。

这种风口浪尖上,她自然不方便再以省亲为名,公开回到都府。但长宵神出鬼没,她平时深居宫中,也不方便主动出面联络,因此一直以来竟然都算是长宵单方面来与她联系。

如有什么发现,或者他那天心情好,便起意来宫中找她说上一两句——反正他真以神识出现的话,世间除了她,大概也无人能够发觉。

但像现在这样,她想找他的时候,就有一点不方便了。

也只有这种时刻,她有点感叹都家真是后继无人。

都老太爷已经告老在家颐养天年,都瑾的父亲都大老爷没甚出色的本事,完全是靠着自家抚养过她这位监国太后的恩情,又因为谢太后的本家已经全灭,甚至找不出一个人选可以封承恩公,这才让都大老爷捡漏,获封了一个沐恩侯的爵位。否则的话,以他本来的那个从五品的边角官儿,甚至都到不了谢太后的面前。

再说都瑾与长宵至今还保持着一体双魂之事,兹事体大,即使是沐恩侯夫妻二人,谢琇也向他们封锁了消息,只说当初已经驱邪成功,大表兄已圆满康复;就更不可能通过他们去传唤长宵了。

所以她只能自力更生,夜中逾墙走。

幸好这个游戏没有封掉她以前自带的那些技能,否则的话,她就得多费些心思才能偷溜出宫了。

谢琇避开那些巡视的禁卫,拿出自己轻功的最高水平,几起几落之后,就到了沐恩侯府。

还得感谢沐恩侯府的位置绝佳,距离宫城也并不怎么远。

谢琇要避开侯府巡夜的侍卫就更是轻而易举之事了,她很快找到了都瑾所居的院落。

意外的是,书房里还亮着灯。

难道是都瑾本人,为了那场遥遥无期被推迟的殿试继续刻苦复习中?

谢琇心下微动。

……而且,书房的支摘窗居然是半开的!

谢琇略一停顿,思考了一下都瑾书房的支摘窗结构,确认是可以完全向上打开的,就闪身直奔窗下,一抬手就抽起了架着窗扇的那根支杆,将窗扇向上顶起——

几乎与此同时,窗内忽而激射出一道白光!

谢琇的身体反应得比大脑还快,就势向右一闪,那道白光便掠过她身侧,打在了庭院里的一棵桂树的树干上,发出小小的“啪”的一声。

树冠一阵簌簌作响,有树叶纷纷而落。

谢琇心念一动,顺手摘下那根支杆,就往窗内一送。

不,与其说是“一送”,不如说是“直刺”。

窗内那人侧身一抬手,架住了那根支杆,就要劈手用力将之夺下。

但就在这一个来回之间,谢琇已经探清楚了窗内之人究竟是谁。

她低喝道:“长宵!”

握住支杆另一端的那只手倏然一顿,加诸于支杆上的那股抢夺的力道也消失了。

片刻之后,因为失去了支撑而重新半垂下的支摘窗陡然“砰”的一声,向上抬起。

谢琇抬起眼来,一眼就看到站在窗旁,伸手抬起窗扇,一脸似笑非笑的——长宵。

虽然用的还是都瑾的那张脸,但这种笑容,是不太可能出现在温润如玉的都怀玉脸上的。

会这么笑的人,只有昔日的那个祸神长宵。

“真是稀客呀,稀客——”他拖长声音,用一种类似咏叹的调子说道。

谢琇:“……”

她松了手,放开那根支杆,拉下蒙面的黑巾,隔着一扇窗,与长宵相视。

窗外夜空中,月色如水,清辉洒满窗前庭院。

“怎么今夜,谢大姑娘倒是有此兴致,造访我这偏僻小院呢?”他依然拿腔拿调似的说着,语调里好像还带上了几分刻意为之的怨怼。

他的戏真是随时说演就演,往往是戏台还未搭就,他却已戏瘾大发。

谢琇在心底感叹一句,面上却纹丝不动,道:“自是为会试舞弊一案而来。”

长宵挑了挑眉,视线在她身上慢慢地逡巡而过。几息之后,他侧身让开窗下的一片空地,问道:“那么,你不进来说话吗?”

谢琇略微尴尬了一下。

她倒不是不能走窗子,但是……在他注视之下钻窗子,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卖弄身手之嫌的。

她轻咳一声,道:“……我还是走正门吧。”

长宵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下意识用另一只手的手背微遮了一下唇角,却遮不住他满脸的笑意。

“咦,原来谢大姑娘也记得某这书房,有一道正门嘛?”

谢琇:“……”

啊,多时不见,怎地他还学会了阴阳怪气的本事?

他今天无论是称呼她、还是自称,听上去都古怪得紧,不像是睥睨一切的祸神长宵习惯用的风格。

他从前倒也不是没有用过这种风格说话。

谢琇还记得当她以自己的血在他后背上绘下“锁妖符”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用各种各样的敬称来称呼她,比如“主人”、“十二小姐”之类的;而用各种各样的谦称来自我称呼,比如“在下”、“某”,有某些时候还会自称为“奴”——

比如“主人,奴侍奉得好吗?”——哦,那副拿腔拿调的口吻跟今夜一般无二。

当然,那些时刻都不太适合在此刻回忆。

第463章【主世界梦中身】67

谢琇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不必与他在这里做口舌之争。

她足尖一旋,转向房门的方向,大步流星走了过去,并不理会他的挑衅。

长宵倒是也没有继续生气,而是在她身后轻笑了一声,随即放下了那扇支摘窗,谨慎地将它完全关紧了。

谢琇推门而入,正好看到他将那根支杆放下。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半倚在窗口,转过头来,身姿有种说不出的潇洒写意。

谢琇怀疑他摆出这么好看的POSE,是故意给她看的。因为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不过,在这个剧本里,似乎还算是第一次。

但现在不是欣赏美男的好时候。

谢琇无心观赏,单刀直入。

“御史已上奏,弹劾会试考官上下连通,共同舞弊。”她冷声道,“关键人物,就是琢城举子姜北海。”

长宵闻言,意味不明地抬眼望过来。

谢琇道:“你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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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掌握了什么证据?”

长宵垂下眼,但在那个动作之前,她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眼眸中有精光一闪而过。

“姜北海?”他不屑地撇唇笑了一下。

“那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颗弃子,一只蝼蚁……而已。”

谢琇的眉心微微一动。

“你的意思是……此次舞弊的举子,不止他一人?还是说——”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长宵的一声轻笑打断了。

“只要对照全部墨卷与朱卷,自有分晓。”他说。

“但你要伤脑筋的不是这个。”

谢琇:“……为何这么说?”

长宵道:“虽然本座懒得去管你们人间朝廷勾心斗角之事,也知道现今朝廷三分,太后、摄政王与辅政大臣,各有胜负。”

谢琇并不惊讶。

这种事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他还应该知道,太后与摄政王之间,一会儿相斗,一会儿又联手,立场灵活得很。

果然,长宵冷笑道:“我还听闻,你与朝臣中那些老顽固极度不合,他们憎怨你牝鸡司晨,挟持幼帝,干预朝政,可谓是没有任何调和的可能性……而摄政王就在其中左右逢源,可滋润得紧哪。”

谢琇:“……朝政嘛,不过如此。”

她尽量轻描淡写。

没必要向他抱怨这些。反正他除了“把不服你的统统都宰了!”之外,也不会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这个游戏归根结底只是一个乙游。谁见过一个乙游杀得血流成河,一口气就把位高权重的NPC灭掉十个八个?

但长宵并不肯放过这一点。

他用眼睛冷冷夹她一眼,道:“你眼下听了那位昭王的花言巧语,又同意与他结盟了吗。”

谢琇:“……只是借他的手,办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情。”

长宵笑了一声。

“啧。”他发出一声像是带着讽刺、又好像有些不耐的声音。

“那么本座要告诉你的秘密,岂不是会坏了你的事?”

谢琇一怔。

“你是说……你要告诉我什么关于摄政王的坏消息不成?”她有点惊异地反问道。

李重云虽然心机深重,但也不至于去操纵会试吧?!

换句话说,他能下得了狠手,但却不会行龌龊之举。

……这是一位小世界男主最基本的必备素养!

长宵并不正面回答她,反而问道:“你可知,那个甚么……吏部尚书,是谁的人?”

谢琇惊讶,“李苍永?”

按这个剧本里的人设来说,李苍永五十几岁,年龄既没有老到足以迈入那群老顽固之流,又没有年轻到乐意向太后靠拢、以谋取更多利益的地步。

由这样一个人来担任吏部尚书,也是当初多方角力,权衡之下的结果。

他在明面上与哪一派都没有很深的牵连,而且他也只是刚巧姓李而已,与宗室的那个“李”八竿子打不着;又因为他只有一子一女,姻亲只有三家,一家是御史、一家只是个外放的知府,岳丈家是个没落勋贵,细究起来身上贴的派系标签可能还没有她这个谢太后多,所以才得以上位,担任至关紧要的吏部天官一职。

可是长宵今天先提起摄政王李重云,再提起吏部天官李苍永,这决不可能只是闲聊。

谢琇愕然道:“难道他们两人竟然暗地里勾连到了一起?”

长宵哼笑。

“你还以为你那……呃,‘小叔子’?你们凡人是这么称呼的吧?——是什么良善好人呢?”他讽刺似的说道。

“他可是个野心家……一方面在你面前哀哀乞怜,表现出一副求而不得的痛苦模样,骗你心软,同意与他结盟,给他些好处……回过头来,就能抛出更多好处,把这个那个要臣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谢琇:“……”

她实则并没有多少惊讶的意思,心想这些正值壮年、位置紧要的大臣们,若是要选择一方靠拢的话,摄政王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老顽固们在高位上呆得久了,牢牢把住不肯放权,又老当益壮,也不知道他们还能活多久,总之看起来短期内是不肯告老让出位置的。若是真投到他们门下,上升空间很小。

而投向谢太后,虽然可能收益会更大,但相应的,风险也会更大。

小皇帝迟早有一天会亲政,她这个谢太后如今也不过是靠着平衡之术来驾驭不同派系,一下子与摄政王翻脸、把他手底下的户部从上到下清洗了一遍;一下子又与摄政王结盟,温言软语也不过是为了拿着情分互相要挟对方合作的方式……如此而已。

而摄政王虽然也总有一天会卸下“摄政王”这个头衔,但他依然是昭王,是实权亲王,上朝也有资格站在第一位,仍然可以手握大权。小皇帝即使亲政,也不免还要为他掣肘。

李苍永暗中倒向摄政王,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不过,这样一来,会试舞弊一案的查处,说不定就会扫倒一大片……

谢琇原本只是想简单粗暴地把舞弊之人找出来,该流放的流放、该革职的革职,该剥夺功名的剥夺功名,处罚了有罪之人,再确保都瑾不被牵涉其中而已。

但是现在,听长宵的语气,他恐怕深挖到了水面之下、泥沼之中的一连串大鱼。

接下来,拔出萝卜带出泥,只怕沿着藤蔓和缨子,能提溜出一大串人来。

刑部和大理寺的监狱恐怕要人满为患了……

谢琇还没思考完毕此事要如何操作、如何了局,长宵在一旁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或许是以为自己揭露的事实打击到了一贯自信满满的她,让她沉默良久也毫无办法,于是他那股因为发现了惊天大秘密而趾高气昂的气焰,蓦地下降了许多,还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一弹她的前额。

谢琇:“……喂!”

别以为人间的太后就不是天潢贵胄啊!

长宵傲慢地说道:“本座不叫‘喂’。而且本座帮了你这么多,你难道不应该好声好气地对本座说话吗?”

谢琇一阵无语,只得放柔了一点声调。“……好,那你先告诉我,你都查到了一些什么?”

长宵要的就是她这种和颜悦色的态度,闻言也不多要价,干脆利落地说道:

“那个姜北海走的的确是你要拿下的那个邢老头儿的门路。他家中不知是何来头,出手极为豪阔。那个邢老头儿一开始并没有立刻答应,但他家中应是许了一整条海商的路子给邢老头儿做后盾,那老头儿手底下依附他的门生、小官、手下也一大堆,没点来钱的路子,也养不起这么多人,所以双方一拍即合。”

谢琇:……!

很好,从科举舞弊直接牵出官商勾结,邢元渡的生命可以开始倒计时了。

虽然这个游戏归根结底算是一个乙游,但能在乙游里打出这种事业线,也不枉费她进来玩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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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指一算,高韶瑛和李重云两人算是户部积弊案那条线的,而李重云、都瑾与长宵则是会试舞弊案这条线的——哦,根据长宵的调查结果,看起来李重云也能牵涉到这条线上;盛应弦则更有排面,他一个人就独占了一整条朔方藩镇割据线!

综上所述,攻略男主的进程,就是她谢太后治理国政、排除异己(?)、解决难题的事业线进程啊!

这个剧本竟然完美迎合了那些事业心与攻略心俱强的尊贵VIP们!难怪会被选为试玩版就上线的剧本!

谢琇精神一振。

“那就从这里下手,先把邢元渡那老儿一党解决掉再说!”

长宵见她忽然战意十足,不由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他忽而挨近过来,还故意单手立起,挡在唇边,像是要鬼鬼祟祟地跟她说些见不得人的悄悄话似的。

谢琇:?

长宵轻声在她耳畔说道:“我本以为你是为了给你那位好表哥解决命中大劫,才如此拼命的……但你似乎并非如此。”

谢琇:“……你说什么?”

长宵轻轻地笑了。

“你说,假如你那位好表哥知道你不过是为了在朝中排除异己,才愉快地利用了他这一场劫数作为动手的机会——他会怎么想?”

谢琇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差一点猛地转头向他狠狠地翻个白眼。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自己的心脏,看别人的什么都脏!

还有,贴那么近做什么?以为我震惊之下,猛地一转头要反驳,就能撞到你脸上,至少骗个颊吻吗?!

……这些都是老套路了!本宫八百年前就不会上当了!如果本宫上当,那也是本宫心甘情愿故意上套!可是眼下本宫并不乐意!

谢琇梗着脖子一动不动,语气也硬梆梆的。

“我并无此意。想必表哥也一定能明白我。”

长宵见她并不上钩,也不失望,长叹了一声,语调中半带笑意。

“既是如此,你怎么不敢转过脸来看我一眼呢?”

他吹拂在她颊侧的气息愈发接近了一些。

“难道是……你不敢看到这张属于你那好表哥的脸?因为……你心虚?”

第464章【主世界梦中身】68

谢琇简直有点啼笑皆非。

“我有什么可心虚的!我懒得看你,是因为——”

她刚想直白粗暴地说实话,就感觉到两颊被人用手一捏,成功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那人的手很大,手指白皙修长,从侧面轻轻捏住她双颊,大拇指按在右颊上、其它四指则按在左颊上,往中间一收,就把她捏得嘴唇不由自主向前嘟起——

谢琇:!!!

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我杀长宵!

她几乎是立刻就火冲头顶,仿佛浑身都涌上了无限的力量,马上就能把这个大妖鬼立毙当场!

她猛地一甩头,扭头就怒吼道:“长宵你是不是活得不耐——”

“不耐烦了”的后两个字还没能从她口中吐出,她就觉得眼前一花。

下一刻,她只感觉自己的下巴连同脸颊被人捏住并抬起,几乎是不由她自己控制地向前倾身——

双唇上随即贴过来两片略凉的薄唇。

谢琇:!

和从前印象里有所不同,长宵吻得慢条斯理。

他好像吻得也不太认真,甚至还吻着吻着,就贴着她的唇上,笑了起来,咻咻的鼻息扑在她脸上。

可是当谢琇有一点恼羞成怒,想要往后撤身的时候,他却又捏住她的下颌不放她走。

他的舌尖懒洋洋地探过来,不怎么使用技巧,只是像猫儿晒太阳时偶尔惬意地扫一扫尾巴那样,愉快地在她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荡几下,又停下来,只是在单纯地享受着彼此的嘴唇相贴的这种感觉。

他也好像并不想勾挑起她的兴致来,或与她更进一步;反而是这种青涩少年一般单纯的唇贴唇,就能引起他的兴趣,让他研究好久。

谢琇:“……”

长宵研究的兴致高涨,右手捏着她下颌,左臂也在不知不觉间绕过她的腰,牢牢把住她的身躯,让她一时间竟然无处可退。

谢琇不得不用舌尖把他的舌推开,含含混混地说道:“……现在是做这个的好时候吗——”

长宵也不生气,倒是重新又凑上来,试着用牙齿轻轻咬一咬她的唇,并不咬痛她,只是在她唇上磨一磨牙。

谢琇:“……你是甚么野兽变的吗!”

怎么还把她当作磨牙棒咬上了!

长宵嗤嗤地从喉间笑出来。

“你看……这件事,我也不太懂……”他悠悠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更懂一些,还打算好好和你学习……”

谢琇怒道:“你要懂这个做什么?”

长宵对她的怒火视而不见,在她的唇上磨蹭到心满意足之后,才回答她:“我看你们凡人,似乎都对这种事十分热衷……所以才想学一学看,这种事有何魔力?”

谢琇:“……”

谁热衷了!你这个大妖怪别胡说八道啊!!

她故意说:“这也没什么有趣的,你还是不要学了。”

长宵却兴致勃勃地扬扬眉,刚刚本来因为说话而撤开的脸,又再度贴近过来,说话时唇齿间呼出的气息,热热地吹拂在她脸上,惹得她感觉有点痒。

不知他之前吃了什么,唇齿间仿佛带着一点清冽的气息;整个人靠过来的时候,身上仿佛还有一点似有若无的果香。

这大概是他与真正的都瑾不同的地方。

都瑾喜欢的熏香味道是清冷的木香。但自从他开蒙读书之后,因为总是挑灯夜读、十分勤奋,所以为了提神之故,常常喝茶,所以当他衣上的熏香不明显的时候,那股茶叶香气就会盖过熏香的气息,混合了一缕墨香,同样也很好闻。

可是长宵就不一样了。上辈子是大妖鬼,这辈子是战神,都是让他握起笔杆子的话,恐怕会比握起刀剑还要为难十倍。所以他身上很少会有墨香、也没有那么浓烈的茶香,反而总是因为他喜欢啃果子这个两世如一的习惯,身上经常带着一点果香。

当然,他上一世更沉迷于精准扮演“都怀玉”这个角色,也因为大妖鬼的原身设定,经常在夜半出去做坏事,身上常有些隐隐的血腥之气,所以更注重以熏香来遮住那些不该有的气味,还会不时地在她面前表演一个迎风咳血,以力证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是有正当来头的。

因此,他上一世并不像如今这样,贴近过来的时候,仿佛带着一丝甜腻的香果味道。

……今晚,他大概是在哪里吃了蜜瓜,舌尖上还带着一丝丝甜蜜的清香,探进来勾勾缠缠,好奇又不失分寸,探究而微含渴欲。

“我……帮你打探了这么多消息,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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酬谢我?”他低声问道。

谢琇实在不想失去风度,但她确实有一点忍无可忍。

她伸手“啪”地一下,将长宵握住她下颌的那只手打掉,甩了一下头。

“你不是刚刚自己已经来索取过报酬了吗?”她反问,并瞪了他一眼。

长宵夸张地“嘶”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她真的打痛了他的手一样。

“可我要提供给你的情报,又不止这一件……”他抱怨似的说道。

她好像不甚待见他,他也不愠不恼,就势从身后这么环抱着她,下巴放在她肩头上,正巧足够让他轻而易举地把嘴唇凑近她耳畔。

“你那位情深似海的小叔子啊,私底下小动作可也不少呢——你不想趁此机会,连他也一并拿下吗?”他带着一点煽动的意味,在她耳旁低语道。

谢琇:“……水至清则无鱼。”

长宵一次挑拨不成,倒也不失望,用嘴唇摩挲着她的耳廓,又含含混混地说道:

“那……你只打算拿掉姓邢的那老儿一条线吗?”他蛊惑似的柔声问道。

“你想拿掉谁?说说看,说不定我这里就有些证据正好用得上……”

谢琇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感觉头有点痛了。

“……你这样干涉凡间的朝政,没事吗?”她直白地问道。

“你是来消弭因果的,不是来掀起新的一轮腥风血雨的……若是过多地介入了朝政,反而不美。”

谢琇也是经历过好些仙侠小世界的人了,其中天道的法则或天庭的规条也都大同小异,做多错多,贸然出手干涉了过多的凡间事,总是得在其它的地方找补回来才行。

这也是为什么长宵可用神识监视京城中发生的一切,谢琇却只要求他去监视特定的某些人选。

她也担心他沾染更多不必要的因果,到时候轻则渡劫失败,重则触怒天道,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结局。

可长宵此人一贯在这些地方没心没肺,压根不会在意什么劳什子的天道法则。

他即使知道那些规则里不容许他过多涉入凡间事,但他也会随心所欲地行事,为了一己之私或一时之快而出手。

他就是这样的人。

否则的话,他前世也就不可能在被封了个“祸神”的头衔之后还不安分守己,循规蹈矩行事,以至于后来被投入了九幽深狱,不得不以神识逃脱下界了。

果然,长宵表现得可比她不在乎多了。

他笑了一声,满不在意地说:“若是又多添了甚么因果,那就在下界再多呆上一阵子好啦。横竖最近三界安稳,也没什么用到我这个战神的地方,我在哪里呆着不是呆着?”

说着,他还好像快活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愉快。

“如此,你也可以多拥有我这个好用的助力一段时间……你想要去监视谁,或者作弄谁,只需要来恳求本座便可——”

谢琇:“……”

她简直又好气又好笑,继而心下还有一点涩意。

他觉得这样自己就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在凡间多呆些时日,殊不知她是不会在这里逗留很久的。

她不能把这些事说出口,只能若无其事似的轻斥一声:“胡闹!”

她揪住他环绕在她腰腹间的结实手臂,强行转过身去,直视着他。

“下界渡劫是正经事,你道是什么有趣的游戏吗?多添因果,再多呆些时日去行善事消弭它们,然后再多添因果……这样循环下去,何日是个尽头?若是到了你不得不回去的时候,因果不减反增,会有什么不堪设想的后果?”

长宵被她这么一通义正辞严的说教,显得有点惊讶。

“我……”他难得地结巴了一下。

“我没想过。”他终究承认道。

“天界还需要我出力,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的……因果之事虽重,我从前也不曾挂心。战事有输有赢,各为其主,我并不会因此感到愧疚难安,也不会因此而生心魔;所以因果加身,我也并不觉得哪里难过。”

谢琇凝视他那张属于都怀玉的脸,在他的眼中,只看到了一片坦荡荡的情绪。

他是真的不甚在意从前自己所行的那些杀戮之事。在这个剧本里,那些杀戮有了更为正当的理由,于是也就更不让他挂心。

谢琇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依然没有办法和他讲道理。因为他只是单纯地理解不了。

所以,只能用别的方式,给这只美丽、原始而充满野性的猛兽套上绳圈,或关入笼柙。

她曾经用过那种方式,也曾经成功过。但是,这个剧本里,她要面对的问题太多,他不再是她应当优先照顾的选项之一。

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她警告他、尽力阻止他,也就只能做到这些了。

谢琇正色道:“你又焉知因果加身,哪一日会反噬自己呢?还是小心为佳。更何况,我只不过是一介凡人,寿命有限,红颜易老,不可能永远都紧盯着你,提醒你注意……”

她做出忧伤的姿态,长叹一声,愁眉郁郁,语重心长。

“长宵,这世间……有些人也只能同行很短很短的一段路,将来终归……是要你一个人去面对的。”

第465章【主世界梦中身】69

“此乃自然运行之法则,非天意或人力所能扭转。”她郑重地对他说道。

长宵一窒。

他愣住了。

漂亮的双唇微张,深浓的眼眸睁得大大的,一张脸上全是猝不及防的震愕,就像是猛然被人在心口捣了一拳,他的脸色变得青青白白。

“不……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个?”他从喉间挤出一句话来。

谢琇怜悯地望着他,踮起脚来,揉了揉他的头发。

“因为——”

因为,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她并没有这么说,而是选了另外的两句。

“人间有诗云‘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

长宵:“……这是甚么意思?”

谢琇笑了。

唉,从前要他扮演腹有锦绣诗书的都怀玉,可把他这个天生地长的大妖鬼为难坏了吧?

她柔声说道:“就是说,凡人的生命总是会在有限的时光里结束,再寻常的离别,也会让人觉得难过罢。”

长宵:“……”

他不懂。

虽然这诗句听起来似曾相识,但他依然听不懂这凡人的诗歌里吟诵的深意。

这让他忽然感到十分沮丧。

他低落地说道:“不……明明该是我帮了你的大忙,你会对我报恩的……”

他那种如同小孩子一般失落的口吻,让谢琇心头一阵恻然,又有几分歉然的同情。

“……我很抱歉。这可能不是个好故事。”她慢慢说道,轻轻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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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臂,像是一种安抚。

长宵没有说话。

谢琇继续道:“……可是我们依然必须将它演完。”

长宵沉默着,不再像刚才那么愉悦,身上透出一股闷闷的气息来。

谢琇温声说:“你下凡历劫很多次,每一回都不过是扮演旁人的人生……”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多说一句。

“……我亦是如此。”

长宵并没有那么敏感。他更多的是倚仗自己那种野兽一般锐利的直觉去处事。别人话语里的机锋,他是懒得去听的,一般也不会分心去分析。

所以,她会为了他这一次的相助而冒着风险多说一句,而他是否能够勘破其中的真相,就交由冥冥中的命运来决定吧。

这轻飘飘的一句,却是世界的真相。

……长宵,却果然没有分出心思去细细品味这句话的深意。

他只是郁郁道:“哪一次历劫,能有此番一样,白白做了好多劳动,却连一点回报都没有!我真吃亏,我亏大了!”

谢琇哑然,微微摇了摇头,柔声道:“但你查出舞弊的线索,就是为那些无辜举子找回了世间公正……你还他们一个公道,这难道不算是大功德吗?”

长宵一愣。

他呆了半晌,突然道:“你这种说话的习惯也让人觉得好熟悉……”

谢琇心头一震,脸上的表情管理却滴水不漏,笑了一笑,反问道:“哦?我说话是个什么习惯?”

长宵果然被她的问题带跑了。他低头想了想,说:“就是这种……轻易虽然不肯夸人,但夸起人来,总让人感到心头熨帖……不知不觉,就被你牵着鼻子走了……”

谢琇:“……”

而你呢,公子,不会夸人可以不用强行夸我的!谢谢!

她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公子谬赞。”

长宵:“……本座没在夸你!本座只是说出实情而已!”

谢琇:唉。

看到长宵的情绪被成功岔开,她便也转而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的确还有要事需要恳求你的帮助。”她说。

长宵脸上的笑意一凝,十分感兴趣地一挑眉。

“哦?说说看。”他突然趾高气昂起来。

谢琇正色道:“有一位……五品郎中,姓高,他如今正陷在城外的朔方军大营之中。我在京城里脱身不得,需要你出手把他救出来,平安带回京城。”

长宵的眉毛猛地又往上扬了一下,简直都快要跃到额头上去了。

“哦?!”他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这位高……郎中,和你有何渊源哪?”他拿腔拿调地发问道。

谢琇斟酌了一下,谨慎地答道:“他是我的手下,效忠于我。我本是派他出京去做事,但当他回来时,正好赶上朔方军围城。他无法入城,又听闻朔方意欲对我不利,便假意投降朔方,伺机为我搜集消息……我本应承将他带回,但如今城中局势风起云涌,我不方便离开,因此只得求助于你……”

“诶哼~”长宵摸着下巴,半晌后才泄露出一声高深莫测的鼻音。

谢琇见他不置可否,只得又婉言道:“如今对我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为数不多……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我不能让忠诚于我之人死于旷野,没有归处……”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一下,仿佛喉间蓦地梗了片刻,才有丝艰涩地出声续道:

“我不能失信于他。为此,我必须恳求你的帮助。”

“……长宵,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长宵:“……”

他无言地抬眼望过来,一脸乌烟瘴气的神情。

“你是叫我替你去救别的男人?”他简单粗暴地问道。

谢琇:“……朝廷命官,自然是男子。即使我想要任命女子为官,也不是可以一蹴而就之事……”

长宵竖起双眉,怒道:“你又在故意岔开话题!这一回我听懂了!”

谢琇无奈,只好向着这天生地长的大妖鬼——不,天界战神——折节下拜,一揖到地,唱个喏道:“长宵公子既是天神,定有无限神通~祈你济贫扶危,拔困救苦~小女子这厢有礼,定铭记于心~”

长宵:“……!”

他脸上那个半真半假的恼怒表情登时僵硬了,就像从中慢慢龟裂的石膏面具一样。

他僵了片刻,忽而又横眉竖目起来,恼怒道:“你这小娘子,真真狡猾得紧!想本座也是天界战神,只有天帝才能驱使得动本座;你就凭着几句花言巧语,就想让本座不惜力地替你出生入死——”

谢琇笑了。

她知道这就是他让步的先兆了。

于是她眨了眨眼睛,促狭道:“那么长宵公子想说什么?……小女子虽长得不美,想得倒挺美?”

长宵:“……可不!就是!这样!”

他怒气冲冲,说话都卡顿了。

谢琇笑嘻嘻地朝他拱了拱手,聊表谢意。

回到宫中之后,谢太后开始发力。

半个月后,摄政王李重云当殿上奏,云“会试舞弊”一案,已有调查结果。

经由查阅墨卷和朱卷,查实姜北海墨卷内的草稿写得甚是拙劣,朱卷内也有改动错别字的涂抹痕迹,共计十一处。

又经调查,查得姜北海会试前曾往兵部尚书杨惟瀚家行卷,卷内文章平庸非常,但盛装文章的木盒内藏有一叠银票,欲行贿杨惟瀚。

姜北海通过贿买杨家看门人浦祥,将自己行卷的木盒交到了杨惟瀚手中。杨惟瀚又通过姻亲关系,劝服大学士邢元渡笑纳姜北海代表琢城豪商献上的一条海商线,并同意在会试中与姜北海行个方便。

摄政王气场清正,语声朗朗,不疾不徐,将一切罪证和过程都当着群臣面前娓娓道来。

阶下的邢元渡与杨惟瀚自然数次挺身出列反驳,更是在摄政王重点指控他们吞掉一条海商线路以中饱私囊的时候,暴跳如雷,险些捋起袖子冲上前去打人。

此时,王座之后垂帘的谢太后终于厉声喝止道:“当殿施暴,成何体统!”

坐在前方宝座上的小皇帝吓得一缩脖子。

谢太后并没有为了顾及小皇帝的胆量有限而罢手。

她倏然在纱帘后站起身来,喝道:“禁军何在?将邢元渡、杨惟瀚二人一并拿下!”

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邢杨二人一党的官员们蜂拥而上,磕头求情的磕头求情,拽住邢、杨二人的衣袖假意劝解的假意劝解;还有御史挡在冲入大殿的禁军兵将身前,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大呼“刑不上大夫”,呵问太后娘娘是否打算行逆天违理之事……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小皇帝吓得直扁嘴,最后终于在殿上吵吵嚷嚷到了极点的时候,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天子的哭声总算暂时镇住了殿内的混乱。而几乎同一时刻,帘后的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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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也震惊于天子竟被群臣之争吓哭,一掀帘子就迈了出来,绕过王座的椅背,径直走到小皇帝身旁,弯腰为他拭泪,并温言软语安慰道:“本宫在此,没有人能真的对皇上不利。皇上莫哭。”

虽然谢太后的措辞好像生硬了一点,并不像传统意义上的慈母,但小皇帝竟然真的抽抽噎噎,勉强把一泡眼泪都忍回了眼眶里。

谢太后拭掉他圆圆小脸上挂着的泪珠,扶着他单薄的小小肩膀,面目肃然地转过身来。

“咆哮朝堂,惊吓天子,混淆焦点,意图裹挟臣僚屈服……”她缓缓地一桩桩点出下方邢、杨一党的罪名。

“……罪加一等。”她的声音冰冷地从上方落下。

“至于涉及会试舞弊,应如何量刑……昭王。”她又道。

摄政王应声,立刻向前迈出一步,朗声道:“以臣之浅见,秉持公心,上禀太后娘娘及皇上:邢大学士官居中枢久矣,却交结内外,与民争利,明夺商路、暗中受贿,以会试主考官之身份,助人舞弊,涂改试卷,操纵结果,破坏公正;应比照‘交通嘱托,贿买关节’例,拟——斩立决!伏乞圣裁!”

第466章【主世界梦中身】70

他的声音落下,殿内鸦雀无声了几息,陡然像是滚水锅一般地,炸了。

邢元渡脸上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那副和蔼的老者的神态一瞬间好像要从中破裂;而杨惟瀚愣了一瞬,似乎突然反应过来,满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直迸,拔腿就要朝着李重云冲过去。

杨惟瀚旁边就是与李重云一道查办此事的刑部尚书郑啸。此时郑啸反应极快,一个弓步就上前,从身后牢牢地扣住了杨惟瀚的双臂,双手扳住他,不让他再往前冲。

而杨惟瀚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能做兵部尚书,毕竟还是有点本事在身的,挣扎起来蛮力极大。

郑啸却只是个文人,靠着刚正不阿和刑狱方面的长才,一步步才升到今天的刑部尚书位置,此刻被杨惟瀚的挣扎带得东倒西歪,身躯晃动,重心不稳。

李重云自是不怕杨惟瀚,他只不过刚刚没有注意到而已。此时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一回头就看到两位尚书当殿纠缠,立刻怒火四迸,返身大步走到杨惟瀚面前,一伸手就牢牢扣住他的肩。

年轻人身强力壮,又有功夫在身,杨惟瀚完全不是对手,立刻就被制住。

李重云转向刚刚已经入殿的禁军,厉声喝道:“还不快快将罪臣邢元渡、杨惟瀚拿下?!”

邢元渡自不肯坐以待毙,扬起声音高喊道:“如今皇上尚未有旨,摄政王就已越俎代庖,莫非是觉得自己可以一手遮天,就连天子的金口玉言也不重要了?!”

李重云被他狠狠噎了一下,怒视着他,却不好再说什么。

他从前在他父亲在位时,就已经经办过许多事务,六部之中除了没有去过吏部和兵部,其它四部也都呆过,实际经验是不少的。后来他兄长继位,龙体欠佳,又只有他这一位亲兄弟,委托他代为料理的朝政也不少。

最后就是他这位小侄子继位,他正式成为摄政王,更是大权在握,早就痛恨这些尸位素餐、还仗着一张老脸对他指手画脚的老顽固们的掣肘;如今一旦得了突破口,他恨不能立刻一顿猛攻,追击到底,哪里还肯退让?

在他心里,他只恨杨惟瀚那老儿把持兵部多年,他父皇又凉薄,总是防着他这个弟弟有了兵权就篡了兄长的皇位,因此兵事基本上一点都不让他沾手,事到如今只好动用禁军,恨不能如臂使指,还要在此干耗时辰!

他不理邢元渡罗织的指控,倒抬头向着御台上侧身坐着、恨不得将半张脸都埋进御座边站着的谢太后怀中的小皇帝,朗声说道:

“臣秉持公心,为天子办事。科举乃一国之抡才大典,不能沦为某些老僵尸排除异己、使真正有才之士沉抑下僚的工具!还望天子明断,立即捉拿一应人犯,主持正义!”

小皇帝吓得把脸偎进谢太后的怀中,低声道:“这……朕、朕听母后的……”

谢太后还没有说话,邢元渡便大声从鼻子里喷出不屑的嗤笑来。

“天子自幼英姿天纵,岂能为一妇人所控?老臣为天子一大哭!”

虽然他充分用嗤笑表达了他对太后与摄政王勾结一气的嘲讽,但说到“为天子一大哭”的时候,演技也是收放自如,当即抬手举袖掩面,情真意切,连声调里都带上了几分泣音。

“老臣一生沉浮,历经三朝,二受先帝顾命扶助新皇,夙夜兴叹,敢不用心?奈何如今奸佞当朝,牝鸡司晨,皇叔狼子野心,老臣蒙冤,无计可解!……诸君!诸君!”

他忽然放下袖子,展开双臂,向着殿上的群臣疾声呼道:

“诸君都是国之柱石,难道就当真忍心坐视摄政王一手遮天,太后把持朝政?!他日若是天子长成,此二人沆瀣一气,相互勾结,不肯还政的话……只恐天子也有性命之危了!诸君都是大虞的忠臣,万万不可真让此社稷惨事发生啊!”

谢琇:“……”

太后与摄政王有私,不但相互勾结,并且野心愈养愈大,最终谋害了即将大婚亲政的少年天子……

嗯,不得不说,这老头是有点狗血编剧天分在身上的,话里话外暗示的这古早梗,味儿还挺冲。

但俗话说得好:一力降十会。

她又问心无愧,怕什么流言蜚语?更何况想往上走的人多得是,只要给点甜头,还怕群臣之中没有人肯向她投效?

她厉声喝道:“这老匹夫疯了,竟然当殿胡言乱语,恐吓天子!来人!把涉案的邢元渡、杨惟瀚一道押入刑部大牢!来日三司会审,定严惩不赦!若有人要一意孤行,也想把自己的路走窄,就上刑部大牢去跟他们作伴吧!”

如今朝中,三足鼎立。但其中两方——太后与摄政王——一旦联手,打算扳倒先帝顾命的辅政大臣,事情就进展得很快。

这故事听上去很熟悉,但在悠悠历史中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古人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梗不在老,有用就行。

更何况以会试舞弊案作为突破点,邢元渡与杨惟瀚涉案证据确凿,根本不容他们抵赖。

接下来的几日之间,被邢元渡指使涂改试卷的同考官谭获与书吏巩元石都被捉拿下狱。

但就在此时,此案的关键人物——当初以一整条海商路线行贿邢元渡的琢城举子姜北海,突然因为“刑求过甚”而在牢狱中暴毙。

一时间群情大哗,邢、杨一党那些因为捆绑过深、此时也下不了船的核心成员们,此刻也趁机大做文章,说太后、摄政王刻薄寡恩,手段狠毒,翻脸不认人,未过河已拆桥,效忠他们绝不会有好下场,云云。

京中登时风声鹤唳,气氛紧张。

谢琇自是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不同势力的人在浑水摸鱼、煽风点火,但这方小世界若是真正大乱起来,会带来多少变数,她倒是十分有兴趣要亲眼看一看。

因为这个剧本虽然深挖下去,能找出许多阴谋线朝争线等隐藏剧情,但一般玩家可能只是怀着左拥右抱、享受爱情的心态而来,只单单走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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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感情线就能跑完整个剧本,自不会掀动这个剧本所构成的“小世界”里的风云。

而这一方小世界若是平稳无事的话,这个游戏相应地也就会平稳运行,无风无浪,无事发生,不可能再有什么突发事件能够引发各类后台的bug。

那样的话,特殊研发部找什么人来测试不都可以?为什么非得挑选像她这样的任务执行者?难道就只是员工福利,为了让她有个机会集合自己攻略过的男主人气榜前几名,在和平的大背景下重温旧梦?

谢琇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一点阴谋论了。但在这种情形下,阴谋论一点也并没有什么坏处。

更何况,作为普通的测试工程师的话,也是要试着在各种极端条件下去触发游戏的各种bug,好在上市前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的。

谢琇以前兼职时,也做过这种动手人肉触发bug的编外测试员的工作,最高记录是一天连点了五百次同一个NPC对话,而且还是分秒不停、甚至中途不让对方说完台词的,最后成功将那个NPC搞崩了。

如今不就是按照历史惯例,扳倒几个顾命大臣吗。

若是这样就能搅合得京中风起云涌,波诡云谲,游戏程序崩溃的话——

谢琇倒是觉得,这一趟自己就没有来错。

于是她故意没有提前切断那些旧党在台面下相互的勾勾连连,也没有把他们提前一网打尽。

但剧情依然日夜不停地在往前推进,该来的总会来到。

三月廿四,三司会审公布结果。

大学士邢元渡、兵部尚书杨惟瀚勾连一气,受贿后操控会试结果,罪证确凿。邢元渡在收受琢城举子姜北海重贿后,指使自己门下的学生、亦是本次会试的同考官礼部郎中谭获,以及由谭获负责联络的书吏巩元石一道,涂改试卷,将姜北海强行取中。

三司会审后,认为此事震动朝野民间,为示朝廷清白,维护科举公正,应将涉案诸人按律重惩,明正典刑。

另外,在审理过程中,涉案诸人还有咬出其他人另行干预阅卷、徇私舞弊等诸事,将继续查实后再行惩处。

三司会审毕,将案卷上呈天子,待天子御览后正式下旨处置。

此结果一出,京中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三月廿七,京城阴沉了一整天。到得入夜时,刮来的风中已带着几分水汽,大约最多迟至夜中,便会下起雨来。

监国太后谢琇并无睡意,而是趁着夜色,登上了宫中的一处建筑——摘星楼。

这处楼阁的取名毫无创意,建造的原因也十分符合尊贵的VIP们不知道见了几百次的狗血老梗——乃是昭王的父皇慎宗皇帝,昔年宠爱一位绝世美人,虽然碍于美人出自罪臣家中,不方便封美人太高的位分,但额外在旁的事情上显示一些帝王的恩宠,为美人撑一撑腰,还是很足够的。

于是他便为这位闺名就叫“张月鹿”——正合二十八星宿中的“朱雀七宿”之一——的鹿美人,盖了一座摘星楼。

当然,鹿美人的结局照例是红颜薄命。不然也就没有后来钟贵妃的上位。

不过,这座摘星楼倒是保存了下来,据说慎宗皇帝还曾经多次登楼望月,长吁短叹,迎风流泪,做深情状。

谢琇虽然对这种老套的后宫爱情故事毫无兴趣,倒是对这座摘星楼很满意。

非常好。没点功夫傍身,轻易都上不来。往楼梯上泼一桶油,谁都爬不上楼。

但谢琇倒是没有提前在楼梯上泼油。

因为她还在等一个人。

第467章【主世界梦中身】71

今夜天气阴沉,夜空无月无星。

谢琇一身轻便装束,坐在楼上,倚窗而望——只能看见一片黑黢黢的夜色,以及沉睡的整座宫城。墙头屋脊绵延起伏,只有隐约的阴影轮廓能够现出,像是隐于黑暗里的危险巨兽。

忽然,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如此良夜,你找本座何事?”

谢琇:“……”

外头连个月亮星星都没有,搞情调都没处去搞,算得上什么“良夜”?啊?!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长宵一贯的说话风格,她还是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自是有正事相托。”她说。

她难得以如此郑重的口吻,说出“相托”二字,长宵之前那副轻松嬉笑的态度也不由得收了起来。

当然,在他这位天界战神看来,今日京城里的气氛虽然紧张,与他经历过的一切相比,却还是不够看。

所以,他起初也并没有觉得事态会如何严重。

或者,他心中总有着对她的几分奇妙的信任感,深信只要她还心里有数,事态的发展就总不会太失控。

但此刻听到她以郑重的语气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不由得微微一怔。

……是他想错了吗?事态真的已经严重到这样的地步了?

他的嘴唇不自觉地抿了起来,脸也绷紧了。

“你如果需要本座出手相帮的话……那也可以。”他说。

谢琇一愣。

一句没怎么经过大脑的话便脱口而出。

“……你不怕再多沾染不必要的因果吗?”

长宵:……!

他略带恼怒地瞪着她,有点不自在地把脸撇向了另一边。

“咳……不过是须得在人间多耗些时日而已。这点子代价,本座还是可以负担的。”他硬梆梆地答道。

谢琇一时哑然,继而失笑,轻轻摇了摇头。

原来,给他一个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环境,他就会长成这样纯良的样子。

回想起前一世,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有一天,能将心中重视之人的安危,完全托付给长宵。

前一世,即使是在那些耳鬓厮磨、夜深低语之时,她心中也始终存有着几分警醒与提防,提醒着自己不可完全信任他的爱语,更不可完全相信他所吐露的真心。

可是今日,她却可以将完全的信任,交托给他了。

这或许就是这个剧本让她感到不忍舍弃的地方吧。

并不是简单地与旧人重逢就是最好的。

与旧时相遇过的人重逢,并且看到他拥有更好的一生,这才是最好的。

长宵是这样,高韶瑛也是这样。

她并不会居高临下地去权衡她所遇见的这些人里,谁投胎的运气好一些、谁的命运又更苦一些。

但是,在自己能力的范围之内,尽量为他们周全,还是可以做到的吧?

谢琇无声一叹,对长宵正色道:

“上次……我曾说过,我想请你帮忙,替我去城外的朔方军大营中救回高郎中。”

长宵目光一凛,但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谢琇道:“今夜就请你过去吧。去救他。”

长宵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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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今夜就是你说的好时机?”

谢琇苦笑。

“不,其实并没有什么最好的时机。”她坦承,“只是今夜若再不去的话,我担心一切就都已经晚了。”

长宵:!

他讶然地望着她,一时间惊疑不定,竟是弄不明白她话中的深意。

“你……什么意思?”他径直问道。

谢琇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将涌上心头的那一抹涩意眨掉了。

她不能说她觉得今夜城中必定有变。因为那样的话长宵一定会选择留下来帮她。

她的输赢其实不太重要。即使在这里身死,也不是真的死去,不过是GAMEOVER,从游戏中下线而已。

虽然这些人也不过是一段数据构成的,但比起自己完美通关,她却更希望他们能在这里不要重蹈自己悲剧的命运。

她慢慢地说道:“因为朔方大军随时有可能出动。……不管他们是回转朔方也好,打算换个地方继续围困京城也好,高郎中既是效忠于我,在那种地方就十分危险。我想过了,既然并没有什么是最好的时机……”

她抬起眼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么,任何时刻都会是最好的时机。”

长宵一怔。

“是吗……”他似乎在反复思量着她的话,最后,他好像接受了这个说法。

“好吧,我去。”他简单地说。

谢琇如释重负,展颜而笑。

“长宵,谢谢你。”她认真地说道。

“我就知道,倘若凡人有什么愿望的话,向天界的战神阁下祈求,就有可能达成愿望——”她半开玩笑似的补充了一句。

但不可否认,这句话让长宵极为开心。

他一瞬间就又得意起来,抬起下巴高贵地“嗯”了一声,纾尊降贵地又多思考了片刻,问道:“但是,我与那位高郎中素未谋面,他潜伏在朔方大营中,想必一定十分警惕,才能到如今都没有引起他人的怀疑……那么,我要如何证明我是你派去救他的?”

谢琇一愣,意识到长宵说得没错,的确是需要给他一个什么信物才行。

然而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高韶瑛与她之间,从来就没有交换过什么信物。

唯一算得上有可能让两人心有灵犀的,就是那首诗。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如今,她正伫立在皇宫之中的最高处,这一座“摘星楼”的楼上。

而在五更钟响起之前,一切必定应该已经尘埃落定。

不管在这里,高韶瑛还能不能将“五更钟”这首诗与她联系到一起,他总是应该见过她的字迹的。

谢琇的长睫颤了颤,转身走回窗下的几案前。

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她研了墨,拈起一支紫毫,欲要在纸上落笔时,却犹豫了一下。

那一瞬,心底有什么久远以前的记忆,忽而被擦去了岁月的尘埃,重新明亮如昨。

她静心凝神,在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她写的是——“瑛哥惠鉴”。

【琇琇芳鉴】——那个人曾经这么写道。

记忆里的那封信,随着她的运笔,也一点点从模糊变得清晰起来。

“别来良久,甚以为怀。相去千里,万望珍重;今日一别,恐再无来日,惟愿……”

写到这里,她的笔尖微微停顿了片刻。

惟愿什么呢?

我希望你将来会如何?

在这一刻,有点不合时宜地,她忽然记起了自己曾经扮作“殿春阁”的伎子“琼姿”,混入韫王在“白园”举办的宴会,借此去见高韶瑛的一幕。

其实现在想来,平心而论,那一次的宴会办得很不错。

……除了被她暗中找到的暗道之外,那次宴会没有出一点纰漏,宾主尽欢。

她还记得自己走在园中,宴席上的歌女柔婉的歌声遥遥传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啊,她想,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写什么了。

“惟愿郎君千岁……”

他曾经写在那封诀别书上的字句,如今仿若映在她眼前的投影,一字字笔迹分明,再由她复刻下来,写在眼前的这张纸上。

“……此身长健,永受嘉福,长乐无忧。”

高韶瑛。

你就该活得长长久久,大志可抒,青云直上。

因为你有这样的才能,也有这样的勇敢。

你配得上这样美好的未来,而不是倒在黎明来临之前最深的黑暗里,将这一生潦草地划上句点。

在结束这封信之前,谢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提笔,将那首诗也全数添了上去。

……就仿佛像是给前一世的他和自己一个交待那样。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长宵乘着夜色而来,又乘着夜色离去。

没有惊动任何人,除了依然伫立在摘星楼头的谢太后。

楼外逐渐狂风大作,吹得栽种在道边的古树树冠哗哗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谢太后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原本一直倚在窗边,望着楼外无边无垠的深深夜色。但此时,她抬手重新紧了紧束发的缎带,将一缕被风吹向她脸前的碎发拨到了耳后。

然后,她转过身去,走到了楼梯口处,略一停顿,就抬起手来,重重一推。

原本就放置在楼梯口旁边的大瓮应声而倒,哗啦一声,里面盛着的液体泼洒开来。

大瓮沿着楼梯,一路骨碌碌滚了下去,最终啪的一声,砸碎在楼梯下方。

即使是借着楼上点燃的一点点微末的烛光,也能勉强看清,楼梯之上,此刻全是那种液体,偶尔在某些角度下,还泛起一点点反光。

大瓮砸碎的这一声,仿佛突然点燃了什么似的,楼外霎时间传来隐隐的呼喝声。

风声愈紧。

仿佛随着风声,这种呼喝声也愈来愈近。

谢太后却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惊慌之意,而是缓步走到另一侧,从那边的几案上拿起了一柄长剑,将之慢慢从剑鞘中拔出。

这世界就如同虚假的布景,诸多美男在这方寸之地间围绕着她这位“谢太后”,就像是狗血又老套的甜宠剧。

然而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应该有比甜宠剧更重要的深意,等着她去挖掘。

谢琇并不相信自己能够幸运到随便进个游戏仓,就能集齐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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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攻略过的男人里最香的那几位,然后再享受一遍众星捧月的爽感。

那么,是谁如此安排的,又有什么深意——

既然对方一定要她在和平的氛围中无知无觉地陷入进去,那么,她就把这个世界都整个搅乱吧!

第468章【主世界梦中身】72

在暗夜中,风势愈急。

黑暗中,渐渐有一些轮廓显现出来。

是人的阴影。

黑影幢幢,风声如泣。

楼下影影绰绰现出的轮廓愈来愈多,原来是一些披甲执戈的兵卒们。

他们沉默地跑动着,脚下的鞋发出细碎的声响,将这座摘星楼包围了起来。

尔后,其中一名武将排众而出,在楼下厉声吼道:“兀那谢氏妖妇!把持朝政,迫害忠良,逼反藩镇,罪不容赦!今夜我朔方大军勤王,上占天理,下应民心,群臣齐迎,救我天子于水火!”

谢琇在楼头听得这一长串文绉绉的讨伐词,不觉发笑,单手按在窗扇上,微微用力一推,那原本阖着的两扇窗便吱呀一声,一左一右,向外齐齐开启。

谢琇从窗口微探出身去,向下张望了一番。

那些兵卒之前大概是为了掩藏行踪,所以并未有人举火。此刻到了摘星楼下,并且将这座高楼团团围住,许是自忖己方人多势众,谢太后再无生理,便有数人将火把点燃。

此刻,借着火光,谢琇终于看清了那领头之人。

是一名年轻的武将,眉眼间依稀和盛应弦还有几分相似,想必是他当上朔方节度使之后所提拔的堂弟之一吧。

谢琇以前在“西洲曲”的小世界里,也没有见过除了盛应弘之外的盛家其他兄弟们,所以此刻也无从揣测对方的身份来历。

她半倚着窗边,将右手垂下,手中紧握的长剑也因此遮掩在下方诸兵将看不到的窗下。

她懒洋洋地问道:“来者何人?”

那年轻武将一噎,又大声说道:“某乃盛应彏!盛使君是某堂兄!”

谢琇微诧,“彏?”

这个字颇有一些偏门,她思考了半天,才勉强联想到出处。

“啊~《河东赋》里有云‘掉犇星之流旃,彏天狼之威弧’,想必就是这个‘彏’字了。”她道。

盛应彏大概是没有想到她身处重重包围之中,依然表现得游刃有余,还评说了一下他的名字,不由得语塞了一瞬。

但他很快便重新抖擞起精神来,喝道:“在这里显示文采,也不能掩饰你野心勃勃、挟持天子的罪过!若是你还有几分识趣,衡量过情势之后,该当束手就擒才是!”

谢琇笑道:“且不忙。我且问你,你今夜引兵入宫,你那好堂兄可曾知情?”

盛应彏一顿,立刻道:“这是自然!若没有我堂兄之命令,谁调得动朔方大军?”

谢琇并没有错过他答话之前的那个微妙而短促的停顿。

她其实并不在意今夜下令让朔方军入城的人,到底是不是盛应弦。

但该做的戏还是要做足的。

谢琇呵了一声,道:“这可不一定。自从盛使君接任了大司马一职之后,如今在明面上,代理朔方诸事务的,可是盛应弘啊……”

盛应彏并不上当。许是来之前他已经设想过,被谢太后诘问,要如何回答,此刻他答得也分外流畅。

“盛使君也好、弘堂兄也好,都是朔方盛氏一家人,令出于盛氏,便使得动朔方大军!”他厉声道。

谢琇含笑摇摇头。

“不不不……令出于使君,与令出于他人,这其中可有很大的分别的——”她故作莫测高深似的说道,话说了一半,却又停下,吊着底下人的胃口,并不说全,引人遐思。

盛应彏似乎也意识到她话语里埋藏着的小小恶意和钩子,皱起眉头,不再理会她,反而向最靠近楼门的那些兵卒喊道:“待我命令,便即破门!”

谢琇啧了一声,像是有些懊恼似的。

“真粗鲁啊。”她抱怨道,用左手轻轻叩了叩窗台,转而问道:“你们今夜入宫,是为了救邢元渡那老儿?毕竟他马上就该人头落地了——”

盛应彏道:“邢大学士被诬,本不致死,最多不过一个流放边疆效力罢了,你却借机铲除异己,在朝中大开杀戒!使君心怀仁慈,不忍见三朝老臣毁于妖后之手,遂举义旗,顺承天意!你若速速投降,也好免些磨折!”

谢琇忍不住又有点想笑。

这人可能是盛家最会说话的子弟了吧。

“盛家培养你出来,是专门让你来打嘴仗的?”她饶有兴趣地问道。

盛应彏:“……”

他终于看明白了,这位监国太后,压根就没有乖乖束手就擒的意思!

也难怪,她虽然是个女子,但没点胆识手段,又怎么可能在朝中杀出一片天空,对摄政王又嗔又哄,对朝臣又拉又打,刚柔并济,分化拉拢手腕熟稔,最终坐大,成为不容忽视的“三方辅政”的其中一方?

……只怕他们整个盛家都崇敬仰慕的使君堂兄,也是中了她的毒计,拜倒在她这样的胆识和手段之下吧!

决不能让她再嚣张片刻,也决不能让她再去蛊惑使君了!

盛应彏拿定主意,对已经分散聚集到一楼紧闭的大门旁的兵卒们下令:“破门!”

沉重的大门被人冲撞了许多次,也被劈砍了很多刀,门扉上七横八竖留下了许多刀痕,却还是巍然不动,只是门缝似乎比之前开得更大了一点点,从门缝间能够看到门后横着的一道厚实的门闩。

数次猛攻未果之后,盛应彏眼睛紧盯着楼上窗边悠闲倚靠的谢太后,心下却已经不耐。

“抬圆木来,直接撞开!”他喝令道。

幸好在出发前,他已经预料到了如今的状况,随行的兵士里,专门有一列抬着巨大的圆木,此时得令,便齐齐上来,喊一声号子,抬着圆木朝着大门直接撞过去!

砰!砰!砰——

数次之后,随着哗啦一声巨响,大门终于被破开。

兵卒们如潮水一般,涌入这座昔日帝王爱宠所拥有的“摘星楼”。

楼内点着几盏枝形灯台,但依然驱不散屋中的阴暗。

高耸的梁柱和楼梯,以及楼内的陈设,到处都投下了奇形怪状的暗影。

而楼顶上,似乎还有人在轻声哼唱。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谁都知道,这座摘星楼若是没有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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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的话,那么就应当是楼上的谢太后在唱歌。

但那阵歌声听上去又太过缥缈而辽远,在这样深的黑夜里,没有琴声的伴奏,一声一句,倒真有几分莫可名状的意味。

这些兵卒也是老卒,见惯了战事的,但他们所经历之事,多是在关外辽阔的旷野和草场之上,所对垒的,也都是粗豪凶蛮的胡虏。

如同今夜一般,数十人围攻一介女流,还在皇宫大内,前朝留下无数传说的高楼之上,倒是真的未曾经历过。

虽然他们都对朔方——特别是对盛家,对使君——忠心耿耿,但围攻一位年轻的寡妇,这位寡妇还曾经被他们敬爱的使君辜负过,这个事实如同一根刺一般立在心里,多多少少也让他们觉得有些气虚亏心。

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闷着头往楼上冲。

盛家的其他郎君们都说,这位谢太后有蛊惑人心、摆弄社稷之能,使君不过到京城仅仅一个月而已,就已经被谢太后迷惑;又因着从前一些阴差阳错之事,使君坦荡君子,对谢太后心怀歉意,被谢太后抓住这一点,极尽利用之能事。

他们今日的最大目的,不是为了去救那个劳什子的甚么邢大学士,而是为了唤回使君的理智,让使君重新记起他身负的重任!

他们往楼上冲去,但一迈上楼梯,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尚且好说,只是过于狭窄,一次只能有两人并行。可是再往上,就愈来愈奇怪——

摘星楼,楼高五层。而他们冲到四楼的时候,发觉在接近楼梯口的地方,有一摊碎瓷片。

然后,冲在最前方的两个人就脚底一滑,重重摔倒!

他们毫无疑问地摔在了碎瓷片上,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呼。

后面的人紧急停步,但也经不起大家都冲得很猛,再后面的人涌上来,又把前方更多的人撞倒。

在四楼通往五楼的楼梯口“噗通噗通”摔成一团的时候,楼上的歌声终于停了,转而传来一阵朗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还喜欢本宫的见面礼吗?”

这下子,没有人再心虚地去同情这位监国太后了。

……狡狯,阴险,面甜心苦!

虚伪,奸诈,狐媚惑主!

倒在四楼的那些老卒们,心里骂什么的都有。

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终于爬了起来,心里鼓着一股怒气,要往五楼冲。

但是他们刚刚大步迈上一两级台阶,就又脚下一滑——

骨碌碌地滚了下来,重新跟那些折在楼梯口的同袍们摔做一堆!

谢太后的笑声更大了。

“就是你们使君亲至,今夜怕是也不能将本宫如何呢!”她挑衅似的说道。

那群老卒更是愤怒,即使再觉得欺负一位年轻寡妇,不是君子之举,事到如今,也不免生出些同仇敌忾之意。

他们七手八脚,再也顾不得什么姿态和战术,爬几阶、滑一回,终于有人爬上了最顶层。

此时他们方看清了谢太后的外形容貌,一身劲装,高束的发辫,以及——

右手中握着的,一柄寒光凛凛的好剑。

第469章【主世界梦中身】73

冲在最前方的几个兵卒都是脚下一顿,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们作为朔方军中的一员,平时也没少听这位谢太后的辉煌事迹,什么年少时全家尽没于胡虏入寇啦,什么孤女走了大运道被慎宗皇帝选为太子妃啦,什么先帝天生体弱多病、谢皇后趁机掌握大权啦,什么谢太后与摄政王那不可说的二三事啦,等等等等。

及待朔方军大举上京之后,在京城外按兵不动了许久,明白人说是要隐约给朝廷施加压力,但也有脑子没那么灵的人,渐渐传出一种说法,说是这位谢太后昔时曾与盛使君定亲,后来虽然亲事没成,但使君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端方正直君子,对此一直心怀有愧,也想尽量补偿于她。

谁知谢太后却心怀怨恨,反而漫天要价,用使君的君子之心反过来拿捏使君,要挟使君,致使朔方内部暗潮汹涌——这一切都是谢太后的错!倘若能够除去她,朔方将定,天下也迟早在使君彀中!

所以今夜,他们每个人都是怀着熊熊的热血和野心冲进京城的!

然而,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冲上这座摘星楼的顶楼,又在看到谢太后的第一眼就被震慑到了。

因为,谢太后根本就不像是他们想像中的那样,也不像是戏文里的那些坏心反派太太奶奶一样。

她美丽,凛然,从容,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威势;那种威势不是那种他们见过的高官显贵身上带着的傲慢或蔑视,而是一种因为精神上的强大、坚韧和不可战胜而产生的高高在上的威严。

有已娶亲的老卒不由得暗自在内心咋舌。

……没想到他们英明神武的使君,喜欢的竟然是这样的女人吗?

不过他们的感叹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伫立在窗边的谢太后朝着他们微微一笑。

“既无天子衣带诏,又无使君当面语——谁教你们来做乱臣贼子的?”

冲在前面的这几名老卒皆是一愣。

他们深信自己是来讨伐妖后的,是为了匡正社稷、扶助天子、效忠使君、解救百姓而来的。

可是,回头想一想,他们看到了天子的亲笔密旨吗?听到了使君的亲口下令吗?

……好像并没有。

彏小将军说使君受太后欺瞒,心情沉郁,无心出面亲自鼓舞三军出征前的士气;陈将军则说使君错信太后,心情正是懊恼之时,他们身为追随使君多年的朔方老人,自是要为使君出这一口气的……

可是,此刻谢太后一语点透个中关窍,这些油滑老卒这才意识到——

朔方军上京日久而无法叩开京师大门,平日里营中浮荡着的隐隐焦躁气氛或许也影响到了他们,有心人可能借题发挥,将他们当作了一柄趁手的刀用!

然而,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退是不可能退却的。

他们一退,或者只是心虚片刻,都只能显出他们师出无名、狼子野心!

他们只能咬牙更进一步,将“谢太后剑指社稷、冤杀老臣、逼反藩镇”这个罪名砸实在面前这位年轻女子的头上才行!

为首的老卒乃是一名百夫长,在上一代节度使在位之时便已跟随老使君出生入死,自是头脑顽固,一心只知有盛氏而无朝廷;此刻见同袍有理不直气不壮之意,立刻迈前一步,粗声粗气喝道:

“使君并无对不起太后之处,太后却何故要陷使君于不义?使君一再退让,太后却欲分化朔方,架空使君,再勾结昭王,逼死老臣……只怕若使君再不出手,太后下一步便要废天子了!谁不知如今在位的天子并非太后所出?只可惜太后虽不顾念母子情分,使君却是顾念天家恩典,不忍见年幼天子受挟持或骤失其位的!”

谢太后微微一怔,尔后哑然失笑。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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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卒一时语塞,愤而提刀指向半倚窗边、意态悠闲的年轻太后。

“本无人教我!皆是出自一片忠义公心!”他粗哑的声音低喝道。

“妖后!惑我使君,挟持天子!速速投降吧!”

谢太后:“噗……哈哈哈哈哈哈——”

她忍不住仰首大笑起来。

那些兵卒不防她竟然如此气焰嚣张,相顾一眼,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率先冲杀上去。

这楼里被这妖后布置得诡异得紧,从楼梯上开始,到处湿滑,桐油气味冲天,连楼梯口附近都极不方便行走。

他们七手八脚才勉强爬了上来,此时不仅鞋底,还有身上的衣服,甚至是手掌中都沾染了不少桐油,万一真要大开大合地打斗冲杀,怕是施展起来有所不便。

但在他们还没有决定是不是就此放手一拼,冲上去抓住谢太后之前,她就右手抬了起来——

长剑挥出一道弧度,剑刃上反射出一点淡薄的烛光。尔后,剑尖划过放在窗子另一侧的枝形烛台,将上头的蜡烛挑起,长剑一抖,便将那还燃着的蜡烛挑飞向楼梯方向!

那些兵卒吓了一跳,有几个人慌忙便抽刀去挡。

然而谢太后并不仅仅只挥出一剑。

她的剑势,如同瀑雨般连绵不绝,每一剑都挑起半根点燃的蜡烛,再将蜡烛抛向楼梯上。那些蜡烛本是没甚重量的小物,但被她挑飞出来,却一个个犹如金铁制成的暗器般,飞行起来竟有哧哧的破风之声。

她又选择的方向极为巧妙,总有那么一两个半截蜡烛能正巧从兵卒们刀风的空隙里钻过去,然后落到楼梯上。

楼梯上铺满了桐油,被烛火舔着,渐渐地就燃烧起来,火苗从一簇两簇小小的,慢慢延烧成一片;从轻薄得几乎透明,到冒起橙黄色的火光。

那些兵卒身上也都浸了桐油,火苗从他们的鞋底爬上裤脚,再往上延伸,烧得他们终于忍耐不住惨叫起来。

他们下意识想要倒地翻滚,扑灭身上的火。但地面上也都是桐油,他们无论翻滚到哪里——除非是很接近持剑的谢太后的脚边——都只会让身上的火苗烧得愈发热烈。

那名百夫长首当其冲,火焰舔过他的双腿,已经延烧上他的后背。

他一咬牙,情知自己若是不能迅速撤离此地,必难幸免;但他没能擒下谢太后,即使全身而退,出去后不免也要吃挂落,或许还要被军法处置。

他索性整个人豁出性命,不去管背后起火,持刀猛地向窗边的谢太后扑过去!

不给这个妖妇一刀,也得把火引到她身上!总之必须要将她拿下,才好复命!

他气势汹汹,飞身而起,一刀向她当头斩落!

谢太后微微扬起下巴,向他投过来一瞥。

那一瞬,屋内延烧的火光已蔓延到顶楼的一半地方。借着火光,他看清了谢太后眼中的神情——

既没有得意,也没有惊诧。

就只是一片平静。

在大火燃起之处,她眼中只有如水一般的平静。

然后,她并没有举剑来迎战,而是猛地半旋过身去,足尖一点,便跃上了窗台!

那扇窗本就是大敞着的,但此处是五楼!难道她还真的想跳下去不成!

那名百夫长一瞬间眼睛也不由得惊骇地睁大了。

下一瞬,她便向前纵身一跃,身影一晃,便从窗口消失了。

那名百夫长不顾双腿和后背的疼痛,猛地扑到窗口——

这才发现,谢太后的左臂上不知何时已经暗中缠绕好了长长的白绫。

此刻她跃下高楼,随着身躯一路下落,白绫也渐渐放长,末端捆绑在窗框上,与木质窗框急速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

那名百夫长下意识从窗口探身出去,往下张望。

只见今夜阙黑无星的夜幕下,那道缠绕在谢太后左臂上的白绫,是唯一惹眼的颜色。

闯宫的朔方军穿的是玄色,谢太后为了在黑夜里行动方便,穿的同样是暗色。因此那道白绫是黑暗中唯一的雪色,蜿蜒盘旋,飘飘而下,像是降世的天女腕臂上飞舞的缭绫。

那名百夫长一时为此景所慑,忘记了立即采取行动。

盛应彏在楼下,亦见到谢太后臂缠白绫,自高楼上一跃而下,白绫渐次松落,让谢太后得以逐渐下降高度,而不是摔落地面;他不由得气急败坏,放声吼道:“楼上诸位将士!听我号令!立即斩断白绫!不得有误!”

那名百夫长猛地反应过来,不及思考,下意识跟随命令而行动,举起手中长刀,便向着系于窗框上的白绫砍去!

那段白绫紧贴着楼体外侧,并不好砍。那百夫长砍了四五刀,也只是在上面豁开一道短痕,还有一半未曾砍断。

此时,他身后又冲上来一个老卒。

那老卒手中举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火把,顶端的火苗熊熊燃烧着,热气扑面而至,几乎要灼伤那百夫长的脸颊。

他下意识向旁退了一步,错开窗口的位置,才感觉自己的后背和双腿都烫痛得钻心。

那老卒喊道:“木哥!让我来!”

被称作“木哥”的百夫长没再说话,点点头,就势倒在地上翻滚了数个来回,意图扑灭自己身上的余火。

那老卒举着火把,直接去烧白绫。

此时摘星楼的顶楼,已有一多半的地方冒起火光,火势最盛之处,火焰已经从窗内扑了出去。楼梯也被烧得摇摇欲坠。

木哥忍痛向着楼下喊道:“其余人都往外撤!跑快些!这座楼早晚要烧塌!”

他的声音未落,就听到窗边那老卒发出一声呼叫。

“断了!断了——”

果然,那条白绫被从上部烧断,原本因为谢太后下坠之势,就已绷紧成一条直线的白绫,一下子松脱,在夜空之中仿若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悠悠荡荡地坠落了下去!

盛应彏看得分明,急声命还围困在楼下的兵士们往外撤,扩大包围圈,将楼下的空地留出来。

但他可是猜错了。

白绫被烧断后,谢太后的左臂陡然一松!

正当其他人以为她会就此坠落时,她却——在半空中半拧过身子,足尖连续疾点三楼、二楼伸在外头的翘檐!

盛应彏差点把一对眼珠子都瞪出眼眶来!

“这……这不可能——!”他嘶声叫道。

第470章【主世界梦中身】74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不知为何,这一段华美的辞赋,却忽而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盛家子弟虽不丰,但多出文武双全之辈。他既然是被选中,随侍于使君之侧的盛氏优秀子弟,于文之一道,便益发出众些。

自然,他们盛家的子弟,无一人不钦服节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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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如惊兄长之高才,尤为出众。假使他不是盛氏子弟,以他之才,来日也定能位列朝堂,登峰造极。

但就是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却从不飞扬跋扈,反而谦逊自抑、敬谨有礼,这一生就只栽在谢太后这一人身上。

盛应彏原本很不服气,更不能理解使君为何会如同入了魔障一般,独独在此一件事上无视众兄弟亲族、忠心部属的意见,执拗得令人苦恼。

……但今夜,亲眼见了谢太后的凛凛风姿,他倒是有几分能够猜到了。

谢太后压根不像世人所想的那样,是以甚么妖媚手段玩弄旁人的感情,进而插手朝政的。

作为明智的盛家子弟之一,盛应彏其实不太愿意承认,谢太后下令封盛使君为大司马、又令盛应弘为节度副使,暂代朔方事务,对于朝廷来说,是一着分化拉拢的妙棋。

他本来秉着一腔热血,抱定今夜起兵除了勤王之外,还要兵谏使君、让其恢复清醒的目的,甚至觉得自己事后为此被军法处置也无所谓——为了盛家的大业!为了唤回使君的冷静理智!他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现在,眼看着谢太后并没有坠楼而死,而是以高妙的轻功,连续踩着摘星楼的飞檐,如同一只轻盈的飞燕那般由高处疾速扑下,像是盯紧了地上的草芥——

他便知道了,今夜或许他们是不可能如愿的。

没有一点后招傍身的话,谢太后怎么会只身一人独坐于高楼之上,静待他们攻入皇宫?

而现在,高楼在黑夜之中燃起大火,火光几乎要将半个夜空都照亮。

但谢太后并未束手就擒,也没有中计被俘,而是这么轻飘飘地一跃,从高楼上跳下,在黑夜里缠绕于臂上的白绫飘飘荡荡,像壁画中天女的罗带。

可是一介妖后,如何又会像是天女呢?

盛应彏狠下心来,指挥着周围的兵卒,大声呼喝:

“此女狡诈,隐藏身手,大家不可轻敌!传我命令,速布‘重瓣莲花阵’应敌!”

楼下数十名见惯战阵的老卒,虽然诧异怎么忽然就变成了必须规矩布阵,才能围杀这位妖后的地步;但身体的本能让他们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听到阵型名称,就脚下立即跑动起来,数息之后,就在摘星楼下的空地上,形成了一个繁复的阵法。

这所谓的“重瓣莲花阵”,实际上是以数名兵卒为一片花瓣,呈半弧形站位,这种半弧形平时左一片、右一片的布阵,可以同时抵挡两侧的冲击;但对方敌人一旦打算逃离,或己方占了上风之时,两侧的花瓣便向中间合拢起来,瞬间可以变成围杀之势。

此刻盛应彏不过带了几十人在此,要布大些的阵型是无法的,但以三四人为一组花瓣站位,布这个“重瓣莲花阵”,却是绰绰有余。

须臾间,谢太后亦已飘然落地。

她一落地,便一抖左臂,将缠绕其上的白绫挥去,右手提剑,摆了个起势。

不过她并没有立即发动进攻,而是镇静地扬声问道:

“盛应彏,你曾言今日前来,是朔方军出兵欲干涉朝政,可是如此?”

盛应彏一时语塞。

其实实情就是如此,但谢太后非要在动手前再度多问一句,这就不得不让疑心病重的聪明人多费些思虑了。

盛应彏警惕地盯着她,慢慢说道:“……非为干涉朝政,只为大虞安稳社稷、惩奸除恶,匡扶天子!”

谢太后笑道:“那不其实还是干预朝政?”

盛应彏忽然感到一阵深刻的挫败感。

这位年轻太后据闻在做皇后的时候,就把手伸向了朝政,这么多年以来经历过无数风雨,斗过不知多少棘手的朝臣和对手,自是牙尖嘴利,自己说不过她!

他感到一阵气闷,重重哼了一声。

“此朝中诸君事,某乃武将,并不适合多言。”他硬梆梆地答道,十分小心地没有落下任何话柄给这位谢太后。

“某只知,若今日不除妖后,他日天子仍然受制于人,何其悲辛?!”

他说着这句话,竟然连自己都被感动了,说得格外铿锵有力,还说出了几分苍凉恻然,令他愈发认为,自己正在做的是正义之事了。

但谢太后并不惯纵他这种虚无的自我感动。

“笑话!今日若除去本宫,天子他日才会受制于人!”她一抖右手,手中无鞘的长剑在火光照耀下,剑刃上掠过一道凛凛寒光。

“若你家使君肯立下无上毒誓,发誓自己此生决不会登上大位,那么本宫姑且与你们合作一二,也不是不能商量——”

盛应彏大惊失色了。

开什么玩笑!朔方自然有那等无上野心,眼中看的就是那把椅子!若是真叫她逼着使君发了毒誓,万一应誓……那怎么成?!

他不再试图与她辩个清楚,只沉声喝道:“左右翼前阵,进攻!”

谢太后冷笑一声,一鼓作气前冲,闪过冲在最前面的两名士卒,反而趁着他们弓步向前递出一刀之时,飞身而起。

她踩着那两人的膝头,晃了几晃就重新稳住了身形,足尖一点,向前纵跃而出,右手随之挥下。

一时间光影翻动,阙黑夜里虽无星无月,但灌注了内力、剑光如瀑的长剑被握在谢太后右手中,舞得如同一段雪色白练。看在盛应彏眼中,竟是仓促之下找不出任何破绽。

盛应彏所学也是盛家家传武技——换言之,上阵杀敌时会很有用,但真如谢太后这般意欲以武慑人时,却是打不过真正的高手了。

昔年老节度使为了磨炼和提升自己唯一的继承人盛应弦的武艺,还曾经把他送去深山老林里拜师学艺,而不是留在朔方军营里操练,便可见一二。

因此,客观而论,若说一对一时,朔方这边还有谁可堪作为谢太后的敌手,那真的只能提名如今的盛使君本人。

如盛应彏这样的小辈,自是挡不住谢太后的。

……这一点,他却直到这一刻才明白。

“重瓣莲花阵”对敌时极为有效,机动自如;但围攻一人,却好似突然变成了稚儿学步,愚拙笨重,收放不及。

谢太后总能及时在包围圈形成的前一刻窥中破绽所在,尔后纵身从那处直掠而出。若掠出后还有一重包围在前方挡路,她便挥剑相向,在这“重瓣莲花”阵中,真正绽放的却是她手中的千百朵剑花,若一夜春风至,四野百花开。

她手中长剑寒光闪闪,剑意却并非霜雪夺魄,反而有若春风照人,无处不在,却也无处不留情。

盛应彏心里明白,谢太后这是并不欲多造杀孽,因此手下容情三分,点到为止,只刺伤或砍倒面前拦路的兵卒,并没有真的要他们命的意思。

否则的话,怕是摘星楼前,早已血流成河!

但普通兵卒,再是老练,又怎么能抵挡得住真正的武学高手?

盛应彏这才明白,为何谢太后有这样的胆识,今夜竟然敢在摘星楼唱这一出空城计。

……不,她哪儿是唱空城计,她这竟是艺高人胆大,觉得只凭自己一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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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能对垒一支朔方军小队而不败呢!

剑势若惊涛,若急雨,若狂风——

但最终化为一道耀目光芒,终结于盛应彏面前。

谢太后站在他面前,身后已没有几人能好好站立——不得不说她也有几分坏心眼,剑招过时,往往刺人大腿,又让对方无法站起,又不会真的夺人性命。

而那一道剑光,最终停在了——距离盛应彏喉间仅有数寸之处。

历经一番激战,谢太后也气息不稳,调匀了呼吸,这才说道:

“……你输了。”

盛应彏:!

他不服气地瞪眼,但在距离喉间很近的剑尖威胁下,人总是会被激发出一点求生欲的。

他白瞪了半天眼睛,最终也没敢放句更狠的“要杀要剐随你便!”之类的话,而是含怒重重一叹,咬着牙道:

“技不如人,是我们轻敌了……但你也不会赢的!”

谢太后笑道:“哦?此言何解?”

盛应彏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自是因为,天子已弃暗投明,如今正在老臣戒护之下!”

盛应彏没听过这个声音,但来人自称“老臣”,又有资格戒护天子,想必正是今夜朔方军的合作同伴——也就是因为涉及会试舞弊案而被下大狱的大学士邢元渡。

他一时间竟然忘了还直指自己喉间的剑尖,猛地转过头去。

幸好谢太后也没有真的打算一剑要了他的命的意思。

他们几乎同时把视线投向声音的来处。

果然是邢大学士。

他因为蹲了多日大狱,虽被营救,但来不及仔细梳洗,因此此刻只是在外头多披了一件官服,仔细看看,还能看出有几处没有整理好,显得皱皱巴巴的。

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也有些乱了,但他的目光很亮,像是踌躇满志,充满了希望和快意地紧盯着持剑而立的谢太后。

“恕臣直言,娘娘……纵然你身手再好,能杀得了一人、十人、二十人,那么你又能杀得了百人、千人、万人吗?!”

第471章【主世界梦中身】75

他厉声诘问道,声音和态度都显得那么正义,那么威严,那么无所畏惧,像是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一样。

但面对他先声夺人的诘问,谢太后却只是哂然一笑。

“若逢恶人,我可杀一人,十人,二十人。”她从容答道。

“自然也就可以杀百人,千人,万人——倘若他们也在世间行恶的话!”

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毫无一丝惭疚或畏惧之心。

“想我谢家满门,为大虞尽忠到最后一刻,与胡虏战至最后一刻,阖家尽灭于胡虏之手而无人肯降!”她忽而将声音提高了八度,厉声喝道。

“本宫虽侥幸得以生还,亦不敢坠了谢氏传家之风骨!”

“尔等野心勃勃,一为朔方,一为私欲,可笑在场人中,竟无一人是为百姓,为大虞!”

“胡说!胡说!!”邢大学士毕竟是老于心计的文人,一听之下就已经感到不对,为了避免谢太后再义正辞严,反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慌忙提高声调,喊得几乎破了音。

“你……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为了逃脱罪责而已!你敢说,你……就没有任何私欲?!”他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听上去,显得嘶哑又苍凉。

谢太后顿了顿,并没有继续叱责他,反而轻声笑了。

那低低的笑声里,竟有一丝豁然开朗的清爽意味。

她自是心里明白,此时大约是已经到了这个剧本的最后时刻。

BOSS战近在眼前——可笑的是,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弄清楚,她将要打的大BOSS究竟是何人。

是朔方军?是邢大学士?还是……

朔方节度使,盛应弦?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当邢大学士老迈衰朽的声音,逼问着她有无私欲的时候,她的心头浮现的,不是这个剧本里所汇集起来的人气男主们所在的任何一个小世界,而是——

她初出茅庐时,所接到的第一个任务。

那时她还是个青涩又拘谨的实习生,偏偏运气也非到好望角,随机轮到的第一个任务,居然就是炮灰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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