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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不知官学老师是忽然开窍了,还是认命。
周崇丘院长废除了白日不能离开潜渊官学的规定,只要不妨碍上课的时辰,官学可以自行出入。不过每晚戌时,学生们必须回官学,不可在外逗留。
倘若真的恋家,孩子们每半月反正能回府几日,不急于一时。
这项规矩一出来,膳堂的生意一下子差了。不少学子都选择出门去味美斋吃餐食,不再吃膳堂里的菜。
这个月,赵管事和不少市集里的农户达成契约,每三日给官学里送一次时兴的果蔬。学生们不爱在官学里吃,这可愁坏了赵管事,那一批收购来的菜都要烂地里了。
叶薇看到地窖里用稻草披着的大白菜,若有所思。
她和赵管事说:“您这菜,我看也是挤压着卖不出去了,不如这样,我用低于市场价三成的价格,帮您把菜都收来,您好歹回回血,下回长点记性,别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叶舟带着红龙回到了京城。
但很快,大家反应过来。裴君琅睁眼时,面前是无尽荷池。
荷花舒展,八重莲瓣缓缓撑开,花蕊淡黄,偶有蜻蜓落在其中。一池碧绿荷叶与莲房被风吹得摇曳,东倒西歪。
他怔了怔,又瞥向更远的一座山。
半山腰坐落着一棵参天古树,树冠枝叶茂盛,下缀艳红如血的红绸与木牌,红带翻飞,木牌相互敲击,发出窸窸窣窣的沉重撞击声。
裴君琅朝着古树行去,越走越近,他看到了稀疏花影间的木牌,上面一字一句刻着:“恭祝裴君琅与叶薇新婚和乐。”
裴君琅怔住。
“小琅?”
熟稔的俏皮声音惊醒了他。
裴君琅回头,入目是一片迷离的红色。
“叶薇,是我对不住你……”
长寿看着小主子自苦、自伤、自损,心里泛起无尽的苦涩。
直到远处,一声鸣镝射出,他知道育龙仪式结束了,才和裴君琅道:“小薇姑娘……在红龙谷。”
君琅眼底茫然,浑身的力气都散尽了。
裴君琅赶到红龙谷的时候,红龙已经飞远了。
叶薇死前,曾给红豆下达了指令,命它此生只听从两人的吩咐,一个是叶舟,一个是裴君琅。
红豆通人性,化为红龙以后,兽智尽开,更能记得“母亲”的叮嘱。
红龙跟随叶舟远赴战场。
这一次,有红龙相助,白莲教那群冒牌货,注定是他们大乾国的手下败将,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们。
裴君琅不关心国事,他只想见叶薇。
等到他推动木轮椅进了洞,看到满地蜿蜒的鲜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忽然生出了近情心怯的畏惧感。
裴君琅强忍住心底攀升的恐惧,他的手骨紧绷,重重推动木轮椅,终是朝前再行了一步。
随后,他看到了倒在血泊里如花一般绽放的叶薇。
她没有上妆,一张清水脸蛋素着,下巴尖尖的,溅上几点猩红血迹,身上的白裙已经被染成血红色。
仿佛裴君琅梦里见的那一身红衣。
叶薇是穿着嫁衣……来嫁他了么?
裴君琅眼睛生热,他奋不顾身扑向她,双手并用,胡乱地抱起叶薇。
他也希望自己的动作体贴一点,温柔一点,不要弄疼叶薇。
可是他忍不住,裴君琅将叶薇抱得很紧,再无从前的矜持与拘谨。
原来他也是个热情的少年郎。
裴君琅温柔地唤:“叶薇,你还好吗?你哪里难受吗?你醒来看看我行不行?”
叶薇没有声息。
她躺过的地方,全是裂开的红龙血眼石。这些石头里的活物已经钻出,附着于红豆的蛇脊之中,留下的只是一些薄如蝉翼的石片,仿佛一堆堆蛋壳。
“叶薇,对不起,是我睡得太久了。如果我早一点醒来,你是否就不会因为害怕而回到大乾国?”
他不该睡过去,他不应该吓她。
都怪他。
裴君琅松开怀里早已冰冷的叶薇,拉开她的衣襟,看她稍稍凝血的伤口。
伤口豁开一道狭长的口子。
伤在心肺,药石无灵。
裴君琅想到自己的骨血是秘药,他能让人长生。
他轻轻放下叶薇,爬到一侧握紧了匕首,裴君琅面不改色地割开血肉,任鲜血流入叶薇的唇齿间、伤口里。
裴君琅一边流血,一边焦急地等待。
可是等了很久,叶薇依旧一动不动。
裴君琅焦躁不安。
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光饮血不对,是不是还需要骨肉辅助?他不怕疼。
裴君琅又开始剐肉喂养,即使手臂上到处都是伤痕,叶薇也没有醒转的迹象。
她的身体在冬雪天里变得僵直,唇瓣乌青,血色渐失。
直到这时,裴君琅才相信,他的骨血对于死人来说毫无用处。
他或许能助活人长生,但这个活人即便能长寿,也并非刀枪不入。
叶薇死了。
裴君琅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
他再次把叶薇抱到怀中。
他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杀谁、该恨谁,或许都是他自己的罪业。
裴君琅喃喃自语——
“如果我早些醒了,你是不是就不会为了救我而牺牲?”
裴君琅明白的,如果没有叶薇带他回来,兴许他真的会死在关外。可是他说了不后悔,他不畏惧死亡,他想叶薇活下来。
他明明说清楚了,为什么叶薇不听呢?
她是在惩罚他的意气用事吗?她是在怪他的任性妄为吗?
裴君琅当然有资格口气狂妄,盛气凌人。
裴望山死了,裴君琅逼宫成功,他顺理成章登上王座,成为新一任君王。
军士们明白往后要效忠谁,他们见好就收,抛下了武器军械,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他们不再是裴望山的私兵。
从今往后,他们只为裴君琅一人鞠躬尽瘁。
“合力夺走别家的。”周溯笑了一下。
他仿佛一点都不知自己这话有多么狂妄自大,有多么异想天开。
可是这个念头,也恰好同裴君琅不谋而合。
裴君琅单手支起下颌,遥遥看了一眼阳光下忙里忙外的叶薇。
小姑娘完全不明白他们话语里的暗潮汹涌。
她在阳光下浅笑,身上镀了一层璀璨的光。
叶薇朝裴君琅举了举甜糕,问他要不要吃,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小姑娘吃得腮帮子鼓鼓,白皙腕骨上的金铃镯在温煦的日光下烨烨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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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君琅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懒倦地道了句:“成交。”
第五十二章
甲班的学生们基本都在万卷阁里,没凑丁班腌菜的热闹。
周溯办妥了自己的事,命哑奴提着糕点盒子,缓慢走向万卷阁。
这是一座由机关客鲁家建造的高塔,为了防木材生潮,屋檐直接用铜瓦搭建,层叠的飞檐四角挂着朱雀铜铃与莲花滴水链,刮风下雨时,风吹铃铛振动,很有诗情画意。
周溯是怕冷的猫儿性子,他双手对抄进袖笼里,站在门外,朝内喊:“各位同窗,如不介意,烦请出门吃一口糕吧?我特地从食味斋买来的见面礼,往后大家一块儿在官学上课,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甲班的白檀和白戎很卖周溯面子,姐弟俩联袂出门,和周溯打了招呼。
其余的学子,则看大皇子裴凌的脸色行事。
叶薇想抓住裴君琅,又害怕他不喜。处心积虑、殚思极虑、百般算计,就像让裴君琅不要再躲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都这么努力去追,还是够不到小郎君的衣角?
一时间,叶薇心生起一团无名火。
不甘、怨恨、不满……统统涌上心头,叶薇将将变成面目可憎的痴男怨女。
天色渐暗,廊庑底下黄澄澄的灯火次第熄灭,哑奴探头探脑想要关膳堂的门,却被叶薇告知,待会儿她会自行上门闩,切记别让闲杂人等入内。
房门虚掩,屋外雨声潇潇。水珠延绵成雨幕,好似一串玛瑙珠帘,将他们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间。
叶薇没有给裴君琅任何逃跑的机会,她壮着胆子,双手握住木轮椅的扶手,她很卑劣,把腿脚不便的小郎君困在囚牢之中。
风雨囚殿,她囚他。
远处的青山黛水变得一片黝黑,铅云密布,连带着室内的光线也愈发昏暗。
无涯的夜幕,叶薇和裴君琅藏匿其中。
叶薇有种预感,在这一刻,所有的人间苦厄都尽消,他们受天地间的无量诸佛庇佑,缘分天赐。
她垂首、低眉,长长的发辫落下来,几根红色的细丝发带松开了花结,莹润指尖一挑,绸带便剥开,直直坠下去,轻轻拂上小郎君如竹修长的指骨。
姑娘家油润乌发,勾勒裴君琅筋骨分明的手,头发只掠上一寸的指骨,便传来一阵绵绵的痒意。
像是挠在心上。
叶薇滚烫的鼻息也渐近,明明是何等陌生的两人,却这样近距离地凝望。
叶薇能看到裴君琅线条优雅流畅的下颌骨、纤长浓密的长睫,以及他不点而朱的薄唇。
唇廓如此冷硬,吻起来也是凉的。
思忖间,叶薇已经小心翼翼坐上裴君琅的膝骨。
后者僵硬,犹豫片刻,允许叶薇的孟浪接触。
叶薇默契地继续冒犯。
什么礼义廉耻、淑女品格,她统统不要了。
她从心而为,恣意而动。
叶薇的纤细指尖,顺着裴君琅挺拔的鼻梁,一路朝下,滚过嶙峋的喉结,柔软的指腹轻轻按了一下。
嗯。
裴君琅微微一颤,唇齿间似乎传来一声艳惑的叹息。
叶薇没有回应,夜色黑浓,她趁虚而入,不动声色挑开男子的领衽,探向深处。
掌心所及之处,全是一片坚实的肌理,沿着脊骨朝上,能触到裴君琅僵硬的肩骨。
炭火烧灼,手心的温度渐渐灼烧,底下还传来蓬勃的心跳声,隆隆的,震耳欲聋……原来裴君琅并没有叶薇所想的那么冷静。
“我以为,小琅的心是冷的。”叶薇逗他。
少年郎脑中天人交战。
紧接着,小姑娘恣意妄为的手,半道上便被裴君琅扣住了。
裴君琅紧攥住她的腕骨,制止她的下一步动作。
他清心寡欲,不允许叶薇这样放肆。
“够了。”裴君琅并不想凶她。
叶薇的手高高吊起,柔软无力。她不再出声,四周除了哗哗的雨声,再没有人声。
死水一般静谧。
裴君琅似是害怕自己伤了姑娘家的颜面,声音放缓:“我当你只是一时昏了头,从我腿上下去吧。”
然而,叶薇还是垂首,像一只引颈受戮的白鹤。
裴君琅也不催她,只沉沉闭眼,不说话。
时间一久,叶薇便嗅到了那股,从裴君琅衣领间透出的浓烈草木味。
很诱人,很好闻。
不知为何,她还是鼓足勇气,缓慢靠近。
两人的影子被烛火照到一侧的门扉上,缠绵如交颈鸳鸯。
叶薇偏头,瞥见裴君琅颈间的一座雪丘。
她忽然张嘴,含住了嶙峋的喉结。
少年的身躯一僵,叶薇下意识舔了一下。
裴君琅瞬间皱眉,腰腹不住紧绷,往后收。
他掌心虎口用力也更大,手背浮起纠结的青筋,蓄满了张力。
“叶薇……”裴君琅的声音里,糅杂一丝难堪,以及若隐若现的渴.求。
叶薇却懵懂不知,直到她的唇齿向上,贴向裴君琅的唇。
凉凉的嘴角,小舌.临摹、勾勒唇廓的峰峦。
她不住地吻。
裴君琅认命地闭眼。
原本限制叶薇行动的手松开,小姑娘顺势逃离,双臂自然而然落下,柔若无骨地搭在裴君琅的双肩。
她搂住他,加深了唇齿相依的动作。
裴君琅的眼睫轻轻颤动。
少女粉雕玉琢,脸颊上带点红润软肉,恰到好处的丰腴,衬得一双杏眼弯弯,如水中捞月,美得虚幻。
叶薇双手捧腮,风吹过,掠起她那条报春红色发带,轻轻擦过柔软的樱唇。
她笑得肆意,她很健谈,她和谁都能敞开心扉。
裴君琅莫名觉得这一幕很扎眼。
心里讽刺:郎才女貌,看着倒是很般配。
其实他知道——这才是正常的郎君和姑娘该有的交际,不必谁屈就谁,不必谁怜悯谁。
小郎君因病弱而惨淡的脸色愈发苍白,浓密的长睫垂下,轮廓冷硬如春山的薄唇,抿到青白一线。
他一言不发,骨节分明的指蜷得更紧,皮下青筋蓊勃。
裴君琅心知肚明。
他这辈子都不配。
第五十三章
潜渊官学里用来报课点的钟磬声悠扬回荡,裴君琅如梦初醒。
天阴了下来,光线愈发朦胧昏黑。
裴君琅意识到,他停留太久,得离开了。
然而木轮滞留太久,掌心一撼便发出“吱呀”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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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道里的两人被惊动,很快探出叶薇的小脑袋。
明日就要开始七个世家的课程。
叶薇本想早睡,奈何今晚一高兴,吃撑了,脾胃虚肠梗,肚子疼。
大半夜的,她五脏庙翻搅不止,还不想如厕,只能硬忍。
叶薇抱住小腹,烙饼似的,在榻上滚动。
她习惯了忍耐,也知道自己脾胃差的老毛病,夜里不想仆妇伺候,总起夜喝凉水,落下了病根儿。
只要忍一刻钟就好了,她习以为常。
直到墙面传来“咚咚”的两声。
叶薇迷茫望去,想起隔壁住的是裴君琅。
他大半夜喊人么?
他学会了自己撑起身子,坐到床榻边。
裴君琅太虚弱了,时常会跌跤,时常会摔到轮椅旁边,半天起不来身。
但他可以背着人,独自慢慢地练。
即便没有那么游刃有余,即便摔了成百上千次。
谁让他被老天爷磋磨成了废物。
终于,裴君琅十次里有八次能自己上床、坐轮椅;挪到低矮一点的浴桶里沐浴,再缓慢擦干身体更衣。
他渐渐学会了自力更生,在没有遇到可以信赖的侍卫青竹之前,裴君琅一个人也能生活。
裴君琅也学会了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装作茫然无知,帮仇家大哥裴凌博一个“兄友弟恭”的美名。
裴凌很乐意,给他施加一点小恩小惠。
因此,在裴君琅狐假虎威借回来第一天势的时候。
他把那些收过礼物的太监,都叫到了跟前。
“我喜欢听你们跪着夸赞我。”
“夸我好调教、夸我知情识趣、夸我哑巴似的不懂告状找人撑腰。”
天寒地冻,裴君琅就让他们跪在殿外。
这一年,大雪。
凋敝的宫阙,宫人躲懒,没有及时打扫,正好累积了厚厚一片如同被褥的雪堆。
人跪下,腿骨陷在雪垛子里,四面八方都侵袭入骨的寒意。
四肢百骸都要被冻僵了。
太监们受此磋磨,又听到这话,一个个痛哭流涕——
“二皇子,奴才们做错了!”
“二皇子息怒,这些全是污蔑,奴才们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冒犯于您啊!”
“二皇子,饶命!奴才们往后定谨言慎行,您说东,咱们不敢往西。”
裴君琅充耳不闻。
他不会给叛徒第二次机会。
“晚了。”
在宫里,晚了就是丧命了。
没有下一次了。
裴君琅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寮里烹煮的新茶,又从温暖厚重的银鼠皮裘伸出手,剥热气腾腾的板栗吃。
年幼的小皇子,看着这些卑微的下等人,脸上再无孩子该有的脆弱神情。
他反倒是含了笑,亲眼看着奴才们的膝骨被瑞雪冻废了。
真好,大仇得报。
皇权至上,尔等不过是蝼蚁。
他可以轻易碾死他们。
裴君琅感到快慰,却没有欢喜。
他不再是母亲口中那个乖巧柔顺的“小琅”了。
他把自己搞丢了。
……
裴君琅蓦然睁眼,鬓边濡满热汗。
他微微张嘴,喘了一口气。
入目是烟波蓝提花绸床幔,他身居潜渊官学,没被锁在皇宫里。
“小琅?”
细微的、温柔的呼唤传来,若非裴君琅的耳力惊人,定要听不清这一声呢喃。
本该觉得叶薇聒噪,本该觉得她很吵闹。
可是在那一瞬间,裴君琅忽然有些心安。
除了母亲,又有一个人闯入他的生命里。
他小心抬起袖子,以手背遮住了翘起的嘴角。
裴君琅不想让叶薇发现,他不经意流露出的星点笑意。
小主子的心情雨过天晴,一旁跪地求饶的青竹渐渐咂摸出了真相。
他试探性发问:“主子,属下、属下是不是不必去烈血门了?”
裴君琅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部下,淡淡道:“既你不去,我也不为难。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青竹不遵主命,犯了大过,自去刑堂领罚吧。”
小主子的刑罚一落下,青竹松了一口气。
既然裴君琅没说罚什么,那就是轻拿轻放。
他又活了。
男人心中泪流满面,感谢上苍:多亏叶薇小姐来得及时,保全他一条命了。
第五十四章
临出门前,裴君琅打算换一身衣。
他让长寿上茶点和茶水,好生款待叶薇,不要让她感到无聊。
叶薇以为小郎君很重视这一次出门,所以要悉心打扮一番。她心里暗暗夸赞自己今日做得好,一股大功臣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连喝茶时,小姑娘玲珑的鞋尖都在一翘一翘,得意地晃。
然而,裴君琅只是因为身上沾了血气,担心熏到叶薇——他回府时,先去看了兽厩的山狼,并用几块猪肉试验了山兽的咬合力……能不能在不弄死青竹的情况下,让狂妄自大的小侍卫吃到小小教训。
后来裴君琅觉得惩罚太轻了,适才想起南疆王虫这一出。
当然,这些心路历程,裴君琅不会告诉青竹。
不然这位忠心耿耿的部下,一定会哭的。皇帝裴望山是一诺千金的君主。
红龙谷大比时,他说过,夺魁的队伍,世家女赠县主封号,而世家郎君则擢升为御前亲卫,学成以后可为内廷近御之臣。
受封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叶薇被封为清容县主,而谢芙为栖霞县主。两人如今已经是正二品阶的外命妇,在世家贵女夫人的圈子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但实际上,这样的封号,对于谢芙来说加成不大,但对叶薇来说,不外乎拿了一张御赐保命符。至少焦莲投鼠忌器,她被叶薇的县主头衔压着,不敢轻举妄动。
而郎君们也有升官旨意授命,裴君琅本就是天家的孩子,皇帝裴望山似是看到了他英武一面,直接将他推上御前亲卫指挥使的职位交给他,其余的鲁沉山与沈如意则是招入御前亲卫的衙门,可时不时入宫面圣。
一时间,京城中的局势又被皇帝搅乱了。
原本以为裴君琅失宠的朝堂大臣们,不由又把视线落在这个残疾二皇子身上。
他们私下里揣摩圣意,思索裴望山此举的考量。
护卫皇城的队伍有两支,除了周家掌的府兵,皇帝自己握在手中的也就是这一支御林军了。
皇帝让裴君琅当御林军指挥使,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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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目张胆赠他兵权吗?
难不成,裴望山中意的储君,其实是裴君琅?
可一个废物,如何能一统天下?
这些心怀鬼胎的臣子们私下打的小九九,到底没有影响到叶薇。
她犯愁的是,明日还要去宫中赴宴,她第一次去皇宫,心里实在心里发虚。
好在,叶薇的马车一出门,便和一辆天家马车狭路相逢。
叶薇撩帘,认出裴君琅的车夫明月。
她大喜过望,忍不住挥舞小手,一递一声喊——
“二殿下!”
“二公子!”
“小琅!”
……
熏了佛手柑香的车厢,光线昏沉。
裴君琅不喜人窥探,通风的车窗早被霁红色的布帘封得严丝合缝,漏不进丝毫阳光。
直到聒噪的声音无孔不入,是叶薇在唤她的名。
叶薇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我想多了解小琅一点,想看看你住过的地方。”
“随便你。”裴君琅其实也生起了那么一点怀念感,但他从来不喜形于色,无人知他心中想法。
皇宫中,殿宇众多。
巍峨的重檐高楼,一座座伫立,如同囚人的冰冷牢笼。
裴君琅带叶薇来到一处最狭窄的“牢房”,位处于远离深宫六院最偏僻的一隅,楼阁附近就是收押弃妃美人的冷宫。
皇宫里的殿宇,一旦没有贵人主子入住,宫阙就死了、冷了。
因此,无人入住的明月阁,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有下人过来扫洒,整理旧物。
裴君琅本想领叶薇四下逛逛,然而大太监福德心急火燎赶来,请二皇子去御书房小叙。
裴君琅猜,是他领了御林军指挥使的差事,父君打算吩咐他一些要事。
他看了一眼兴致颇好的叶薇,对青竹道:“你留下,陪着叶二小姐。如遇要事……以保住她性命为首要。”
言下之意便是:别怕动手,所有罪责,我来担。
这算是裴君琅说过的,最偏心的话。
莫说叶薇,饶是青竹也心惊了一下。
看来,这二皇子妃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青竹脸上喜色渐重,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是!属下必不负小主子所托。”
“嗯。”裴君琅不再对叶薇多说什么,他任由福德推动木轮椅,带他往深宫里走去。
叶薇望着裴君琅清瘦的背影渐行渐远,目光失神。
刚才小琅是在关心她吧?
好难得……
不过也可能是怕她死在宫里,和叶家不好交代。
叶薇不再想裴君琅的事,她负手,迈入明月阁四处打量。
从屋舍的陈设就能看出,裴君琅从前的确不受宠。
桌椅家具全是用最下乘的红漆桃木,博古格上也没有摆什么名贵的古玩,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瓷器。
一时间,叶薇想到裴君琅的伤腿,以及他从来不喜人看到的燎疤。
从前,叶薇不会刻意去打听裴君琅所有过往。
“啪嗒”一声,有什么花卉开了。
满院的海棠花靡靡,艳丽如海。
裴君琅怔忪,耳尖升起无尽的热,火气荡然无存。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坚定无比地想,一定是院子里的花开了。
恼人的夏季、恼人的花海,还有恼人的小姑娘,纷沓而至。
他不知该怎么办。
花厅里,等叶薇吃完第七块芋粉花糕时,裴君琅换好了衣,从珠帘后的内室缓缓推车过来。
今天,裴君琅穿了一件云杉绿圆领袍。
因是夜里,小郎君畏寒,还在衫袍外多添了一件披肩的卷草纹大裳。原本松散的乌发被高高束起,扣了一支翠竹簪,一贯懒倦不想烘的发尾,也用熏香铜炉烘干了。
第五十五章
她和俊秀的少年面对面,声音娇柔:“小琅,帮帮我。”
“什么?”裴君琅没听清。
然后,女孩如玉的指尖,竟胆大妄为,伸向裴君琅嶙峋的喉结。
桃核儿似的突起,仅仅是轻按一下,仅仅是试探地流连。
不过轻微触碰。
叶薇便能感受到少年郎此刻肩背僵硬,仓皇无措。红龙谷群峦叠嶂,整日弥漫一股驱之不散的雾气。山谷地势高,寒气比京城重,幸好学生们早早多披了一层夹衣,不至于在山上受冻。
叶薇他们到了休息点,把潜渊官学给的物资清点了一下——五支火折子,生火不成问题。五盒肌肤破皮涂抹的伤药。一口小锅、一袋干粮,叶薇看了一下米和馕饼,足够他们吃两天,不过想要更好的伙食,应该就要自力更生去山里狩猎了。捕猎是杀神周家的强项,周家子弟应该会吃得满嘴流油。
叶薇虽为叶家的小主子,可自打母亲过世以后,她活得便不是特别好了。
叶薇为了生存,逼自己学了很多。算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没有人为她开蒙,她就自己想法子去学、去听。她还逃出叶府,在街头巷口,和集市里的贩夫走卒谈天。
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女娃,乖乖巧巧吃着糖人,听大人们三三两两聚集,说庄稼、说农田、说民生。
就这样,叶薇学会了种地,还有认许多瓜果蔬菜。
她自认,论生活经验,她比在座的几位伙伴都强,即使只有谢芙比她年纪小。
一刻钟前,谢芙被派出去探路了,鲁沉山也外出寻找柴火以及绒草用于生火。
叶薇也想出一份力,她说:“我看到前面有溪流,看看能不能捞点螺啊河蟹的,回来给你们加餐,顺道也找找附近有没有野菜。”
沈如意自告奋勇:“我也和小薇一起去。”
叶薇:“不必,你在这里看着物资,小琅也留下帮忙守着宝剑。”
裴君琅知道,沈如意废物一个,顶不了什么用,确实要人在旁帮衬。
他无异议。
只是,在叶薇离开时,俊朗的小郎君忽然喊住她:“叶薇。”
叶薇听到清幽的一声呼唤,她回头,诧异望向裴君琅。
“怎么了?”
“给你。”股掌分明的一只手摊开,一枚鼓鼓囊囊的福气黄豆立于掌心。
叶薇循着白净腕骨,朝手的主人望去,她不明白:“给我福豆做什么?”
“如遇危险,你不敌的话,可捏爆福豆。”裴君琅淡淡开口,像是不知福豆的重要性。
每一枚福豆都有学子的标记,福豆损毁,即为出局。
叶薇确实可以卑鄙地使用这个移花接木的手段,可这样一来,裴君琅会代替她“牺牲”。
叶薇问:“为什么?要是我动了你的福豆,你不就退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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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
裴君琅懒洋洋地撩动眼皮,说:“我出局不打紧……你不是想学传家术吗?”
裴君琅即使退出潜渊官学,他仍有一重皇子身份可震慑旁人。但叶薇不一样,她是叶家庶女,生来就要被叶心月这个太阳遮蔽所有光芒,她若无依仗,必死无疑。
而潜渊官学,是如今低微的她,唯一的保命符。
裴君琅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愿意帮她一次。
叶薇嘴角悄悄上扬,她没有客套,接过福豆。
“我从来不受别人的恩惠,因为免费的礼物最贵,我早晚要千倍万倍地还。”
叶薇朝裴君琅歪头一笑,乌润的杏眼里,满是融融如月色的善意,“但今日,我愿意欠小琅一次人情,多谢。”
“不必。”裴君琅偏过头去,态度依旧冷凌凌的,犹如一尊木石之心的泥塑像,“我本来就没想赢。”
他完全可以不管叶薇死活,但至少,裴君琅把希望让给了叶薇。
这就是善意,叶薇领情。
可是。
叶薇垂眸,望向坐在木轮椅上无情无欲的小郎君。
他一脸不在意。
不需要叶薇感谢,也不需要她的亲近。
一块顽固的石头、难啃的骨头、坚不可摧的冰。
裴君琅有万千化身,但无一例外,都是冰冷刺骨。
叶薇有时不喜欢裴君琅的不近人情,会让她觉得他分外的远。
那样无望的少年,浑身上下都覆了霜。
叶薇靠近不了他,也无法帮他驱走严寒。
可她知道,小琅明明很温暖啊-
叶薇走了,但她担心天黑回不去,并没有离开休息用的洞穴多远,只是尽量在附近寻找野菜。
直到叶薇在溪边看到带血的黑色发带。
那是一条坠了铜板的黑色发带,布料上的血迹已经干涸。
叶薇认出铜板上的鬼画符,谢芙曾和她说过,这一串符文寓意:“诸神庇佑、平安喜乐。”
发带底下还燎了一道焦痕,是前几天他们私下烤麻雀,谢芙靠火堆太近烫到的。
谢芙的贴身之物,怎会掉落此地?
还带了血迹……
叶薇神色一凛。
阿芙在官学里鲜有对手,除了甲班的学子,谁能压她一头?
叶薇不敢贸贸然上前搭救,可就在她想要回队伍搬援兵时,一道黄色符箓忽然被劲风扫来,如同一张网,径直拍向她的樱唇。
少女的口鼻,被一张内力驱使的符箓死死封住。
一股浓香无孔不入,霎时间弥漫鼻腔。
裴君琅指骨蜷缩,下意识后撤。他的掌心汗湿,呼吸漏了一拍,心跳也滞缓。
“叶薇。”
裴君琅隐忍着心绪,扣住她为非作歹的腕骨,嗓音喑哑——
“停下来。”
第五十六章
那种久违的潮湿又一次袭来。
叶薇伶仃的手腕被一只骨节修长分明的手抓住。
冰凉的感触,如一盆冰水兜头淋来,熄灭她所有火炽的冲动。
可很快的,小姑娘密密的欲.念,浪涌般回流。
一点点蚕食她尚存的理智。
叶薇无措地低头,整个脑袋都变得迷茫,变得木木的。
叶薇无法思考,只能如同一具行尸,屈从于本能。
她觉得哪里都不适,哪里都热,哪里都火烧。
只能费劲儿跨坐于裴君琅的腿骨之上。
随之,像一条想要露出水面呼吸的鱼。
她仰首,不住往上攀。
袖子与裙摆见短,不能再穿,公中便拨款,给世家各房儿女们都重新裁了几身春衫,用的百蛊君谢家上贡禁中的雪丝蚕织出的帛布,轻薄如纱,摸起来温润光滑,染色也艳丽,实在是上品。
临上京的前几日,叶家主叶瑾传唤各房能迈入官学的孩子谈话,家宴设在祖宅正厅。
叶家子嗣历来艰难,各房所出的孩子也不过一两个。
蛟蛇那一双带点血色的竖瞳,直勾勾盯着叶薇。
很快,它小心翼翼游入叶薇的袖囊,绕上她的臂骨。
叶薇松了一口气,看来红豆听懂了!
等到了京城,她再把它神不知鬼不觉放出来,没人会知道小蛇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切都设想得完美。
可就在这时,枫华院的偏僻角落忽然游出来一条体型硕大的黑蟒。
它游走速度极快,杀气腾腾,直冲叶薇而来。
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