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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第51章
哐当!哐当!
明黄色的?皇帐内亮如白昼,无数乳白的蜡烛在精美的烛台上燃烧,流下?白色的?泪滴。
帐内一片狼藉,桌椅倾倒,茶碟碎裂,穿着五爪金龙黄袍的延熹帝气喘吁吁扶在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暴怒之后的?余韵仍留在脸上,扭曲了那张原本清秀的面庞。
六七个小太监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御前总管太监殷德明就跪在延熹帝脚下?。
当日三蛮杀入皇城,就是?靠小太监殷德明将还是?十二皇子的?延熹帝藏在了?自己的?床下?,十二皇子才得以逃过一劫。
十二皇子登基后,他便成了?御前总管太监。
此?刻,他抱着延熹帝的?龙腿,哀声道:“陛下?息怒呀,有什么气往奴婢身上发吧,奴婢皮糙肉厚受的?,陛下?龙体?贵重,可?别伤了?自己!”
“他徐籍简直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三品的?官员,他说杀就杀,是?不是?哪天?他不高兴了?,杀朕也就是?那么一刀的?事?情!”
殷德明哎哟一声,完全跪伏在地上,而其他小太监,则吓得几乎贴于地面。
延熹帝旋又?露出自嘲的?苦笑,一身怒火像是?他的?精神气,瞬间便泄了?。
“是?啊,他徐籍要杀我,难道还需要取得谁的?同意吗?谁不知?道,虽然朕坐在这皇位上,但实际发号施令的?,却是?他宰相徐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得好听,分明是?无上之上!”
小太监们颤如抖筛,恨不得自己生是?聋子哑巴。殷德明也不敢说话,装着什么也没听见,额头上却流下?豆大的?汗珠。
延熹帝发了?一通脾气,无人敢附和他对徐籍的?批判,他也自觉无趣,跌坐在太师椅上,呆愣地看着脚边的?碎茶盏。
殷德明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们纷纷弓着背起身,赶紧收拾地上的?残局。
殷德明赔笑着对延熹帝说:“陛下?,夜已深了?,让奴婢服侍您上寝吧。”
“殷德明,”延熹帝蔫蔫道,“你?起来。”
“哎——”
殷德明刚起来,就听见延熹帝说:
“你?去找个年轻宫女过来,不要声张,切记不要被皇后知?晓。”
殷德明只差又?给他跪下?了?。
“我的?陛下?诶,这后宫里的?事?,奴婢可?没那么大的?本事?瞒过皇后……”
“你?自己想办法去!”延熹帝不耐烦道。
延熹帝态度坚决,殷德明只好苦着脸办事?去了?。不到一会,他领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小宫女回来了?。
小宫女脸上难掩恐惧,瘦弱的?肩膀颤抖不已,大概是?来的?路上受到殷德明的?再三“叮嘱”。
“你?退下?吧。”延熹帝坐在龙床上,沉着脸说。
殷德明刚退,那小宫女也如获大赦一般跟着他退,他连忙低喝一声:“陛下?没让你?退!”
小宫女泫然欲泣地停下?了?脚步。
殷德明退出皇帐后,延熹帝上下?打量着胆怯不已的?小宫女。
“你?过来。”
小宫女小步小步地不情愿地挪了?过去。
“知?道让你?来做什么吗?”
“不……不知?道……”
“侍寝,侍寝你?懂吗?”延熹帝说,“侍完寝,朕高兴,朕就封你?做娘娘。”
小宫女更是?一副吓破了?胆的?表情。
延熹帝觉得扫兴,不再看她的?脸,把小宫女拉到床上,就开始粗暴地强脱衣裳。
小宫女脸色惨白,身体?僵硬,任由延熹帝作为。
忽然,皇帐外一片喧嚣。
伴随着一片“皇后不能进啊”的?哀求声,那个和她父亲一样令他胆紧的?脚步声,风风火火地冲进了?皇帐。
“陛下?!”
延熹帝衣襟已散,但大致还好好穿在身上。他难掩厌恶神情,松开了?尸体?一般的?小宫女,冷冷看向?站在帐中,好像兴师问罪一般怒视着他的?徐皎皎。
“皇后来这里做什么?”
“大战当前,无数战士为我们浴血厮杀,陛下?却在帐内宠幸宫女,纵情声色。我乃中宫皇后,有规劝陛下?之责。”徐皎皎说,“淳静,去把那宫女带出,让她抄宫规两遍,若再有此?事?不得应召。”
“是?。”名叫淳静的?大宫女行了?一礼,走到延熹帝面前,又?行一礼,然后看向?那早已吓傻了?的?小宫女,“还不快下?来谢皇后娘娘轻饶之恩?”
小宫女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下?了?龙床。
她哭着跪到徐皎皎,连磕三个响头:“奴婢谢娘娘轻饶之恩,娘娘大恩大德,奴婢一定做牛做马来还。”
淳静正要将小宫女带出皇帐,延熹帝起身走了?下?来。
“皇后连朕的?意思都不问就把朕床上的?人带走,恐怕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吧?也是?啊,有其父必有其女。皇后不把朕看在眼里,也实属正常。”
“陛下?言重了?,只要臣妾身为中宫,就有劝诫帝王,训导宫嫔之责。”
“身为皇后,最大的?责任就是?为朕开枝散叶!徐皎皎,你?做到了?吗?”延熹帝冷笑道,“你?不仅自己不履行这个责任,还三番两次阻挠朕临幸宫女,另纳嫔妃。你?是?想让朕绝?*?后,然后你?徐家取而代?之是?吗?”
“陛下?想多?了?。”话虽说的?客气,但她的?神情毫不客气地表露着轻蔑和厌恶,“臣妾之前拦着陛下?,是?因为陛下?的?狂症还未痊愈,若每临幸一个宫女,便死掉一个宫女,无人敢再服侍陛下?事?小,传出去毁了?陛下?千古英名事?大——”
“什么千古英名?!有你?们徐家在,朕还有什么千古英名!”
“陛下?,是?臣妾的?父亲冒着生命危险,亲自带军深入被三蛮盘踞的?天?京,这才带出了?躲在太监床下?的?陛下?。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授意百里兰修写赋攻讦父亲,难道不怕寒了?忠良之心?”徐皎皎缓缓道。
延熹帝的?气势忽然矮了?下?来。
“朕什么时?候吩咐过这样的?事??朕自登基以来,连奏折都没看过一张,怎么可?能安排百里兰修写什么赋!”
“若不是?陛下?授意,百里兰修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公然污蔑我父亲?”
“有人害怕宰相,自然有人不怕。”延熹帝讽刺道,“百里兰修偏偏就是?不怕宰相,难道这也怪得了?我?”
不等徐皎皎说话,他又?说道:
“一个宫女罢了?,你?要带走便带走吧。”
延熹帝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徐皎皎年轻天?真的?面庞。
“我起码知?道自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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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利用,可?怜皇后你?,连被父亲当做了?棋子也浑然不知?。”
这话似在影射她受了?徐籍蒙骗,事?关父亲的?清誉,徐皎皎懒得再装国母气度,冷笑一声道:“当初要不是?你?为了?得一个保障,再三向?父亲求娶我为后,父亲怎舍得把我嫁到这吃人的?深宫来?你?只是?想要一个保命的?凭证,却毁掉了?我的?一生!现在你?后悔了?,又?想把一切推给我父亲,你?什么时?候才能敢作敢当?”
“徐皎皎!”延熹帝脸色铁青,“你?放肆!”
“那就废了?我。”徐皎皎不屑道。
年轻的?帝后针锋相对,仇恨流淌在寂静的?皇帐之中。
“既然陛下?暂没有废后打算,臣妾就先告退了?。”
徐皎皎敷衍一福身,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将气得喘不上气的?延熹帝扔在皇帐里。
徐皇后一走,延熹帝立即爆发出怒吼。
“哎哟,我的?陛下?,可?别和皇后娘娘硬碰硬。她背后是?谁,您又?不是?不知?道。”殷德明连忙走进皇帐灭火,“咱们忍一时?海阔天?空,退一步风平浪静,咱们还要靠宰相赶走那些三蛮,千万别在这时?候和娘娘闹大……”
延熹帝倍感窝囊,可?又?无法可?施。
他颓然跌回床上,背对着外界。
过了?一会,殷德明听见了?陛下?埋在被子下?隐约的?呜咽。
他早已习惯这位傀儡皇帝在皇后和宰相那里受气之后回来蒙着被子哭,不动声色地吹灭了?帐内的?蜡烛,正要退出皇帐,忽然听到黑暗之中,传来帝王沙哑的?声音:
“那个扼杀贞芪柯的?女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此?人道号明萦,出家前名字叫做姬萦。”即便在黑暗中,殷德明也习惯性地躬身回应延熹帝的?问题。
“……也姓姬?”延熹帝喃喃道。
殷德明在黑暗中等待着。
半晌后,传来了?帝王的?再次开口。
“告诉宰相,明日战后,我要在皇帐设宴论功行赏。”
……
延熹帝要在徐营的?皇帐里论功行赏的?消息,姬萦是?第一个知?道的?。
因为来传话的?小太监,特意满脸讨好地告诉她“奴婢第一个来的?您这儿”。
太监大多?幼年时?便净了?身,嗓子又?尖又?细,哪怕说着好话,也有一种股尖酸刻薄的?感觉。姬萦听着眼前这个小太监的?话,不由想起了?同样净了?身的?江无源。
江无源讲话可?就不像他们。
或许是?净身晚的?缘故吧,若他没有那么坦诚,光看外表,姬萦还以为他是?净身公公手里的?漏网之鱼。
“我知?道了?,小冠一定去。”姬萦将一锭碎银塞给小太监,笑眯眯道,“多?谢公公,拿去喝茶吧。”
小太监笑得更加真诚,深蓝色的?袖子一抹,那锭银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能得陛下?爱重,今后定有大前途等着您,奴婢就在这里先祝贺小道长了?。”小太监笑得眼睛缝都瞧不见,行了?一礼,赶着去下?一家了?。
姬萦看着他的?背影离开不见后,转身回了?帐篷。
小小的?帐篷里,秦疾和岳涯共坐在草席的?一头一尾,他们都听见了?姬萦和小太监在帐篷外的?谈话。
“你?一战成名,就连陛下?也想要招揽你?。”岳涯说,“若你?没有此?意,明日赴宴,需小心谨慎,不留把柄。”
岳涯说的?很含蓄,因为他也摸不准姬萦是?不是?那么忠君爱国。
若说是?,她似乎并不关心延熹帝的?处境。若说不是?,这一路上她的?种种表现,都说明她心系夏室。
就连岳涯有时?候也看不清她的?真意。
“桥到船头自然直,走着看吧。”姬萦笑道。
傍晚,联军鸣鼓收兵,扔下?破败不堪的?宫墙回到营地。
姬萦洗掉盔甲上的?血迹,穿戴整齐后如约赴宴,在徐营最高大宽敞的?那间皇帐里,见到了?她仅剩的?血缘至亲。
第052章第52章
徐营中央的皇帐,金光四射,人声鼎沸。
战争就是劫掠和被劫掠。
行赏也就是分配赃物。
偌大的皇帐中?,有整整两间内屋都?用作了摆放金银珠宝。延熹帝按照徐籍提供的功劳簿,将其分赏到相应的人手?中?。
轮到姬萦时,延熹帝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冠。
按夏朝的道教规矩,她没有行跪礼,施施然地站在帐中?朝他一拱手?。比起她英姿飒爽,不失俊美的容貌,更?令延熹帝留意的是?她身上某种耀目的风度。哪怕九大节度使和一国皇帝都?在这间帐篷里看着她,她的神情依然是?悠然自在的。
反观其他受赏者,要么?激动不已,要么?畏畏缩缩。虽为?七尺男儿,却连一个?女冠的风度都?望尘莫及。
不惧权贵,不卑不亢。延熹帝越看她越觉喜悦。
待论功行赏结束后,他在徐籍开口之?前先说道:“明萦道长,你?留下来,与朕详细说说那日对敌朱邪二雄的过程。”
延熹帝话音未落,皇帐内的众人就神色各异地看向了姬萦。
被?皇帝单独留下来谈话,若是?寻常时候,毫无疑问?是?种殊荣。
可这是?寻常时候吗?
小皇帝手?中?无权,和皇帝走近了自然就会受到实际摄政者的忌惮。是?荣是?辱,还很难说得清。
“是?。”姬萦宠辱不惊地拱手?应是?。
“其他人都?退下吧。”延熹帝摆了摆手?。
众人纷纷行礼告退,徐籍慢了一步,行完礼后,他和其余八名节度使陆续走出皇帐。剑江节度使在内的八名节度使朝她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唯有徐籍目不斜视,阔步向前。
节度使离开后,剩下的大小将领也接连离开。
岳涯在她面前顿了顿,姬萦朝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有所意会,带着秦疾走出了帐篷。
待皇帐内只有延熹帝和他的太?监们?以后,延熹帝让小太?监在他身边摆了张案几和太?师椅,邀请姬萦坐下。
帝王之?侧,旁人或许不敢坐,姬萦却从善如流,毫不犹豫地坐了下去。
延熹帝显得更?高兴了,他雀跃道:“殷德明,把朕的十宝匣拿出来。”
殷德明应了一声,没一会就拿来一个?紫檀木螺钿的精致十层食盒。延熹帝打开食盒,大方?道:“这是?天京金玉楼从前的大厨所制,如今是?朕御膳房的厨子,内有十种招牌点心,所以叫十宝匣。明萦道长,我们?一边吃一边说。”
两名小太?监分别为?姬萦和延熹帝沏上热气腾腾的西?湖龙井。
姬萦早已将这些人的心理摸得一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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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做才能减轻他们?的防备,她不客气地拿起糕点就吃,端起茶盏就喝,随意洒脱地就像在山林间一样。
“陛下想听?小冠复述宫门之?战的经过?”
“那日朕离得远,未曾看得真切。但是?小道长当时的英姿,却让朕印象深刻。”延熹帝亲切道,“当时沙魔柯那么?威风,小道士心中?可有犹豫害怕?”
“我们?道教,是?不讲究下辈子的。”姬萦笑道,“因为?没有下辈子,所以我们?每一刻都?全力以赴。”
“好,好——”延熹帝说,“如此说来,道教果然有可取之?处。朕以往便很是?向往道家人超尘脱俗,快意恩仇的风范,只可惜历朝以来,都?是?佛教更?受重视。若将来有这么?一个?机会,朕定要大兴道教,将道教奉为?国教!”
延熹帝话音一转,黯然道:“只是?不知,这夙愿何时才能实现……”
姬萦配合道:“陛下何事?焦愁?”
“朕现下的处境小道士难道没有耳闻吗?沦落今日,朕真是?无言面对地下的列祖列宗啊。”
延熹帝愁眉苦脸。
“陛下无需忧愁,天京光复在即,陛下马上就能大仇得报,重回天京了。”姬萦说,“小冠也一定会献上自己的绵薄之?力,力求陛下早日回銮!”
姬萦面目天真。
“非是?这一个?问?题——三蛮只是?短期之?虎,而朕面前,却有着一个?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对朕不利的长期之?虎呀!”
延熹帝痛心疾首。
“陛下高瞻远瞩,竟然已经谋划到镇压三蛮,光复天京之?后的事?情上去了!小冠愚钝啊,就眼前这龇牙咧嘴的三蛮,已经把小冠搞得晕头转向——”
姬萦深刻反省。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延熹帝还没将话题转到徐籍身上去。不过,有一点他倒是?看明白了,这女冠对三蛮同仇敌忾,绝无什么?议和想法,至少这一问?题上,他们?是?立场一致的。
“殷德明,把那东西?给我拿上来。”延熹帝挥了挥手?。
早有准备的殷德明立即吩咐小太?监,一切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六个?小太?监合力搬着一个?半人高的乌色螺钿长匣,一张张脸涨得通红,双腿打颤地走到了延熹帝面前。
延熹帝一声令下,他们?如获大释,迫不及待地将长匣放下。配合不佳,长匣落到地上,发出超出预想的轰然之?声。
殷德明面色不渝,低喝道:“笨手?笨脚的东西?,下去!”
小太?监们?连忙退下。
殷德明复又挤出一脸殷切的笑容,躬身对延熹帝说道:“陛下,此物太?重,奴婢们?打开不了,还得麻烦道长亲自演示。”
延熹帝投以目光,示意姬萦上前打开长匣。
姬萦也不推辞,起身走到长匣面前,绕着匣子打量了一圈,然后试探性地提起了匣子上的帛带。
有点重,但还好。
她左手?提起帛带,拉起长匣,让它端正立在地面。右手?按下长匣顶部的机关,咔嚓一声,长匣裂成两半,一半里面是?古朴无光的重剑,一半里面是?弦月般的浅黄长弓。
“这是?此前收缴的战利品之?一,一直未曾拥有主人。在宫门之?战中?看过你?的表现后,朕就知道,此物非你?莫属。”延熹帝笑道,“这黑匣,乃铁桦木所制,硬度远超铁器,寻常刀剑无法在它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其中?两把武器也非凡品,都?是?朕在私库中?挑选的名器。”
“朕将此匣赏赐于你?,望你?为?夏争光。以匣,还夏。”延熹帝缓缓道。
……
岳涯自出皇帐,便辞别了秦疾,独自在徐营行动。
皇后之?帐与帝王之?帐在徐营的一北一南,帝后的关系就如传言中?一样水火不容,连营地也要天各一方?。
皇后之?帐在南营如泰山般醒目,高而宽阔的明黄色帐顶还相距甚远,就已经让岳涯心生悔意。
或许他不该今日来,不该现在来。
有一国之?君为?丈夫,有无冕之?皇为?父亲,她应当过得很好,哪怕她和皇帝之?间没有感情,以她的性子,也断不会委屈了自己。
他来到这里,真的是?正确的吗?
不知不觉,他在狭窄的甬道里慢慢停下了脚步。岳涯望着已经近在眼前的皇后之?帐,犹豫不决的时候,一队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在视野尽头。
皇后仪仗,正从主帐方?向而来。
他的目光不由被?那顶黄色的凤轿吸引。一面缀着上百南海珍珠的百珠帘,在凤轿摇晃中?哗啦作响。在那帘子背后,有一个?隐约的华贵身影。
那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感觉,瞬间侵蚀了岳涯的身体。
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失去了离开的机会。
凤轿在他眼前缓缓停下了。
沉默流淌在绵绵细雨中?。
原来下雨了。
岳涯如梦初醒,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礼。
他的双膝跪在湿润冰冷的沙地上时,他的内心也被?一些迟来的痛苦贯穿了。
“起来吧。”天生骄横却又故作端庄冷漠的声音从帘子后传出。
想起记忆中?那个?蛮横霸道,肆意妄为?的少女,岳涯有种恍若隔世的荒唐感。
他慢慢起身,不知从何说起。
轿外侍立的大宫女先到帘门外准备,然后才有一只玉手?伸出,轻轻落在宫女的手?上。
徐皎皎终于面色冷淡地走了出来。
岳涯看到的,只有她刻意保持的距离和物是?人非的陌生。
只有她身边的淳静,知道娘娘的手?正在自己手?中?颤抖。她紧紧握着娘娘的手?,克忠职守地藏起娘娘的弱点。
“……你?要说什么??”徐皎皎定定地看着他。
对着现今的徐皎皎,岳涯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路上打的那些草稿,似乎忽然都?不适用了。
徐皎皎久等不至,冷声道:“既然无话可说,那便退下吧。”
她满怀怒气转身离去,身后忽然传来岳涯的声音。
“你?过得好么??”
徐皎皎怒极反笑,转过身来怒视着岳涯:“你?觉得我过得好么??”
这样的徐皎皎,反而更?符合岳涯记忆中?的少女。他松了一口气,感觉口舌又可以自由支配了。
那些抬轿的太?监和侍立的宫女都?在轿子四周,不用岳涯警告,他们?十分自觉地低着头颅,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他用无关人员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道:“你?若是?想走,我可以带你?离开皇宫。”
“离开?”徐皎皎的怒气渐渐弱了下去,“去哪里?”
她惨笑道。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岳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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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一起么??”
岳涯沉默片刻,说:“等你?安顿好,我就走。”
徐皎皎狠狠道:“不必了!”
不等岳涯说话——她再也不想也不敢听?岳涯说话。徐皎皎转身就走,但她心中?横冲直撞的怒气和悲凉还是?让她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徐皎皎回过身,怒视着岳涯。
岳涯愣在她的泪眼中?。
“我真宁愿你?没有来。”她恨声道。
这样,她就不用再次认识到,她的所求所愿,多么?卑微无望。
第053章第53、54章
耗费一支朱邪勇士才从战场夺回的贞芪柯的尸首,一动不动地躺在昆仑宫前?的月台上。
浓烈的酒香飞散在空气之中,洒满酒液的干柴支撑起贞芪柯软烂的身体。
月台上站满了人,就算不是朱邪部人,匈奴和处月人都感受到了兔死狐悲的悲戚。
沙魔柯手握火把,缓步走到父亲面目全非的尸体前?,白色的脸上泪水斑驳。他?嘶吼着喊出“父亲”二字后,在痛苦和不舍中,将?手中的火把扔上柴堆。
火焰霎时腾起,短短片刻后就淹没了贞芪柯的身体。
“父亲!”沙魔柯双目充血,在燥热的风中怒吼,“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在天之灵且看着?,一年之内,我?定要姬萦血债血偿!”
月台上的朱邪部人不约而?同相继单膝跪下,齐声震吼道:
“愿为王效力?!”
新的朱邪王诞生了。
沙魔柯抹掉血泪,转过身背对柴堆,怒喝道:“带人牲上来!”
不一会,百来个两股颤颤的汉人就被推上了月台。
“朱邪部原没有人牲的传统,但我?父亲死在你们汉人之手,所以必须用你们汉人的血来送走。”沙魔柯冷笑道,“要恨,你们就去恨那?个叫姬萦的汉女吧!”
话音未落,他?已一鞭抡碎最?近的一名汉人男子的头?颅。
汉人中发出阵阵恐惧尖叫,一部分人僵立在原地,另一部分人慌张四散,皆被围在月台上的三蛮残忍杀死。
沙魔柯大开杀戒,赤红的鲜血,蜿蜒在月台雕刻的神宫上。
宫殿飞檐,仙女丝帛,快速变了模样。
最?后,月台上只剩下一名汉人。
他?长发披散,瑟瑟发抖,跌坐在月台上,不敢睁眼?不敢抬头?。
沙魔柯蹲在他?面前?,用流星锤的棍身抬起他?面无人色的脸庞,命令他?睁开双眼?。
“睁开眼?,看看他?们的下场。”
沙魔柯面露狠厉,白色的脸上满是飞溅的汉人鲜血。
“做好我?们交代的事,否则,你就是下一个。”
他?收回棍身,站起来面向月台上的三蛮,大声说道:“兄弟们,皇城已经残破不堪,我?们与汉鬼的决战就在眼?前?。四十四年前?,汉鬼杀害了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同胞,将?我?们的亲人俘虏至关内豢养!如今,报仇雪恨的时候来了,我?们要让汉鬼自食恶果,让他?们再也不敢驱使欺压我?们!我?们是草原上英勇无畏的狼和鹰,绝不会对汉鬼俯首臣称!”
沙魔柯浑身浴血,仿佛地狱中走出的修罗。
一时间,月台上吼声如雷,士气暴涨。
月台上仅存的汉人男子看着?这一幕,缩着?肩膀,动也不敢动。
……
夜,徐营主帐。
徐籍召集了八大节度使和联军的主要干将?,宣布了总攻时间就在天亮以后,又对各部队进?行了任务分配。
自宫门之战后,姬萦声名鹊起,已经参加了众多军议。
“明萦道长,”徐籍说,“待攻破南宫门后,由你和张绪真?作先头?部队入城,你们二人的任务就是打开西宫门,让西宫门外的部队可以入城。有问?题吗?”
张绪真?坐在军议桌前?,冲上首的徐籍遥遥一抱拳,朗声道:“必不辱命!”
姬萦自然也无异议。
军议结束后,帐内众人匆匆离开——距离天亮已无多少时间。
姬萦回到营地,召集人马,清点人数,养精蓄锐等待天明。
当拂晓的微光驱散了云层里残留的黑暗,徐籍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一台台攻城器械到位,巨大的石头?高高抛起,重重砸下。
轰隆隆的巨石声络绎不绝,仿佛高山倾塌,河流奔涌。一轮强攻之后,无数悍不怕死的攻城士兵嘶吼着?冲向残破的宫墙,攻城梯下的尸体越堆越高。
鲜血染红了宫墙下的黄沙。
徐籍骑着?膘肥体壮的黑色骏马上,不顾下属劝阻,留在前?线观战。
三蛮放弃了擅长的野战,龟缩在皇城中却无法利用皇城的优势,随着?战斗的持续,颓势越发明显,至今日,已无力?再阻挠联军,夺下南宫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徐籍却无法放心下来。
这些日来,三蛮太安静了。
如果真?的被逼入了绝路,他?们定不会束手就擒。
就像是在呼应徐籍内心的不安,忽然之间,宫墙上的箭楼里传出了三蛮大力?擂鼓的声音。
鼓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姬萦就看向了宫墙。
箭楼里看不到人影,却有连续不断的鼓声传出。那?是蛮族特有的热血激昂的战鼓,战鼓一响,原本尽显疲态的三蛮忽然血性大发,猛扑进?攻的联军。
哪怕身受重伤,也要抱着?攻城梯上的联军士兵一起跌落城墙。
“姬姐,喝口水润润喉。”秦疾递了一个鼓囊囊的牛皮水袋给她。
姬萦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慌,她无心喝水,摇了摇头?。
“喝吧,南宫门撑不了多久了。”站在姬萦身旁的岳涯开口,“等我?们上场,不知?多久才能休息下来。”
“是啊,姬姐,多少喝点。”秦疾也劝道,“这是某今儿一早去打的山泉水,可甜了。”
姬萦这才接过水囊大喝起来。
清甜的山泉水一股股地冲下干渴的喉咙,稍稍抚平了姬萦心中的焦躁。
她猛喝一顿,用手背抹了把嘴,把水囊还给秦疾。
“给……”
鼓声忽然停了。
所有人下意识地将?目光再次投向宫墙。
一个人影推着?另一个明黄的人影,出现在箭楼外的宫墙上。
姬萦手中的水囊跌落在地上,砸出响亮的一声,清澈的泉水倾泻而?出,消失在变色的沙地里。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宫墙上的那?个人,脑海中电闪雷鸣,轰隆作响。
他?怎么还活着??
沙魔柯推着?章合帝站在宫墙上,雄厚响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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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遍宫门内外。
“汉人们,都住手!你们的皇帝有话要说!”
章合帝身着?龙袍,脸色苍白地站在宫墙上,沙魔柯从后提着?他?的一只手臂,好像失去搀扶,他?连独自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徐籍——戚震——崔翔——”章合帝相继喊出九大节度使的名字,他?虚弱的声音有如使出吃奶力?气的蚊蝇,然而?,宫门之下太过寂静,以至于?他?颤抖的声音也依旧清晰。
“朕已与三蛮达成和谈,这场仗已经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朕命令你们即刻退军!”
三蛮藏起来的杀手锏,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料。
节度使们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攻城的联军士兵晕头?转向,僵在攻城梯上,不知?是该停下来还是继续。宫墙上的三蛮找到机会,接连踢落几个分心的联军士兵。
“戚震!崔翔!沈敏恒!”章合帝在宫墙上的声音更加恐惧和愤怒,“你们是想造反了不成?朕命令你们立即退军!”
沙魔柯哈哈大笑道:“总不至于?你们连自己的皇帝都认不出来了吧?徐籍小?儿,你来认认,这是不是你们大夏的皇帝?”
终于?,徐籍策马而?出。
“丧家之犬,吠吠狂狺。”
九大节度使中,他?的神色最?为镇定,几乎算是面不改色,仍有言笑晏晏的余裕。
“当今的夏皇乃是御驾亲征,壮我?雄威的延熹帝,你手中的所谓皇帝,焉知?不是你们三蛮的障眼?法?”
“你说我?手中的皇帝是假的?”沙魔柯大笑,“夏皇啊,你的臣子不想认你,这可如何是好?”
小?命被攥在沙魔柯手中,章合帝又急又恐,恨恨瞪着?下面的徐籍:“谋逆罪臣,竟还当了勤王联军的大帅!可笑至极!”
“爱卿们,你们都受了徐籍的蒙骗!”章合帝向着?下面的其余节度使大声道,“天京沦陷后,贼子徐籍以勤王之名深入皇宫,朕向他?求救,他?却反过来想要射杀朕——朕逃入火海,反被三蛮救了一命!后来,朕才听说,他?声称朕已身亡,拥立十二皇子称皇,冠宰相之名,行篡权夺位之事!”
联军中一片哗然。
原本分散的各大节度使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在徐籍身边,他?们神色各异,心思各不相同。
“徐籍,你当真?如此?!”贪泉节度使沈敏恒对徐籍怒目而?视。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沈大人,你也不小?了,别中了三蛮挑拨离间的奸计。”徐籍不慌不忙,淡定道。
“如果他?不是章合帝,怎会长得和章合帝一模一样?”沈敏恒说。
“世上长得像的人还少吗?再加上一点化妆,隔这么远,你能看得多清?”徐籍不以为意。
华阳节度使顾仟犹豫道:“一个人的样貌做得了假,神态和语气是很难作伪的。依我?看,宫墙上的确实是章合帝不假。”
“那?你想怎么,把章合帝迎回来做太上皇?”徐籍冷冷看着?他?,“还是把延熹帝送冷宫去?”
顾仟尴尬不言。
“依宰相之见,应当如何?”白阳节度使梅召南一脸糊涂地看向徐籍。
“既然我?们已经拥立延熹帝为皇了,那?就一直拥立下去。”徐籍说,“诸位大人不要忘了,延熹帝登基的时候,诸位大人都跪地称臣过,退一万步,就算上面那?人是真?的,诸位大人都清楚那?位陛下的性情。他?是不会轻饶背叛他?的人——哪怕各位大人当时是不得已为之。”
“我?们如今的陛下,虽然年纪尚轻,但广开言路,为人宽和,赏罚分明。有这样的君王可以侍奉,各位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顾仟面露两难,梅召南意有所动,而?沈敏恒则强硬道:“拥立新皇乃当时的不得已之举,不论陛下能否理?解,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但现在,我?们还要继续错下去吗?徐籍,你执意不肯迎回陛下,我?只能理?解为,你的确对陛下做了谋逆之事,害怕迎回陛下后遭到清算——”
“一派胡言。”徐籍冷笑,“你要迎回那?宫墙上的假皇帝,可曾听见他?说已与三蛮达成和解,这和解的条件,你猜是要割让大夏的一半领土,还是三分之二领土?沈敏恒,你可知?你现在的愚昧,会在日后成为大夏的罪人!”
沈敏恒一怔,脸色难看。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对陛下见死不救……”
“妇人之见!”徐籍冷声说,“真?的章合帝早就死在了城破那?日,他?和南亭处的五十八名侍卫被三蛮的乱箭射死,尸身我?亲眼?所见,怎会有假?城墙上的假皇帝是生是死,与我?们有何干系?为了一介假皇帝的命,将?大夏国土拱手让出,你说夏室列祖列宗是会感激你,还是在九泉之下痛骂你成了千古罪人?!”
沈敏恒无言以对,神色犹疑地沉默下来。
其余节度使,你看我?我?看你,更是拿不定主意,彼此都不想做那?个千古罪人。
忽然,徐籍变了脸色。
“戚震呢?”
除戚震以外,八大节度使都在这里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戚震竟然不来讨个说法,确实奇怪。
“还在自己的队伍里吧?”梅召南不确定道。
“遭了!”
徐籍话音未落,后方大阵营传来阵阵嘈杂慌张的高呼声:
“剑江军带着?陛下逃走了!”
“剑江军带着?陛下逃走了!”
“剑江军带着?陛下逃走了!”
慌张的呼声像疫病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染百万联军。哪怕徐籍如何振臂高呼,也难能抵挡联军士气一溃而?散。
南安节度使崔翔面色不对,转身就走。华阳节度使顾仟紧随其后,瞿水节度使张趣从众人的相继离去上领会到什么,也匆匆转身离去。
在剩余节度使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徐籍已一眼?看出他?们的意图。
“站住,你们去哪儿?!”他?大喝一声,叫停了三人的脚步。
其中唯有顾仟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朝徐籍行了一礼。
“陛下不在,联军如何联合?失陪了,宰相。”
他?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就这么两句话的时间,徐籍身边已只剩下白阳节度使梅召南和贪泉节度使沈敏恒两人。其他?节度使,都趁徐籍不察,悄悄离开了。
“混账!为了一己之私,竟将?国家危亡置之不顾!无知?竖子,尔墓之木拱矣!”徐籍大怒。
不一会,最?早离开的南安节度使阵营中,响起了收兵的鼓声。紧接着?,又有几家阵营中响起了收兵的鼓声。
宫墙上已经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联军士兵们,因为后方的士兵纷纷撤退,孤立无援,正如熟透的黄瓜一样,被反攻的三蛮士兵用长枪,用长剑,刺穿后扔下高高的宫墙。
“大帅,现在该如何是好?”梅召南惶恐不安地寻求指示。
徐籍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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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回答梅召南的问?题,而?是看向站在一旁,丝毫没有离去打算的贪泉节度使沈敏恒。
“你为何没有离去?”徐籍眼?中闪着?怀疑。
“我?再是与你不合,也不会在此等大事上拖国家的后腿!”沈敏恒冷笑道,“若只剩你一人,联军要如何撤退?天京之外的土地,要如何保存?”
“好!”徐籍大声道,“你果然是条汉子!”
仅剩的几家节度使,除白阳和贪泉以外,都纷纷鸣鼓收兵。
潮水一般的联军,曾经同仇敌忾的联军,曾经胜利在望的联军,如回流之水,向着?后方激流勇进?。
他?们曾经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光复天京,驱逐三蛮。
如今,他?们依然还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追击剑江,夺回夏皇,换一个人来无上之上。
“戚震在阵前?强行带走陛下,导致士气溃散,联军解体,这和叛国通敌之罪有何不同?!来人,传我?的令下去,全军追击剑江,营救陛下,逆贼戚震及其余孽,杀无赦!白阳军和贪泉军殿后,掩护大军撤退!”
神色忐忑的梅召南和面无异色的沈敏恒领命离去。
徐籍唤来张绪真??*?,后者早就等候在旁。
“你带三千轻骑,立即出击。不论付出多少代价,务必要在其他?节度使之前?迎回陛下,我?带大军随后就到。”徐籍说,“若是失败,你提头?来见。”
张绪真?以拳击胸,成竹在胸地低喝一声:“是!末将?必不辱命!”
……
当联军像洪水一般退去时,姬萦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宫墙上突然出现的父皇,像夏夜里平地一声惊雷,震晕了她的脑海。
等她回过神来,联军已经溃散后撤,前?线变成了尾翼,四周到处都是“快逃啊”、“陛下都逃走了”的声音。
“姬姐!姬姐!快想想现在怎么办!”
秦疾骑在马上,一手抓着?自己的缰绳,另一只手抓着?岳涯的缰绳,以此连接彼此不被冲散。他?神色焦急,急声道:
“后撤的人太多了,我?们的人都被冲散了!”
“大局已定,三蛮开城门要反攻了,再不撤就没机会了!”岳涯也喊道。
看到宫门里走出的,那?雄赳赳气昂昂,提着?武器双目似火,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的沙魔柯,姬萦知?道自己非撤不可了。
她的左手还未痊愈,右手则依旧不能动弹。现在对上沙魔柯,只有死路一条。
“撤。”她果断道。
岳涯得到命令,立即对仅剩在身边的山寨众人高声道:“撤!撤!”
姬萦的老马没有上战场,现在也不知?道被人群冲到哪里去了。好在失去主人的慌张马儿很多,姬萦随手就抓住一根缰绳,翻身上了一匹棕色骏马的背。
她身后的剑匣很重,骏马突承重压,不禁摇摆着?马蹄哀鸣了一声。
“不好,徐夙隐还在徐营!”姬萦忽然变了脸色。
徐籍能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还在营地吗?
她不抱希望。
“我?要回徐营一趟!”她断然道。
“你不去参加追击?”岳涯一愣,意想不到姬萦的选择,“现下陛下出逃,若是想要改变局势,唯一的机会就在这里。”
“徐夙隐还在营地,我?必须回去救他?。”姬萦毫不犹豫。
“你既已下定决心,我?和你一起。”岳涯立即说。
秦疾是最?应该附和的那?一个,但他?罕见地犹豫了。
“姬姐,我?……”
姬萦见他?神情,立马明白了他?的难言之隐。
“他?既救你一命,你便还他?一命。”她说,“不过,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秦疾大喜过望,抱拳向姬萦,坚定道:“姬姐放心!”
秦疾策马疾驰而?去,姬萦和岳涯也驱马逆着?人流往徐营赶去。
后撤的人太多,太慌乱,姬萦和岳涯的马在人海中寸步难行。
“滚开!”
姬萦怒喝一声,夹住马腹一扬缰绳。扬起的马蹄为他?们开辟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后边的士兵看见疾驰的马儿也纷纷退让。他?们就在这条狭窄的通道中飞奔,往一片狼藉的徐营而?去。
三蛮的先头?部队已经攻进?了联军阵地,徐营中随处可见正在厮杀的联军士兵和三蛮勇士。青隽的大军早已退去,曾经威武的皇帐和后帐都已倾倒。主帐里空无一人。
横倒的尸体,积蓄的血泊,刺鼻的血腥味,一切的一切都在刺激着?姬萦的心跳。
“徐夙隐!”
姬萦一边用剑匣击倒靠近的三蛮士兵,一边高声呼喊着?徐夙隐的名字。
岳涯不知?何时已消失在身边,姬萦知?道他?心系着?另一个和徐营有关的人。岳涯会武,尚不用在意,她满心满眼?,都在想着?那?个月光和芦苇掩映间的寂寥身影。
她不能让他?又一次被丢下。
至少她绝不会丢下他?。
“徐夙隐!”她高声呼喊,心急如焚。
终于?,她看见了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
浑身浴血的水叔已经精疲力?尽,但依然用并不高大的身躯挡在他?的身前?。
敌人的血,水叔的血,他?早已分不清溅在衣袍上的血来自何人。
周围的厮杀声震耳欲聋,他?手中分明有剑,却又如无剑一般。只因握着?这只剑的手,是一只病弱不堪的手。
忽然,有敌人越过水叔的保护圈向他?扑来,徐夙隐下意识挥出长剑,但敌人只是一击便击飞了他?手中的剑。
他?心中一阵刺痛,踉跄着?后退。
他?痛恨,痛恨不得不被困在这具一无是处的身体里面。痛恨,痛恨上天让他?生,不得其死。痛恨,痛恨世间众人侵欲无厌,规求无度,以至于?天下间总是天下大乱,不得安宁。痛恨,痛恨万事皆悲,而?他?束手无策。
红线断裂,石坠跌落在沙地上的声音比起周遭的打斗声,微不可闻。
但他?还是听见了那?直接响在他?心中的声音。
“公子!”水叔看着?朝他?砍来的弯刀,目眦欲裂。
徐夙隐怔怔站在原地,手还保持着?欲要捡起石坠的姿势。
突然,一个呼啸而?至的黑色木匣,迎面砸中了敌人的面孔。徐夙隐亲眼?看着?敌人随木匣一起倒下。
他?心有所感,忽然回首,苍茫的视野之中,姬萦正策马而?来,灌满狂风的道袍在空中飞扬。她焦急而?关切的神色,像来自虚无业火的火星,在他?心中星火燎原,再也不得平静。
“夙隐!”
姬萦跳下马匹,冲至徐夙隐身边,先确认呆愣的他?完好无损后,接着?捡起地上的剑匣,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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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除二地击倒了面前?的三蛮,然后牵来一匹马给水叔,又自己跳上马,在水叔伸手之前?,先一步将?徐夙隐拉上了自己的马。
“姬姐!”岳涯在这时赶了回来,他?已寻到一名宫女,得知?徐皎皎已经随大军撤退。
“来得好,我?们要撤了!”姬萦大声道。
她能看见,视野尽头?沙魔柯极具威慑力?的身影,在他?身边还来不及逃跑的联军士兵,都如切瓜砍菜一般,肢体横飞了出去。
一行数人,向着?大后方飞驰而?去。
马蹄飞扬,蹄声阵阵,无数正在厮杀的人影被扔在马后,姬萦不敢有丝毫放松,紧紧抓着?缰绳,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
岳涯和水叔紧缀着?身后。
徐夙隐原本只是呆呆地坐在她的身后,好似还没回过神来,就连双手也只是虚虚地抓住她的衣角。
忽然,她听到身后,他?恍若梦游地问?了一句:
“你为何会来?”
姬萦坦然地脱口而?出:
“因为你还在这里。”
“……就为了我??”他?的声音好似还有迷茫。
“就为了你。”她毫不犹豫。
姬萦顿了顿,哪怕明知?他?看不见,她也明朗地笑了。
“因为你值得。”
她用同样的话语来回答他?,倾听着?后边的声响,徐夙隐没有再说话。
但他?虚虚抓着?衣角的那?双手,姬萦能感觉到,渐渐攥紧了。
他?的魂魄,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上。
第054章第55、56章
“陛下,陛下——徐籍的?人追上来了!”殷德明在狂风驰骋的马车上用力?按住头?顶的?三山帽,神色焦急地探头往车外望去。
延熹帝面色苍白,连连催促驾车的剑江士兵加快速度。
“陛下,我们已经是最快的速——”
下一霎,一只凌空飞来的?利箭插进他的?太阳穴,带出红白之物的箭头又从另一边穿出。
驾车的?士兵带着未尽之语,从马车上跌落,失去控制的?马车在黄沙地上横冲直撞。护卫在四周的?剑江军正像秋后的?稻草一样?,在青隽军的?收割下接连倒下。
“陛下莫慌!末将来救驾了!”骑在黑色高头?骏马上的?张绪真哈哈大?笑,声如洪钟,手中双刃长戟灵活飞舞,击倒一个又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剑江兵。
延熹帝肝胆俱碎,又怒又惧:“戚震呢?!这个废物,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殷德明还未说话,一哆嗦,再次揭开?车帘看向外界。
一眨眼的?功夫,张绪真已?经找到剑江军中的?戚震。长剑和长戟撞击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金属锐鸣。马车颠簸不已?,延熹帝被晃得无法坐稳,又一次被晃下长凳后,他干脆趴伏在车上,双手蒙着耳朵,胆战心惊地看着马车前方的?战斗。
殷德明努力?撩着车帘,肥硕的?脑袋不断和马车壁发生碰撞,他龇牙咧嘴,哎哟哎哟地叫着。
几次交手之后,胜负已?经十分明显。养尊处优的?戚震根本不是张绪真的?对手,双刃长戟从下往上一挑,戚震身下的?白色骏马腹部血如泉涌,哀鸣着倒下了。戚震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刚刚膝盖跪地,想要重新站直身体,张绪真的?长戟便?从他颈部划过,一丝血线之后,戚震捂着鲜血淋漓的?脖子痉挛着倒下了。
“将军!”
“戚将军!”
剑江军仅剩的?士兵见大?将已?失,一半慌乱,被一拥而上的?青隽军收割,一半恐惧,如鸟兽四散而去,再无战意。
剑江军的?军师赵骏声见大?势已?去,毫不犹豫抛下旧主?,策马疾驰逃走。
张绪真一戟砍下,马车里的?延熹帝就见那?匹拉车的?黄马只剩下一层皮连接着脑袋,几乎算是无头?的?马还在向前冲,但片刻之后就趔趄着跪倒了。
马车撞到马的?尸体,一阵剧烈的?摇晃后终于停下了。
张绪真勒住缰绳,对身边的?亲兵说:“带三百人追击逃走的?人,尤其?是戚震身边的?亲信,格杀勿论。”
“是!”
张绪真跳下马,甩掉长戟上覆染的?鲜血,优哉游哉地向着马车那?方跪了下去。
“末将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半晌的?死寂之后,倾倒的?马车厢里连滚带爬地钻出了太监总管殷德明,以及面无人色,颤如抖筛的?延熹帝。
延熹帝跌跌撞撞走了过来,用力?扶起了张绪真,紧紧握住在此时此刻可以等同于徐籍的?张绪真的?手。
“戚震这狗贼,竟然带兵包围了朕的?皇帐,强迫朕随他一起离开?!爱卿你救驾有功,回去以后,朕一定让宰相重重嘉奖于你!”
“陛下言重了,这乃末将的?职责。”张绪真笑道,“剑江军虽有余孽逃出,但末将已?派人去追,宰相已?交代末将除恶除尽,陛下无需担忧。”
延熹帝脸色更白,神色间难掩惊恐慌张。
“事出有因,委屈陛下和末将同乘一马了,请吧。”张绪真说。
延熹帝叫天天不应,告地地不灵。带着如丧考妣的?一张脸,无可奈何地爬上了张绪真的?马。随后,张绪真翻身上马,说是护卫,不如说将他牢牢囚禁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殷公公,就麻烦你在后边追一追了。”张绪真恶趣味道。
连陛下都被掐住了喉咙,殷德明又哪敢说不?他殷切赔笑,点头?哈腰:“能追在陛下和将军身后,这是奴婢的?福气。”
“敢问将军,三蛮推出来的?那?人……说是先皇的?那?人,宰相有何打算?”延熹帝试探地发问。
“陛下安心便?是,”张绪真意味深长道,“只要陛下不负宰相,宰相必不会相负。”
“可……可这……”延熹帝神色窘迫。
“陛下放心,宰相当然知?道陛下是被戚震强掳的?,否则,也不会叫末将来救驾了。陛下您说,是吗?”
延熹帝松了口?气:“是,是……宰相明白朕的?不得已?就好。”
在延熹帝看不到的?身后,张绪真扬着轻蔑的?微笑,俯视着失去帝王威严的?少年。
……
逃!逃!逃!
赵骏声拖着中箭的?右腿,踉踉跄跄地逃窜在崎岖的?山林中。
右腿的?裤腿早已?被鲜血湿透,布料吸收不了的?血液,淅淅沥沥地滴在翠绿的?杂草丛中。
他手中握着一把装饰用的?长剑,是从祖父那?一辈传来,他离开?家外出闯荡的?时候,父亲在院中打磨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母亲将这把象征家族传承的?剑挂在他的?腰间。
他是文人,只会做动脑子的?事,未曾想过,真的?会有动用这把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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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树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树叶抖动,赵骏声屏息凝神,手心里满是汗水,在对方钻出树林的?第一时间,猛地挥出长剑。
他全力?挥出的?一剑,对方轻轻松松便?侧身避过了。
一击不中,他毫不犹豫砍出第二?击,但对方只是握住了他的?手腕,便?叫他动弹不得。
“赵先生!是我!”秦疾怒喝一声,让被恐惧支配的?赵骏声重新找回了一些理智。
“是你……”赵骏声认出他来,“你……你放了我吧,我们无冤无仇,你就当没看见我。”
“你这样?还想往哪里去?”秦疾看着他血淋淋的?右腿,怒声道,“某是来救你的?!上来!”
他将背上的?箱笼放到地上,仅从中拿出岳涯送他的?流星锤系在腰上,然后背过身,蹲下,将宽阔的?后背对着赵骏声。
“上来啊!”他催促道。
“你……你为何要救我?你就不怕宰相怪罪?”
“科举都不开?了,宰相又如何!他又审不了某的?卷!”秦疾骂骂咧咧道。
赵骏声看着他陌生的?背影,那?似曾相识的?语气,却让他眼前浮现出另外一人。一个不及他腰高的?稚童,被泼皮无赖们推倒在地拳打脚踢,却一次又一次顽强地攀爬起来,再次扑向敌人。
“干你爹!干你爹!干你爹!”
稚童满口?鲜血,脊骨却始终笔直。
他于心不忍,问了周围的?人,才知?道他家中遭难,泼皮无赖们欺负他家里人老实忠厚,先是让他爹折了腿,又要将他娘卖到青楼,这稚童,是为保护母亲才如此。
那?时,他还相信善恶终有报,那?时,他还将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作为人生的?指导,相信苦读的?汗水终有回报。
“秦小弟弟?”赵骏声万般不信,却还是喊出了这个尘封已?久的?称呼。
眼前足有九尺之高的?壮汉,竟高兴地笑了起来。
“赵先生,你终于记起某了!”
那?笑脸上的?天真神态,与稚童同出一辙。
赵骏声又窘迫又难以置信,他还在愣着,秦疾已?经再次背过身去,催促道:“时间不多?了,赵先生,快上来!”
赵骏声顿了顿,迟疑地攀上秦疾的?背。
秦疾轻松将他背了起来。
“箱笼里的?东西呢?你不要了?”赵骏声疑惑道,他还记得秦疾此前箱笼寸步不离身的?样?子。
没想到秦疾毫不在意,轻松道:“死物哪比活物,死物扔便?扔了,某以后还会再有的?。”
赵骏声哑口?无言。
他想起了秦疾在他帐篷中的?质问。
“劫掠村庄的?主?意,是先生所?出吗?”
那?时应该产生的?羞愧,直至此时才将他淹没。
“……你为何还愿意救我?”他哑声道。
“无论先生今日是何模样?,某都不曾忘记当年之恩。”
秦疾一边背着他,一边大?步跋涉在长满杂草和藤蔓的?山林中。
“先生帮我们打赢了官司,不但分文未取,还慷慨解囊,请我们一家上酒楼吃饭……那?是我们家第一次上酒楼吃饭,回来之后,父亲兴奋得一夜未眠,第二?日便?去邻居家借了只鸡仔回来,想要等小鸡长大?生蛋,每日送鸡蛋给先生。只可惜,等小鸡长大?,先生也就不在镇上了。”
“那?只是再小不过的?一件小事罢了,连我都很?快忘记了……”
“对先生事小,对某一家来说,却是天大?的?事。”秦疾说,“自那?以后,周边的?混混们都不敢再来欺辱我们,父亲总是告诉某,要做先生一样?的?人,无论身处何种?位置,也要行侠仗义,不忘初心。那?只准备下蛋送给先生的?鸡,母亲从它身上搜集鸡毛做成了鸡毛笔赠给某,一次一次地念叨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寻到先生报恩。”
“那?一年的?收成,后来成了某的?束脩,教书的?夫子说某脑子不甚聪明,想靠科举出人头?地无疑是痴人说梦,但父亲说,从先生看来,读书确可以修身养性,所?以就算考不上功名,书也一定要读。”
“某原本只是农人之子,某原本也会成为父亲一样?的?农人。”
秦疾缓缓道:
“是先生教给了某仁义,改变了某的?一生。”
那?条几次狠狠绊倒赵骏声的?山路,在秦疾脚下却如此平稳。
秦疾说完后,许久身后都没有传来声音。
他正要开?口?,忽然感到脖子上有温温热热的?水珠滴下。
秦疾欲言又止,沉默下来。
赵骏声伏在秦疾背上,愣愣地看着前方。他的?过去和未来,也如眼前这条杂草乱生的?山路崎岖。
他确实是举人不假,但也只是个举人。空有功名,却没有官职。他每次小心问询,得到的?回答都只有一个‘未有官职空缺,还需静待’,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他依旧只是个小小举人。
而那?些家中富庶,或在朝中有人的?同窗,早已?金马玉堂,前呼后拥,而他,除了一杆笔外一无所?有。
年已?四十,却只有微薄的?补贴,家中开?支,还需垂垂老矣的?父母帮助。
他看着父母,决心离家闯荡,誓要出人头?地。
就这样?,越走越远。
远到他已?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可还有一个人,比他更清晰地记得他从前的?模样?。
脚下的?杂草有小腿高,郁郁葱葱的?密林遮掩着视线,好像总也走不出头?。
追杀的?敌人越来越近,右腿的?鲜血引领着他们前往正确的?道路,秦疾几次都险些撞上搜寻的?敌人,他调转路线,路却越走越窄,而追击的?声音越来越近。
秦疾始终没有抛下他的?打算。
“剑江节度使已?经死了……”伏在背上的?赵骏声忽然说。
“哦。”秦疾不知?所?以。
“你救了我,也没有人会赏赐你。”
“某要那?玩意作甚!”秦疾不以为意。
“你放下我,自己?走吧。”赵骏声说。
“某就是来救你的?!某哪儿也不去!”秦疾生气道,“只要走出这座山,他们就追不上我们了。你这条腿,只是皮外伤,找个大?夫随便?看看就好了。”
“那?以后呢?”
秦疾笃定道:“只要先生潜心悔过,不再助桀为虐,以先生的?才智,姬姐一定会收留你的?。”
赵骏声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戚震败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会被宰相清算……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但是你,你不必受我牵连。”
“先生不必再说了,”秦疾断然道,“某今日不把你背出这座山,某就不姓秦!”
秦疾态度强硬,赵骏声终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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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做声。
东南方向忽然传出嘈杂脚步声,秦疾变了脸色,立即变道往西北方走。可没走出一会,西北方也传来了搜寻的?声音。
秦疾狼狈躲避追兵,走了半天也还是在原地打转。
而包围圈,越来越小。
当最近的?那?拨追兵拨开?树林,狐疑地走到秦疾刚刚站立的?地方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奇怪,老子刚刚听到这里有声音……”一人满脸狐疑,用剑不断穿刺着草笼。
“你想立功想疯了吧!”一人不客气地嘲笑道。
还有五六人在附近转悠,寻找着赵骏声的?身影。
剑江节度使头?号军师的?脑袋,用脚指头?来想也知?道价格不菲。
其?中一人走到了一个杂草丛生的?山坡前,他探头?往下仔细地搜寻,半晌后,才不情不愿地转身走了回去:“说你听错了还不相信,这除了杂草连个鸟儿都没有!”
“你看清楚了?!”
“老子四只眼睛都看清楚了!”
骂声渐渐远去了。
山坡下是五六寸高的?杂草,而杂草上方,乍看是山坡的?地方竟是一个小崖,崖下有可供两人蹲坐的?空间,秦疾和赵骏声此刻就蜷缩在那?里,聆听着追兵的?脚步声从头?顶踩过,再远离。
等了一会,确认四周完全安静后,秦疾松了口?气,率先站了起来,再一次躬身背对赵骏声。
“上来吧,我们继续走。”
赵骏声哑声道:“我的?腿出血太多?,不能再走了。”
“某先用布条给先生绑紧些,待走出山头?,再寻大?夫。”
秦疾说着,要撕下身上的?布条。
“等等,刚刚来的?路上,我看见了止血草。”赵骏声说,“你去采回来,我嚼碎了敷上。否则,不管怎么走他们都能找到我们的?踪迹。”
“止血草长什么样??”
赵骏声细细地跟他说了,他讲的?活灵活现,秦疾立即想起好像是路过了这样?的?草。
“行,先生等着,某马上回来。”
赵骏声点了点头?。
秦疾刚要走,他忽然把他叫住。
秦疾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话,没想到他是仔仔细细地把他端详了几遍,然后笑着说:“你若是长得符合年龄一些,我一定早就把你认出来了。”
“现在认出来不就行了!”少年人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秦疾用粗糙的?手掌擦了擦脸,来掩饰自己?的?脸红,“爹说,某长这样?镇得住宵小,是好事!”
“……放心罢,下一次我一定一眼就认出你来。”
赵骏声笑着摆了摆手。
秦疾匆匆而去,在来时的?路上仔细地寻找止血草。
他记挂着独自一人留在那?里的?赵骏声,不敢走远,好在距离他们藏身处只有二?十几丈远的?地方,就长有几棵这样?的?止血草。
秦疾连忙将其?采下,兴冲冲地回到崖下。
“先——”
他的?话戛然而止,止血草从手中跌落。
杂草丛生的?小崖下,赵骏声的?长剑整个插进上方的?泥土里,只剩剑柄在外。
他半蹲在地,膝盖悬在半空,用一根挂在剑身上的?腰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
青隽重新迎回延熹帝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到其?余节度使那?里,摄政的?美梦如泡沫般破灭,追击的?军队纷纷回撤向各自的?领地,黄沙相连的?大?山里,只剩下无边的?死寂。
一具身穿御前侍卫服的?“尸体”,在山脚下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江无源的?眼皮被鲜血糊满,视野只有狭窄的?一线。他能感受到,腹部的?鲜血正在潺潺流失,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冷。
或许他就要死了吧。
死了,就能见到父母,见到小银。
他的?小银啊……他那?天冷时总是将冰冷的?脚丫钻进他的?被子,贴在他腿肚子上汲暖的?小银。她在地下,可还会感到寒冷?那?些凶残歹毒的?三蛮,死之前有没有让她受苦?他这个哥哥,一去便?渺无音讯,小银一定恨透了他……到了地底,可还愿意见他一面?
他这一生,杀了太多?的?人,做了太多?的?孽……死后,恐怕也和家人到不了一个地方。
但只要再见一面……再见哪怕一面,他也能够满足。
回首这二?十九年,他的?一生都可算糊涂。他原本想成为一名木匠,但却成了一名太监。他做不成好木匠,别无他法,便?想做个好太监。
他成了南亭处的?刀,太监总管李拥的?刀,先皇的?刀。他这把刀,不可谓不利,他一开?始还往一个小本子上记他杀过的?人,可后来,他把本子烧了,因为就算有十个本子,也记不下他的?罪恶。
他希望自己?杀的?都是有必要杀的?人,都是危害国家社稷的?人,可是后来,他越来越难说服自己?。
鹤发鸡皮,德高威重,在金銮殿上劝谏先皇不要大?兴土木,广营宫室的?太子太保。
集结上千名书生,写下血书上书言事的?新科状元。
年仅十一,率真勇敢的?公主?。
这些人,真的?该杀吗?他们真的?危害了国家社稷,动摇了江山之本吗?
他分不清楚,也或许是,他分得清楚,所?以才如此痛苦。
后来,延熹帝登基,提拔他为御前侍卫,引他为心腹亲信。他以为,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方向,能够为国家,为百姓,做一些好事。
延熹帝和剑江节度使戚震达成共识之后,便?是由他来回传递信息。他知?道,一旦出事,他第一个便?会被治罪,但他义无反顾。
他将他的?性命交付到新的?主?人手中,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拨乱反正而赴汤蹈火。
“总有一日,你会因这不值钱的?忠心送命。”
明镜院主?一语成谶。
逃亡路上,张绪真的?骑兵越追越近,他自告奋勇要带一支小队去拦截,为延熹帝争取宝贵的?时间。
延熹帝面有异色,还是同意了他的?提议。
就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延熹帝抽出身旁侍卫的?长剑,贯穿了他的?右腹部。
他知?道的?太多?了。
当他还在思考如何为延熹帝挣出一线希望,延熹帝已?经在考虑事败之后,如何脱身。
他这一生,好像从十五岁那?年开?始,便?一直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大?雾掩盖了他来时的?踪迹,也藏起了他前方的?路。他错误的?一生,从天京城开?始,又在天京城结束,染着赤色的?黄沙土地和遥不可及的?山林翠绿,就是他人世间的?最后一眼。
如果有来生……
如果还能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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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再有来生了。
江无源闭上疲惫的?眼,准备就此沉眠。
一只温暖的?手,忽然将他从粗糙的?黄沙地上扶了起来。
他睁开?眼,看见的?是姬萦那?张耀而明朗的?面庞。在铺满灰色烟云的?苍穹下,她一如既往轻盈悠然的?神色,有如初升的?瑰丽朝霞,一瞬间便?让人晃了神。
在她身后,还有徐夙隐和岳涯两人。
他张开?嘴,出声的?却只有沙哑破碎的?呜声。
“别怕,不会让你死的?。”姬萦说。
她解开?他的?上衣,而他无力?阻拦。姬萦从怀中掏出一罐药粉,均匀地洒在他右腹部的?伤口?上,又撕下道袍干净一角,紧紧压住他的?伤口?,用他的?腰带反复缠绕起来。
做完这些,她把他抱了起来。
他想说,别管他了。他想说,他死在这里,也算罪有应得。他想说,他不值得救。
但他虚弱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哪里有村庄?”姬萦问。
“往南走会有村落。”徐夙隐回答。
她把他放到马上,翻身上马。徐夙隐和岳涯各乘一匹,四人三马向南疾驰。
赶路中,姬萦频频试他鼻息,每当试到微弱呼吸,她便?松一口?气,而有时没有试到,她一颗心立时提了起来,立马又要再试。中途,江无源昏迷了过去,但好在鼻息尚存。
终于赶到最近的?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小村落后,姬萦用一包沉甸甸的?银两,换来几人住宿,和一名赤脚大?夫诊治江无源的?伤情。
“如何?”
赤脚大?夫从屋中走出后,一直等在院落里的?姬萦第一时间问道。
“只要后面不发热,那?便?性命无忧了。可若是发热……老朽便?爱莫能助了。”
赤脚大?夫年约五十,村中人小至发热脑痛,大?至接生,都由他一人主?持,但像江无源这样?致命的?剑伤,他也是第一次遇到,因此出来时满头?大?汗,仿佛赴了一场生死之约。
姬萦连连谢过,从怀中掏出最后的?碎银递出:“劳烦老先生了。”
天空中黑压压的?云朵终于降下初夏的?第一场雨,一颗颗微凉的?雨点接连落在她的?鼻子和头?顶,赤脚大?夫一拍脑袋,叫道:“老朽的?药晒在院子里还没收,先走一步了!”
他将银两揣进袖子里,急匆匆地走了。
姬萦看着他走出院落,头?顶的?细雨忽然停下了。
她抬头?一看,一把青烟色的?纸伞挡住了她头?顶的?风雨。徐夙隐静静立在她的?身边,虽未开?口?说话,但他沉静安定的?眼神,给了姬萦无尽的?力?量。
当天夜里,昏迷中的?江无源发起了热。
姬萦彻夜不眠地守在一旁,徐夙隐明明出身高贵,却揽下了为江无源净身换衣的?事情。他连她为什么要救江无源都没有问,就像水在鱼儿身旁,风陪伴着树叶一样?,理所?当然地将她的?事也当做是自己?的?事。
姬萦请来了白天的?赤脚大?夫,但他连脉都不肯诊,只是摇了摇头?,便?不顾阻拦离去了。
这一夜,三个人都没有睡。
岳涯打来冰凉的?井水,姬萦一次次地为江无源更换额头?滚烫的?手巾。
“你有没有想过,他若是死了?”徐夙隐问。
“……死便?死了。”姬萦看着江无源烧红了的?脸,平静地说,“我不想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悲伤。”
可他若还活着,那?她便?要倾力?去救。
翌日下午,她换下手巾的?时候,已?感受到手巾不再发烫。江无源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她请来赤脚大?夫,后者一副见到了奇迹的?惊喜表情,说药已?生效,伤者已?没有生命危险了。
当天晚上,江无源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的?时候,低矮?*?的?茅草屋里只有姬萦一人。她坐在床脚,正拿一把小刀,清理蘑菇根系上的?泥土。
听到他动弹的?声音,她一愣,然后把蘑菇和刀都扔进了脚下的?竹篮子里,转眼便?坐到了床头?,就在他的?眼前。
“……水……”他艰难地发出声音。
姬萦连忙端来泥壶,又轻轻把他扶起来,就着细小的?壶口?喂水给他。
江无源就像在沙漠里迷路了数天一样?,饥渴地吞咽着口?中的?甘霖。
赤脚大?夫来过之后,说第二?天便?可以喂些流质食物了。于是姬萦当天采的?野蘑菇,第二?日就成了香喷喷的?蘑菇粥,顺着喉咙滑进江无源的?胃里。
蘑菇是姬萦和徐夙隐一起去山上采的?,总算有地方能够显示自己?的?博学,姬萦没放过这个机会,一路上都在教徐夙隐怎么辨认可食蘑菇和有毒蘑菇——这是她还在牢山时,每年夏季都有的?必学功课。
水叔白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天黑归来时,总会带几只野兔野鸡,有一次,他带回了失魂落魄的?秦疾。
秦疾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背上还有一具已?经长出尸斑的?尸体。
姬萦认出那?是赵骏声。他死之后,嘴唇还紧抿着,好似被死亡洗涤了一样?,反倒露出了读书人的?那?种?威严和气节。
几个人陪着秦疾一起掩埋了赵骏声,那?把结束他生命的?宝剑,被秦疾小心翼翼地埋在了他身边。
姬萦没学过超度,但还是在秦疾的?请求下,在无字碑前念出了她所?记得的?所?有咒语。
江无源就是在这时候可以走出院子活动了。他走的?艰难,随时都要提防着伤口?的?撕裂。
他的?伤口?,延熹帝给他的?那?一剑,化?为一道长约一寸的?突起状疤痕,永远地留在了右腹部位置。
一日晚间,姬萦走进茅草屋想要抱些干柴出去时,遇上他脱下上身衣物,正在抚摸那?条蜈蚣般的?伤口?。她见状正要离开?,江无源忽然把她叫住了。
这是这些日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和她说话。
“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江无源望着她,寂寥的?月光灌满了简陋的?茅草房,姬萦看到他身上遍布伤痕,有鞭痕,有刀疤,也有剑伤,延熹帝给他的?那?一剑,只是他身上伤痕的?九牛一毛。在那?些没有伤痕的?狭窄角落,月光在缓缓流动。
“我已?经没有价值了。”他说。
如今的?他,在宰相的?追杀名单上,而延熹帝,如果知?道他还活着,只会担心他死得不够快。
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姬萦停下脚步,笔直而坚定的?目光,径直迎向他迷茫如孤雁的?双眼。
“你有。”她说,“你是我的?师父。”
江无源怔怔地看着她,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视野已?经先一步模糊了。
他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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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都在努力?贯彻忠诚二?字。
他一生唯一一次违背这两个字,就是为了一个十一岁的?少女能够逃出生天。
她总是能叫他想起自己?的?妹妹,进而想起已?经逐渐模糊的?家人。通过她,他才能想起已?经忘记的?过去,才能想起十五岁之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他真正的?模样?,而非现在这个刽子手的?模样?。
他本该成为一名木匠。
他本该留在家中,赡养父母,看妹妹出嫁,做家中最坚强的?顶梁柱。但这根柱子,某一天忽然不见了,而他的?家,也随之倾倒。
他再也无法直视姬萦的?身影,蜷缩着身体,伏在膝上痛哭失声。
这是自他第一次杀人之后,时隔许多?年,再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我希望你来帮我,你愿意吗?”姬萦说。
他在茅草屋中对月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姬萦是被院中的?杂音吵醒的?。其?时日还未出,灰白色的?天空中挂着昨夜的?残星。姬萦穿好道袍,推开?摇摇欲坠的?房门走到院中,看到的?是江无源坐在一条小板凳上的?背影。
他手中拿着一把小刀,正在认真打磨什么。
姬萦出声之后,他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沉稳的?模样?,就像与姬萦初次相识时那?样?。
他转过身,露出一张被火舌舔了大?半的?脸。
姬萦的?问候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种?火辣辣的?东西,呛得她眼底发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无源在姬萦的?目光下,缓缓戴上了手中的?木质面具,他的?视线始终未曾游移,决绝而无畏。
“我愿意。”他说。
第055章第57、58章
一个月后,养好伤的六人告别淳朴的村落,来到最近的城镇。
岳涯和水叔分别?去打听消息,姬萦和其余人则在镇上唯一的茶楼里面等人回来。
江无源脸上的木质面具吸引了许多目光,姬萦脚边的黑色剑匣和高如小山的秦疾都在散发?生人勿进的气息,布衣粗裳的镇人虽然好奇这行装扮奇怪的行人,但?也只敢窃窃私语,不敢直视打量。
“几?位客官,喝点什么?”店小二点头哈腰地站在桌前?。
“一盏清茶,一盘瓜子。”姬萦说。
“好嘞。”
店小二笑眯眯地应了,没一会?就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姬萦所要的茶壶茶盏,还有一盘瓜子。
姬萦率先接过瓜子,自己嗑了起来。
“小二哥,我们几?人刚结束道观清修,对这外界知之甚少,可有什么新?鲜事说给我们听听?”姬萦问。
“你们想听什么方面的?”
“我们几?人下山就是要出人头地的,当然是要听国家大事!”姬萦摆出胸无点墨却又自负甚高的谱儿,瓜子壳一片接一片地往桌上扔。
店小二一副了然的模样?,擦桌的灰白手?巾往肩上一搭,得意道:“客官这就问对人了,要说国家大事,必要和天京有关。我们镇离天京不远,有什么消息,第?一个就传到这里来。上个月,宰相筹谋了许久的天京反攻战败了,那三蛮临到阵前?,推出了一个什么假皇帝,要让联军退军。”
店小二特意一顿,等着姬萦询问,姬萦也很是配合。
“真的退啦?”
“退是退了,但?却不是因为那假皇帝。剑江军临阵反叛,带着我们的陛下逃跑了!”店小二四处看了看,用手?掩着嘴,低声道,“想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岂止宰相一人?剑江军逃走后,联军立马溃散了。所有人都去追陛下了,还有谁记得那城里的三蛮?”
“那然后呢?”
“然后,陛下还是被宰相找到了。现在在青隽呢。”小二说,“至于那名假皇帝——宰相倒是说是假的,但?也有一些消息说,他是真的上任皇帝。三蛮让那位假皇帝在天京临朝,号召支持他的人联合起来反对宰相和陛下呢。”
“你这小二,消息还挺灵通。”姬萦笑道,眼神看了江无源一眼,“赏他一粒瓜子。”
店小二还真以为是赏瓜子,脸都垮下来了,看见江无源掏出的一粒银瓜子,那张苦瓜脸上霎时阳光大作。
“多谢!多谢!贵客喝茶,还有什么随时叫小的!”店小二连连弯腰,喜不自胜。
姬萦看向右手?旁的徐夙隐,故意问:“夙隐兄,你觉得三蛮那边的皇帝是真的还是假的?”
江无源看了她一眼,姬萦知道他在想什么。
城墙上那位皇帝是真是假,姬萦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她只是想要知道天下聪明人对这位忽然死而?复生的先皇的看法。
“真的。”徐夙隐毫不犹豫。
“为什么?”
“我不了解章合帝,但?我了解宰相。”
徐夙隐的回?答出人意料,但?却又情理之中。
姬萦忍俊不禁,一口喝光茶盏里寡淡的粗茶,放下了这个话题。
“那咱们是听那个新?皇帝的,还是旧皇帝?”秦疾摸了摸后脑勺,一脸困惑。
“都不听。”姬萦笑眯眯道,“咱们听宰相的。”
桌上三人,只有秦疾点了点头,相信了她的鬼话。
岳涯在此?时回?来,他沉着脸,似乎没有打听到什么好消息。秦疾连忙往旁挪了挪,岳涯坐了下来,开门见山道:
“联军解散了,三蛮联合占领天京以北七州,山海关沦陷。”
山海关沦陷几?个字,让除秦疾以外的人都变了脸色。
山海关外,挡着数十万匈奴大军。若是三蛮打开山海关,和关外的匈奴联合起来,大夏就真的危在旦夕了。
岳涯的坏消息还没完。
“贪泉节度使战死,辖内三州被徐籍吞并,现在徐籍一家独大,以延熹帝的名义,要求各节度使遣送质子进京。”
“他这是玩投鼠忌器玩上瘾了啊。”姬萦慢悠悠地说道,“挟天子还嫌不够,要挟节度使之子了。”
徐夙隐低头饮茶,沉默不语。
“还有别?的消息吗?”姬萦问。
岳涯摇了摇头,端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我打听到的就这么多了。”
背着长弓的水叔出现在茶楼门口,他向徐夙隐汇报了打听的消息,和岳涯所说的相差无二。
“好罢,歇会?我们就走。”
姬萦给了江无源一个眼神,后者又往桌上扔了一枚银瓜子。她拍了拍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从?磨得油光水滑的长凳上站了起来。
“该想想后面的路怎么走了。”
江无源出钱,姬萦出嘴,在马站买了一辆可供六人对坐的马车。上路后,江无源自认最后加入,地位应当最低,主动去驾马,却不想工作被秦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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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先一步占领。
“江大哥,你坐车里去!他们讲的那些东西,某听着头疼!”秦疾嘿嘿笑着,宝贝似地攥着缰绳。
江无源下意识看向姬萦,等她定夺。
“上来呀!”姬萦笑着招手?。
江无源这才弯腰进了马车。
几?个人在车厢里坐好后,秦疾轻轻抖动缰绳,驱使年轻力壮的大黄马往前?走。
“姬姐,咱们去哪儿呀?”
“你先走着。”姬萦说。
她看向马车里的另外几?人,笑道:“诸位,说说吧,我们要往哪儿走?”
联军溃散之后,姬萦从?鸡鸣寨里带出的两千余人都被冲散,尤一问也不知所踪,现在她能动用的力量,仅他们几?人而?已。
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半晌后,岳涯不以为意道:“实在没处可去,便回?凤州吧。我知道凤州的城防弱点,就凭我们几?个,也能拿下凤州。”
真是父亲的好儿子啊,姬萦点头赞赏他的大义灭亲,但?还是婉拒了他的提议。
她知道江无源没有什么可说的,她想做什么他便盲目追随,水叔更无话可说,他效忠的对象压根就不是她,于是她侧目看向徐夙隐,她真正想问的人——
“夙隐兄,你来说说,以目前?的局势,我们当如何是好?”
“凌县城外,你曾对我说过,匡扶夏室,匹夫有责。”徐夙隐缓缓说道,“时至今日,你的想法可有转变?”
“未曾。”姬萦毫不犹豫。
“好。”他轻声说,“昔高祖起于微末,皆先固藩城以制天下,进可制胜,退可固,虽有艰难而?终成大业。”
“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宰相挟天子以令诸侯,而?节度使又各自为政。宰相一人势大,虽不可与之争锋,但?其频频吞并周边势力的举动,早就引众节度使忌惮,如今又以陛下之名,强令众人遣送质子,就如以肉去蚊,蚊愈多;以鱼驱蝇,而?蝇愈至。不出两年,必会?大乱。我们若能借势徐籍,鼎足三州,观天下之衅,待天下有变,便伺机上位,还政于夏室。届时天下归心,霸业可成。”
江无源对其中最关键的东西起了反应。木质面具下那双眼睛射出凌厉的寒芒。
“你是要殿……主公投靠徐籍那乱臣贼子?”
哪怕是当着徐籍长子的面儿,他也说的毫不客气。要不是因为相信姬萦的判断,江无源是决计不会?认同徐籍的儿子坐在这间车厢里的。
岳涯也跟着看向徐夙隐,脸上露出忧虑。
“师兄所说不无道理,但?为何一定是徐籍?”
姬萦兴趣盎然地等着徐夙隐继续说下去。
“九大节度使中,贪泉和剑江节度使已死。剩下的七大节度使中,南安节度使隔岸观火,名下只有二州;瞿水节度使朱齐仁任人唯亲,内部排外严重,难有出头之日;华阳节度使顾仟看似仁厚,却是疑神疑鬼之人,手?下得到重用的都是他微末时便陪在身边的老?人,没有很长的时间,不能得到信任;白阳节度使梅召南以徐籍马首是瞻,若投靠梅召南,不如直接投靠徐籍;剩下的青岗节度使和万灵节度使都仅有三州,外人难以上位。”
“我们缺人,缺地,而?七大节度使中,以宰相所占州数最多,用人不羁,不问出身,不问黑白,唯才为上。天下人才,宰相独揽一半,这些人才,并非每一个都对宰相忠心耿耿。我们在其中便有机可乘。宰相手?中又有任免官员之权,这对白身的姬萦来说是当务之急。要想天下有变时能够名正言顺地反对宰相,大义之名不可或缺。”
徐夙隐一席话说完,车厢里已经?没有反对的声音了。
江无源很想反驳这位徐籍的庶长子,但?是他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可反驳的。
“好!”姬萦双手?一拍,露出勇而?无畏的爽朗笑容,“就这么定了!”
“秦弟!”她往车外叫道,“去青州!”
徐夙隐一愣,连自己都没想到他的提议这么快得到实施。
就连他的亲生父亲那里,他的提议也总是被审之又审,然后往往无疾而?终。
“你不再考虑了?”
“夙隐兄都为我考虑好了,我还考虑什么?”姬萦笑道。
“你……不怕我别?有所图?”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姬萦故意当着车内众人,和车外的秦疾也能听见的声音,响亮而?坚定地说道,“我姬萦不会?辜负你们的信任,也相信你们不会?辜负我的信任。”
车内几?人面有动容,尤以江无源最甚。
“今日天气晴朗,艳阳高照,我们一路患难与共,又经?历了天京之战这样?的大事。”姬萦笑眯眯地说,“依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几?位可愿与我义结金兰?”
江无源坚决拒绝姬萦的提议,其反应之剧烈,好像和姬萦拜把子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水叔也是断然回?绝,神情惊悚:“和老?夫有什么关系!”
这两人都暂且不谈,她最想不到的是,徐夙隐也拒绝了她的提议。
“师父和水叔就算了,夙隐兄为何也不愿与我结拜?”姬萦不解道,“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可以互相信任的生死之交了。”
徐夙隐闭了闭眼,似乎在思?衬应对之话。
先前?还用淡然的神色点评天下局势,送上观火之策的徐夙隐,回?避了姬萦的目光,将视线掩耳盗铃地移向了窗外。
“若真心以对,有无虚礼还重要吗?”
姬萦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夙隐兄说的对,若结拜了才算手?足,那我得损失多少与我交付真心的兄弟姐妹!”
车厢外的秦疾也喊道:“就是!虽然某未与姬姐结拜,但?心里早就将姬姐当亲姐姐看待了!”
岳涯往车厢上一靠,懒懒地抬起眼皮:“你救我一命,我多个姐姐,也无甚不好。”
“既如此?,结拜之事便不再提了。”姬萦笑道。
姬萦等人一路东行,有时露宿野外,有时住在村镇,吃的都是最简单的东西,全靠姬萦和岳涯偶尔从?山林中猎到的野味改善伙食。
大半个月的旅途过后,姬萦终于见到了青州城巍峨的石头城门。
进城后,姬萦先找了个客栈落脚,让众人梳洗休整一番。连日的赶路,大家都很疲惫,姬萦给宰相府送了拜帖,约定第?二日登门拜访后,一觉狠狠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晨起用过稀饭后,姬萦留下其他人,只带着徐夙隐,登上了宰相府的大门。
相比起凤州太守府来说,朱红门墙的宰相府虽然占地辽阔,但?从?门前?的石狮和匾额屋檐来看,依然保持着节度使的规格。
两边手?握长枪的守卫虽然不认识姬萦,但?认识她身边的徐夙隐。
他们畅通无阻地进了宰相府大门,一个身材瘦高的长须中年男子赶到,见到徐夙隐,不慌不忙行了一礼:“大公子回?来了。”
他审视的目光落在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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萦和她背后的黑色剑匣上:
“这位仙姑便是在天京之战中名震四方的明萦道长吧?宰相已在书房,二位请随我来。”
宰相府的管家,气派堪比四品官员。不卑不亢,挺着背脊引领姬萦来到后院。
姬萦见惯了后花园里的假山假水,却没想到偌大的宰相府后院里竟没假山也没假水,只有一片空旷的黄土空地,两排兵器架整齐地列在空地两边。
姬萦还在留意那练兵场一样?的空地时,管家已经?站到了两扇敞开的檀木雕花门扉前?。他停下脚步,向着书房深处深折下腰,恭恭敬敬道:
“宰相,大公子和明萦道长求见。”
“进来。”
一个不辨喜怒的冷淡声音从?书房里响起。
管家退后两步,让出通道。姬萦和徐夙隐相继跨进飘着淡淡檀香的书房。
穿着玄色锦袍的徐籍坐在案前?,似乎上一刻还在书写什么。姬萦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将狼毫笔放回?笔架。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案上的画纸,只能隐约看出那是一张地图。
“明萦道长,我等你很久了——”徐籍露出豪爽的笑容,越过桌案,朝姬萦二人走了过来,“请坐!兰骆,给贵客上茶。”
“宰相请——”
姬萦和徐籍客套了一番,待徐籍先在上首落座后,她和徐夙隐才在下首的两张八仙椅上坐了下来。
名叫兰骆的管家弓着身子为他们斟上热茶。
“当时形势混乱,我还没来得及为你诛杀贞芪柯奖赏你,便发?生了那样?的事。幸好道长有万夫莫当之势,今日我们才能再次相见。”
“再加上道长也颇受陛下青睐,”徐籍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姬萦脚边的剑匣,“现在你又救了我的儿子,单单是财宝和军衔,恐怕已不足以感谢道长。你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徐夙隐在一旁沉默不语,仿佛一尊没有呼吸的雕像。
“实不相瞒,小冠此?次前?来青州,是想投效宰相。”姬萦拱手?道,“小冠一直以为,出人头地不是男人的特权,然而?我虽有一身武力,却因女子之身屡屡碰壁。听闻宰相唯才是用,不问出身,不问过去,是以小冠厚颜自荐,愿为宰相效犬马之劳。”
早在姬萦递上拜帖的时候,徐籍就有所预料。但?真正听闻这位勇冠三军的女冠愿意投效时,他还是忍不住心生大喜。
“徐某早就见猎心喜已久了,明萦道长愿意投效青隽,正合徐某心意!”徐籍朗声大笑道,“徐某旁的不敢保证,唯有一点——在徐某这里,是没有男女之别?的。唯文臣和武将耳。”
“以道长之勇,不出一年,定会?成为我青隽军最耀眼的新?星!”
旁的没看出来,姬萦倒是看出了徐籍画饼能力一流。这话从?掌握生杀予夺的宰相嘴里说出,得有多少英雄侠士晕头转向。
姬萦装作是其中一人,一脸羞赧,连称“不敢”。
“明萦道长,先委屈你住在宰相府上。联军之变,伪帝之祸,徐某还需拿出个章程,待忙完手?头这些事,再为你作具体安排。”
“那就劳烦宰相了。”姬萦拱手?道。
谈话落下帷幕,徐籍这才扫了一语不发?的徐夙隐一眼,淡淡道:“明萦道长初来乍到,夙隐,你要多多照顾才是。”
“是。”徐夙隐低声道。
姬萦起身告退,和徐夙隐一起离开了书房。
兰骆的脸色比先前?热情了许多,笑着对姬萦道:“恭喜明萦道长,能够住在宰相府中,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敢问道长有多少需要安排的幕僚、亲兵?我好去收拾院子,恭迎道长。”
徐夙隐在自己家恐怕不需要她来安排。
“暂只有三人。”姬萦说。
“明白了,请道长随我来。”
兰骆将姬萦安排在后院一座一进的院落中,院门上挂着“清心苑”三个字。秦疾和岳涯等人当天稍晚一些就跟着姬萦搬了进来。
徐籍说忙完手?头的事就安排她的事项,但?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姬萦把徐籍的家庭情况摸了个门清。
义子张绪真作为第?一档的亲信,一天要往宰相府跑个两三次,得知姬萦入住宰相府后,还特意上门拜访过一次。
长子徐夙隐在宰相府像个隐形人,大多时候都在自己院子里呆着。
次子徐见敏被安排在地方上任,虽然见不到人,但?听说地方上的奇珍异宝每月都没有断过。宰相有时看一眼,有时问也不问。这位次子的待遇,和幼子徐天麟简直有天差地别?。
姬萦入住清心苑的第?一天,得知消息的徐天麟就兴冲冲地登了门,问姬萦何时能与他比试一场。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过去一个多月,天麟兄好意思?欺负我?”
徐天麟只好悻悻而?去,但?贼心不死,每过两日都要来一次清心苑,打探姬萦的手?伤好得如何了。
徐天麟的地位,从?管家兰骆的态度上可以看出。
他向徐天麟折腰的程度,几?乎可以媲美见到徐籍本人时。
至于后院的女人,除了正妻以外,多是想攀权附贵的人送来的。徐籍去后院的时间不多,最常见到他的,应该是他那帮就住在宰相府,时常出入书房的幕僚团体。
其中有许多,都是名扬四海的智囊,他们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出谋划策,如何让其余节度使心甘情愿地送儿子进京。
这些智囊们频繁出入书房,姬萦在一旁看得口水直流。恨不得挨个绑架走,强令他们宣誓效忠——如果事情真那么简单,她也用不着在这里等待徐籍召见她了。
等了又等,姬萦终于等到徐籍想起她来。
还是那间书房,不过这回?只有姬萦和徐籍两人。
“明萦道长,这段时日在徐府还适应吗?下人没有怠慢的地方吧?”徐籍亲切地问道。
“宰相过虑了,府中下人有礼有节,是小冠受了许多照顾才是。”姬萦笑道。
两人打了一会?官腔,徐籍开门见山道:
“明萦道长,徐某有一事不解,联军溃散的时候,以你之武勇,分明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为何会?放弃这个机会?,选择折返去救我儿夙隐?”
姬萦不露声色地思?考徐籍问这个问题的意图,猜测又是他的疑心病犯了,避开他的圈套,说道:
“实不相瞒,小冠当日折返回?青隽营地,本是想营救三公子的。”
“哦?”徐籍意料之外地扬声。
“其实小冠与朱邪部勇士对决的那天晚上,三公子就来找过我,三公子欣赏小冠的武艺,想要交个朋友。小冠那时便听说宰相不许三公子上战场,一直都留守营地。所以……”
姬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冠不敢欺瞒宰相,当时陛下只有一个,而?追寻的队伍又有成百上千。小冠心想,陛下当然重要,但?三公子对宰相固然同样?重要。立功的方法不止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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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冠当然会?选更容易实现的一种。只是没想到,三公子已随军队撤离,反而?是大公子与大部队失散了。”
徐天麟夜访姬萦的事,徐籍当然知道。
听完姬萦的回?答,他眼中的阴云一消而?散,灼灼烈日般的笑容出现在脸上。
“你倒是实诚。”
“那当然,小冠可没有自信在宰相面前?说谎话而?不被拆穿。”姬萦笑道。
“这些天,徐某一直在与各大节度使斡旋,怠慢了道长,还望道长海涵。”徐籍说,“我思?量许久,决定向陛下请命,敕封你为春州太守,遥领春州事务。”
姬萦面上露出喜色,连忙起身行礼,心中却在大骂徐籍老?贼葱管吹火——小气!
春州是什么地方?三蛮占据的七州之一,她连春州大门都进不去,还遥领什么春州事务?唯一的好处,就是虽是光杆太守,但?徐籍还是要给她发?太守的俸禄。顶着四品官的头衔——虽无实权,但?也不必看县令之流的脸色了。
要是现在再让她遇见凌县县令,非让他跪在地上,给她结结实实嗑十个头才行。
“至于宅院车马,包括你身边亲信的赏赐,我也一一安排好了。”徐籍充分展示了一个礼贤下士的枭雄所应具有的亲切和体贴,“兰骆,把我让你准备的图纸拿来。”
早已等候在旁的管家迈进书房,将几?张画纸铺在姬萦面前?。
“明萦道长,这是宰相为你在城内挑选的几?处宅邸。你可择一心爱。”
姬萦也不客气,直接上手?翻开。
总共八张画纸,绘着不同宅邸的样?式和规模,她一会?就看完了。她看不出个美丑,凭直觉选了个建筑占地最大的。
“这……别?的都不合道长心意吗?”兰骆一愣,面有犹疑。
“可是已有人选中了这里?”
“拿出来让道长选,自然都是可以入住的空置房产。只是……”兰骆顿了顿,看了眼徐籍的脸色,继续说道,“这里原是世?祖赐给将军沈胜的将军府,但?在沈胜神智失常,不知所踪后,这座宅子就荒废了下来。对此?,民间有些神神鬼鬼的无稽之谈,若道长忌讳,可以另选爱宅。”
姬萦乐了:“我就是道士,有什么好忌讳的。若真有鬼魂,我还可以练练我的超度之术。”
姬萦的超度之术十分简单,那就是送他去转世?投胎——无论是人是鬼。
兰骆松了口气,笑道:“那甚好,若道长能够久住,也可澄清民间对此?的无稽之谈。”
来了青州大半个月,姬萦终于有了挂名官职,还有了可以私密议事的地点。
她离开书房后,兰骆本该引她去看她的新?宅子,没想到半道上遇见一个来向徐籍汇报事务的宰相府主簿,兰骆似乎和对方很熟,一见他,立马笑着招呼道:
“谭典史,你来得正好。这位是明萦道长,新?任的春州太守,宰相刚赏了座宅邸给她,我手?边还有些事,烦请你带一回?路,引道长去见见她的新?居。”
不等那白团子一样?的中年典史开口,兰骆已经?毫无商量地转过了身。
白团子典史的“哎”声只有姬萦和他自己才听得见,兰骆已经?快步走远了。
“你若有事,我也可自己去找。不妨事的。”姬萦好心说道。
白团子看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青州城道路复杂,还是下官带大人去吧。”他一副死了心的样?子往回?走去,“宰相赏给大人的宅子在哪?”
“好像是什么将军府。”姬萦说。
白团子的脚步猛地一停,极为诧异地朝她看了过来。
“沈胜将军府?”
“是。”
“那座鬼宅?”他不可思?议,再次追问。
“是。”姬萦忍俊不禁,“听说是有些传闻。”
白团子用力摇了摇头,一脸困惑地继续往前?走去:
“真是饭锅冒烟……迷糊了。”
第056章第59、60章
“典史如何称呼?”姬萦客气问道?。
“失礼了,下官还未自我介绍。下官乃是宰相府的典史之一,大?人唤我谭细细即可。”白面团子停下匆匆的脚步,忙里?偷闲地?给姬萦揖了一揖。
姬萦虚扶了一把,谭细细便又恢复那急匆匆的步伐,往前快步走去。
“谭细细,你?刚刚说沈府是鬼宅,我初来青州,不甚了解,这沈府的事情你能与我说说吗?”
“这……”谭细细面有?犹豫,“大?人即将入住将军府,有?些事情不知晓,说不定反而会住的安稳一些。”
“若是鬼神之类,你?但说无妨。我就是修道?之人,还会怕那玩意不成?”
谭细细叹了口气,说:
“将军府的过去,大?人在市井间一问便知,下官也只是知晓一些蒜皮,既然大?人想要知道?,下官就尽量简洁地?说一说。”
“说起这座将军府,得从四十四年前说起。四十四年前,山海关大?战告捷,时任定远将军的少年沈胜立下赫赫功劳,这将军府便是他的厚赏之一。”
“沈胜?”姬萦皱了皱眉,在回忆中冥思苦想,“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朱红大?门近在眼前,檐柱外穿着精良盔甲的宰相府亲兵依然身姿笔挺。
谭细细止住了话?,带着姬萦快步走下宰相府的石阶,穿过了门前的坐兽后,他才像松一口气似的,重新打开了话?匣子。
“大?人听过沈胜的名字,那也合情合理。当初山海关大?捷后,天底下谁不知道?沈胜的大?名?要没有?沈胜力挽狂澜,三蛮早在四十四年前就攻破山海关,盘踞天京了。”
“我想起来了。”姬萦眯起眼,记起自己是从哪儿听到?沈胜这个名字了。
每次朝廷上传来哪哪战况不利的消息,狗皇帝都会在发完火后喃喃自语:“要是霸王将军沈胜还在就好了,愚将误朕啊——”
“可是十六岁便中了武状元的那个沈胜?”
“正是。”谭细细说,“沈胜十六岁中武?*?状元,十七岁便被钦点为定远将军,协同?征夷大?将军那裕抗击关外进?犯的三蛮。这一仗打得十分漂亮,令多次被关外三蛮侵扰的大?夏一雪前耻。”
“沈胜年纪虽轻,但胆大?心细,用?兵灵活,数次深入荒漠突袭三蛮,令三蛮闻风远遁。山海关一战后,沈胜名声大?振,世祖派他数次出击山海关,前后共带回五十三万三蛮俘虏。现在造反的三蛮,便多是那时带入关内的三蛮的后人。”谭细细说。
姬萦问:“沈胜后来怎么样了?”
“在他二十五岁衣锦还乡,荣归青州的那一年。”谭细细顿了顿,仔细斟酌言语,“他成亲了。那姑娘似乎是他青梅竹马,两人的父母都已早逝,幼时便相互扶持,私定了终生。”
“所有?青州城内的老?人都还记得那一天,霸王将军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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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骑在扎着红头花的骏马上,从青州城内驰骋而过,装满丰盛聘礼的蜿蜒车队差点跟不上他。那些绑着红丝绸的箱子里?,都是沈胜出生入死挣下的战功,随便拿出一箱来都够普通人富裕一生。”
姬萦听得入了神,从谭细细目前的讲述中,她还看不出将军府变成鬼宅的原因?。
少年英雄,社稷功臣,战场上无数生死危机都挺过来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最后神智失常,消失于世人眼中?
“大?婚当夜,血案发生了。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民间众说纷纭。下官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沈胜的夫人在新婚之夜被杀,沈胜自此变得神志不清,无法讲清事情经过。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便扔下将军府不知所踪了。朝廷派人找过,但最终无疾而终。”
谭细细说:“自此,将军府便流出了闹鬼的传闻。有?人说夜里?总能听到?悲伤的哭声,借宿在这里?的乞丐也说见过奇怪的鬼影,还有?人一进?将军府就浑身发痒,好像有?看不见的人在往身上吹气。有?人不信邪,卷着铺盖进?去睡了一晚,第二天天刚亮便狼狈逃走了,慢慢的,将军府就无人再敢靠近了。”
姬萦是不信鬼的,如果世上真有?鬼,那她相信,先?逝去的大?伯父和母后,一定会变成鬼来保佑她。
她更没好怕的了。
她见谭细细正在觑她神色,洒脱一笑,不以?为然道?:“典仪不必担心,术业有?专攻,那鬼见着了我,还不定谁怕谁呢。”
谭细细神色复杂,无奈地?又叹了口气。
两人谈话?间,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青州城内最热闹的地?段。但就是在这条最热闹的地?段上,却有?明显一处宅院阴森冷清,与周遭格格不入。哪怕有?路人经过,也会特意远离从屋檐上垂下幽绿藤蔓的府门和大?道?,贴着对面的石壁快步走过。
铺满尘埃的黑色匾额上,有?两个鎏金的大?字,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变得黯淡陈旧。
“沈府”。
在匾额两边,还有?两盏只剩骨节的红色灯笼。
摇曳的红色灯笼,似乎将姬萦带回了霸王将军大?婚时的喜庆现场。宾客如云,人声鼎沸,新娘子坐在绣着金丝鸳鸯的大?红锦被上,红枣、花生和桂圆四处散落。她在喜帕下绯红的脸庞,就如几个时辰后躺在血泊中一样。
姬萦打断了自己想象,因?为谭细细开口了。
“这便是将军府了。”谭细细双手揣在袖中,和姬萦一起仰头看着虽然年久失修,但依然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将军府,“里?面多年没有?住人,清理起来颇费功夫,大?人若是觉得人手不够,可派人去城西?牙行买几个苦力回来。下官在宰相府还有?庶务未完,便先?行告退了。”
谭细细双手呈上将军府钥匙,一揖手,在姬萦允许后客客气气地?离开了。
姬萦推开沉重的大?门,独自踏进?杂草丛生的将军府。
数十年的无人看管,导致将军府内的杂草竟有?姬萦膝盖之高。她行走在野草围绕中,难以?想象这地?方也有?过辉煌时刻。
将军府乃三进?宅院,主体结构完好,只是房檐和屋顶到?处都挂着蛛丝。她刻意不去看那上面长腿的丑陋玩意,将目光凝聚在寂静的堂屋之中,打量着稀稀疏疏的家?具。
沈胜得到?宅子后,长年在外征战,大?约也没住过几次,宅院里?几乎看不出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空置,府内值钱的家?具已经不见了,剩下的都是些寻常货色。
她接连推开书房和正堂的门,除了从头顶掉下来的蜘蛛丝外一无所获。随着阳光的倾射,在黑暗中生活了许久的生物拖着长长的灰尾巴从屋内的桌脚下一闪而过。
这么久了,除了她的脚步声和推开门扉的吱呀声,偌大?的将军府安静得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墓地?。
姬萦想在将军府内找到?独属于沈胜的痕迹,无论是字迹还是书信,但她什么都没有?发现。
是沈胜消失前自己带走的,还是带走值钱家?具的人拿走的,已经不得而知。
前院荒废如此,后院更加荒凉。杂草配合着假山,更有?乱葬场的感觉。姬萦一脚踩在从鹅卵石小路里?长出的青草,留下青色的血液,缓缓干涸在小径上。
穿过一个月洞门,姬萦看见了将军府的后宅。她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那间发生了血案的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