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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的秘密 韫枝 48422 字 2024-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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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071

疯子。

真是疯子。

郦酥衣看着那血迹,气得浑身发抖。

她知晓沈兰蘅朽木难雕,却未想到,他竟难雕到这种程度。

郦酥衣几欲摔碗。

她有了身孕。

她竟有了足月的身孕。

那如今……如今她身下的……又是什么?!

沈兰蘅头一次感觉到呼吸发难。

只一瞬间,漫天的夜色里好似凭空出现了一只大手,扼住他的呼吸,引得他胸口处一阵钝痛。他瞪大了眼低下头,却见怀中少女虚弱。见他这般,郦酥衣竟畅快地笑了笑。

她头一次见到沈兰蘅这样。

头一次见到他这般焦虑,这般紧张。

这般心急如焚。

男人一双眼满带着探求,一颗心堪堪提到嗓子眼里。

心中的畅快竟叫郦酥衣忍住了身下的痛,她伸出手,拍了拍男人的微肿的脸颊。

“沈兰蘅,原来你也会害怕啊。”

“我原以为,你薄情寡义,没有心呢。”

风声猎猎,北风将军帐吹鼓,那声息砰砰敲打在沈兰蘅耳畔,将他一颗心亦敲动得飞快砰砰。

迎着月色,少女勾了勾唇。

她用只有对方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

“惊讶吗,慌张吗?没错,沈兰蘅,那是你的孩子。”

“在知晓怀有身孕的那一刻,我便已打定主意不生下他。我无法面对他,无法告诉他——你的父亲是个十恶不赦、令人厌恶的恶人!他作恶多端,无情无义,每每与他相触,我只觉得浑身难受、只觉得上下恶心!”

她凝望向对方逐渐发僵的面庞,轻笑。

“沈兰蘅,你以为我叫玉霜收集的那些药草,是为你消肿止血、愈合伤口的么?你错了,那些药草,都有堕胎的效用。也多亏了你,我虽日日熬上一碗堕胎药,可始终狠不下心来去割舍掉腹中的孩儿。倒是你,今日那一番污言秽语……”

思及那些话,她仍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倒是你,那样一番话,那样一席污言秽语,竟也让我免了这一碗堕胎药……”

西疆条件艰难,她身子本就孱弱,胎像不稳,那样一番话,直气得她急火攻心。

郦酥衣闭上眼,竟一下笑出了泪。

她眼角泛着红,一双眼紧盯着身前之人,清透的眼神中尽是倔强与愤恨。

“要恨要怪,尽是你逼得我至此,你迫使我行房,致使我受孕,如今小产也是由你步步紧逼。沈兰蘅,我好恨你。若我今日去了,若我今日与腹中孩儿一同去了……”

或许是因疼痛,或许是因为心灰意冷。

或许是那血液流尽。

少女的呼吸与声息一同变得羸弱不堪。

不等她说完,便听见身侧满是情绪的一声:

“郦酥衣!”

“你不准死!”

对方双手抱着她,他的手臂极用力,手臂之上,那青筋凸起得厉害。

他咬着牙,眼中情绪汹涌着,一字一字:

“我不准你死。”

他像一头愤怒又无措的小兽,紧抱着她,目光转而投向已跪了一排的军医。

见他转过头。

那群人瑟缩得更厉害。

“将军……”

沈兰蘅“唰”地一声拔出腰际长剑。

长剑泠泠,闪着渗人的寒光,登即架在那医者的脖颈上。

男人颤抖着声息:“不必保子,我只要她。”

他只要她。

只要她平安,健康,只要她一直在自己身侧,为自己包扎伤口,为自己系上那一只又一只的蝴蝶结。

老者跪在地上,见状膝盖都软了,只顾着“砰砰”磕头。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的无能,只能为夫人稍加止血……”

沉闷一声响,铁剑落地,对方吓得浑身瘫软,竟一头仰面晕了过去。

众人只见着,他们一贯镇定自若的沈将军扔了手中宝剑,寒风萧瑟,他打横抱起身前少女。

“将军,”左右之人微惊,“将军要去何处?”

外头正下着大雪,风雪萧萧,不见天日。

沈兰蘅:“滚。”

他一脚踢开拦路之人。

营中没有人能救她,那他便抱着她去找。去通阳城,去清风城,去吴夏去衡川去墨州……他带着她,一家一家、挨家挨户地找。

他能救她,他一定能救她。

军帐之外,风雪极大。

雨雪铺天盖地朝沈兰蘅袭来,他弯腰,倾身护着身前的少女,将她的身形包裹得极紧。

没有一寸飞雪落在她身上。

男人紧紧抱着她,一步一步,雪地上脚印踩得极实。

“沈兄!”

不远之处,雪地上忽然多了一道影。

是苏墨寅。

他也听闻了今日之事。

男人朝着他急急招手:

“沈兄,带嫂子上马车——”

有魏恪驭马,将马车驭得又快又稳。

临行之前,沈兰蘅趁乱将地上晕厥的老者一把捞起,将他连人带药匣一同带上了车。

车上,军医先是替郦酥衣止了血。这血虽稍稍止住了,可女子的面色仍未有所好转。

马车飞快,如离了弦的箭矢,朝通阳城奔袭而去。

见郦酥衣此番模样,苏墨寅亦是心急如焚。

他又另行驭了一匹马,先一步去通阳城捉拿郎中。

又是一道离了弦的箭。

夜色汹涌如潮,今夜整个西疆上下,皆不甚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苏墨寅终于折返。他匆匆勒马,扬声高唤:

“沈兄、沈兄!”

“为嫂子找来郎中了!”

马背上的郎中颠得快要吐出来。

虽说事态紧急,但顾着男女之防,苏墨寅没有抬手掀开车帘。

郎中缓了缓神,心中嘟囔:如若不是那公子出手阔绰,自己才不会深夜丢下一家老小,于此处来受罪……

乍一掀帘,只一眼,那郎中便看见车内面色苍白的少女,与一侧神色同样极难看的男人。

男人一袭雪氅,失神落魄,见了他如同见了救命稻草,紧抓住郎中的胳膊。

苏墨寅在外劝了好几声,沈兰蘅终于肯下马,为其腾出空地。

郦酥衣沉默了。

她原本也还算伶牙俐齿,此时此刻,竟找不到适当的词来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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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就在此时,帐外忽然响起玉霜的声音。

“夫人。”

小丫头声音清脆,在夜幕中轻缓散开。

“夫人,您歇息下了吗?”

郦酥衣应道:“何事?”

玉霜:“奴婢按着您的吩咐,找到您要的那种草药了。”

床帐微垂着,遮挡住榻上二人的身形。玉霜并未想到世子也在此处,看到那人影时,正捧着草药的手抖了一抖。

她脸颊烫红,匆匆将东西搁在帐帘旁边的小桌上。

不等郦酥衣开口,她便道:

“夫人,奴、奴婢退下了……”

“啪”地一声,玉霜将帘子急急阖上。

“抱够了吗?”

待玉霜走后,郦酥衣自榻上坐起身,用衣领遮了遮脖子上的咬痕,冷声。

“抱够了就给我滚出去!”

……

似乎怕再惹恼她。

沈兰蘅多看了她几眼,短暂的沉默过后,竟听话地离开了。

沈顷新伤未愈,郭孝业又一命呜呼。

没过多久,朝廷上头新调来了一名武官。

看到那人时,不光是郦酥衣,就连沈顷也一愣。

来者竟是那娇生惯养的苏家世子,苏墨寅。

沈顷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倒是那苏墨寅,见了沈顷,他颇为亲热地自马车上一跃而下,欢天喜地地唤他:

“沈兄!沈兄——”

他大手一伸,攀附住沈顷的肩头。

沈顷生得高大,苏墨寅要比他低一些,一袭紫袍的男人仰面望他。

“听闻你受了伤,伤势如何,严不严重?还有这手是怎么回事,这拿刀剑的手可不能伤着哩——”

沈顷平淡将他的手拨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我爹说让我趁着年轻,多去外面历练一番,锻炼锻炼,顺便磨一磨性子,”苏墨寅叽叽喳喳,活像只麻雀,“我同我爹说,儿子分毫不懂行军打仗之事,先前所看的那些军书也都只是纸上谈兵。你猜我爹怎么说?他说啊,这西疆大小事宜都有沈郎定夺,只要你沈家二郎在,西疆就出不了事,你只需要跟在沈顷后面跑跑腿、学习学习。”

苏墨寅又将手搭上去,扬眉,“我一想,这不也是嘛!有沈兄在此处罩着,弟弟我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过来了。”

正言道,他又看见走出军帐的郦酥衣,恭敬一拱手:“见过嫂子。”

当着沈顷的面,郦酥衣被他这声“嫂子”叫得脸颊烫红。

沈顷叫魏恪带着苏墨寅,先于军营里面熟悉上一圈。

待人走之后,她才走上前,低下头,将丈夫的右手牵起来。

纱布崭新,缠得很紧。

郦酥衣皱眉,问:“他又拆了?”

这些天,沈兰蘅一直犯病。

白日里,沈顷的纱布刚包扎好,到了夜间,对方又坚持不懈地将其拆开、跑到郦酥衣帐中包扎。

一来二去,这伤口总是好不了。

沈兰蘅完全不在乎沈顷能不能执剑,只在乎每夜能有理由与她相见,每晚能感受到她的在乎与心疼。

闻言,沈顷垂眼,看着自己那只右手,轻轻点了点头。

今早醒来,褥子右边仍是血。

还有一封沈兰蘅留下的“血书”。

——莫想与我,抢走酥衣。

字迹潦草,言语幼稚。

沈顷平静地垂眼,用手指蘸了血,回道:

——口口声声说爱她,却连她的名字都写不对。

他走下榻,轻车熟路地自一侧取来药瓶与纱布,将右手包扎好。

好几日的折腾,他的伤口有些发脓。

郦酥衣执意要看他的手。

沈顷也将她的右手牵紧了,声音平缓,似乎已将那人摸得透彻:“无事的。他又不是个孩子,眼下不过几日的闹腾,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毕竟这双手,不止是沈顷的手,也是他沈兰蘅的手。

眼下郦酥衣却听不大进去这话。

她揭开纱布一角,小心翼翼地察看了沈顷的伤势,决定今夜再与沈兰蘅好好谈一谈。

见她如此忧心忡忡,沈顷将纱布重新包扎好。

他捏了捏妻子的脸,道:“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的。也不妨碍我拿枪。”

伤的是虎口处,怎么能不妨碍拿枪。

郦酥衣知道他是故意在哄自己。

她低下头去,忍住情绪,双手扯了扯沈顷的纱布,在其上打了个蝴蝶结。

蝴蝶结精致漂亮,引得沈顷眉眼弯弯。他眼中含笑,又捏了捏她的脸颊。

“莫要担心,”他的声音温缓,“方才你也听见了,有我在,不会出事的。”

他会在暗中,默默抗下这一切风雨。

闻言,郦酥衣眼角愈发湿润了。

朝廷新调来了命官,军中副将集结,此时正在唤沈顷前去。

二人分别之际,男人侧了侧首,终于还是小心问道:

“他这些天,可曾……有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

郦酥衣极少数在沈顷眼底看到情绪,见状,她赶忙摇头:“没有没有。”

她说得是实话。

自从来到西疆,兴许是日夜疲倦,沈兰蘅竟乖巧了不少。

总之没有先前在沈府那般放肆。

魏恪在一边催得紧,沈顷只得披甲前去。

临别之时,他心中令自己“断子绝孙”的念头仍不减。

不知不觉,夜幕不期而至。

郦酥衣还未来得及找他,那人已带着血淋淋的右手掀开了她的帐帘。

少女一如既往的冷漠。

她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替他清理伤口,见她如此乖顺,沈兰蘅心中愈发欢喜。他浑然不顾虎口处的痛意,一双眼亮晶晶的。他微垂着头,凤眸轻挑着,眼底是夜色遮挡不住的眷恋与欢喜。

少女身上的馨香迎风拂来。

似是一种花香,却不似花香那般腻人。

清清淡淡,若即若离,令人有几分着迷。

沈兰蘅看见桌边的草药,还有那一碗正冒着热气的汤药。

他心中暗想,这定是酥衣为了让自己快些恢复而准备的药材。

如此思量着,男人眼中笑意愈甚,他忍不住低下头,飞快亲了身前女子一口。

郦酥衣右手顿住。

下一刻,她用袖子无情地擦了擦脸颊。

这一回,不必他说,纱布尾端被人扯得系了个十分丑陋的蝴蝶结。

沈兰蘅根本不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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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呵呵地瞧着虎口盯了许久,便要过来抱她。

“酥衣,”他道,“我想你了。”

“你今日好香好软,还好乖。”

男人自顾自说着。

“你在沈顷面前,你也这么乖吗?”

他的手控制不住,已落在她细软的腰间。

郦酥衣推开他的手,微微颦眉。

“你莫动我。”

“为何。”

他竟凑上来。

“你替他包扎伤口,也替我包扎伤口;你为他系蝴蝶结,也为我系蝴蝶结。轮到那事时为何偏偏他可以,而我不能。”

“郦酥衣,我们三个人也可以一起……”

他未说完,清脆的一声响。

左脸挨了一巴掌。

抬起头,少女坐在夜色里,右手未收,面上带着愠怒之意。

“你混账!”

她本想好好与沈兰蘅言语,却未想到,还不等自己开口,已被此人气得发抖。

他左脸多了一道鲜明的手指印。

“我就是混账,郦酥衣,我这个混账就是想与你一起。”

男人低下头,言语:“这些天,我将自己好好劝过了。我与沈顷既用的是同一具身子,那便也可以看作是同一个人。我不介意与他共享你,郦酥衣,或许我们三个真的可以好好在一起……”

又是清脆的一声“啪”。

郦酥衣圆目,声音颤抖:“沈兰蘅,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她太阳穴突突跳着,小腹忽然发疼。

她浑身颤抖,血液在这一瞬间凝住,又疯狂流窜在四肢百骸间。

隐约之中,郦酥衣似乎感觉小腹之处,有什么东西在生生往下坠。

她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咬着牙:“你在羞辱我。”

“我没有羞辱你,”沈兰蘅道,言语诚恳,“我是真的说服了自己,如若你愿意,我亦可以写信去说服沈顷。”

“从此我是他,他是我。你,我,还有他沈顷,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敌我,共享你的爱意。”

说着说着,他终于发觉身前之人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

男人皱眉,攥住了她发抖的胳膊,语气在这一瞬间变得万分紧张,“郦酥衣?”

她亦紧蹙着眉心,面颊发白,双唇更是在这顷刻失了血色。

沈兰蘅低下头,大惊失色。

“你怎么了?你抖得好厉害,你的手好冷。郦酥衣?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月光流淌进来,少女身下被褥上,尽是一片殷红刺目的鲜血!

男人一颗心咚咚跳着,情绪在这一刻濒临极点。

他被身前情景吓得面色煞白。

“你流了好多的血……魏恪,长襄夫人!去唤军医!你不要吓唬我……郦酥衣!”

第72章072

夜潮汹涌,北风呼啸。

遮掩不住他慌张的声息。

军医惊惶入帐,不过顷刻之间,又在床前跪了一排。

为首的资质最长,也在还有他敢开口与沈顷说话。

老者俯首,声音之中是遮掩不住的心惊胆战:

“将……将军……”

月光寒凉,地上铺了一片。

“将军,恕属下无能。下官们常年在军中行医,诊治的都是男子治病,从未、从未接手过女子生孕之事……”

月色笼罩于榻前男子眉心。

听见那二字时,沈兰蘅明显一愣。

生孕?

什么生孕?

他愣愣地低下头,却见身前军医们个个吓得面如土灰。为首的更是找不着魂儿,那面色陈恳,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回将军,夫人已有了……将近一个月的身孕。”

闻言,“唰”地一下,身前男人的面色登即变得一片煞白。

鹅毛飘雪,好似落在他发白的面容上,覆上他不可置信的眉梢。

“你说什么?”

月光依稀映照入帘帐,军帐里,男人披散着头发坐于榻上,或许因失血过多,那张脸竟有些苍白。

披散的乌发显得他脸颊愈发小。

沈兰蘅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她。

郦酥衣胸膛起伏不平,口齿呼出热气。

鲜血依旧流淌,如若不及时处理,那双手可能会废掉。

那是沈顷的右手,是一个将军执刀剑、保家卫国的手。

深吸一口气,郦酥衣平静下来,敛了敛神色上前去为他包扎。

她在心里默默告慰自己:不能同他计较,不能同他置气,他就是这般蛮横不讲理……

与一个疯子是讲不成道理的。

沈兰蘅低垂着头,眼睫耷拉。

他的眸光与灯火一同映落,坠于少女那双瓷白纤细的柔荑上,瞧着她忙碌的双手,男人眼底莫名染了些笑意。他神色满足,贪婪地吮吸着少女身上的馨香,无比享受与她独处的时光。

特别是,她眼中有忧虑、有紧张时。

沈兰蘅自我催眠——如今郦酥衣就是在关心他,才不干沈顷的事。

她动作干脆利落,不过须臾便将伤口处理好。

撒手时,郦酥衣眉目淡淡,瞧着身前之人欲言又止的神色,冷声问道:

“还有事么?”

沈兰蘅:“我想要蝴蝶结。”

“……”

想要与万恩山那一夜,同样的一只蝴蝶结。

郦酥衣咬咬牙,将纱布尾端扯了扯,重新为他系好了一只蝴蝶结。

漫不经心系的,形状非常潦草。

男人却浑不在意,他眉眼弯弯,眼底笑意愈发明快。

郦酥衣不想再伺候他。

系好蝴蝶结,她不再看那榻上之人一眼,转身便朝帐外走去。

沈顷的军帐离她的军帐并不远。

她步子迈得快,脚下匆匆,回到帐中时,心口处愠意仍未消散。

好像每次见到沈兰蘅,她总是不可避免地生气。

郦酥衣心中默默想,没关系的,待到明日,等太阳出来便好了。

她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帐口,昏昏欲睡。

就在全身心将要陷入混沌的前一瞬,她忽尔听见一道脚步声,有人掀开帘帐,缓步走了进来。

不用回头,只嗅着那道兰花香,郦酥衣便知晓来者是谁。

对方步子很轻,抬手掀开轻如蝉翼的床幔。

身后的床榻微微一陷,郦酥衣知晓,是那人侧身躺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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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沈兰蘅的双手即将环住她腰身之时,她抗拒地伸手,将其推开。

身后之人一怔,旋即有些自责:“可是我吵醒你了?我……我只想与你一起。”

郦酥衣侧着身,背对着他。

男人声音微低,落在她耳畔,挠得她耳垂又热又痒。

“我想抱着你睡。”

“我不乱动、不做旁的事,就想单纯地抱着你睡,”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乞求,“郦酥衣,不要推开我,好不好?”

那只绑着蝴蝶结的右手已覆至她腰窝。

月色清莹,透过厚实的帘帐。床幔轻如蝉翼,随着光影轻轻晃动着。

怀中是软玉温香。

沈兰蘅禁不住,轻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后背登即有热流窜过,郦酥衣挺直了背,方欲呵斥出声,那人却愈发变本加厉,竟还伸了伸舌头。

舌尖温热,轻舔着她小巧玲珑的耳垂。

郦酥衣挣扎:“你……你松开!”

她的声音里带着薄怒,落于沈兰蘅耳中,竟愈发显得她娇憨可爱。

他的呼吸喷薄着,温热的气流盘旋在少女耳畔。

她每一寸呼吸,甚至每一寸肌肤都是甜的。

如同掺了蜜,令人魂牵梦萦,肝肠寸断。

他浅浅吐息:“郦酥衣,我忍不住。”

“我好想……亲你。”

亲吻她身上的每一处。

沈兰蘅从后将她抱紧了。

“酥衣,”他道,竟有几分撒娇,“你可以亲亲我吗。”

正说着,男人竟又将身子贴近了些。

二人都只穿着薄薄一层里衣,这样一来,郦酥衣的后背紧贴着对方坚实的胸膛。那高低起伏的胸膛令她有些不适,几乎是下意识地,少女朝前躲了躲。

她声音泛冷,道:“你说了,只抱着我睡觉。”

后颈上微微一热,男人低下头,竟轻咬住她的脖颈。

生怕咬疼她,沈兰蘅并未用力,他的牙齿轻轻磨损着她的后颈,于她娇嫩的雪肤上留下一个牙印儿。

那是独属于他的印记。

沈兰蘅心想。

此时此刻,她便是属于自己的。

任何人都抢不走,任何人都莫想要抢走。

见状,郦酥衣忍不住了:“沈兰蘅,你是狗吗?”

“我是,”对方将唇贴在她的脖颈上,微哑着声息,“郦酥衣,只要你想,我就是你的犬畜。”

郦酥衣踹了他一脚,低声骂:

“家犬?哪有狗还咬主子的!”

主子?

沈兰蘅的眼睛竟亮了亮,他抿了抿唇,声音里抑制不住的兴奋:

“酥衣是要做我的主人吗?”

一炷香后,那郎中走下马车。

“她如何了?”

沈兰蘅急切迎上去。

霜雪在他衣肩处落了厚厚一层,男人根本顾不得,一双眼紧盯着身前之人。

月色昏昏,他眼中隐约有血丝。

郎中如实道:“夫人胎像不稳,加之心绪不平,一时动了胎气。但公子莫慌,先前来时夫人已止住了血,待小人再带夫人前去开几副药、平日里加以调养,便可保母子平安。”

一句“母子平安”,让众人心中大石骤然放下。

沈兰蘅站在原地失神,半晌,喃喃道:“母、母子平安……”

惊魂未定,这一句喜报来得太过于突然。

回想起帐中,女子身下的鲜血,与那满是愤恨的一双眼,他心中钝痛仍未止歇。

良久,他才道:“多、多谢郎中。”

这是他此生说过的第一句谢。

此处离通阳城不甚远,沈兰蘅与苏墨寅皆有令牌,一见是朝廷命官,守城之人赶忙大开城门。

这一路通行顺畅无阻,几人来到那郎中家中。

沈兰蘅抱着正昏睡的郦酥衣,珍重地将其平放置榻上。

郎中前来,又未其扎针、把脉。

须臾,郎中家的小女儿跌跌撞撞、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家中头一回来了这么多人,小姑娘眸光怯怯,将药碗放在床边后便直朝自家阿爹身后躲。

见状,郎中讪笑:“这是小女郦酥衣,怕生,各位公子勿怪。”

一副药下去,榻上少女面色终于和缓些许。

床榻边,后背一直绷直之人的神色也终于和缓少许。

劫后余生,苏墨寅转头望向“沈顷”,右手轻拍着他的肩:

“沈兄,我带着魏恪于周遭客栈先住下。”

此时此刻,此地留他一人便好。

沈兰蘅挺直着后背,应了句:“嗯。”

众人散去,一时间,狭窄的小屋中只剩下四人。

他,郦酥衣,正把脉的郎中,与一侧默默擦着桌子的小姑娘郦酥衣。

他立在原地,默不作声。

须臾,听见郎中一声:“公子,您家夫人的身子……似是不大好。”

他点头:“嗯。”

“不光是身体羸弱,这心绪之间,似乎也有烦郁之气。”

沈兰蘅后背愈僵:“嗯。”

“这可糟了,贵夫人身子本就羸弱,这心中气若再不通顺了,怕是待到日后临盆时……”

郎中话语止住得恰到好处。

点到即止,纵使沈兰蘅再愚笨,也知晓对方在提醒着什么。

他僵硬点头,道了句:“多谢。”

吱呀一声门响,将药汤放至桌上后,郎中便带着郦酥衣离开了。

房门关掩时,他听见门外的飞雪之声。

簌簌然然,不曾止歇。

他双手冻得通红。

月色映照入户,落在身前少女冷白的面容上。瞧着那样一张脸,男人“扑通”一声,竟于床边跪下。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牵过少女柔荑,将其放至面颊边。

“酥衣,”他的眼中尽是珍重,一字一字,宛若发誓,“你醒醒,你快些醒来。”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你快些醒醒,好不好?”

第73章073

晨光乍现,天地一片净白。

沈顷是在完全陌生的床榻边醒来的。

睁开眼时,他正跪在榻边,双膝被冷冰冰的地面冻得僵硬,稍一挪动,便是酸软生疼。

他一双腿跪得麻木。

而身前,那一方小榻之上,自己的妻子正平躺在那里,面容安和,呼吸均匀而绵长。

不光是膝盖疼、双腿疼,男人的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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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穴轻轻跳动着,他还觉得有几分头疼。

昨夜发生了何事?

此地明显不是军营中,这是哪儿,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清醒过来,沈顷第一反应是,沈兰蘅昨夜又生了什么事端。

他低下头,虎口处的纱布终于有一日未被拆开,那蝴蝶结尾端正勾着丝,原本雪白的纱布此时亦正泛着黄。

他甫一挪动僵硬的手臂,便听到一阵脚步声。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昨夜一场大雪,今日辰时的阳光甚是温暖和煦,金灿灿一层,温柔地倾洒进来,落至人后背上。

来者是一名胡须有些发白的中年男人,他后背微微佝偻着,端了碗汤药走进来。

药汤热气腾腾,正冒着热气,徐徐上升。

热气之后,中年男人慈眉善目,面容看上去很是和善。

见他身形跪着,对方心中微惊。

“公子怎么跪在地上。”

对方放下汤药,赶忙来扶起他的身形。

“地上凉,公子快些起来。”

昨天夜里,苏墨寅为了搬救兵,匆匆给了他一袋银子。他打开后,登时便看直了眼。

他从未一下见过这般多的银子。

对方随便一出手,便给了他们一整家、将近于一年的开销。

北风萧萧,郎中捧着钱袋子,双手颤抖。

这一袋银子让他感恩戴德,他能看出来——如今屋里头的这一双男女便是这些人的主子,于是他更将郦酥衣与沈顷当作贵人供起来,不敢有分毫的马虎。

郎中道:“公子快坐在这里。”

对方置来了一张木椅。

“今日一起来,我便谴郦酥衣为贵夫人熬了这碗汤药。”

郎中话语缓缓,眉目之间带着恭维的笑,“贵夫人体虚,胎像又不甚稳固。平日里需多加注意,更要用汤药调养。”

他自顾自地说着,分毫没有注意到身前之人僵硬的面色。

“想当初,郦酥衣她娘就是生她时落下了病根,这女人的身子就是不比男人,可得好好调养哩。我便为郦酥衣她娘熬药,日日熬、夜夜熬,终于,将这副身子调养得愈发康健,如今也与常人无异了。”

“贵人如今遇上了我,也虽是遇对人了……”

沈顷面色怔怔,缓了良久,才反应过来。

“衣衣怀有身孕?”

“是啊,”长襄夫人点头,“贵人是忘了么?昨夜便是在这里,小的为贵夫人把脉诊治。贵夫人确实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一个月的身孕。

这几个字迎面劈来,让沈顷一阵恍惚。

他怔怔地低下头,望向床榻上平躺着的少女。

微风翕动,吹得他眼睫颤抖。

长襄夫人道:“昨夜为贵夫人把脉时,单看那脉象,不难察觉出夫人心绪烦忧、心中多有闷堵。昨夜险些夫人小产之事,祸因也大多在此。这女人怀了身子,心情本就烦躁易怒、波折不平,素日里公子定要多多照顾着夫人的情绪,以免再生祸端。”

他这一席话,其中含义颇多。

沈顷垂眼,陈恳地点头道:“多谢郎中了。”

萧家贫苦,盆中炭火本就不多,如今那暖盆里的炭尽数熄了,冷风袭来,让人身上一阵凉飕飕的。男人先是仔细地将盆中的炭块添满,继而朝着椅子那边挤出一个恭维的笑,随后才拍了拍手,将房门带上、走出去了。

暖炭是今日刚从集市上买的。

萧家从未用过这般好的炭,不过顷刻间,偌大的房中已被烧得暖意融融。

男人抿了抿唇,垂眼端过桌上热汤。

黑黢黢的汤药,看上去苦涩万分。似乎考虑到这一点,对方还悉心地在一侧方了两块方糖。

沈顷将方糖放进去,搅拌。

就在他重新坐回床边的那一瞬,床榻上原本昏睡的少女,眉心忽然动了动。

晨光落于郦酥衣面容上。

她睫羽轻颤,抬眸时,眼底潋滟一道柔柔的水光。

兰香,草药香,还有清晨独有的清新香气,就此拂面。

见她睁眼,沈顷心中微喜。

他先前倾了倾身,语气温缓,下意识道:

“衣衣,你醒来了。”

甫一出声,沈顷又想起适才长襄夫人的那些话来。

怀有足月的身孕,忧虑过重,身心烦闷……

而他,只与衣衣行过一次床笫之事。

那次春药所致,春水漫床,身前少女细细吻着他,做了他的解药。

细细算来,自那日到今日……

沈顷执着药勺的手微微僵住。

换言之。

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另一个人的。

思及此,他只觉胸口隐隐有憋闷之气,一颗心微堵着,似乎有什么情绪梗在嗓子眼里。

然,那情绪只生起了须臾,不过转眼间,又被沈顷很好地掩藏了下去。

盛了汤药的药勺置在唇边,略一吸气,迎面便是苦涩的草药香。

郦酥衣自榻上撑起身子,经了昨天一晚上的折腾,少女面色煞白,本就娇弱的身子此时更是虚弱的紧。

看着身前的药碗,她摇摇头,一双眼中写满了疑惑。

似是在问他:这是何处?

“在通阳城,”沈顷答,继而补充,“一位郎中家中。”

是沈兰蘅,带她出了西疆,来到此处。

她下意识地朝自己小腹望去。

如此微小的一个眼神,落入沈顷眼中,又被他无限放大。

男人将勺子搅了搅,语气很淡,几乎听不出多少情绪。

“适才郎中进来过了,探了探你的脉象,衣衣的身子如今没有什么大碍,但平日还需得好生注意调养。”

言至此处,沈顷稍稍顿了一下。微风拂过翕动的眼帘,他轻声,继续道:

“孩子,也还在。”

郦酥衣心中一惊。

暖风醺醺,二人如此四目相对。

郦酥衣本就生得瘦,再加之冬日身上衣衫厚实,一月有余的身孕,仍叫她从外看上去小腹平平。

而听对方说这话时,他虽声音平淡,但郦酥衣能听出来,男人平稳语气之下,所蕴藏的情绪。

她未言语,沈顷也没有多问。

他一句话都未多说,迎上前,将药勺伸过来。

“乖。”

男人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缓声,“这药有安胎安神之效,对你与孩子都好。”

他的话语似是有什么魔力,郦酥衣瞧着他,竟张了张嘴。

药汤里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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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方糖,却仍是苦涩。

她抿了抿唇,热汤入喉,直淌入一颗肺腑。

沈顷坐在床边,伸出手,垂眼瞧着她。

看着少女乖巧配合,将那碗汤药一口一口喝完。

一碗药见了底。

她面色仍未缓和,整个人后背靠在床栏上。

沈顷伸出手,在她身后垫了个松软的枕头。

郦酥衣整个人靠上去。

但此时此刻,她更想靠在对方怀里。

沈顷怀中总带着兰香,嗅着那香气,让人觉得分外安心。

她直视着沈顷。

“郎君。”

“嗯。”

她覆在被褥下的右手已不自觉地挪动至小腹处。

“郎君,你想留下这个孩子么?”

未想到她会这般问,男人的目光闪了一闪。

微风穿过他雪色的袖摆,沈顷微抬下颌,眼神之中似乎有错愕。

留下这个孩子?

严格来说,这个孩子并不是他的,而是那邪祟、那孽障的。

可换言之,自己与那人用的是同一张脸、同一具身体。

二人阴阳共合、行床笫之事时,用的更是同一具身子。

这个孩子不止是她的,更是他们的。

一想到“阴阳共合”,沈顷心中一阵苦涩。

他抬手,捻了捻妻子鬓角的一缕碎发,将其别至耳后。

日影愈浓,自窗牖间泄入,叫人视线一寸寸,愈发明朗。

郦酥衣的手指被人轻轻捏了捏,转眼间,她听见自己的夫君陈恳道:

“衣衣在说什么,为什么不留下这个孩子?衣衣是在担心我心存芥蒂、或是因此生气动怒么?”

男人的手指辗转到了她的脸上。

对方捏了捏她的脸颊,目光落下时,变得愈加柔缓。

“衣衣不必担心我,那是你的骨血,更是一条无辜而鲜活的生命。”

他的声音在郦酥衣耳畔慢慢划过。

“如若你因我而舍弃他,我会愈发自责。”

他说的是实话。

沈顷亦能看出来,对于腹中孩儿,妻子眼中同样写着不舍。

郦酥衣回想起前夜。

不光是前夜,还有先前每一个无比纠结的夜晚。

自从命玉霜搜集了那些草药后,郦酥衣便在心中一遍遍幻想着,自己心狠一些、再心狠一些。

心狠地将堕胎药一饮而尽,永绝后患。

她一面舍不得腹中的小生命,另一面,又憎恶着他的父亲。

他那顽劣、自私、不学无术、做事冲动且极不负责任的父亲。

一想到要生下来他的孩子,郦酥衣便感到一阵绝望。

好在沈顷并未苛责她,更未干预她应该做什么。

那一袭雪衣落拓,来来回回,皆是对她的悉心照料。

长襄夫人留下了一副方子。

沈顷聪慧,对药学也涉猎一二。

他对照着方子,仔细地抓着药。便就在温药之时,忽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自从经了水牢那一夜,沈兰蘅竟会在白日提前“醒”来。

譬如此时此刻。

男人揉了揉太阳穴,再睁眼时,身前已是那一碗熬到滚烫的热汤。

沈兰蘅心下微惊,赶忙将药倒回碗中。

推门而入时,他深吸了一口气。

日影倾泻,照在榻上女子面容之上。

她面色依旧难看得紧,凝望而去,面上看不见多少生气。

嗅见兰香,少女侧首。

“郎君。”

沈兰蘅轻“嗯”了声,端着药碗,走上前去。

他将药碗端得极稳。

走至床榻边,对上那一双温柔的杏花眸。

她的嘴唇很白,白得叫人心疼。

“郎君,好苦。”

只咬了一下勺子,少女登即蹙眉。

“比早晨的苦。”

“我……忘记加上方糖了,”男人回过神,匆匆起身,“这便去加。”

片刻后,沈兰蘅小心翼翼,端着药碗再度走进屋。

推门进屋时,明白的日光在他身后落了一地。他脚上踩了些雪,缓步走进来。

他看着,身前少女垂下眼。

这一回,他生生多加了好几块方糖,汤药下肚,比早晨的要甜腻上许多。但郦酥衣本就嗜甜,有方糖为伴,这碗药很快便下了肚。

不知是不是错觉。

喝了这一碗药,他觉得郦酥衣的唇色依稀红润了些。

不等他将药碗放下,身前忽然传来一声。

“郎君,手上的纱布拆了吗?”

少女声音清脆,沈兰蘅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

她说的是:郎君,昨夜沈兰蘅可有犯病,将你手上纱布拆了?

沈兰蘅低下头,闷声:“他未拆。”

郦酥衣莞尔。

她抬了抬手,示意他将胳膊递过来。

男人一双手生得很漂亮,骨肉匀称,骨节分明,每根手指都长得十分修长干净。

她靠着枕头,将自己与对方那一双手比了比,继而又用细软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沈顷”的手掌。

虎口处被纱布覆着,依稀有老茧露出来。她用指腹摸了摸,有些厚实。

这是一个将军的手。

是一个将军用来执刀剑、保家卫国的手。

如此心想着,郦酥衣心中觉得万分荣耀。

她心中热血沸腾,扬首道:

“先前便听闻郎君剑术无双,却一直未曾有幸一见。如今天色正好,郎君可否为妾身舞上一剑,让妾身也长长见识?”

他的手虽受伤了,受伤的且是右手。

但郦酥衣也曾听外人说起过——沈顷的左手,亦可御剑。

沈兰蘅心中微凛,低下头。

只见少女面容瓷白,那一双眼亮晶晶的,期待而又崇拜地凝望向他。

他从未见过郦酥衣这样的眼神。

自然也无法去拒绝,这样的眼神。

短暂的犹豫片刻,男人站起身,叩了叩腰际的长剑,点头同她道:

“好。”

第74章074

长剑出鞘。

因是右手受伤,身前男子以左手执剑,即便所用反手,他仍将剑柄握得极稳。

这一处屋子不大,房内陈设简陋。郦酥衣坐在榻上,看着对方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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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中央的小桌推至角落。

还有木椅与炭盆。

房间中央登即空出来一片空地。

空地虽略微狭小,但已足够他施展。

沈兰蘅手指收拢,紧握剑柄。

这柄长剑常年跟随沈顷,乃当今圣上御赐,宝剑锋利,寒气咄咄逼人。

只看那长剑一眼,郦酥衣下意识抱紧了身前的被褥。

沈兰蘅运势,起剑。

说也奇怪,他平日里看不进去那些个诗文兵书,却“继承”了沈顷的武艺。

虽说他的剑术并无沈顷半分精湛,但用来糊弄糊弄郦酥衣,也是绰绰有余的。

长剑挥舞,带起瑟瑟剑风。男人衣袍胜雪,衣袂翻飞之际,已然是剑气如虹。

潇洒,飒气,行云流水,英姿勃发。

郦酥衣端坐于榻上,后背稍稍挺直,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怔。

听着剑风,瞧着那气势如虹的剑花,少女一双杏眸微微瞪圆,瓷白清艳的面容上尽是惊艳。

不等她崇拜出声。

房门突然“嘎吱”一响。

沈兰蘅的剑势未来得及收,剑锋一凛,径直对上身前之人。

来者佝偻着身子,脖颈上的凉意令其面色一骇,双腿登即酸软了下来。

是长襄夫人。

他被那剑气吓得面如土灰,声音之中皆是颤栗。

“公……公子……”

沈兰蘅剑柄一顿,收剑。

对方颤着声儿,道:“将、将要用午膳了,小的与贱内为贵人们做了一桌子的菜,剩下几位贵人正在院子里等着,候着公子与贵夫人前去呢……”

他像是被吓得不清,低垂着头,对身前之人又敬又畏。

沈兰蘅颔首,应了声:“我知道了。”

待他们前去时,院子里围坐满了人。

准确地说,是站满了人。

魏恪与那军医不敢上桌,饭桌前,只有苏墨寅一人坐着。本就不大的圆桌上此时摆满了饭菜,郦酥衣搀着“沈顷”的胳膊,遥遥望去。

鱼肉鸡汤,满满一桌。

长襄夫人带着妻儿,在一侧笑得憨厚。

那笑意淳朴,于眼底化开时,又带了几分恭维与促狭。见着郦酥衣目光落去,长襄夫人紧张地挠了挠后脑勺,生怕招待不周。

郦酥衣知道,眼前这一桌看似普通的饭菜,很可能是他们这一整家人所见过的最丰盛的佳肴。

她招了招手,唤周围人也上座。

魏恪顿首:“属下吃过了。”

军医也摇摇头:“小的也吃过了。”

郦酥衣目光转向一侧,这萧氏一家老小。

见状,长襄夫人赶忙拉着妻儿,连连摆手:“我们、我们也吃过了,夫人吃,夫人您与公子好好享用……”

他话音还未落,郦酥衣已站起身,牵起正站在人群之尾的、那名小姑娘的手。

长襄夫人忙不迭跺脚:“郦酥衣!”

“无妨,”郦酥衣牵着她,于自己身侧坐下,“这么一大桌子菜,总归是吃不完的。既是吃不完,那也不能浪费了去,对不对?”

小姑娘生得白净,像个瓷娃娃似的,那一双眼更是生得乌黑而清澈,看得郦酥衣凭空生出了许多欢喜。或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让她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多了几分怜惜。少女拍了拍身前的空位,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郦酥衣紧咬着下唇,怯生生地瞧着郦酥衣。

“想吃什么?”

郦酥衣问。

郦酥衣答:“青……青菜。”

“不想吃肉吗?”

她蹙起眉心,这厢话音刚落,便见身前小姑娘慌忙摇头。

“不吃肉,郦酥衣不吃肉。肉要给哥哥和弟弟吃,郦酥衣……郦酥衣不喜欢吃肉。”

郭郎中家中有四个孩子,郦酥衣排行第三,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小姑娘的话虽是这般说着,可那一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肉菜。

这么大的孩子,哪有不爱吃肉的。

即便苏墨寅先前给过赏钱,可这一家子贫苦惯了,平日里省吃俭用,今日好不容易做顿好吃的,大鱼大肉也不敢挑太多。

这一只老母鸡,一条腿在郦酥衣碗里,另一条腿,则是在沈兰蘅碗里。

那小丫头眼巴巴的眼神,看得郦酥衣心头一软。她低下头,瞧着郦酥衣骨瘦嶙峋的身体,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碗中鸡腿夹到对方碗里。

小姑娘筷子一滞,她的碗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肉,更从未出现过这么大块的肉。

呆愣片刻,她反应过来,赶忙摇头道:“郦酥衣不吃,郦酥衣不爱吃……”

前有阿爹后有阿娘。

上头有哥哥,下头有小弟。

郦酥衣根本不敢吃。

她动了动筷子,想要把那块流着油水的大鸡腿重新夹回郦酥衣碗里。

“姐姐吃……”

郦酥衣叩住了她的筷子。

便就在此时,于郦酥衣看不见的地方,她身侧的沈兰蘅抬眸,冷飕飕地瞟了那小姑娘一眼。

除了与郦酥衣对视,其余任何时候,沈兰蘅的眸光都是不加掩饰冰冷。

譬如此时。

郦酥衣人虽不大,却是个聪慧玲珑的。她能感觉出来,当面前这个漂亮姐姐将鸡腿夹进她碗中时,姐姐身边那个漂亮哥哥明显不大高兴。

郦酥衣没有吃过鸡腿。

却听人说起过,鸡腿是整只鸡上下最好吃、最美味的地方了。

她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大鸡腿,漂亮哥哥的一双眼也直勾勾地盯着她。

后者一张小脸儿冷白,神色恹恹,凝望向郦酥衣的眼神之中,隐约带着几分不虞。

郦酥衣胆小,被他的眼神吓到,不禁缩了缩脖子。

片刻之后,男人低下头。

他面无表情地夹起自己碗中的鸡腿,放到郦酥衣碗里。

少女转过头,婉婉唤了声:“郎君。”

沈兰蘅神色未改,言语却温和许多:“你还要吃什么,要不要喝鸡汤,我去替你盛一碗。”

一行人正吃着饭,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

抬眸间,院门已被人从外敲开。

为首的竟是小六子。

他带着一行人,竟从西疆一路找了过来。

一看见沈兰蘅,少年登即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他垂首,态度万分恭从,于男人身前拜了一拜。

“将军。”

少年人声音里带着独有的青涩稚嫩。

昨夜那一场胆战心惊,长襄夫人来不及跟着沈兰蘅去往通阳城,思来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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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担心主子在这边出了事,于是便赶忙找了过来。他不懂军中规矩,更不知晓该如何同沈兰蘅行礼,少年双膝跪着,整个人匍匐在男人脚边,恭顺得不成样子。

沈兰蘅摸了摸小六的头,示意他起身。

见自家主子如此待小六子,魏恪立在一侧轻哼了声,眼底依稀有酸意。

他才不嫉妒他才不羡慕呢,主子定是看他的年纪小,才摸他的头。

跟逗弄小哈巴狗似的,哼,他才不需要呢。

自己跟了二爷这么久,无论是在西疆,或是在京都,自己早已经成了二爷不可或缺的臂膀。自己才是二爷身边最得力的干将。

魏恪如此想着,一双眼朝桌边雪衣之人望去。

仍旧是那一袭雪白的氅,但却让魏恪觉得——身前之人较先前,似乎变了些。

究竟是哪里变了?

魏恪也说不清楚。

长襄夫人家中狭小简陋,用罢膳,有人提议在通阳城中转上一圈,顺便体察体察民情。

闻言,沈兰蘅望向身侧少女。

这一日的调养,让郦酥衣面上神色和缓了些。自从来了西疆,她明显感觉自己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不再似先前那般娇气。

西疆之行,无论于身于心,对她而言都是一种磨练。

少女缓声:“郎君不必忧心我,在宅院之中心绪烦闷,妾身陪您上街走走,散散心也透透气儿。”

她既如此说,沈兰蘅只好点头,应了声:“好。”

这一行人便如此上了街。

她不愿乘马车,马背上又甚是颠簸,男人索性也不驭马了,陪着她徒步而行。

这一出院门,朝邻里间走去。入目之景,让在场之人心中皆是一骇然。

通阳城紧挨着西疆,西疆战火迭起,第一个受到牵连的便是通阳城。

他们知晓通阳城百姓过得苦,却未想过,这里的百姓居然过得这般疾苦。

这一行人来时是夜里。

夜间雪大,城中景象看得不甚明晰。

如今大雪落尽,夜雾散去。

和煦的日影之下,笼罩的皆是一片萧瑟疮痍。

郦酥衣从未看过如此凄惨的景象。

饱受战乱,城中枯草丛生,入目之处,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土地。

明明是寒冬腊月,街上却多的是衣衫褴褛、衣不蔽体之人。那些流民衣衫单薄,浑身上下更是不见一块好的皮肉。远远望去,郦酥衣只觉得道路两侧之人如一具具起身而立的尸体。

面黄肌瘦,两眼凹陷。身形瑟瑟,几乎裸立于这寒风之中。

好像被抽去了魂魄。

断腿的老人、啼哭不止的婴孩。

面色蜡黄、发如枯槁的中年男女。

从前,郦酥衣原以为,沈兰蘅是那典书之中的孤魂野鬼。

如今看来,眼前这些百姓,这些面黄肌瘦的百姓,才像是那些野鬼、那些孤魂。

整个通阳城,就是他们的坟。

第75章075

看见眼前之景,不光是郦酥衣,随行之人皆一阵沉默。

天下战乱兴亡,第一个受苦的是百姓。

郦酥衣自幼在宅院中养大,一直与母亲关在别院,何曾见过这般惨烈的景象?

一侧的魏恪走上前,缓声道:“二爷,夫人,此处乃是通阳城的贫民窟,城中流民,大多汇集于此地。”

循声,沈兰蘅亦放眼望去。

相较于郦酥衣,他神色平缓,面上并无多少动容。但心想着此时自己要装作是沈顷,沈兰蘅便将眉头蹙起,同身后问道:

“如今这通阳城,是何人在管辖?”

魏恪答:“知府薛松。”

薛松。

他假模假样地将此人名字念了一遍,“他人如今在何处?”

“应是在府中。”魏恪道,“二爷,可否要唤此人来见您?”

“不必了。”

男人目光微垂,佯作无意地瞧了身前少女一眼。他心中掂量着,此时这具身子的主人如若是沈顷,那他又该怎么做。

他要怎样做,才能不叫郦酥衣起疑,才能讨她欢心、让她高兴。

通阳城毗邻西疆,北风一吹,登即便有烟尘四起,将人两眼吹迷。

郦酥衣正欲抬手遮挡风沙,已有一只手将她面前紧护住。那是一截雪白的袖,正带着些许兰花香。那衣袂柔软,此刻正轻轻抚于她面上。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那片衣袖攥住,转过头。

少女一双杏眸乌黑明亮。

“郎君是要亲自去拜谒薛府吗?”

沈兰蘅顿了顿,反应过来:“啊……是,是要去薛家府邸上看看。”

郦酥衣将他的手指攥紧,婉声:“我与郎君一同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牵起他的手。

少女手指柔软纤细,干净得像一根根无暇的宝玉,却又不似宝玉那般透着凉。沈兰蘅垂眼,瞧见自己与她十指纠缠着,恍若一道清风缠扯着另一道清风。

无人看见的地方,他的脸颊微微红了一红。

男人喉舌微烫,结实的喉结向下咽了咽,他定下心神朝前走去。

通阳城并不大。

道路两侧,却处处是流民。

活着的、冻死的,神智正常的、几近疯癫的。

郦酥衣攥紧了男人的手指,呼吸微屏。

眼前之景也引得沈兰蘅疑惑蹙眉。

他原先以为,只是贫民区如此疾苦不堪,如今这一路而来,竟让他觉得这整座通阳城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这里的每一处都被埋葬,整个天被笼罩得灰蒙蒙的,城中的凄苦之气看不到尽头。

先前,被沈顷压着读书时,他也看到过些卷宗。

其上,便有记载着有关通阳城的民情。

因是地处西北,又距西疆极近。每逢西疆战事,第一个受到波及的便是这通阳城。兵力不足,通阳城的男子便要被拉去充军;硝烟四起,此地更是要绵延起不少战火。

也是因为这些原因,朝廷破例——不单单减免了通阳城中不少税收,每年还会额外向城中拨不少钱款。

看着眼前这一片荒芜之景,沈兰蘅的眸光沉了下去。

腰际宝剑虽未出鞘,仍泛着泠泠的寒光。

此处离薛府并不远。

几人匆匆步行,未用了多久,便已来到薛府之前。

薛宅门前清幽,气派的宅府门前竖立着一块牌匾,其上一个“薛”字赫然在目。

敞亮,气派,考究。

这是郦酥衣对薛府的第一印象。

这里却与适才的流民街大不相同。

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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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一站定,便有门童迎上前。

那小丫头梳着双鬟,只一眼,便瞧出这几名来者的出身不凡,于是言语之中也多了几分恭顺,弯身同他们道:

“敢问大人从何处来?可否有拜帖?”

沈兰蘅露出腰际令牌。

龙纹金边,于日光之下闪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那门童认得这令牌,身子愈躬,言语间的恭敬也愈甚。

“原来是朝廷上面来的大人,各位大人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与我家老爷通报一声。”

她话音还未落,便听到冷冷一声:“不必通报了。”

一怔,抬头。

正对上一双冰冷的凤眸。

一片白茫茫雪地里,那人一袭雪色氅衣,杳杳鹤立。

闻言,门童一顿:“这……”

她明显面露难色。

“怎么,要拦我家主子的路?”

魏恪抱了抱怀中的大刀,冷笑。

“你倒是敢拦,就是不知道,你项上这一个脑袋到底够不够砍。”

黑衣之人话语锋利,怀中大刀更是锋利。小门童神色登即一变,不过转瞬,面上已是一片煞白。

她两眼死死盯着那块龙纹令牌,终了,松开死抠着门边儿的手,瑟瑟道了声:“各位大人请……”

一侧,有眼线匆忙去禀报薛松。

魏恪却是个动作极快的,他径直越过那门童,朝着郦酥衣与“沈顷”比了个“请”。

府门于眼前缓缓推开。

甫一迈过薛府门槛,郦酥衣正牵着身侧男人的手一下顿住。

她步履微滞,瞪大了一双杏眸。

雕梁画栋,管弦丝竹,靡靡纷纷,奢华无比。

薛府里,与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远处飘来断断续续的乐声,郦酥衣循声望去,只见一座八角亭的周遭用颜色各异的轻纱垂蒙着。风乍一吹拂,素纱内隐隐透出女子纤细窈窕的腰肢。

身姿婀娜,随乐起舞。

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难怪,难怪。

郦酥衣恨恨咬牙。

难怪朝廷每年拨给通阳城钱款,城中却依旧有那么多无家可归的流民。

原来那些钱款,竟都流往了这一处宅院!

感受到左手被人攥紧,沈兰蘅微微垂眸。只一眼便瞧见少女眼底的愤恨,以及那因愠怒而微微颤栗的双肩。

“薛松!”

开口的是长襄夫人。

少年人最是沉不住气。

“你给老子出来!”

亭子内的乐曲声顿了顿。

继而是一道窃窃低语之声。

薛松一愣,扬声:“来者何人?”竟这般招摇。

只可惜他话音刚一落,先前守门的门童已跑上前去,那男人声音一梗,片刻后,薛松匆忙掀了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

微微佝偻着身子,那一双贼眉鼠眼,竟与郭孝业有几分相似。

因是跑得过于匆忙,薛氏步履踉跄,身上的衣裳尚还未穿戴整齐。那衣襟长长、直耷拉至胸口下方,郦酥衣只觉得辣眼,匆匆别过头、不去看他。

沈兰蘅目光落下时,亦冷眉。微微侧身,将郦酥衣朝后挡了一挡。

“下官、下官薛松,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望大人见谅。”

他跪拜下来,再抬头时,目光恰恰对上沈兰蘅腰际的磐龙令牌。

背上冷汗迭起,反应过来后,薛松的身形已抖得不成样子。

那人跪倒在脚边。

郦酥衣往后退了退,冷风拂来,她能嗅到对方身上那极浓重的胭脂水粉味。

用脚指头去想,都知此人在那八角亭中做些什么。

纸醉金迷,声色犬马。

回想起街上的流民,与郦酥衣那怯生生的眼神,郦酥衣心中愠意愈浓烈,只觉将其用利剑捅上千万刀都不足以泄愤。

她听见沈顷问:“薛松,你可知本官为何事前来么?”

男子声音清冷,冷白的面容之上,一双凤眸更是疏离到了极致。

薛松抖成筛子:“下、下官不知。”

沈兰蘅冷笑了声。

他冷眸,睨向整个薛府上下陈设。

内心深处,隐隐涌现出躁动的杀意。

这股冲动与处决郭孝业当时来得同样汹涌,同样让他攥握紧了正束在腰际的长剑。只要他想,无人敢拦着他出剑,不过顷刻之间薛松的项上人头便会像一颗皮球般骨碌碌滚下,滚落在他脚边、停在他雪衫之前。

沈兰蘅右手停在剑柄之上。

便就在此时,他忽尔想起行刑之后。

那个大雪纷飞的雪夜。

少女裹着厚厚的氅,微蹙着一双细眉。

于他身前,循循善诱,苦口婆心。

“我大凛自有刑部与律法,待郭孝业被押送归京,自会有人审判他的罪行。”

“在某位,担某责,行某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贵为圣上亲封的定元将,凡事更要三思而后行。切莫冲动,也切莫再耍小孩子脾气。”

“你是沈兰蘅,是沈顷。是沈家的世子,大凛的将军。”

少女声音婉婉,随着凛冽的北风,呼啸而来。

沈兰蘅叩在剑柄上的右手松了松,冷风拂过他的眼睫,细长的睫羽翕然一阵颤动。

他想起来——此刻还未入黄昏,应该出现在众人面前、应该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那克己守礼、秉公执法的沈世子,沈顷。

而不是他。

她如今的欢声笑语,如今的温柔小意。

都是因为,面前此人应该是沈顷。

他应该是沈顷,应该用尽全力、去扮演好沈顷。

男人深吸一口气,将右手从剑柄上松了开。

“魏恪。”

黑衣男子立马走过来:“属下在。”

他学着沈顷的口吻。

“带上人,去清点这些年来朝廷所拨下来的钱款,以及薛府的开支。每一处每一笔,都给我仔仔细细核对干净了。”

至于这薛松——

先将人关押起来,待清点核对完账本之后,若无罪,本官自会放人,若有罪——”沈兰蘅冷声,“本官会将罪臣押送回京,并上书一封,将龙去脉呈于圣案之上。圣上圣明,自会决断。”

他一字一字,字字条理清晰。

旁人并未察觉出任何异样。

唯有郦酥衣蹙了蹙眉。

她怎么觉得,夫君这一番话有几分耳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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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松跪在地上,本就面如土灰。闻言,更是两眼一翻,几欲晕厥过去。

长襄夫人得了沈兰蘅的眼神,义愤填膺地上前,将其拖拽下去。

所谓的清点账本,不过是做做样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便是薛松在其中作梗,使得朝中钱款多数进了这薛府之中。

沈兰蘅看不懂账簿,耐着性子随意翻看了两眼。倒是郦酥衣站在一侧,敲打着算盘珠子,用笔在账本上面勾勾画画。

沈兰蘅见不得她这般刻苦。

他走上前,心疼地牵过来少女的手,道:“不必算了,你身子还未大好,先去榻上歇息着。”

薛府豪奢,暖炭自然也是不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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