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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互演手册 雪满头 34569 字 11个月前

将明未明的天色里,雪片先是细碎洒下来,而后很快便大片大片往下坠。

衔池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宁珣拥着自己的手在细微地发抖。

她看见雪片落入他眼睛,又融化落下。

她想伸手去接那滴雪,手指动了动,却实在抬不动胳膊了,只能作罢。

宁珣近乎嘶吼出声:“军医——!人呢?!”

他手上沾满她的血,温热,甚至发烫,可怀中的人却一点点冰凉下去,贴得再近,也还是捂不暖。

见她目光渐渐凝滞成空茫,圈在她身上的手下意识地想收紧,又怕会就此捏碎了她一般死死克制着,宁珣嗓音已然全哑了,即便竭力放柔了语气,也难掩慌乱:“衔池!醒醒,别睡,一会儿就好……”

他声音也在发颤,似是恳求:“我害怕,你陪陪我,好不好?”

衔池被他叫得稍稍回过神,她还从未见过他这么失态——他很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那类人,不止动怒时面上是冷的,悲痛之时所能见出来的也是,冷静到不近人情。沉稳之余,又好似什么都被压在下面,是上位者惯有的拒人千里。

倒没想到,他还会有亲口说怕的这天。

衔池费力去握住他一根手指,轻轻攥在掌心。

“我不睡,只是太累了,我闭一会儿眼睛……”她话音虚着,却慢慢笑了下,撒娇一般故意道:“早知道这么疼,我就不来了。”

话说完,她缓缓闭上了眼,宁珣猛地反握住她的手。

说后悔是骗他的。

她本以为自己敢为他挡下暗处的冷箭,是因为来不及。

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害怕。

可箭矢贯入血肉那刻,她却在灭顶的疼痛中,猝不及防地尝到一丝尘埃落定的畅快。

无论如何,既然她受了这箭,至少他不会再受伤了。

她不后悔。早知道这么疼,她才更会来。

就像……上一世她冲进东宫那场大火中——她那时以为,她只是没来得及反应。

怎么办,她对他动心,好像比自己意识到的还要更早。

意识彻底涣散前,衔池只隐约听见将士间此起彼伏的呼号声:“传太子军令!杀三王子者,赏银千两!活捉三王子者,赏银万两!!”

不知昏沉了多久,中间也有极短暂的时候,她会勉强有些意识。

譬如有温热的唇抵上来,将苦涩药汁渡来——有些时候是蜜水。再譬如,有人握着她的手低低同她说着什么,话音她是听见了,可惜脑袋混混沌沌,分辨不出话里的意思。

整整五日,衔池昏睡不醒,即便军医都言并无大碍,只是气血亏空,身子需要好生歇一歇,宁珣仍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人是他一手照顾,喂药换药到擦身,事无巨细,而大战刚结束,军务也仍是要处理,只是除了必须由他把控的部分外,其余细节皆抛给了青衡——人数清点好,该还到兴广的还去兴广,伤亡情况和抚恤报回朝廷,该请功的自然也不能马虎。

饶是这样,也已经分身乏术。

见殿下近乎不眠不休,青衡自觉将其余一切事儿都挡了下来——也不算急,完全可以留到宋姑娘醒了以后再请殿下定夺。

于是三王子就这么被搁置下了。

刚打了胜仗,士气正盛,又有重赏在前,三王子当日便被活捉了回来,此时正押在水牢,派了重兵看守。

契丹王廷一时也消停了。一方面是经此一役,新王暂时歇了以战立威的心思,另一方面是比起大周,新王显然更忌惮突然出现又消失的三王子。

眼下北疆一片祥和,甚至已经在筹备一个月后的新岁。

衔池醒过来时,时值深夜,宁珣握着她的手在榻边,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灯烛还点着,她借着烛光安静看向他的脸,意识慢慢回拢。

刚受伤那日,军医要尽快将箭头从她体内取出来,饶是她那时已经昏了过去,取的过程里仍是生生疼醒了好几回——紧接着便发了一场高热。

高烧之下,她断断续续一直在做梦。也不算是梦,是她这两年间的经历,从初初回到池家,一直到如今。

许是随军驰援时,她短暂闪过的那个古怪念头作祟,梦境杂乱无序,唯有不安感愈来愈深,一颗心随之愈悬愈高,好容易停滞住,却骤然坠下去——无他,只是有一刻她恍然惊觉,何谓徒劳无功。

那日在护国寺求得的灵签犹在眼前,前后两辈子交叠,织成一张细密罗网,她不肯自投,殊不知自己早入了网中,再横冲直撞,也只会被越收越紧。

被池家接回京后,她本不欲再入东宫,却还是踏入了东宫夜宴;沈澈第一件要她做的事情是抄录那份官员调动的名单,她尝试周旋过,最终仍是无果;乃至后来的贪腐案,那份被她藏了又藏的礼单,明明诸般细节都同前世相去甚远,可最终仍是宁珣为此而被圣人责难……

再近些时候,今年早春,上一世她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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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药,才让宁珣错过了亲监殿试的机会;这一世两人心意相通,她自然不会再在那个时候去做什么,可宁珣却在这之前便因春猎遇刺,最后依旧错过殿试。

再到如今,兴许是顾虑着她的安危,宁珣本已不欲出兵北疆,退了一步允了和谈,可阴差阳错之间却出了长乐和亲一事,紧接着便是契丹王廷生变……

如此种种,桩桩件件连贯而下,因着细节上总有出入,所以事情发生时她都并未察觉出什么,只心中隐隐不安罢了。

而今回望,她才在镇国公府后湖那凄寒入骨的湖水中,在那具被射杀的冰凉尸首上,看见自己此时此地的影子。

她不信命,又不得不信。

好一个徒劳无功。

原来他们不是如临深渊。自始至终,他们都在深渊之中,避无可避地坠下去。

梦中的所思所见被记起,衔池脸色苍白,人彻底清醒过来——伤口的疼这时候才全然泛上来,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极轻的一声,宁珣却立刻便醒过来。

她从前便知道他枕戈待旦得久了,所以自睡梦中清醒是不需要时间过渡的——也兴许是向来睡不太沉,不像她刚醒来时那般睡眼惺忪,需要缓上一阵。宁珣往往是睁开眼那刹,眼中便是一片锐利的清明。

而眼下这刻,她却从他眼中读出了一霎怔愣。

好似分不清眼前是梦是真的怔愣。

衔池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口胀得发疼,像要喘不动气。

——明明没伤在心肺。

她忍不住抬手,下意识想去按一按心口,唯独视线一错不错,始终与他相接。

那一霎变得极绵长,她记起好多次他望向她的目光。

是满月夜,废弃佛堂里的短暂相望;是夺月坊的雨幕下,他抬伞平静望向她;是除夕夜,他自东宫门前来迎,视线与她相撞;是书房前,是寝殿里,是她无数次不经意望向他却总能被他捕获的目光。

抬起的手在半路转了方向,她两手扣紧他的手,像握紧不放,又像是全盘交托。昏沉太久,衔池的嗓子早就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却仍固执唤他,连名带姓:“宁珣。”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至少娘已经安全了,至少这回伤的不是宁珣,至少她眼下还能握着他的手。

那坠下深渊又如何?

至少已经生同衾,若不能百年后共寝一坟,那便碎在一处,也算能得其所。

“军医!”

宁珣立刻反握住她,柔声哄着:“我在。醒了就好,不怕,喝上药很快就能好……”

军医进来诊过脉,又是熬药又是喝药地折腾了半宿,直到天亮,才算彻底告一段落。

衔池睡了这些日子,总算有精神了,低头玩儿宁珣的手,手指挨个儿相勾。

看她精神尚好,宁珣本是存了秋后算账的心,可看见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时,终究还是一句重话没舍得说出口。

衔池抬头觑了一眼他的脸色,正撞上他幽深视线,立刻便继续低下头,用小指去勾他,小声辩解:“你都替我挡了两回了,我替你挡一回而已……”

一次是上元夜,一次是春猎遇刺。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宁珣本已经极力压下去的火气登时被她勾了出来,冷笑了一声,“照你这么算,我替你挡过两箭,而今你挡下的是三箭,我还欠了你一箭。”

衔池清了清嗓子,“倒也不能这么算……”

“宋衔池!”他扣住她作乱的手,到底顾及她身上的伤,没敢用多少力气,“再有下回……”

他话还未说完,她便抬头,两眼湿漉漉地看向他,及时打断:“阿珣,好疼。”

作者有话说:

要逐渐进入收尾阶段啦,会比较难写一些,所以最近每天的更新时间都很阴间了(bushi

可以第二天的白天来看哇,小天使们一路追更辛苦啦(鞠躬.jpg)这章评论给大家发红包!

以及双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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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他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若是将手伸向衔池,该会是个什么下场。◎

宁珣呼吸一滞,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却仍下意识卸了力道。

衔池看着他的神色,适时补道:“真的。”

她眼神澄澈,浅浅漾了一层水光,出口的话又软着,叫人几乎不假思索便信了。

宁珣眉头紧锁,怕她是伤口抻裂,若是被血湿了,药粉便不见效了。他抬手便要去解她外面松松系着的袍子,“是方才牵动了伤口?都是哪儿疼?”

“不是伤口疼。”衔池见势立刻阻住他,她没多少气力,却只轻轻将手搭上去便轻而易举地制住了他的动作。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蝉衣从前说得对,她对宁珣用苦肉计真真是一用一个准儿。

他信得这么快,她都不好意思再闹他了。

她拉着他的手,缓缓贴在自己心口,“是心疼。”

她抬眼望住他,“阿珣若是肯不生气了,来抱抱我,兴许就不疼了。”

还不等宁珣说什么,她又眨了眨眼,飞快补了一句:“要以后都对这事儿不生气了才算。”

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将她妥帖收进怀里,沉声问:“心疼什么?”

他抱得很轻,衔池伸手绕过他腰腹,自己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窝进去:“自然是心疼阿珣,这几日肯定是不眠不休地守着。”

宁珣轻笑了一声,“若是真会心疼我,就不该如此行事。”

衔池警觉抬头:“说好了不生气的!”

而后反应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反驳:“何况难道不是心疼你才更会……”

他打断道:“伤的人若是我,怎么也便捱过去了,疼也只疼那一时。可伤的人是你。”

他望着她,淡淡道:“我捱不过去。往后每想起一回,便要痛上一回。”

“不是对你生气,是气我自己。”他抚了两下她后颈,声音低下去:“明明你就在眼前,却仍护不好你。”

衔池怔了怔,心口竟真地抽痛了一下。她抬手以指腹抵住他嘴唇,“你若再说下去,我可真要开始哭了。”

说完,她撤下手,用自己的双唇代替指腹抵了上去。

许是顾及她身上带着伤,这次的亲吻同往常皆不同,攻城略地般的侵略性弱下去,仿若臣服,他吻得轻柔却分外细致,缠绵难分。

外间天光大盛。

这一吻绵长,还是军医送药过来,方打断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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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喝药前先喝了一碗米粥垫过肚子,可看着那碗浓稠的深色药汁,衔池还是难免打怵,不自觉想借说话将喝药的时辰再往后拖上片刻:“我们还要在北疆留多久?”

“再有半个月便是除夕,过了年再回京。”

她昏过去多久,大雪也便下了多久,直到昨日才渐渐停了。外头的路愈发难行,军医的意思,她伤势说重也重说轻也轻,没必要回京召御医来,留在北疆养好是没问题,但这时候若是班师回京,一个不慎让她受了凉气,怕有性命之虞。

而今人虽然醒了,但外头冰天雪地的委实太冷,她这伤没有个把月是养不好,对衔池的事儿,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他也不愿冒险。

宁珣早便亲自修书一封递到了朝廷,找了几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说是脱不得身——皇帝对他虽多有防备,但眼下北疆形势紧张,皇帝不会妄动。

衔池闻言只点了点头。

她猜出来宁珣会顾虑她身上的伤而暂缓回京,却也不全是猜的——因为她知道,上辈子宁珣因为受了伤也是年后才回京。

果然是殊途同归。

她平静接受了这一切,却也只平静了那一霎——下一刻宁珣便喝了一口药,捏住她后颈让她抬头,而后俯身渡了过来。

药汁的苦涩弥漫在唇齿间,她被苦得骤然一哆嗦。

昏沉时还能勉强接受的味儿,清醒得彻底时便像是催命符。

看着她一脸的苦大仇深,宁珣低低笑起来,喂给她一勺蜜水,“药得趁热喝,起效才快一些。”

眼见着他又端起药碗,衔池当机立断从他手中接过来:“我自己来。”

——他这样一口口地喂,喝得太慢,除了让他也陪着她痛苦外,只会延长她的痛苦。

两人一同在榻上歇了一天,入夜后宁珣才出来,却径直去了水牢。

不见天日的地底,因着天气太冷,水里都混上了不少冰碴。宁珣从青衡手中接过灯,后者立刻便带人退了出去。

宁珣淡淡看了下面被铁链缚着的人一眼。

他身上甲胄被除了,只留了一件单薄里衣,被水涨涨落落浸透,结了一层冰,没处理的伤口开始溃烂,嘴唇也早冻得乌紫,已经失了意识。

是契丹三王子,耶律褚机。

宁珣这几日没空管,底下人琢磨不透该不该用刑,便也就这么放着了。

可惜了。

宁珣走到他近前,拔剑出鞘,剑身拍在他脸上。

没两下,耶律褚机猛然惊醒,看清来人是大周太子那刻,许是以为自己终于要脱离困境,眼中竟迸发出惊喜:“大太子殿下!”

三王子本就是穷途末路,被俘获后自知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这一连几日的水牢更是磨平了他残留的那点傲气。他中原话说得有些怪,但也能让人听懂。见宁珣毫无反应,耶律褚机心里慌乱了一霎,急忙道:“我愿与殿下联手……不,我愿投效殿下!”

宁珣冷笑了一声,耶律褚机抢道:“殿下想要什么?只要殿下助我夺权,契丹可永世对大周俯首称臣!不管是大周想要什么,还是殿下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必当不会推辞!”

“何况……若殿下想要的是大周……我这儿有一个秘密,殿下想必会感兴趣。”

他感受到了对方带来的沉重杀气,才会慌里慌张将自己的底牌全部亮出来。

宁珣听了却不置可否,末了甚至轻笑了一声,手中长剑却陡然横在他颈侧:“想要什么?孤想要你的命。”

耶律褚机一愣,登时意识到问题所在——可他放那三箭又没伤到他分毫!不过是伤了他身边那个女人罢了,他贵为太子,想必也是三宫六院,一个女人而已,不过是羞辱他的借口:“久闻大周太子神勇无双,若为一个女人……”

他话还未完,宁珣手腕向下一压,手中长剑陡然贯穿了他腰腹。宁珣利落收剑,却在他惊愕目光下,紧接着又刺入一剑。

整个过程电光火石,耶律褚机惨叫一声,只听见宁珣似笑非笑道:“你该庆幸,你只伤了她两箭。”

这两剑下手很重,血液流失得迅速,染红了一片污水。耶律褚机意识到自己没有活路的那刻,才像是拾起尊严,毫无缘由地大笑起来。

末了,他用契丹语说了句:“你会后悔,一定。”

——他期待着大周四皇子夺嫡成功的那一日,也期待着太子死于阿娜尔手中的那一日。

锋刃一闪而过,彻底染红了这片水。

青衡闻声赶进来时,正见殿下神色淡然地擦了擦手中长剑。

一旁是三王子支离破碎的尸首。

青衡愣了一下,“殿下,这……?”

他没料到殿下会径直杀了耶律褚机——不只是他,所有人都以为殿下要这人是另有所谋,一时之间猜测纷纷。

即便殿下不屑于与契丹人联手去做什么,单只利用三王子搅乱契丹王廷也行,何至于这么轻易就将人杀了?

他心中霎时便有了猜测——但凡是沾上那位宋姑娘,殿下似乎就没什么理智可言。

宁珣看他一眼,收剑入鞘,先简短解释了两句:“孤信的是以战止战。要契丹称臣,唯有打到王廷这一条路,旁的皆不可信。”

三王子他从前在战场上也打过交道,此人不足为信,又偏偏在兵道上有些真本事。放他去夺权,无异于放虎归山。

青衡思衬片刻,也明白过来,但耶律褚机好歹是契丹王族一脉,一则殿下没有问过圣人的意思便动了手,二则耶律褚机算是战俘,却死相凄惨,连个全尸都没留下,若是传出去了殿下怕是还得落个残暴的名头……

青衡想了想问道:“可要属下先将此事遮掩过去?”

“遮掩什么?”宁珣笑了一声,“孤巴不得人尽皆知。”

他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若是将手伸向衔池,该会是个什么下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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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我很喜欢。每一处,我都很喜欢。◎

三王子的头颅被悬于云丰城外,有几个“侥幸逃出”的契丹战俘一路潜逃,将消息带了回去,又有传言说是新王弑父夺位,容不下军功煊赫的三王子,才伙同大周人,设计将三王子逼出杀之。

耶律褚机在军中有不少旧部,声望颇高,虽如今人死如灯灭,让他的旧部彻底死了扶持他夺权的心,但见他死状凄惨,这些人心中难免有怨。有怨,即便臣服于新王,新王又能信几分?

流言甚嚣尘上,又有大周在背后推波助澜,契丹王廷内被搅得一团乱,新王收拢人心的这两年,北疆想必能安宁不少。

这日午后难得出了太阳,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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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自觉去窗边窝着晒了晒自己——不然一会儿宁珣回来也得掐着时辰将她摆在这儿。

她受伤这些日子来宁珣养花似的,一天三顿药喂得片刻不差,像是在按时浇水;刚开始她还不太能自己下榻,于是天气好的时候他便抱着她去窗边晒太阳,天气不好再收回来。

屋里的温度也是着意控制着的,炭盆烧热了不成,怕她出汗后伤口长得慢;冷了更不成,怕她受寒。

因着她吃不惯这儿的饭食,又单独给她开了小灶,也不知他是怎么找的厨子和食材,总之是叫她在北疆吃上了像模像样的淮扬菜。

北疆条件不比京中,若是这么仔细养着,未免耗费太过。于是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跟他说自己没那么娇贵,可宁珣不为所动——他殚精竭虑这些年是为大周子民不假,但也不是为了叫自己心尖上的人吃苦的。

衔池劝他不动,后来也便干脆任他摆布。

宁珣将能搬来房里的军务皆搬回了房里,中间置了一面厚重不透光的屏风,若有必须当面禀告他的,人召进来,便在屏风后头禀事。

而屏风这边,他不是正端着药碗给她喂药,便是将人松松揽在怀里,一面听着,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她发尾把玩。

衔池总觉得这不像是什么明君做派,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人发觉这屏风后头还藏了一个人。

但宁珣浑然不觉,有一回军中副将来禀事,正撞上她喝药的时辰,在议事的间隙里,宁珣喂给她一颗蜜饯,旁若无人地问她:“还苦么?”

屏风外的人立刻没了动静,衔池咬着那颗蜜饯睁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是该开口还是不该。

宁珣看着她笑起来,拇指的指腹抵住她咬着的蜜饯,慢慢抵进去。

自那回后,衔池便将他从房里推了出去,该见的人都见完了才许回来。

其实她也知道,云丰城中少有人不知道她的存在,再怎么掩藏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大家心知肚明。

她初来北疆时,即便有宁珣压着,闹不到她眼前,军中也难免有人对她的存在颇有微词。经云丰一役后,那声音淡去不少,紧接着宁珣便亲自动手处理了三王子,没多久那声音便消弭了个彻底。

太子对她的重视程度远不止是对一个宠姬,兼之她去兴广如此顺利便从宋将军手中调来两万人,一时众人纷纷猜测起她的身份——怎么说的也有,越传越玄乎,总之都是些好话,宁珣便没刻意去压。

唯独特意敲打了胡泽良——北疆天高皇帝远,皇帝能知道的,唯有他们传回朝廷的。皇帝对他一直疑虑颇深,私事儿上却又并不上心,所以先前即便知道他身边有个得宠的人,皇帝也不会多过问。但眼下涉及北疆,难保皇帝不会存了敲山震虎的心,他不得不防。

午后阳光正好,衔池在窗边晒得昏昏欲睡,听见门被推开,而后便是熟悉的脚步声。她眼皮都懒得抬,直到被人整个抱起来,才猝不及防地睁开眼。

“不是要晒太阳么?”

宁珣将她放回榻上,“今日风太急,窗边再怎么也还是会透进风来。”

她哑然片刻,被放倒在榻上,睡意倒是散了个干净。宁珣坐在榻边,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去踩他腿。

“不是朝廷的封赏下来了么?这么快就处理好了?”

宁珣本就是因为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气,才离她远了一点儿,而今她赤着脚碰他,很快那凉意便自她脚踝蔓到小腿。

他“嗯”了一声,慢慢搓热手掌,握住她脚踝,手上热度慢慢渗透给她:“旁人都受了功勋,唯独落下了你这个大功臣。暂且还不能给你请功,有没有旁的想要的?”

“当然有。”衔池撑着身子坐起来,只稍稍一勾他脖颈,他便配合地低下头——宁珣以为她是要附过来说什么,没成想唇上一软,她干脆利落地亲了亲他,“好了。”

他握着她脚踝的手骤然一紧,摩挲了几下。衔池已经松手躺了回去,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他:“你怎么都不好奇我是怎么让宋将军松口答应调兵的?”

宁珣看她一眼,替她处理伤口的时候,他看见了她两膝的乌青。

“你提了齐光?”

衔池点点头,一时还有些感慨:“一提到齐将军,宋将军很快便想通了。”

宁珣轻笑了一声,手掌自脚踝向上,按揉过她小腿,覆上双膝:“不是他想得通,是你劝通了。”

她这张嘴有多厉害,他也不是没领教过。她若是存了心思去劝什么,少有说不通的。

“再说,也不是只劝了。”

他在她膝盖一捏,恰捏在她筋上,衔池倏地一颤,听他似笑非笑道:“私印和虎符都给了你,不说叫你去作威作福,起码该保得自己安然无恙。你倒好,去跪了一身伤回来。”

她醒过来时膝上的淤青早散了,她都快忘了这回事,想当然以为他也不知道。骤然被他一提,难免心虚地往后挪了挪:“也不是……即便我跪了佛堂,宋将军原本也是无动于衷,后来不知怎么改了主意。”

宁珣握住她脚踝将她重新拉近,身上的凉气也差不多散干净了,干脆将人箍进怀里:“他改主意,十有八九是因为想起了他那个早夭的女儿。”

衔池一愣,“宋将军有过家室?”

宁珣简单跟她讲了一遍,却发觉怀中的人消沉了下去。

衔池默了良久,才低声道:“若那孩子还活着,宋将军会是个好父亲吧。”

宁珣意识到她是想到了池立诚,旋即将她拥紧了一些,抚着她后背,嗓音不自觉柔和几分,诱着她说出来:“若是难过,可以告诉我。”

她从前在池家,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在衔池看不到的时候,宁珣目光倏地一冷——有皇帝在前,他也不太会处理这些所谓父子亲情。但若是知道她的想法,他可以替她布局杀了池立诚。

衔池摇摇头,“说是难过,但也还好。我又没体会过的东西,再怎么道听途说,也不会太羡慕。”

她默默将五指挤进他指缝间,扣住他的手,“再说,我也过了会羡慕旁人的年纪了。我只是恨他。”

她笑了一下,“还好我没有什么地方像他,性子不像,样貌……也不太像。除了这双眼睛。”她顿了顿,“我……”

她本要说,她厌恶这双眼睛,池家的血脉由这双相似的眼睛相连,她常常恨不得能从自己身体里将这些如影随形的东西生生剜出来。

可她没来得及说完。

因为宁珣忽地低下头,吻在她眼睛,动作轻柔,如珍似宝。

他接上她方才未完的话,“我很喜欢。每一处,我都很喜欢。”

她一时寂了下去,连眼角那滴沁出来的泪也被人妥帖吻去。

走进寮房,宁勉看了一眼前头供着的佛像,将身上的银狐裘脱了下来。

寮房里燃了太多炭,不仅不冷,甚至隐隐有些燥热。

他眼下隐隐有些发乌,一眼便知是这几日都没休息好。

自从三王子的死讯传过来,阿娜尔便疯了一般,说什么也要冲到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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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跟前亲手报仇。先不说太子远在北疆,就是在京城,也不能让她这么冲出去。

阿娜尔武艺出众,一昧防着她不是长久之计——她总能找机会溜出去报仇。

他便只能一遍遍去劝,但收效甚微。

而眼下临近年关,二皇子又行动频繁——自太子出征后,有沈澈一步步替他铺路,宁禛已经隐隐把持了大半朝政。

他焦头烂额,不得不联系了自己布下的暗棋,去探沈澈那儿的动静。

——他不欲太子去北疆,就是怕宁禛一家独大。

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又谨慎合拢,来人规矩行礼:“四殿下。”

“免礼。”宁勉回头,看向来人。在护国寺这么久,眼见着是愈发消瘦了。

她将手中佛珠缠上手腕,依言起身。

——是池清萱。

池清萱几步上前,自佛龛下拿出一只匣子:“这是我爹昨日来,吩咐要交给殿下的。应当是二殿下和沈世子近日在做的事儿。”

宁勉将东西收下,刚要走,又想起什么似地一停,吩咐道:“宋衔池,先留着。”

先前他为了阻止太子去北疆,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没成想不过是派人给宋衔池下了毒,甚至都没得手,太子便允了和谈一事。

对于池清萱,他一开始的打算,是叫她去接近熙宁。

瞎子都看得出他那二哥对熙宁的心思,熙宁虽恶毒,却没什么脑子,若是池清萱能同熙宁亲近,不必费多少心思就能左右她,进而左右宁禛。

可惜,熙宁眼高于顶,除了一个沈澈,谁也瞧不上,遑论亲近。

没多久,池清萱便进献了玉佩一计,说是借机除去太子身边那个宠姬——宋衔池为沈澈所驱使,她在太子身边得宠,宁禛行事会更加便宜。

确实该挫一挫宁禛了,所以即便他知道池清萱是为私仇,也允了——只是没想到,太子和沈澈竟都没舍得对她动手。

眼下来看,这样一个能牵制住太子的妙人,确实不该妄动。

池清萱眉眼低垂,应了一声:“上回玉佩之事未成,本也再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殿下放心,不敢为私仇,坏殿下大事。”

宁勉微微颔首,披上狐裘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宁·端水大师·勉——一直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地端水,端水端得很平,但也只会端水。

京中现状:

宁禛:他别回来别回来别回来

沈澈:他可以不回来,但是必须把衔池带回来:)

宁勉:皇兄!你快回来!!(深情)(实际是因为:端水端不平了啊啊啊)

第99章

◎阿珣说的,是这样的好处?◎

大年三十的夜里,衔池才从屋里迈出来——她的药刚断没两天,还是在军医再三保证没有落下分毫病根的前提下,宁珣才勉为其难地允她出来见风。

前几日又下了一场大雪,街上的积雪被踩薄了,结上一层冰,一走便是一滑。她本就因着裹得严实而行动不便,路又难行,偏偏还嫌太招摇不许宁珣来扶,只自己慢慢走着。

宁珣在她前头几步远的地方等着她挪过来,眉头越皱越紧。她晃第三下时,他终于忍无可忍,两步跨上前,自她身侧箍住她的肩,防止她下一刻便滑倒摔下去。

衔池惊魂未定地抓住他腰侧的衣裳,也顾不上招摇不招摇,圈紧了他的腰,将自己的重量全然压给他。

她还没走过这么难走的路——江南哪有这么大的雪,去了京城后,天能下雪的时候她都是待在东宫,宫人勤快,打扫得及时,也不敢叫路上结了冰。

宁珣没忍住笑,顺势将自己身上的大氅又给她裹了一道,“这是在城中,又不是军营,没人知道你我身份。”

衔池眉心一跳——自两人逛到这条街,街上的百姓时不时便偷偷瞄一眼不说,眼见着人都少了不少,尤其是他们正站着的地儿,方圆十步内没有半点活物。

太子驻留云丰不是什么秘密,宁珣这一身气度掩都没掩,怕是很难有人猜不出。

宁珣在北疆经手的战役不少,久而久之也有个杀神的称谓,百姓多少有些惧怕也是寻常。

罢了,他说没人知道,那就没人知道吧。

衔池从善如流握住他的手,随着他步子往前走。有宁珣在身边,她走起来便放心多了,即便偶尔滑一下,还不等她有所反应便已经被一把捞了起来。

常年受战乱所扰的边城自然比不得京中,但除夕夜里也是极尽所能地热闹起来。两地习俗略有不同,所以当衔池远远望见有一群小姑娘正围着篝火跳舞时,登时来了兴致,转头看向宁珣。

她眼中亮闪闪一片,不必开口宁珣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松开她手,将她的大氅系紧:“去吧,自己小心些。”

毕竟年纪相仿,又正跳得开心,衔池很快便融入其中,也不必旁人特意教她,她看了两遍,慢慢便跟上了她们的舞步。

跳了几圈,篝火愈烧愈高,趁着正热闹,她身旁一个红衣小姑娘搭上她的肩,“看你不像是这儿的人,是新来的?”

衔池下意识望了一眼宁珣的方向——他离她远着,正靠在墙下看着她。这么远的距离,也不怕会被瞧见。衔池信口道:“是随商队来的。”

红衣拍了拍她肩,“那你运道不错,这时候来刚好,再早几个月,可就不是眼下的光景了。”

衔池犹豫了一下,“云丰总受契丹所扰,想必……日子不太好过吧?”

“先前确实不好过。但自打太子殿下来了,便全是好消息。”红衣朝篝火扬了扬下巴,神采飞扬:“你还不知道呢吧,在我们这儿,除夕夜家家户户都要点篝火,由未婚的女子围着篝火跳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家人安康。”

“这个大篝火,便是给太子殿下点的。”

衔池一挑眉,“太子殿下?”

“是啊,祈祷太子殿下新岁里福运亨通。”

衔池望了宁珣一眼,很快收回视线,眼中不自觉盈满笑意,扭头问她:“大家……不怕太子么?”

她登时瞪圆了眼睛,反驳道:“怎么会?太子那样的身份,我们敬畏自然是有的,但太子殿下是好人,是天底下顶好的人,哪有怕好人的道理?”

看衔池一知半解的样子,她刚好也跳累了,拉着衔池坐到外圈,兴致勃勃地开始讲起来。

五年前,所有人都说云丰要失守,那时他们都以为朝廷要舍弃云丰了,倘若大军一撤,她家里上有年过六十的祖母,下有尚在襁褓的弟妹,必然来不及逃。契丹人残暴,夺城后屠城也是常事,就在他们一家绝望等死的时候,是太子死守在了此地,将云丰护了下来。

而今岁,云丰城内守军本是屡战屡败,人心惶惶之际,太子如天降神兵,不仅守下了云丰,还让契丹退兵,让他们能安安稳稳过一个年……

等她讲完,篝火的火光已经弱下去一些,有人添了柴,火光“噼啪”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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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而起。

“你看,这儿跳舞的这么多人,都是为太子殿下祈福的。”

衔池看向篝火堆,慢慢笑起来。

什么徒劳无功,若真有神佛在上,这么多人为他祈求,他一定会福泽深厚。

一定。

正子时将到,人们已经在准备爆竹。

衔池跟她们道了别,站起身,望向远处一直等着自己的那道模糊人影。

宁珣倚在墙边,远远见她过来,直起身子来。

街上三三两两还是挂了喜庆的红灯笼,有些烛火正盛,有些不慎被风吹熄了,灯光便明一块暗一块。

衔池朝他走过去,越走越快,直至跑起来,穿梭过斑驳明灭的光。

宁珣张开双臂,将她接了个满怀。

地上太滑,她控制不住猛地撞进他怀里那一霎,正子时刚到,四下里爆竹齐鸣。

满耳爆竹声中,她凑近他耳朵。天寒地冻,呼出的热气瞬间便化作袅袅白雾。

衔池抬高了些声量,一字一句道:“阿珣,新岁安乐。”

这一夜证明,宁珣先前不许她出门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受的箭伤确实是大好了,但身子还是没补回来,又头一遭在北疆过冬,夜里见了风,大年初一便染上了风寒。

于是刚断了没多久的药又续了上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这病一养便养了半个月,直到这日喝过药后宁珣喂给她一颗汤圆,她才发觉已经到了上元节。

她的伤都养好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要回京,能在北疆待的时日不多了。

上元节,今夜想必会热闹。

衔池将空药碗搁下,转而去抓宁珣的衣袖,抬头眼巴巴看他:“阿珣。”

想了想,还是先铺垫了一句:“我的药,这是最后一碗对不对?”

宁珣淡淡“嗯”了一声,果然听她接着道:“那这风寒便是已经好了。所以……”

他径直问道:“想出门?”

衔池飞速点了点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双眼像是蒙了一层潋滟水光,专注望过来的时候,轻易便能勾了魂儿去,眼中的期待叫人不忍拒绝。

也轻易便能叫人生出绮念。

“可以。”

衔池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脆快,稍稍反应了一下,果然紧接着便听见他带着笑意道:“我应是应了,但是不是该得些好处?”

衔池一挑眉,自榻上半起身,腿先迈过去,而后伸手一推,难得将他压在身下。她俯下身,轻轻在他唇上一啄,稍稍离开,而后又靠过来,抿了抿他的唇。

她的唇几乎抵在他唇角,说话时吐息清晰,唇瓣有意无意蹭过他,带着笑轻声问:“阿珣说的,是这样的好处?”

话音刚落,她没给他留反应的时间,当即吻了下去,却是浅尝辄止,又转而去蹭他颈窝。蹭够了,便又回来吻他。

如此几遭过后,宁珣喘息声明显粗重下去。原本配合地抚着她长发的手,手背的青筋也渐渐浮现上来,像是在克制着什么,却更像是在蓄力。

她伤着这段日子,偶尔太无聊了,便这样撩拨他——她知道宁珣顾虑着她身子,只能容忍她。

只是先前不如今日过火。衔池估摸着他的忍耐到了限度,正要抽身,抚着她头发的那只手却骤然扣住了她后颈。

宁珣腰腹陡然发力,衔池眼前一转,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牢牢制在他身下。

她下意识去推,双手叠在一起,却被他顺势扣在头顶。

“是这样的好处。”他低头亲了亲她唇角,嗓音喑哑:“但还不够。”

他吻得不算重,却像是在引诱,衔池迷迷蒙蒙间连外袍什么时候被人解下去的都不知道,直到他滚烫的手掌毫无阻碍地贴上她腰窝。

她几乎立刻打了个激灵:“我风寒……”

宁珣轻笑了一声,打断道:“都好全了,你方才说的。”

她顿时哑了下去。

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他从前便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何况如今隔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平日便罢了,眼下她还心心念念着出去过上元节。

腰间那只手一动,她不假思索立刻出声:“等晚上回来……”

“好。”

宁珣看她一眼,利落抽手,替她穿好衣裳。

衔池狐疑看着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很快她便知道了——他早就打算好了今夜要带她出去,她不开口,他也会带她出去。

夜色刚刚浓重起来,衔池被他拥在身前,共骑着一匹快马。

宁珣的温度自身后侵染过来,她身前又盖了件大氅,围得结结实实,这一路都没冷过。

不知跑出去了多远,马蹄渐缓,他笑着叫她:“衔池,抬头。”

她依言抬头望过去,却倏地怔住,失了言语。

他们在一处高坡上,下面是一马平川。而现在,本该汇于夜色里的地方,亮起明灯三千。

一声鹰哨响,三千孔明灯缓缓腾空。

北疆的夜幕很低,星星似乎也比别的地方更亮一些。

可眼下星河光转,一时却被人间夺去璀璨。

“去年上元夜答应过你,以后每年都送灯给你,没成想今年便是在北疆过的上元节,珠灯也来不及准备。”

“思来想去,不如三千明灯,换你一愿。”

明灯自地势低处浮上来,北风送近,再荡荡拂远。

天河夜转,衔池抬头望着那三千星点渐近又渐远,眼睛一眨不眨。宁珣下马,向她伸出手。

她这才舍得挪开视线,转头望向他。

北风猎猎,他身上那件玄底金线的大氅饶是再压风,也被扬起一些。他安静等着她,眉目带笑,有那么一刹,衔池甚至错觉他已经等了很久。

她伸手握住他递过来的手,不由得紧紧握了一下。

她借力下马,这才看见他们身后不远处还有一盏灯。

这盏更大一些,一旁早备下了笔墨。

宁珣提笔蘸墨,将笔递给她。她接过来想了想,落笔行云流水,却只写上了两人的名字。

宁珣看着她一笔一划写下,那字迹像他,却又不完全像他——两个名字紧紧相连,洇进同一盏灯,便不似牵牛织女,无论人间还是天上银河,都再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火折子“咔嚓”一声,灯被点起。

宁珣娴熟扣住她又被风吹凉的手,十指交扣间,热度浸染过去。

衔池仰头看着那盏灯腾空,汇进灯海,缓缓散入夜色。

她笑起来,转头望向宁珣,声音很轻:“这样算不算我们已经昭告过天地。”

方才盯着那三千明灯看了太久,光芒细碎残留在她眸中,又倒映进他眼底。

有那么一霎,她似是从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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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窥见宿命。

——宿命要他们相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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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此生有你一人足矣。◎

看完了灯,她身上也冻透了。夜里风急,纵使宁珣一路拥着她,回到住处时她身上也还是冰的。

净室备好了热水,掺了驱寒的药草,衔池一进门就泡了进去,足足一刻钟才觉身上没那么僵直。

暖和过来,便起了些旁的心思。

她趴在浴桶沿上,软绵绵唤了一声:“阿珣。”

毕竟是刚痊愈的身子,宁珣怕她乍冷乍热会难受,几乎是甫一听见动静便几步自屏风后转了进去。

却见她将犹带着水珠的胳膊交叠搭在桶沿儿,自水雾中抬眼那刹,像是错栽在莲池中的一朵红芍,蓬勃的明艳,花茎一颤,便有露珠自花瓣滚落水面。

“滴答”一声,涟漪层叠。

她掩在水中,却朝他伸出手,眉目带笑,尾音微微上扬:“抱我。”

宁珣拉住她那只胳膊,蒸腾的水气氤氲上指尖。水珠自她鬓边发上滴落,划过肩头,滚落小臂,再延伸向下,最终落进他掌心。

他垂眸看了一眼,水珠窝在他掌中无处遁形,便摊开来,只余一手潮湿。

他手向上握住她微凉的小臂,却也只一下,便松手去试了试水温——仍是稍稍有些烫的温度,将她身上染了一层薄红。

下一刻便利落将她塞回水里:“再泡一会儿。”

衔池呆滞了一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而后才慢慢“哦”了一声,整个人往后缩回去——还没缩到底,便被人掌着后背重捞出来。

他一手撑着桶沿,俯下身去吻她,唇齿缠绵间低低笑着问:“躲那么远做什么?”

衔池来不及反应,只听见玉带落地的响动,吻偏离片刻,自肩头一直落至小臂,再到指尖,水痕吸吮抹去。

他跨进来,水波搅动,一潮一潮涌来。

良久,衔池紧紧抓住桶沿,指尖泛白——若有似无的窒息感时而强烈,若不抓着点什么,她以为自己要坠下去了。

宁珣托住她的腰,在她耳后吻了吻,又低声诱哄着,将她死死扣在桶沿上的手指一根根慢慢掰开,引导着她去攀上他的肩。

水温渐凉,他缓了缓,拿毯子将她裹起来,抱去榻上。

他动作远不似诱哄着的话那般轻柔且留有余地。不知是泡的药草生了效还是什么旁的,她只觉得身上越发热起来,像将融化。

他这些日子对她太小心,捧着瓷娃娃似的,一退再退,诱着她进了一步又一步,所以才愈来愈大胆。

他的手按着她脊骨划过,却倏地一停。

衔池慢慢反应过来——她后背受那两箭伤得太深,用了再好的药也还是留了疤痕。

他指腹略有些粗糙,久久停在那儿,动作突然放得很轻,温柔描摹过去,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琉璃。

而后那儿的触感一软,意识到是他吻在那儿时,衔池颤栗了一下,听见他低声道:“让你受苦了。”

不似方才哄她时的语气,他话音很沉,沉得她的心也要跟着坠下去。

她转过身捧住他的脸,重重亲了一口,笑起来:“不苦,你尝尝,是甜的。”

天将明时,衔池躺在他怀里,指尖倦怠地慢慢描过他眉眼。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其实北疆也不错,起码能偷得一隅贪欢一晌。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事情等着。

天高地阔,他们便只是他们。

开春之际,他们自北疆启程——天回暖了,见北疆一派安宁祥和,皇帝也再忍不得,连下三道诏令,召太子回京,卸下兵权。

胡泽良仍任总兵一职,留守云丰。

回去的路上必然要经过兴广,宁珣问了衔池想不想再去看一眼宋轩——以皇帝的脾性,既然已经有了调兵一事,他若是过兴广而不入,皇帝才更加疑心。

衔池应了,于是干脆在兴广停了一日。

宋轩借口在军营抽不开身,只派了副将前去城门相迎。宁珣见怪不怪,径直进了城。

临近傍晚,宋轩才姗姗来迟,前来拜见。

他来得巧,宁珣正耽搁在外头。听人通传完,衔池想着还是要当面再道一回谢,便去了正堂。

她甫一过来,还未行礼,宋轩便一摆手:“道谢就免了,不过我恰有一事,要问问你的意思。”

饶是他这么说,衔池依然行了一礼。

“你这性子不适合待在宫墙里头,若真跟了太子,过些年那三宫六院……”宋轩“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要受委屈的。”

衔池却只笑了笑——往后的事儿她不想说得太早。

但宋轩显然是误会了她的意思,爽朗笑道:“你要是怕他不放人,这样,我收你做义女如何?”

皇帝本就忌惮宋轩跟太子来往过密,他若是真收了她做义女,遍京的夫婿由得她挑,但万万不会是宁珣——甚至不必衔池自己说什么做什么,皇帝立刻便会想法子将两人分开。

“宋将军的好意,孤替衔池心领了。”宁珣声色微冷,还不等她回头,他便已经站定在她身侧,姿态亲密地将人揽住。

宋轩依礼向他见了一礼,而后抬头看向他,话里别有深意:“殿下这几年,别来无恙。”

衔池视线自两人间打了个转儿,适时咳了两声,先告了退。

他们必然有话要说,不管是不是好话,她留在这儿,总归叫人放不开。

因着隔了不远,宁珣便先将她送过去。他拢了拢她身上大氅,低声道:“别乱想,没有三宫六院,现在没有,往后更不会有。”

“此生有你一人足矣。”

衔池笑起来,将他衣襟上的褶皱捋平整,“我知道。”

她应得快,他却不依不饶起来,抓住她手腕,“只是知道?”

在一起这么久,她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譬如此刻,便是醋了,醋的原因,多半还是她曾要求旁人娶她。

衔池在他手背上挠了两下,软声道:“我也是。除了阿珣,旁人想都不会去想。”

话音刚落,立竿见影便看他眼角眉梢挂了笑意。

这一夜,宁珣直至天亮才回来。

这时辰衔池睡得正浅,他甫一上榻,她便稍稍醒过来,下意识靠进他怀里将人抱住,迷迷糊糊只说了句:“你回来了。”

她不知道他们两个都谈了些什么,后来也没问——先前她便发觉,宋轩对宁珣不假辞色,不过是因着齐将军战死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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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这过错推到了宁珣身上,宁珣何其无辜,他心里又何尝不知?

她觉得自己那日的话并未说错。依照他们所形容的那个人的样子,齐将军若是尚在世,也不会去怨恨宁珣。

若是宋将军能借此解开自己心里那道疙瘩,自然再好不过。

自兴广离开后,这一路虽行得不算快,但也再没怎么停留。

春意正浓的时候,他们回到京中。

影卫早在离开北疆后便藏匿了身形,宁珣先回东宫将衔池安顿好,便去了乾正殿。

皇帝犯了头风病,精神难免短些,竟没怎么为难宁珣,便将人放回了东宫。

紧接着便下了旨意,要在三日后设宴,为皇太子接风洗尘。

这样的场合圣人和太后必然亲至,衔池不便露面,何况席上觥筹交错刀光剑影的,她也乐得留在东宫。

她离开了太久,蝉衣日盼夜盼好容易将人盼回来了,又听说她替殿下挡箭受了伤,心疼得不得了,恨不能将人供起来。

衔池在东宫清闲自在,又有人陪着解闷,宁珣那儿便没这么轻快了。

设宴是太后的意思,说是为太子设下的接风宴,但也宴请了朝中重臣,更像是庆功。人来得齐全——除了长乐,长乐已经去了道观清修,只来信一封聊表心意。

宴至半途,坐在上首的太后忽地提起:“哀家若是没记错,这过了年,太子也该有二十二了?”

宁珣一笑,“皇祖母关怀,正是。”

“这些年后宫也没个能主事的,竟将你的婚事耽搁下了。”

这话一落,娴贵妃不自觉便绷紧了——太后这话算是助她,万一,万一圣人要就此立后……

皇帝却只因累太后劳心而告了一句罪,便再没了下文。

娴贵妃觑了身旁不远处的皇帝一眼,期待又一度落空,脸色难免便灰败下去,低头间却又刚好撞见温妃柔柔投来的视线,只能借喝酒掩了一掩。

“罢了。”太后看向宁珣,“太子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

宁珣不紧不慢起身,到正中跪下,朗声道:“不瞒皇祖母,孙儿心中恰有一人。”

话音刚落,霎时便有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沈澈转了转手中酒盏,“哒”一声搁在案上,轻笑了一声。

太后来了兴致,“哦?”了一声,“是哪家的姑娘?”

宁珣不动声色扫过皇帝一眼,“荆州知府幺女。”

他早便给衔池备下了这层身份,防的就是今日。依皇帝的性子,他若选太子妃,身份决计不能太高,准岳丈不能握有实权,但若是身份低了些,又寻不到合适的由头——荆州那边则刚好,挂了一层表兄妹的关系,知根知底,也说得过去。

他话音一落,果然见皇帝面色缓和了不少。

太后略一思衬便记起来,是太子母家。自皇后薨逝,太子母家被外放至荆州,手上倒也没多少实权。但总归名望犹在,又是亲上加亲,倒是个合适的。

太后心里有数,但也没急于定下来,只道:“等寻个合适的时候,将人接来,哀家身边也好热闹热闹。”

宁珣应了一声是,面上仍带着笑,起身退回坐席。

席间立马便重新热闹起来。

因着沈澈在,熙宁郡主本就多喝了几杯,又被太子这场插曲一扰,登时心神不定地频频望向沈澈,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既然已经提到了婚事,她若是借机能求得圣人赐婚……

她这么想着,身子竟已经先一步反应,自席间站了起来。

正巧皇帝的视线扫过此处,刚告罪说累太后费心,眼下见太后放在身边养着的郡主起身,免不得便要意思一番,问上一句——

皇帝还未开口,倒是宁禛先出了声:“熙宁不胜酒力,再喝下去,怕是要在御前失仪了。”

宁禛望向熙宁身边的宫婢,神色一冷:“瞧不出郡主醉了?!怎么伺候的,还不带郡主下去歇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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