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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王八

“主子,年关将至,陛下那边问您是否要入宫小住?”

“不去。”京纾在文书上叉了两笔,合起来扔到一边,“徐篱山近日如何?”

“白天在金昭卫署倒是很老实认真地做事,主簿夸了他好几次,不过一下值就跟着那些狐朋狗友到处去玩,夜夜晚归……对了,还有一件事。”辛年说,“前儿个那明恩公府的郁三在私宴上和别人乱嚼舌根被徐六公子听见了,徐六公子抬脚就把人从二楼踹进了底下的湖里。”

京纾抬笔蘸墨,头也不抬,“郁三说他什么?”

郁三是个混世祖,平时说话行事都跋扈无礼得很,辛年有些难以启齿,说:“大致是说徐六公子和郁世子关系暧/昧,言辞粗俗,说什么卖、卖屁/股的,还说等郁世子玩腻了,他也要试试味道。郁三摔下去后,郁玦不许旁人施救,愣是等到人要断气了、徐六公子劝了一句后才把人捞上来,人今儿还没醒呢。郁三的姨娘知道后不敢找郁玦的不是,气势汹汹地想去找徐六公子的麻烦,不过还没出门就被明恩公拦住骂了一通,还禁了足。”

郁三平时得罪的仇家本就不少,明恩公想来是不愿让这逆子再招上文定侯府,如今谁不知道徐篱山在千秋宴上献礼得当,帝心甚悦,竟然因此迈进了金昭卫署的门槛?虽不过小小书吏,但就算是个扫地锄草的那都是肃王的人,旁人不敢擅动。

“只不过让他冻一遭,竟还不知足。”京纾说。

辛年请示道:“主子的意思是?”

“既然口舌惹是非,还留着做什么?”京纾说罢搁笔,把最后一本文书扔到案几边那一摞文书上,“拿去文定侯府,让徐篱山总结成册,明日交到簿库。”

辛年“呃”了一声,略显为难,“主子,徐六公子此时正在香尘街听小黄香弹琵琶……”他莫名地噤了声。

“这么有精力,”俄顷,京纾淡声道,“看来是活儿还不够多。”

“阿切!”

徐篱山埋头打了声喷嚏,吓了小黄香一跳,把脑袋转回来瞧他,关切道:“公子冷了?”

“没,估计是有人想我呢。”徐篱山揉揉鼻子,放下手臂重新撑上船沿。

小黄香笑起来,膝行两步钻进他怀里,说:“公子,奴也想您,今晚走么?”

“得走吧,”徐篱山遥望夜色,百无聊赖地说,“我好不容易才一亲芳泽,今儿要是跟你走了,美人得嫌我了。”

“到底是哪家美人,能得公子这般时时挂念?”小黄香只是随口感慨,也不求他真回答个名字,调笑道,“奴以为公子战无不胜,不曾想也有被人吃住的一天。”

徐篱山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笑道:“没法子,美人极其凶狠,我怕他得紧。”

“原来公子好这一口啊——”小黄香话没说完,花船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剧烈地摇晃起来,他惊呼一声,顺势抱紧了徐篱山的肩膀,于是辛年推门而入时,正好看见两人抱作一团的样子。

徐篱山闻声转头,面露惊讶,“辛统领?”

“打扰了。”辛年拱手,“我来传个话,金昭卫署有紧急文书需要调阅,今日恰好是徐六公子轮值,还请随我走一趟。”

徐篱山不疑有他,示意小黄香稍抬贵臀,起身跟着走了。不料他真真是一腔真心错付了——此时,徐篱山站在台阶前,抬手指一下那高高在上的“肃王府”门匾,偏头看向辛年。

辛年没有半点心虚,说:“在下只是传话。”

言外之意就是有任何疑问可以去找我主子。

“……不敢。”徐篱山微笑,抬手道,“辛统领,请。”

“徐六公子请。”辛年侧手,率先进入王府,把徐篱山领到主院书房,示意他进去。

说实在的,徐篱山多少有点心慌,毕竟那夜他亲了就跑,也不知道京纾后来作何反应,但当晚他的确做了个被京纾割了嘴巴舌头的噩梦,吓得第二天起来连吃两大碗羊肉辣子汤饼然后拉了大半天肚子——他合理怀疑这是个不妙的征兆。

简直越想越心虚,徐篱山站在书房门前和门口轮值的近卫大眼瞪小眼,就是不敢抬脚,直到里头传出一道声音。

“需不需要请轿子抬你?”

徐篱山立马立地抬脚进去了。

京纾正在编一条降真香手串,等人走近了便说:“又去吃酒了,看来伤好透了。”

徐篱山解释说:“回殿下,也没喝多少,就抿两口。”

京纾微微偏了下头,“文书在案几上,过去处理。”

“在这里吗?”徐篱山说,“要不卑职拿回去处理,明日拿到金昭卫署或是送到您这儿来。”

京纾抬眼看他,“我说,现在处理。”

好嘞好嘞好嘞,您大您说了算,徐篱山面上赔笑,不敢再说废话,麻溜地走到榻上坐下,开始埋头处理文书。一本、两本、五本……这也没有什么紧急要务啊,他暗自咝了一声,合理怀疑京纾果然看他不爽,找机会折腾他!

书房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徐篱山翻册子和京纾偶尔拿一下珠子的动静。辛年煮了热茶,端到京纾面前,又给徐篱山端了一盏,在对方受宠若惊且极其浮夸的眼神中轻步退了出去。

亥时,徐篱山打了声呵欠,抬手将所有文书摞好,把总结好的事务册递到书桌前。待京纾检查无误,他刚想开口说要走,就听见对方说:“马上过年,你替我写一封贺帖给陛下。”

这就是领导让无偿加班干的还是私活吗?徐篱山内心咆哮,但还是看在摸了老虎屁股还没被明确发落的份上忍了,转身走到书架前拿了张帖子回案几上埋头干活。

约莫一刻钟,他把贺帖递给京纾,“殿下看看是否合适?”

京纾拿起贺帖一瞧,一笔极清丽灵动的小楷,遣词造句也不错,便点了下头。

终于妥了,徐篱山呼了口气,“那卑职就告退了。”

“不忙,”京纾说,“我这里有一卷《梅花帖》旧版,你来仿写一卷,我一起呈给陛下。”

徐篱山深吸一口浊气,微笑道:“……殿下,恕卑职直言啊,这个点,狗都在酝酿睡意了。”

京纾问:“你是狗吗?”

狗都不如呢,徐篱山抹了把脸,语气克制而礼貌,“殿下,恕卑职再直言啊,您是在公报私仇吗?”

“此话从何说起?你我之间有什么私仇?”

你再给我装!徐篱山袖袍底下的拳头梆硬,直言道:“因为卑职那夜酒后失态,亲了您。”

门外传来一两声咳嗽声,猝不及防又立马憋了回去,书房再度陷入安静。

过了几息,京纾才说:“所以你也觉得自己做了这种事,会被我报复?不过我倒是奇了,我在你心里何时变成了菩萨心肠,会用这么温和的手段报复,嗯?”

也对哦,徐篱山竟然无法反驳,“那您这是干什么啊?”

“陛下喜欢你的字,我让你多写点给他,他一高兴就要赏你,不好么?”京纾摇头,“狗咬吕洞宾。”

徐篱山:忒,你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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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殿下,您真是太好心了!”他一拍掌,精神倍儿好,“卑职这就去写!”

京纾指了《梅花帖》的位置,宽恕般地一点头,“去吧。”

于是徐篱山又三度宠幸案几。

半晌,辛年进屋添灯,余光瞥见徐篱山已经趴在案上睡着了,便轻声请示:“主子?”

京纾没说什么,辛年便又轻悄地退出去了。他走后,京纾坐在书桌后看了案几那边一会儿,突然起身走了过去。

徐篱山侧趴在案上露出半张脸,白皙精致,淡红的嘴唇因为睡姿被挤压得嘟了起来,京纾的目光在那唇间停留了一瞬,又很快挪开。徐篱山右手指间还架着笔,手头的活做了大半,突然,京纾目光稍顿,被他压在手臂下的一张纸攫住了目光,只见那纸上墨迹点点,露出画的半只仰头王八,旁边写着整整齐齐两个字——京纾。

京纾:“……”

他伸手捏住徐篱山的鼻子,不过两息,徐篱山下意识地抬手一巴掌打中他的手背,毛笔“啪嗒”落在案上又滚了下去,弄脏了榻上的毯子,这人懵然转醒,很不爽地瞪过来,一眼、两眼,终于看清眼前是谁,又立马蔫儿了。

“殿下……”徐篱山坐起来,京纾已经收回手。他抬手揉揉鼻尖,闷声说着假话,“卑职不该睡着,劳烦殿下亲自叫醒,卑职错得很离谱。”

京纾负手而立,睨着他说:“出去玩是精神百倍,坐下来办事就没力气?”

那能一样吗?徐篱山耷拉着脑袋,“有,有力气。”

“那还不起来做事?”

这可恶的上司简直把人当驴使啊,徐篱山在心里骂声连连,嘴上有气无力地“噢”一声,身体却很有眼力见儿地端坐起来,旋即就看见了被自己压在手臂下的纸,那上头好亮眼的半只乌龟……我勒个去,怎么忘记这茬了!

他胆战心惊地瞥一眼旁边,不妙正好被京纾逮到,“看什么?”

“没、没什么。”徐篱山干笑两声,管他是掩耳盗铃还是亡羊补牢呢,立马抬起胳膊压住那半只乌龟,埋头继续干活。

京纾没有说话,转身回到椅子上。

又是半个时辰,徐篱山终于干完一卷《梅花帖》,期间京纾不发一词,但他并没有觉得庆幸。再次走到书桌前时,徐篱山开始循环默念“放过我”,很怕京纾又拿出什么菊花帖芙蓉帖他奶奶的帖,好在京纾并没有继续不做人,检查过之后就将帖子放进木匣。

“今夜有劳你了。”京纾说。

徐篱山刚安的心因为这句稍显温和的话又猛地提到喉咙口,果然,京纾随后又说:“画的王八也栩栩如生。”

“殿下!”京纾双手扑上桌沿,以头抢桌,嚎丧似的阵势,“卑职一时鬼迷心窍,您大人有大量,给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吧!”

京纾看着抵在桌上乱拱的脑袋,说:“我不打算给。”

“别别别,真的给一次吧。”徐篱山双手举到脑袋前,合十求饶,“殿下,卑职不敢了还不成吗?殿下,您最好了,您是全天下最宽容大度的人……”他哼哼唧唧,鼻子里哼出猪叫声也顾不上了,一句接一句地夸,就怕京纾把他踹湖里当真王八。

京纾看着他交叠在一起还搓来搓去的双手,说:“背后不敬上官,没规矩。”

“嗯嗯。”徐篱山不敢回嘴,“卑职错了。”

“你既然在我手底下做事,我便有管教你的职责。”京纾说,“明日会有嬷嬷到侯府教你。”

徐篱山猛地抬头,“啊?”

这是要上演《还珠格格》里容嬷嬷的情节吗?不要啊!

徐篱山连忙绕过书桌凑到京纾身边,扒着他坐下的椅子扶手说:“殿下,别,真别,卑职保证没有下次,就别劳烦宫里的人了吧?”

“那你就好好学,少劳烦他们一点。”京纾说。

“其实可以不劳烦啊!”徐篱山苦苦相求,“殿下,殿下……您行行好吧,要不您先暂时给个机会,下次卑职再犯再一起罚?”

京纾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偏头抬眼瞧他,“你没规矩的次数,你自己数得过来吗?”

徐篱山:“……”倒也是哈。

京纾不再看他,话锋一转,“你不想要嬷嬷教,那我就给你换个法子。”

徐篱山简直像被一闷棍敲傻脑袋的鱼,忘记了警惕,闻言眼睛一亮,立马点头拍马屁,“殿下天下第一好!”

“从明儿起,下值后到我府上来,休沐日早上就过来,”京纾在徐篱山不敢置信后又悔恨莫及又痛苦万分的目光中说,“我亲自管教你。”

书房安静几息,突然爆发出一声哀嚎:“不要哇殿下,卑职岂敢劳烦您纡尊降贵、亲自教导?卑职不配啊!”

“无妨,就当我好心施舍。”

“卑职愧不敢受啊!”

“不受这个,那就受点别的。”

“多谢殿下恩德,卑职愧领!”徐篱山无比滑溜地改口,“卑职明日下值立刻马不停蹄地登门求教。”

京纾露出个“这才对嘛”的表情,说:“去吧。”

徐篱山行礼告退,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

京纾起身走到窗前,见徐篱山佝腰驼背,双臂来回地晃,跟个游魂似的荡出了院子,不由心情颇好,说:“把余下的公务拿过来,我夜里批了。”

第32章质问

“安平城来信,云絮已经平安抵达,寄给两位公子的信也都到了。”

柳垂将信交给徐篱山,徐篱山看罢顺手烧了,说:“人到了就好……今日我要去肃王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你也别在外头枯等,自己去玩吧。”

这几日,徐篱山下值后准时前往肃王府挨训,每个夜里出来都像是被吸了魂儿似的无精打采,柳垂都看在眼中,此时不免问道:“肃王既然放了云絮,就不至于再发落她,你若担心他处置你,就该老老实实地和他保持距离,让他舒心,我不明白你为何还要接近肃王?”

徐篱山穿外袍的动作一顿,也不隐瞒他,说:“我要做一件事,接近京纾是最好的办法。”

柳垂在这瞬间明白过来,看了他片晌才沉声说:“二皇子身后有文定侯府和太后,三皇子身后有皇后和明恩公府,六皇子身后是宁远伯府,唯独五皇子没有尊贵的母亲和显赫的舅家。陛下让肃王亲自教导五皇子,是为了保这个儿子,因此于公,肃王不会伤害五皇子,于私,他们这么多年的叔侄情谊不是别的皇子能比的。”

“我知道。”徐篱山笑一笑,直白地说,“我是想过二殿下当皇帝,如此可以保侯府,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大开杀戒,但我现在犹豫了。”

柳垂上前替他系上斗篷,垂眼说:“二皇子没那份心性,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所以我得先靠着京纾啊,而且你不觉得事情很有趣吗?”徐篱山眯了下眼睛,若有所思,“如今我去肃王府,近卫统领辛年会给我倒茶添茶,这是一个侯府庶子该有的礼遇么?京纾多么高高在上啊,他看起来对万事万物都无动于衷,却偏要浪费自己的时间来教我训我,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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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跟我玩儿呢。”他转身看向衣柜旁边的长身铜镜,看见了自己脸上的兴趣盎然,“诶,你说,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啊?”

“莫要得意忘形。”柳垂抱臂靠在桌边,“身居上位、翻手云雨者最忌讳自己失控,等他意识到了,你也就危险了。”

“牡丹国色天香,况且是一株顶级但怪异的名品,形状绝美,但根底已经腐坏了,周身全是尖刺,生人勿近。”徐篱山上前一步,抬指碰了下自己在镜子里的嘴巴,那夜马车里的触感如影随形再度浮上来,他顿了顿,不知是在安抚柳垂还是自己,“想要摘下这朵花,付出点代价也是该的。”

柳垂闻言没有再说什么,和徐篱山一起出府,驾马车去往肃王府。

途中,马车拐入秋水街,路过最西边的金昭卫署,徐篱山听到点动静,推窗看了出去,大门外的道上横七竖八几具看不出人形的尸体,几个金昭卫正在把他们往草席上拖,血沾得到处都是。一个獬豸红袍、青黑幞头的年轻男人站在大门前催促中人麻利点。

徐篱山认出那人,招呼道:“师副使,早上好啊。”

师酒阑,出身宁远伯府,是如今金昭卫四属中负责审讯案件的“刑台”新任副使,顶的是杨峋的空缺。

他这边一出声,那边的师副使也认出了这辆马车,当即一边招呼下属一边踩着阶梯下来,提着袍摆走得很小心,就怕踩脏鞋。

徐篱山乐起来,“您这是跳舞呢?”

“寒碜我呢,我哪有那天赋。”师酒阑今年二十二,是英俊疏朗的样子,他把手搭在车窗上,低头凑近徐篱山,“今儿你休沐,大早上的,上哪儿玩去?”

两人在官场上是中间隔着一大段的上下级,但下了值就是一起吃喝玩乐的败家子同盟,私底下并不讲太多规矩。

徐篱山掏出帕子把他脑门上的血擦了,脏帕子随手搭他头上,跟盖盖头似的,说:“往最东边儿去。”

那不就是肃王府么?师酒阑顿时吸一口气,怜悯地说:“祝你平安。”

“借您吉言。”徐篱山抬抬下巴,纳闷道,“你这儿又是什么阵仗啊?”

“哦,”师酒阑转头看了一眼,“你和二殿下被刺杀的事儿呗,这些人都是那天抓回来的死士,嘴巴严得很,套不出什么线索,有一个倒是抗不住招了,可他也没见过背后的人……我真是最烦查这种案子,也不知道哪养的这么多死士?”

徐篱山安慰道:“陛下本也没想真让你们查出点什么,走个流程,给个交代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该愁还是得愁。”师酒阑指指脑袋,“我这乌纱帽还没戴多久呢,这要是就被摘了,传出去真是笑掉大牙。”

“你认真做事,肃王殿下不会太过苛责,毕竟这种事大家都知道不好查。行了,别愁了,”徐篱山拍拍他的肩,“我要是能平安归来,晚上请你上香尘街玩儿去。”

“好啊。”师酒阑让开道,朝他抛个媚眼,“那人家就等公子来替人家掀盖头了哟。”

徐篱山回个飞吻,关上车窗,柳垂颔首行礼,驾马车走了。

到了肃王府,徐篱山从侧门进去,熟门熟路地去了主院。辛年正在廊下换灯,听见脚步声后转身朝他颔首,目光微妙,随后轻声说:“主子在里间看书,公子直接进去吧。”

这眼神让徐篱山暗中警惕,难不成京纾今日心情不好?还是说他又被京纾抓住了什么把柄?

徐篱山点头回礼,在门前脱了靴,轻步进去。

京纾坐在书桌后,右手拿书,左臂撑着扶手,难得坐姿不那么端正。徐篱山收回目光,熟练地走到一边的榻上落座,拿起笔继续写昨夜没有写完的《蝉山帖》,剩的不多,他写了小半时辰就全部完成,待笔迹全干后拿起来呈去了书桌。

京纾放下手中的书本,拿帖子翻看起来。

徐篱山那不老实的余光悄摸地乱晃,突然摔了个狗啃屎,只见那本被搁下的书本封面赫然写着一列大字,倒过来看好像是俏徐六……风月记——京纾这他妈看的是话本吗?徐六指的是他?还他妈是风月本?

许是徐篱山目光中的震惊太过汹涌,京纾有所感似的抬眼看了他一眼,说:“写得不错。”

徐篱山竟然一时分不清他说的是《蝉山帖》还是那见鬼的话本,只能干笑着说:“殿下看得上就好。”

“《俏徐六风月记》,这话本是上个月里兰京卖得最好的一本。”京纾合上《蝉山帖》,往后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徐篱山脸上,“你看过吗?”

谁他妈会看自己的风月话本啊,徐篱山老实摇头,他都不知道有这本书好吗?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写他的话本还赚得盆满钵满啊!

“那我给你大概讲讲。”京纾说。

徐篱山受宠若惊,连忙摇头,“岂敢烦劳殿下,卑职回去自己买一本彻夜研读!”

京纾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讲了起来,“初入兰京、貌冠京都的风流公子在四方猎场上一举夺魁,令郁世子一见倾心,竟自愿放弃以往手段多番追求,耐心等待。温润如玉的二皇子对这位小表弟一见如故,温柔怜惜,在他舍身救自己于刺客刀下后更是心起波澜,恨不得将其捧成心尖上的那颗明珠。张扬纨绔的五皇子与徐六郎也是一拍即合,玩起来很能尽兴,常常结伴出行、深夜方归……此外,还有那远在安平城的刺史公子和褚家二郎也对离开他们日久的徐六郎思念不已——”

徐篱山忍无可忍地“噗”了一声,抬手使劲揉了两下耳朵,想把这些脏东西揉出来似的。

“为何做出这副样子?”京纾被打断后也不再继续,转而说,“这本子写的不对?”

“当然不对!”徐篱山痛心疾首,“卑职要强烈批评这种拉郎行为!”

京纾说:“何谓拉郎?”

“把两个没什么感情交集的人配成一对,大致就这意思。”徐篱山伸手指一下那话本,“就是这话本里写的那样!”

“哦,”京纾说,“可我听说你赠了郁玦一罐香,这是要跟他有来有往的意思?”

徐篱山纠正,“是卖,卑职收了钱的,此事卑职也同您说过。”

“是么。”京纾问,“郁玦用的什么香?”

徐篱山说:“詹糖香。”

京纾又问:“我用的什么香?”

这啥意思啊,徐篱山一脑袋问号,谨慎地答:“蓬莱香?”

“听你的语气并不笃定,过来。”京纾让徐篱山走到自己身边,搭在椅子扶手上的那只左手抬了起来,“认清楚,再答。”

徐篱山一愣,随即弯下腰,鼻尖隔着一层薄纱似的距离、顺着他的手背蹭到袖口,而后轻声答:“回殿下,是蓬莱香。”

京纾手腕一转就拢住徐篱山的后颈,稍一使力,徐篱山被按得往前倾身,一只手撑住扶手,一只手按住了椅背,惊慌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京纾轻声说:“你知道他为何问你买香么?”

离得太近了,徐篱山屏气,过了几息才说:“……不知。”

“说谎。”京纾手指用力,握得徐篱山闷哼,“为了给你送钱啊,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毕竟他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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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不少东西。”

徐篱山说:“他送的东西,卑职一分没动。”

“他才不管你动没动,他只知道你收了,旁人也只知道你收了,其中的分寸你不会不知道,可你仍旧默许了,默许你们之间暧/昧不清。”京纾盯着他,“徐篱山,你状若被动地靠近郁玦,到底想做什么?”

徐篱山心里一跳,把手下的木头攥紧了,这个问题他不能回答,但撒谎也瞒不过京纾。

“……殿下为何这般关注卑职与郁玦之间的事?不论我们关系如何,都不会妨碍卑职为殿下办差。”他笑起来,“殿下莫不是吃味了?”

京纾没有说话,徐篱山以为他会动怒,但他没有,仍旧用沉而深的目光把自己盯着,然后戳穿了自己,“转移话题?”

徐篱山挑衅,“殿下不敢答么?”

“前段时日,二皇子派人去查了方修。”手下的人猛地一僵,京纾微微眯眼,“是你教他的?”

他语气疑问,却全然笃定,徐篱山深知瞒不过,只能默认。

“方修在二皇子身边很长时间,若无缘由,二皇子不会怀疑他,哪怕心生怀疑,以二皇子的性子也不会轻易着手去调查他,除非有人劝告了他,而这个人比方修更让他相信。你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我直觉就是你,果然不假。”京纾好整以暇地看着徐篱山的眉眼神情,“一个从未见过的庶表弟,凭什么得二皇子如此信任,还是说你们之间有些不足为旁人道的往事?”

京纾的嗅觉实在敏锐,徐篱山轻轻抿唇,“卑职也不知。”

京纾接着说:“你告诉我淸澧是三皇子的人,也是为着二皇子。”

“殿下误会了,卑职——”徐篱山话未说完,京纾突然起身拂袖,桌上的笔架砚台被扫落在地,噼啪砸在沉闷的薄毯上。徐篱山一惊,旋即跟着踉跄两步,被京纾推上书桌,他半倒在桌上,目露震惊。

京纾抬手攥住徐篱山的腰带,把人往自己这边一拖,让他坐起来,随后收回手,顺势按住了放在自己腰侧的那只右腿上,徐篱山整个人一僵,便不再动弹了。

“你接近我也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二皇子。”京纾说,“徐篱山,我是该夸你忠诚为主,还是该赞你勇气可嘉?”

第33章初吻

书房陷入沉默,辛年在门外屏息。

徐篱山咬了下舌头,强自镇静,说:“二殿下待卑职好,卑职也想他好。”

“文定侯都闲赋在家,轮得着你来操心?”京纾拢住徐篱山的膝盖,使了三分力气,“这些事是你该做的吗?”

徐篱山疼得咬住嘴唇,复又松开,哑声道:“替二殿下清理门户,卑职应当尽力为之。”

“这是你哪门子的职责?”京纾伸手摘下他腰间的牌子,语气冷漠,“睁眼看看,你现在挂的是哪家的官牌?”

徐篱山脸色一白。

京纾双手撑桌,俯身逼近徐篱山的脸,说:“你我之间的那些事,我可以陪你玩甚至不同你计较,但如今你踏入了金昭卫的门,心里真正念着的却不是陛下,仍是二皇子。”

虽说各个官署衙门里的大部分官员胥吏都各有私心,但谁教徐篱山身份特殊,与太后同族,和二皇子沾着关系,又偏偏入的是直属雍帝的金昭卫,其中分寸必得仔细拿捏。

徐篱山方才说的话是犯了忌讳,京纾若要计较,徐篱山立马就得摘牌子滚蛋,他若想存心做点文章、小事化大,文定侯和二皇子也必须立刻向雍帝澄清衷心。巧的是前两日常州敬奉丝绸入宫,贤妃竟然逾过中宫先挑了去,皇后虽没有说什么,但雍帝心如明镜,定不满贤妃不敬,若他有心借机打压徐氏,这便是机会。

徐篱山并非心中糊涂,不知其中关窍,只是被京纾突然发难摄住了神魂,又因其威压逼人,一时脑抽嘴快,惹了事非。他暗骂一声,颤声道:“卑、卑职自认有私心,但绝无反心,请殿下明鉴。”

“私心,”京纾抬指蹭了下他轻颤的睫毛,“还是私情?”

好痒,徐篱山眨着眼睛偏脸躲避,“卑职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你为云絮回来,却为京珉停留,你爱自由放纵的日子,却要为京珉做这京中笼鸟。”京纾想了想,面无表情地说,“当真情深意重,感天动地。”

“二殿下与侯府息息相关,卑职为他,也是为自己。”徐篱山摇头,“殿下言重了。”

“是么。”京纾把话绕回去,“二皇子为何一开始便如此信任你?”

徐篱山抓着桌沿,说:“因为卑职心诚。”

“是,你的真心全给了二皇子一人,他能不感动么?”京纾说。

徐篱山一噎,而后说:“殿下今日多番苛责,到底是一心为公,还是也有私心?”

京纾不答,说:“安庆十八年,二皇子曾经去过安平城。”

他点到即止,在等徐篱山自己坦白,徐篱山知道这是京纾一早就派人去查过了,再隐瞒无异于火上浇油,也索性认了,“那日卑职的确与二殿下见过,但没做别的。”

“你承认就好。”京纾说,“这么说,我派你去接近二皇子是闹了一出笑话,惹你讥笑了?”

“卑职岂敢?”徐篱山说,“卑职虽然不敢揣测您的意思,但也知道您从前并未待二殿下不好。”

京纾问:“那我为何派你接近他?”

徐篱山眼皮一跳,预感不妙。

“把你的猜测都说给我听听,”京纾看着徐篱山慌乱转动了一下的眼珠,突然伸手抬高他的脸,“看着我说。”

徐篱山看着眼前这张喜怒难辨的脸,把自己看得瘆出了一手心的冷汗,几乎要抓不住桌沿,但京纾不许他沉默,催促道:“在这里说不出,我们就换个能让你更乖一点的地方说。”

“因为太后。”徐篱山从齿缝中挤出话来,格外沉缓,“殿下要确保二殿下不会沦为太后争权的工具,所以需要在二殿下跟前插/入一颗盯梢的棋子,卑职很合适。”

“太后与二皇子命运相连,我何必多此一举?”

徐篱山掌心湿润,轻声说:“因为殿下不想动二殿下,却想杀太后。”

京纾似笑非笑,“我与太后无冤无仇。”

徐篱山说:“因为……绮太妃。”

京纾将当年的接生婆子削成人架,这么多年还立在书房后头,可见痛恨之深。当年绮太妃难产一事与这接生婆子定有关系,但不是接生婆子操作有误害了绮太妃,若是如此先帝当日便会发作处置了她,因此更有可能是她暗中下黑手害了绮太妃性命,京纾后来查明事实,这才将人处置了。

当年绮太妃宠冠六宫,有理由又有能力在她生产一事上下手的首推太后。先不论太后是否嫉妒痛恨绮太妃,就凭雍帝是太后养子,为了权利,太后定然要确保自己的儿子将来继承皇位,可先帝独宠绮太妃,等她的儿子降生,难保不会危及当年雍帝的地位,所以太后下手了。

可杀了绮太妃还不够,太后必然连京纾也不想留,只是她没想到雍帝即位后会将京纾留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导,有雍帝保护,她无从下手。后来京纾长大,成了权势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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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得帝宠的狠角色,于是她只能退避。

京纾紧紧地盯了他几息,竟然笑起来,不吝夸赞,“真聪明。”

“……殿下。”徐篱山咬住颤抖的嘴唇,抬手握住京纾的手腕,把他的掌心摁在自己心口,“殿下碰一碰就知道,卑职对殿下绝无二心,方才这些话卑职不会对任何人讲。”

京纾的手被他弄湿了,就那么放在他的心口,说:“我想杀谁,不怕任何人知道。”

“可太后仍旧安稳如今,”徐篱山说,“是因为陛下么?”

太后于雍帝到底有养育之恩,雍帝想保她情有可原,如此,雍帝不必明言,京纾也会强忍杀意,不动太后分毫。太后居佛堂以避锋芒,这个锋芒是雍帝,更是京纾。

寻思此处,徐篱山说:“殿下要摘清二皇子,是因为陛下,不杀太后,也是因为陛下。”他露出一点真假不明的难过,“殿下就不能想想自己么。”

京纾说:“没什么好想的。”

徐篱山闻言俯身凑近京纾的心口,听了几息,说:“殿下有心,既然有心,便是活人,何必非要自苦,强迫自己做那行尸走肉,日日麻木?”

京纾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静了片刻才说:“我倒觉得,麻木才能做到铁石心肠。”

这句话倒有点推心置腹的意思,徐篱山摇头,说:“殿下若当真铁石心肠,就不会对卑职次次放过。”他坐直身子,抬眼看着京纾,“众人都说殿下满手血腥,这是实话,殿下坐在这个位置上,杀人不过家常便饭,可卑职从未听说殿下杀无辜一人。殿下是按律办事、只奉帝命的金昭卫使、肃王殿下,却忘了自己是京纾。”

京纾听出他语气中的难过和怜惜,说:“大胆。”

“我哪次不大胆?殿下今日若要杀我,那也不差这一个罪名,若不杀我,我便斗胆对殿下说两句真心话。”徐篱山连谦词也不说了,彻底放松下来。他晃了下悬空的腿,有意无意地蹭过京纾的腰,察觉那具身躯绷紧一瞬,他便笑起来,又说,“先帝为殿下取名‘纾’,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殿下注定要遭受痛苦,只能自我纾难?我没有经受过殿下的苦痛,不敢劝殿下忘记从前,只往前看,可我仰慕殿下,只想殿下能活过来。”

京纾沉默良久,说:“无欲则刚。”

“如今的殿下还想做到无欲无求,未免自我勉强。”徐篱山抬手环住京纾的脖颈,凑近了些,“除非殿下杀了我。”

京纾任凭他手脚不老实,对这个提议评价道:“轻而易举。”

“殿下要杀我自然简单,可我不建议殿下这样做。”徐篱山仰头,鼻尖虚虚蹭过京纾的下巴,语气狡诈,“有些时候,死人可比活人可怕多了。殿下今日若杀我,以后恐怕要夜夜梦见我。”

京纾冷漠道:“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

“那就试试。”徐篱山抓住京纾的手握在自己的脖子上,直勾勾地把他瞧着,“我是怕死,可若是死在殿下手中,总比死在别人手里——”他话语中断,蹙眉“嗯”了一声。

京纾把手指松开一些,问:“还有遗言吗?”

“我要收回先前说的那些话。”徐篱山看着京纾,语气轻缓而格外认真,“我忘不了也放不下殿下,我只喜欢殿下一个人。”

京纾与他对视,情绪不露,“说完了?”

徐篱山摇头,“还有遗愿。”

“说。”

“求殿下看在我一片痴心的份上,先亲我,再杀我。”

徐篱山说罢猛地攥住京纾的手,仰头亲上京纾的嘴,他像个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很怕喜欢的人会抗拒也怕错失难得的机会,所以动作又快又猛,亲出很响的一声。

京纾被亲得倒退一步,鼻尖都被撞疼了,脸上的面具毫无预兆地裂开了缝隙。他看着徐篱山,像是看见什么令人惊怖的怪物。

这次徐篱山没逃,豁出去似的在原地等死,但京纾没有杀他,只是把他从书桌上拽下来摔到一边的地毯上。

“滚。”

这个字像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徐篱山明目张胆地笑起来,随后从地上站起来,拍拍摔疼的屁股再拍拍手,说:“殿下,这可是我的初吻。”

京纾没说话,走过去握住徐篱山的后颈,把人丢出了书房。

“哎呀!”徐篱山踉跄着站稳,再转身只听见“嘭”的一声,书房的门重重地关上了,风扇了他一脸。

辛年站在门前,咬牙瞪眼,连刀都拔出来了,誓死守护殿下的清白。

“好啦,我滚还不成吗?”徐篱山双手投降,“殿下,我跟您赔罪,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京纾自然不会搭理,他于是又笑起来,自顾自地挥挥手,扬声道:“殿下,明天见。”

第34章诛心

柳垂坐在马车上喝酒,他不是徐篱山,没酒喝日子就过不下去,只是为着冬日取暖。

马车突然轻轻晃了一下,柳垂停下喝酒的动作,呼吸几不可察地重了一分,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反应罢了,随即他把酒葫芦挂回腰上,起身进了车门。

车里有股淡淡的茶香,是徐篱山闲暇时新调制出来的铁观音露。穿群青长衣的年轻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大剌剌地翘着二郎腿,把他看了一眼,“我说过,让你二月前离京。”

“我没答应你。”柳垂抱臂坐在靠车门的位置,并不看他。

“真是奇怪,你到底怕不怕我啊?”男人失笑,“既不敢看我,又坐得那么远,按理说应该是怕的,可我说的话,你又不听,我的警告你也置若罔闻。”

柳垂不答,只说:“我不能走。”

男人的脸因为常年不见日光而近乎苍白,闻言露出若有所思来,“徐篱山待你确实好,你想留下来情有可原,可是你不走的话,我要杀了你哟。”

“你为什么要杀我,因为担心我的存在会惊动肃王,从而连累你吗?”柳垂终于抬眼直视男人,嗤笑道,“以你的身份,隐瞒等同于叛主,我以为这世间最忠于肃王的莫过于你,没想到你也有瞒而不报的一天。”

“误会,我对主子可是从无隐瞒,”男人摊手,“自然也包括你的事情。”

柳垂的表情僵住了,惊道:“什么?”

“关于你的事儿,我在成为影子的第一时间就向主子汇报过了,出乎意料的是主子没有动怒也没有追责,只说既然人走了,便当他死了。这次你回来,主子的意思是既然当年是我放走了你,如今也由我来处置你。”男人放下二郎腿,倾身凑近柳垂,随口闲聊般的语气,“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很尴尬啊,当年我信誓旦旦地对主子说那小子会隐姓埋名地过一生绝不会再出现,可你不仅用着原名原貌,还敢大剌剌地回来,你是还记恨当年生死大比时我捅了你一刀所以不惜性命也要拉我一起上路吗?”

“……你想多了。”柳垂语气干涩,“若非徐篱山,我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可你就是出现了。主子说让我来处置你,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子,你既然不会做假死人,那就只能做真死人。”男人说罢抬手擦掉柳垂鬓角的冷汗,在他脸上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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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拍了两下,“给你三天,找个喜欢的地儿把自己埋了,否则我不介意当着你家少爷的面杀了你。”

柳垂眼前一花,男人已经不见了,他起身推开车窗,看见徐篱山从侧门走了出来,脚步欢快,还哼着小曲儿。

徐篱山下了阶,走到马车窗边,“诶,你果然没……”他话语戛止,目光落在柳垂的脖颈上,和上次同样的位置,又是一条血痕,只是这次更重。

徐篱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转身上了马车,“啪”一声关紧车门,从随行木箱里拿出药膏给柳垂抹上,抹完也不说话,冷着张脸把小几上的冷茶一口闷了。

“……当年先帝为刚出世的九皇子择选暗卫十人,由先帝身边的第一暗卫寒惊大人亲自训练,先帝驾崩后寒惊没有前往帝陵守墓就是因为先帝遗诏,要他替九皇子选出最后的‘影子’。那十人在十年严苛训练后迎来生死大比,比赛的规则很简单,就是昔日同门拔刀相向,九死一生,生者即胜者,胜者即为‘影子’。”柳垂说到此处停顿一瞬,复又说,“我本是最后一个该死的人。”

“哦,生死大比的亚军嘛。”徐篱山出离的平静,“冠军没杀你?”

“没有,他留了我一口气。”柳垂说,“我重伤逃离,一路辗转到常州,落到人市,最后被你买走。”

徐篱山说:“这算不算救命之恩?”

“算。”柳垂说,“我唯一能报答他的方法就是做个‘死人’,这是我们之间不必言说的承诺。”

“可是你如今毁约了,难怪他会警告你。”徐篱山说。

“肃王不知我样貌名姓,如今这世上唯一知道我来处的、能认出我的只有影子。”柳垂垂眼,“我本以为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肃王。”

徐篱山“嗯”了一声,“因为你觉得如果京纾知道此事,便会按照规矩杀了影子并且诛杀你,可是你们都还活得好好的?”

“影子”极其隐秘,恐怕连京纾身边的近卫都不知晓,他是京纾最后一层安全保障,当年影子私放柳垂,无异于为“影子”暴露人前埋下祸患。此外,柳垂是寒惊亲手培养的皇家暗卫,便是死了也绝对不能为他人所用。

见柳垂点头,徐篱山不禁叹了口气,“这种事当年的京纾都没有追究,你说他是仁慈呢,还是无畏呢?”

柳垂说:“我也不知。”

“那现在呢,影子要杀你吗?要吧,”徐篱山自顾自地说,“你这和贴脸开大有什么区别……不是,当时回来的时候你怎么不想办法易个容呢?”

“没用。”柳垂无奈,“瞒不过影子。”

“那现在怎么办?”徐篱山撑着下巴看他,“影子怎么说的?”

柳垂说:“让我老实点。”

“放屁。”徐篱山面无表情,“我看起来很傻吗?”

“……让我三天内自尽。”

“影子大人还蛮好说话的嘞,你违背承诺还连累他,他也肯再让你多活三天。”徐篱山抚掌,“不愧是一个战壕里拼杀出来的好基友。你明知回来是死路一条还要跟我回来,说起来我是不是该感动一下啊。”

“不必。”柳垂说,“影子要杀我,谁也拦不住,还有三天,你赶紧想想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如果你是跟着随便一个商户小公子回来,京纾不一定要杀你,可你偏偏跟着的是我。京纾本就对我诸多怀疑,自然不愿我手中有利器。”徐篱山说。

“你要向京纾投诚,正好可以用我。”柳垂说,“你来杀我,自断臂膀,向京纾证明你只做听他命令行事的傀儡,绝无私心。”

徐篱山语气冷漠,“我绝不会这么做。”

“我总归是要死的,你——”

“你他妈给我闭嘴!”徐篱山一把掀翻小几,起身推开车门出去,快步走进侧门,守门侍卫没有阻拦。他一路疾行到主院,被正在廊下扫地的辛年拦下。

“我的官牌还在书房。”徐篱山说。

“让他进来。”

书房里的京纾一开口,徐篱山便撞开扫把跑了进去。京纾正在小榻上下棋,见他气息凌乱,连靴子都忘了脱,便说:“这么稀罕你那官牌?”

徐篱山调整呼吸,走过去,说:“殿下,我把柳垂交给您。”

“哦?”京纾语气淡淡,“什么说法?”

“如果不是我,柳垂会在安平城待一辈子……我要对他负责。”徐篱山说,“殿下关了柳垂,时刻管控,来日若我为殿下做成了事,求殿下恩赏,把他还给我。届时我带他走,绝不踏出安平城一步。”

京纾琢磨棋局,“有什么事是你做得而我做不得的?”

“太后。”徐篱山拱手,语气很轻,“我……愿为殿下杀之。”

京纾用指尖滚了滚棋子,过了几息才说:“徐篱山,此时你可后悔?回了兰京,你处处受制,再无自由。”

徐篱山鼻翼翕动,“不悔。”

“先前我说无欲则刚,你还劝我,如今我也劝你。”京纾抬眼瞧他,“徐篱山,你看似没心没肝,可拨开鳞片一瞧全是软肋。你胆大妄为地把自己送进我的池中,哪怕水花翻大一点都得小心翼翼看我的脸色。”

徐篱山扯唇,笑容难看,“池塘中的那些鱼看着都挺肥的,想来殿下不爱虐待它们。”

“你与它们不同,又相同。不同的是你比他们不听话,相同的是……”京纾抬指,徐篱山便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棋子,放在掌心。他用手指摁着那棋子,抬眼看着徐篱山,“你和它们一样,都在池塘里。”

徐篱山手心一颤,成了手心的那颗棋子,任由京纾拨弄。

“所以,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能有带着柳垂走的那一天?”京纾说,“在我身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有这本事么?”

徐篱山说:“殿下……”

“我知道,你是太心急了,所以才急匆匆地跑回来和我谈条件。”京纾松开手指,任凭徐篱山颤着手摔落棋子,发出“啪嗒”一声重响。他微微一笑,“可你也知道,这有多可笑。”

徐篱山也后知后觉地被自己逗笑起来,“能博殿下一笑,也不枉我白跑一趟,先行告退。”

他说罢转身要走,却听京纾问:“如今,你又要去求谁?”

徐篱山没有回头,语气平静,“能救柳垂的只有殿下,既然殿下不允,那我自然不用再去求旁人,白搭。柳垂坏了规矩,是自己找死,但殿下想杀他,大可以无声无息地一早就动手,我知道,您是想诛我的心,但我自作自受,认了。殿下说我身有软肋,此话不假,殿下觉得杀了柳垂可以让我无依无靠,锥心刺骨,这也是真,我无力反抗殿下,也一并认了。”

徐篱山走了,京纾没有阻拦,只是在几息后,他听见一声重响。

辛年走进来禀报,“主子,徐六公子晕过去了。”

京纾抬眼,“谁打他了?”

“冤枉,他刚出门一步就晕了。”辛年稍顿,“许是急昏了头。”

“啪嗒。”京纾把棋子扔进钵中,“唤莫莺。”

第35章表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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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情绪激动引起的晕厥。”莫莺收了针灸袋,走到圆桌边落座,一边写方子一边说,“除此之外,他郁结在心,积虑过重,今日是一并爆发了。来,按方抓药,一日两碗给他灌下去。”

门外的近卫闻言进屋拿了方子,转身退了出去。

“不过我只治得了身病,至于心病嘛,”莫莺转身看向窗前的京纾,戏谑道,“京大夫,您能替他治。”

京纾说:“你可以滚了。”

“用完就丢,好生无情啊。”莫莺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京纾身边,“你既舍不得杀他,何必这么欺负人家?”

京纾觉得这人不可理喻,“我以为对他,我已经很仁慈了。”

“这话倒是不假。不过嘛,再这么下去,他非得把自己愁疯了傻了不可,那你还不如现在就了结了他,给他个痛快。”莫莺说。

“疯了傻了也不错,”京纾思索着说,“至少听话。”

莫莺闻言笑起来,“你想要个疯疯傻傻的金丝雀,轻而易举,可你真想让他那样么?”

京纾没有回答。

“你若真不想让他进金昭卫署,陛下也不会强求,可你答应了,不就是想把他带在身边么?管也好,教也好,都是上心了。至于那个柳垂,你杀他是照规矩办事,此事若被陛下知道,陛下也要杀他,可你当年既默许他逃走,如今也不在乎他是死是活吧?你想借柳垂惩罚徐篱山也好,管教驯服他也罢,客观来说都是一剂狠药,但我不建议你用这剂药。”莫莺转着扇头往床的方向指了指,“徐篱山有多在乎这个柳垂,你也瞧见了,真杀了柳垂,他定会怨恨你。”

“他该先怨恨自己,胆大妄为,害了自己还牵连旁人。”京纾语气冷淡,“至于我,怨我恨我的太多了,不多他一个。”

“他和旁人相同吗?旁人怨你恨你,你半点不放在眼里,更遑论惧怕。徐篱山怨你恨你,你也不惧怕,可你当真半点不放在心上?”莫莺叹气,“殿下,世间没有大夫能开出后悔药啊。”

床帐内传来窸窣声响,莫莺便不再多言,朝京纾拱手,轻步离开了。

徐篱山睁眼便知道自己还在肃王府,京纾的目光无法忽视。他撑手坐了起来,往床头一靠,语气很轻,“多谢殿下相救。”

隔着一帘床帐,京纾的声音有点沉闷,“云絮都走了,你还在郁结什么?”

“愁我自己。”徐篱山淡淡地说,“我怕死,也没那么怕……怎么说呢,如果死得比较亏的话,下了黄泉我都得拉横幅、搞宣讲引万鬼痛哭。”

京纾问:“我杀你,你觉得亏?”

“自作自受,不亏。”徐篱山答,“虽然我还是在力求一条活路。”

京纾了然,“那你就是怕别人杀你,或者我因为别的原因杀你。”

#VALUE! 徐篱山把锦被往上拉了拉,“二殿下看似尊贵,实则身边处处危机,有心怀鬼胎的幕僚,有不恃宠也能生娇的母妃,还有与殿下血海深仇的太后,他与文定侯府的命运息息相关……殿下,覆巢之下无完卵。二殿下的性子,殿下也该清楚,他不是做储君的料,他也不愿意做这个储君,可身在他的位置上,有些事情容不得他想不想,旁人都要猜忌、要推着他走。我与殿下说句大逆不道的真心话,二殿下将来若能继承大统,的确于我最有利,但我舍不得逼他,高处不胜寒,他受不得冷。”他盯着锦被上的银丝仙鹤,“我爹甘作闲人,为的就是保一家老小,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因此同样姓徐,宫里的两位却和我爹不同心,她们要尊贵,要权利,要激流勇进地赌一赌哪怕有覆灭之危。”

京纾负手而立,问:“那你呢,你与谁同心?”

“我想二殿下万事顺心,所以不与贤妃太后同路。我想保侯府和自己,但不愿任凭天命,所以不与我爹同路。”徐篱山抬手撩开床帐,目光沉静,“我与殿下同路。”

京纾对上他的目光,说:“你想与我同路,却要杀我,岂不自相矛盾?”

“我并无此心。”

“再敢撒谎,”京纾说,“我就送你去池里游一圈。”

“……好吧。”徐篱山实话实说,“当日我确实对殿下起了歹心。”

京纾说:“心从何来?”

“梦里。”徐篱山语气真挚,“我曾经做过噩梦,梦见侯府血流成河,我被判流放,在途中遭盗匪欺辱而死。殿下是我的梦中人,美梦是您,噩梦亦是。”

京纾神色莫名,“所以你杀我,想断绝祸根?”

“当时一时上头,是这么想的,但是做了就知道做错了,如今我更明白殿下不是祸根。”徐篱山说,“单论这个梦,若殿下是奉命灭我徐家,那殿下不过是天子刀而已,若殿下是因为私仇灭我徐家,那祸根便是太后当年种下的果,是那颗不知从何来的美人笑。”

“这么老实,”京纾稍顿,“我倒不知该如何回你了。”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话皆是大逆不道之言,若是旁人早就把我拖出去砍了,但殿下没有,殿下也不会。”徐篱山说,“殿下与旁人不同。”

京纾不论他话中对错,说:“你知道我不会杀你,所以才敢处处放肆。你说贤妃不恃宠也能生娇,那你呢?”

“……以前我捡过一条小狗,起初我对它很是不耐烦,所以它只敢在我门前偷偷地晃来晃去,我出门它就隔老远地跟我,后来有一次我跟人打架,它竟然加入战局、恶狠狠地对着那人的腿哼哧一口,从那以后我就把它捡回了院里,当条家狗养,它一开始连我房门都不敢进,后来直接钻进我衣袍里了,对我一点都不怕。”徐篱山笑一笑,“我想,我对殿下和它对我别无两样。”

京纾说:“‘鹊’说你院里没狗。”

“早死了。”徐篱山收敛笑容,淡淡地说,“没养半年吧,和我打架的那个某天趁我不在把狗抓了出去,乱棍打死了,然后在我家门前架了一口锅,把狗炖了。那天柳垂断了李二的胳膊,想把他也摁锅里煮了,我没让,就想着先把狗埋了,可肉都炖烂了,捞不着了,怎么埋呢。”

京纾沉默两息,见徐篱山又笑起来,“不过他刚把我的狗弄死没几天,他自己也被弄了,说来赶巧,还是金昭卫干得呢。不知道殿下记不记得上一任常州知州,就是因为渎职贪墨被按律处置的那个,姓李,弄死我狗的就是他们家的二儿子,李二被流放的时候我还去‘送’过他。”

“我知道。”京纾在徐篱山惊讶的目光中说,“当年就有人回禀,说有个小少爷在安平城外捣乱,往李二脸上泼了一桶粪。不过当时我没多问,以为是小儿之间的胡闹罢了。”

徐篱山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若非官差们不允许,我得把他打个半死才准走。”

“李二死在路上了。”京纾说。

徐篱山闻言一愣,随后说:“我还不知道呢,不过也是,流放的路难走,他娇生惯养的,能走都远呢。”

京纾看了他一眼,说:“不必暗示。”

徐篱山脸皮很厚,“那我明示吧,若我被流放,估计也会很早就死在路上。”

京纾不接茬,“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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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吧,不打扰您。”徐篱山说罢掀开被子想要下地,却听京纾说,“你走不了。”

他蓦地停下动作,抬头看向京纾,看了几息才确定,“殿下想软禁我?”

“若软禁不能使你乖乖待着,那我府里多的是镣铐枷锁。”京纾转身欲走,被徐篱山起身拽住袖摆,“等等,殿下……”

徐篱山一时摸不清事情走向,囫囵地问:“殿下打算关我多久?”

“莫莺每天都会来替你诊脉,等他说你痊愈了,你就可以滚了。”

“我没病我没病!”徐篱山没有穿鞋,踩着垫子绕到京纾跟前,把人拦着展示自己的手臂肌肉,“殿下,我好得很,我真没病。”

京纾站在原地,说:“莫莺说你有病。”

“我……”徐篱山指指自己,又指指空气,半晌无力地垂下,“殿下,您是在担心我吗,若是担心,那我只能说您不是在救我,是嫌我病得不够重。”

京纾并没回答,只说:“你肩膀挨了一刀都不耽误偷偷溜出侯府去喝花酒,表明侯府没人管得住你,让你自己待着,不宜养病。”

“是,我承认我是不遵医嘱了些,但身病和心病又不同啊,您把我关着,别给我关傻了。”

京纾发现徐篱山说着说着就把手摸上了他的胳膊,一瞬间又变得没脸没皮起来,仿佛方才的推心置腹与难过哀伤都是他瞎眼花眼地看错了而已。他反手制住徐篱山的爪子,说:“傻了更好。”

“一点都不好!”徐篱山摇头,“傻了就不能惹殿下生气了。”

京纾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觉得我很喜欢你惹我生气吗?”

“至少没有那么讨厌,要不然殿下早就一把掐死我了。”徐篱山说着又走近一步,一只脚几乎抵着京纾的脚,人也靠了上去,软声说,“好殿下,别关我了吧,好不好?”

京纾一步不动,看了他几息,才批评道:“倚姣作媚。”

徐篱山笑嘻嘻的,“殿下这是夸我好看啊?”

“这不需要我夸。”京纾说。

徐篱山笑得更开心了,把下巴压在他的肩上,“虽然殿下这么说,我很开心,但是我还是要纠正殿下的措辞,这不叫倚姣作媚,叫撒娇。”他好奇道,“殿下看的话本里有没有写这个?”

京纾瞥他一眼。

“哦,看来是写了,但那些都是假的。”徐篱山说,“我只对殿下一个人撒娇。”

京纾说:“褚和不是人?二皇子不是人?”

“不一样,他们于我来说是哥哥,弟弟对哥哥撒娇很正常嘛。”徐篱山笑道,“可殿下不是我哥哥啊。”

京纾突然侧脸与他对视,几乎要鼻尖相抵,“那我是什么?”

京纾的目光太深,直直盯着人的时候与之倾泻而出的是不可计量的危险,徐篱山冷不丁地一愣,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京纾抬手摁住了后腰,退无可退。他喉结滚动,竟然把准备好的骚话囫囵吞了下去,撇开眼神说:“您要是愿意让我攀个亲戚,那您就是我表叔……隔了八万里的那种。”

“是么?”京纾好整以暇,“那你叫一声。”

徐篱山没想到他会如此要求,张口就是半声“叔”,可省下一个半的字儿愣是没叫出来,只能揪着京纾肩膀上的衣料不吭声。

“为什么不叫?”京纾催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徐篱山纳闷,不过是随口一声而已,怎么就觉得叫不出来,不好意思呢?他脸皮什么时候被削薄了。

京纾眼皮垂下,目光从他的眼睛滑下,停在那张嘴上,“我以为它什么都敢说……不过也是,哪家侄儿会亲自己的叔叔?知道了要被按到祠堂打死,是不是?”

“都说了是攀亲戚,而且这是私底下说着玩嘛,再说了,当年太后还想把我们家大姑娘嫁给您呢。”徐篱山嘟囔,“比起她的狼子野心,我就亲一下怎么了。”

京纾睨着他,“狗屁逻辑。”

徐篱山也后知后觉,咧嘴傻笑了一下。

真是病了,看着怪老实的,京纾想。他旋即收回手,把徐篱山摁远一步,说:“安生待着。”

“殿下可以让柳垂来陪我吗?”徐篱山转身看着他的背影,语气低落,“最后三天了……”

京纾没有回头。

“过年前好起来,再来求我。”

第36章除夕

京纾站在窗前,影子从暗处现身,靠着打开的半扇窗,从窗外看不见他。

“你又去找了柳垂,是不想他死。”京纾说。

影子并不否认,“否则属下当年就不会留他性命。”

“你们一起训练的有十人,为何独独留他性命?”

“许是因为在那之前的某次比试中,他也曾对属下留情,所以属下想报答他。”影子说,“当年主子对此不置一词,丝毫不在意,为何此时又问?”

京纾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许久,他说:“辛年,叫柳垂回去,文定侯府若有人问,就说他少爷出城玩了。”

这就是暂时不动柳垂的意思了,辛年垂眼,很有分寸地不往窗的方向瞧,应声去了。

“殿下,徐六公子喝过药便睡了。”有近卫接着来报,“但他似乎梦魇了,睡得并不安稳。”

京纾说:“拿我的香给他点上一柱。”

他的药香是莫莺拟的方子,用的都是极其昂贵的药材,安神助眠很是有效。近卫微惊,心中顿时有了数,应声退了下去。

*

廿九,除夕。

文和殿外的宫人恭默守静,亭月在屏风后头煮好茶,端到雍帝跟前。殿外来了个宫人和门前侍奉的人附耳说了一句话,亭月走出去问了,又回去和雍帝说:“陛下,皇后娘娘宫里来人请您过去一起用年夜饭。”

“不了,朕晚些时候出宫去吃。”雍帝埋头看折子,“去逾川那儿蹭一顿吧,不过先别跟他说,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亭月应了,说:“今日几位殿下都入宫陪娘娘们了。”

“小五去逾川那儿了吧?”雍帝说。

亭月颔首,说:“五殿下一早就去了,送了一马车的贺礼,都是到处搜罗的新奇玩意儿。”

雍帝手不停批,过了会儿突然问:“徐家那个小六呢?跑哪儿玩去了?”

“对外说出城玩儿去了,实则在肃王殿下府上。”亭月挽着袖子替雍帝研磨,补充道,“住了有几日了。”

雍帝闻言一愣,说:“王府这几日没见血吧?”

“没有。”亭月莞尔,“只是自从徐六公子住进王府,莫先生日日都背着药箱出入王府。”

“朕说什么来着?”雍帝摇头失笑,“有些人啊,就是心口不一,得了。”他把朱笔搁回笔架,起身说,“出宫。”

亭月从内殿取了一件绣金斗篷,追上去替雍帝披上,没叫别的宫人随侍,随同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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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烧里脊,凤尾鱼翅,挂炉山鸡,糖醋大虾,鸡丝银耳,杏仁豆腐……红烧鱼骨,片皮乳猪!“徐篱山一一辨认桌上菜肴,举手道,“我申请再来一壶雪山红梅!”

近卫看向主位的京纾,京纾看向莫莺,莫大夫便很有眼见地说:“你药还没停,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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