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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1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06
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太过重大、太过激烈紧张,攫住了他的心神,使得他一时间竟然忘了,盛六郎因为反对张皇后对他下手,而被张后扣上了“悖逆”的罪名,关押在宫中。
他的目光闪了闪,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应还是不该应。
谢大小姐是今日的最大功臣,又是他的太子妃,等一下她的父亲谢太傅也会进宫,她若是侍立在侧,则更加证明他这个太子之位来得名正言顺、牢不可摧,还能即时间替他收伏那些老臣的忠心。
毕竟,谢大小姐是谢太傅的嫡长女,又有襄助夫君之功,对他的声名和形象具有很大的加成作用,也能补足他以“私生子”之身份而上位,缺损的那种“嫡出正统”的感觉。
国逢大难,立储以贤。但太子妃是重臣之女,位居嫡长,素有美名,睿智明理,辅佐夫君,正是完成他“未来明君,完美太子”这一形象的最后一块拼图。
他要的已经不止是名正言顺,他还要众臣俯首、心悦诚服。
而要达成这个目标,谢大小姐……不,他的太子妃——就是他最好的装饰,能为他有所缺憾的形象增加闪闪金光,补足他的最后一点弱势之处。
从此,他就是一个没有弱点之人了。
正像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他所期许的那样。
他一时间竟然生出了几分错觉,仿若自己终于登临绝顶,却四顾茫茫,只有云海雪涛,于天穹之间,渐远渐生。
他将视线重新落到她脸上,竟有些茫然似的,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说你欲做人上之人,如今我已经做到了啊……”
谢大小姐脸色一变,似是有几分奇怪似的,拧起眉头狐疑地注视着他。
“……你说什么?”
她看起来有一点惊讶,也有一点不敢置信。晏行云在那一瞬间,忽然深悔自己的一时失言。
他猛地把脸转开了,只抬起右手,朝着她潦草而仓促地挥了挥。
“……没什么。”他说,“你……你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可以应付……”
他觉得这几句话似乎说得不太好,一点都不像是刚刚意气风发的自己,面对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君王时,依然能够气势凌人又从容不迫地说话的样子了。
可是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他只能背过身去,听着她的脚步在这空荡荡的后殿之中逐渐远去,迈出了门槛,尔后渐渐消失。
高方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看见他独自伫立在龙床之前,遂凑过来说:“奴才刚刚看到……太子妃她——”
晏行云恍然回神,却把自己方才一瞬间的走神掩饰得很好,不动声色地说道:“哦,孤听说盛侍郎拒绝张后的毒计,不肯下手对孤不利,因此被张后软禁了起来……倒是个肯对孤忠心的人,所以叫吾妻去把他放出来。孤这里一时走不开,将来若有大事,盛侍郎倒是个还可以差遣的……”
高方智笑道:“太子殿下仁义,又如此心细如发,想必那盛侍郎也是领情的……老奴方才在殿外遇上了太子妃娘娘,已告知了张后软禁盛侍郎的大致地点,想必太子妃娘娘很快就会回来了……”
晏行云微微蹙着眉,一时间胸中意气风发、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等等诸般情绪,此刻都不知为何变得淡了许多;反而有一种苦涩之意,在唇齿间渐渐漫了上来,将胜利的甜美,都冲淡了一些些。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双手负于背后,慢慢转过身去,道:“走吧,去崇天殿。这里你要好生安排绝对可靠之人看守……伺候。”
他换了个用词,但高方智已经心领神会。
而且,新任太子殿下一上位,就继续允他随侍左右,入崇天殿议政,这当然也是太子殿下释出的一种善意的表达,他对此感到十分满意。
太子殿下是个言而有信之人。他当初选择晏小侯结盟,此举真是一笔再好不过的投资了……
因此,他在背后为太子殿下殚精竭虑,百般谋划,安排停当,也是应有之义。
高方智的这点盘算,谢琇自然是不知道的。
当然,她也不甚在意。
方才她刚一出重光殿的殿门,就在外头碰上了高方智。
这位早就跟小侯爷……不,太子殿下——勾连在一起的中官,现在虽然顶头上司换了一位,却愈加显得意气风发了。
他一回头,刚好看到谢琇跨出殿门,便笑眯眯地上前,谦恭有礼地询问“太子妃娘娘”可有什么事。
谢琇没空纠正他的称呼,径直询问他,张皇后把盛侍郎关押在了哪里。
要说这宫中大事,应该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否则他也不会成为永徽帝面前的第一得意人。
高方智果然回答她说,许是暂时关押在了冷宫。
他说,宫中没有什么监牢,因为害怕不吉;若是需要关押什么人,一般宫人被禁足,都在自己的住处或谨行司的小黑屋。但盛侍郎可是朝廷命官,若是关去专门处罚犯错宫人的谨行司,是不妥当的。冷宫如今无人,又是个宽敞地方,许是会暂时让盛侍郎呆在那里。
谢琇问明了冷宫在何处,便在宫道上狂奔而去。
到了无人之处,她索性放开脚步,还用了轻功的本事,一路穿花拂叶,直冲那座名叫“鹤雪宫”的冷宫。
鹤雪宫的位置并不算很偏僻,据说是前朝一位宠妃在得宠时的住所,但后来她在宫斗中失势而失宠,又因为对怀孕嫔妃下手而致其流产,皇帝一怒之下直接封了她所居的宫殿,便是这座“鹤雪宫”,将其幽禁至死。
谢琇到了鹤雪宫外面,发觉宫门紧闭。
这却难不倒谢女侠。
刚刚一张“九天风雷”符,将皇宫及附近的灵气消耗一空,如今那些仙术是不能再用了,但她从高武世界带来的武功,按照这个小世界的武力水平,打点折扣还是能用的。
譬如她以前能够高来高去,但现在要翻墙就需要借助一点外力。
比如说,墙边的一棵大树。
冷宫倒也有冷宫的好处,就是这附近的花草树木久无人管,野蛮生长,甚至有一棵大树,树冠已经生长得快要越过鹤雪宫的宫墙。
这就简单了。
谢琇三下两下,借助树干上的几处凹凸,便飞身上了树。再小心翼翼地从树枝上慢慢过去,待得树枝有断裂之势时,她人也已经接近了宫墙;于是她往前提气一纵身,双手准确撑住了宫墙上缘,身影一扭一错,便合身越过墙头,向着墙内落了下去。
她这一番操作,只激起树冠簌簌作响。但宫墙下方并未有人把守,她遂平平安安、不受干扰地落了地。
她甫一落地,便游目四望,发觉这里是庭院的一角。
庭院里原本应该种植着许多花树,但现在只有杂乱无章的枯败花木和半人高的野草。草丛中倒着大半只破碎的水缸,不远处竟然还有一座看上去快要倒塌的小小凉亭。
谢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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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正殿的方向望去,发现台阶的隙缝间也都是丛生的野草,有明堂卫模样的几个人在那里守卫着。
她深吸一口气,借着花树、长草、破水缸等等一系列遮蔽物的遮挡,慢慢地弓着腰一点一点接近鹤雪宫正殿前的台阶。
那几名明堂卫看样子并不知道此刻重光殿内已经变天,而且或许是觉得张皇后把控宫禁,并没有什么问题,因此看起来很是懈怠。虽然都手按着腰间剑柄,来回走动,但步伐都是懒洋洋的,走得也很慢,甚至许久不曾抬头往四周仔细观察一番。
谢琇觑个空档,从树丛之后一跃而起!
她身形如电,跃起之时便已拔剑出鞘,身在空中时,气机已经锁定了那几名明堂卫的其中之一。
那人是这几人中最为警觉的一位。虽然应该不算是什么大内高手或暗卫死士,但谢琇觉得,越大的麻烦,还是越要先解决掉的好。
方才在重光殿前,为了尽快解决问题而使用的“九天风雷”符驱动天地之威,使风云变色;但如今在这座鹤雪宫前,却是晴天丽日,湛湛明空,只有一道雪亮剑影,划破空气,凝结成不可逼视的寒意,直刺向前!
被谢琇提前锁定的那人,甚至都没能撑过第三招。
前两招过后,他在地上狼狈滚了几圈,持剑的右臂已然被刺中,鲜血淋漓,抬不起来了。双腿也一左一右被各刺一剑,虽不致命,但也无法站立。第三招若是再当头落下,他将绝无生路。
那人倒也算是条汉子,眼见自己不敌,也不乞求对手饶命,只是阖目待死。
但那划破苍穹的剑势如瀑一般倾泻下来,到得面前,忽而化为无形。
剑尖悬停在距离他眉心数寸处。
过了不知几息,他才慢慢睁开眼。
“……虚招?”他沙哑地问道。
谢琇没有料到他第一句话居然说的是这个,大约也是个武痴,绷着的面容不由得略微缓和了一点,但剑尖依然一动不动地凌空悬停在那里,直指他的眉心,喝问道:
“盛侍郎在哪里?!”
那人微微一怔。
旁边几位刚刚已经被剑风扫过、连滚带爬躲避不迭的明堂卫,闻言却下意识齐齐转头望向鹤雪宫的正殿。
谢琇:懂了,弦哥确实被关在里面。
她略微一抖手腕,一股剑气忽而沿着剑锋,自剑柄直抵剑尖,“哧”的一声,在那人额心浅浅划下一道血痕。
那血痕不深也不长,但极具威慑作用。
第362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07
因为那种对剑气的操控力,已经到了可怕的程度。等闲武人或许这一抖腕,不是直接剑尖贯入前额,就是血痕划得过长;但谢琇这一下却完全将剑用得如臂使指,足见她的身手。
那人眉心一痛,等了片刻,却也没有大量的鲜血流下来,忖度了一下,便知道面前的年轻女子已然手下留情了许多,自己和这些弟兄们加在一起,只恐也万万不是她的对手。
他还待犹豫,那女子已经又说道:“张后软禁圣上,密谋杀害庄信侯世子,阴谋败露,已然与党羽一起被拿下!现今圣上已降旨,认回晏世子,赐名‘李重云’,并封皇长子为太子,监国摄政!盛侍郎简在帝心,太子殿下亦心中有数,将来也定会多有倚重;姑念尔等乃是为妖后胁迫,只要你们平安交出盛侍郎,便一律不追究胁从之罪!”
那被她用剑指着的男人顿了一下,慢慢说道:“……既如此,我等便引贵人去殿中释放盛侍郎——或者,贵人是乐意在此处等候,让我等兄弟将盛侍郎礼送出来?”
这种选项在谢琇看来简直没什么可犹豫的。
“你们引我去寻盛侍郎,然后允尔等自行离去,余者不罪!”她喝道。
她自然不怕在这里擅作主张赦免几个底层小弟。一来她这个候任太子妃,总该有这点权限;二来这几人的武功在她看来实属稀松平常,即便他们设下圈套请君入瓮,待她入殿便反锁殿门放火,以她和盛应弦两人之能,踢飞窗扇遁走,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那人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刀也弃于一旁不管,蹒跚着往鹤雪宫正殿走去。
谢琇双目四下一扫,剩下那几人顿时一个激灵,也纷纷跟了上来,并且抢先走在前面引路。
殿门深锁,但那几人快手快脚地拿钥匙将那把大铁锁打开,推开两侧门扇,十分识相地跑在前面。
这倒是省了谢琇喝令他们的力气。
不多时,东侧殿内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有开锁声、铁链落地声,再加上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盛应弦略带沙哑的声音,问“是谁来了”、“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一路径直往正殿这边走了过来。
谢琇移开了剑,向那个眉心被划伤的男人一偏头,示意他可以滚了。
那人慌忙向她一揖到地,口称“多谢贵人饶命之恩”,便急匆匆退了好几步,避在一旁。
谢琇看他倒是还算讲义气,得了脱身之机,竟然还等着那几个同袍送盛应弦过来,便多看了他一眼,道:“今后用心当差,戴罪立功罢。只是眼睛放亮一些,莫要再忠心错了人!”
那人连连作揖,道:“贵人点拨,小的已尽知了……不知贵人名衔为何?若上边问起,小的也好有话回禀——”
谢琇情知他是想要个保障,便道:“吾乃谢太傅之长女。”
那人一愣,脑子里似乎火速搜寻着与“谢太傅长女”相对的人名和资料;几息之后,他脸色陡变,惊呼出声。
“那……那不就是——太子妃娘娘亲至吗?!”
他喊得声音都劈了岔。
而在他身后,一行人的脚步声倏然一停。
一个略带沙哑、却十分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
“太子妃……娘娘?!”
谢琇:!!!
是弦哥!
她猛地转过身去,瞳孔却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赫然睁大了。
……因为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那一道熟悉的身影,竟然不像是从前任何一次她见到他时的那般身姿俊挺,高大英武,而是佝偻着背,面色晦暗,由一左一右两个明堂卫在旁边架着,才勉勉强强站得直身体!
谢琇:!!!
她脱口而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她的语气里充满怒意,浑身的威压再不限制,一瞬间排山倒海般倾泻向面前诸人,气势凌然,有若霜雪。
那几位明堂卫几乎是一瞬间就回想起了她方才在鹤雪宫殿前,如何在三招之内,就制服了他们中间武艺最好的那名校尉,并且若不是她手下留情,早已取其性命的情景。
众人皆是不由自主心下悚然,那架着盛应弦的其中一人急忙开口:
“太子妃娘娘容禀——”
他太急于辩白和撇清自己,便没有注意到,自己架着的那位刑部左侍郎,闻言艰难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盛、盛侍郎无大碍……这、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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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因为将他关押于此处时,皇后恐他身手不凡,将、将小的们全部击退后逃离……因此下令,给他灌了——”
他正吞吞吐吐,深恐自己说出给盛侍郎灌下的药物,太子妃盛怒之下,依然要斩杀自己出气;便听见身旁的盛侍郎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然嘶哑,但语气却很平静,细听之下,还带着一丝微微的安抚意味。
“我无事。”他道,“只是一点……软筋散之类的寻常药物,等一段时间药性过去便好了……”
可是他面前的太子妃娘娘很显然闻言愈发愤怒了。
他注意到她右手纤长的五指慢慢收紧,握紧了剑柄。
他不由得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小折梅不是那种肆意多造杀孽之人,但今日这一遭,他这副……这副不争气的样子教她看见了,心疼之下,免不了会发作出来。更何况这几名明堂卫就是当时按住他双臂,迫他服药之人,以小折梅恩怨分明的性子,定是要处罚他们的。
他倒不觉得小折梅这样做不对,而是……他现在浑身无力,帮不得小折梅;而鹤雪宫又地处偏僻,一时半会儿也不见有其他人来。
若无人相帮,小折梅欲在此处罚那几名明堂卫,免不了要动武。而当上太子妃的第一天就对明堂卫动私刑,这名声难道很好听?
他叹息了一声,终究忍着一点羞耻,又开口了。
“……我无事。”他低声道,“且让这几人退下罢。不怪他们,是张皇后下的死命令,若是他们不想也丢了性命,便只好听令行事……”
新任太子妃娘娘闻言,狠狠地瞪了那几人一眼。
那几人皆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但好在太子妃似乎把盛侍郎的话挺了进去,恨声道:“滚!若下次再助纣为虐,休怪我不客气!”
那几人唯唯连声,架着盛应弦的两人还左右望了一眼,不知该把盛侍郎如何处置才好。
盛应弦看出他们的窘迫,再看看这鹤雪宫正殿的明间确实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坐卧之处,便想出声让他们再把自己扶回次间中去。
他刚刚就被锁在次间里,知道那里好歹窗下有张长榻,可以坐卧。
但在他出声之前,太子妃便看了过来,冷冷道:“那边不是有椅子吗?愣着作甚?”
盛应弦一怔。
那几名明堂卫也愣住。
因为太子妃娘娘所指的,正是明间里摆着的唯一一张椅子——一张陈旧的紫檀木大扶手椅。
那张大扶手椅虽旧,上边的颜色年深日久都褪了些,但整张椅子都雕着极为精美的荷花荷叶纹样,一看就是昔年宫中的甚么贵人所坐。
再联想一下鹤雪宫曾经是前朝宠妃的宫殿,便可以轻易猜到,这张大扶手椅,即使是作为御榻,也是完全足够的。
那几名明堂卫一时都踌躇了。
盛应弦也略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小折梅。
但太子妃行若无事,还横过来一眼,语气里的温度也下降了三分。
“怎么?如今这里,我说了不算?”
这句话里半含威势,那几人陡然一惊,再无犹豫。
“太子妃娘娘所说,我等自当遵从……”他们一边赔笑,一边脚下飞快地把盛侍郎架了过去,往那张紫檀木荷花纹大扶手椅上一放。
他们走得飞快,盛应弦服下药物之后尚在浑身无力之间,腿脚移动困难,几乎是被那几人架着脚不沾地。
被放在椅子上之后,他也无力坐直,顺势就向后半倚在了椅背上。
太子妃喝道:“此间事已了,今后若再行不轨事,莫怪我不留情面!管好你们的嘴,退下!”
那几人脸色一变,连连点头哈腰,半弓着背飞快地走了。
谢琇持剑站在门边,直到那几个人的脚步声仓皇去了,听也听不见,她才转过身来。
一眼就看到此刻似是浑身脱力,几乎半个人都滑靠在大扶手椅内,若是没有那三面式围屏,就要彻底倒下去的……盛侍郎。
谢琇:“……”
啊,可恶,看起来有点美味的样子。
她虽然与盛六郎相识已久,但盛六郎总是一副器宇轩昂、正气凛凛,身姿俊挺,嵚崎历落,若琨玉秋霜之相,在她面前即使再狼狈、再难过,甚至曾经假扮为店家送货的小伙计,但从来没有这么……娇弱无力过。
此刻他半倚在椅背上,大半个身子都深深窝在椅中,一副身娇体软的姿态,让她一望之下,而生歹意。
谢琇也的确顺从着那种突然涌现的坏心眼,拎着长剑,慢慢地走向那张大扶手椅之前。
她停在那张椅子前,垂下视线,居高临下地凝视着盛侍郎。
他虽然身体尚被软筋散一类的药物所控而体虚乏力,但神智是极为清醒的。此刻他也掀动眼帘,双眼极为明亮地仰视着她,轻声唤她:“……折梅。”
第363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08
谢琇微微翘起唇角,温和地应道:“弦哥。”
这个称呼似乎有一瞬间令他震动。他的胸膛急剧起伏了数下,又道:“现今……你已是太子妃了吗。”
谢琇注视着他的脸,答道:“确切地说,是晏行云变成了‘李重云’,拿到了封他为太子的圣旨。”
言外之意,那道圣旨之中,可没同时封她做“太子妃”。
但这点微薄的抚慰之意,并不能真正安慰到盛侍郎。
他仰视着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因为向后仰靠着椅背而抬起的脖颈,线条显得修长美丽,有若垂死的天鹅,将头往后仰靠在了岸边,徒劳而茫然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小片天空,似是期待着有谁来救他似的。
“折梅,已经是我触及不到之人了……”他叹息道。
谢琇居高临下地俯望着他。在他的视角看来,她背光而立,面容因此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但下一刻,她就一扬手,抛掉了手中的长剑。
长剑落在地上,发出“当啷啷”的脆响。
尔后,她猝然俯下.身来,左手撑在他身后倚靠的椅背上。
她的一缕长发落下来,在他的眼前飘动,不时似有若无地碰触到他的脸颊和鼻尖,带来一阵难言的痒意。
盛应弦的喉结不由得上下滚动了一下。
而她的语声里竟似带上了一抹笑意。
“弦哥这是……在吃醋吗。”
盛应弦:!
他微微一怔,片刻之后,心头涌起了一股复杂的酸涩之意,还带着一点微微的灰心丧气之感。可是他被她的身影牢牢笼罩住,他甚至连转开脸都做不到,只得垂下了视线,语气里似有黯然。
“我……我曾经想过……倘若有一天,你与他若只是同盟,是否……可以在一切都结束之后,与他和离……”
谢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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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真没想到啊,正道的光盛应弦,竟然还有过这样的念头?!
她因为想到了这里,便没有立时答话。
而在他看来,她低垂着脸,却抿着唇,没有说话,他从她的脸上也看不出她的真正想法。
他的心为之一悸,随即就紧缩着疼痛起来。
他……他内心最黑暗的想法被她知道了。她会怎么看待他?觉得去掉了那层光风霁月的外壳之后,他也只不过是个一心谋夺他人之妻的小人?……
他这么想着,心虚了起来,嘴唇微颤着,觉得自己在她灼灼的注视下丑陋不堪,无所遁形。
可是既然他已经对她坦白了,便要永远对她坦白下去。
“可是……这世间或许可以有……和离的世子夫人,却不可能有……义绝的太子妃——”他艰难地说道,觉得一颗心都被绞拧了起来,浸泡在苦汁子中,满口都是涩意。
“我的期盼,是否永远只能是……只能是……”
他几乎痛苦得说不下去了,嘴唇翕动着,这一句最后剩下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无法吐出口。
然而,“一个妄想”这几个字还没有说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眼前一黑。
确切地说,是身影一晃。
因为撑在他上方、身影几乎能够覆盖住他半身的小折梅,忽而毫无预兆地俯下.身来,右手一下子覆住他的喉间,食中二指的指尖则抵住他的下颌,几乎是生生将他固定在那里,嘴唇则准确无误地覆在了他的唇上!
盛应弦:!?
他浑身一颤,因着这个不在预期之中的吻而震栗昏乱了。
他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像是要发着抖,好像只能贴近面前唯一的热源,才能得活;但他的身躯又因为药力而毫无一点力气,只能愣愣地仰靠在那里,在她的掌握之下,随着她的唇齿而悸动,而起舞——
啊,这种感觉是多么新奇啊。
仿佛整个人、整颗心,都落入了同一个人的掌控之中,一切悲欢、忧惧、渴望与喜悦,以及那些不可为人言说的隐秘心绪,都被她操控于股掌之间,被她看得分明,也被她温柔地接纳。
她是唯一能够占据他整颗心的人,是他全心全意仰望与追逐的天女,是在他窗下背着《西洲曲》的小姑娘,是他几番魂梦交织之中,烙在心上、刻入骨髓,永难忘怀的那个人。
而他那位曾在湖上乘舟采莲、踏波起舞的天女,此刻却正沉溺于折磨他的新游戏之中,乐此不疲。
她的右手覆盖在他的喉咙和颈子上,手指一下一下扫着他颈间格外敏.感的皮肤,掌心却正好覆在他的喉结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按着那里,简直要令他有一点窒息。
“折梅……”在她的唇齿嬉戏之中,他艰难地唤她。
“嗯?”她似乎却很乐在其中,一边啃咬着他,一边身躯还一再往前倾来,一点点接近他的胸膛,攀上他的双腿,再跪坐在那里,引得他倒吸了一口气。
他不得不说得明白一点,好提醒她。
“这……这恐是……前朝留下的……呃……御榻……”他为难地、断断续续地说着,最后那个词出口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负疚感混合着羞耻之心,全部都涌了上来,让他的良心都发痛了。
他只差没有明白对她说“这张椅子应该是先帝爷的宝座,你怎么能在这上面压着我做坏事呢”。
天哪,他好可爱。
谢琇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想想看也对。当朝太子妃在上任的第一天,就在先帝御榻上逼勒国之重臣就范,这是什么奇怪的play?
一定是尊贵的VIP们喜闻乐见的香香梗!
她虽然暂时停下了进攻,唇却没有离开多少,说话的时候,嘴唇还会似有若无地滑过盛侍郎的唇上,一下一下地,逗引得他更是涨红了脸,整个人像是烫得要着火了。
“弦哥,”她贴近他,低声说道。
“我在刑部大狱里,独自一人击退了好几名张后派去杀我与晏长定的死士。”
她感到他的气息沉凝下来,闷闷地“嗯”了一声,像是在愤怒,又像是心疼,更像是在难过。
她暂且不管他的心境,径自道:
“一路冲到宫门口,从宫门上埋伏的无数弓箭手开始,激战了许多次,直到冲进‘重光门’,却发现那里布置着至少两千人……”
他的气息变沉重了。谢琇察觉到他好像想要稍微抬一抬手,来抚摸她的脸,但药效尚未过去,他的右手只是微微一抬,抬升了不足三寸,复又重重地落回了椅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谢琇把自己的脸稍微后撤了一点,这样她便能看清楚盛应弦的整张脸。
她的右手慢慢往上攀升,最后落在他的脸颊上,一下下抚摸着他的脸,轻声说道:
“我急于来找你,害怕张后不仁,已对你下了狠手……于是引动天雷,抽空皇宫及附近的全部灵力,将那两千人转瞬间一齐放倒……”
她听到他惊异万分地倒抽了一口气。
“……弦哥,会觉得我手段太残酷吗。”她抚摸着他的脸,轻轻地说道。
他的表情好像很震惊,继而柔和下来,仰望着她的那双黑眸里,溢满了怜惜的柔情。
“……折梅没有错。”他终于哑声说道。
谢琇笑了。
瞧,他这不是就忘掉了在御榻上被压倒,究竟是不是大不敬的事吗。
她紧盯着他的双眼,继续不动声色、但步步进逼地问道:
“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弦哥觉得都是对的吗。”
他的眸光晃动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有点难以回答——毕竟她从前作为“拜月使傅垂玉”的时候,由于人设所限,也的确是做过一些普遍意义上的助纣为虐之事,在人物的背景资料里就明晃晃地写着“傅垂玉”少年时曾经作为“天南教”数一数二的高手,刺杀过某某人之类的——
但是最终,他的眸光还是执着地、明澈地盯着她,似是要深深看进她灵魂的最深处去。
“折梅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正当原因的……”他一字一字地说。
“倘若折梅错了,那也一定是因为,我为你做得不够,逼迫着你不得不那样做……”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鼻翼翕动,似是想到了什么令人伤情之事。
“如从前,为秦定鼎那老儿所迫,行刺朝廷命官……”
“是我早早离家求学,留你一人在盛家村中孤苦无依……那些人来了,你又如何反抗?”
他的长睫微微翕动数次,眼中浮起了一丝伤感的温柔。
“我做得不够好,让命运将你逼迫至此……”
“折梅,和残酷的命运搏斗求生的姿态,并没有错。”
谢琇:……!
她唇边那一丝好整以暇地微笑的弧度,慢慢地消失了。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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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正道之光盛六郎吗。
他并不盲目地说“你做的一切都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他说“那是因为我没有做好,让命运逼迫你做了不好的事”。
不讳言对错,不抗拒丑陋,不畏惧命运……
他是在说,是命运将他们塑造成如今日一般的两个人。而无论是对是错,是远是近,是好是坏……小折梅永远都是盛六郎心头的那个人。
谢琇猛然凑近盛应弦的脸。
她收回了那只撑住椅背的左手,将自己的重心完全靠向他的身躯;她的双手牢牢捧住他的脸,鼻尖碰着他的鼻尖。
她食中二指的指腹,在他的脸颊上缓慢地滑动着,所过之处,皆带起一丝痕痒。
“……弦哥,”她声音很低很低地说。
“假如有一天,你发现我其实并不是我……你会如何?”
盛应弦微微一怔。
可是她没有再给他深入思索的机会。
她低下了头来,径直叩开了他的齿关,深深地吻住他。
第364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09
他半靠在椅子里,而她跪坐其上,因着他浑身没什么力气,坐也坐不直,这个姿势之下,她即使跪坐,还是要比他高出一截;于是她深深地俯首,双手捧着他的两颊,肩背的蝴蝶骨因着这个动作而微微凸起,有若身后生出的双翼,推动着她一直往前,贴近他的身躯,深入他的灵魂——
她的嘴唇也有如蹁跹的蝴蝶,离开了他的唇上之后,向下移去,一下一下,轻点在他的下颌、颈上、喉结上、锁骨上……
盛应弦觉得自己开始呼吸不畅,心脏跳得又快又杂乱无章,胸腔鼓胀,腰腹却又因为紧张而绷住。
……不对,他如何会有力气长时间绷住腰腹?!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药效似乎过去了。
他试着移动右手。果然,右手慢慢地抬了起来,一寸,两寸……
高过了双腿,越过了腰腹,最后——
轻轻落在了她的后背上,紧贴着她蝴蝶骨的下方,一点点,轻轻地抚摸着。
而他的左手仿佛也恢复了力量,落在她的腰间,像是要替她稳住重心。
她的动作微微一顿,但她什么都没有说,片刻之后,贴靠过来,轻轻蹭了蹭,犹如一只忽然变得粘人的猫儿,又是轻俏,又是敏捷,试探着向他又接近了许多,想要看一看他忍耐的极限在哪里——
盛应弦一瞬间就屏住了呼吸。
她……她还真的敢这么做啊!
“折梅……这……真的不——”他艰难地试着说服她。
他虽然也想拥抱她,然而这不是什么好时机。
鹤雪宫虽然冷僻无人,太子妃的能力,却已为人所知。以她的能力而言,来这里救个人,并不需要长达一两个时辰都消失不见。
倘若……倘若什么人起了疑心,只要随便派个人来此,就可以看到——!
他并不惧怕将他心悦于她的这个秘密暴露出去,但他担心这对她有碍。
他不想看到她因此被人诟病、怨恨、嘲讽或讨伐。他心目中那个最好最好的姑娘,就应该一直光辉耀目,站在高处,为人所尊敬。
为此,他爱她如恋人,却可以事她如忠臣。
“折梅……”他艰难地喘息着,还竭力维持着一腔忠直的样子,意欲劝谏她暂时停手。
“今日……还有无数大事要做……你……我……”
他气喘吁吁,几乎说不完整一句话。
她好像终于稍微体恤到了一点他的两难,于是她暂且停了下来,那张原本含笑的面容就悬在他的上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今日?”她冷淡地反问道,“今日又如何?”
盛应弦敏锐地察觉到小折梅似乎有些生气。他不由得下意识偏过头去,视线本想稍微躲避一下她灼灼的目光,无意中越过她的身躯,却一下子就看到鹤雪宫半敞的殿门,脑袋里立即就嗡嗡直响,感到了一阵昏眩。
……他刚刚浑身无力,被药效裹挟,压根就没有注意到,殿门居然还是半开的!
这般模样……怎么能教别人看到?!
他焦急起来,试图说服她。
“朝中还有要事需议定……立太子也是件大事……还不知圣上圣躬如何……张后若被拿下,后宫诸事,你若懒怠去管,至少也应托付个妥当人代为管理……”
他一样样替她数着后续事宜,每一件似乎都迫在眉睫,比“在此纵情”重要一些,应该放在前面处理。
“还有,北陵……”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被她伸过手来,毫不留情地捏住了脸颊。
她捏脸颊的方式非常幼稚,双手的掌心压在他的两颊之上,然后同时往中间一挤。
盛应弦:“唔……!”
小折梅面无表情地宣布:“我打了半天的怪,还一生积德行善,如今这样,都是我应得的。”
盛应弦一阵茫然。
“……怪?”
还有,如今这样……到底是怎样?
小折梅的话让他陷入了一阵迷茫。
他只好温言软语地劝慰她。
“不……不是说这样不行,”他强忍着一阵羞耻心的侵袭,脸色潮红着,竭力要维持板正的神态,试图跟她先说说正事。
“而是……以后……有空……再来做……也不晚。”
他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把这句话说完,觉得自己的羞耻度已经上升到了极限,体温都快要把自己烫熟了。
“如今……该做的,还是稳固朝局……北陵大军已到了太平府外,若再进逼,将直抵中京城下……”
说起正事来,他便愈说愈是流畅了。
“圣上不擅兵事,张后居心不良……之前已经拖延了许久,导致时局已经败坏到了如此地步,实在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谢琇听着听着,眉头就是一挑。
都到了这种地步,盛六郎还有心思惦记着国家大事,该说真真不愧是盛六郎吗?
她垂头望着他,看到他气喘吁吁,头发都有一些散乱了,官袍的领口不知何时已经大敞开来,里头的白色中衣领口亦是歪歪斜斜。
他的俊容上泛起明显的潮红,若是再衬上官袍的紫色与中衣的雪白,便是一幅色彩缤纷的好风景。
她紧盯着他胸口那衣衫微分之处,充满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今天这一出并不在她的预期之中,她刚才含怒而来,也只是为了尽快救出他而已,但经历了几番艰难战斗之后,居然还能领到这样的福利,也算是好好抚慰了她的一番辛苦。
罢了,今天的确不是该如此纵情的好时机。
晏行云这个太子,简直明晃晃写着“得位不正”。倘若他能率领京城军民打赢中京保卫战,这个位子应该就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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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了,即使永徽帝真能奇迹般恢复视事——不过她猜晏行云应该不会给这位便宜父皇这个机会了——也不可能动摇晏行云这个太子在中京保卫战期间积累下的威名。
但是,倘若他失手,或被什么人算计,输掉了这一战……
说不定小世界都会崩了,还提什么将来,什么大位?
生活不易,谢琇叹气。
她的手指不听使唤地又抚了抚盛侍郎那张泛红而热烫的英俊脸庞,万分不舍地慢吞吞欠身,从那张前朝御榻上爬了下来。
当然,这一路上她又故意挤挤挨挨,惹得盛侍郎倒抽了几口气,脸上红潮更盛三分,便不消再说了。
她立于那张紫檀木大扶手椅旁,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发皱的衣衫,俯身捡起地上的长剑。
剑鞘刚才被她丢在了殿外,此刻她只能明晃晃地倒提着那样兵器,剑刃上甚至还沾着稍早前在战斗中染上的点点血迹,站在那里,俯望着喘息未定的盛侍郎。
“弦哥可需要帮忙?”她想了一想,还是体贴地问了一句。
然而盛侍郎却闻言变色。
他那张英挺俊朗的脸上,红潮瞬间从额头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和颈子上,狼狈不堪地撇过头去,说话甚至都结巴了一下。
“不……不用了。”他的声线听起来竟似比刚刚更哑了三分。
“给……给我一点时间,等等就好……”
谢琇:?
她迷茫了一霎,忽而悟了。
她的视线忍不住往下移了一点。
盛应弦:!!!
他一瞬间就明白,她应当是猜到了其中的关窍。
他顿时羞愤欲死,一骨碌就坐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扯官袍的前襟,掩饰似的整理来整理去,却总也调整不到一个最合适的位置。
谢琇:“……”
她的左手藏在身侧盛应弦看不到的地方,猛掐自己的大腿,这才勉强把一波笑意忍了下去,没有出声。
“咳,”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把剑鞘丢在殿外了……我先去寻回来,弦哥等一下若整理好了,便直接出去找我吧。”
盛应弦:“……”
他勉勉强强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当作回答,现在只想胡乱地把这要命的小娘子敷衍出去,莫要再在他眼前逗留,将他的窘状尽收眼底!
他眼前人影一晃,是她已大步走出殿门,果真没有回过头来再看他。
虽然方才他羞恼难当,不由得盼着她先出去、给他一点整理自己的空间,但此刻她当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却又盯着空荡荡的殿门口,难得地发起了呆来。
刚才也有那么一时半刻,他陷溺于意乱情迷之中,仿佛忘记了一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艰难险阻,忘记了他们中间曾经被迫分离的那五年,忘记了如今虽然他们都重新身处于同一座城之中、同一方天空之下,但彼此的身份已经形成了一道鸿沟,将他们愈隔愈远,直至这一刻,几乎迢迢不可飞渡。
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慢慢紧握成拳,揉皱了掌下的那一片衣襟。
仿佛在辽远的记忆之中,正有一位眉眼飞扬、身形灵动的小娘子,撑着一叶莲舟,从藕花深处荡来,长篙一挑,便将一颗绣球遥遥向着他抛过来,眉目含笑里,含着深深的期许。
当绣球落进他怀中的那一刻,湖上有人正在唱着一支采莲曲。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第365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0
自从晏行云被认回,还在后宫养病的永徽帝承认了他身为“皇长子”的身份,并立他为太子,命他监国之后,新太子雷厉风行地采取了一系列行动。
首先,他宣布了刑部和大理寺对“仁王遇袭案”的调查结果。
……竟是张皇后和仁王,眼看仁王在永固寺大琉璃塔坍塌之后声望江河日下,而相对地,晏行云这颗彼时的“遗珠”却贤名日渐远播,故此铤而走险,一手策划了“仁王遇袭案”,想陷害皇长子入罪,这样一来圣上就只能立仁王为太子了!
所幸圣上并没有被蒙蔽而酿成大祸,在北陵大军推进至太平府外、气急攻心而病倒之后,在病榻上痛定思痛,终于想清楚了这其中关窍,急命吏部侍郎石永明等人奉口谕去刑部大牢迎请皇长子入宫。
而张皇后不甘心阴谋暴露、就此失败,意图封闭宫禁、关押重臣,强迫朝臣推举仁王为太子。
幸好皇长子夫妇及时赶到,率领忠心的勤王之师,解除了圣上之危,剪灭了张后叛乱。
如今北陵大军已压至太平府边界一线,而太平府境内多平原、少山地,即使有山,也多是小山丘,几乎无险可守。
新太子虽贤明,又有收服人心的手腕与处理政务的能力,但一时间亦是忙得有些焦头烂额。
晏行云将后宫诸事暂且托付于钟贵妃署理,被张皇后压了许多年的钟贵妃很是喜悦。
由于北陵大军迫近中京,永徽帝又沉疴不起,新太子的册封仪式被迫推后了。自然,太子妃的正式册封也就没有下来。
不过,新太子伉俪很快就从庄信侯府搬入了东宫,这固然是晏行云为了让自己的太子头衔看起来更名正言顺、无可挑战一点,但这也使得谢琇有点气闷。
……无他,现在她要出个宫都不太方便了,虽然晏行云给了她一块腰牌,但出个门还要在家里先走两三里地的感觉,实在有点糟糕。
而且,钟贵妃深知自己手中的权力是从谁那里得来,非常懂得处事进退之道,宫务方面的事情,稍微大一点的,就要主动拿来东宫和谢琇商量决定。
谢琇:“……”
我不是来宫斗的,我们格局打开一点,我是来打中京保卫战的啊!
而且在宫里呆了一阵子之后,她的直觉也渐渐地让她对一些重要人物产生了一些自己的判断。
这个世界的NPC资料也很缺乏,譬如钟贵妃,在原作中只不过是几段话的篇幅。但谢琇和她接触得多了,才发现她也是个聪明人,至少比杜贵妃聪明得多,才会在张皇后与杜贵妃的夹缝之间一直平安生存至今,并且看起来将会变成笑到最后的那一位。
但是那位一早就与晏小侯有勾连的中官高方智,给谢琇留下的印象却不是很好。
虽然谢琇对中官这一类型并没有什么偏见——除非是轮到去那些历史同人小世界里,碰到历史上盖棺定论为祸一时的权阉,才会产生本能的厌恶——然而这位在原作里权势最大的中官高方智,却令她同样产生了一种直觉上的防备与不喜。
他虽然对待谢琇一直是恭恭敬敬的,但他给她的感觉依然有一种阴冷之感,仿若深藏在阴影里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猛然扑出,狠狠咬下一口。
而他的那种恭敬,仿佛也仅仅只是一种他的保护色而已。他在谢琇这位“太子妃”面前折腰,用那种合乎礼仪的恭敬,来遮掩他内心对她的睥睨与轻蔑。
对这位极得永徽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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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心与信任的权监来说,二十年未能踏入中京城一步的谢大小姐,实则就如同他脚下的可怜虫,匍匐于泥地上,倘若没有那桩意外的悔婚替嫁,就会一辈子沉陷于泥淖里。
然而她又因为那一次替嫁之事,一步登天,成为庄信侯世子夫人——他所选定的盟友的正妻。这就代表着,她从尘埃里的野草,变成了宝座上的金玉,身份将会压他一头,成为他必须尊敬的人。
这让他非常不快。
他与谢大小姐之间并无私人恩怨。他不快的原因,纯粹就是因为,他认为她不值得受到他这样的尊重与恭敬的对待。
即使她拥有不凡的身手,依然不能改变她长于乡野的事实。她在京城的贵女之中连好名声都没有,更不要提是否表现出色,是否拥有不凡的地位,父亲是否位高权重、是否得力……
而在他的一番评估之后,他似乎得出了一个结论,而他虽然在她面前表现得谦卑恭敬,但他的那种结论也清晰地传达给了她——
简而言之,就是四个大字——“她不值得”。
高方智似乎认为,现在晏行云是太子殿下了,而谢大小姐的家世应该有一点不够看了,性格也并非最佳。
他好像觉得,太子殿下即将拥有天下、富有四海,是时候该过河拆桥,换一位更出色、更适合他的淑女作配了。
谢琇倒没觉得多么被冒犯,而是饶有趣味地想着,竟然能看得出她虚伪的演技、和掩饰在那种不走心演技背后的真正性格,这人不愧是原作第一权监!
她倒是不害怕晏行云会真的这么做。
原作中的一番大男主小侯爷,若是这么轻易就被一个权监所支配和控制的话,他不如不要在这里混了。
不过,谢琇也的确有一点疑问。
那就是——在原作之中,北陵大军南侵的速度,简直太快了。
虽然被关在刑部大狱之中不见天日多时,但根据谢琇的计算,大约在十月上旬末,北陵破白城关,再然后便是一路连下十城。
这其间虽然小侯爷和她都被关在刑部大狱之中,但满打满算至今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如何便能打到太平府附近?!
当然,假如对标一下历史的话,谢琇记得历史上的瓦剌打算进攻北京时,只用了十一天就打到了北京城下;但那已经是明军经过了八月的“土木堡之变”以及之后的一系列败战的各种消耗之后的结果。
……但是,大虞各地守军防御,竟废弛至此?!二十几天的时间,就能让他们直取太平府?
谢琇在心里反复推演了多时,甚至还悄悄研究过东宫书房里的那一幅大虞疆域图,最后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若无人暗中通风报信的话,北陵南侵绝无可能如此顺利。
但谢琇没有证据。
“北陵密探”的传言,这些年来一直陆陆续续都有,隔个几年就会冒出来一回;甚至之前被大理寺打回刑部、险些让盛应弦再受一遍责难和处罚的“蟠楼案”,背后似乎也有北陵密探的影子。
然而,“蟠楼案”的余波就这么不明不白、没头没脑地平息之后,中京城里近来似乎也没有过“北陵暗探”的新报告了。
所以,谢琇一点都想不到,朝中还有谁能潜通北陵,暗中送出什么重要情报。
是谁这么痛恨大虞?或者说……是谁希望北陵南下,搅动朝堂,趁机浑水摸鱼?!
潜结北陵之人,若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搅乱朝堂,趁机从中渔利的话,那此事必然与眼下朝中最大的一件事——立储——有关。
而立储一事,不过只有两派相争。
若从北陵动兵的开始日期来计算的话,九月到十月初这一段时间,按理说占据上风的是小侯爷这一派。当时仁王因为“永固寺大琉璃塔坍塌”一事,被攻讦为“天命不属”,小侯爷一时风头无两。
那么,难道是张皇后与仁王这一派的人搞出来的?
如果结合北陵破白城关、庄信侯晏尚春阵亡一事来看,打击的是小侯爷。
晏行云对外本就顶着“遗珠皇长子”这样的头衔,而庄信侯晏尚春是他的养父,还是戍边大将,麾下军队必定会更拥护晏行云。
但白城关破,负责守卫白城关的广信军也必定元气大伤,对于晏行云来说,是至为沉重的打击。
谢琇狐疑地想,勾连蛮族,这么大的罪名,张皇后和仁王也不怕将来一旦被爆出来,自己是不是担得住?
真就无知者无畏吗?!
但如今,张皇后和仁王已失势被软禁,晏行云正式上位,已有了数日时间,想必晏行云也一定采取了一些措施去稳固太平府边境一线的防御,为何北陵大军南下的速度依然不见减缓半分?!
难道是……朝中那潜结北陵之人,早早便已将沿路各城镇的防御布置及其它情报,送给了蛮族?!
还是说……那人也暗中期盼着北陵大军打到中京城下,而新太子束手无策,应对失据,这样倘若朝臣对新太子的信心和耐心渐渐消磨干净的话,张皇后和仁王便有机会翻盘?!
……不行。
谢琇想,她好歹得跟晏行云谈一下自己的这个推断。
当然,晏小侯……不,太子殿下精明敏锐,说不定自己也得出了这个结论。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作为盟友,也要好好替他操一下这个心。
毕竟她的任务难点就在“中京保卫战”上,并且限定必须由晏行云率领全体军民取得胜利,而不是什么仁王率领众人取得胜利啊!
谢琇主意既定,便召来人问:“太子殿下现今在何处?”
底下回话的是东宫新任命的总管太监魏延福。
“回娘娘的话,殿下此刻应当正在书房议事。”
谢琇一站起来打算往外走,善于察言观色的魏延福又迟疑着开口了。
“……殿下似乎正在商议重要之事,下令将书房外的侍卫都撤得……远了一些。”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说“远了一些”这几个字之前,还悄悄抬起头来,觑着谢琇的脸色,方把最后四个字说出来。
第366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1
魏延福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不然也不能突然一步登天,被选为东宫的总管太监了。
他深知这位新太子之前是“庄信侯世子”,家中就没有使唤过太监,用的是长随和小厮,因此入主东宫之后身边也并无什么心腹太监随侍。
这正是他揣摩上意、讨好主子的大好机会。
然而这位太子的正妻、还未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妃的这位娘娘,也是不能得罪的。
他听闻太子当日闯宫,虽然身后有兵士随行,但立下首功的,乃是这位在道观之中清修了二十年的娘娘。
而且这位娘娘的清修,跟其他人在道观里念经打醮做道场,可完全不一样。
她是真的学会了一些仙术!当日日月变色,天地无光,天雷滚滚,直将拥护张后和仁王的叛卒都击倒在地,就是这位娘娘施的仙法!
魏延福虽未亲见,但在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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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也自有人脉,听了转述之后,简直咋舌。
……他也只是凡夫俗子,怎么敢真的得罪这位修仙通玄的娘娘?!
因此,他简直是打点起万二分的精神来侍奉太子与娘娘二人。
不过,眼下这种情形,还是超出了他的处理能力。
太子殿下正在秘密议事,而娘娘很明显是要去私窥或打断。
魏延福左思右想,最终决定:主子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还是留给他们夫妻自己解决吧!他也只能从旁小小地提示一下了!
谢琇:“……知道了。”
她当然也察觉到了魏延福的意思。不过,正如魏延福所猜测的那般,她现在真的懒怠再去饰演什么善解人意的贤妻了;她要去找晏行云,那便立刻就去。
反正她也有能够不惊动任何人、便悄悄潜行进去的身手。
她无意于强行插手他要处理的什么军国大事,她只是去提醒他一句。到了那里,她便听一下他正在讨论什么。若是重要,她便离开,等一会儿再过来;若是不重要,那便礼貌打断片刻,说完话就走。
她离开了东宫的后殿,径直往前殿走去。
东宫的前殿名唤“正源殿”,其中隔出五间,明间面南悬挂的匾额据说是大虞开国皇帝正祐帝的御笔“尊本正源”四字,而太子的书房就设在西次间。
谢琇见过一回,西次间的房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遐昌斋”三个大字。内部陈设虽然还算新洁,但东宫毕竟是多年无人居住,墙面上悬挂的一些装饰,如缂丝挂屏、各种贴落等,都显得陈旧不堪。
晏行云因是仓促入主,东宫还来不及全面翻新一遍,只得先打扫了出来、更换了全新用具和各类上好的摆设珍玩,至于墙面需要粉刷、彩画需要重新上色、装饰贴落需要更换,这些细务,只好慢慢来了。
因此,谢琇不太喜欢这个地方。但晏行云看上去却很喜欢。
啊,这是自然。他孜孜上进,奋斗了二十多年,不就是为了最终入住这间破屋吗。
谢琇一路行来,也没有带什么宫女随行,到了无人之处,便露出本色,脚步放轻至几乎无声,足尖一点,便闪电般从花树后绕过巡逻的东宫侍卫,到了更远之处。
即使有人觉得哪里不对,最多也只能看到枝叶轻晃,走过去看时,后面早已无人。
谢琇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正源殿外,发觉平时守在殿外的侍卫和太监们果然都无影无踪。
谢琇心想,晏行云本人就身手不凡,若要行刺他,除非车轮战,不要命地上,否则若是单打独斗,这位新太子可能还真的会很快就占了上风。
当然,新太子殿下任是身手再俊,也没有还未就任的太子妃娘娘武艺高超。
谢琇十分从容地就闪到了西次间遐昌斋的窗下。
这种活计她做来简直驾轻就熟,甚至都无需往自己身上再拍个隐匿符。
她选好藏身处,凝神静气,藏于窗边一根墙柱投下的阴影之中。
但她刚一沉下心神,耳畔就听到了——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
“呵呵呵……咱家做这些,您道是咱家都为了自己吗?”
谢琇:……!?
高方智!竟然是高方智!
谢琇虽然早就知道高方智与晏行云之间秘密达成了什么同盟,但此刻军情紧急,朝中要事堆积无数,晏行云不在前头处理国事,却回到东宫来与高方智密议,这是要做什么?!
……要冷静。
谢琇暗自调匀呼吸,更是把自己的呼吸之声都放轻了,确保室内那两人不可能听到窗外还有人在偷听。
下一刻,晏行云沉沉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虽然他已经极力压低声音了,但谢琇的耳力何其之好,又有高武世界的内力等等带来的加成,所以还是把他的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孤并没有命你去给北陵通风报信过!”
谢琇:!!!
潜结北陵之人,竟是高方智!
高方智呵呵冷笑了两声,道:“殿下莫不是忘了……那时候您被关押于刑部大狱之内,何等艰难……若不是咱家及时给北陵大军递了情报,他们的推进让圣上束手无策,一时急火攻心倒下,您若想有今日之风光,只怕还要再多等一等……”
谢琇:!
晏行云好像被气得狠了,数次深呼吸之后,才勉强维持着声音,说道:“孤心里有数,若真的到了图穷匕见那一日,孤自然——”
高方智却略带一点不客气似的,打断了他的话。
“殿下待要如何?”他哼笑反问道,“是要依靠太子妃娘娘的仙术,一路打进宫里,弑父杀弟,人头滚滚,才能夺过大位;千载之下,也要落个不那么体面的名声吗?”
谢琇:“……”
高方智却并不见好就收,趁势又道:“咱家又没有私自透露什么白城关的情报给那些蛮人,晏老侯爷之殒,咱家也是痛心不已的……但后来也是因势利导,见他们破了白城关,只是推进速度不如预期,还不够让咱们这位大事糊涂的圣上焦心一回,这才——”
谢琇:何其生草,她听得都想杀人!
听到这里,其实她已经无需再听。
仿若电殛一般,整件事忽然都在她的脑海中贯通了起来,串成了一整个无懈可击的证据链。
晏行云深呼吸,但听在谢琇耳中,他可能气得已经像是个蒸汽火车头一样,哧哧作响了。
“你——!”
高方智不以为忤,反而呵呵笑了起来。
“咱家当初这不也是看着圣上咄咄逼人,已经打定心思,欲要为了仁王,将殿下您逼入死地,这才……”
“给北陵通风报信”这几个字被他咽了回去,但晏行云的心头却如沉沉石块,坠入深渊。
“可你也不该……”他说不下去。
高方智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咱家能怎样?若无咱家这个举动,殿下您只怕此刻还被关在刑部大狱里吧?又或者,已经被圣上——”他面目狰狞,反而迫向晏行云面前,右手横掌为刀,在喉咙上做了个“一划”的动作。
“反正,您已是洗不干净之人……何不与咱家一道,做得更过分些?”他放柔声音,独属于中官的那种尖细声线柔和下来,却更显得有几分令人毛骨悚然。
“矫诏……这也不是问题。反正圣上如今口不能言,半身瘫痪,眼瞧着已是不成事了,咱家所制的那一道圣旨,既是已经拿了出去,待得殿下您再坐稳了这个位置,难不成……圣上到时候还能再拿回来?”
他缓缓说道,语调就像一条毒蛇,沙沙作响着,缓缓爬过晏行云的背脊。
“北陵大军迟早要兵临城下,殿下岂可再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与仁王?除非……殿下想到时请降,让仁王当了太子,把他推出去,好让北陵人砍了泄愤——”
晏行云只觉一股怒气骤然升了上来。
可他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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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摘星会”在高方智的操控之下,终究反噬了他。而事到如今,不能再退,亦不能真的把太子之位拱手让给仁王。
且不说仁王当上太子之后会不会对他这位“皇长子”赶尽杀绝,就是单论仁王的能力,也绝对当不起这个太子之位,更不可能率领京中军民,抵抗北陵大军。
而且,即使为了请降而让仁王去当这个太子,晏行云自己头顶的那个“天家遗珠”的头衔也还没有摘去。一旦开城请降,仁王这个新太子死不死的倒在其次,万一北陵蛮族想要留着愚蠢的他当个傀儡,反而要把其他皇子赶尽杀绝的话——
晏行云一贯笃信,命运必须尽可能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决不可能把生命赌在那些蛮族的高抬贵手之上。
高方智觑着他的面色,又道:“何况,眼下若是咱家一个不小心,向朝中诸君说出咱家驱使北陵蛮子南下,全为给殿下您解围,这其中也免不了您的参与——您觉得,这样的话,后果会怎么样?”
晏行云震怒,低声喝道:“一派胡言!”
他即使涵养再好,话说至此,也不免当真动怒了。
他本就聪明伶俐,高方智只说了几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高方智此举的真正用意。
欲为他解套是真的,但引入北陵大军,说不定也是事先从那些蛮子那里吃足了好处。
而且,他这么做,简直就是生生地在精乖似鬼、滑不留手的晏小侯身上,人为地制造了一个把柄,握在他的掌心。
再往后,碍于这个把柄,晏行云敢不与他合作?
第367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2
一旦晏行云想要挣脱他的控制,他便威胁要把“晏小侯勾结北陵,致使白城关被破,养父殉国”这一条似是而非的罪状扣到晏行云头顶,再公之于众。
他根本不需要提供什么证据——更何况他本就可以假造出全套的证据来。
只要他开口说了这个秘密,而朝野之中有人相信,会切实打击到晏行云的声望和名誉,这就够了。
晏行云一定会为他所胁,向他让步。
而事到如今,箭在弦上,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关键时刻,不管晏行云是不是真的主导了这场北陵南侵的阴谋,他也一定会在这时出手拿下太子之位。
而晏行云想要坐稳这太子之位,还要监控永徽帝的动向,防止永徽帝暗中悄悄做什么来反制他,在内宫就离不开高方智的配合。
多管齐下,一箭数雕。
高方智不愧是能以中官之身,爬到高位的人。其心思之诡毒,一时罕见!
谢琇心念一时急转,最终无声无息地悄然往后退了几步。
既然知道了北陵大军为何能够一路长驱直入,围困中京的背后真相,她就必须跟晏行云谈谈了。
当然,既然“北陵围城”是原作之中的重头戏,那么她就不可能阻止得了。更何况她或许只剩下短短几天,她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和影响力,能将战场阻滞在太平府外。
北陵大军直扑中京,目标明确,倒是也有一点好处,就是给了他们从别处往中京调集兵马粮草的机会,也可以让大家打消幻想,消灭侥幸之心,专注于中京城的防御和备战。
所以,目前最好的情形,是与晏行云恳谈一番之后,大家达成共识,如何抵抗、如何调兵,粮草武器等等又从何处调运,在北陵大军还未抵达中京城下之前的这短短数日之内,尽可能地从四方调动兵马勤王,再尽可能地备下足够的粮草、武器和其它守城用具……
至于高方智这奸宦……阵前斩了祭旗!
谢琇在无人发觉之下又施展开轻功身法,一路回了后殿,心头一阵阵沉重。
事不宜迟,等一下晏行云回来之后就必须跟他谈。
谈得拢也就罢了……若是谈不拢的话——
谢琇叹息了一声。
……那就只好借助别的力量去整军备战了。还得多防着高方智这阉竖一手。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但在那之前——
她端坐于东宫后殿的东次间里,这里原就是为太子妃所设之书房,房门上悬的匾额写着“体容堂”。
……也就是说,“体容堂”的上一任主人,正是如今被软禁在凤贤宫的张皇后。
“体容堂”的墙上还有当年她留下的亲笔书写之贴落,大约是为了在后宫中刷一刷太子妃的贤德之名,贴落上的字写的是“体贴和顺,有容乃大”。
谢琇:“……”
从这幅贴落里也能看得出一点张皇后的特点——有点小聪明,但不多。
如果她写的是别的内容,谢琇看着辣眼,还可以把这幅贴落撤换掉;但她写的是“体容堂”这个名字的由来,这就不方便动手脚了。
而且宫里的书房,陈设和其它地方也不太一样,并没有什么桌椅,而是在窗下的大炕上直接设铺垫,铺垫前方直接横放一张炕桌当作书桌,若是真要在这里读书写字,则需在铺垫上盘膝坐好,在炕桌上设笔墨、摆书籍纸张;若是在此呆得久了,能从膝盖一直酸麻到双腿。
谢琇也很少利用这里,除非像今天这样有特殊目的。
她装模作样地拿了几本书在这里看,吩咐魏延福“殿下回来后,请殿下过来,就说我有事要与殿下认真商议,事关重大”。
魏延福唬得一迭连声地应承着,惴惴不安地退下了。
谢琇心不在焉地翻着那几本书,一本是诗集,一本是游记,还有一本竟然是美食录,虽然没有话本子那么有趣,但也算引人入胜,尤其是美食录,看多了能够准确地平息她心头燃烧的那一把暗火。
谢琇感觉自己恢复了冷静。
这样也好。
等一下要谈的,必定不可能很愉快。说不定会是一场艰苦的博弈,没有一个清醒冷静、情绪稳定的头脑,是不行的。
当那本美食录看到一多半的时候,谢琇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一抬头,刚好看到晏行云站在东次间的门口。
他似乎抬头,扫了一眼东次间房门顶上悬挂的那块匾额,口中念了一遍:“体容堂。”随即又呵地轻笑了一声。
谢琇可太熟悉他了,一听就知道他的笑声里仿若带着一点乖戾和嘲讽的情绪,很明显地心情不好。
跟在他身后的魏延福虽然没有那么了解他,但在宫中混得久了,主子的语气和眉眼高低还是多多少少能分辨出一些来的,此刻虽然还把持得住,但腰背不由得更弓了一些,显出额外的几分恭谨来。
谢琇随手把书丢在炕桌上,从炕上下去,走到东次间的屋门口,象征性地迎一迎这位新任太子殿下。
他刚刚在惊涛骇浪之中上位,地位还不是很稳,朝中也多有人还在观望。因此,作为他的盟友,该在旁人面前替他做脸的时刻,谢琇还是不会吝惜这点演技的。
她朝着他走过去,到了门口,她停在门里侧,朝着他微一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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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殿下。”
晏行云长眉微微一挑,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没什么耐心似的扯了扯袖口,像是漫不经心似的随口问道:“太子妃找孤有事?”
谢琇抿了抿唇,扫了魏延福一眼,还是善尽盟友的职责,提醒他道:“还未正式下旨,怎能就……”
晏行云闻言,眉挑得更高了一点。
立他为太子并监国理政的明旨,早已经在闯宫的那一天,就明发了下去。但不知为何,高方智在伪造那道诏书的时候,在内容中并没有提到太子妃的问题。
而且,本朝虽无先例,但前朝却曾经有过太子在入主东宫之后,没有立刻将正妻封做太子妃,反而在一段时间之后,正妻娘家因事败落,太子遂将自己尚是王爵时的侧妃请旨立为太子妃的逸事。
谢琇心想,说不定高方智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那权阉不会是个隐藏极深的太子爷毒唯吧?!
不然,他何以在晏小侯声势尚弱时便提前下注,一路还颇为扶持晏小侯,更是在晏小侯闯宫之后,迅即拿出了他伪造的圣旨?!这可是分分钟要掉脑袋的事情!
不过,他们现在住在宫里,人多眼杂,还不知哪个角落里就埋伏着一两个居心叵测的人。一句话说错,一件事做错,都有可能成为把柄。
但她好心提醒,晏行云闻言却只是瞥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一点轻微的烦厌之感。
“无妨。”他说,“你有何事找我?”
谢琇:“……”
还不如不提醒他呢。这一提醒,他索性连那些按规矩该有的尊称和自称都扔到脑后去了,直接跟她“你”呀“我”的……
这里可还有个总管太监在这里啊!
谢琇越过他的肩头,暗含警告地瞥了一眼魏延福。
魏延福唬得又要下拜,被晏行云“啧”了一声打断了。
“算了,你下去吧。”他淡淡吩咐魏延福道,“走远一点,看好左右。孤与太子妃的话若是漏出去一言半语,你应当知道利害。”
魏延福慌忙应“是”,又胡乱表了两句忠心,眼看新太子脸上的不耐几乎要化为实质,才卡着点匆匆退下,还替他们招呼走了后殿里其他的宫人,又轻手轻脚关上了后殿的大门。
晏行云回头望了一眼,说道:“这个魏延福,倒是个人才,难怪能在老高手下出头。”
谢琇:“……”
她本能地察觉到,“老高”这个称呼,可不算是什么关系亲近的称呼。
倒不如说是一种不耐烦的信号。
晏行云极少会流露出这种烦闷焦躁的情绪,但谢琇心里清楚,这一定是因为他稍早前在前殿的书房里所得知的那个巨大的秘密。
说起来,永远精明睿智的晏小侯……不,新太子——也是被高方智这只老狐狸狠狠摆了一道。
晏行云那么骄傲,又自信于自己的能力,即使是为了夺嫡,也决计不会潜结北陵。
但高方智只是个中官,他无家,无亲,无后,毫无顾虑,只有疯狂。
谢琇凝视着面前的晏行云。
话在她口边,一息迟疑之后,她还是顺势说了出来。
“……与虎谋皮,如何了局,郎君可曾想过?”
晏行云:“……!”
他猛地转过头盯着她。
谢琇也并没打算掩饰什么,就那么站在“体容堂”的门内,坦然地回视着他。
晏行云停顿了片刻之后,蓦地迈开脚步,绕过她身侧,大步流星走进体容堂,像是在以此躲避着什么。
“在孤面前,老高还算不上什么‘虎’。”他头也不回地丢下这么一句。
谢琇也随着他的脚步转过身来,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已竖起了防御的高墙。
他以前从来不会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自称来在她面前说话。但现在他一时慌乱,下意识要把话说得重些,又要掩饰他的心虚,还要注意不能真的说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把她逼走……所以几方矛盾之下,他仓促间就只能在自称上做文章。
谢琇简直要哑然失笑。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是如此,高筑的心防要将每个人都挡在外面。
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有打破那高墙坚壁的机会,但现在看起来,那只是因为还没有触及到最可怕的核心问题。
可是,她不能任由他在这里把这件事蒙混或含糊过去。
事关重大,这是原则问题啊!
她站在他的身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么,接下来郎君有何对策?”她问。
晏行云停在炕桌边上,好像在低下头看着她刚刚正在阅读什么书似的。
片刻之后,他答道:“无非那些举措……调兵,调粮,坚固城池,多备箭枝和火器……等等。”
谢琇听了听,觉得战备方面的确也就是这些该做的事,其余细节,自有朝中诸臣继续完善。
但是,她等待的那个方面,并没有出现。
她问道:“那么,潜结北陵之人,抓到了吗?”
晏行云:……!
第368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3
其实她这个问题,完全就是白问一句。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知道了那个潜结北陵之人的真正身份。
晏行云沉默了一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琼临,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琇没有立刻回答他。
她的沉默似乎让他有一点受不了,他站在炕桌旁,右手略带一点痉挛地伸出,颤危危地按在炕桌的桌面上,好像那样做就能让他重新恢复镇定强大似的。
他的呼吸听上去也渐渐有一点沉重起来。
“此事,我也刚刚知道不久——”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艰难万状地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
“……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谢琇:“……”
她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间觉得简直荒谬,气得笑了起来。
“你……在怀疑我监视你?还是以为我已经收买了你的左右,窥探你的言行?”她径直问了出来。
晏行云:……!!
他似乎没有想到她居然这么直率,居然一刻也忍不了,就将他们之间忽然浮动着的那点小小的疑云和迷雾,全部都摆到了桌面上来。
他的气息一时紊乱起来,一下轻、一下重,带得他胸口一阵憋闷。
……是不是呢,琼临?
他很想问,但是他不敢问出口。
理智警告他,倘若他真的就这么问出口的话,那他将会立刻失去一个盟友——不,比那还要严重。
或许是他不想见到的后果。
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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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分艰难地将自己那点多疑的直觉慢慢压了下去,慢慢摇了一摇头,低声答道:“……我没有这么想。”
谢琇“嗤”地一笑。
他以为她阅读理解的能力为零吗?!
他分明就是有!!!
“我并没有收买你的任何手下,也没有收买这宫里的任何人。”她说道。
“我本是偶然,才发现了此事……一时没有声张,也是因为,我想先和你谈谈,看看你对此是怎么想的,又有什么处置的对策。”
晏行云的呼吸渐沉,但是他并没有说话。
谢琇想了想,又说道:“倘若你觉得这样就是窥探你的言行,那我可以道歉。但此事事关重大,不是能够轻轻放过的……”
晏行云终于出声了。
“……何至于此?”他勉强笑了一笑,竭力维持着语调的温和。
“你若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是了……难道我还能隐瞒你什么吗。”他的语调更温柔了,听上去非常具有迷惑人的意味。
谢琇在内心不由得冷笑了一下。
……你隐瞒我的,可多着哪!
但她也没有急于戳穿他,而是径直说道:“那么,你打算对高方智怎样?”
她甚至连“高公公”那个客气的称呼都丢到一旁去了,直接点明了那个名字。
晏行云的身躯微微一震。他按在炕桌上的右手,五指慢慢地合拢过来,紧握成拳。
“……还能如何?”他终于答道。
“大错已经酿成,是我没有看清楚他这么危险……”
他的声音里似有一丝痛意。
“可是眼下,我刚刚登上太子之位,地位不稳,也不好下手处置张后与仁王,反而还要为了顾及‘仁孝’的名声,对他们手下留情,好生礼待……”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倘若,此时再与高方智翻脸,后宫中又失一助力,恐有不稳之虞……”
他忽而一下子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直视着谢琇。
“而且,琼临,我想你也应当明白,立我为太子的诏书是怎么来的。”
他一字字说着,眼瞳里似乎燃烧着一抹暗火。
“若是他再用什么方法,对别人说出卖情报给北陵的幕后指使者其实是我……到时我百口莫辩,又如何有威信继续处置国事?”
谢琇一时哑然。
或许是因为她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说服她了,于是乘胜追击。
“暂且寄下他颈上人头,待得我度过此番惊涛骇浪,再作处置不迟。至于目下,切断他与北陵私下来往的暗线,也就罢了。”
他自觉这番处置已是万无一失,也不怕她说他“过河拆桥”,说完便自顾自地盯着她看,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好”字。
然而,他却听到她问道:“切断?如何切断?”
他愣了一下。
而就在这片刻的缄默里,她又问道:
“高方智如何肯坐以待毙,将他布下的暗线都一一告知于你?他若是肯对你那么言听计从的话,又怎么会把这种大逆不道的罪名狠狠扣在你的头上?你知道他是怎么与北陵联络的吗?你知道除了他之外,朝中还有谁倾向于北陵吗?这几日是否有人在前朝提出要割地赔款?如今的中京,是否还潜伏着北陵的密探?……”
晏行云:“……”
他一时间竟然被她诘问得有一点无言以对。
而她并不就此罢休,而是跨前两步,让他看清了她激动的神情。
“而且,焉知那些老狐狸这么爽快就认下了那一纸诏书,不是因为北陵兵势难以阻挡,无论是带头抵抗、还是京城陷落后找个替罪羊,监国太子都是最好的人选?!”她一言诛心。
晏行云:!!!
“难道当日皇上突然倒下,事后张后封锁消息、关闭宫禁,那些老狐狸心里就没有一点推测吗?若是皇上并无大碍,张后何至于此?”谢琇又道。
“在此时,你闯宫在先,后又突然拿出一纸诏书,说皇上立你为太子……若你是朝中重臣,面对这样的情形,会作何想?”
晏行云:“……”
啊,说得没错。
他也一点都不会相信那纸诏书是百分之百的真货。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情势如此,才能把他推上太子的宝座。而情势如此,他已经无法回头、也不能后退,只能一口气地往前冲去,遇神弑神,遇佛斩佛,如此方可。
所以,他根本无法放弃任何一点对他还有用的助力。即使那种助力是来自于别有目的之人——譬如高方智——也是一样。
“事到如今,已经不容我说不了……”他听见自己声音嘶哑地说道。
“一回头,便是万劫不复……而即使一直走下去,脚下也是万丈深渊……”
他不知道自己的嗓子为什么会沙哑,也不知道自己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为什么会心脏绞痛。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眼眶已经全红了,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她,鼻翼翕动,像是快要溺水的可怜人。
“我不当这个太子,我就得死!”他忽然“咚”的一声,右拳重击炕桌的桌面,语调愤激起来,猛地向她迈出了一大步。
“我当了这个太子,可能也会死……”
他的声音嘶哑难辨,可是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即使这中京城已经是个筛子,我也得把它扛起来!”他一字一顿道。
他看到她的眉心轻轻一跳,似是有所动容。
他心下一喜,就想乘胜追击。
“高方智虽居心叵测,然我已无人可用……暂时,必须留着他的性命。”他做出恳切的态度来,又往她面前跨了一步。
“琼临……”他哀恳似的唤她。
她抿唇不语。
于是他便得寸进尺,又往前了一步。
这一下他便已经到了她的眼前。于是他试探着,双眼紧盯着她的脸,右手却悄悄伸过去,握起她的左手,试着一根一根手指展平,然后微微侧过脸来,举起她的左手,将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琼临,你最是个怜弱惜贫的,现如今我已经山穷水尽了……你一定会理解我的,是不是?”他轻声问道,垂下视线,又将自己的右颊在她的掌心里蹭了蹭。
她还是没有说话。
他也不愠不恼,握着她手的那只右手微微收紧了五指,柔声道:“你我才是一家人……对吗?只有你才想着我,惦记着我……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才这么为我打算的……是吗?”
她没有作声,只是抬起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点点地扫过他的脸。
他也不害怕,任她瞧着自己,又道:“……高方智真的不能杀……至少,是不能现在杀。他还有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面前那双眼瞳之中的神色渐渐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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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
他一惊,慌忙停住了这个话题,又将那些温柔小意拿了出来。
他又用脸颊蹭了一蹭她的掌心,顺势微微一偏头,将唇也送到她的手掌里,在她掌心轻轻吻了一下。
“中夜黑暗,”他的嘴唇还停留在她的掌心,他的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说话时唇齿间扑出的气息热热地在她掌心熨帖着。
“只有你……能与我同归,琼娘。”他极尽柔情地说道。
“等到我们赢了这一战,我就为你请封,定要让你名副其实地做那人上之人……”
他的眉目更加放缓了,又兼神色间脉脉含情,看上去愈发俊美不可逼视,恰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到时候,你便可以知道,我总是会让你如愿以偿的。”他的声音愈发低下去,到了最后几个字,已经如同在唇间低喃一般。
谢琇盯着他,一时间简直要气笑了。
……这算什么?美人计?
可是他又何时让她如愿以偿过?
……哦,不,或者应该说,她又何时对他说过自己真正的愿望?
他们之间的隔阂,从一开始就存在,也从来没有因为后来的接近而消除过。
他娶她是因为他不爱她,但她又极有本事,不会那么轻易就死去,正好拿来完善他的形象,填补他最后一个缺陷,又可以让他强大坚固,无懈可击。
既是如此,那么他现在所表示出来的这又是什么?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所给她的,就是她最想要的?从此她就可以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命,不但做他的解语花,还要做他的杀人刀,为了他的“有用”二字,就放弃自己的道义与坚持?
他分明也没有能力切断高方智潜通北陵的途径。他或许甚至根本不知道高方智与那些北陵蛮子之间是如何传递信息的。如果他能够痛下决心,逮捕高方智,严加审问,或许还有希望能够知道,并及时捣毁那条暗线。
可是,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权衡,各种各样多余的考量。
在他眼中,高方智的“有用”,以及高方智给他的威胁,似乎比家国大义,暂时更重一些。
她能够理解他为何作此想法,但却抑制不了自己胸中涌起的失望。
“……晏长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叫他这个旧的表字。
或许是因为,她觉得面前的这个“太子李重云”,陌生得可怕,还不如旧日的“小侯爷晏行云”,是吧?
她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知道……荣晖公主是怎么死的吗?”
晏行云一怔。
第369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4
他当然记得荣晖公主的事迹。
荣晖公主犹如天际一闪而过的那颗最亮的流星,在大虞的历史上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之后,就如同她出现得那般突然一样,又突然地、匆匆地消失了。
永徽三十五年五月,荣晖公主李琇暶,于北陵国都天定城,只身行刺纳乌第汗,得手后于混战之中不幸殉国。
她的行刺掀起北陵内乱,因彼时北陵内部情势大乱、与大虞之间交通断绝,遗骨未能南归,永徽帝遂于中京城外落雁山上,为荣晖公主建衣冠冢,遣使四时祭祀不绝。
但是他何等聪明敏锐,自然立刻就觉察出了谢琇此问何意。
他无法回答这背后隐藏的深意,因此他缄口不言,甚至下意识调开了视线,仿佛在逃避着她灼灼的注视。
那种注视,就像是隐含着什么极为明亮不可逼视的光芒,誓要将他这具俊美皮囊之下隐藏着的黑暗,照得无所遁形。
他无法面对那样的注视,甚至心头油然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情绪。
他害怕她会拆穿他光辉亮丽的伪装,将他内里隐藏着的那个生于农家、父母不详,不择手段才走到今天的小男孩捉住,一把拉到阳光下来,让众人都看到,他们寄予厚望、认为是明君的太子殿下,甚至连一丝天家的血脉都没有,整个人便只是彩绘精美的一盏花灯、一只纸鸢、一张面具,抛开昳丽的外形之外,便什么都没有……
他垂下视线,不敢看她,也不敢保证她什么。因为他骨子里只是个毫无根基、忐忑不安的农家少年,他还需要尽量拓展“太子殿下”应该握住的势力,需要稳固自己的地位,才能在未来控制住永徽帝或仁王的反扑……
因此他可以暂时忘记何为道义,忘记何为直道而行、舍生取义,忘记这个国家曾经有多少人为了对抗蛮族而牺牲,忘记荣晖公主去国离乡,在北陵独自因为行刺纳乌第汗而殒身时,只有二十岁——
而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强烈的失望之情,化作一柄利刃,狠狠地贯穿了谢琇的胸口。
那种陌生而激烈的情绪,甚至主宰着她,一瞬间促使着她说出了——
连她自己都要诧异的话。
“……我就是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的,如同冬日落下的霜雪,静寂无声,却又仿佛凝结成一根根尖锐的冰棱,从檐下坠落,划破几乎令人窒息的空气,刺穿大地表面板结的冻土,在那里留下一道道裂痕。
晏行云:!!!
他猛地抬起头来,一把攫住她的手,连刚刚用脸颊去贴她的掌心的温柔小意,都忘记了。
他太震惊了,震惊得好像灵魂与这个躯壳一霎那都分离开来,失去了身体的五感,灵魂则漂浮在这个房间的上空,向下俯瞰着此刻站得无比接近、心灵却从未如此遥远的两人。
“你……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扭曲变形的声音,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她好像也稍微有点惊讶,像是并没有想到自己能够被这么强烈的情绪助推着,就将自己最大的秘密突然暴露于他的面前似的。
但是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也就无所谓对错。
反正她也知道他最大的秘密——他的身世之谜,那么……他们两人,到了最后,终究还是……扯平了吧?
她的眉目渐渐舒缓了下来,最后面色归于一片平静。
她平静地回视着他,说道:
“我死在了北陵。年轻横死,魂魄无着,混混沌沌地在地府盘桓多时,阎君怜我舍生取义、命不该绝,又赐我一段机缘,将我送回了人间。”
她说起这一段杜撰的故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如何回魂,并不是重点。
因何而来,才是重点。
“阎君曾言,大虞将遭大难。因此赐我一些仙术傍身,免我在大难临头之时,再度重复上一世的命运。”她冷冷说道。
晏行云:!!!
他惊愕地半张着嘴,自己几乎已经失去了声音,咽喉紧缩着,脊背上慢慢地冒出了冷汗。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妻子身怀仙术背后的真相,竟是如此!
他要娶她之前自然也曾经调查过,所以也知道,“洞慧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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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其他坤道,并无一人有此神通。
但他当时只是觉得,怕不是她另有了什么不得了、又不便于宣之于口的大机缘。
他用人只看对方有用无用,并不会问对方一身本领的来历。
也因此,他从来没有认真追究过她的神通由何而来。即使是在闯宫那一天,亲眼见识了她驱动天地之威的仙法,他依然小心翼翼地避免去刨根究底。
因为他的内心甚至油然而生出了一股畏惧。
因为一般来说,倘若凡人对仙人所施的仙法追根究底、得知了实情的话,那么仙人就是会走的,会离去,会再也不给凡人一点机会——
他的嘴唇不自觉地颤抖着,慢慢地摇了摇头,艰难地说道:“不……我、我并没有……要追根究底地问你的意思……”
可是她却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话,表情也完全变了,和从前的温暖柔和全不相同,此刻的她眉眼之间只剩下一股冷意,仿若壁画里高高在上的天女,俯瞰人间,无嗔无喜,超脱尘世,毫无悦色。
“君以秘密付我,我自当以秘密奉还。”她冷冷道。
“君之身世,在我有生之年,不会外泄一个字,违则天诛地灭。”
晏行云:……!!
他其实完全没有想到她的毒誓顺口就来,也压根没有想要让她发这种毒誓。但在他听到的一霎那,再去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
而且,他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对他的称呼改了。
不再是温情的“郎君”,也不再是亲昵的“晏长定”,而是——冷冰冰的“君”。
这当然并不算是承认他为君王的暗示,而是一种充满礼貌、客套甚至是疏离的——尊称。
她就站在他面前,甚至他还牢牢攥住她的左手,然而他感觉得到,她仿佛终于往后退了一大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的手都微微地发起抖来,掌心慢慢渗出了一层冷汗。
“我……我并没有要提防你的意思……”他徒劳地辩解道,但却一时觉得言语是何等苍白无力,甚至无法准确传达他此刻内心真正的感受和想法。
她并不应他的话,而是径直按照自己的想法说道:
“中夜黑暗,君亦有道,我亦有道。”
晏行云:!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终于停顿了一下。
那双阙黑幽深的眸子,这一刻仿佛化作深潭一般,要吸引着他的灵魂往下坠落,坠落,一直坠落到无人去过的最底层;在那里,一切都黑暗,静寂,只有水畔丛生的血红花朵,花瓣细长而卷曲,有点点浮萤在花间飞舞。
尔后,她再度启口,淡色的唇间,说出了——令他如遭电殛的话。
“……而道不同,不相为谋。”
晏行云:!!!
他一瞬间就猛地收紧了自己攥住她手的五指,手指根根痉挛着,像是要不听使唤地死死拉住她,不顾颜面地将她拉过来,拉到自己这一边,再不顾她的拒绝,死死地抱住她一样。
可是他的手刚刚一动,她便投过来淡淡的一瞥。
那一瞥里含着某种警告,有点令人心惊的意味。他一瞬间便什么都不敢做了。
他站在原处,一时间却觉得四顾茫茫,仿若站在一片苍茫的雪原里,自己毫无来处,也不知归处,甚至连走出这一片雪原的道路都已经消失了,他心下惶惶,却不知何去何从。
“琼临!”他脱口道,“你……我、我并没有……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他很难得地语无伦次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一霎那就涌上了哀伤和不解的情绪,睁得大大的,惊愕又紧张地死死盯着她。
可是她却仿似再也不想照顾到他所表现出来的这些隐秘的小情绪了一般,目光微微波动,最终却归于一片平静。
“但我仍要在此立誓,”她说,“若大虞真有一日危矣,我决不会贪生怕死,阵前脱逃。”
她的言外之意,就好像她已经预见到了,经过高方智潜通北陵一事之后,中京保卫战几乎已经无可避免似的。
“只要殿下还愿为大虞赢得这一战的胜利,我也会竭尽全力。”她说道。
晏行云:“我……我自然如此!”
一股陌生的情绪在心底涌起,他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也无暇思考清楚,只是急切地想要说服她——
“我是大虞太子,若是一朝城破,我也绝无生理,自当与那些蛮子拼死一战!”
说出了这句话,他终于在她的眼眸里看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影。
“很好。”她颔首道,有那么一刻似乎想要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奈何他紧紧地握着不放。
她好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很快放弃了这种尝试,就像是他再如何,她都已经无所谓了一样。
“殿下若不负大虞,我也必不负大虞。”她一字字地说道。
当她说出前半句的时候,晏行云本以为她会说“殿下若不负大虞,我也必不负殿下”,虽然她应该没有了别的意思,但是他依然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她说出下半句。
……可是,她却谨慎地绕开了那种措辞,将下半句归结为“我亦必不负大虞”之上。
就好像事到如今,除了国家大义,他们之间再无什么可说似的。
这种念头让晏行云的心下一阵哀恻,却又不知因何而起。
……为什么?
在长久的茫茫然之中,这个问题慢慢地从一片混沌之中升了上来,主宰了他的心神。
第370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5
为什么?他不是马上就可以让她当人上之人了吗?她不是一直都很想当人上之人吗?为什么会在一切马上就唾手可得的时候,选择与他决裂?……
为什么?就为了一个小小的高方智?高方智有罪,而他也并不是要永久地包庇那个人,只是为了大局起见,暂且寄下那人颈上头颅,让那人戴罪立功而已……
就在他找不到方向的一片茫然之中,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事实和秘密。是她作为交换告诉他的。
她竟然是荣晖公主!
啊,对。这样一来,她必是会与那些蛮子不共戴天的……因此痛恨潜通北陵的高方智,也是应有之义……
还有!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看过的云川卫秘档里的一段记载。
谢大小姐就是荣晖公主,那么岂不是就等于——
她就是盛六郎的前任未婚妻!?
一瞬间,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仿佛又在脑海之中回荡。
【你猜盛六郎那样一个人,还会不会忘了纪小娘子?】
现在想起来,他直是羞愤欲死!
她当时说不定心里很得意吧?将他……还有盛六郎,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着他们因为她的两个身份而感到迷惑、伤感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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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惋!
他们为她的不同面孔所迷,而她永远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他的心头乱糟糟的,千思万念,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正在此时,他忽然感到手中一阵挣动。
他低头一看,她正皱着眉头,用力想要把被他握住的那只左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可是因为刚刚他下意识用了力气,她并没能成功。
此刻或许察觉到他低头看过来,她连忙压着声音,对他说道:“殿下,放手!”
晏行云:“……”
他紧抿着唇,不但没有放手,反而又多用了一点力气握紧她。
谢琇:“……”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该伤的情面也都伤得差不多了,此刻再这么拉拉扯扯的,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可不觉得他们之间能有那种官配线的黏黏糊糊。
她可是没有忘,原作中的谢大小姐,虽然从中后期开始就渐渐淡出了主线剧情,但在原作完结以后,作者在哪个节日为了回馈读者,又写了个彩蛋,说的是最后在中京保卫战中,曾经情势危急,一度有城破之虞;那个时候,就是庄信侯府的管家、晏行云的心腹侯复,跑到城上来,找到正在督战的太子殿下,小心翼翼地询问他,若一旦“事态有变,夫人该当如何”。
这也说明,一直到了中京保卫战期间,谢大小姐也没有正式成为大虞的太子妃,而且晏行云似乎也无意让她提前占着那个称号;因此他身边的属下,也只能以“夫人”相称。
而晏行云当时沉默了片刻,回答侯复“随她自专,不必阻挡;若要与孤和离,和离书就在书房暗格内,拿给她”。
谢琇回想自己当时看到资料的心情,就只有六个点能够形容……
后来,谢大小姐的下落再未被提及。她是留下来与晏行云共患难了呢,还是拿了和离书痛快利落地走人呢,甚至是生是死,原作里都没有给出答案。
谢琇情不自禁地在想,自己是否也已经走到了这一命运的十字路口。
既然与太子殿下的谈判已经正式破裂,那么他下一个举动会是什么?
震怒,惊愕,不可置信?因为没有想到那个一向善解人意、与他配合无间的盟友一朝翻脸无情,像个并不识趣、脑筋古板的老冬烘一样,无视他的处境、他的困难,不管不顾地逼着他将那些冠冕堂皇的国家大义,放在一切之前?
……无所谓了。
她有些散漫地想着。
在终于揭穿了一切秘密与真相之后,在终于与面前这个人决裂的现在,她反而有一种释然和放松之感,就好像事到如今,实在已经糟到了极处,而未来更糟的事情,她也已经知晓——无非是蛮族围城;还能有什么事——她还不知道的事,能够让她更震惊或更动容的呢?
她微微垂下视线,注视着他紧紧攥住她的那只手。
……这种感觉很奇怪。
就仿若在情绪的大起大落之后,在极度的失望之后,所有的感情都已经消失了,淡漠了,离她远去了;此刻看着他皱着眉头,还要苦苦思索着,想着笼络她的手段,不由得一阵哑然失笑。
“别这样。”她开口道。
“你喜欢讲利益,那我们从利益说起好了——目前,我们的利益依然是一致的,都必须打退北陵大军,替你稳定这个太子之位……”
她心平气和地说着,感到他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凭什么?
晏行云在心里忿然想道。
再然后呢?你就可以功成身退,然后找盛六郎去重温旧梦?
虽然盛六郎大概终此一生都只会是皇朝丹陛之下的忠臣,给不了她想要的“人上之人”的位置,但是,谁晓得她会不会格外念些旧情?
……可是,倘若这一世不是他同意了谢太傅那荒唐的替嫁请求,那么,变成“谢大小姐”的她,岂不是也会永远被孤零零地遗弃在那座山间道观里,不得归家?!
他也接纳了她,认可了她,主动与她合作,承认她的能力……
他对她曾经也是很好的。难道她都忘记了吗?!
难道他这一生所重复的,就是“被遗弃”与“不被选择”的命运吗?!
在幼时被亲生父母遗弃,少年时被当时的养父庄信侯晏尚春遗弃……
而长大以后,以为自己终于足够出色了,可还是不被那谎言中的所谓“生父”——今上——所选择;一个人艰难地在波涛诡谲的中京挣扎着生活,悄悄地发展着自己的势力,但不知道有多少次,也不被那些他想要拉拢的朝臣勋贵们选择,只因为他的出身不够光明……
到了现在,他几乎已经登上了巅峰,却还是不被他的妻子所选择!
凭什么?凭什么?!这样的命运,要重复到什么时候才够?
一腔怒焰和意气在他胸中翻滚,那股怒焰烧灼得他快要丧失冷静,失去理智。
他垂落在身侧、藏在衣袖之中的左手,蓦地紧握成拳,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嵌入掌心,发出一阵一阵的刺痛。
那种刺痛让他重新挽回了神智,让他开始思考,如何才能让她回心转意。
他得让她一直帮他……得让她一直选择他……
迄今为止,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依靠他自己拼命与命运拉锯,而撕扯得来的。没有一样东西,他得来是容易的。
他声势浩大,光辉华美,可是没有人忠诚地选择他,也没有人衷心地爱他。
他不甘,他不服。
他不认命,他得翻盘——
他蓦地抬起眼来,略带着一丝脆弱和急切地望着她,追问道:“再然后呢?”
谢琇险些真的失笑出来了。
……再然后,她的任务应该就已经完成了吧。到时候他要如何,就不再是她该管的了。
不过她当然不会这么说。她的目光闪了闪,轻声道:“事实上,我一直觉得你是最适合做这个太子的,所以,再然后,我也不会做什么事,把你从这个位置上再赶下来……”
“我不是问这个!”晏行云脱口道。
他看到她似乎带着一点惊讶地笑了。
“那……你还想要知道什么呢?”她问,“我虽有些仙术傍身,可也无法预测未来啊。那是窥探天机之事,我不过是一介孤魂野鬼——”
“不!”他听见自己很大声地打断了她,继而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了,又放低了声音,说了一遍。
“不是这样……”
他想起城外落雁山上的那座衣冠冢,忽然有一点痛恨自己从前并没有对这个明显是临时被永徽帝从什么角落找出来、替代长宜送往北陵的赝品公主多花哪怕一丁点的心思。
当时,他只是觉得,这位可怜郡主的人生使命,也只是如此了。虽然并没有想到过她会暴起行刺纳乌第汗,但现在他稍微了解了她这个人一些,却感觉那的确会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
他当时应该多了解她一些的。那么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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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就可以知道她有何弱点,喜好什么,他若是想要将她哄转回来,该如何做……
可是,他今天是怎么了?
……对,他不放心。
他想。
她身负与北陵的血海深仇,又有什么地狱阎君所赐的术法傍身,若是……若是哪天她一旦又生起气来,顺手宰了高方智或哪个在他这里还算得用,却私德有亏、不顾大义之人的话……
因此,他不放心。他一定要让她回心转意,站在他这一边才行。
一定是如此。
他容忍不了原本可控的局面陷入混乱,更容忍不了甚么能让他自己陷入彷徨矛盾的不安定因素。
因此……必须马上解决这件事才行。哄劝也好、威胁也好、甜言蜜语也好,再大的代价,他都愿意付出,只要面前的人重新变回从前的那个“谢大小姐”——
他愣愣地望着她,此刻终于明白了她是哪里让他觉得不对劲。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她,仿佛已经不再是在山间道观里孤零零被遗弃了二十年的“谢大小姐”了。
……而是只身行刺北陵大汗,力战多人而殉国,又在黄泉岸边,独自徘徊了五年的“荣晖公主”。
他的后背上忽而慢慢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已不是昔时枕边人,何能继续以枕边人待之?
他浑身的血液一瞬凉彻。他怔怔地望着她,突然很想问她一句,昔日的那个“谢琼临”,是否真的存在过。
第371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6
可是晏行云又不敢问。
莫名的直觉在警告他,倘若他还想要得到她的助力,就不要问这些过于尖锐的问题。
晏行云深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镇定。
“琼临,”他依然用这个称呼来唤她,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来让自己表现得一如既往——就仿佛刚刚那些令人震惊的真相并没有被吐露过,那些令人难堪的争执与分道扬镳,也并不存在一样。
“我有我的苦衷……但我也不会卑劣到牺牲自己的国家。”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毕竟……它将来总会在我手里,我决不会将它拱手让人……”
既然她已不再相信他,那他就通过最冷静、最理性、最客观的道理,来说服她吧。
“在适当的时候……我会给你一个交待。”他咬着牙,终于说道。
然而,她微微一怔之后,却笑了出来,并冲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心微微一紧。
而她说话的语气堪称平和,没有了方才的怒火,自然也没有了方才的冷漠感。
她说:“晏长定,你不需要给我交待……”
她这么说着,居然抬起了那只没被他握住的右手,展平五指,轻轻地在他的胸口拍了拍。
“做能让你自己心安之事,就好。”她说。
“毕竟,若一颗心不安,又能往何处去安身立命?”
她的话音落下,终于再多用了一些气力,强行从他的掌握之中,将自己的左手抽出。
掌心骤然没有了那种温暖柔软的感觉,他的五指依然保持着之前那种抓握的弯曲弧度,痉挛似的在空中弯了弯。
可是这一回,他什么都没有抓到。
也不敢再用力气去抓。
他垂下视线,目光落在她刚刚拍过的胸口上。
她已经移开了那只手,但她掌心的热度仿佛还清晰地留在了那里。只是现在他的目光一触及,那种错觉的迷障便已经消失,反而像是在失去了她体温的现在,那里空空荡荡的,像是有什么穿胸而过,在那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可怕的大洞。
他的长睫微微颤抖着,却一时间不敢再抬起来。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或许只是因为,他不想看到她脸上流露出来的决绝之色?
……然而,此刻的谢琇,脸上并没有什么决绝之色。
她只是平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太子殿下,看着他因为垂头而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与微颤的长睫,心思却仿若和身体脱了节一般,浮游在遥远的记忆的深层。
她忽然记起,从前当她还是“纪折梅”的时候,有一次去见长宜公主,一进那座酒楼,便听到歌女在吟唱一阙新词。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
而长宜公主听到这几句的时候,曾经轻微地撇了撇嘴。
后来她第一次听说这位“庄信侯世子”,也是长宜公主对她提起的。
长宜公主说,他是皇帝的私生子,皇帝对他很是偏爱,还曾经私下亲绘玉佩的图案,要赐给他作为随身之物。
长宜公主很嫉妒他,确切地说,是又嫉又羡。
……谁又会知道,那一切都是假的呢?
晏行云闯宫之后,被立为太子。或许是因为许多人都心里清楚长宜公主对这位“长兄”的观感,因此大家都避免提起长宜公主,以免触发新太子的不快。
而且,长宜公主本就只是依附永徽帝的宠爱而骄纵,如今永徽帝风疾偏瘫,张皇后被幽禁中宫,长宜公主也就从舜安宫中消失了。
她再也没有进过宫。一时间,她昔日的煊赫声势都好像化为乌有,甚至世间就像是突然没有了这个人一般。
谢琇有时候忍不住会去想,时移世易,如今的长宜公主与姜小公子之间的地位此消彼长,那么,记仇的姜小公子,是否会去报复差一点毁了他一生的长宜公主?
谢琇并不会去同情这位昔日的金枝玉叶。她欠了别人的,就不要怪别人会去讨还。她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就不要怪别人会报复回去。
谢琇只是有一点感叹。
自此之后,长宜公主曾经又是看不起、又是嫉妒、又是厌恶的那位“遗珠”晏行云,将掌握这个国家的大权;她曾经欺侮过的姜云镜,一跃成为新太子手下倚重的重臣,又没了永徽帝的监视,自是不用再顾忌什么;而她心头的白月光盛应弦,应该也会因为是她导致了“纪折梅”替她出塞和亲、继而身殒北陵,而在心底暗暗怨恨她吧……
那么昔日骄纵不可一世、肆意行事,强夺美貌少年、断人前途的天之骄女长宜公主,做了那样的事,她曾经悔恨过吗?曾经反省过吗?曾经良心不安过吗?……
而丧失了背后的靠山,她如今还能够去何处安身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