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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雪被风吹得从枝头飒飒落下。
迷离的雪雾模糊了二人的视线。
王书淮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得她清脆的笑声隔着冰雪穿透而来,似指着他的方向与孩儿道,
“珂儿,快看看,你爹爹回来了。”
孩子一直很想爹爹,果然,呼啦啦车轮声朝他这边驶来。
雪雾渐渐散去,王书淮眼底的迷雾也被拨开,重新踏上厅堂的台阶时,一切情绪收敛的干净,她就站在不远处,他没有瞧她,而是蹲下来,将扑过来的女儿抱在怀里,又将她从木车里抱起来。
小珂儿在爹爹怀里兴奋地扑腾着,王书淮搂住她小腿,另一只手托着她后背,看着那张玉雪可爱的脸蛋,那隐隐肖似谢云初的轮廓,微微失了神。
谢云初站在下风口,怀孕后她对气味格外敏感,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她立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们父女俩闹。
王书淮瘦了些,轮廓深邃而分明,神色难掩疲惫。
谢云初轻声问他,“二爷用午膳了吗?”
王书淮目光看着女儿,余光却注意到她,“用过了。”
“二爷要在京城待几日?”她好安排他的饮食。
王书淮眼睑似被什么压着,变得沉沉的,瞳仁不知不觉眯起只剩下一条缝,
“傍晚便走…”
谢云初有些意外,经历过纳妾一事后,二人现在气氛有些微妙。
谢云初不太明白王书淮明明想要却又不接受纳妾,既如此“忠贞”,前世后来为什么接受谢云秀做续弦?或许他瞧不起出身低贱的女子,罢了,她以后不做便是了。
孩子又闹着从爹爹身上下来,王书淮将她放入木轮车里,珂儿笑嘻嘻的在爹爹与娘亲之间来回打转,夫妻俩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孩子身上。
王书淮的余光看着谢云初的小腹,心情极是复杂,回想收到飞鸽传书那日,喜悦油然而生,她又有了他的骨肉,以后怎么都不会再提和离了,心里无比踏实,于是迫不及待回京,可笑的是,她竟然给他当头一棒。
她怀着孕,他又怎么忍心去责她。
也没有必要去责她。
她心里没有他,他还能强求不成?
侍卫在这时匆匆奔来,递给他一道文书,里面夹着圣上册封南安郡王世子的副旨,王书淮握着背在身后,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孩子。
稀薄的日晕渐渐西斜。
谢云初站得有些久了,身子发虚,问他道,“二爷用了晚膳再走吧,我这就去吩咐人备膳。”
“不必了。”他眼皮淡淡一掀看了一眼天际,“我这就走。”
谢云初眸色顿了顿,叹道,“那您路上小心。”
一股没由来的酸涩涌上心头,王书淮艰难地咽了咽,嗓音干涩道,
“好。”
凝立片刻,转过身来,终于抬目和煦地看着温婉娴静的妻子,隔着一段距离,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你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孩子。”
语气温柔淡漠。
熟悉的画面再现,这样的王书淮才是谢云初所熟知的王书淮,她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二爷放心,家里一切都好,您万事小心便是。”
王书淮俯首轻轻揉了揉孩子的发髻,孩子笑眼弯弯,王书淮掩饰着那一丝不舍,转身离开,自始至终,他脸色平静得骇人。
接下来的日子,各自都很忙。
谢云初一面害喜,一面盘算铺子的进帐进货,设计开春的款式,每日紧张而有序的忙碌。
而王书淮呢,换了刘琦亮回京,所有事务堆在他一个人身上,起早贪黑,好长一段时间忙得是不见天日。
齐伟的家书照样每三日一封,准时准点抵达他的桌案,王书淮却迟迟没有开封。
不仅如此,连着过去那些家书,与谢云初的寥寥数封的来信,以及孩儿的涂鸦玩具悉数交给明贵,
“收起来吧。”
明贵看着桌案上未启的信笺,及这些七七八八的旧信,不知出了什么岔子。
老老实实将所有东西装入一个箱笼,放在耳室的柜子里。
原先信王那盏花灯一直被他搁在桌案,用以自省,如今也吩咐暗卫冷杉,“扔了吧。”
桌案上收拾来收拾去,只剩下那颗孤独的象牙球,及窗台边上那盆不再被浇灌的菖蒲。
王书淮将那封诏书送给江澄后,江澄果然十分动容,感受到朝廷的诚意及面前这个年轻人的魄力,江澄决心支持王书淮,江澄态度一变,王书淮推行国策便少了很大的阻力。
王书淮雷厉风行在金陵周边郡县开展田地清丈。
大的州县容易拿捏抚慰,江澄一封文书过去,几乎可以摆平,但小地方的地头蛇却盘根错节,便是江澄也有心无力。
腊月初十,王书淮顾不上大雪封山,带着十几名官吏来到宜州县城,此地的县老爷是个软脚虾,县衙的循吏均是豪族亲信宗亲,那为首之人伙同周边一些豪强聚集了上千人来王书淮跟前闹事。
彼时王书淮只有五名随同官员,并十几名衙吏,那些豪强家丁将他团团围住,见他刚及弱冠,年纪轻轻,生得又是那般芝兰玉树,没太当回事,言辞挑衅,举止浮夸,就想将王书淮给吓退。
这个年轻人,提着一柄尚方宝剑,姿容楚楚,眉目凛然立在人群最前,一袭青色官袍如墨水染就,似浩瀚无垠天地间一块无法掩盖的丰碑,
二话不说着人抬着一架棺椁往前方一扔,随着棺木落地,他拔剑削去棺木一角,动作一气呵成,发出蹭的一声锐鸣,唇角也跟着咧出一阵阴沉的笑,
“我王书淮来了,便没打算活着回去,你们有本事就留下我,否则就等着送死!”
众人为他气势所摄,纷纷汗然。
王书淮毕竟是官身,手里拧着尚方宝剑,真把他弄死大家合族跑不了,这么一块狠骨头,谁也不敢与他硬碰硬。
有人识相率先出阵,其他人陆陆续续退缩,只剩下为首的那浓眉大眼的汉子不服气,嘴里嚷嚷着骂王书淮是个白面小生,没有甚真本事,叫大家伙别怕他。
王书淮满身戾气,抬剑一刀削了对方的脑袋,血渐了他一身,四目横扫,
“还有谁要试试本官刀锋?”
众人吓退不敢言。
王书淮并非真的只带着十几名衙吏前往,他暗中布置了一支奇兵在林子里,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血流成河。
此事很快传遍江南各县,原先尚有些豪族打算负隅顽抗,见王书淮胆魄摄人,最终屈服。
震慑了豪族,接下来王书淮打算收拾不积极的官吏,他手腕老道,在金陵官署区的衙门前铺了一面大旗,上头写着各地官员的投名状,这可关乎着官员政绩及升迁,谁也不想落人下乘,被逼无奈,各县令主动去金陵户部投诚立状,挂帅组织清丈田地人口。
豪强被震慑,地方官员被调动,王书淮刚柔并济,双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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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下,彻底铲除了阻碍,将国策顺利推行下去,至此他的威望空前高涨,人人道他有宰辅之姿,金陵官员争先恐后结交这位未来的阁臣。
除夕将近,江澄主动邀请王书淮过府吃席。
江夫人作陪,便将一叠亲自烹饪的水晶脍推至他跟前,
“书淮尝一尝,这是我的手艺。”
她神情温和,姿容华贵。
王书淮看着那小碟水晶脍,余光注意到那张肖似的脸,神情生出恍惚,想要动筷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止住念头,惭愧地将那小碟菜推还给江澄,
“夫人好意,淮本不该拒绝,实在是每每吃此肉,心头绞痛,有癔症之状,不敢擅领,还请夫人恕罪。”
吃脍肉起疹子常见,得癔症却是头一次听说。
江夫人笑笑表示理解。
江澄很遗憾,二话不说将肉夹入嘴里,“那书淮可是错过了一道美食。”
王书淮客套一笑。
“对了,除夕将至,书淮很快要回京了吧?”江澄问他。
原先盼着回京,如今嘛,也不知盼着什么。
王书淮眉棱冷隽,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尚未得到朝廷答复,不敢轻易离开南京。”
江澄了然,“若是不回去,除夕便来我府上吃酒。”
王书淮喉咙哽了一下,回敬一杯酒,“多谢了。”
独自一人回到宅院,来到桌案后坐下,
桌案的家书不知被明贵收去了何处,除了一叠文书,桌面一空如洗。
他已经许了明贵回京过年,昨日明贵带着浩浩荡荡的年礼回京,宅子空旷依旧,只剩下一对老仆打点家务,一暗卫在廊庑外遛鸟。
王书淮看着空旷的屋子,书册已被明贵收拾带回京城,架子上了然一空,窗台上那盆菖蒲无声无息枯萎了,只留零星一点枯梗矗在僵硬的枯泥中,泥面开裂,泥色发白,一如他干涸的心。
天色渐黑,屋子里还未点灯。
王书淮沉默地翻阅文书。
不一会冷杉立在洞开的窗棂外问王书淮,
“国公爷来家书催您回京,南都户部的秦洸秦大人遣小厮来问您,若是您回京,他便留在衙门当值,叫您放心,他一定上心,不会出乱子的。”
王书淮双手搭在宽大的桌案上,一袭官袍未褪,眼神幽黯似渊,没有半分光色,“他家里尚有老母,让他回去过年,我来当值。”
冷杉哽了哽,终究什么都没说。
跟着王书淮一同负责清丈田地的共有七名官员,大多是年轻的官吏,家里不是有年迈老母,便是有娇妻稚儿,王书淮念着他们跟着自己辛苦了大半年,给他们放了假。
左右家里一切都好,妻子也不需要他,他回去做什么,还不如彻底把江南的事料理干净。
腊月二十八这一日,谢云初收到了王书淮的家书,信中寥寥数字,
“尚有要务不能回京,勿念。”
熟悉的字迹,秀挺力钧,十分好看,前世这个除夕,王书淮就没陪着她过,就连她生珝哥儿也不在身边,今生收到这样一封信,习以为常。
饶是如此,念着丈夫在外风餐露宿,谢云初还是着人备了厚氅春装,并一些能存放的食盒及银两送去江南给王书淮。
谢云初这一月虽然没出门,却没碍着她掌管玲珑绣的生意,年底了,玲珑绣也推出几款新年衣装,共四个品类,每一个品类只有二十件,全城哄抢,谢云初数银子数不过来,直到除夕前一日还在算账,再忙再累看着账面上的结余,心里怎么着都是高兴的。
除夕这一日晨,长公主与国公爷回了府,府邸上下装扮一新,许久未曾出门的谢云初也在这一日来到清晖殿参加晚宴。
她怀着身子,来的晚了些,也无人跟她计较,只是刚一踏进门槛,却见王书仪哭哭啼啼捂着嘴跑出大殿。
姜氏并窦可灵跟在她身后追。
谢云初满脸疑惑,问迎过来的王书琴,
“发生什么事了?”
第52章
谢云初见殿内气氛极其压抑,一丝除夕的喜庆都没有,忙问王书琴怎么回事。
王书琴搀着她往殿内走,寻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
“刘家出事了。”
“出什么事?”
王书琴也是满脸惊异,“我也是听一个管外事的老嬷嬷说的,说是昨日刘夫人去寺庙上香,回来便与刘大人说,书仪跟刘卓八字不合,求刘琦亮想法子退掉这门婚事,那刘侍郎勃然大怒,说是二哥官途正盛,王家门楣贵重,为什么要因一些莫须有的八字之说断了这门好婚,断然不肯。”
“刘老太太只觉儿媳妇执念过甚,担心她阻碍婚事,便暗中遣人盯着,哪知道那刘夫人被刘大人训斥后,去到娘家侄女的院子里抱着那沈香大哭,言辞间不小心喊‘我苦命的儿’,那跟着的嬷嬷觉得不对劲,又觉那沈香眉梢间竟然有几分肖似刘大人,回去便与老太太说了。”
“老太太唬着了,越想越觉得不对,为何平日那刘夫人对一个侄女比对自己儿子还好,又想起当年刘公子出生时,刘夫人身边的丫鬟死的死的,远嫁的远嫁,很是蹊跷,最后干脆将刘夫人身边的心腹嬷嬷捆起来打,”
王书琴说到这里,猛咽了一口口水,“二嫂可知真相是什么?”
谢云初听得一惊一乍的,“你别告诉我,那刘卓不是刘夫人的亲生儿子?”
“可不是嘛,”王书琴越说神色越激动,“那刘大人年轻时也甚是好色,府中姬妾不少,刘夫人掐尖要强,没少跟这些妾室争风吃醋,受了不少气,头一胎没保住,滑落下来时是个男胎,可怜见的,大夫说她难以再孕,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了,刘夫人小心翼翼生怕出岔子,”
“彼时刘老太太与刘夫人关系不算融洽,而府上妾室亦蠢蠢欲动,那刘夫人的母亲沈老太太担心女儿出事,遂将她接回娘家,原打算临近生产再回来,哪知道在娘家动了胎气,半夜生出来是个女儿,刘夫人几度晕死,”
“沈家太夫人担心女儿为刘家厌弃,胆子忒大,竟然行瞒天过海之计,见沈家二房的媳妇挺着大肚子,暗中下药催生,将沈二太太生的儿子,换给了刘夫人。”
“一个商户子换至官宦人家,实在是一桩好买卖,那位沈老太太也是个人物。”
“真相大白,刘大人一口血喷出三尺远,昏厥在地,老太太也差点中风,现在刘大人闹着要将刘夫人送官,还要寻沈家的麻烦。”
“可惜那沈老太太已离世多年,刘大人这口气怎么都出不去,今日一病不起,就连宫中午宴都给错过了。”
谢云初听到这里,半天回不过神,“这世间还真是无奇不有。”
回想前世她与刘家并无瓜葛,恍惚记得那刘公子娶了自己表妹,这桩隐秘也不曾闹出来,而今生国公爷没出事,王家不在丧期,长公主也有心经营儿孙婚姻,阴差阳错打翻了刘夫人的算盘。
“如此,书仪的婚事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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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书琴摊了摊手,往珠帘内的小殿指了指,“祖母与祖父还在商量呢。”
王书琴调皮地朝那努努嘴,示意谢云初跟着自己过去听墙角,谢云初也好奇,提着裙摆跟在她身后,二人悄悄挪至雕窗外的宽椅上坐着。
三太太还在里间商议王书仪的婚事,大奶奶苗氏便带着王书雅并许时薇准备宴席,孩子们由几位少爷看着在隔壁暖阁玩耍,喧闹声时不时传来,扰的二人听不真切,王书琴干脆把耳朵往雕窗缝隙里贴着。
长公主的意思很明确,
“这门婚事是我做的主,也归我去退了亲。”
国公爷却有不一样的想法,“前几日我还见了那孩子,路上瞧见我的马车非要从马背下来给我行礼,是个俊朗又宽厚的少年,独生子不曾被娇惯,养得这般温厚实属少见,我看人还算有几分眼力见,那孩子是个不错的,沈家固然不对,孩子是无辜的,过日子还得看品性。”
“虽说门第是差了些,可正因为此他或许更珍爱书仪也未可知。”
国公爷自小出身尊贵,这一辈子都被按照世家门阀典范来要求,怪累的,书仪能过寻常日子,未尝不可。
长公主皱着眉道,“这不跟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书仪出身好,还怕没好亲事?你放心,我既然摊上了这个事,就不会撂开手,回头我替她寻位如意郎君。”
国公爷叹了一口气,“问问孩子自个儿吧,这事交给她自己做决定。”
上回家宴,那刘卓过来了,国公爷远远瞅了一眼,感觉两个孩子感情不错。
二老爷唯一的女儿在婚事上两次受挫,神情十分沮丧,“我去唤书仪。”
不多时,二老爷追到姜氏母女,重新把女儿与妻子带了进来。
王书仪一张小脸哭花了,柔柔弱弱坐在最下方,神情呆滞,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她好不容易愿意敞开心扉跟刘卓成亲,结果刘卓是位假公子。
长公主问道,“书仪,这门婚事你打算怎么办?依祖母的意思是退了亲,我回头再给你寻一门好亲。”
王书仪拗着脖子哽咽道,“还能寻到好亲吗?我名声是不是彻底坏了?”
长公主听了这话很不高兴,“什么叫你的名声坏了?你做错了什么?这件事从始至终你是无辜的,凭什么要给自己上一层枷锁,认定自己坏了名声?就因为你是个姑娘家,所以自认低人一等嘛。”
王书仪被长公主给问蒙了。
寻常人家退亲,对女子十分不利。
国公爷开口问她,“孩子,你喜欢那刘卓吗?你愿意不计门第跟他过日子吗?你想清楚回答祖父。”
王王书仪咬着唇,脑子里浮现刘卓的身影,高大俊朗,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十分温柔,待她也是极好的,只是若说为了刘卓不计门第不在乎出身,她做不到。
她深呼吸,“罢了,退亲吧。”
国公爷见孙女定了主意,也就无话可说,他笑道,“好,这桩事是祖父和祖母对不住你,你的婚事我们会放在心上。”
王书仪这回却是大着胆子,在长公主跟前跪了下来,仰着脖子问,
“祖母,以后孙女可以自行择婚吗?”
这话把长公主给问噎住了,她两次给儿孙做主,害了大孙女被夫家嫌弃,小孙女又差点所嫁非人,心里自然有些挫败,不过她的威严不容挑衅。
“你万不可行莽撞之举,相中了人得跟长辈通气。”
算是给了王书仪一定的余地。
王书仪脸色好看了些。
恰在这时,门房来报,说是刘琦亮驻着拐杖登门谢罪。
长公主吩咐长孙王书照去接人,片刻那曾经呼风唤雨的户部侍郎佝偻着身,哭着跪在长公主跟前,
“下官对不住长公主殿下恩德,也辜负了国公爷的信任。”
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更何况此事最受伤害的刘琦亮本人。
长公主心里再失望,也怪不上刘琦亮,着人将他扶起来安置在圈椅里,一夜之间刘琦亮没了往日半分精神,面庞寡瘦,眼眶深陷,鬓发斑驳,俨然成了一风烛残年的老人。
国公爷反而宽慰他几句,“你年纪还轻,何愁没有孩子,至于那姑娘,好好接回府上养着,她跟你一样是个可怜人。”
刘琦亮想起那素日嫌弃的外侄女竟是自己亲生女儿,心口钝痛,血腥再一次漫上嗓口,含着泪说不出话来。
刘琦亮虽深受打击,品格却立得住,亲自将庚帖退还王家,并表示聘礼不退,权当给王书仪的补偿,王家岂是占人便宜的,坚持让人把聘礼送到刘家。
刘琦亮处理完这门婚事后,着实料理妻子与沈家,刘夫人求他念着多年夫妻情分,不要把事情闹大让全京城人看刘家笑话。
刘琦亮答应不对簿公堂,条件是刘夫人自尽。
刘夫人舍不得女儿沈香,抱着孩子哭了一日一夜,最后吞金而死,沈家其余牵扯人等也被刘琦亮处置了,只可惜罪魁祸首沈老太太早已过世,刘琦亮一口气无处排解,就这么一蹶不振,病倒在床。
再说那刘卓,一朝从尊贵的侍郎府公子沦落成商户子,失魂落魄,几近崩溃,沈家为刘琦亮血洗一空,他不愿意回去,刘府也不可能待下去,原打算远离京城,可见养父病倒在塌,心中惭愧,跪在他塌前侍奉汤药,众人瞧了无不心酸落泪。
正月十六开朝复印,刘琦亮辞去户部侍郎一职,此事在朝中掀起酣然大波。
要知道刘琦亮从一籍籍无名的小吏成为三品重臣,耗费了整整十五年心血,乍然放弃,可见受了多大的打击,大家同情归同情,也绞尽脑汁争夺户部侍郎一职。
太子党,汉王党,包括信王也暗自参与其中。
长公主一心想推个人去户部,可惜手中无可用之人,大晋六部堂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必须得是进士出身,大老爷能力有限资历不足,非进士出身,难当此任,三老爷各方面条件不错,也是进士出身,可惜刚升了副都御史,这么快调去户部任侍郎,担心朝廷非议。
况且三老爷扎根都察院多年,替长公主掌着朝中喉舌,用处极大,长公主不愿轻易挪动他。
四老爷是荫官出身,也无法任堂官。
然而就在朝廷争论不休,尚无定论的空隙。
王书淮突然回了京城。
彼时已是二月初,春寒料峭,梅香肆意。
年轻矜贵的男人器宇轩昂踏入奉天殿,当着所有朝官的面,禀报江南清丈田地的成果,短短不到一年时间,王书淮强势地慑服了江南豪族,帮着朝廷清出不少隐匿的人口和田地,这份骇世功勋足可彪炳千秋,令满朝文武咋舌。
就在王书淮回京的次日,刘琦亮上书提议让王书淮接任户部侍郎一职,这一日夜里,皇帝召王书淮入奉天殿,又请来长公主,不知三人密谋多久,总之翌日朝议上,皇帝下旨让王书淮代行户部右侍郎一职,全面负责推行国政。
用一个“代”字,实则是以防朝臣攻讦王书淮资历不够,当朝状元出身,又有如此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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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勋为佐,只是代行户部侍郎一职,仿佛无懈可击。
国库空虚,敌国虎视眈眈,此时就该不拘一格任用贤才,迅速施行新税,充盈国库,而王书淮显然是不二人选。御史们象征性递了几个折子不痛不痒批了几句,任命顺利过内阁下达到户部。
如此一来,王书淮成为大晋史上最年轻的六部堂官。
恭喜纷至沓来。
王书淮被人恭维着,俊脸如同镀了一层清霜,并不见喜色。
回京后,他过家门而不入,心里总有种近乡情怯的空茫乃至酸楚。
他已两月余不曾见到谢云初。
诏书下达当日,朱世子和郑公子等人纷纷拉扯着王书淮,非要他请客喝酒,亦有户部左侍郎与尚书大人给他接风洗尘,一夜下来,他跑了三趟酒局,至半夜方回府。
齐伟晓得他回了京,刻意在敞厅处留了灯,敞厅往前是书房,往后是春景堂。
哪知那挺拔的男人穿着一身绯色官袍立在斜廊外的阴影处,神情漠然地看着春景堂的方向。
齐伟顺着他视线瞄了一眼,悄悄踱步过来,低声道,
“二爷,别看了,夫人不在府上。”
王书淮冷峭的目光几乎是劈了过来,“她怀着孕,能去哪?”
齐伟眨眨眼,心想你还知道少奶奶怀着孕啊。
腹诽几句,齐伟往院外指了指,
“被五姑奶奶接走,去城外温泉山庄春游去了。”
王书淮:……
第53章
王书淮一言不发进了书房。
江南有信鸽来,信中提到有个别官吏伙同豪族进行账目造假,明明隐匿了一百口人写成五十口,玩浑水摸鱼的把戏,王书淮回信交待秦洸等人如何处理,信件写完,随意抬起眼,入目的是一盏格外别致的绢纱灯盏,上面绣着一婉约的女子正在花丛中扑蝶。
他已不记得这是何年何月谢云初所赠,却记得她拧着花灯立在博古架旁偷偷探进来那一眼,生动又可爱。
移目至窗台,一盆绿意盎然的菖蒲肆意又温柔地生长着……被堆得整整齐齐的书册分门别类归置清楚……这里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柔软的灯芒淡化了他锋锐的五官,他仰身不知不觉靠在背搭,随意支着修长的双腿,姿态懒散地靠在圈椅,目光钉在对面罗汉床那个箱笼上,里面装着过往所有的家书孩子的涂鸦及近两月来不曾启封的信笺。
那种心情很是难以言喻。
克制着不去想,却又不知不觉去想。
即便不曾启信,却时刻搁在身边捎带着。
心里有一种诡异的情绪作祟,反反复复想去抹除,却又肆意疯狂的生长着,最后占据整个胸膛,胀出一抹涩涩的酸痛。
过去,只消他一个眼神,她总能明白他想要什么,他只需说一个书名,她便知道那一册书被放在何处,她会在每一旬变着花样做不同的菜肴。
他已经习惯事无巨细被她照料着。
人只有在习惯被打破时,方意识到习惯本身的可贵。
王书淮深吸一口气,起身将那些不曾拆封的信笺寻出来,来到案后,一页一页翻看。
“腊月初八,腊八节,皇后娘娘给各勋爵府邸赐下了腊八粥,少奶奶清晨带着小小姐喝了一碗,没过多久奶奶不适,强忍着不敢吐……忍得可苦哩。”
“腊月十一,今日下大雪,奶奶没出门,带着姐儿在院子里堆雪人,奶奶差点滑一跤,吓得嬷嬷请了贺太医…”
“奶奶今日害喜好些了,只是人还清瘦得很,明夫人来了府上,伴着奶奶睡了两日,亲自下厨给奶奶换口味……”
“年底了,铺子里生意火红,奶奶每日算账忙到深夜……”
王书淮一字一句看完,幽深的双目渐渐变得模糊,仿佛有大片潮水漫过来,他险些窒息。
过了最艰难的头三月,谢云初如今能吃能睡,王怡宁见她消瘦不少,又闷了数月,于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接她来城外的温泉山庄散心。
温泉山庄气候宜人,绿茵遍地,百花争艳,比府中要暖和不少,怀孕的人穿多了走动不便,穿少了又未免着凉,住在这着实很舒适,养了两日气色明显好转。
王怡宁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姚晶,五岁了,小女儿姚杏,也有三岁。
珂姐儿近一岁半,正是能跟小姑姑玩的时候。
姚晶不知从哪里得了一个绣球,在院子踢,姚杏跟在姐姐身后抢,两个姑娘风似的刮来刮去,珂姐儿吭哧吭哧跟在两个小姑姑身后,毕竟年纪小,怎么都跟不上小姑姑的步伐,摔倒了爬起来,乐此不疲。
王怡宁坐在一旁瞧着很稀罕,
“这股韧劲像书淮小时候。”
谢云初笑,“二爷小时候也跟在旁人身后跑?”
王怡宁立即摇头,“那倒不,他爱看旁人玩,偶尔也会钻去林子里,或爬去树上蹲着,无论受了什么罪他从不哭,别看二嫂生得多,她可从来不带孩子,几个孩子都是乳娘带大的。”
珂姐儿小胳膊小腿的,不小心被杏姐儿给绊倒了,小嘴一瘪,有哭的迹象。
王怡宁连忙将她抱起来哄,谢云初抚着小腹坐在廊芜下摇头,
“别太娇惯了,孩子就是摔大的。”
王怡宁责备杏儿莽撞,杏儿不高兴了,指着谢云初的稍稍隆起的小腹道,
“她碍手碍脚的,让她跟自己弟弟妹妹玩吧。”
珂姐儿不懂这话,只茫然看着母亲。
王怡宁干脆把她抱回来,又吩咐丫鬟拿来湿巾给她擦手,将粉嘟嘟小脸上的泪痕都给擦干净,“瞧,又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福娃。”
珂姐儿笑起来跟年画里的福娃一模一样。
珂姐儿还听不懂话,却明白旁人在夸她,咯吱咯吱笑。
王怡宁问她喜欢弟弟还是妹妹,珂姐儿不懂,只顾傻乐。
王怡宁逗她,“你娘有弟弟了,今后不给珂儿做衣裳,不带珂儿玩了,珂儿哭不哭?”
珂姐儿隐约明白了一些意思,瞪了她一眼,王怡宁哈哈大笑。
“不愧是王家的姑娘,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说到王家姑娘,王怡宁想起了王书琴和王书仪,“对了,她们俩呢,哪去了?”她举目四望。
王怡宁喜欢热闹,邀请谢云初的同时,也带上王书琴,后来姜氏说王书仪退了亲近来心情不好,也央托王怡宁捎她过来散心,故而两姐妹一道来了山庄。
立在廊庑角的丫鬟立即过来,屈膝道,“回太太的话,二小姐在池边喂鱼,三小姐去了对面林子里。”
王怡宁瞠目,“她去对面林子里作甚?”
丫鬟苦笑答,“方才有人递了消息来,三小姐便过去了。”
王怡宁和谢云初相视一眼,均不太放心。
温泉山庄有地热,细竹早发,生得又茂密,如凤尾吟吟,幽静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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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书仪腼腆地立在亭子里,不好意思瞥着亭外的刘卓。
一月未见,刘卓形容明显憔悴不少,那身鲜艳华贵的锦袍换下了,只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棕色直裰,修长的身影立在这苍蓝的天空下,显得十分单薄。
“你怎么来了?”方才刘卓遣人给她送信,说是想见她一面,王书仪也有些担心他,便跟着那侍女来了亭子中。
刘卓忐忑又愧疚地望着她,脸上挂着酸涩的笑,
“退婚后,我一直想当面跟你赔罪,可惜不得机会,偶然得知你来了城外,便想法子求了姚世子进来。”
刘卓目光在她面颊落了落,又克制着挪开。
王书仪看着少年痛苦的模样,心里也生出几分怜惜,
“刘公子,此事跟你无关,你无需跟我赔罪,咱们…只能是有缘无分了。”
刘卓听了这话,眼眶一阵刺痛,他忙垂下眸,神色间明显不如以前那般自信。
王书仪又问,“对了,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我听说那沈家富贵,你以后会去掌生意吗?”
刘卓坚决摇头,“我不去,我打算继续参加科考,书仪,你…”心中按捺许久的念头忍不住想迸出来,可思及二人家世悬殊,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忍住。
她年纪不轻了,他也不知何年何月能考上,她等得起吗?也未必肯等。
他不能耽搁人家姑娘。
王书仪听他那句深情款款的“书仪”,面颊忽的烫红,从来没有人这样唤过她,好像她是他的无价珍宝,眉眼里也慢慢渗出几点泪意,若是没有那档子事,他们该是琴瑟和鸣的夫妻,就像二哥与二嫂那般。
王书仪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舍,“你一定要好好考。”
刘卓听了这话,仿佛被注入莫大的勇气,用力点头,“我听你的。”
王书仪面颊绯红,远远瞥见王怡宁立在对岸的水榭里朝这边招手,王书仪急了,生怕小姑姑责骂,提着裙摆飞快地逃离,刘卓依依不舍地望着她背影,复又对着水榭里的王怡宁和谢云初遥遥作了一揖,翻身上马纵马离开。
王怡宁原是要斥责侄女,后来听说那人是刘卓,忍住了。
谢云初看着王书仪通红的面容,眼眸闪躲如小鹿乱撞,便知她对刘卓也生了些情意,总算不像上辈子那般盯着萧怀瑾不放。
王怡宁拉着王书仪询问经过,这厢谢云初与王书琴商量晚膳吃什么,王书琴说自己下午捉了几只鱼,两个人笑声连连,珂姐儿追不上小姑姑们又来寻娘亲玩,王书琴瞅着她朝谢云初扑过来,急得探身接住她,将孩子搂住坐在她膝盖上,扭头又与谢云初说笑去了。
王书仪被小姑盘问过后,听到那边的笑声,从她的角度看到王书琴几乎是挨着谢云初的肩,王书琴发簪被蹭歪了,谢云初替她抚了抚,看得出来二人关系亲密无间。
王书仪瞧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谢云初什么时候跟王书琴关系这般融洽,连她这个正儿八经的小姑都给靠后了。
趁着晚膳前谢云初回房换衣服的空档,她追到东跨院的穿堂叫住了谢云初,
“二嫂。”
谢云初搭着春祺的手扭身,王书仪绞着手帕楚楚可怜立在那里,过去每每她受了委屈便来寻嫂嫂安慰,谢云初总是拿她当亲妹妹哄着,今日瞧见谢云初跟王书琴举止亲昵,心里落差太大。王书仪忍了这么久,打算今日问个清楚。
“二嫂,我是怎么得罪了二嫂,二嫂这一年来这般不待见我?”
谢云初愣了愣,没成想王书仪突然逮着她问这事,她平静道,“三姑娘是想说为什么我不像过去那般捧着你哄着你,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
王书仪听了这话,踟蹰又无措,“嫂嫂有什么话可以同我说清楚,你是我亲嫂子,我不想跟你生分。”
谢云初唇角浅浅掀了掀,“既然你非问,那我便告诉你,过去我待你好,是拿你当亲人,可你却把我的好视为理所当然,荷包旧了,要我给你缝,想吃什么新鲜菜了,请我给你做,事事依赖我这个嫂子,需要我时便记得我是你嫂子,不需要时,我便一边呆着去,你说,换你,你愿意跟这样的人来往吗?”
王书仪这下脸色青红交加,眼底交织着羞愧与窘迫,“我以前是这般对待嫂嫂的吗?”
谢云初冷笑,“你既晓得我对你好,你细细数一数,你为我做过什么?”
王书仪想不起自己替谢云初做过什么,过去都是嫂嫂在照顾她。
她摇着头,眼泪快要蒸出来,哽咽道,“嫂嫂,我错了,你原谅我好吗,我以后不这样了…”
她喜欢谢云初,谢云初性情温婉大方,有见识有能耐,跟她在一起总是很快乐,她承认,她瞧见谢云初与王书琴在一块,心里很吃味。
这可是她的亲嫂嫂。
王书仪眼神坚定。
谢云初却是笑得有些淡漠,“我没有怪你,我对别人好,别人不回馈我,不是别人的错,错的是我自己,我该及时认清旁人的无情无义,该悬崖勒马,我对你谈不上原谅不原谅,但我确实不想再与你来往。”
谢云初转身跨进穿堂。
王书仪追了两步扶着穿堂门框哭出来,“嫂嫂…”
谢云初渐行渐远,不曾有半点迟疑。
王书淮上任户部侍郎当日,又有不少同僚拉着他去喝酒,其中便有太子的小舅子高国公府世子爷高詹,半路被姚世子瞧见了,姚世子将人给截住,“今个儿你们谁都别跟我抢书淮,我要带他去一个地儿。”
高詹与姚世子不对付,人尽皆知,他站在王书淮另一侧睨着姚世子,
“咱们卫所这一月的军饷迟了些,我要与书淮谈正事。”高詹时任羽林卫副指挥使,平日伴驾东宫。
姚世子在都督府中任断事官,管着军中纪律,羽林卫虽然直接隶属皇帝,平日庶务上实则归五军都督府管,姚世子管军律没少假公济私跟高詹闹不愉快。
“公务固然重要,可现在下衙了,书淮也得关心关心妻儿,”姚世子不管高詹,往城外方向指了指,与王书淮道,“侄媳妇跟珂儿在山庄住了几日了,她身子不便,不好来回奔波,你随我去山庄探望她,干脆这段时日便住那边,就在西城门外,离得也不远。”
高詹闻言狭目眯了眯,似笑非笑看着西城门方向,“既是去山庄春游,在下也可以作陪。”
姚世子一听头皮发炸,“这是我家别苑,关你什么事。”
高詹年前跟杨惜燕和离了,姚世子现在看高詹跟看瘟神似的,生怕他对王怡宁动心思。
高詹脸皮本就厚,眼下孤身一人,越发没了顾忌,“我与姚世子也算是同窗,怎么,这点情面都不给。”
姚世子不理会这厮无赖,拉着王书淮往正阳门口走。
王书淮本可以拒绝,他新官上任,有太多公务要忙,但脚步不听使唤由着姚世子拉着上了马。
别苑离西城门果然不远,纵马一刻钟便到。
一进林子里,鸟语花香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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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尚且寒气料峭,此地却温暖舒适,温泉山庄名副其实,烟煴袅袅,树木葱茏。
一路姚世子与王书淮喋喋不休,问起他在江南的功绩,王书淮心不在焉应付着。
姚世子察觉侧眸问他,“书淮你有心事?”
王书淮一愣,笑着回,“没有。”
二人下衙时晚霞刚落,这会儿赶到山庄,暮色四合,青烟袅袅,王怡宁等人已用过晚膳,各自回房歇着。
姚世子先领着王书淮去见王怡宁,王书淮给小姑姑见礼,王怡宁见到王书淮先是一顿夸赞,
“淮哥儿好样的,年纪轻轻便成了三品侍郎,可真给我们王家争光。”
姚世子在一边不客气地提醒,“你现在是我们姚家人。”
王怡宁白了他一眼,又上下打量侄儿,语气严肃,“除夕都不曾回府,你可真狠心,此事我身为长辈必须斥责你,你媳妇怀着孕,你都不惦记着。”
王书淮喉咙有些干涸,垂目认错,“错在我,任凭小姑姑发落。”
王怡宁轻哼一声,“我哪里有本事发落你,你指不定心里烦我呢,行了,我也不耽搁了,我们这没什么规矩,先陪着你小姑父去用了晚膳,快些去东客院看望初儿吧。”
王书淮与姚世子先去膳堂吃了饭,姚世子吩咐贴身小厮领着王书淮去客院,这一路,王书淮脚步不疾不徐,至穿堂门口,远远的有晕黄的灯芒渗出来,王书淮叫小厮留步,独自一人跨了进去。
守门婆子瞧见他面露惊喜欲通报,王书淮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他负手往庭院中来。
长风拂来,静谧的庭院矗立无声,隔着透明的玻璃窗瞧见里面人影穿梭,隐约有一道倩影靠在罗汉床附近,一丫鬟背对着窗棂,挡住了她的面容。
窗角的位置,一稚儿一骨碌爬起,不知瞧见了什么伸出小手臂去够,丫鬟的袖子被她扯住,被迫压低腰身,现出柔美女子发髻上那一抹花钿,及一小片雪白的头额。
一双纤细的胳膊伸出来,将孩子按下来搂在怀里,珂儿睁着黑漆漆的双眼倚在娘亲臂弯里,骨碌碌转。
王书淮看着女儿,唇角露出柔和。
不一会丫鬟走开,他清晰地看到了谢云初,她面颊被灯芒渡上了一层融融的光,衬得整个人面部线条极其柔和。
王书淮心猛地窜跳了下。
谢云初往下挪了挪身,让孩子侧身面相自己躺下,伸出胳膊肘搁在她头顶上方,哄着女儿睡觉。
珂姐儿仰望母亲不动,水濛濛的双眼泛着晶莹的笑,渐渐的在母亲柔和的腔调中合上眼。
王书淮双目怔然,始终不曾进屋。
袖下还捏着母女合作的那张小字条,绢纱摩挲在掌心,早已犯了黄。
盛烈的春风拂去苍穹下一丝薄薄的青云,似有一片银月嵌在天际,给这暗青的天色添了一抹亮。
等孩子睡熟,乳娘将孩子抱去了西次间,谢云初起身了,背对窗口立着。
她背影十足纤细,看不出半丝怀孕的迹象。
她脚步轻而稳,很快扶在书架旁转过身来,留给他一道清致的侧颜。
明明只两月不见,却恍若隔世,昳丽的容毫无遮挡的落在他眼中,一小撮秀发搁在胸前,她寻了一册书,腰身往书架一靠,弯出起伏的弧度,姿态慵懒而随性,
她今日穿了一件浅绿色底绣蔷薇花的香云纱重锻,面料极其贴身,裹着玲珑身段,看得出那微隆的小腹,身长秀逸纤细,鸦羽低垂,腮红粉嫩,因神色过于专注反而显得整张脸有一种敞亮的美。
似瞧见什么,她红唇嘟起,露出些许讶色,活生生又流露出几分娇嗔来。
可就是这么一张脸,令他喉头滚动,气息紊乱。
绯色官袍在夜色里肆意翻飞。
内心的欲念一蓬一蓬滋生出来,一种食髓知味的凄楚在唇齿间缠绕。
他忽然有些恨自己。
王书淮深深闭上眼,慢慢呼出一口气,再抬眼,屋子里熄了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瞧不见,她仿佛凭空消失了,唯剩廊庑下的风灯在夜风里摇摆,什么都看不到,什么摸不着,他像是被她隔绝在外,刺痛的感觉再一次清晰地浮上来。
谢云初近来口干,每每夜里便要喝水,怀孕后睡眠极浅,小憩片刻人又醒了过来,下意识便张嘴轻唤,
“春祺,给我斟一杯水来…”
她慢慢撑着床榻坐起,睡意混沌,眼眸还未睁开。
模模糊糊听到脚步声靠近,一只宽大的手掌从腰后伸过来,将她整个人给扶起,谢云初吓了一跳,正想开腔,唇瓣磕到了硬物,茶杯已到了嘴边。
“二爷?”她惊讶地看着夜色里模糊的轮廓。
昨日姚世子回来便告诉她,王书淮升任了户部侍郎,她由衷替丈夫高兴。
王书淮喉咙有些发哑,半晌挤出二字,“张嘴。”
身后那只大掌依然停留在她腰后,轻轻扶着。
谢云初含着杯盏饮水,王书淮看着她慢慢扬起长颈,配合着抬高茶盏,待她喝完,将茶盏搁在一旁,又递来绣帕,谢云初看不清绣帕却感觉到他递了一个东西来,抬手去接,就摸到了他的手。
冰凉硬朗。
谢云初将绣帕扯过来随意擦了擦。
王书淮松开她,坐在床榻边未动。
架子床靠墙,帘帐又厚,他们几乎看不清彼此。
谢云初喝完水又想如厕,勾着脑袋往外觑了一眼,王书淮目光沉沉笼着她,不耐问,“都睡了,你要作甚?”
谢云初看着高大的丈夫,有些不好意思,“我要去恭房。”
王书淮语气一顿,朝她伸出手,“我带你去。”
谢云初有些意外,也没多说便吩咐他,“你去点灯,灯盏在窗边高几上…”
王书淮起身过去,没摸到点灯的燃具,又折了回来,
“没瞧见。我扶你去。”
谢云初怀着孕更不敢黑灯瞎火去寻,便搭着他结实有力的手臂慢慢挪下床。
王书淮在前,谢云初在后,王书淮牵着她脚步放得极慢。
出来内寝,外面光朦胧透进来,王书淮稳稳扶着她到了浴室,恭桶在最里面,谢云初站在屏风处有些尴尬地看着王书淮,
“你去唤春祺来。”
王书淮没告诉她,他把人给放倒了,目光直视前方,“我是你的丈夫,我扶你去。”
这话不容置疑。
王书淮都这么说了,谢云初只能由着他。
二人一道往前,王书淮搀着她坐下后,转身绕去屏风后等她。
等一会谢云初好了,也不敢多走,怀着孕,她不敢不慎重,便轻声唤他,“我好了。”
王书淮将她搀出来,甚至主动倒水给她净手,折腾一番,夫妻俩重新回到床榻,谢云初有些累,先上了床,她看出王书淮还穿着官服便问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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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洗洗吗?”
晚间有小厮送了包袱来,谢云初知道他要来。
王书淮坐着没动,没有起身的意思。
谢云初摸不准他想如何,“对了,听说二爷升任户部侍郎,妾身恭喜二爷。”
前世王书淮二年后回京方升任户部侍郎,今生因刘琦亮这个变故提前了。
在所有恭喜声中,这一声最平淡,仿佛他本该如此。
王书淮很想知道要他做什么,方能拨动她的心弦。
“你应该知道我早已回京。”他嗓音又哑又凉,像是冬日里的岩石。
这是对她出来春游不满了。
谢云初听出他弦外之音,语气就变了,“二爷,我初二便来了别苑,你是初三回的府。”
“二爷这意思是我该折回去伺候您?”谢云初语气带着嘲讽。
王书淮不是要她伺候,“你怀着孕为何四处跑?”
谢云初道,“孩子满了三个月胎像已稳,京城实在冷得很,小姑姑这里温暖怡人,适合养胎,她又特意从长公主处借了厚实宽大的马车来,马车很稳,我安全无虞,这才出的门。”
“二爷,总不能因为我不在家里等你,你便不高兴了?我怀着孕,出行不便,哪能来回折腾?”
王书淮心里郁结着一口气,挺拔的身往塌上一挪,几乎是欺身而上,双手撑在她周身,鼻息逼近她,一字一句道,“我回京的消息早在初一便递回了府。”
他离得太近,那双阴沉的眸几乎压在她头顶。
谢云初有些莫名,“小姑姑早与我商量好,我不好拂了她的意思,再说了,二爷回京过家门不入,平日也是早出晚归,我已吩咐林嬷嬷料理你的起居,我在不在,并不影响您。”
王书淮不等她说完便道,“你以前不这样。”
不会一个人独自外出,不会明知道他回来将他撇在家里。
谢云初气息微滞,无声的尴尬似网在二人周身铺开。
谢云初沉默片刻,语气无奈,
“二爷这是要约束我的自由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语气又轻又缓,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
鼻息贴得更近了,近乎贴着她面额。
谢云初的眉心被他烘得发热,却自始至终坐着一动不动。
王书淮看着沉默的妻子,眼底的黯淡的光芒忽然倾垂下来,哑声问,
“你心里有没有我?”
谢云初眼睫轻轻一颤,始料不及,
他鼻息如絮,浮浮沉沉落在她眉心鼻梁,滋生出一阵痒意,她喉咙黏了片刻,轻声道,
“二爷还在为上次纳妾的事生气吗?当时我刚怀胎,二爷又想要得紧,我不忍二爷煎熬便做此主意,那时我不知二爷不想碰别的女子,您既是不高兴,往后我不再纳妾便是。”
“回答我…”他截住她的话,
漆黑的瞳仁如深陷的湖,被石壁围砌,毫无出路。
架子床靠墙,谢云初腰身处搁着一个软枕,身子被王书淮控制在墙壁与他胸膛之间,她越不动,他便倾近,手掌轻轻覆上她后脊梁,慢慢摩挲着,渐渐又往上攀爬,最后拢住她脖颈,逼得她不得不看着他,
谢云初倾垂眉目,决定不与这个男人一般见识,“你是我的夫君,你在外我担心你的安危,你高升,我替你高兴,咱们夫妻荣辱与共…”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牙关咬紧,闻着那朝思暮想的香甜气息,如同攫取了久而不得的甘露,几乎是一字一句从齿缝里重复这句话。
能直面这一步,已是耗掉了他毕生的矜持。
他看着她怀孕这么辛苦,心疼也心痛,哪怕只是一句谎言,他也期望得到想要的答案,好让他义无反顾留在她身边。
男人修长的脊梁微屈如满弓,下颌紧绷似弦,目光一动不动锁住她双眸,等着她的答案。
谢云初的后颈被他捏着,前襟也被迫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她感受到他蓬勃的心跳紊乱的呼吸,以及手臂贲张而压抑的力量,那暗藏锋锐的眸子带着苛刻的审视,迫得她不得不扬起长颈。
他似困兽,游走在悬崖边缘,而她却始终岿然如山
她任由他拿捏,脸色纹丝不动,语气干脆而淡漠,
“没有。”
第54章
痛意一瞬涌上来,跟涨潮似的,漫过他心口。
令人猝不及防。
“那以前…算什么?”他嗓音浓稠得化不开,双目覆着一层暗红,如嗜血的兽。
王书淮突然将那层窗户纸一捅,谢云初有些防不胜防,她语气温静,
“你是我的丈夫,照顾你是我的分内之责,换做任何人,我亦是如此。”
这话跟簇箭似的一下子钝入他心口,剧痛袭来,痛感过于密集而令他麻木,人也跟着定在那里,等到反应过来,密密麻麻的痛楚沿着四肢五骸慢慢荡开,逼得他眉角均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彻底松开手,僵硬地转身,不知怎么迈出的那间屋子,跨出门槛后,满院的灯芒被披在身后,他快马离开,风萧萧从耳畔呼过,越过山棱,钻入林凹深处,又从那笔直的林荫道一跃而出,却怎么都甩不开那满身的狼狈。
谢云初看着他离去,慢慢在床上躺了下来,说开之后,她人反而轻松了不少。她当然不会认为丈夫是情感上在意她,无非是见她不如过去那般殷勤,心里不得劲而已。
如此说明白,以后各取所需,各自安好,更中她意。
翌日醒来,王怡宁那边送来两份朝食,显然是不知道王书淮已离开,谢云初用过早膳后,便牵着珂姐儿去正院。
姚世子精神抖擞从正院出来,瞧见谢云初露出温和的笑,甚至朝小小的珂姐儿招招手,珂姐儿爱笑,看到谁都笑得甜甜的,姚世子很喜欢她。
跟小姑父打了招呼,跨过穿堂寻王怡宁,却见王怡宁穿着一件襦裙坐在厅堂正中,倚在圈椅里扇风,形容慵懒,粉面含春,谢云初是过来人,几乎猜到二人做了什么,
“我来的不是时候。”
王怡宁面上害躁,瞅了一眼外头大亮的天光,恼恨道,“关你什么事,是那个混账闹得。”又连忙笑瞅了一眼谢云初,
“书淮昨夜可跟你赔罪?他来请安时,我可是替你狠狠训了他。”
谢云初听了这话,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跟王怡宁交待,又岔开话题问起了孩子的事。
不一会王书琴和王书仪一同过来了,王书琴看到珂姐儿立即伸出手抱她,王怡宁瞅见道,
“哟,你以前可最讨厌孩子了,如今整日赖着珂姐儿。”
王书琴捏了捏珂姐儿唇边的两个小酒窝,“谁叫她可爱呢。”
珂姐儿的脸被姑姑捏得变形,模样滑稽可爱,逗得满堂哄笑,就连姚晶和姚杏也围着珂姐儿转,纷纷伸出手去摸她的酒窝。
珂姐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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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将王书琴的手给甩开,吭哧吭哧朝谢云初跑来,这时王书仪见状,立即中途截住小侄女,将她抱起来,随后自然而然坐在了谢云初身旁,“珂儿乖,你娘亲怀着孩子呢,你别扑过来好不好?”
王书琴见自己的位置被王书仪抢了,颇有些不高兴,提着裙摆坐在王怡宁右下首。
珂姐儿不习惯被王书仪抱,闹着从她怀里滑下,又朝王书琴扑来,王书琴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搂着她亲了几口,谢云初看着她俩笑,王书仪难过得垂下了眸。
王怡宁手撑着额睨着逗孩子的王书琴,“这么喜欢孩儿,快些嫁人生一个嘛?”
王书琴瞪了王怡宁一眼,“小姑姑这是收了我娘的好处,来当说客了?”
王怡宁听了这话来气,“你怎么成了个炮仗,婚事旁人提都不能提了?”
王书琴有恃无恐道,“我出生时,人人都说我像姑姑,性子也随了姑姑,姑姑,你说这怪谁?”
王怡宁气得要来打她,被丫鬟婆子给劝住,
“你等着,我就盼着给你说一门亲,弄个嘴皮子厉害的男人来治住你。”
王书琴也不甘示弱道,“哼,那高詹跟杨惜燕和离了,小姑姑,你这是犯桃花劫呀。”
王怡宁瞪眼,“他和离关我什么事,我若嫁他当初早嫁了,何至于等到现在?再说了,我有两个孩子,又有产业傍身,我在姚家,谁也不敢拿我怎么着,我去高家被那高詹拿捏?我才不。”
谢云初听了这话,眉尖微微蹙起,人登时就坐直了,她想起来了,前世的王怡宁为姚家算计得骨头都不剩,得想个法子帮小姑姑避开那一场祸事才行。
连着三日王书淮都不曾出现在别苑,王怡宁有些遗憾,
“不如咱们还是回京城吧。”
她不想把谢云初拘束在此地,害得他们夫妻不能团聚。
谢云初只得应下。
二月初八这一日下午,一行人抵达王府,林嬷嬷带着人安安稳稳把谢云初接着进了春景堂,一路问春祺马车可稳当,谢云初可受颠簸了,春祺忙说没有。
随后便是恭喜谢云初成为三品侍郎夫人,谢云初拿了银子赏了春景堂上下,有了上回王书淮杀鸡儆猴,如今院子里丫头婆子个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生怕惹了谢云初不快。
捅破那层窗户纸后,谢云初彻底放飞了自我,行事越发随性,原先每日送食盒去官署区,如今吩咐林嬷嬷不必折腾,各部堂官有御膳厨专供,饿不着他。
既是各取所需,谁也不必端着,谁也不必惯着谁。
谢云初回到府上第二日,萧幼然的母亲萧夫人来寻她。
这还是萧夫人第一次主动上王家的门,谢云初不敢怠慢,亲自去外厅迎了她,一道去见二太太姜氏与三太太周氏,姜氏恰好跟妯娌在琉璃厅喝茶,一并见了礼。
姜氏上回被王书淮训斥了一顿,如今看着谢云初有些避嫌,三太太客气招待了一番,谢云初领着萧夫人回了春景堂,将人安置在次间坐下,便问她,
“姨母今日特意造访,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萧夫人眉尖的忧愁压都压不住,只抬手示意谢云初来她身旁坐,谢云初走过来,萧夫人迫不及待握住她,半搂住她道,
“孩子,她回来了,你要见她吗?”
谢云初身子猛地一震。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从四岁不到那人离开至而今,萧夫人几乎从不在她面前提那个人,偶尔她问到了,萧夫人也是插科打诨交待过去,直到她长大,意识到母亲永远不可能回来,便乖顺地闭了嘴。
萧夫人看着谢云初那张肖似乔氏的脸,心痛地抱住她,
“起先我与她每年通一封书信,后来有一回她发了病,便再也没有来往,前不久得知她改嫁了人,嫁给了如今的江南总督江澄为妻,这几日她回了京城,托人联络我,我见了她一面。”
“她问起你和佑儿,我说你们很好,尤其是你,嫁给了书淮…”
“她听到书淮是你的丈夫,十分惊讶,说是在江南见过他,是个极好的男子,说你有福气…”
萧夫人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说到后来带着几分埋怨甚至是痛恨,
“初儿,她当初和离,我是不肯的,那么小的孩子,她说扔下就扔下,你母亲她是个极干脆的人,心也狠,换我,我做不到…你的苦我没有告诉她,我也不想告诉她,这么些年每每看到你那么艰难地撑起一个家,我便恨她一分…可是…”
萧夫人泪流满脸埋首埋在谢云初的肩头,“可是看着她如今那么风光,丈夫体贴,富贵无极,我又模模糊糊觉着对于她来说,或许和离是正确的选择。”
“只是苦了你跟佑儿……”
哭了半晌,萧夫人吸了吸鼻子,长叹几口气,擦去眼泪道,“罢了,都过去了,你不想,大可不必去见她。”
萧夫人与乔芝韵是两姨表姐妹,母家本不在一处,萧夫人母亲去世的早,她嫁来京城后,不曾到过金陵,更不可能与乔芝韵见面。
乔芝韵的意思很明了,既然给不了孩子母爱,干脆不要有任何牵扯,萧夫人一面责她心恨,一面又认可她的话,她也不希望谢云初和谢云佑对母亲有半分祈盼。
瞧,如今两个孩子不也成长得很好吗?
谢云初默默听她说完,神情极是平静。
前世乔氏回京后,也约她相见,那个时候她满心怨恨,拒绝了,甚至带话给乔氏不许她出现在云佑面前,不许她打搅她们姐弟。
重生一世,她尝过婚姻的苦,忽然明白了乔氏的选择,对她没有任何感情,也谈不上怨恨。
乔氏走时,谢云佑刚出生,他对母亲没有半点印象。
谢云初记事早,隐隐约约记得她的背影很美,美得像一幅画。
声音更是动听,有一种柔韧的温软。
她始终不知道亲娘长得怎般模样,却永远不会忘却,母亲离开后,最初的那些个大雾缭绕的清晨,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穿得单薄,孤独地抱着膝盖坐在门前石狮上,张望太阳升起的方向。
也永远不会忘却某个大雨瓢泼的傍晚,父亲去了国子监久久不归,弟弟闹腹痛,她满街奔波去寻大夫,脚下一滑不小心磕破了门牙,血水伴随着雨水倒灌入她的喉咙里,那种窒息的感觉在很多年以后依旧在深梦里缠绕。
这也是为什么,她重生后没有非闹着跟王书淮和离,对和离始终持谨慎态度的缘由。
她不想自己的孩子重蹈她的覆辙。
“面就不必见了。”谢云初起身去了内室,不一会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整整齐齐搁着一万两银票,“烦请姨母帮我把这个信封转交给她,就说我和弟弟不欠她的。”
萧夫人接在手中颇有些分量,猜到这是谢云初将乔氏当年留下的嫁妆悉数交还给了她。
她很想说什么,最终沉沉叹着气,起身道,“我一定帮你转交。”
谢云初送萧夫人回来,见冬宁坐在廊庑下在捣腾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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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又给珂儿刻什么?”
冬宁瞧见她起身来,露出一个生涩的笑,“姑娘,过几日便是您的生辰,我给您做一件寿礼呢。”
谢云初一听愣住了,“我的生辰,我自个儿都忘了。”
她笑吟吟走过来,“让我来瞧瞧你在做什么?”
冬宁连忙背去身后不给她看,甚至神神秘秘道,
“姑娘,绝不会比你给二爷做的那个鬼工球差。”
谢云初怔了下,眼眶发热,
“傻丫头,别伤了手。”
她当初不知起了多少茧子。
冬宁咧嘴一笑,浑然不在意,轻轻将锦杌往角落里一踢,避着谢云初继续刻东西去了。
深夜的户部衙门内,灯火通明。
年轻矜贵的户部侍郎,依旧端坐在案后批阅折子。
一身绯红官袍将那清隽的眉目衬得越发翩然,在他跟前候着几位郎中,其中便有曾经是王书淮上司的文郎中。
王书淮这才上任不到五日,整个户部被他整肃一翻。
无他,只因王书淮不久后将南下谱写鱼鳞图册,将新清丈出来的田地人口重新造册,为新税法做准备,而这里尚需近十年江南各种类税收账目做比对,他在半年前便上书要求户部整理出这份档案,如今等他走马上任了,依旧杳无踪影。
王书淮放话,必须在半月内把所有档案归总。
这不,户部各位郎中并底下的官员夜以继日查阅档案,归类数目,忙得苦不堪言。
王书淮方将他们整理出来的条目翻阅一遍,并不满意,他轻轻撩起眼皮,明明语气是温和的,可那冰凉的眼神配着那无声压迫的气场,令人不寒而栗。
即便他不骂人,可字字珠玑直中要害,简明扼要点出错处,令这些资历深厚的老吏抬不起头来。
每每废寝忘食忙完公务,深夜从官署区回到王府书房,王书淮皆要在桌案后枯坐一会儿。
脸上那层温润的表象褪去,冷白的面容嵌着一抹近乎扭曲的冷戾,明明可以不用回来,却又抑制不住想回来,只要坐在这熟悉的桌案,看着那熟悉的一切,胸膛中便有一股炙热的岩浆在奔腾。
骨子里的倒刺仿若扎破肌肤,从内里膨退出来,覆满全身。
他问自己这是何苦。
何苦因为一个女人挫败至此。
第55章
拿出一万两还给乔氏后,谢云初手头便紧了,今年夏讯快到,漕运即将改道,她要用银子的地方太多。江南绸缎庄已规划好,又要投钱,谢云初倍感压力,压力之余更多的是兴奋,她忙得滋滋有味,至夜半方休。
怀孕的人每到半夜便腹饿,谢云初饿醒了又吃了一碗燕窝粥。
翌日晌午,福园郡主造访。
谢云初已好长一段时日不曾见到她,福园郡主提着一个礼盒塞给谢云初,瞅了瞅她隆起的小腹十分不满,
“自你怀孕,都没人跟我打马球了。”
谢云初忙说惭愧,“等出月子陪你打几场。”
这时,外头传来一道敞亮的笑声,“还有我呀,我陪郡主打。”
福园郡主听到王书琴的声音,轻轻哼了一声,扬声回道,“你那点本事不够看的。”
王书琴带着丫鬟掀帘进来,笑眯眯道,“那就寻杨惜燕。”
一提到杨惜燕,福园郡主更头疼了,“她自从跟高詹和离后,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我下帖子请她出来,她都不露个面,为个男人,至于么?”
王书琴很赞同这话,“对,男人有什么好的,我就不打算嫁男人!”
福园郡主眼底的光蹭蹭往外冒,“我也是如此打算,你不晓得哦,我前段时日跟我母妃回了一趟青州外祖家,我那舅母就恨不得撮合我与我表兄,我母妃也是这个意思,我一听便头大,这不,跑回京城了。”
王书琴寻到志同道合之人,也跟着起劲,“郡主,咱们俩干脆寻个地儿,以后谁催婚,咱们便躲那去。”
这个时候福园郡主便想起了王怡宁,“去你小姑姑的别苑。”
“好主意。”
谢云初看着她们俩乐,心里其实很羡慕,女人没嫁人前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嫁了人备受约束,一堆世俗规矩压下来,不是你的错都成你的错了。
不过福园郡主婚事艰难,却是有缘故的。
端王府虽然尊贵,地位实则尴尬,有个曾经造反的父王,即便帝后再爱护福园郡主,世家大臣却不敢轻易联姻,故而端王妃去寻母家结亲,也是情有可原。
“等将来珂姐儿长大了,我就不会逼她成婚。”谢云初道。
王书琴和福园郡主闻言深表感触。
王书琴更是将坐在罗汉床上独自翻画册的小珂儿给抱起来,搂着她亲了一口,
“珂儿,瞧瞧你多幸运,遇到这样通情达理的母亲。”
王书琴蹭珂姐儿的胸口,把珂姐儿蹭乐了,小姑娘仰着脸对着大家伙嘿嘿大笑。
这时外头又传来一道笑声,
“珂儿可真逗。”
原来是听说福园郡主驾到,三太太带着丫鬟过来了。
大家相互见礼,谢云初将主位让给三太太与福园郡主,自个儿坐在右下首陪坐。
三太太想是听到了方才的话,便又作势开导女儿,
“成婚也不全是烦恼,瞧瞧,有珂儿这么可爱的女儿,云初这辈子也值不是?”
“年轻的时候是可以吃喝玩乐,毫无顾忌,待上了年纪,枕边无人,膝下无子,多少还是有些凄凉。”
“就拿我来说,前个儿半夜我闹腹痛,嬷嬷慌得要去寻大夫,你爹爹却是拿了主意,亲自寻了药膏替我贴了,我一宿便睡踏实了。”
王书琴听惯了这些嗤之以鼻。
倒是福园颔首道,“您这话也颇有些道理,我听着顺耳,不像我母妃,人前温和端庄,人后逮着我便骂,我耳朵都被她骂出茧子了,非嚷嚷什么哪个女人不成婚,我不成婚她都要成为全京城的笑话……我听了这话便头疼。”
“我恨我是女儿身,否则我要上边关杀敌去。”福园郡主神色傲然。
谢云初接话道,
“郡主,即便不是女儿身,您想做什么也可以尝试呀,早年边关不也有女子军么?”
福园郡主一听眸色闪亮,“我也听说过,不瞒你说,我当真有过这个念头,就是怕我母妃不肯。”
谢云初笑,“不做女子军也有别的行当,您这么喜欢打马球,干脆开个马球场,时不时组织几场马球比赛,咱们都跟着您凑乐子,久而久之,人人去您那竞技,也是一处产业了。”
福园郡主闻言登时抚掌起身,“妙啊,真是妙计!”
“初初,你怎么想到这么妙的点子,我就去寻地儿,我要组建一只马球队。”
福园郡主风风火火往外走,谢云初留她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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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王书琴听了也是脑门一热,提着裙摆跟在福园郡主身后跑,
“我也去,我也去,我入份子钱!”
三太太眼前一晃,只见两位姑娘溜得没影,也是哭笑不得。
“对了,我过来是与你商议一件事。”她掏出一道帖子递给谢云初,“二月十六是你的寿宴,我打算替你办一场,这是宾客名录,你瞧瞧,可有缺漏?”
谢云初闻言顿感头大,“您已经够忙了,我一晚辈劳您操持,实在是不像样,依我看,便算了。”
“二十整寿岂能算了?”
说是整寿其实也不过是虚岁。
前世这个时候国公府正在守丧,她二十寿辰几乎是无人问津,王书淮那时在江南,想是下人提醒给她捎了一件礼物,也就这么过去了。
今生太不一样。
“倒并非我拿乔,书淮刚升任户部侍郎,我便大张旗鼓办寿宴,没得叫人说我轻狂,您若是有心,便请姻亲邻里吃一顿小宴便可。”
三太太见谢云初如此识大体,笑道,“你既这么说了,便照你说的办吧。”三太太倾身靠近她,“不瞒你说,我原还打算借着你的东风,相看相看儿媳妇。”
谢云初一惊,“原来如此,不知您看上哪家姑娘了?”
五少爷王书煦今年十七,着实到了娶妻的年纪。
三太太笑得惘然,“我不拘门第相貌,性子稳重踏实,如你这般的,我便很满意了。”
谢云初明白了,过去三太太压根提都不提五少爷的婚事,只因儿子还未中举,当以学业为大,之所以骤然借着寿宴相看,想必是宫里那位动了心思。
王书煦身为长公主与国公爷共同的嫡孙,在京城官宦女眼中一直是个香饽饽,长公主必定打算给孙儿娶一位家世显赫的孙媳妇,而今日三太太这么一说,便是有自己的打算。
看来这对婆媳要暗中斗法了。
三太太离开不久,门房送来一个用羊皮囊包着的厚厚信封,谢云初一瞅那信封脸色就不对,待她拆开果然瞧见里面那一万两银票,她问门房,
“那送信的人可在?”
门房婆子答道,“送信的人留话,说是您若寻她,便往咱们王府大街外头那间茶楼寻便是。”
谢云初闭了闭眼,轻叹了几声,回屋换了一身出行的衣裳,又罩了一件薄薄的斗篷由春祺和夏安搀着出门。
想必是猜到她怀了孕,对方选的地方极近,出了门前这道巷子,往南一箭之地便是那间茶楼,谢云初刚上马车坐了一小会儿,便下了马车,来到对面的茶楼。
门口候着一清秀的婢女,婢女瞧见她默声上前施了一礼,引着她去了二楼。
谢云初来到雅间门口。
大门洞开,入目是一架三开绣花鸟的苏绣座屏,透过绢纱似有一道身影若隐若现,谢云初漠然看了片刻,将斗篷交给丫鬟,手拧着那羊皮囊,独自踏进门槛,门吱呀一声被阖上,彻底隔绝了外面的动静。
屋子里静悄悄的,二人隔着屏风,一坐一立,无声地看着对方。
谢云初心情比想象中要平静,从父亲每每晦涩的眼神她便知,她与乔氏长得应该是极像的,小的时候想象过母亲是什么模样,也不能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弃她而去,如今两世沧桑,回过头来看,很多事情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
谢云初凝立一小会儿,绕屏风而入。
抬起眸来,窗下的女人也缓缓起身。
她穿着一件皦玉色的斜襟绣兰花纹长褙,外罩一件水红色的薄薄披纱,肤白貌美,眸光温和清定,面相更是敞亮而大气,比她想象中还有美,有一种静水流深却又峥嵘坚韧的美。
乔芝韵见谢云初盯着她的穿着,抬了抬手臂轻声问她,“这一身好看吗?是我在玲珑绣定制的。”
谢云初回过神来,朝她雍容施了一礼,“好看的,这个颜色不是谁都能衬出来,夫人穿上她相得益彰。”
谁也没想到,母女俩十几年未见面,是这样一个开场。
乔芝韵目光在她小腹掠过,指了指对面的圈椅,“坐下歇着吧。”
谢云初坐了下来,乔芝韵给她倒了一杯茶,亲自推到她面前。
无形当中就有一种很莫名的气场,两个人看到彼此一点都不觉得陌生,甚至像是久违的故友,可这屋子里偏偏又充滞着陌生与疏离。
谢云初径直便将那个羊皮囊推到乔芝韵跟前,
“夫人这礼,我不能收。”
乔芝韵听得这一声夫人,目光落在那羊皮囊上,手执茶盏没有立即说话。
她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握在掌心,含笑看着谢云初,“云初,这些不是我给你和云佑的,而是我为自己错误付出的代价,我生下你们,不能抚养你们,只能留点黄白之物,予以帮衬。”
“我没想过要得到你们的原谅,做了就做了,我也不曾后悔,只是到底伤害了你们,”乔芝韵说每一个字的时候,语气相当平静。
谢云初神色比她还要宁和,“没错,您这些确实帮衬了我们,至少我顺利出嫁了,不至于因为嫁妆不够而为人诟病,但现在它完成了它该有的使命,得回到它本来的主人手中。”
没有任何寒暄叙旧,两个人都开门见山。
乔芝韵握着茶盏的手指轻轻一动,慢慢将茶盏搁下,双手交握搭在腹前,她望着谢云初,眸色又轻又淡,“你这是在埋怨我吗?”
谢云初摇头,“我没有埋怨您,任何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如果因为您没有选择我们而埋怨,那我该埋怨的人多得去了,与其埋怨,还不如过好自己的日子。”
水雾一点点漫上乔芝韵的眼,她怔怔听着,喉咙里气息轻轻翻滚。
“不过,”谢云初语锋一转,“您做这些无非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觉得你为两个孩子做出了补偿,可我一旦接受,不舒服的那个人就是我。”
“我为什么要为了迁就别人,来膈应我自己呢?”
她嗓音平和而有力量。
乔芝韵脸上所有情绪淡下来。
她无话可说。
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乔芝韵眼里有克制的难过,但她始终没做声。
好半晌怕谢云初介意她出现,轻声解释道,
“陛下召江澄入京,你知道他是两江总督,久不在朝,朝廷不放心,我的意思是,我会在京城住一段时日,但我不会打搅你们。”
“书淮我见过,他人品端正,有能耐有手腕,是个极好的,你有福气。”乔芝韵重新露出笑容。
谢云初轻轻抿唇,“你没跟他过日子,又怎知道他是个极好的丈夫?”
乔芝韵眼底闪过一丝愕然,哑口无言。
当年的谢晖不够端正吗?
不是。
一个人最亲的或许是父母,或许是子女,但最了解这个人的一定是妻子或丈夫。
乔芝韵是过来人,深有体会,她担忧地看着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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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的事我没有资格说你,但婚姻相处,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定要多为自己着想。你责我自私也好,冷血也罢,一个人如果不能成为更好的自己,也无法成为一个好母亲。”
“而当初的我,便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这一席话仿佛是春日的阳光驱逐了冬雪的冰寒。
两个人面上罩着那一层客套的面具被揭开,她们终于能正视彼此。
谢云初太有感触了,她前世何尝不是和离前的乔氏,而乔氏勇敢出走寻到解脱,而她最终香消玉殒。
“多谢您的提醒,我知道要怎么做。”
婚姻不止一个归处,她谢云初也可以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至少在寻到自己快乐的同时,也要给孩子开一扇天窗。
谢云初心里如是想。
乔芝韵不知道谢云初与王书淮之间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多问,只淡淡点了下头。
谢云初最后看了一眼那羊皮囊,朝她欠身一礼,“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请江夫人保重。”
乔芝韵的心刺痛了一下,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好。”
她看着谢云初起身,余光注意到她绕出屏风,小心跨过门槛,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外,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一颗一颗无声坠在掌心,她克制着没有哭出声,抬手拂去一层又一层泪痕,深深吸着气。
满肚子的话,问不出口,也没有资格问。
当年的义无反顾,铸就了一道永远也无可逾越的鸿沟。
她没有后悔,也永远不会后悔,但她与两个孩子终究是错过了。
乔芝韵独独坐了半个时辰,直到心情平复,方拿着那个羊皮囊起身离开了茶楼。
谢云初回到春景堂,听得里面传来热闹的喧笑,连忙搭着丫鬟的手臂上了抄手游廊。
这时里屋迎出一人,只见她怀里兜着一个食盒,手中还牵着一稚儿,满脸盈笑立在春风里,
“你这是去哪了,害我好等,我给你送了新做的积翠糕来,你再磨蹭,我今个儿又得在这住了。”
谢云初看着那张温柔怜爱又满是嗔怒的脸,心底那空缺的一块忽然被填满,她连忙迎过去,大声道,“那您就住在这,我求之不得呢。”
明夫人将食盒交给林嬷嬷,连忙一左一右拉着她们母女进门,“我倒是想,就怕你家书淮嫌我碍事。”
谢云初嗤了一声,“你管他作甚,对了,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可是我父亲惹您不快了?”
眼下已是下午申时末。
明夫人轻飘飘睨了她一眼,“哪里是他惹我不快,是我惹他了。”
谢云初讶异道,“您做什么了?”
明夫人眉眼生动描述着,“前日他给两个孩子交待了课业,今晨去检查,那佑儿不过是写错了几个字,你父亲便大声责骂他,我听了不舒服,等孩子一走,我便悄悄寻了个典故给他,请他解释我听,他当我跟他玩闹,说的不上心,于是我便把他责骂佑儿的话还了回去,这下好了,点了炮仗啦,他说我溺爱孩子,慈母多败儿之类,气得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国子监。”
明夫人摊摊手,“我这不闲了么,便来寻你,”
珂姐儿踮着脚来勾明夫人的手,明夫人立即蹲下,“来来来,看看外祖母给我们珂儿带了什么好吃的,”边说便拉着孩子上了炕床,先给孩子净手,将孩子搂在怀里给她掰红果吃。
明夫人格外温柔,珂姐儿喜欢她,勾着小脑袋便要去亲她,明夫人笑着躲开,“我的乖儿,外祖母面颊涂了脂粉,吃不得…”
谢云初立在博古架旁,目光融融地看着她们祖孙,好半晌没有说话。
第56章
自上回与王书淮说开,谢云初白日不再送食盒去官署区,夜里也不曾准备参汤。
她让林嬷嬷带话给明贵,“以后二爷要什么主动吩咐便是,咱们做的送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他的意。”
上一辈子王书淮几乎从不主动告诉她喜好,问什么都说好,她便小心翼翼揣摩试探,将自以为好的东西送到他眼前,他不稀罕,熬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位丈夫心里想什么。
这回说开后,也没必要再端着贤妻的架子。
随意一些吧。
总归他对她也不会再抱什么希望,何必再惺惺作态。
这一日夜里,明贵得了消息,满头大汗将话转告给王书淮,
“爷,您夜里这参汤还喝么?二奶奶的意思是担心不合您的口味,您若是想喝什么想吃什么便吩咐小厨房做,她这边就不擅自做主了。”
王书淮撑额假寐,听了这话,唇角扯出一丝乖戾的冷笑。
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不必了。”
比起虚情假意逢迎,他宁可她坦坦诚诚面对他。
二月十二是王书淮休沐,晨起习练回来,明贵提着个食盒将早膳摆在西次间的八仙桌上。
王书淮入内换了衣裳出来,瞥了一眼便看到其中有一碟水晶脍。
他将一碗燕窝粥喝完,又吃了几块春卷,始终不曾动那碟菜。
用完早膳净了手,回到桌案继续翻阅江南送来的邸报。
明贵进来收拾碗筷,瞥了一眼那碟子完好的水晶脍,啧了一声,
“二爷平日不是极喜欢吃这道菜么,近来怎么不动筷子?”
“这是桂嬷嬷拿手好菜,不输二奶奶的厨艺呢。”
王书淮眉心抽动了一下,佯装没有听到。
明贵暗自叹了一声,王书淮已许久不曾去后院,可见小两口闹别扭了。
明贵收拾好八仙桌,又过来替他擦拭书案,
春光绵长,漫过窗棂斜斜投入一束至案前,照亮了那个镂空的象牙千工球,象牙透光散发一层橙色的光晕,明贵看着惹眼忍不住拿铁钩子波动了一下,一层又一层不同的纹路在明媚的光线下转过,转到最里面一层时,他隐约瞧见一个字从眼前一晃而过,明贵猛地一眨眼,
“咦,二爷,您瞧这球心里还刻着字呢?”
王书淮正在聚精会神翻看邸报,头也没抬道,“什么字?”
明贵将那球抱起,站在阳光下来回拨动,凑近看了许久,“好像是个‘初’字。”
王书淮微微愣了下,他抬起眼皱眉道,“初字?”
怎么会刻个初字。
明贵将象牙球递给他,“您眼神好,自个儿看吧。”
王书淮第一次把玩时就发现里面有刻字,当时没细看,听了明贵这么一说,将之接过,用铁钩缓缓拨动,果然看到最里面那个同心结之间刻了个字,是个隶体“初”字,线条优美韶润,有一种婉约大气美。
整个鬼工球每一层均是寓意夫妻和美,这样一个字必定与雕刻的主人有关,也不知是什么人缺了银子卖了此物,最后又被王书旷等人买回来。
王书淮对这个球忽然便失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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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东西,与他无关。
回完书信,王书淮出了一趟门,下午申时收到消息说是国公爷在书房等他,便回了王府,进去时见自己祖父拧着个鸟笼气定神闲地坐在他桌案前。
“淮儿。”
“祖父,您怎么来了?”王书淮连忙施礼。
国公爷示意他坐下,将鸟笼也搁在他桌案,笼子里是一只金丝雀,羽毛五颜六色,煞是灵动,它对着那个精美繁复的鬼工球叽叽喳喳叫。
国公爷伸出手逗了逗鸟,“江澄进京了,你可去江府拜访过?”
王书淮想起了江夫人,“去过一次。”
国公爷道,“江澄有一小女儿,今年十七,不曾婚嫁,陛下的意思是将她留在京城,你祖母念着书煦不曾定亲,对江澄女儿有意,我来问问你。”
王书淮想起谢云初与江夫人的渊源,断然摇头,“不行。”
国公爷讶异,“为什么?”
“江澄是两江总督,于你在江南推行国政有助益,他那个小女儿我昨日在宫中见过,生得娇俏可爱,与煦儿十分登对,陛下都开了口,如今只等你祖母点头了。”
将江澄两个女儿留在京城,便可放心让这位两江总督回江南,这是皇帝对封疆大吏制衡的惯常手段。
王书淮眉心紧皱,“祖父可知云初生母当年与谢祭酒和离之事?”
这事国公爷还真不知道。
当年议婚,只听说是谢祭酒的长女,生得端庄貌美,其余的没细在意,他一直以为谢云初母亲过世了。
王书淮迎上他探究的眼神,“她和离回了金陵,后来改嫁给江澄为妻,便是如今的江夫人,若是将她的继女嫁来王家,你让云初怎么想?”
国公爷闻言眉头皱得死死的。
“陛下和你祖母那边如何交待?”
王书淮扶额,“我来想法子。”
国公爷犯愁,“此事棘手,你祖母听说你媳妇过两日生辰,有意让江澄的女儿进府,跟煦儿打个照面,故而方才传了口讯给你三婶,意思是给你媳妇操办寿宴。”
王书淮闻言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国公爷看他这模样满脸纳闷,“你不会不知道你媳妇要过生辰了吧?”
王书淮神色一言难尽,没有吱声。
国公爷冷笑一声,继而语重心长看着他,“忙归忙,媳妇也要照看些,她怀着孕,你好歹送一份厚礼,叫她心里舒坦,若是一点心思都不尽,枉费她替你操持后院多年。”
王书淮垂下眸,将一切情绪掩在眼底,“孙儿知道了。”
国公爷诸多孙子中,最看重王书淮,对他也十分了解,打量他的面色道,“你近来是不是遇到了烦难之事?脸色总是阴沉沉的,难看得紧。”
王书淮喉咙微哽,漆黑的瞳仁如深不见底的渊,他轻描淡写开口,“没有。”
国公爷知道这位长孙心思深,口风紧,他不想说的话谁也撬不开口,不由叹气,“亏初丫头受得了你这性子。”
国公爷正打算走,目光不知怎么落在紫檀笔架旁那个鬼工球上,鬼工球通体成乳白色,外罩着一层淡淡的姜黄包浆,国公爷眼光毒辣,一眼看出此球工艺精湛,忍不住伸手拿在掌心把玩,
“这球跟你祖母书房那个极像。”
王书淮脑海不知想到什么,猛地抬起了头。
他恍然想起他与谢云初成婚没多久,长公主召他们夫妇入宫,那是他第一次在长公主书房发现那个鬼工球,亦是象牙雕件。
回程的路上,谢云初仿佛问过他是否喜欢此物,他当时隐约点了头。
脑海有一丝灵光闪现,快到王书淮差点捕捉不及。
国公爷见他神色不太对劲,“怎么了这是?”
王书淮目光钉在那个鬼工球上,心跳如擂鼓,面上依旧无波无澜,“没什么。”
国公爷便起身,顺手将那个球给捞起来,
“这个球借祖父把玩几日,等回头入宫再还给你。”
王书淮不假思索将球夺过抱在怀里,“祖父寻长公主借吧。”
国公爷看着面无表情的孙儿,气得瞪了他一眼。
第57章
国公爷背影远去。
王书淮一直僵立在桌案后,许久不曾回神,斜阳从西窗射进来,他神色怔怔看着那一束光,无数尘子在光束里翻腾,亦有千丝万缕在脑海里攀扎,一旦那个可能的念头生了根,便跟藤蔓似的疯狂生长,绞得他五脏六腑好不难受。
希望是,又希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