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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中绣(重生) 希昀 53245 字 11个月前

“你做什么去了,怎么才回来?”

二老爷将新得的一笼黄雀往姜氏跟前一晃,“半个月前父亲不是因初丫头的事入宫了一趟么,长公主殿下叫他老人家把原先留在长春宫那些鸟雀都给收拾了回来,父亲如今无需彩娱戏雀,便把这些玩意儿通通扔给我了,瞧,这只雀儿名唤莺儿,唱的曲儿也格外好听,不如我将它留在明间,平日给你解个闷?”

姜氏心里搁着事,没心思跟他掰扯,厌烦地避了避,“一边去,我有事呢。”她继续张望穿堂门口,问道,“儿子怎么还没回来?”

“你指的是哪个?”

话音未落,姜氏瞧见前方穿堂跨过一道挺拔的绯红身影,脸上喜不自禁,“淮儿,你可回来了?”

下午申时,明嬷嬷遣明贵寻到王书淮,告诉他谢云初的妹妹谢云秀来府上,行踪略有些古怪,王书淮猜到大概,嘱咐明嬷嬷把人看好,待处置完公务,推去应酬,迅速回府,担心谢云初动气,不敢声张,官服未褪,径直往宁和堂来,

王书淮眉目清凌来到父母跟前施礼,薄雾萦绕他眉间,如缀霜雪,

“母亲,人在何处?”

姜氏道,“就在后厢房,你打算怎么办?”

王书淮立在台阶下看着母亲,没有与她详谈的打算,“儿子先审,母亲担心了一日,去歇着吧,接下来的事交给儿子。”

王书淮使了个眼色,明嬷嬷立即带着几名婆子,去后面西厢房将人提出来。

未免闹出动静,人被蒙住了脑袋,也给堵住了嘴,三名婆子牢牢钳住她,压着人跟明贵走。

王书淮见状跟父母行礼,打算转身,姜氏还有些担忧,叫住他道,

“儿啊,女人的招数比男人还多,你可千万要提防,莫被她狡辩了去。”

王书淮神色一顿,面无表情点头。

二老爷听了差点笑出声,拦住妻子道,“你儿子年纪轻轻升任阁老,绝不是吃素的,他之所以把人带走,是担心污了你的眼,你别瞎搅合了。”

姜氏瞪了丈夫一眼,二老爷笑,朝王书淮摆摆手。

王书淮再施一礼,随后退出宁和堂。

明贵依照王书淮的吩咐,将谢云秀提到国公府后罩房一处偏院,平日这里堆放些杂物,听闻王书淮要审人,婆子小厮利索地收拾干净。

明贵先将谢云秀扔了进去,随后吩咐小厮去取二爷惯喝的西湖龙井来,待茶水斟好,搁在长案上,明贵迎着王书淮入了屋内,留下三个戒律院的婆子,其余人打发出去。

齐伟和冷杉各自抱着一柄长剑立在门口。

谢云秀被捆在圈椅里坐着,婆子经王书淮授意,将套在谢云秀头上的麻袋扔去,拔出塞在嘴里的布团,谢云秀顿时大口大口喘着气,畏畏缩缩循着摇曳的烛火望去,前方案后坐着一人,一身二品绯红官袍,身姿秀挺,眉目清隽,眼底镇着几分幽澈。

不是王书淮又是谁。

谢云秀看到他眼泪顿时滑出来,“姐夫…”被关了半日,嗓子都是哑的。

“二小姐百般纠缠目的何在?”

王书淮眉目斯文,瞳仁深处甚至缀着几分笑,只是那笑跟沁了冰水似的,令人生寒。

谢云秀打了个寒颤,“姐夫,我只是想照顾姐姐,别无他意,我如今无所依仗,可不就是盼着能入姐姐的眼,得她几分怜惜么……”

王书淮却不信,“岳丈禁了你的足,你却借着云初生病混入府中,行踪实在可疑。”

明嬷嬷告诉王书淮,怀疑谢云秀意图勾引他,打着两女共侍一夫的主意,王书淮却不苟同,谢祭酒将清誉看得比性命还重,不可能准许庶女给女婿做妾,谢云秀但凡有一点脑子,便知道给他做妾不可能,再者,上回他在谢府便警告了谢云秀,谢云秀若单纯仰慕他想给他做妾,那一回就该歇了心思,

谢云秀此人在江州蛰伏数年,手中还收集不少西楚文书,她大费周章接近他,又意图留在王府,恐别有目的。

王书淮思来想去,依旧怀疑谢云秀有奸细之嫌,沉吟片刻道,“既然二小姐不肯据实已告,我便不客气了,来人,给我搜她的身。”

谢云秀瞳仁猛缩,厉声道,

“姐夫,我可是清白女子,您这么做,怎么给我爹爹交待?”眼见两个婆子朝她扑来,谢云初双臂抽动试图挣脱绳索,嗓音也变得尖锐,“我要见爹爹,王书淮,你把我送回谢府。”

王书淮见她神情慌乱,越发断定有所谋,闲适地捏着茶盏,“我王书淮行事,从不需要给任何人交待。”

婆子立即将人拖去内室,不一会传来衣裳撕破的声音,谢云秀大哭大闹,王书淮悠然喝着茶,眉目没有半分波动。

内室,两名婆子架住谢云秀胳膊,逼着她跪在地上,另一名婆子蹲下来搜身。

眼看就要露馅,谢云秀明白大势已去,想要依傍王书淮已是不可能,她死了心,眼下只求保命,连忙对着外间求饶,

“姐夫,我错了,我不该觊觎您,我就是嫉妒姐姐,一心想成为姐夫枕边人,才百般接近姐夫……求您别搜身了,我毕竟是爹爹的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爹爹若是晓得您这么做,还以为您对我做了什么,关乎您的名声,您就袖手吧。”

可惜无论她如何嚎啕嚷嚷,外间始终没有半分动静。

谢云秀心凉了一大截。

这婆子是戒律院的管事,倒也有几分经验,搜袍子口袋不见任何可疑之物,最后从夹层的袖边寻到小小一袋粉末。

她寻到此物,立即拿出来给王书淮瞧。

小小的一袋白色粉末被搁在桌案上,

王书淮瞧见那物,脸色发青,“去请大夫来。”

王府本有住家的大夫,明贵得令脚底生风往前院奔。

谢云秀这厢衣衫不整,被捆住手脚扔在草堆里,无声无息,她双目空洞地凝着面前的虚空,脸色骇得雪白,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消片刻,府上住家大夫赶来,王书淮让他辨一辨是何物,那大夫取来药粉往舌尖尝了尝,神色顿时大变,“这粉末里夹着雷藤草,藏红花,女子病弱或月事时服此药,带下淅淅沥沥,久而久之便亏身子……”

王书淮闻言瞳仁慢慢发紧,一抹深藏的阴戾缓缓浮上来,渐而跟藤蔓似的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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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周身,紧接着无可遏制的杀气几乎要冲破面颊那层冰寒,覆在脸上的温润一寸寸崩塌。

他足足愣了半晌,方寻到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寒声道,

“我命你,立刻去春景堂给少夫人把脉,以防她中毒。”

“是…”大夫连忙揩了揩汗离开了。

王书淮视线木然落在那小袋子粉末上,吩咐齐伟,

“将此物,再去给我寻来一些。”

齐伟明白他要做什么,转身出了屋子。

内室的谢云秀听了这话,惶恐涌上双目,顾不上体面,身子从柴堆里滚下,朝着外间的方向爬,

“姐夫,我错了,您饶了我吧,这是我姨娘给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书淮听了她这话,蓦地想起还有个陆姨娘,他扭头招来窗外的冷杉,

“去打听她那姨娘在何处,给我弄死她。”

“遵命。”

谢云秀闻言,一口血哑在嗓口。

留下婆子看守谢云秀,王书淮掀了掀蔽膝,出屋而来。

初一的夜,无月无风,幽深的苍穹如一个巨大的黑窟窿罩在人间。

王书淮抬目深深望过去,仿佛有层层叠叠的黑云要压下来,他心头如覆着一层阴霾,不可想象一旦这种毒下到谢云初身上,会是什么后果。

里间传来谢云秀断断续续的哭声,纤弱如蛛丝,密密麻麻缠绕着人的心。

王书淮脸色寒到发木,已猜到谢云秀打着什么主意,其心之深,其心之歹,可见一斑,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居高位,招惹了一些居心不良的女人,给谢云初添了麻烦。

云初性子良善,又没有城府,如何应对得了。

后怕萦绕心间。

对着谢云秀,自然是恨不得亲手掐死她,但他没有,让她死得这般痛快,岂不便宜了她。

明贵望了王书淮一会儿,轻声提醒,“爷,晚边谢家便遣人来府上问过,想必谢祭酒很快便知二小姐在咱们府上,您打算怎么办?”

王书淮私自处置谢云秀,不合礼法也不合人情。

王书淮早料到这一出,眼底戾光闪烁,“若是将人还给谢家,谢祭酒最多把她关去家庙一辈子,我可不能便宜了她。”

说来说去,谢家当初那般乌烟瘴气,也跟谢晖有关,若不是谢晖纵着那妾室当家,谢云秀也不至于处处跟嫡姐攀比。

王书淮原还想敬着谢晖,如今也没了那份心。

王书淮沉默地回了书房,刚换了官服出来,那大夫回来了,立即禀道,

“二爷,小的刚给二奶奶把脉,二奶奶脉象平稳,并无血亏的迹象,今日吃了药,人已大好,只剩轻微的咳嗽了。”

王书淮撑着长案好一会儿没说话,心里悬着那口气松懈,淡声吩咐,

“以后隔三差五给二奶奶请平安脉,她的事我交给你,照料好了,我重重有赏。”

大夫躬身含笑,“您放心,小的一定尽心尽力侍奉二奶奶。”

大夫退了出去,不一会齐伟回来了,他去药铺买了不少藏红花并雷公藤回来,

“爷,您打算如何处置谢姑娘?”

王书淮阖眼靠在圈椅里,修长的手指来回在眉心拂动,嗓音淡得没有一丝情绪,

“全部灌下去,连夜将人送去水上城的水牢里,任凭葛娘发落。”

城郊北门水关外的水上城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黑市,那里汇聚着三教九流及见不得光的地痞流氓,葛娘便是水上城一位老鸨,手里捏着黑市几处买卖,是王书淮的眼线之一,折腾人的手段层出不穷。

谢云秀心思歹毒意图谋害云初,王书淮非要将她碎尸万段不可。

齐伟面无表情点了头,立即拧着那些药粉来到偏院,揪住谢云秀的头发将毒粉灌进去,随后将人打昏扔去马车里,着暗卫悄然赶车连夜将人送走。

谢晖和明夫人见谢云秀久久不归,猜到出了事,连连遣人来王府询问,王书淮冷笑,吩咐齐伟拿着谢云秀那小袋子毒粉,并她买来的那尊玉菩萨,去了一趟谢府。

当着谢晖的面,齐伟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明白。

谢晖得知庶女意图用毒粉谋害长女性命时,一口血从胸膛溢出,两眼一黑,高瘦的身子径直往地上栽了去。

第97章

雨雾渐散,台前的石矶依然湿漉漉的,谢云佑应酬之际,身旁的小厮告诉他,明夫人病了,遂推去同窗邀约,匆匆忙忙回府。

肩头湿了一片,落在冷芒下似霜雪。

刚进了府,便见管家慌慌张张吩咐护院去请太医。

谢云佑立即揪住管家的衣襟,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太太病重?”

管家含泪摇头,“少爷,二小姐出事了,她今日打着探望大小姐的名义去了一趟王府,被人搜出身上携毒,原来她想害死咱们大小姐,意图取而代之,人被姑爷给带走处置了,老爷听到消息,这会儿吐血昏厥呢……”

谢云佑闻言,眼底的清亮化作暴戾,眼珠子差点爆出来,怒不可遏地扔开管家,拔腿就往书房跑,方踏上廊庑,瞥见洞开的门庭内,明夫人由谢云霜搀着坐在圈椅里,咳得不气不接下气,而一贯伺候父亲的老伯小厮则出出进进,看情形十分不好。

“母亲!”

谢云佑面如刀削般锋利,大步上前。

明夫人风寒未好,眼下谢晖又昏厥,屋子里乱成一团,见谢云佑回来连忙招手,

“快进去瞧瞧你父亲…”明夫人推着他道,

明夫人担心过病气给谢晖,雪上加霜,是以不敢靠近。

谢云佑咧起唇角冷笑一声,折身入内。

卧室内,一贯给谢晖瞧病的大夫已给谢晖扎针,只是瞧着谢晖情形凶险,又叫人去请太医。

谢云佑立在一旁瞧着,只见谢晖直挺挺躺在塌上,印堂发青,面无血色,大夫几针下去,尚且还没反应,一时怒他糊涂对谢云秀疏于管教,害得家里乌烟瘴气,一时看着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又可恼。

恰在这时,门庭外传来哭声,

“父亲…”

是谢云舟的声音。

谢云佑一腔恼火无处发泄,跟豹子似的从内室窜出来,跃过门槛对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谢云舟一脚掀翻了去。

“你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哭?你姨娘跟人私通苟且,诓骗父亲,你姐姐更是心肠歹毒意欲谋害我姐姐,我告诉你谢云舟,你但凡要脸,这会儿就该挂在巷子里那颗老槐树下,以证清白,否则只要你在谢府一日,我便弄死你。”

谢云佑一脚揣在谢云舟的胸口,谢云舟猝不及防身子如同什物一般往后跌去,唇角溢出一丝血色,他喃喃失神,眼神空洞如无物,含泪摇头不止。

谢云佑看着他这模样来气,“来人,将他押去他院子看管好,谁知道他姨娘庶姐的事与他有没有关联,待我回头再审。”

谢云佑如今科举及第,早已不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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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那冒冒失失的少年,底下的仆从不敢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立即便有小厮上前,拖着谢云舟离开。

谢云佑在门庭外立了片刻平息怒火,这才转身进来,见明夫人犹在喘息,来到她跟前施礼,

“母亲,我送您去后院歇着,这里交给我。”

明夫人神色复杂看着他,“孩子,你父亲病重,我岂能不在场。”

谢云佑眼神撇开,目色冷然,“待他醒来我尚有话跟他说,总之…母亲不必管。”

随后弯腰抬起胳膊,要来搀明夫人。

谢云秀谋害谢云初,是谢云佑心里一根刺,眼下谢云秀被王书淮处置,谢云佑心里一肚子火没处发,自然要寻他父亲的晦气,指不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父子俩积怨已久,明夫人也插不上手。

她长长叹了一息搭着谢云佑的胳膊起身,缓慢跨出门槛,沿着抄手游廊往后院去。

自明夫人进门这两三年,她视谢云佑如己出,晨起督促他读书,夜里给他增添衣物,谢云佑从未穿过母亲给他缝制的衣裳,如今身上里里外外都是明夫人打点,他不习惯丫鬟贴身伺候,身边的事也皆是明夫人过问。

再倔的性子面对这样一位润物无声的继母,也忍不住动了心肠。

谢云佑性子虽倔,却也甚有毅力,下定决心后,在明夫人悉心教导下秉烛苦读,又有王书淮时不时指点,谢晖纠错告诫,后来居上中了进士。

在谢云佑看来,他能登科及第,明夫人居功甚伟,心里越发敬重这位继母。

“您先将养身子,府上的事都交给我,儿子也大了,能担得住事了。”

谢云佑扶着明夫人入了正院坐下,欲抽身,明夫人却拉住他胳膊,语重心长道,

“孩子,我知道你心中愤懑,我也替你姐弟痛心,平日也时常责怪你父亲,性子过于孤拗,对你们兄弟姐妹少了几分垂怜,只是他到底是你父亲,你不可行莽撞之事,明白吗?”

谢云佑没有回她,只是温声道,

“母亲可吃药了?”

一旁的谢云霜嗫着嘴答,“还不曾…”

谢云佑责备她道,“快些去吩咐丫鬟熬药,侍奉母亲歇息。”

谢云霜诶了一声,“我这就去。”

谢云佑又叫住她,“爹爹的事交给我,你先把母亲伺候好,明白吗?”

谢云霜连连点头,提着裙摆出去了。

谢云佑回眸,见明夫人倚着背搭眼皮都睁不开,劝道,“您自个儿身子养好,才能照顾旁人。”

听得谢云佑如此体贴小意,明夫人心口发酸,复又睁眸道,“我知道了,你快些去瞧你父亲。”

谢云佑回了书房,彼时谢晖已幽幽转醒,只是脸色依旧难看,伺候的老仆给他灌了一口参汤,谢晖吊着一口气,倚着引枕喘息。

谢云佑立在屏风处,不进也不退,双手低垂盯着他冷笑,

谢晖无力地看一眼儿子,又想起谢云初,悲从中来,肺腑顿时涌上一股痛意,捂着嘴猛地咳了一声,再次咳出一口血来。

谢云佑看着他这模样,心里怄火得很,勾来一锦杌,硬邦邦杵在谢晖跟前坐下,

“怎么样,爹爹满意了吗?您的好女儿要杀人了?堂堂祭酒,纵容妾室和庶女生事,将家里闹得乌烟瘴气,差点祸及外嫁的长姐,您常言道士大夫齐家治国平天下,爹爹做到了哪一点?”

谢晖老脸又是一阵通红,剧烈地咳了几声。

换作过去,他定要辩驳几句,道自己只是被人蒙蔽,识人不明,今日却是硬生生受了谢云佑的话,枯槁般的双目望着房梁,半晌没有吭声。

耳畔有苍茫的风声掠过,仿佛看到乔氏义无反顾扔下两个孩子离开的决然,仿佛看到陆姨娘被送走时痛斥他没有一家之主担当的不甘,最后又定格在明夫人责怪他只一昧严格要求,而忽略几个孩子感受时的叹息。

纵然他桃李满天下,故旧遍地又如何?

妻子和离,长女差点被害,妾室作妖,庶女图谋不轨,家宅泥泞不堪,每一桩数下来,都是他的罪证,他不是罪魁,甚是罪魁。

不治家,何以治天下。

面对儿子质问,谢晖无一字狡辩,苦笑不语。

“你还有脸做这个祭酒吗?”谢云佑话如刀子一字字坎在他心尖,谢晖胸口蓦地发痒,咳嗽不断。

少年霍然站起身,“谢晖,我告诉你,我谢云佑立志做一名守心如一的御史,而我第一个弹劾的便是你,弹劾你身为国子监祭酒纵妾行凶,让你身败名裂。”

话落谢云佑转身便要走。

谢晖见状,面额青筋毕现,使出毕生的力气,覆在床榻边揪住了他的衣袖,

“佑儿…”他满目覆着痛楚,枯瘦的身亦抖如筛糠,用力拽住了他,口中血痰顺着唇角滑出来,谢晖犹然不顾,慢慢将他一点点拉回,

“为父罪孽深重,辩无可辩,你这会儿要为父的命,我亦不眨眼,只是佑儿,我大晋以孝治天下,子不言父之过,你若是弹劾我,也坏了你的名声,明日我便上书请辞,致仕回府,你满意了吗?”

谢云佑跟一座削尖的孤峰似的,定定立在那里,沉默许久,他蓦地抽离袖口,将谢晖甩上床榻,冷冷斥道,

“从今往后谢府由我做主,谢云舟也由我处置,你可有异议?”

谢晖四仰八叉躺在塌上,想起谢云舟心口倏忽被针扎了一下,他气若游丝颔了颔首。

“还有,我的婚事你也不许置喙。”

谢晖闭着眼没有说话,

他与乔氏便是被长辈按着头颅成亲,

婚后夫妻二人性情不同,习性相左,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乔芝韵事事由着性子来,他却是作古正经,不苟言笑,乔芝韵时常指着他鼻子骂他道貌岸然,不懂得怜香惜玉,他亦责备乔氏骄纵自私,不通情达理。

成婚半年,乔氏闹着跟他和离,不肯与他同房,他负气离开京城,南下巡视县学时遇到了陆姨娘。

成婚数年,乔氏多次提出和离,乔家以乔家没有和离女为由,拒绝女儿的要求,后来乔氏产后抑郁,性情爆发,扔下孩子嫁妆,决然回了金陵,听闻也是因为这桩事,乔氏从此与母家断了联络。

这样决绝的性子,令谢晖震惊且备受打击,也因此颓丧了好几年,对娶妻心有余悸,乔氏在时,陆姨娘安分守己,乖巧柔顺,乔氏走后,他后才慢慢着了陆姨娘的道,助长了陆姨娘母女的气焰,就连最初江南那场相遇,恐也是陆姨娘的算计。

而一切的祸源,在于他没有经营好最初这门婚,愧对两个孩子。

自己经历了婚姻的苦,又如何再去强逼着谢云佑娶亲,

谢晖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挤出三字,“都依你…”

片刻,谢府护卫将范太医抬了来,范太医入内给谢晖扎针,行了一轮针后,谢晖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范太医收了针,来到外间开方子,边嘱咐谢云佑,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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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祭酒大人这是老毛病了,不能动怒,不能焦心,发病一次比一次严重,公子当小心,否则难以颐养天年。”

谢云佑神色呆滞了片刻,慢慢点了头。

送范太医出门后,谢云佑负手立在谢府门庭前,浩瀚的风云一层层交叠着覆过苍穹,落英裹着尘土被长风给掠走,初将长成的少年,将一室灯芒披在身后,迎着秋风猎猎,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上的责任。

长风带去谢府上方的阴霾,亦吹落了春景堂的早桂。

王书淮换了一身干爽的直裰,踩着迷离的夜色踏上后院的廊庑。

隔着模糊的纱窗,瞥见谢云初带着珂姐儿在罗汉床嬉戏,珂姐儿学着大夫的模样,将小手搭在谢云初手腕,随后娇滴滴问,

“张张嘴,让我看看舌苔。”

谢云初听她的张嘴,珂姐儿胡乱看了一下,又笑眯眯去拨娘亲的眼睑,谢云初怕被戳到,直起腰身避开,“傻丫头,娘亲没有昏迷,不必看瞳孔…你把脉便是。”

珂姐儿把了片刻,一本正经道,“娘亲,您脉象悬浮,需要扎针。”

说着便将身后堆着用来当棋子用的小木杵,一股脑子塞在谢云初前胸小腹。

谢云初哭笑不得。

王书淮在窗外瞥了片刻,绕博古架而入。

珂姐儿看到爹爹伸手要抱,王书淮将她小胳膊给钳住,没有抱她,而是转身将她交给了乳娘,又朝林嬷嬷使了个眼色,林嬷嬷将坐在炕床上玩棋子的珝哥儿给抱了出去,东次间内只剩下夫妻二人。

王书淮与谢云初一同挤在狭小的罗汉床。

目色深深看着妻子,像是罩着一层迷离的雾。

谢云初只觉王书淮这眼神有些奇怪,“我听林嬷嬷说,外头闹了些动静,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王书淮将鞋子褪下,正襟坐在她面前,他身子高大,罗汉床又狭小,容不得他,他干脆将谢云初抱起,谢云初被他这番举动弄迷糊了,

“你这是怎么了…”

王书淮膝盖微屈,就这么将谢云初抱在怀里,谢云初坐在他身上,脚跟搭在罗汉床里边,王书淮垂下眸额尖蹭着她发梢,沉吟不语。

听得出来他呼吸有一阵浓重,迟疑着不想开口。

“你不想说便不说。”

谢云初打算下去,王书淮却将她腰身一搂,将她抱得更紧,指腹隔着衣料窸窸窣窣摩挲过来,谢云初腰间发痒,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轻微咳了一声,问,“你怎么了?”

“你妹妹今日过府了…”

谢云初愕然抬眸,定定看着他,“然后呢?”

王书淮道,“她贿赂我母亲,意在走她的门路进入王府,留在你身边照看。”

谢云初眉头猛地一跳,心底深藏那一抹愤怒涌动在嗓眼,语气吃紧了几分,“所以呢?”

“我曾有言,不许二老插手春景堂的事,母亲不敢擅自做主,明嬷嬷也觉得你妹妹举止不太对劲,有意试探,不料她露出马脚,我母亲和明嬷嬷当机立断,将人扣在了厢房。”

“她为了示好我,竟苦读古籍,费尽心思搜集我需要的书册,可见野心之大,我只当她是旁人遣来的奸细,搜了她的身,不料搜出一些雷藤草与藏红花的毒粉来,女子一旦食了此毒,身子亏虚,带下不止…”

谢云初身子倏忽僵住,仿佛有风自地狱深处灌入她胸间,她的心跟漏风的筛子似的,冷飕飕的。

前世她对陆姨娘母女深信不疑,谢云秀时常来府邸走动,她身子不好时,谢云秀替她做糕点孝敬婆母,她忙家务时,谢云秀帮着她教导孩子读书,姐妹俩感情甚笃,外人更看不出任何端倪。

今生她收拾了陆姨娘,打发了秋绥,谢云秀计划屡屡挫败,到最后铤而走险,意图钻姜氏的空子接近她,谢云初这辈子看穿谢云秀底细,自然不可能中招,但真正让她震惊的是,谢云秀竟然意图给她下毒。

重生后她数度思忖,既然陆姨娘母女盯上了王书淮,不可能干等着她死,她早就怀疑前世是谢云秀母女通过秋绥害她,如今算是真相大白。

一时心里跟翻江倒海一般,清凌凌的泪从发红的眼眶滑出来,她委屈地想哭,纤手不由自主拽住他肩上的衣襟,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砸。

王书淮看着心痛极了,“瞧,我原不想告诉你,怕你动气,偏生又瞒不住你…”

谢云初哽咽着,“今日多谢你跟太太了,谢云秀的人呢,如何处置?”

王书淮寒声道,“自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灌了她一肚毒粉,将人送去了城外水牢,慢慢琢磨死她。”

谢云初闻言,濡湿的眼睫泪光闪闪,雪色冲破那阴霾般的泪雾划出一片亮芒,心口郁结那口气慢慢在消散,肺腑闷胀不再,人也跟着精神了,

“果真如此?”

那就十分解气。

想起前世性命葬送在这样一个人手里,谢云初银牙咬碎,临终前她伪装被谢云秀掐死,以王书淮之能,哪里不去查出底细,她怔怔看着丈夫,复杂的神色如同暗波翻涌,

“王书淮,你别让我失望。”

王书淮不知她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笑着拭去她眼角的泪花,“我不会让你失望。”

他越擦拭,她眼泪便掉的越凶,一行行簌簌扑下,王书淮何时见她如此动容,没有比亲人背叛更令人痛心的,防不胜防。

“我打算把你身边的人全部排查一遍,可好?”

谢云初还有什么不同意的,轻轻嗯了一声。

王书淮看着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柔软的妻子,忽然开口,

“初儿,过去我总总盼着妻子温婉大方,盼着你兢兢业业替我操持后宅,如此我便可安心去朝堂施展拳脚,如今才意识到,我错的离谱,士大夫,先齐家,后治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家宅不宁,万恶之始,我若放任你不管,即便我在外头博出一方天地,你过得不好,孩子不安生,又有何用?”

王书淮顿了顿,“往后你便随心所欲活着,自自在在地过日子,我绝不让你有失。”

时不时有秋风漫进来,从灯罩上方的细孔灌进去,灯火摇曳,有一瞬的明灭,他眼底的光芒始终不退,就连那一抹柔情,亦在触手可及之处。

谢云初怔怔看着眉目清俊的丈夫,心情复杂地笑了笑,将他抱入怀里。

第98章

这是长久以来谢云初第一次主动抱他。

王书淮心里咚咚直跳,缓缓圈住她后背将人箍得更紧了些。

谢云初被他箍得喘不过气来,却又在这深嵌的拥抱中感觉到一丝牢牢的踏实,她又用力圈了圈,离得他更近,王书淮闻着她身上熟悉的体香,轻轻将她垂在耳后的发梢给撩开,露出她秀丽的眸眼,雪亮雪亮的,跟黑曜石般漆黑明致。

他俯首轻轻将她濡湿的眉睫眼角,一点点吻干净,顺着布满泪痕的脸颊往下,最后亲了亲她那个小酒窝,谢云初只觉心尖微的一烫,这个吻与过去带着欲念的吻不同,小心翼翼,虔诚呵护。

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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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将她面颊的泪痕吻遍,最后落在眉心。

这一夜夫妻二人相拥而眠。

翌日谢府传来消息,说是谢晖病重,辞了国子监祭酒一职,谢云佑亲自来探望谢云初,顺道将家里的情形告诉她。

“往后谢家由我做主,后宅有母亲,前院有我,再也不许任何作奸犯科的事发生。”

谢云初看着眉宇凌厉的弟弟露出欣慰。

这一世王书淮变得更体贴妻子,弟弟也能独当一面,日子越来越顺遂。

修养数日后,谢云初身子痊愈,先是登车去谢家探望谢晖和明夫人,明夫人好了差不多,谢晖却是缠绵病榻不起,看着憔悴不堪,深受打击的父亲,谢云初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地在他塌前坐了半晌,最后退了出来。

离开谢府,谢云初立即赶往书院。

几位少夫人都是当家的好手,即便谢云初不在,书院也有条不紊。

谢云初赶到书院用了午膳,忙到下午申时放学,几位少夫人挤在山长院的议事厅喝茶。

“我这几日不在,可有什么犯难的事?”

王怡宁回她道,“旁的到没有,就是一桩,咱们是不是得弄个针线房?帘子窗纱总不能全去外头买,这几日每日均有帘子被扯坏,还是咱们随身几位管事娘子给缝补的。”

谢云初沉吟道,“我之前也想到了这桩,开学匆忙没顾上,正好,南府的金二嫂子手艺极是不错,我打算让她来这边帮忙,帮咱们操持针线上的事。”

“她呀,”王怡宁也认识,腔调微转,“她婆婆也就是那柳嫂子,过去成日在二嫂耳边嚼舌根,整日撺掇着婆婆们给媳妇立规矩,在这一带名声不好,金氏也是可怜人,那南府的堂侄儿也是个不顶用的,纵着婆婆欺负媳妇,金氏手头成日没几个银子,你让她来倒是解了她的围。”

谢云初道,“原先央求着金嫂子帮我铺子做些针线活,后来被她婆婆知晓,说是家里的活计做不过来去外头接活,没得叫人以为南府混不下去了,嫌弃不体面,眼下咱们书院缺人,是正儿八经的行当,她断挑不出错。”

萧幼然最见不得良善媳妇被恶婆婆欺,立即开口,“请来吧,咱们娘子军里能多一员干将。”

这时王书琴却是苦笑着摇头,

“嫂嫂们怕是要落空了,前两日二嫂嫂生病,大家伙都去探望,南府大嫂子过来时,我正巧撞见,我原想金二嫂子跟我二嫂感情不错,怎么的不见人影,顺道问了一句,才知道她也病下了。”

谢云初立即揪了心,“什么病。”

王书琴面露晦涩,低声说,“听说是那方面的病。”

谢云初细眉紧蹙,脸色就难看了。

几位少夫人相视一眼,均露出异色来。

萧幼然悄悄问王怡宁道,“莫非那男人在外头乱来,得了病在身上?”

王怡宁绷着脸道,“待我打听一二,回头再来告诉你们。”

江梵在这时接过话茬,“既然不能请金嫂子,那便让我娘家的嫂子来帮忙,如何?”

说到这里,她露出几分不好意思,“你们知道的,我那娘家隔三差五寻我贴补,可我也有一个家,孩子越大,开支越大,我婆母公公纵然从不说我半个字,久而久之,心里难免有想法,索性我替她谋份差事,也省得我老子娘盯着我。”

谢云初忧心道,“安排你嫂子来倒不是大事,只是你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这些年,你贴补了多少进去,纵然郑公子不问,家也不是这么当的,你得给自己和两个孩子置办产业。”

沈颐听了这话感触颇深,拉着江梵道,

“你瞧瞧在座的,幼然家里是独生子,丈夫的七寸都捏在她手里,云初和怡宁郡主不消提,书琴跟着福园郡主经营马球场,也有不错的进帐,几个当中,就属咱们俩家底最薄,不过你比我总要好一些,你公婆的,未来都是你孩子的,宁家可轮不到我们二房,我跟我夫君几乎是勒紧腰带过日子。”

“这还是初儿帮了我的忙,让我在新的漕运码头置办了一个铺子,否则什么指望也没有。”

“自从初儿开了这书院,我在这边担职就更好了,也不必日日在家里与人争长论短,手里还能拽着月俸,活得越发有底气。”

“你呀,也要想开些,莫要再被娘家束手束脚。”

新的漕河开通后,谢云初的货栈及铺子慢慢建成,她私下悄悄挑了好位置,低价转了几个铺子给几位手帕交,如今漕运码头人烟兴盛,谢云初日进斗金,几位手帕交也跟着受益。

王怡宁又道,“你始终要明白,你手里没有银子,万事转不开,贴补娘家那是个无底洞,哪日你给少了,他们不仅不感恩,还得派你的不是,我劝你快刀斩乱麻。”

江梵露出苦涩,“我看着办。”

大家也不好多劝。

恰在这时,王怡宁家的婆子勾着腰在门廊外行礼,笑眯眯冲她道,

“郡主,高大人来了,骑着马在外头等您回府呢。”

“啧啧啧…”众人纷纷朝王怡宁抛去促狭的笑眼。

这一年高詹时常出入郡主府,已人尽皆知。

王怡宁清了清嗓子,面颊缓缓爬上一层红晕,“行了行了,也不是头回,你们笑话作甚?”

萧幼然问她,“郡主真的就打算跟他厮混下去?”

王怡宁慵懒地倚着圈椅,还不急着起身,“这不挺好?他在我那儿比在高家还自在。”

沈颐诧异道,“高家也不催他?”

王怡宁作色道,“我可不管,高夫人和高国公也不敢在我跟前说什么,那高詹有能耐说服父母,他便来,说服不了,他离开便是。”

沈颐趣她,“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他走了,下一个更好。”王怡宁说着敞亮话,大家却知她是嘴硬。

王书琴装模作样叹气,“还是小姑姑过得最潇洒,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哈哈哈。”王怡宁被她逗乐了,

“我们没有郡主的福气,否则咱们也换一个试试?”

众人附和,江梵见谢云初也跟着点头,闹她道,“你凑什么热闹?”

谢云初不满道,“我怎么就不能换一个?”

王怡宁问,“那你想换个什么样的?”

谢云初俏眼微转,“换个任我打,任我骂,温柔体贴的夫君。”

江梵乐了,“你说的是我夫君吧?那你换不换?”

谢云初喉咙一哽,顿时不做声了。

大家说笑一阵,时辰不早,王怡宁扶着把手慢悠悠起身,“我先走了。”婆子和丫鬟忙上前来搀她。

谢云初要看账目,不急着走,问大家道,“你们要回去吗?”

萧幼然摇头,“你这几日不在,账目都是我经手的,想着月初你该结算上一月的开支,我先捋一遍,算好交给你。”

江梵道,“我也等等,先把明日插花所需种类捋好,派给管事娘子去采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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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颐松了松筋骨,在自个儿长几上坐下,“今日的课业我还没批完呢,等回去孩子又闹,还是在这里改完再走。”

王书琴本无事,“既然你们都不走,按我去替你们准备些点心来。”说着人便出去了,

福园郡主大多时候在马球场,今日不在这边。

谢云初见各自忙碌,也坐在山长席的桌案后翻看这个月的账目。

书院宅子由王怡宁提供,算三成股,其余的全是谢云初占股,其他少夫人们手头不如二人宽裕,不敢轻易投入,只每日过来点卯上课,谢云初要给所有人派月俸,还要管着书院各项开支。

前世她心心念念都是王书淮,所有期待都倾注在他身上,那场不平等的感情里她跟不上他的步伐,期待落空,备受伤害,今生不一样,他们有各自的天地,同时收放自如,又守望相助,这才是婚姻最好的模样。

再看手帕交们,个个全身专注,投入自己的活计中,即便有琐碎缠身,眉梢却始终驻着一束晖,便是这束晖无论何时何地给了姑娘们排开万难的勇气,也给了敢于活出自己的精彩的底气。

当女人打内心深处不再依靠一个男人的时候,便如枯木逢春。

不一会王书琴带着丫鬟送来果子点心,谢云初起身去斟茶喝,路过沈颐身旁,看到孩子们歪歪斜斜的字迹,忍俊不禁。

天色不知不觉暗下来。

大家陆陆续续离开,谢云初核对完所有账目,在窗前伸了个懒腰,窗外花木扶疏,绿影葱茏,深秋未到,院子里的绿色还未褪,有极轻的桂香飘进来,她深吸一口气。

身后不知不觉立着一人,他厚实宽大的手掌覆在她肩头,替她松乏筋骨,谢云初着实有些乏累便任由他推拿,笑着问,

“尚书大人什么时候也学了伺候人的活计?”

身后挺拔的男人传来温煦一笑,“夫人满意否?”

谢云初望着天边渐沉的霞色,轻咳道,“勉勉强强,”

王书淮唇边笑意越深,手骨力气也加重了几分,“那我还得精进手艺,否则哪日夫人将我换了,我懊悔不及。”

谢云初俏脸一怔,“你消息这么灵通?”

王书淮叹气,“哪里,来接你时半路遇到小姑姑的马车,被小姑姑耳提面命训了一顿。”

谢云初啼笑皆非。

二人留在书院用了晚膳,秋风夜凉,灯芒如火蛇沿着高耸的山长院往石径下方蜿蜒,王书淮看着弯曲陡峭的小径,自然而然在她跟前蹲了下来,

“我背你下去。”

曾经高贵得不可一世的男人,现在已经驾轻就熟地在她面前放下姿态。

谢云初这回却没由着他,轻轻拿膝盖往他后背一踢,嗔道,“起来,我要消食,让你背作甚?”

王书淮蹲着不动,回眸看向眉目楚楚神色平静的妻子,忽然开腔,

“云初,你撒撒娇好不好?”

第99章

王书淮声调并不高,带着三分期许,三分无处安放的无奈。

谢云初眼睫轻轻一眨,微愣住。

撒撒娇这样的字眼在她生命里从未存在过,幼时看着妹妹谢云秀跟陆姨娘撒娇,或谢云霜跟李姨娘撒娇,她也曾生过几分艳羡,随后带着弟弟回到自己的院子,或是一起围炉看书,或是一道弄些果子花生吃,将那些渴望不来的期许悄悄藏在不为人知处。

成婚后面对冷冰冰的丈夫,连与他说话尚且要斟酌再三,遑论撒娇使性子。

谢云初两辈子都不曾这样过。

她不需要,也不习惯。

她双手交叠在腹前绞着那方手帕,轻声道,

“我吃多了,消消食,这路我走了不知多少回,你牵着我便好。”

若她这会儿累得走不动路,让王书淮背一背也无妨,她刚用晚膳,压根不需要的。

王书淮无奈,起身牵住她的手,缓慢往下。

秋风跟凉水似的拍打在面颊,谢云初被他握着,不觉得冷,她侧眸看向王书淮,王书淮眉目倾垂,一路沉默,看得出来他神色有些低落。

谢云初转念叹了一声,她倒也不是不愿,她实在是不习惯那么做,甚至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做。

“这样挺矫情的,咱们夫妻之间不需要这些。”她甚至觉得王书淮有些无理取闹。

王书淮脚步顿住,长廊悬挂着的灯盏绰绰约约洒下一片清晖,印在他眼底如同深澜荡漾,他凝着谢云初,心里滋味难辨,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凭着本能弯下腰,张开长臂将谢云初打横给抱起。

谢云初没料到他突然发力,下意识往四周扫去,随行的两个丫鬟抿着嘴垂眸跟在身后,齐伟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夜里风大,其他管事仆从均不见踪影。

谢云初任由他抱了。

轻轻埋在他肩头也不跟他说话。

到了山门口,对面是贡院,人烟不绝,至晚不休,谢云初说什么不许王书淮抱着她出门,王书淮也不好拗了她的意思,便将人搁下来。

谢云初指着有些发皱的裙摆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含着娇羞含着嗔怪,眉眼生动活泼,王书淮看着心里踏实了几分。

一路无言回了春景堂,谢云初从林嬷嬷口中得知长公主回来了。

“国公爷跟长公主殿下和离一年了,隔壁长公主府虽建好,长公主却不曾出过宫,这是殿下第一次回府。”

“不管怎么说,明日清晨我过去请安。”

前世长公主即便与王书淮斗得你死我活,也不曾为难过她,她老人家固然是一手腕强硬的政客,人却是敞亮的,不曾借用权势刁难女人,今生对她就更加看重,于情于理都该去请安。

林嬷嬷却道,“大太太派人递话,说是长公主不见任何人,叫不用过去请安。”

谢云初还是亲自做了一份补血膏,着人送过去,长公主笑纳了。

次日初五照旧去书院忙了一日,到了初六便是珝哥儿生辰,谢云初必须留在府中。

毕竟是王书淮的嫡子,姜氏十分看重,早早放话,这次的家宴由她来操办,几位媳妇都很惊讶,姜氏心里也很不自在,面上却还是端着架子,“你们一年忙忙碌碌都不容易,往后孩子的生辰宴都由我来办。”

大家起身纷纷道好。

既然不用谢云初忙活,她便抽着空来了一趟南府。

王国公府前面的小巷筑着一堵高墙,此处戒备森严,只有王府和长公主府的马车能驶进来,谢云初出了巷子,沿着西边走,绕过小巷出去,便有一角门,从此处便进了南府的院子。

比起北府富丽堂皇,峥嵘轩峻,南府便显得寒碜许多。

假山花石随处可见,却不如北府打理的精致。

这里管事的是国公爷两位庶弟,二老太爷和三老太爷,各自底下几个儿子,总共有七八房,金氏便是二老太爷底下二房少爷的妻子。

谢云初不想惊动旁人,便选了僻静的石径往金氏的院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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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南府人烟稠密,时不时便能撞见人,眼尖的婆子发现了谢云初,唬得跟什么似的,连忙上跟前来磕头请安,

“原来是北府的二奶奶来了,今个儿哥儿生辰,您怎么得空过来?”

谢云初笑着让婆子起身,示意春祺掏些银裸子赏人,回道,

“平日要去书院忙不得空,今日好不容易在府中,听闻你们金二嫂子病了,来瞧一瞧。”

金氏在南府也十分有贤名,里里外外婆子都赞誉她,婆子迎着谢云初往金氏院子走,一面便道,

“亏得二奶奶菩萨一样的人物,操持那么大家业,都忙不过来呢,还惦记着咱们金二奶奶,哎,金二奶奶也是命苦。”

不消片刻到了金氏院子,早有嬷嬷迎了出来,瞧见谢云初惊愕不已,激动地往屋子里引。

谢云初打发那婆子走,又吩咐道,“莫要声张,我不过略坐一坐便回去的。”

那婆子乖顺道,“哥儿生辰,还等着您料理,奴婢省的的,不敢声张。”

金氏的贴身嬷嬷领着谢云初进去,谢云初脚步不疾不徐,语气严肃问她,

“金嫂子到底是什么病?”

嬷嬷眼眶发酸,泣道,“咱们爷爱去烟花柳巷,得了病便勾到咱们奶奶身上来了…”

谢云初一听沉下脸。

将将掀了帘纱进去,听得里面传来金氏虚弱的嗓音,

“婆婆每日午时爱吃一盅燕窝,你让刘管事的开库房给拿了,再去灶上让韩嫂子做,记得得先浸泡一个时辰去去腥气……对了,珠哥儿砚台坏了,你去寻二爷拿一吊钱去外头买一个,再不济,便让二爷将自个儿过去不用的让一个给珠儿…咳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细咳。

谢云初听到这里脚步一顿。

隔着稀稀疏疏的珠帘,她看见那金氏仰躺在塌上,身子纤弱如同被榨干的枯藤,额尖蹙着一缕烟眉,永远舒展不开,仿佛有操不完的心。

谢云初掀帘入内,里头丫鬟发现立即过来磕头,嬷嬷先一步到金氏跟前,

“您瞧瞧谁来看你了。”

那床榻上秀丽的妇人睁着泪眼望过来,见是谢云初,滚烫的泪珠滑了下来,动容道,

“我的好弟妹,今日哥儿大喜的日子,您怎么来我这儿,这可万万不成。”

谢云初迈过去,仔细打量金氏,金氏已骨瘦如柴,面颊上的肉退了个干净,只剩两根颧骨杵着,衬得那双目黑幽幽的越发可怜可怖,

“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把自己折腾这个模样了?”

嬷嬷给谢云初端来锦杌,她坐在金氏塌前。

她要伸手去握金氏,金氏却不肯,只管将她拂开,泪如雨下,心里苦,面上却强撑,

“也是先前生姐儿落下的病根,早几年有些影子,今年着了一场风寒,便发出来了,您别担心,吃了几服药会好转的。”

她倒是先来宽慰谢云初。

谢云初看着她嶙峋的模样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她躺在病床上可不就是这副光景。

泪水一时涌上眼眶,转身吩咐夏安,“拿我家二爷的名帖去太医院,务必将范太医请来。”

夏安转身便去。

金氏的嬷嬷听闻,噗通一声扑跪在地,哭道,

“多谢奶奶大恩大德,除了您再没人把我们奶奶放在心上。”

金氏白了嬷嬷一眼,这才捂住了谢云初的掌心,颤声道,

“总是连累你替我操心。”

丫鬟奉了茶来,谢云初没心思喝,搁在一旁,握着金氏枯瘦干瘪的手腕,心痛如绞,

“你听我一句劝,从今日开始,万事休去管,只安安生生养身子,人一旦没了,便什么都没了,除了我,没有人能掰开伤口给你撒盐,你可要听进去。”

金氏连连点头,“我明白的,弟妹放心…”

谢云初看着金氏如常的神情,便知她没当回事。

前世的她可不就是如此么,林嬷嬷劝她,娘家的二婶婶劝她,就连三太太也偶尔来探望过她,可惜她听不进去,总觉得没了她,王家都转不动了,结果呢,人死了,旁人继续挑个能干的伺候,照旧过舒坦日子。

没有谁缺了谁不成。

女人哪,怎么就那么傻。

非要死过一次才看得开。

谢云初又苦口婆心劝了一阵,将带来了的珍贵药材,一样样交待嬷嬷和金氏,金氏受宠若惊,只顾着感恩了。

家里还有客人,谢云初不能久留,坐了一刻钟便离开了。

回去时,眼底还渗着泪,站在风口擦了擦,略略平复方回了北府。

回到春景堂,看到明夫人搂着珂姐儿坐在廊庑下晒太阳,祖孙俩不知在哼着什么小曲一唱一和。

明夫人身上总流淌着一种能让时光折腰的柔美,令人不自禁生出向往。

珂姐儿将新的糖果递给明夫人,明夫人拨开纸封,塞去她嘴里,珂姐儿嚼着糖果在明夫人怀里打滚。

谢云初笑着迎过去,“母亲怎么没去琉璃厅坐着?”

明夫人笑道,“珝哥儿被你公公唤人抱走了,珂姐儿拉着我说要给我好吃的,我便带着她在这里等你,怎么,一朝早去哪儿了?”

谢云初淡声道,“南府有个嫂子病了,去看望了一趟,云霜呢?”

明夫人回,“被书琴唤过去顽了,我带着她出门,便嘱咐李姨娘伺候你父亲。”

谢云初见珂姐儿脖子上新挂了个璎珞,问林嬷嬷道,

“怎么又换了个新的?”

明夫人道,“别怪她,是我的主意,前段时日我收拾妆奁,发现皇后娘娘曾赏了几串色泽鲜艳的宝石,我上了年纪要了作甚,便干脆打了赤金的璎珞给了珂儿。”

谢云初立即蹙眉,“母亲,我什么都有,孩子也什么都不缺,您上了年纪,总该给自己留些体己,以后万不可给孩子破费。”

明夫人却语重心长,“云初,这次我着了风寒,你托人给我请太医,送来最好的药材,云佑和云霜亲侍汤药,我便想我何德何能能得你们如此厚待,我嫁了你父亲,最幸运的不是老来有个伴,而是有你们这群儿女,我孤零零一人,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留着做什么,便是哪日死了,我也不后悔,自是现在有什么,就给你们什么。”

谢云初抱住她的胳膊,“不许您说这个字,您待我们如亲生,我们侍奉您是应该的。”

过去谢云霜被拘在后宅,出门见客的机会少之又少,如今有明夫人带着,随意结交权贵,日渐开朗大方。

谢云佑能有出息,功在明夫人日督夜导。

谢云初对着明夫人唯有感激。

“对了,云舟的婚事如何了?”

明夫人想起谢云秀连累了谢云舟,摇头叹道,“对方退了亲,我们也没强求,云舟一蹶不振,也辞了县学的职,日日潦倒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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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日,庄子传来消息说是他姨娘去了,我让他去寺庙里做做法事,全他一片心意。”

谢云初没说什么。

“那云佑的婚事呢?”

明夫人闻言一个头两个大,“休得再提,云佑读书我管得了,婚事我可奈何不了,他叫我给云霜相看,先把妹妹嫁出去再说。”

看得出来明夫人面对执拗的弟弟,也束手无策。

不一会琉璃厅开席,谢云初携着明夫人过去落座。

琉璃厅摆了满满十桌,没有请外客,来的都是姻亲,出嫁的姑奶奶们都回来了。

至午时,诸位陆陆续续入席。

王书仪有了身孕,挺着隆起的小腹坐在姜氏身边,姜氏特意给她安置了一把圈椅,垫了厚厚的褥子与背搭。

王书琴和王书雅倚着她身侧问起怀孕难不难受。

三太太望着王书仪满脸艳羡,趣了女儿一嘴,“你不是不嫁人吗,怎么好意思围着人家看?”

王书琴提着裙摆往谢云初身侧一坐,离着自己母亲远远的,不甘示弱道,“我不嫁人,总比嫁个不如意的来气您的好吧。”

三太太被噎住,现在跟女儿已经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王书琴二十了,实打实的老姑娘。

三太太怕自己女儿带坏王书雅,问四太太道,

“宁侯府那门亲考虑得如何了?”

四太太还在挣扎,“我想让她做个当家太太,她父亲倒是乐得让女儿过清闲日子。”

这是嫌弃宁家三公子不能继承家业。

三太太比她看得开,“日子踏实比什么都实在,要那么多家业作甚,你听我的,只要她乐意,赶紧嫁出去,回头一拖再拖,有你的苦头吃。”

譬如她和王书琴。

王书琴现在一月有大半月窝在书院不回来,三太太拿她半点法子也没有。

王书仪却难得替姐姐妹妹说话,

“三婶,四婶,我倒是羡慕二姐和四妹,若是叫我选,我情愿不曾嫁人,就拿我来说,勋阳侯府显贵,婆婆信任,公公看重,丈夫待我也够好了,我日子该是满意的,只是每日我却跟个陀螺似的,不是去上房伺候婆母,便是去议事厅打点家务,午时歇个晌,小姑子又来窜门,总没个停歇的时候,我如今倒是明白几位嫂嫂的苦,懊悔少时不更事,不曾帮衬嫂嫂们。”

王书仪说这话时,目光落在谢云初身上。

谢云初没有看她。

姜氏每每听得女儿抱怨,心中疼惜不已,下意识便要责怪勋阳侯夫人不体恤儿媳,只是想起自己过往的行径,又倏忽闭了嘴,这不知算不算一报还一报。

四太太怕书雅听进去又不肯议亲,连忙劝书仪道,

“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慢慢习惯便好了。”转身又与三太太交头接耳,

“看来当长媳也有长媳的苦,实在不行我便叫大嫂回个话,让两边孩子相看相看。”

说曹操曹操便到。

大太太匆匆忙忙带着苗氏过来了,连忙朝客人赔罪,

“失敬失敬,来晚了几步。”

众人起身见礼。

大太太年纪最长,姜氏将主位让给她,四太太主动问起了长公主,

“母亲身子如何了?我们待会可否过去请安?”

大太太道,“原是有些头疼,这才回府静养,方才朝云传话,说是下午请弟妹们过去说话。”

三太太抿唇不语,四太太点头应是。

过去几房为了爵位和家产明争暗斗,如今一切明朗。

爵位已归了王书淮,长公主趁着上回和离,已把家业分了几份,大房,三房和四房各一份,至于王家的家业,国公爷给出答复,大头肯定给二房,三房和四房都没话说。

长公主给的已经够多了,不出旁的意外,各房几辈子都吃穿不愁。

万事尘埃落定,妯娌们相处起来少了些心眼隔阂。

午时正,王书淮还没回来,国公爷有些不高兴,他抱着小曾孙在怀里,不悦地斥了二老爷,

“等夜里他回府,你说他几句,忙归忙,今日他儿子生辰,这么多人来吃席,他好歹露个面。”

二老爷少不得替儿子打圆场,“他刚入阁,内阁的老狐狸哪个又是好相与的,一时顾不上也情有可原,再说了,他晓得有您坐镇,万事无忧,这才敢放开手脚不管不顾的。”

国公爷笑着没再说什么。

倒是六少爷王书业懵里懵懂接过话,

“也不见得很忙吧,昨日我去国子监,远远地瞧见二兄骑马往书院方向去,那时天色还没暗,二兄该是接嫂嫂去了。”

这话落下,身旁的五少爷王书煦敲了他一记脑门,

“你小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王书业从来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王书业挠挠头,“我实话实说嘛,你不也日日跟在五嫂身后转,上回梁园的烧尾宴都没去。”

王书煦脸色登时通红,“你个蠢小子,那是人家姑娘榜下捉婿的宴席,我有了媳妇还去作甚?”

三爷王书旷挤了挤王书煦的胳膊,“得了,疼媳妇又不是丢人的事,承认便罢。”

王书煦讪讪一笑闭了嘴。

国公爷听闻王书淮傍晚骑马去接谢云初,还很是一番意外,这小子总算是长进了。

午宴结束,国公爷担心自己在场,晚辈们不能喝个痛快,干脆把孩子交还给二老爷,先退了席,出琉璃厅正好撞见四太太并三太太跟在大太太身后往隔壁公主府去,

媳妇们也发现了公公,纷纷立在台阶下施礼。

国公爷站在廊庑下问道,“这是作甚?”

三太太回道道,“母亲回了公主府,我们过去请安。”

国公爷神情明显讶异了下,沉默许久没做声,最后摆摆手示意他们去。

上回谢云初出事,国公爷闻讯赶去皇宫,是和离后夫妻第一次见面。

长公主一时没太往他身上看,形容举止公事公办,国公爷也没额外说什么,后来皇帝留下他说话,长公主反而避去了隔壁。

等到临走时,着人将留在长春宫那些鸟笼送了来,夫妻俩并不曾交谈,就仿佛过去那场婚姻并不曾存在过。

国公爷沉默地回了阁楼。

公主府。

长公主在偏殿的暖阁见了几个媳妇。

与国公爷分开后,长公主起居与书房合二为一,东边满墙的雕窗槅架,上头堆了密密麻麻的书册卷轴,亦有些古董玩器,南窗则开了一扇明亮的月洞窗,圈出一方园林好景来,彩绫轻覆,檀香幽幽,别有意境。

窗下搁了一长几软塌,长公主忙完,总爱坐在此处冥思。

今日风有些凉,长公主便安置在北面的暖阁内,宽大的台樨上摆着一张长案,上头有笔墨纸砚,并一些折子,几个媳妇请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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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下方锦凳。

四太太一如过往殷勤过问长公主起居,长公主乐意便答了一声,不乐意便不做声。

这一年来,大家照旧去宫里请安,只是长公主对着她们,比过去要沉默许多。

四太太唠着家常活跃气氛。

三太太目光却落在长公主书案上,当中摊开一份折子还未看完,上方压着一羊脂玉书签,正是那一年除夕国公爷所赠,不成想,那竟是国公府最后一个团圆的除夕。

四太太见三太太不做声,顺带也替她把三房的事唠叨一遍。

“那煦哥儿的儿子长得可激灵,媳妇看在眼里羡慕不已,就盼着早些给业哥儿娶个媳妇,诞下曾孙,在您膝下承欢。”

长公主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对着这些并没有什么反应。

到最后反而问道,“你父亲身子可还好?”

四太太对国公爷的事不大清楚,看向三太太,三太太答道,

“好多了,老寒腿也不如过去发作频繁。”

长公主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淡声道,“那就好。”

这一夜,长公主忽然唤朝云替她取来年少时常弹的伯牙琴。

老人家素手弄弦,试了好久方弹了一曲《破阵子》。

没有过多的技巧,从头到尾曲调激昂充满征伐之气。

少顷,曲调越来越快,颇有破釜沉舟之势,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幽幽的轻叹。

长公主指尖一颤,缓缓收了音。

偏殿并未点灯,屋子里黑漆漆的,长公主负手立在窗前,窗外浮华弄影,灯火婉约,一道巍峨的身影浅浅投在地上。

“大晋用兵西楚,蒙兀蠢蠢欲动,信王趁此机会,暗中颇有些动作,殿下近来压力颇大吧。”

长公主阖着眼开门见山道,“昨日朝臣递了不少折子给陛下,请求立信王为太子,陛下念着强敌在侧,国赖长君,心中有些属意信王。”

“王赫,书淮很快要二征西楚,他需要我的支持,而我也需要王家佐援,信王与书淮起了龃龉,一旦他登基,对王家没有好处,你我何不联手,彻底断草除根,只要五皇子登基,我保王家荣华富贵。”

国公爷立在窗外笑道,“殿下想要我怎么做?”

长公主道,“你带着人上书,驳斥立信王的提议,你与镇国公在朝中分量极重,陛下绝不会枉顾你们的意思。”

国公爷轻轻一笑。

长公主这是想彻底把他和镇国公拉到自己的阵营。

国公爷绝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王家的立场,

“殿下想除信王,得先让陛下对信王失去信任,臣倒是有一计,可解殿下之忧。”

长公主见国公爷不肯入毂,长长叹了一声气,沉默片刻问道,“你说吧,什么计策。”

八月初十,朝中有传言,道皇帝年事已高,不如早日退居太上皇,让信王登基,有年轻的君王坐镇,即可抵御外侮,亦可安臣民之心。

皇帝被这个消息气得吐了一大口血,一道敕书夺了信王的兵权,吩咐高国公与镇国公替代信王驻守萧关与榆林两处。

皇帝这还不放心,念着朝中唯一能跟信王抗衡的大臣便是王书淮,立即召王书淮入宫,言谈间要他以兵部尚书的身份,约束信王,王书淮欣然应允。

除了利用他制衡信王,皇帝还提到征西楚之议,看样子皇帝也看出自己时日不久,意在临死前立骇世之功,求青史留名。

王书淮悉数应下,出了奉天殿,霞光万丈,广阔的丹樨被披上一层浩瀚的锦毯,脚下宫殿鳞次栉比,金碧辉煌,王书淮立在台樨上,望着此情此景,胸间激荡,若有铁马铮铮。

国公爷这一招何尝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时他出了午门,上了王府的马车,褪去一身绯红官袍,换了一件月白的直裰,不紧不慢往第一女子书院奔去。

谢云初将堆积数日的庶务处理完毕,这一日也早早跟着王怡宁等人出了山门。

孩子们已放学,山门前的地坪上停着几位少夫人的马车。

高詹每日准时准点在山门接王怡宁,自太子出事,他从虎贲卫副指挥使调任羽林卫副指挥使,平日在奉天殿戍卫,奉天殿有六拨侍卫轮换,高詹反而比过去在太子跟前当差要清闲许多。

眼见王怡宁头一个跨出山门,高詹阔步过去,二人视线远远地便黏在一处。

王怡宁这些年气色养得越发好,性子本就娇嗔,瞧见高詹目光如隼热烈地投来,施施然瞪他一眼,

“你整日这般清闲,小心皇帝舅舅扣你俸禄。”

王怡宁手里拿着一卷书,高詹替她接过,自然而然便来牵她,

“扣我俸禄,我便给你做马夫,总归郡主饿不死我不是?”

大庭广众之下,王怡宁怎么可能牵他,不客气地将他手掌挥开,“一边去。”

却还是摇曳着笑容跟在高詹身后往马车走。

高詹哈哈大笑,抬眸间,见朱世子手执香扇优哉游哉往这边来,停住脚步问,

“你今日怎么来了?”

朱世子并不常来,不过若是下衙早,便顺带来接萧幼然回府,他笑着朝王怡宁二人施礼,

“今日衙门无事,便早些过来了。”

王怡宁见他手里拿着几把香扇,问道,“这是买给幼然的?”

朱世子笑嘻嘻道,“幼然说书院飞蝶多,吩咐我买扇子送过来,郡主瞧瞧喜欢那一把,先挑着玩。”

王怡宁才不会先挑,“我上了年纪,不跟姑娘们攀比,等她们挑了剩下的给我。”

高詹闻言不悦道,“你上了什么年纪?这里哪个不以为你十八岁,切莫妄自菲薄。”

王怡宁俏脸绷红,气得往他腰间揪了一把,“别嘴贫,我可是长辈,你让我留点脸面。”

这时萧幼然与江梵一道出来,听了这话都跟着笑。

江梵的丈夫郑俊来的最早,见江梵出来,连忙从马车跳下,高高兴兴迎过来,郑俊此人最是细心,江梵小日子还未过去,却坚持来书院,郑俊不大放心,怕她肚子凉立即递了一个手炉给她,温柔地望着她,“累坏了吧?”

江梵接过手炉,心里软的一塌糊涂,见他额尖满是细汗,掏出帕子踮着脚替他擦拭,柔声道,“我哪里就累坏了,日日跟姐妹们在书院吃喝玩乐,怕是比你在衙门还舒坦。”

“那就好。”郑俊忙朝众人施礼,牵着江梵先行一步。

看得出来夫妻二人平日极是和睦,江梵到了郑俊跟前,便没了在姐妹当中的长吁短叹,反而是神采奕奕的,一面往停在路旁的马车走,一面不知在吩咐什么,那郑俊只管点头,什么依她的。

萧幼然这边依着王怡宁的喜好,亲自挑了一把给她,随后递给身后跟着出来的谢云初和沈颐,见朱世子衣襟微乱,信手便替他拂了拂,修长的护甲不小心带过朱世子下颚,朱世子喉结微滚,就这么握住了妻子的手,萧幼然看出他眼底的情意,羞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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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了他一眼,欲挣脱手,朱世子不肯,萧幼然举起粉拳锤了他几下,他这才松开。

沈颐晓得谢云初喜欢海棠粉,将那把粉色的香扇让给她,自己挑了一把梅花扇,见朱世子和高詹都来接妻子,环顾一周没看到丈夫李承基的身影,颇有些懊恼。

正蹙着眉,一道黑色的劲马忽然在前方停下,只见高大威猛的丈夫从马上一跃而下,脸色依旧是那般冷冰冰的,脚步却丝毫不见迟疑,二话不说来到她跟前,温声道,

“我来晚了些。”

李承基相貌谈不上出色,气势却十分凌厉,一看便知是在战场上雷厉风行的大将军,他眼里看不到旁人,唯有那个子娇小却格外俏丽的小妻子。

沈颐一望见丈夫,又跟在旁人跟前完全不一样,不知不觉嗓音柔了眉梢也歇着春色,她嘟着嘴轻轻锤了丈夫胸膛一下,“下回可不许晚了。”

李将军什么都没说,只淡然点头。

谢云初摇着那把海棠香扇亭亭俏立,看着姐妹们其乐融融,感慨万千,纵然夫妻间有矛盾有龃龉,有柴米油盐,更有相互扶持,打情骂俏,忽然余光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下了马车来,她这才移目望过去。

中秋将至,秋意甚浓,些许橘黄的落英从他周身掠过,那双眉目没得挑,有着清风明月般的俊朗,又添了几分额外的冷冽贵气。

跟旁人比起来,她这丈夫就是画中仙,少了几分烟火气。

然而下一瞬,那长身玉立的男人,从画里走出来,缓慢来到她跟前。

他朝其他几位姑娘看了几眼,目光最后落在眉目炽艳的妻子身上,眼底微微淌着一层炙热。

谢云初顺着他视线转悠一圈,

有人欢欢喜喜像投林的雀鸟,有人拧着耳郭耳提面命,还有人半是撒娇半是依偎你侬我侬,独他们夫妻俩相对无言。

谢云初面颊隐隐发烫,视线最后磕磕碰碰撞上王书淮逼人的眉目,懵然开口,

“给我一点时间。”

第100章

车辘滚滚,霞光褪尽,京城仿佛浸在一片暗青的水色里。

冷杉递来一叠西楚邸报给王书淮,王书淮手搭在小几边上神色沉静一一过目,西楚战事告一段落,却没有完全结束,战士们还在边境休养,随时等着王书淮主动出击。

谢云初就坐在对面,静静望着他。

回想方才山门前的一幕,她忽然想,她为什么不能像沈颐那般,跟丈夫肆无忌惮撒娇。

或许是那份清醒克制让她在王书淮面前始终保持一份距离,又或许还有些难以释怀的芥蒂,让她根本无法彻彻底底跟这个男人敞开心胸。

那日江梵打趣她,若真有个脾性好任她颐指气使的夫君在跟前,她愿意换吗,当时喉咙明显打了个哽,那一瞬间她明白,她不愿意。她很清楚地知道她对这个男人还有感情。

四年的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王书淮一次又一次往她心坎上敲击,她收获了太多,也明白了更多,纵然不可能像前世那般孤注一掷爱他,却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是时候褪去那一层桎梏,慢慢走向他。

面前的男子修长的手指深深捏着邸报,眉目轻蹙罩着一层疏离的冷色,时而凝神思索战事,时而抬眸往她递来温柔一眼,看完邸报,王书淮抬起眸,见谢云初有些失神问道,

“你在想什么?”

谢云初摇摇头,“没什么…”

她今日穿了一件樱花粉的提花牡丹缎面袍子,眼眸如水,双颊泛红,又白又嫩的脸蛋生生将身上那樱花粉的嫩色给压了下去,王书淮将小几移开,倾身过来,谢云初后脊紧紧贴在车壁,睁着双目镇定望着他。

王书淮双手撑在她两侧,清隽的双眸如倒垂的星海,亮度惊人。

谢云初看着那张近在迟尺的俊脸,承认有那么一瞬的心动,缓缓吁了一口气,随后轻轻印上了他的唇。

这是谢云初第一次主动亲他,方才那点没由来的嫉妒与遗憾甚至是失落瞬间消弭于无形,王书淮牢牢盯着她不敢动,她的唇瓣太软如同漂浮在天际的闲云,轻轻在他心尖蹭了蹭又离开了。

谢云初抽离后,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王书淮显然不满足于此,宽大的掌心覆过她后脑勺轻轻渗入她发梢间,控制住她后脊,随后势如破竹地衔过去,薄暮冥冥,呼呼的寒风从车帘缝隙里灌进来,从耳畔一啸而过。

粗粝的指腹有以下没一下摩挲,绵绵的热浪仿佛要从眉间唇齿甚至身子深处慢慢往下坠,谢云初所有的呜咽被他含在嘴里,双手要去推他,刚碰上那坚硬如铁的胸膛与胳膊,他贸然用力,她双臂蓦地发软垂了下来。

谢云初覆在他肩头,身子软绵绵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下马车时,谢云初看了看被他抚平的裙摆,身子犹在打颤,迎面管家笑呵呵迎上来,唤了一句二爷二奶奶,那眉目清隽的男人负手而立,眼梢歇着霁月风光,抬目直视前方,一如既往淡漠温润。

谢云初暗暗骂了一句衣冠禽兽,跟在他身后跨进门槛。

王书淮照旧先去书房忙碌,谢云初回了春景堂,进去时,珂姐儿趴在弟弟小几旁教他握笔,珝哥儿才两岁怎么能握笔,他安静地看着姐姐捯饬,珂姐儿教了一会儿见弟弟无动于衷,满脸沮丧,看到谢云初回来,便扑到她怀里告状,

“弟弟太笨。”

谢云初哭笑不得,将她抱起来坐在罗汉床上解释道,

“弟弟还小,珂儿跟他这么大时也不会握笔,这样,珂姐儿自个儿先写,写好了给弟弟瞧,好吗?”

珂姐儿眼珠儿乌溜溜转着,立即从娘亲怀里滑下,坐在自己的小几后开始提笔写字,珝哥儿看了看自己手里空白的宣纸,又瞅了瞅姐姐,他好奇地来到姐姐身边,看着姐姐一笔一划写得很是认真,他小脸蹙得紧,陷入了寻思。

谢云初对儿子甚是无奈,他话少性子沉静,大多时候自己安静地在一旁玩,不感兴趣的一眼都不多望,这一点像极了王书淮。

陪着两个孩子读了一会儿书,让乳娘接过去哄睡,谢云初又是沐浴又是绞发,足足弄了个半个时辰方出来,雪白的玉足趿着软鞋俏生生立在屏风处,春祺蹲下来替她擦拭足尖的水珠。

这时,门口光线一暗,一道挺拔的身影来到屏风处。

夫妻俩目光撞到了一处。

王书淮眼神明显意犹未尽。

谢云初装作没瞧见的,越过他施施然回了卧室,一刻钟后王书淮淋了浴,迫不及待钻进了她的被褥。

谢云初半推半从了他。

过了一会儿,想起白日的事,谢云初还有些恼羞,

“王书淮,你以前可不那样。”嗓音闷闷地压在喉咙里。

王书淮以前确实不会那样,现在为了她不知不觉已没了底线,见她一会儿唤二爷,一会儿直呼其名,心里也有些恼怒,将人捧在掌心给箍紧,眯着眼靠得更近,“唤声夫君来听听…”

谢云初俏脸一撇,踢了他一脚。

只是这一脚踢下,如引狼入室,自个儿也没落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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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要到中秋,书院放了假,翌日醒的便晚。

谢云初在床榻上赖了一会儿不肯起,姜氏如今彻底歇了折腾儿媳妇的心思,只初一十五需去上房露了面,也不拘泥时辰,大家都落得自在。

上午忙着给通好之家准备中秋节礼,到了午后照旧去琉璃厅凑热闹。

哪知道今日一过去,见王书雅杵在雕窗下抹泪。

王书琴也闷闷地坐在一旁不吱声。

其他几个嫂子正要问缘故,见谢云初过来,大家伙凑一块拉着王书琴问是怎么回事。

王书琴看了一眼独自对着窗外出神的王书雅,叹了一声,

“前段时日,书院开学时,书雅认识了一年轻士子,名唤霍营,后来书雅下学间又偶遇了几次,一来二去便熟了,昨个儿四婶与书雅商议,借着中秋之际,要她跟宁侯府的三公子相看,书雅不肯,闹了一宿,今日天还没亮,人便跑来琉璃厅坐着,一直到现在。”

谢云初吃了一惊,“是贡院的学子吗?我怎么不知道。”

王书琴面露愧色,“我也是无意中瞧见一回,书雅不叫人说,我也不好吭声。”

谢云初脸色微沉,一个是公爵府的大小姐,一个是尚未及第的寻常士子,四太太如何满意这门婚事。

大约是听到大家在议论她,王书雅红着眼回过眸,嗓音尖脆道,“我不管,那日若非他,我怕是要摔狠了,他家境寻常又如何,只要人品过得硬我便嫁。”

这时廊庑外传来一阵冷笑,“人品过硬?你哪只眼睛瞧见他人品过硬?你个呆子,你个傻子,人家是早瞧上你了,守株待兔呢!”

四太太摇着一把羽扇,气呼呼迈了进来。

王书雅拔身而起,拗着脸驳道,“娘亲心思曲折,看谁都像是恶人,但凡有人靠近我,便是图谋不轨,您真的不该在王家当太太,您该去大理寺当少卿。”

平日越是温吞的人,真正拗起来谁也挡不住。

四太太听了这话又怒又笑,直挺挺立在琉璃厅正中,指着她喝道,

“你个没良心的小蹄子,我为了你操碎了心,你却不知好歹,亲疏不分,敌友不明,你信我,我着人去试探他,必定露出真章!”

王书雅不甘示弱,“他是什么人我门儿清,我自个儿有一双眼,无需您自作聪明。”

这话已经有些大逆不道了。

谁也没料到王书雅倔起来跟头牛似的。

四太太胸口起伏不定,指着她与目瞪口呆的众人道,

“瞧见了吧,你们平日都说她最是乖巧温顺,实则不然,她不在乎的随你怎么折腾她一声不吭,一旦触了她的逆鳞,她比谁都要狠。”

三太太也在这时由人掺了进来,连忙朝四太太招手,叫她莫急。

“宁家的事按下不表,先着人去探一探那士子虚实,若真心是算计咱们姑娘,必定叫他好看。”

那头王书雅闻言顿时大哭,对着众人吼道,“我好不容易有个知心意的人,你们便费尽心思拆散,日子是我自个儿过,跟你们何干?”

四太太闻言压抑的怒火登时蹿了出来,怒道,

“好,王书雅,你若真是个能耐的,从今日起,脱了王家,自个儿谋生去,我看那霍营还愿不愿意奉承你?”

王书雅一呆,“娘亲,您这是逼我吗?”

四太太气笑了,大秋日的扇子摇的飞快,默气了一会儿,吐了一口浊气,语气冷静下来,

“我没有逼你,你一意孤行要嫁他我拦不住,我也不想拦,但我有一桩事要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是王家的姑娘,要为家族名声利益着想,其他姑娘嫁得好歹是门当户对的勋贵府邸,你却偏要寻个无名无姓的小门小户,置王家脸面于何地?置你的父母于何地?”

“我们辛辛苦苦生养你下来,将你当心肝宝贝似的捧在掌心,可不是让你作践自己,去旁人家吃糟糠之粮,拿着我辛辛苦苦攒的银子去贴旁人?”

“自然,你非要觉着那人是你的真命郎君,非他不可,我也不拦着,但我告诉你,嫁妆银子一分也没有,你也不许从王家出嫁,我回头选个寻常一点的宅子,你从那儿发嫁,从此跟人家去过苦日子,若你打量着娘家贴补你扶持你们,依旧想傍着王家飞黄腾达,门都没有!”

四太太一向心高气傲,铆足了劲要给独女挑个最瞩目的郎君,不成想最后女儿看上一不知哪个旮旯里的穷小子,一腔要强的心思顿时被擂了个粉碎,连着精神气也没了大半。

王书雅一下子如同被水浇了似的,愣愣立在那儿。

三太太听了四太太这话,深以为然,

“书雅,我们并非不同意你择个意中人,此人来路不明,意图不明,不可轻易信之,退一万步,他着实是个不错的,你愿意嫁,王家无话可说,但伯母也要告诉你,眼下你们情意深重看哪儿都像是春天,待真正过日子便是柴米油盐,他们可供不起你的绫罗绸缎,也买不起你的胭脂水粉,倘若你跟旁的姐姐们一般,嫁个勋贵府邸,孩子前程不愁,你什么都不用想,自有奴仆侍奉你,两头长辈帮衬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不尽,若你嫁个穷人家,你的孩子出生后,要重新一步步往上爬,兴许一辈子也够不着你出生时的富贵,你愿意吗?想好了再做决定。”

王书雅彻底不说话了。

人是在书院出的事,与谢云初脱不了干系,她心下不安,当即将王书琴拉到一边,悄声问道,

“他们到了何种地步?”

王书琴明白谢云初的顾虑,失笑道,“嫂嫂别担心,也就是开学那日,书雅不小心从车上甩下来,他扶了一把,往后二人见着了多瞧了对方一眼罢了,直到昨日,对面贡院不是有辨经议会么,我跟书雅在外头旁观了一会儿,那霍营似乎表现不错,得了一卷经书,瞧见书雅要赠给她,书雅没收,拉着我回来了,不过心里大约是有些念头。”

谢云初听了始末,有跟四太太一样的顾虑,王书雅性子天真,还不曾见过大风大浪,四太太又保护得极好,她着实容易被人蒙骗。

看来无论如何得探一探那霍营的底细。

这一日夜里王书淮回来,她便把计划一说,

“毕竟在书院附近出的事,我好歹搭把手,否则四婶要怨我了。”

王书淮却没当回事,“我会让齐伟去查,只是婚姻不比旁的事,也得尊重她的意愿。”

谢云初听到这里,眼尾往上翘了翘,“若是珂姐儿长大了,非要选一穷小子嫁了,你答应吗?”

王书淮脸色一沉。

谢云初笑眯眯看着他,

看吧,事情不到自个儿身上,话说出来都是轻飘飘的。

王书淮沉吟片刻道,“我不答应。”

谢云初颔首,“这就对了,咱们打拼一辈子,挣得这份家业,可不是为了便宜旁人。”

一想到女儿将来可能被人骗,王书淮没法跟过去那般淡然,回头去瞧那个小不点儿,她正跟那个憨憨的弟弟在玩五子棋呢,珂姐儿学什么都快,一日花样不重样,只见她笑嘿嘿的,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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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两个小酒窝深深嵌着,对父母的担忧一无所知。

王书淮颇觉无力,

“等珂姐儿长大,若是她不嫁人,咱们也别逼她。”

谢云初笑着应下了。

四太太扔了这么一番话给王书雅再也没管她。

固然她对王书雅倾注了不少心力,若是王书雅当真豁得出去,四太太也狠得下心。

四太太对儿女向来好,却不会任由儿女践踏她的好。

王书雅起先还当娘亲只是吓唬她,接连数日四太太不搭理她,甚至连中秋节这一日也没好脸色,

“总归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你承担一切后果。”

王书雅心里便有些慌了。

谢云初这边遣齐伟去探那霍营虚实,齐伟盯了那霍营几日,只见那霍营白日在书院读书,夜里便邀三两好友去酒楼喝酒,言谈间甚至炫耀自己与王家姑娘相识,即将鲤鱼跃龙门,好友们不信,那霍营便信誓旦旦说是可以约王书雅出来一见。

后来霍营果然遣人给女子书院递了信笺,里面是一幅讨姑娘家欢心的簪花小楷。

王书雅顾念着母亲的话,自然着人将东西退回去,面上说是男女授受不亲,不许再来往,心里却有些放不下。

那霍营见王书雅迟迟不上钩,心里焦急,他便继续在贡院与书院相接的那条林荫道徘徊,一面盼着有机会遇见王书雅,一面又伺机新的目标。

如此数日过去,果然被他逮着了机会,又遇见一官宦女子,那官宦女子看着风度翩翩的霍营,眼神便有些挪不开,谢云初找准时机,立即悄悄带着王书雅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马车不动声色从那霍营身边路过,王书雅亲眼看着霍营将自己拒绝的那幅簪花小楷转赠了旁人,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气的要下去与他理论,却被谢云初给拦住了,

“你这么一闹,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们的事?他非良人,你心里明白就好,往后切莫再轻易为人所骗。”

王书雅面上躁得慌,讷讷点了头,这下彻底歇了心思。

王家担心这霍营败坏王书雅名声,自然是想了法子把人赶出京城,打发去了外地,此是后话。

自皇帝下定决心征楚,王书淮出入宫廷,神龙见首不见尾。

直到八月底一日,王书淮回得很晚,将半睡半醒的妻子搂入怀里,颀长的身子紧紧贴着她后背,低喃道,

“孟鲁川不甘心为我所败,一意孤行要与大晋决战,西楚朝廷反对意见甚嚣尘上,文武不齐心,乱成了一锅粥,正是咱们一鼓作气的好时机,拿下西楚,扼住陇西咽喉,我大晋与西域通商便可畅通无阻,西楚有几片水草甚好的马场,如此咱们大晋也不必再愁良马,今日廷议,不日便要发兵西楚,陛下委我提督军务,我很快就要离京了。”

他这辈子风里来雨里去,从未被什么羁绊过,如今看着这个柔软的小女人,心里生出浓烈的眷恋。

谢云初闻言眼皮耷拉了一下。

上一世王书淮便是二次征楚,用了一年时间彻底拿下陇西与益州,谢云初知道他迟早都会赢,心里就没太当回事,只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在他怀里懒动了下身子,

“我知道了,我明日会给爷准备行装。”

王书淮听她不在意的语气,心里微微发堵,他在这里恋恋不舍,她倒是睡得安稳,忍不住将她摇醒,

“一同出征的还有兵部两位郎中,及五军都督府十几名将帅,今日晚边大家伙在酒楼喝壮行酒,席间有人透露,说是每每远行,妻子总要遣心腹盯着,生怕他们在外头乱来,云初,你可有什么打算?”

谢云初艰难地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道,“我没有什么打算。”

王书淮一贯洁身自好,她何必操这份心,送上门的他都不要,又怎么会去外头找。再说了,这种事只要男人想,女人压根管不住。

王书淮胸口一闷,薄唇贴着她后颈,来回轻吮,呼吸沉重又压抑。

濡湿在她脊背游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谢云初意识慢慢回笼,在他怀里转了个身,面朝他看了他一会儿,“二爷心里若不舒坦可直说,这又不是你第一回出征,我已习以为常,当然二爷离开后,我照旧回去寺院替你祈福,保佑你平平安安回来。”

她的语气并无明显起伏。

王书淮薄唇轻抿,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今日酒席间,同僚们提到出征,总埋怨家里妻子哭哭啼啼,相较之下,他每次离京时,谢云初表现都十分镇定,王书淮目光幽黯盯着她,脑海不由冒出一个念头,

“云初,若我战死,你会改嫁吗?”

谢云初嘟哝了下,这下彻底清醒了。

这个话题一直是她心里的结。

她死后,他肯定会续弦,即便那个人不是谢云秀,也会是旁人。

纵使王书淮心里有她,随着时间慢慢冲淡伤口,他迟早也能心平气和与旁人过日子,国公爷和长公主便是最好的例子。

他需要一位贤惠的妻子,替他操持偌大的家业。

换而言之,如果他战死,她会守着王书淮的牌位过一辈子么?

原先她没想过,如今看着王怡宁跟高詹心无旁骛寻欢作乐,或许等时间慢慢淡去,遇见了一可心人,她也会接受对方过着没羞没臊的日子。

她还年轻,她还有大把的好时光,她还有使不完的银子,何苦抱着一个牌位苦度余生。

看开一点,格局放高一点。

没有谁不可替代。

迎着面前目光灼灼的男人,谢云初认真道,“你别给我改嫁的机会嘛。”

王书淮听着她深思熟虑后的答复,脸一沉,气得掀帘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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