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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091
春日里的通阳城,比冬日看上去要有许多生机。
春回大地,新官上任,闻名遐迩的智圆大师前来传授佛法。
单拎出任何一件事来,都是值得让人高兴。
沈顷便是踩着这样的春光,纵马去了通阳城,去找了那智圆大师。
彼时已是晌午,出家人打坐,不便见客。
虽身为西疆大将军,日理万机,沈顷仍恭敬地在院外候着。直到日头微斜,智圆才徐徐转醒。
有身披着袈裟的弟子自屋内走出来,见了沈顷,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后,才缓声道:
“这位施主,且随小僧来。”
迈过不高不低的院门槛,紧接着,是一扇微低的拱门。
沈顷身形高大,路过拱门时,需得倾弯下腰。
智圆大师似是方转醒。
她身前隔着一道帘,素白的帘帐之后,老者盘腿,于榻上坐得笔直。
扑面一阵淡淡的佛香。
轻轻一嗅,立马让人觉得无比肃穆。
沈顷走进来,也学着前一位僧人,双手合十,朝着素帘后缓缓一礼。
她还未站起身,便听见帘后传来一声:
“沈世子,我来了。”
对方似乎已等待她许久。
沈顷微一怔神,应道:“再下沈顷,参拜智圆大师。”
屋内安静肃穆,男人的声音里亦带着许多敬重。
“自我五岁那年,被我的养母领着走下万恩山的那一刻,我便知晓,迟早有一日,我会单独来找贫僧。如今虽已过了十六年,但所幸,为时不晚,为时不晚呐。”
她这一席话,引得男人不由得再一愣神。雪衣之人微蹙起眉心,垂首发问:
“不知大师,此言何意。”
忽尔一道冷风,穿过窗牖的缝隙,就这般吹刮进来,将些许佛香吹拂至沈顷面颊上。
她一袭雪衣,长身鹤立。
左右衣摆上分别绣着一双白鹤,清风徐来,那衣袂翻转,如有白鹤绕身。隔帘眺望,只以为是神人转世,飘然欲仙。
素帘之后,智圆不由得一阵喟叹。
一阵短暂的沉默。
沈顷心性好,对方不答,她便恭敬在帐外候着,面上看不出半分不耐。二人就这般无声“对峙”少时,终了,智圆忽然侧过身,取来一物。
有童子上前,接过师父手中物什,呈至沈顷眼前。
那是一只吊坠。
一只兰花形状的吊坠。
当沈顷的目光,触及其上晶莹剔透的兰花时,不知是何种感应,她的一颗心竟兀地刺痛了下。下意识地,男人伸出手去,那吊坠冰凉,不知残存着何人的体温。
便在她这般出神之际,素帘后忽然传来一声。
“这是贫僧的一位故人,在离世时,托我日后将此物转交给我。”
智圆大师声音又慢又缓,像一个苍老的古树。
春风吹过,斑驳粗糙的树皮簌簌然而落。
年轻男子抬起头,望向帘后。
再出声时,她的声音中,竟然不自觉地多了几分颤抖。
“敢问大师的故人……是哪里人士?”
“京都人士,芳名,”对方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宋识音。”
宋识音。
一瞬之间,似有什么记忆自沈顷头脑间迸裂开来。
那名兰氏、身上总带着兰香、喜欢身着一袭雪衣的美丽女子。
那名被父亲强掳进沈府,郁郁寡欢、以匕首刺杀家主的凶狠女子。
她紧攥着手中信物,听着智圆大师的话,往事一幕一幕,如潮水般冲上脑海。
汹涌不止。
那年她五岁。
乖巧懂事,天资聪颖。
虽为庶出,却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
父亲为她请了最好的先生,带她上了最好的学堂,让她受着全京城除却皇子之外,最好的教诲。孩童时的她亦不让父亲操心,她学习用功刻苦,成绩出类拔萃,年纪轻轻便通晓四书五经,七步成诗、出口成章。
父亲宠她,爱她,堪比对待自己的嫡长子,什么事都惯着她。
唯独那件事,唯独那一人。
她的生母——曾因美色无双被父亲强掳回沈府,又在大婚之日行刺她的刚烈女子,宋识音。
因是这份美貌,因是这份心性,让父亲对她又爱又恨。
驯化不成,父亲勃然大怒,直接将兰夫人打入后院,永不得出。
宋识音也就是在这时有了身孕。
若是旁人,或许会借机翻身,在沈老爷耳边说个好话、服个软,但她却不。即便怀有身孕,她仍未有半分柔怯,她一人生下了长子沈顷,次子宋识音。
长子被沈老爷抱走,因是长得与宋识音极像,生性又温和善良,极得沈老爷宠爱。
旁人只道她乖巧孝顺,冰雪聪明。外人却从不知晓,沈顷每每回到那一方狭窄的后院时,都会从怀中取出父亲赏赐的吃食,喂给她那从未踏出过府院半步的弟弟。
母亲说,她叫宋识音,是随着她姓,她不是沈家的人。
沈顷也不在乎,不在乎对方姓什么,不在乎她是沈家、或是兰家的人。
她只在乎,她的母亲,还有她那血脉相连的胞弟。
她的弟弟小宋识音,与她一般聪慧,与她一般冰雪聪明。
沈顷从外带来许多书,带着小宋识音坐在那一方高高的书桌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教她写。
先生教她什么,她便教弟弟什么。
她教弟弟读书识字,教弟弟诗词歌赋。
每当她做这一切时,母亲总是冷冰冰地坐在一边,冷笑道:
“沈顷,我教她这些做什么,她这辈子是出不去的。”
她只能困在这里,永远都走不出去。
这时候,年幼的哥哥总会放下笔,她右手攥紧,仰头同女人道:
“不,我会带她走出去。总有一日,我会带她离开这里。”
闻言,宋识音一愣,少时,她偏过头去,不再理会她们。
就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春去秋来,四时更迭。
直到一日——
兰氏当年诞下双生子一事败露,惊慌之余,沈老爷勃然大怒,怒斥兰氏大逆不道。令正室沈夫人——也就是郦酥衣夫人前去后院,将兰氏母子三人伏法,就地处决。
那一日,沈顷方下学堂,前脚甫一迈入沈府大门,后脚便被下人押着、拖向母亲所在的院子。
那一日,沈顷的天塌了。
……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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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不愿意回忆起那天。
大凛明安八年,腊月二十五。
那日天色阴郁,黑云低沉沉的,好似下一刻便要倾压下来、悉数砸落在人肩头。
当少年被人拖行着、朝母亲所在的后院走去时,她的心跳便骤然加快。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她右眼皮亦是跳动得厉害。
来到院中,兰氏手脚已被绑住。周遭寒冷,女子一袭单薄雪衣。在听见这一阵喧嚣声时,宋识音无力地抬起头,凝望而来。
只见少年亦一身雪衣,她身上衣衫明显厚实,也明显华贵了许多。正押着她的大汉浑身腱子肉,少年身形瘦小,正是动弹不得。
这是沈顷头一次,在兰氏脸上看到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担忧。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呵斥沈顷身后之人,然,女子的目光只波动了一瞬,又似乎已然看破命数,她的眼神沉寂下去。
郦酥衣夫人领着下人,望向宋识音。
“说,”郦酥衣道,“另一个孩子被我藏在哪里?”
沈顷想起来——母亲曾当着自己的面对低低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何事,都要把自己藏好,藏起来,千万不能被外人发现了。
闻言,小沈顷险险舒了一口气。
没找到弟弟。
还好她们没找到弟弟。
兰氏亦是嘴硬。
虽然被押着,望向郦酥衣夫人时她的气焰仍是很嚣张。女人冷哼一声,反问道:“孩子,什么孩子?我这里可没有旁的孩子,我唯一的儿子都被沈华莨带走,独留我一人在这后院之中。郦酥衣夫人,我可不要血口喷人。”
宋识音虽嘴硬,眼神中虽满是恨意。但这完全触怒不到郦酥衣。
后者微微斜眸,环顾周遭一圈,扬高了声音。
“还不出来?”
“我的母亲和兄长都在我手里,就这般我还不出来,怎么,我是想要眼睁睁看着我母亲与兄长去死吗?”
即便年幼如沈顷,她也能感觉出来——
郦酥衣夫人的话,明显是在激弟弟。
激她出来,逼她出来。
沈顷双手被人紧攥着,半边手臂极麻。
虽如此,她却顾不得自己的胳膊与臂膀,心中只兀自祈祷着——不要出来,宋识音,千万莫要出来。
先前母亲曾叮嘱过,如若她的踪迹被人发现了,死的不光是她,还有她所在乎的亲人。
她的母亲,她的兄长。
沈顷心想,自己的弟弟应当是最听话的。
寒风呼啸着,吹刮在少年青涩稚嫩的面容上,宛若一把尖刀。
郦酥衣道:“我数三个数,我若是不出来,我便将我的哥哥用鞭子抽死。我要让我听着,我敬爱的兄长是如何死在我面前的。来人,给我取鞭子来。”
长鞭粗壮,几乎有半个手腕之粗。
让人只望一眼,便觉得分外骇人。
郦酥衣冷哼:“怎么,还不出来么?我最后再数三声。”
“三——”
“二——”
“……”
便就在那一个“一”字即将落声时,于无人发现的角落处,忽然响起孩童稚嫩一声:
“等等。”
少年沈顷眼皮猛地一跳,愕然回首。
众人循声,转过头。
只见那一点身形正从水缸中艰难爬出来,寒冬腊月,她与母亲一样只穿了件极单薄的衣衫。那瘦小的身形就这般迎着寒风,步步朝众人走来。
不等沈顷阻止,她已然听到脆生生的一句:
“哥。”
小宋识音虽声音瑟瑟,却仍为了她出头道:“我们……我们放开我哥哥。”
“轰隆”一道惊雷。
自天幕上方劈下,偌大的禅房中,增添了一炷香。
再往下回忆,再往下回忆……
沈顷手脚冰凉。
她被人群拦着,眼睁睁看着,郦酥衣所带的那群人见了弟弟,如同卑劣的饿狼见到了盘中羔羊。她们争先恐后地拥簇上前,将弟弟瘦小的身形高高架起,一声一声,一句一句,皆是声讨之语。
她们讨论着,该如何处罚她。
她们讨论着,该如何……处死她。
听到那一个“死”字,少年的瞳仁倏然放大。
她挣扎着上前,想要同郦酥衣夫人央求。
能不能不处死弟弟,弟弟她才五岁,她什么都不懂,她是无辜的。
可她的力道太小太小。
她根本挣脱不开那些人的束缚。
年幼的沈顷,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架着她嚎啕大哭的弟弟,迈向那一口深深的水缸。
水缸无水。
她们把她扔进去,寒冬腊月,冰冷冷的天,命人提来好几桶冰水。
“不要……不要——”
“我们放开她!放开弟弟!郦酥衣夫人,顷儿求您了,求您饶过她。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顷儿的错,不关弟弟的事。”
“儿子求您,儿子求您!!”
“儿子求您了……”
宋识音在水缸中挣扎着。
她如一只浮浮沉沉的金鱼,圆滚滚的脑袋方一浮出水面,又被人狠心,狠狠按下去。
见这般,一贯狠心的宋识音,也忍不住落下泪了。
她狠狠瞪向郦酥衣,浑不顾往日形象,破口大骂道:
“林懿清!要杀要剐,我就给个痛快的!何必这般折磨我们母子!”
郦酥衣早就看这妇人不顺心,见其恼羞成怒,她心中愈发畅快。
冷风呼啸不止,孩童的啼哭声仍未曾停歇,郦酥衣并未理会那边兄弟二人,莲足微迈,走上前来。
她伸出手,捏住宋识音的下巴。
“折磨?”
郦酥衣冷笑,“这哪算呢。”
宋识音的下颌骨被她捏得“嘎吱”直响。
郦酥衣声音愈寒。
“宋识音,当我生下这一对双生子,当我将双生子其中一人藏匿起来的时候。我就早该料到今日局面。大逆不道,包藏祸心。当年我敢行刺老爷,老爷已然留了我一命,这一命,也该由我今日替老爷收了!”
言罢,她转过头,喝到:“来人!”
左右之人走上前:“夫人。”
“取来白绫,赐自缢。”
她冷冰冰丢下一句话,转眼去看那水缸里的孩童。
男孩子虽仍在挣扎,可少年的力道毕竟还小。更何况在她身边,还有数名壮汉摁押着她。不过顷刻,那孩童口鼻中便溢满了冰冷刺骨的缸水。少年的双臂“扑腾腾”了好几下,终是沉没下去。
少时,有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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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捞出男孩软绵绵的身子,探了探鼻息,毫不怜惜地回来复命。
“夫人,气儿已经没了。”
原本跪在地上的另一名孩童已然哭傻,他呆呆地凝望着水缸的方向,手脚霎时间变得冰凉。
他们处刑完弟弟,又来处刑他的母亲。
母亲走得很安静,似乎早已经看透自己的命运,兰雪衣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在最后、她走向房屋的那一瞬,一贯冷冰冰的母亲忽然抬起手,将他抱入怀中。
这是沈顷记事起,母亲第一次抱他。
他第一次知晓,原来娘亲的怀抱,能有这般温暖。
第92章092
母亲是在房屋里面自缢的。
她一生爱美,临走时,也不愿让孩子看见自己面色铁青、口唇发紫的一面。
处理完弟弟与母亲,长襄夫人走过来。
沈顷跪在地上,面色死寂。便在那裙角落在自己面前时,他木然地抬起头。
他已不在乎自己怎么死了。
他已经不怕死了。
这个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两个人,都离自己而去了。
郦酥衣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些片段。
丹丘村里。
她与沈兰蘅自小道而过。
——“没、没什么,就是刚刚看那户门口坐着的男人,有几分眼熟。”
——“眼熟?”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又记不太清了。他好像在躲我们。”
——“现在全村子,就没有不躲着我们的。”
……
沈兰蘅同幼帝告假了一些时日。
他将那份记载着青岚书院一案的卷宗收好,与郦酥衣一同坐上了通往丹丘村的马车。
自从沈兰蘅离开后,那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将丹丘村之事秉上,幼帝得知后,旋即派朝廷官员前往此村,进行辖区管理。有了朝廷的管辖,一方面,这里的村民不再敢胡作非为,另一方面,朝廷特意派人往物质匮乏的丹丘村运输许多粮草物资,供应村民日常生活所需。
再站在村门口,望向焕然一新的丹丘村,郦酥衣有些感慨。
循着记忆,二人来到萧炯呈的那扇房门前。
院落内无人,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反应。就在此时,郦酥衣感觉自己的裙子被人轻轻一拽,一低头,映入金金那样一张怯生生的小脸。
“红薯姐姐。”
小男孩虽是拽着她,眼神却止不住地朝她身侧的沈兰蘅瞟去。
他不敢喊沈兰蘅。
郦酥衣看了他一眼,蹲下身,温和地询问道:“金金,你知道这户人家吗?他如今怎么不在屋里面,是离开丹丘村了吗?”
金金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里面住的是萧哥哥,他现在——”
正说着。
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院门口传来。
几人不约而同地朝来者望去。
那是个极年轻的小伙,约摸着二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看上去还稍微有些羸弱。他穿着粗布麻衣,头上包着一块深蓝色的头巾。那张脸让郦酥衣有些熟悉,可目光落在对方鼻翼之上时,只见一块完整的胎记,却不见任何脂粉涂抹掩盖。
见院子里有“客”,萧炯呈狐疑地望了过来。
只一眼,他便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许是震惊,许是心虚,他双肩一抖,正捧着干柴的手也是一软。
“啪嗒嗒”好几声。
干柴散落一地。
是他。
当年父亲的学生,那名写了《讨郢王书》的青岚书院学子,萧炯呈。
郦酥衣从怀里摸了一块糖,递给金金,让这小男孩离开了。
狭小的院落内,只剩下他们三人,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萧炯呈屏息凝神,神色紧张警惕地望向他们。
一道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几片落叶拂下。
“你叫萧炯呈?”
男人的声音平稳传来,他的情绪很淡,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就连郦酥衣也有些被吓住。
仅是如此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竟让他说得有种在昭刑间审讯犯人的气势。让萧炯呈顿然感到十二分的压迫感,冷汗涔涔,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不过顷刻间。
对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那一声带着重重的力道,几乎是砸在郦酥衣脚边。她微微一愣神,往后退了半步。
“你——”
不等郦酥衣出声。
男人声泪俱下:
“萧某见过沈大人,见过兰姑娘!在下有罪,当年断不该口无遮拦,害得恩师入狱。在下死不足惜,心有悔恨,先前不敢面对姑娘。是在下的错,是在下的错!!”
边说着,他竟“嘭嘭嘭”,朝郦酥衣磕了三个响头!
殷红的血掺杂着泥土与水印,粘在脑门儿上。萧炯呈两眼通红,泪水汹涌而下。
周围有村民好奇地望过来。
人惯爱凑热闹,可那些人一看沈兰蘅立在一侧,赶忙又朝别处躲去。对于众人的避之不及,他并不在意,冷漠地望着磕了一头血的萧炯呈。
院落再度恢复了清净。
唯一瑟瑟发抖的,是匍匐在郦酥衣裙边的男人。
他像是真心悔不当初,对郦酥衣愧疚不已。
“这些年,我逃离了青衣巷,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将自己封闭起来、不与外界接触。兰姑娘,我又怕又恨,我知晓……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老师。如若再给我一次机会——”
沈兰蘅冷声问:“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
“我……”
萧炯呈垂下眼,“我断不会不顾后果,去逞一时之快。”
沈兰蘅:“现在就有个机会,弥补你当年的过错。”
闻言,对方猛地一抬头,眼睛好像亮了一亮。
下一刻,却又听见如同审讯般的一句。
“《讨郢王书》,是你写的罢。”
萧炯呈身子一滞。
这四个字如同甩脱不掉的梦魇般,让他的面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郦酥衣能看出来,他是真心悔恨,后悔写了那封为青岚书院带来灾祸的檄文。
即便很不愿意旧事重提,但他也知晓瞒不过沈兰蘅,索性一闭眼,咬着牙关点头。
“是。”
“你可知,青岚之祸,是因那篇檄文而起。”
“知、知道。”
沈兰蘅往前迈了一步。
月色无声,月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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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何时悄然高挂于枝头。丹丘村周遭都是群山,将月光遮得有些昏暗。可即便如此,沈兰蘅仍旧目光灼灼。他的眼神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横扫过来,连同那秋风,连同那月色。
就在适才。
就在他眼前,沈顷沉睡,“沈兰蘅”苏醒。
他掀起一帘鸦睫,面色微白,睨向那一身佛香的老者。
然,智圆大师的话,并没有因他人格的转变,而就此停歇。
他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道:
“施主五岁那年,贫僧为施主开了一剂药方。那药方便是用来抑制施主另一人格。”
“十五岁那年,你出征西疆,第一次途径漠水。”
“靠近漠水时,你第一次感到手脚冰冷,无所适从。在西疆征战时,也时常感觉胸闷气短、头疼欲裂。”
“也就是在那时,你的另一个人格逐渐脱离药剂的掌控,在你身上愈发展现出来。”
“起初,他或许是半年苏醒一次,一次沉睡半年。”
“再往后,是三个月苏醒一次。”
“再往后,是一个月,半旬,十天……”
“再到你去岁时的一日一次。”
智圆大师目光定定,凝视着沈兰蘅,同样也在凝视着沈顷。
他的声音清晰,与佛香掺杂着,径直落入沈兰蘅耳中,引得男人神色一滞。
沈兰蘅听见,身前之人道:
“施主,那每天夜里降临在你身上的,与其说是邪祟,不若说,这是你的心魔。”
第93章093
心魔?
夜色愈浓,透过窗牖的缝隙,渐渐溢满整间禅房。
风吹树动,男子微怔的面容上,落了一层斑驳的影。
明明是初春,禅房外已然一片嫩绿森森。
听了男人的疑问,禅房之内,老僧人的目光忽尔犀利了些,与摇晃的光影一齐,定定然落在沈兰蘅微白的面颊上。
适才转醒,他似乎尚未反应过来身前老者的话,耳畔仍回荡着那些言语。
——那不是邪祟。
——那并非是邪祟。
——你的弟弟,你的亲弟弟兰蘅,早就在五岁时溺死在水缸中。经历了这样的创伤,你患上了十分严重的心病。沈兰蘅只是你臆想出来的一个执念罢了。
——你是假的,你这一生都是假的。你只是个执念,只是个心魔。
沈兰蘅怔怔然。
不可能。
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是心魔?怎么可能是那虚无缥缈的心魔?
这么多年来,他只是沈顷的一个执念,这么多年以来,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面色煞白,身子往后仰了仰,止不住地摇头,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这怎么会……”
倏尔,男人的目光也凌厉了些。
那一袭雪衣落满了昏黄的影,夜色一寸寸,弥漫上他微黯的袖摆。郦酥衣清醒过来,他手指攥紧,怒斥:
“大胆妖僧,在本将面前胆敢口出妖言!你就不怕本将带人踏平你那破庙,一剑削了你的脑袋!”
夜光晃动间,雪衣之人俨然换了另一副模样。
瞧着他面上的震怒,智圆却是不动如山。后者面色并未有分毫改变,他双手合十,朝着台上观音菩提像缓缓一拜。
似是在为郦酥衣方才的“大不敬之言”而向神灵忏悔。
走出院时,夜色恰好落下来。
凄惨的月光落在男人雪白的衣肩上,愈衬得他一整张脸阴郁吓人。
烈鹰正被拴在禅院之外。
见他走过来,烈鹰一侧的长襄夫人走上前,下意识道:“主子……”
郦酥衣未理他,阴沉着一张脸,径直结果缰绳,翻身上马。
“驾!!”
他喝声不小。
夜风疾烈,亦将马儿驭得飞快。
长襄夫人:“诶!主子,大将军——您等等长襄夫人……”
疾风将身后的呼唤声打散。
通阳城距西疆并不甚远。
这一路快马加鞭,回到西疆时,正是深夜。
春夜风起,吹得军帐一阵猎猎。当沈兰蘅掀帘时,恰见不远处一道飞驰而来的身影。帐外落了些碎雨,男人一袭雪衣,肩头挂着雨珠与夜色。
她下意识高高唤了声:“郎君——”
郦酥衣下马,看见那一道娇小的身影时,他敛了敛眼底神色,阔步走了过来。
对方因是逆着光,让沈兰蘅根本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少女只嗅着那道清雅的兰香,下一刻,他已冒雨来到帐前。
周遭下人散去,沈兰蘅更是悉心地为他倒了杯热茶。
暖茶冒着热气。
热悠悠、雾腾腾的茶气之后,就这般露出一双阴鸷的眼。
沈兰蘅方一抬头,与之对视的那一刹那,心中猛然一惊。
她往后退了两步,后知后觉——身前此人已是郦酥衣!
不知为何,今日对方的眼神,要比以往凶恶上太多。他的眸光阴煞,甚至还带有几分厌世之气。
沈兰蘅呆愣了片刻,心底里无端生起一阵慌张。她稳下神思,往后又稍稍退了半步。继而垂眸,欲不动神色地朝另一侧走去。
今日的郦酥衣,心情像是不大好。
这么多日的相处之下,沈兰蘅也深知——不要在此时此刻去招惹他。
不要去招惹眼前这个疯子。
便就在她转身之际,身侧忽尔一阵凉风,对方径直起身,一把攥住了她的右臂。
少女手臂极纤纤,又细又白。
像是一段完美的藕节。
她的右眼皮无端一跳。
迎着夜色,沈兰蘅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怎么了?”
自通阳城回来后,他的情绪明显不对。
她尚未来得及问随行的长襄夫人,在通阳城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顷今日是去找智圆大师的。
去寻智圆大师,问当年之事。
尚不等沈兰蘅揣测,身前之人已紧攥着她细白的手臂,低唤了声:
“沈兰蘅。”
“啊?”
她下意识抬头。
对方声音沉沉,那目光也沉沉。
隔着夜色,他凝眸望过来,眼神之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探究。
“沈兰蘅,你讨厌邪祟之物么?”
她怔了一下,不明所以。
不等她反应,对方继续追问道:“依你所言,这邪祟当不当活在世,若他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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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又当不当杀?”
郦酥衣的手,由她的手臂,渐渐滑至她的手腕之处。那一只手极有力,将她的手腕攥得极紧。
她瞧着身前之人,瞧着身前之人突然变得可怖的神情。
“郦酥衣,你、你怎么了?”
对方定定然:“沈兰蘅,我在问你话。”
“轰隆”一道雷声。
帐外的雨下得更大了些。
她挥了挥手臂,挣脱不开。
“我不知道。你……你先松开我,郦酥衣,你攥疼我了。”
雨水淅淅沥沥,卖力拍打着厚实的帐帘。外间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少女费力,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今日他的蛮力忽然变得极大,那神色也变得极苍白、极吓人。
她婉声,企图让对方松手。
“你真的弄疼我了……”
雨声愈甚,男人手上力道却愈重。
迎着雨声,他竟开始不自觉地喘息。
“我在问你话!”
“……”
“我问你,沈兰蘅,邪祟当不当杀,该不该杀?你是不是恨极了我,恨极了我这样卑鄙无耻、顽劣不堪的邪祟?我也以为我是邪祟,我也原以为我是邪祟的……可如今,他却告诉我,我竟连邪祟还不如……”
帐外大雨滂沱。
浇灌着男人的声音,将他的情绪衬得愈发激动。
“他同我说,我不是邪祟,我竟不是邪祟……”
“我是他妄想出来的,这么多年以来,我只是他的一个执念!只是他那一个……虚无缥缈的心魔!”
“沈兰蘅,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竟只是一个心魔……”
郦酥衣咬着牙,忽尔大笑。
这一阵癫狂,引得沈兰蘅怔神。
她不由得皱起眉——
什么?
他在说什么?
郦酥衣紧攥着她纤细的腕。
他手上力道不减,微红的眼眶边,更是笑出了泪。
“沈兰蘅,多好笑。原来我只是他沈顷的一个幻想,我从来都未在这世上真实的存在过。他生我生,他死,我则死。”
“多么可笑……沈兰蘅,我真是多么可笑。先前我竟还想着挣脱出他的掌控,想着杀了他,而后取代他……”
晶莹的泪珠凝成一道泪痕,自他苍白的脸颊上蜿蜒而下。
沈兰蘅听不大懂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只觉得对方将自己手腕攥得极疼,不知不觉,她已被郦酥衣逼至墙角。
少女下意识地反抗:
“郦酥衣,你先松开我。”
她看不懂对方眼底的阵痛。
亦看不懂他现下的癫狂。
她只感觉到——如今的郦酥衣,又让她有种熟悉的恐惧感。
他不松。
男人步步走来,步步将她逼至墙角处,又倾身压下来。
他要强吻她,要咬她。
扑面一道兰香,他身后夜色坠落。
沈兰蘅低呼一声:“唔——”
唇上一道疼痛。
似有湿润的泪水,随着身形的倾压而落在她面上。不过登时,少女面色便涨得一片通红。她腾出手来,拍打着男人的后背。
“你……你松开……唔……”
他唇齿之间,满满都是占有。
迷离、压抑、侵占。
她无法喘息,双手被狠狠禁锢着,眼睁睁看着对方将她的衣裳剥离。
他像是发了疯!
只这一瞬间,郦酥衣像是又重新回到了沈府中。他变得阴狠、暴戾、固执,卸下来这些时日温润清雅的伪装,重新变成那般粗暴的模样。
沈兰蘅拼命挣扎。
“郦酥衣!你、你要做甚?你松开我。你弄疼我了!”
“你放开,你放手——不要,不要这般……”
雨声汹涌,夜色如潮。
男人身上的气息倾压过来,将少女细小的身形狠狠裹挟。
她道:“你松开!郦酥衣,我尚有身孕……你……”
不可这般。
万万不可这般。
虽说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她的胎像已然稳固。
虽说胎像稳固之时,男女双方亦可行床笫之事。
沈兰蘅拼命挥打着双手,企图将他自身上拍开,更企图能唤回身前之人的神智。
他神志不清,几近癫狂!
便就在这时,便就在这夜色愈发浓稠之时。
忽然——沈兰蘅感到腹中一阵疼痛。
小腹之中,隐隐有什么在止不住地向下坠落。
竟让她在转瞬之际,顿然白了脸颊。
汗水如豆,簌簌自额头向下滴落,出不了少时间,少女鬓角已是一片湿润。
片刻之后,郦酥衣亦察觉出身前女子的不对劲,他低下一双朦胧迷离的眼,透过夜色去打量她。
沈兰蘅紧咬着牙关,身子颤抖得厉害。
眼底迷雾散去,男人面上终于有了慌乱之色。
他拥上前,手忙脚乱地将她身形抱住。
“郦酥衣,酥衣。你怎么了?你……千万莫要吓我!”
他也不知适才怎么了。
他也不知自己适才怎么了。
一想起自己不过是沈顷的心魔,不过是那人所臆想出的、虚无缥缈之物,他的心头便攒动着一团火,那火烧得旺盛、烧得来势汹汹,竟将他全部的理智尽数烧灭、烧烬!!
他抱着身前少女,抱着身前面色苍白、正打着抖的少女。
郦酥衣身形愈沉。
沈兰蘅双手紧抱着她,也跟着“扑通”一声,仓皇跪在地上。
“酥衣,郦酥衣!你莫要吓我……”
“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强迫你,是我不该气你。我去唤军医,方才我也不知怎么的,竟像是被夺了舍一般……郦酥衣,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都是他的错。
都是他的错!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什么都做不好,他就是个废物,是个本不该存活在世上的废物。
他天生就该死!!
风雨呼啸,汹涌着,朝军帐之内袭来。
沈兰蘅跪在地上,被夜潮汹涌包裹着,满心愧疚、通体生寒之余,竟生了几分自毁之心。
他本就是他人所臆想。
他本就是虚幻之物。
他本……不该存活于这世间。
他是假的,他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记忆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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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甚至在面对心爱的姑娘时,他夫君的身份亦是假的。
他全身上下无一是真。
他本就不该存活于世。
沈兰蘅抱着身前少女,神色寸寸变得黯淡。
便就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
“衣衣,你在吗?你在帐子里面吗?”
是宋识音。
她正站在军帐外。
月光银白一层,落在宋识音肩上。
少女凝眉。
适才她路过帐外,隐约听见……帐子里出了什么事。
第94章094
军帐之外,宋识音声音清脆,穿过迷蒙的夜色。
“衣衣,你在里面吗?”
她不知帐内发生了何事,更不敢轻易上前闯入,便寻了个由头,开口道:
“这几日,我觉得身子养得差不多了。心中惦念家里人,我想先行回京,特来此处与你告别。衣衣,你如今在帐子里吗,可有歇息下了,可否……与我见一面?”
宋识音生得高挑,因是体虚畏寒,她裹着厚厚的衣。莹白色的月光落在少女肩上,又于她身后拖长。
她久等不到郦酥衣回应。
却能听见,自军帐内所传来的窸窣声响。
心中担忧友人,终于,宋识音按捺不住,掀帘入帐。
只一眼。
清莹月色流淌,这一片夜光映照之下,她看清楚面前这等骇人的景象。
不知为何,帐内并未点灯,原本昏黑的帐中有月光照射进来,素衣少女被男人紧抱着,地上多了一滩血迹。
“沈、沈世子……?”
宋识音先是一怔,继而拥上前。
“衣衣,你怎么了?衣衣?!”
月色之下,郦酥衣双唇极白。
沈兰蘅更像是丢了魂儿。
他同样瘫坐在那里,失魂落魄,直到听见宋识音这一声唤,才猛然回过神思。
他抱着怀中几近晕厥的少女,衣上、手上亦沾了些血。
军医尚未前来。
便就在二人心急如焚时,忽然听见自帐外所传来的匆匆脚步声。
急忙掀帘,来着不是孙军医,竟是魏恪。
他步履匆匆,在帐外跪拜。
“将军——”
见他神色,听他语气,似是遇见了什么极紧要之事。
只是宋识音在一侧,魏恪不便开口。
见状,宋识音亦极识眼色,虽是心中担忧,她仍朝帐内一拜,继而避嫌般地退至一侧。
魏恪这才开口道:
“将军,玄临关传来急报,西蟒人来犯,来势汹汹!”
好不容易消停了有些时日,西蟒人狼子野心,再度对玄临关口虎视眈眈。玄临关乃是大凛与西蟒接壤的要塞之地,断然不能丢弃。
而此番,西蟒贼人则是派遣大批精锐,欲一举攻破玄临关!
事关紧急,魏恪的话亦说得急。
沈兰蘅却像是未听见他所说的话,一双眼全落在郦酥衣身上。
魏恪心中不免着急。
这西蟒人都打到自家门口了,他怎还这般失魂落魄,不曾上心?
“将军可要前去带兵应敌?”
亲自带兵应敌?
沈兰蘅目光动了动。
他紧紧攥住身前少女的素腕。
军医得了令,乌泱泱地赶过来。
他眼睁睁看着一群人,将正昏倒过去的郦酥衣抬上软榻。
沈兰蘅心中担忧,无心玄临关之事。
他并不想亲自领兵,只想此刻,守在妻子身侧。
见状,魏恪急忙唤道:“将军!”
玄临关断不能丢!
玄临关破,则西疆破;西疆破,则大凛破!
沈兰蘅紧盯着床榻上面色雪白的少女,将指尖捏得愈发青白。
便就在他即将开口之际,心中忽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转瞬即逝之间,竟叫他鬼使神差地道了句:“备马,取剑来。”
魏恪一怔,面上由忧转喜。
他忙不迭唤身后将士,为大将军备良马取宝剑。
帐帘之外,今夜风声飒飒,鼓动人心。
临行之际,男人上马,心有不舍地朝帐中榻上回望,目光中分明写着留恋。
终了,将军一身银色甲胄,腰佩长剑,于深深夜色间挥鞭远去。
马蹄声飞快,宛若振奋人心的鼓点。军帐之中,宋识音循着沈世子临行前所交代的话,于帐内照拂着正昏迷不醒的郦酥衣。
好一番折腾。
她的血虽是止住了,可人却仍未醒来。
银星如漏,天光昏黑,无边的春风里,长夜愈发幽寂萧索。
宋识音抬手,屏退周遭军医。
一碗药喂下去,身前少女非但不见好转,反倒还发起了高烧。
见状,正坐在床榻边的宋识音愈发慌张。
她想起沈世子临行前所交代的话。
若是遇见什么军医无法解决的棘手之事,带上沈世子所给的信物,去通阳城找长襄夫人。
略一思量,宋识音掀帘,唤来长襄夫人。
“快备马车,我要送衣衣去通阳城!”
马车之上,风声猎猎。
初春仍有些泛寒,时不时有料峭的寒风穿过车帘,吹拂进来。
宋识音担心怀中之人受寒,解下身上那件厚实的氅衣,披在郦酥衣身上。
透过夜色,宋识音隐约见着,怀中之人的眉心似乎动了动。
她忙低下头去,在郦酥衣耳边唤:
“衣衣,你还能听见吗?你哪里难受,还疼不疼?”
郦酥衣眼前一片昏黑朦胧。
像是有一团沉沉的雾气,紧紧压住自己沉甸甸的眼皮。她嗓子眼里又似是堵住了棉花,叫她既睁不开眼,又发不了声。
她只能听着,有人拨开浓雾,于自己耳畔轻声。
“衣衣,衣衣……”
“你可是还疼,你哪里疼?”
“郦酥衣?”
恍惚之间,她的耳畔骤然换了男声。
那人声音遥远,浸着寒,似是步步而来。
“郦酥衣,你在怪我吗,你在恨我吗?”
男人声音冷澈,竟还带了些残忍的笑意。
“你是该恨我,该怨我。但这又如何呢,又能如何呢?我杀不了沈顷,沈顷也杀不了我。只要他的念想存在一日,我便存活一日。我便是他,他便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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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的灵识,是他念想之中的一部分。他是沈顷,我也是沈顷,我是镇国公府尊贵的世子爷,是大凛的定远将军。郦酥衣,我是你的夫君。”
“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妻子。郦酥衣,自那一纸婚书定下,你既是沈顷,也是我的。你的人,你的心……你浑身上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郦酥衣,你属于他,也属于我。”
身前一双狭长的凤眸,那人身上带着本不属于他的兰花香气,倾压下来。
寒夜之中,少女手脚彻寒。她双肩打着抖,下意识去躲避对方满带着占欲的气息。
那人的吻,自她唇瓣一路沿下,辗转流连于郦酥衣的下颌、锁骨、颈窝……
再一路落下。
吻意生烫,朦胧之中,少女身形颤抖着,眼前忽尔又转至沈家祠堂。
恍然间,郦酥衣好似又回到了从前。沈家祠堂里,那人紧押着她,逼迫她去直视那一樽樽牌位。
沈兰蘅手指白皙有力,紧捏着她的下巴。
“我是沈顷,沈顷亦是我。这是沈家的列祖列宗,更是我的好祖宗。”
“你是他的妻子,亦是我的女人。今日便就要各位祖宗亲眼看着,我兰蘅如何将你迎娶过门。让祖宗们都见证见证,你是我的妻,郦酥衣,你此生此世,势必都要与我纠缠不清。”
“你畅快吗,你不畅快吗?为何不叫出来。难道我不比他更讨你欢心吗?他笨拙,古板,无趣。唯有我,能给你带来欢快与刺激。”
“我要与你纠缠欢愉,一生一世,至死不休……”
夜风扑朔而来。
郦酥衣甚至能感受到,当对方落下最后一声时,自耳廓处忽然传来一道啮咬之意。对方的唇齿似乎闻过她的耳垂,只这一瞬,登即让她浑身颤栗。
她想要躲,想要逃。
腹中坠痛,有人紧攥着她冰冷的手,给予她寸刻温暖。
是宋识音,对方声音温柔关怀,将她自幻想的梦魇中带出来。
便就在这时,飞驰的马车猛地一阵颠簸,不等宋识音掀帘,忽然自周遭树丛中跳出十余个蒙面大汉,竟将这马车的前路拦了去!
他们身着黑衣,以黑布蒙面,腰际带着长刀,于月色下闪着骇人的光。
“你们是何人,胆敢拦我家夫人的路!”
长襄夫人年少轻狂,见一群人围堵着,皱眉扬声问道。
夜色之中,少年声音愈发骄恣。
闻声,那群黑衣人也不应答。他们左右互相对视一眼,紧接着竟拔起腰际长刀,挥舞而来!
宋识音掀帘,大惊,猛地缩回马车内,惊叫出声!
“有埋伏!”
长襄夫人拔剑,一面迎敌,一面高呼道,“保护夫人与宋姑娘!!”
这一声,马车边那随行的将士才看清,便就在那十几名黑衣人之后的树丛里,不知又藏了多少人马。只一瞬间,那批“刺客”乌泱泱的倾压过来,只将马车围堵得水泄不通!
长襄夫人虽会武功,可对方人多势众,不过几个回合,败下阵来。
锋利的刀口划破少年干净整洁的衣裳,他却顾不得身上的伤口,拼命朝后唤道:“保护夫人!保护宋姑娘!!”
眼前的幻境被打破,乒乓的刀剑声入耳,将郦酥衣自梦魇拉回了真实。
猎猎的风声之中,传来嘈杂的絮絮言语。
不等她睁开眼去细看,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陷入了更深的晕厥。
……
郦酥衣是被一阵谈论声吵醒的。
那是几个男人的声音,言语有些豪迈,带着浓重的口音,让她听得并不甚真切。絮絮的言语声如潮水般漫上脑海,不知不觉,眼前竟又明亮了些。刺目的白光促使少女睁开眼,只一瞬,她便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帘帐。
却并非西疆的帘帐。
她现下在何处?
那些谈论声又自帐帘外传来。
这一回,郦酥衣反应过来——听那些口音,竟是……西蟒人!!
腰酸背痛、心惊胆战之际,她察觉到身侧有人。
是宋识音。
她的双手双脚与自己一般,同样被麻绳紧绑着。白醺醺的光影穿过帘帐,于少女面上落下惨白一层。觉察到刺目的阳光,宋识音亦蹙了蹙眉。眸光潋滟之际,宋识音同样转醒。
“衣衣——”
眼前闯入一个身影,宋识音下意识唤道。
然,不等她高声唤,郦酥衣赶忙嘘声。
“先莫声张。”
她忍着痛,挣扎坐起身,同宋识音道,“外面是西蟒人。”
果不其然,听到“西蟒”二字,宋识音先是一怔,惊惧之余,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西蟒人?
她们如今是……落在了西蟒人手里?
那此处便是西蟒?是敌军的营帐?
宋识音同她说起昨天夜里、她昏厥后所发生的事。
长襄夫人不见,随行的将卒亦不见。此处只剩下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二人不禁担忧思量。
如今是在西蟒敌营里吗,六儿去了何处,沈顷可知晓她们二人被西蟒人所擒?
还有那些西蟒贼人,可否知晓她们二人的身份?
一想起夫君还在玄临关应敌,郦酥衣便忧心忡忡,坐立难安。
便就在二人思量着该如何逃出生天之际,军帐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过转眼,一名身材魁梧的蓝瞳男人,于众人的簇拥之中,掀帘走了进来。
……
郦酥衣与宋识音的身形,不约而同地向后缩了缩。
那人视线落在二人身上,目光之中,带着许多压迫。
那种压迫感,与她面对沈兰蘅时大不相同。
她不知对方发觉了什么,再回到军帐中时,周遭已被装点得分外精致华丽。似乎觉察出她有身孕,西蟒皇子甚至还为她增派了几名婢女与医官。
其中一名婢女叫柔莎,会说中原话。
对方与郦酥衣说:昨天夜里被掳回来时,她正发着高烧。
是这边的大人唤了医师,为她诊治。
说这话时,柔莎眉目带笑,似乎想要策反她。
郦酥衣面色清冷,端坐在榻前,未理会她。
柔莎端来的水,她不碰;
柔莎端来的饭菜,她不吃。
入夜时,柔莎神色恭顺,婉婉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沈夫人,这是我们大殿下专门派人为您熬制的热汤。除去安胎,还有驱寒安神之效,夫人不若在睡前喝下,睡得也更踏实些。”
郦酥衣冷冰冰抬手,将这一碗汤药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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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眸,眸色冷艳,问道:“与我一同被绑来的另一位姑娘呢?你们将她关在何处?”
被百般拒绝、热脸贴冷屁股的柔莎倒是不恼,她应着郦酥衣的话,道:“奴婢只是奉了大皇子的命,前来照顾夫人。至于宋姑娘的下落,奴婢当真不知晓。”
郦酥衣也性子刚烈。
她知晓,对方如今好生照顾自己,是为了拿捏住远在玄临关的沈顷。她是西蟒皇子用来对付沈顷的一枚棋子,自然要好吃好喝地供奉着,不能出半点差池。
而宋识音则不一样了。
一个并无任何身份的中原女子。
一个并无任何身份、却有着姿色的中原女子。
郦酥衣心中十分担心友人。
更何况识音为苏墨寅堕了胎,身子尚未养好,已受不起旁的事了。
在她的绝食之下,大皇子终是无奈,当晚便将宋识音也带到她面前来。
一见了好友,对方赶忙扑上前将她抱住。她像是受了不少惊吓,面上尚还挂着未干透的泪痕。郦酥衣将她紧紧拥住,温声细语地哄着她。
宋识音道,今日一整天,她被关在一间灰蒙蒙的仓库里。仓库内昏黑一片,只余一扇窗牖通风透气。
通过窗牖,她恰恰能看见营中动向。
经过一整日的摸索,宋识音绝望地发现,此处将卒把守甚严,若想与衣衣从此逃出去,难度堪比登天。
正思量着,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柔莎端着饭菜,自帐外,缓步走了过来。
见到来者,郦酥衣与好友互相对视一眼,互相敛住了神思。
……
第95章095
对方果真来者不善。
将晚膳放下,柔莎温声叮嘱了几句后,便露出了狐狸尾巴。
她让郦酥衣修书一封,寄给正在玄临关的沈顷,劝他归降西蟒。
听了这话,郦酥衣先让宋识音退至一侧,而后将对方送来的饭菜全部倒了出去。
少女目光清冷决绝。
她宁可在此处饿死,也不会为了这一口饭菜,去劝沈顷归降。
她宁可死,也不愿成为沈顷的拖累,不愿成为牵制他的棋子。
毕竟她的夫君不是旁人,他是大凛的世子,是自幼跟着父亲出征,立下赫赫战功不败将军。
赶走了柔莎,郦酥衣转身走回军帐。
只一眼,她便看见好友正站在桌案之侧,神色复杂地凝望着她。
对方张了张嘴:“衣衣。”
宋识音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月色流淌入帐,于郦酥衣面上落下莹白一层,衬得少女眉目愈发美艳。见状,宋识音目光动了动,她心有不忍,偏过头去。
她与酥衣自幼相识,二人认识这般久,宋识音知晓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衣衣,你……”
宋识音眉心微蹙着,忍不住开口道,“你千万莫要想着做傻事,虽说如今我们很难逃出敌营,但也并非身在绝境。更何况沈将军正在玄临关,离此地并不甚远。待到玄临关一仗胜了,将军定会前来救你我。”
身前,宋识音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伸出手,将少女手指攥住。
也不知是否被凉风吹拂,郦酥衣手指微微泛着冷。
宋识音接着说道:“更何况,现如今你并非一人,你还有我,还有腹中孩儿。衣衣,此处有人好生伺候着你我,我们便在此处,等着玄临关捷报,好么?”
清莹夜光之下,郦酥衣垂眼,腾出另一只手,用手掌不禁怜爱地抚摸自己的小腹。
她知晓,宋识音是在担心自己。
担心她会害怕连累到沈顷,而走上黯一条不归路。
是,她如今不是一个人,她如今不单单是一个人。
她是沈顷的妻,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亦是大凛的子民。
虽如此,她更是腹中孩儿的母亲。
沈兰蘅凤眸锐利,眼底往往带着戏谑与狂傲。
但眼前这名西蟒人却大不同。
他蓝色的瞳眸微圆,皮肤黝黑,头发随意披散着,那胡须未刮,胸前有两根编制得不太仔细的细辫。对方毫不避讳地朝着她与宋识音凝望来,眼底更是蓄满了毫不遮掩的打量与算计。那一双圆眸之中,带着一种原始的野蛮。
恣肆,野蛮,又强悍。
这是郦酥衣对西蟒人的印象。
而如今站在她们面前的,则是一个很纯正的西蟒人。
左右神色面上神色毕恭毕敬,这让郦酥衣不难看出来——这名蓝瞳男人,应当是这里的首领。
不过片刻,又有人掀帘入帐。
这回走进来的,是一名十分年轻的男子。相较先前之人,他的身形稍稍瘦削了一些。郦酥衣被绑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上前。对方不知叽哩哇啦地在“蓝瞳首领”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忽然望过来。
那般锋利的眼神,看得郦酥衣心下一惊。
蓝瞳之人问道:“她便是沈顷之妻?”
年轻男子点头:“属下的眼线先前曾在大凛见过她,她确是沈顷的妻子郦氏无疑。”
那两个说话叽哩哇啦的,郦酥衣听不懂。
她却能感受得到,蓝瞳之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愈发热烈。
“沈顷之妻?”
蓝瞳首领——西蟒大皇子略一沉吟。
当日下午,郦酥衣被迫与宋识音分隔了开。
如若不到最后关头,她都会带着孩子,带着她与沈顷的孩子,坚强走下去。
她等着,玄临关传来捷报,她的将军御马,前来接她回大凛。
暖风和煦,万物春生。
……
便就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踏踏的马蹄声响。
久居大营,郦酥衣能辨识出来——这阵马蹄声,大抵是前方有军报传来。
她一颗心被猛地提起。
郦酥衣自榻上站起身,走至军帐口。即便那人离得不远,但她却听不懂来者所说的西蟒话。少女只能从对方的语气中隐隐分辨出来——那人言语欢快,面上似乎带着几分雀跃之色。
对方越雀跃,她心中愈有利刃绞过。
当天夜里,西蟒大营中举办起了庆功宴。
军帐之外,歌舞声连连,鼓点衬着热烈的拍掌声,真是好生热闹。
就连柔莎也去了那庆功宴上,未曾来帐中照拂二人。
郦酥衣将帐帘闭紧。
她刻意去忽视那些欢呼声,背对着帘帐口,背对着那些嘈乱之声,将身子蜷缩起来。
宋识音则在她身侧守着,用手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似为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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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事的,衣衣。今夜兴许是西蟒人的节日风俗,才如此设宴庆祝。沈将军智勇无双,先前曾率军打了那么多胜仗,此次定会战胜西贼,前来接我们回西疆。”
“衣衣,莫要担心,睡一觉。一觉醒来便好了。”
也许是好友的轻声细语起了效用,郦酥衣闭着眼睛,不知不觉竟昏昏睡去。
是夜,她做了一场梦。
梦见沈顷听闻她被西蟒人捉去的消息,一时心烦意乱,竟下达了不该下的军令,令大凛将士损伤无数。沈顷更是率兵自选临光仓皇而逃,久不见踪迹。
有人说,他逃去了箜崖山。
有人说,他逃往了西阕谷。
还有人说,当初那位不败战神,早就在玄临关丧了命,未等马革裹尸,已然成了一抔漠漠黄土。
郦酥衣醒来时,面上还挂着泪水。
恰在这时候,有人掀帘入帐,外间的晨光也一同照耀进来,衬得人面上愈发透着几分白。
与郦酥衣不同。
奴婢柔莎的面上却带着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喜色。
她还是如往常一样,先送来早膳羹汤,而后侧身去,欲为她去唤来军医。
终于,郦酥衣忍不住,她一颗心怦怦跳动着,扯住了柔莎的袖子。
婢女侧身,道:“沈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思量再三,她终是问道:“昨天夜里,营中为何举行庆功宴会?”
问出声时,少女语气之中,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惶惶然。
春风拂入帘帐,同样是灼灼春日,西蟒的军营却要比西疆寒冷上太多太多。闻言,婢女略一扬起下巴,她的声音虽是明媚清亮,却让人如有冷风吹面,四肢百骸都生了寒。
只因为郦酥衣听见,柔莎面色未变,径直扬声道:
“哦,昨日啊。昨日也未有旁的事,就是我军大胜,已攻占了玄临关,如今大凛那一群贼人落荒而逃,直朝通阳城逃窜而去呢!”
“轰隆”一道,如有雷声劈下。
这一回,不只是郦酥衣,就连宋识音也变得面色煞白。
“你……你说什么?”
沈顷败了,玄临关丢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
说实话,与宋识音被“关押”在西蟒军营的日子并非不快活。
相反的,生怕她这一枚“棋子”出了差池,西蟒大皇子反倒是派人好吃好喝地供着郦酥衣,每日早中晚、派遣三次医官前来为她把脉。
这般“调养”之下,郦酥衣的胎气反而愈发稳固。
其间,她与识音尝试了许多种逃出此地的办法。
无一例外,二人被西蟒人“不厌其烦”地捉了回来。
几番周折下来,二人都有些许累了。
卸下发钗,郦酥衣与好友重新坐回榻前。
也不等郦酥衣反应,柔莎雀跃地迈开了步子,朝外去为她唤来军医。
这短短几日的相处,也让柔莎看清楚大皇子对沈夫人的心意。
昨夜庆功宴上,大殿下举杯畅言。
这中原女子虽不及我西蟒女子豪迈喜人,可也是生得肤白貌美、柳腰纤细。尤其是此番擒拿回营的那两名大凛女人。
虽说其中一位已是沈顷之妻,待西蟒大军攻占通阳城、拿那沈贼头颅祭旗后,再一举侵占那沈氏遗孀。
这女人嘛,纵使再怎么生得美艳漂亮,可终究也是死了丈夫的寡妇一个。乱世飘零,无依无靠。届时只要将她腹中沈顷腹遗子处理干净了,带回西蟒随便封个侧妃,看着那样一张漂亮小脸,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听着大殿下兴奋之言,其余将士亦在席间举杯欢笑,一时之间,整个西蟒军营歌舞升平,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以至于今日把脉时,那医官竟十分不本分地抬起头,偷偷打量这位貌美的“沈氏遗孀”。
见状,宋识音心中恼怒万分,她再也按捺不住性子,抬起脚,直朝那人心口踹去。
那人眼神猥琐,看得她怒不可遏:
“看什么看!再敢乱看,当心我挖了你的狗眼!!”
被大凛女人踹了一脚,那医官自然愠怒至极。男人扶了扶帽子,灰头土脸地自地上爬起来。正准备怒骂,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声。
是大皇子。
那名蓝瞳男人。
来者不止是他。
他身后亦跟了这一批将士,身形魁梧,腰间各佩宝刀,正气势汹汹,朝这边走了过来。
见状,郦酥衣心中“咯噔”一跳,下意识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果不其然,下一刻,对方目光径直落了过来。
大皇子抬抬手,屏退左右医官,那眼神中带着算计,只瞧了郦酥衣一眼。
面上登即露出奸诈的笑容。
“沈夫人。”
郦酥衣心下微惊——他竟会说中原话。
“沈夫人,这几日在孤这西蟒大营中,不知过得可否安好?”
男人中原话说得有些许蹩脚。
“既如此,不知夫人可否愿还孤一个人情。”
她心中警惕,往后退了退。
只见他眯着一双满是算计的蓝眸,笑道:
“孤自知夫人与沈顷恩爱情深,如今沈顷退至通阳城,闭门不开。不知沈夫人可否帮孤一个小忙。”
“帮孤——劝说沈顷,打开通阳城大门。”
第96章096
什么?
郦酥衣抬起头。
春风拂起男人衣角,蓝瞳之人面上虽是带着笑,可那笑意却是分毫不及眼底。初春寒风浸冷,西蟒皇子眼神愈发寒冷凌冽,那目光宛若尖刀,一寸寸,直朝郦酥衣面上横刺而来。
他的言语,他的视线。
无一不是在逼迫郦酥衣——要她逼着沈顷大开通阳城城门。
要她去——通敌叛国!!
她紧咬牙关,往后倒退半步。
少女右手紧攥成拳,藏于袖中,瓷白清丽的小脸上,分明写着坚定与决绝。
她不可能受西蟒皇子蛊惑。
不可能去逼迫沈顷,弃通阳城于不顾,置城中百姓于水火。
西蟒大皇子的手腕,郦酥衣略有耳闻。
他阴险狡诈,心肠歹毒,视百姓生命为草芥。
她曾听闻过,西蟒皇子攻占他国城池后,草菅人命、大肆屠城之举。
身为侵略者,身为野心勃勃、毫无人性的侵略者,他根本不顾外族人死活。
郦酥衣不敢去想——
倘若真叫对方攻占了通阳城,那些通阳城的百姓,又会如何。
她对通阳城有着很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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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襄夫人、郦酥衣、大娘王氏……她在通阳城接触过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淳朴、善良,又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平民百姓。
西蟒皇子一旦夺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所面临的都只会是一个下场。
一想到这里,郦酥衣牙关咬得愈紧,浑身几近颤栗。
令人意外的是,大皇子并未逼迫她。
对方只轻飘飘睨了她一眼,男人双瞳幽蓝,眼底闪过一道锋利的、势在必得的冷光。
郦酥衣被人送回了军帐。
初春多雨,西蟒亦是如此。
此地虽说黄沙漠漠,可初春到时,仍会带来大雨瓢泼。此地的春雨与京都大不相同,京都初春的雨向来都是细润而温情的,淅淅沥沥,润物无声,轻柔地将一片片绿意唤醒。
西蟒的春雨却带了几分野蛮。
还未反应时,这场雨便瓢泼而下。倾盆的雨水将西蟒上下浇得一片灰蒙,亦将人一颗心,浇灌得万分惊悸慌张。
她坐在帐里。
宋识音与她并肩,听着帐外摇晃的风雨,温声安慰。
沈顷带兵退回通阳城。
准确的说,是沈兰蘅,无能无用的沈兰蘅,带兵退回了通阳城。
时至如今,郦酥衣仍旧不能接受——沈顷与沈兰蘅,是同一个人的事实。
他们相差那么多,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雨水扑簌,送来通阳城那边的风声。
春风愈发浸冷,生着寒,落在身前婢女清丽的面庞上。
闻言,柔莎将下巴抬得愈发高了,她眉飞色舞,洋洋得意道:
“我们大殿下占据了玄临关,如今关上的旗帜也已经换作我西蟒军旗。下一步我们便要沿着玄临关乘胜追击,一路打到通阳城去,立志歼灭大凛这一批落荒而逃的贼寇。”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不知怎的,前夜那大凛统领与我军作战时,明明还好端端的,只一瞬竟像突然换了个人般,疯疯癫癫,竟还说起胡话来了。这也是天佑我西蟒,叫我军得到了玄临关这样一块要塞宝地,取了玄临关,我们大殿下便能更好地率军东上。待到再攻占了通阳城、繁南城……届时,整个大凛便是我西蟒的囊中之物,囊中之物啊!哈哈哈……”
郦酥衣听着,西蟒皇子是如何将大凛的将士如困兽一般,围堵在那偌大的通阳城中。
这些天,她无一不在心中暗暗祈祷着。
沈顷快醒来,沈顷快醒过来。
快救救通阳城的百姓,快救一救大凛的子民。
她做了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噩梦中,是沈兰蘅毫无经验的率兵出征。他虽说啃了些军书,可对抗旁人还好,他哪里又能对抗得了老辣阴险的西蟒皇子?梦的尽头是城破,西蟒的铁骑踏破通阳城城门。城楼上扬起侵略者的旗帜,西蟒军所到之处,处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明明是初春,通阳城的每一处,却是寸草不生,一片荒芜。
郦酥衣心口钝痛,急速喘息着,自噩梦中惊醒。
宋识音同样是面色灰败。
对方却仍然紧攥着她的手,企图安慰她:“衣衣,我们要不去死吧。”
她当然想去死。
如若那人是沈顷便好了,郦酥衣不止一次地想,如若沈兰蘅当真能消失,那便好了。
那便不会有乱子,不会出意外。沈顷仍是那个沈顷,是众人心中百战百胜、无一败绩的常胜将军。
他会护着西疆,会保着通阳城的百姓,会用手中御赐宝剑,寸土不让地守好大凛的每一寸土地。
如果只有沈顷,那便好了。
思及此,郦酥衣忍不住叹息。一瞬之间,她的脑海中又无端浮现出那一张脸。
那一双凌厉美艳的凤眸,此刻正微微向上挑着,男子目光缱绻,又充斥着几近疯狂的执念。他望向郦酥衣,不过一瞬,眼底的情愫登即变作了占有。他眼眶微红着,俯下身来吻她。
那双唇滚烫,触感近乎真实。
郦酥衣去躲,去抵触。
对方抓住她的手,掐住她的腰。
他目光垂下,发丝亦垂下。用一颗固执的心,用那不小的力气,去啮咬她的唇。
男人呼吸灼烫,轻轻喷薄在少女颈项。
郦酥衣唇上生起痛意。
她想要挥开他,想要去推开他,可对方力道极大,将她禁锢得更是发紧。对方手指纠缠,仿若一根难以绕开的红线,严严实实地裹住她的手指,将她一整个身子都缠绕得难舍难分。
她被缠绕了太久太久。
久到手指发酸,呼吸亦是艰难。
若是他能消失,若是他能够消失……
这场梦境不知何时消散,郦酥衣只记得梦的尽头,是对方那道无论如何都躲避不开的视线。
沈兰蘅凤眸冷彻,眼中似带着失落,那眸光却分明与她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