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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他要求她的,自己定然也会先做到。◎
想到和亲,衔池突然又想起什么来似的,转头问宁珣:“长乐公主的画像,也是沈——”她及时改口,“世子为逼殿下离京而提前布下的长线么?”
当日契丹来使在朝中直言,三王子是见了画像,才“立誓”非长乐不娶。
宁珣看她一眼,“沈澈?他就是再失心疯,也不敢做到这份儿上。”
他最初也不是没怀疑过,但阻止和谈逼他出征的法子不止一个,先将一个受宠的公主推出去和亲,再设计杀她,不仅多此一举,且这线铺得太长,变数太多,便容易被人抓住错处。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他叹了口气,“虽说听起来蹊跷,但那画像,是个巧合。”
当日契丹来使提起画像,惹得皇帝震怒,虽没当场发作,但后来也命人查过,皇帝亲自盯着,仍是没查出半分端倪——说到底,长乐那日也是一时兴起,才催着玉钏那时候去取画像,阴差阳错便撞上了预备抬上车的字画。
不知为何,知道是巧合,她心里反倒更没底了。
宁珣以为她是见过长乐才心神不宁,将她圈在身前,解释道:“长乐肯去道观,比留在宫中要好得多。避两年风头而已,等这事儿淡了,碰到合适的由头,便接出来了。”
衔池默了默,她自然也知道宫中这两年不会太平,长乐离得远些,反倒能清静些。
比起长乐,眼下她更担心宁珣。她几乎没抱期待地问他:“圣人命殿下来截长乐公主,眼下人接到了,殿下什么时候能回京?”
“孤好歹也是储君,这时候不声不响回去,有损大周的脸面。”宁珣将她散开的头发往旁边拨了拨,“只能打一场,打到契丹退兵。亦或是等皇帝觉得该召我回去的时候。”
衔池垂下视线,圣人召宁珣回去,怕是只一种可能——因着忌惮他,要收回兵权。所以说到底,还是要打赢一场。
可哪有那么好赢。
她听宁珣说过,宋轩是难得的将才,却在圣人的猜忌下被层层设障,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守住云丰城不丢而已。
以圣人对宁珣的疑心,他面临的阻碍只会更多。也难怪宁珣每回从边疆回京,都是带了一身的伤。
“想回京了?”他顺手绕了两下她的头发,北疆确实艰苦,但凡来得及布置,他那时都不会带她过来。
衔池摇头,“旁的还好,只是……在这儿总怕殿下会受伤。”
宁珣骤然失声,绕着她头发的手虚虚一握。
她每每这么一本正经地心疼他的时候,他都只想将人按在原地,一寸一寸拆吞入腹,再也分不开,才能算好。
宁珣笑了笑,低声道:“不会太久。这几日消息从王廷传出来了,契丹新王这位子是弑父夺来的,再怎么着也名不正言不顺。军中又多是昔日三王子的旧部,契丹王眼下正等着机会立威。云丰城不易守,又极重要,想必会拿此地开刀。”
“他妄想着一战立威,焉知我不是这么想?”
但云丰城只有两万守军,胡总兵尚官居原位,皇帝不可能真的将军务全放于宁珣之手。
衔池不自觉坐直了身子,想了又想,还是问出了口:“殿下既然已经猜了出来,为何不从别处调兵来云丰?”
她不懂军务,只想着他这场仗若能比前世顺利一些,起码不会受那一身的伤。
宁珣轻笑了一声,缓缓将手中泛着凉意的发丝捻开,再收拢于掌心,让它浸染上热度。
前线的兵防不宜擅动,若真要调兵,合适的便只有兴广城的宋家军。以他和宋轩的过节,这兵,怕是调不来。
但也无妨,调不来才是刚好。
宁珣早就盘算好,正巧她自己主动撞上来,他顺势开口:“调兵一事非同小可,我脱不开身,旁人也都信不过。”
宁珣抬眼,声音柔下去:“除了你。”
他根本没想过让她留在这儿。
云丰势必有一场硬仗,但兴广城不同,兴广并非最前线,又是宋轩驻扎的城池,可谓万无一失。
她去兴广会很安全,但直接让她走,想必她不会听,不如打着调兵的幌子。
这样也好,宋轩是块硬骨头,她有点事情做,便不至于终日惶惶地等着他。
衔池面露犹豫,宁珣看着她不紧不慢道:“或是明日一早,随长乐回京。已经替你备下了新身份,回去以后先跟在长乐身边,有她照看着,我也能放心。安心等着我回去接你。”
他本可以将人药晕了,直接塞进长乐回京的马车里。可不容欺瞒这条,并不是针对她一人设下的。他要求她的,自己定然也会先做到。
但这不代表他会纵容她在牵涉安危的事儿上胡来。
衔池心里有数,是以在他话音刚落那时,便当机立断道:“我去兴广。”
京郊一处不起眼的小竹屋,婢子盈盈一福身,“见过四殿下。”
宁勉颔首,示意那婢子退下去,却不过刚刚推门进去,步子便猛地停住——
一柄弯刀横亘他脖颈前,只隔了一线,握刀之人只消往前一倾,轻易便能割断他喉管。
他缓了口气,捏住刀身,看向面前的女子:“阿娜尔。”
女子眉眼深邃,一身窄袖劲服,腰间别着一把嵌宝弯刀的刀鞘,而刀正在她手中。
若衔池在,兴许能认出,正是上元灯会同四皇子待在一处的那个胡人女子。
“怎么又将这把刀拿了出来?”他下意识说的中原话,话音刚落才想起她听不懂,叹了口气,换成契丹语又说了一遍。
阿娜尔不肯学中原官话,刚过来时同大周格格不入,只能简单打手势同人交流,宁勉无法,只能迁就她,学了契丹语。
她死死握住那把刀,仍停留在他颈前:“这是我阿耶留下的刀,是阿耶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要用它,为阿耶报仇。”
宁勉不置可否。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把刀了,上回是上元夜,她不知从哪儿听到的消息,说太子在灯会上,翻出这把刀别在腰上,便混进了灯会。
好在他赶过去的及时,她还没来得有什么动作。
她一心要手刃太子,他一时劝不住,干脆从她腰旁抽出这把弯刀,亲手递到她手中告诉她,她大可以不管不顾地去杀了太子,但没有万全之策,很快她便会被人抓出来,到时候连累的不仅是他,还有她那远在千里的弟弟。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跟他回去。
——就那一会儿的功夫,还被太子身边那个宠姬瞧见。
阿娜尔的弟弟,便是契丹三王子——三王子是已故契丹王的血脉不假,他的生母也确如传闻,是个奴隶,还是个貌美的年轻女奴,当年被契丹王酒后强占,才有了三王子。
契丹王只是一时兴起,何况她只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奴,一夜过后他便将人抛之脑后。
而她那时早已经有了情郎,甚至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便是阿娜尔。阿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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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的生父是军中的小将领,得知此事后便一心想攒下军功,将她换出来。
阿娜尔是随着她阿耶一同生活的,从小便在军营摸爬滚打长起来,也眼见着阿耶在军中的位置越来越高,兴许用不了多久便能将苦苦等待的阿娘换出来了。
直到那年,大周太子亲征北疆,在一场战事中,亲手射杀了契丹将领。
阿耶没了,阿娘知道后很快也不好了,她只能去投靠弟弟。
后来,便被送进大周,作为一件信物,留在大周四皇子身边,供他差遣。
宁勉趁她不备,两指压住刀身猛地向上一抬,仰身避开的同时攻向她——不过走了两招,刀锋便重新锁在他喉咙。
阿娜尔连气息都没乱,平静陈述:“四皇子殿下,你打不过我。”
宁勉笑起来,“你要杀我?”
“我要杀的人,只有你们的太子。四殿下,我们是盟友。”阿娜尔抬眼,“但作为盟友,我弟弟失势,四殿下至今都没有分毫表示。”
宁勉非嫡非长,母家更没有镇国公府那样显赫的门楣,在朝中难以立足。因此他不得不动了些旁的心思,其中一样,便是契丹三王子。
三王子先前确实帮了他不少,但所谓结盟,便是有来有回——太子在北疆那四年间,他也没少费功夫,明里暗里激起父皇疑心,去限制太子动作。
也就是那几年,三王子才逐渐开始掌控契丹军权。
宁勉自认已经不欠他们姐弟什么,而眼下的情形,显然更应该同三王子划清界限。
他继续用契丹语道:“他自作主张以出兵逼娶长乐的时候,也不曾问过我这个盟友。被大王子捷足先登,不过是咎由自取。”
阿娜尔手上刀锋倏地逼近一寸,宁勉握住她手腕,“何况连你都不知道三王子的行踪,我又如何表示?”
阿娜尔皱眉看着他的手,直看到他松开自己,才一声不吭收刀入鞘,退开一步。
“你若是还能同他通上信,告诫他一句,不要妄动太子。”
对宁勉而言,太子这时候还不能死。太子这时候死了,岂不是宁禛一家独大?更何况太子在北疆的底细尚未摸清,三王子却已经是强弩之末,委实没必要去拼个玉石俱焚。
宁勉在心里摇了摇头——希望三王子能听劝罢。
阿娜尔看着他,沉声问:“什么时候才可以?”
“现在不行。”
话说完,宁勉转身往外走,走之前看了一眼桌案上仍整整齐齐叠放在托盘上的狐裘——是他前两日差人送来的,想必她是连看都没看。
“天冷了,多穿一些。”
几年过去,她仍是警觉又戒备——倒是挺像只狐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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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在兴广等我,今年还陪你守岁。◎
送走长乐后没几天,宁珣便一手安排好衔池去兴广的一应事宜,立刻便能启程。
除了青衡和二十影卫跟着外,还另带了五百轻骑护卫——他本是备了一千,衔池好说歹说,才减去一半。
她本来连那五百都不想带的——宁珣正是用人之际,而她这一程皆是在大周境内,是往里退,有影卫护送便足够。
只是考虑到自己是为调兵而去,身上带了虎符,她心里一时有些打怵,留下五百便留下五百吧。
知道她在想什么时,宁珣几乎被她气笑,“我让他们跟着你,是护着你的,不是去护什么死物。”
衔池草草点头,心道她贴身收着虎符,他们护着虎符也便是护着她,其实没差。
对了,还有他的私印。她想了想,不如收到一起,以免遗漏——她这一身,可是金贵了。
宁珣倚坐在床榻里侧,她此时正背对着宁珣坐在榻边儿上,将那只虎符收进还装着太子私印的锦囊里,还未来得及系紧,便陡然被人捏着后颈拽回去。
她眼疾手快将系带拉紧,手腕却被他猛地扣住,宁珣压着火气:“路上若真出事,你也不许去护这些东西,听懂了么?!”
衔池眨眨眼,及时纠正:“不会出事的。殿下想得全,这一路途径的地方都早便打点好,兴广城又接到了殿下军令,再不情愿,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也会出来迎一迎。”
宁珣在军中向来是铁血手腕,他亲自盯过一遍,这一路必然半分差错都不会出。
她话说得好听,好在宁珣早听惯了,没被她轻易带跑偏,仍反扣着她手,“我刚说的,可听进去了?”
衔池真心实意地点了下头,顺着他毛捋:“一字不差,铭记于心。”
他神情这才稍缓,“这些东西若是保得了你平安,便是它们的造化了。”
“护好你自己,旁的都不必管。”他替她揉了揉手腕,“若宋轩难为你,也不必跟他耗着,调不来兵这城也一样能守。你有虎符傍身,在兴广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若是还有人拦,便将私印摆出来。”
有私印在,他们敢对她有分毫不敬,便是蔑视天家威严。
衔池闷闷应了一声,向前拥住他,“殿下要小心,不许受伤。”
他笑起来,亲了亲她眉心,应了一声“好”。
衔池抬头,主动擒获他的气息,唇齿相缠,难分难舍。喘息的间隙,他吻在她耳廓敏感处,低低道:“在兴广等我,今年还陪你守岁。”
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勾住他脖子才没彻底滑进他怀里。衔池不过反应一下的间隙,他的吻便已经细碎向下,热度透过他的手掌徐徐侵染她身上每一寸——他对她的身子实在太过了如指掌,她勉力才从浮浮沉沉的混沌中聚起一丝心神,执着纠正他:“要年年。”
他似乎闷声笑了一声,“好,年年。”
衔池一手抵在他心口,稍稍用了些力气,方才颤栗的余韵尚未完全褪去,她的手也隐隐打着颤,那股震颤便波及他心口。
宁珣用手掌包住她的手,见她睁着一双澄澈又湿润的眸子定定望着他,气息尚还不稳,微微喘息着道:“殿下一言九鼎。”
他眸色愈来愈浓,像化不开的陈墨,拉起她手在唇边,吻了吻她腕心,便倏地压向榻上,嗓音略微低哑:“何时对你食过言?”
顾虑着她第二日还要赶路,宁珣收敛了不少,即便衔池今夜主动得反常,也只一次过后便克制住。两人相拥而眠,睡了各自后来一段时日里,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日衔池便要启程。宁珣送她出来这一路,竟罕见的无话。该说的昨夜都说尽了,此时此刻再多说一句,他怕会舍不得送她走。
衔池在马前站定,娴熟地朝他笑,“军务繁忙,殿下放心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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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珣却一皱眉,伸手把她扬起的唇角拉下去:“不想笑的时候就不笑。”
一年多了,她这喜欢矫饰情绪的毛病还是没改掉——可见池家到底给她留下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下去:“你高不高兴,我一眼就看得出。在我面前,还费这番功夫做什么?”
衔池脸上的笑意这才慢慢褪下去——自打来了北疆,不知为何她便一直忧心忡忡的,如今要离开宁珣,心中空落更甚。
但多想无益,倒不如早去兴广,为他调兵回来。
她想再抱他一下,刚抬手,又想起后头候着的二十影卫同五百轻骑,登时歇了心思。
宁珣看出她心中所想,径直将她拉进了怀里。
衔池下意识去看他身后的将士,见众人早便都低下头,才长出了一口气。
宁珣一时好笑,“又不是什么藏着掖着不能见人的事儿,他们看得清楚些,这一路也能多尽心一些。”
她难得没反驳,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只最后说了一遍:“殿下一定要小心。”
眼见着时辰到了,衔池用力抱了他一下,转身上马。
宁珣扶了她一把,淡淡看了不远处跟着的青衡一眼。
“殿下放心,这一路自当万事以宋姑娘为先。”青衡在马背上低头:“若办事不利,属下提头来见。”
去兴广这一路走了三天——其实原本两日便足够,她的骑术也早便跟得上,只是宁珣不许她骑得太快,又怕累着她,才定下了三日的路程。
一路顺遂,直到来了兴广城的城门下。
他们是傍晚时分才赶到——不过也刚好是宁珣提前告与兴广的时间。
照理说,有宁珣军令在先,宋家军即便不出城来迎,也该在城门前装模作样地迎上一迎。
而眼下,莫说来迎他们,兴广城连城门都紧闭着——若非还能看见城墙上有条不紊巡视的将士,她都差点以为兴广城有什么异变。
宋将军竟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衔池心里咯噔一声,已经预感到调兵一事不会顺利。
五百多号人马的动静不小,按着军规,也该有人下来盘查一遍——宋轩治军严苛,军规不可废,确实有人下来了。
青衡看向衔池,后者一点头,他便率先下马,朝那人过去。
她不懂如何统军,宁珣也知道,才特意将青衡也分给了她。一方面是青衡本就负责她的安危,另一方面便是因着青衡能替她出面,去统领这五百多人。
没多一会儿,青衡便铁青着脸回来了,对她一礼,“守城的将领说,保险起见,要挨个儿搜查过一遍,才敢放我们进城。”
衔池一愣,“原本该查么?”
“可查,但几乎从未查过。”
衔池明白过来,这显然是宋将军授意来为难他们的。
她默了片刻,温声道:“那便查吧。叫大家下马,在城门前候着。”
青衡略有些意外,顿了顿才应了声:“是。”
宋将军此举确实太下人面子,连他方才都差点儿没忍得下去。她若是仗着身上的虎符,或是太子私印,强硬些直接进去也无不可。
但那样,只会让殿下和宋将军的关系更僵。青衡私心里自然不欲如此,本还打算劝她两句,没成想她竟分毫没发作。
五百多人,即便没带多少东西,这样挨个查过去,等确认无误放他们进城时,也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夜色早深重起来,北地风重,夜里寒气更甚。
衔池早冻得手脚冰凉,倒也没恼,开城门时甚至朝那领头的将领道了一声谢。
第93章
◎天佑我大周,此战必捷!◎
那将领没敢受,只侧过身请他们进城。
似乎要下雪了。
衔池往手上呵了两口气,搓热一些,翻身上马,由他们的人领着往内城进。这个时辰路上早便没了行人,只有卫兵梭巡。
卫兵齐整的脚步震得甲胄响动,月色朦胧,照得寒光彻骨。
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兴许只是太冷。但全然陌生的地界,还是叫人不安。她这两辈子,除了在江南便是在京中,无论日子好过与否,总归都没见过这种场面。
衔池忍不住去摸了一下贴身藏着的那方私印——像隔了千里去触碰他的手。
握住私印那刹,便能短暂忘了害怕。
见她确实冻得不轻,想到殿下的吩咐,青衡驱马上前,“宋姑娘,夜深了,是先去安置还是……”
衔池摇头,径直道:“去见宋将军。”而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那五百多护卫,“既已入城,先把他们安置下吧。”
既是宋轩授意在城门拦他们一道,这个时辰他必然还醒着。她若不去见,于礼不合。
青衡自然不会真对她多上心,问也只是例行公事般,闻言拦也没拦,便去同领路的那人交涉。
那人对她一抱拳,领她拐到一处宅子。
宅子不大,位置僻静,但前后皆有重兵驻守。衔池打量了一眼,这应当就是宋轩在兴广城的住处了。
她身边只留了青衡一人跟着,为示敬意,远远便先下了马,一步步走过去——虽说她现在名义上代表的是太子,但她来调兵,本就是有求于宋将军。何况宋将军驻守北疆多年,功绩无数,便是宁珣亲自来了,多少也会敬重些。
衔池不过刚走近,还不等去通传,门便骤然自里头打开。
卫兵分列两侧,从中步出一人,约莫四十,正当壮年,却因着北地风霜早白了鬓角。眼神锐利,虽未着甲胄,却也能见出久居沙场杀伐果决的煞气。
衔池浅浅吸了一口气,在来人开口前,先福了福身:“晚辈奉太子之命,特来兴广城拜会将军。”
宋轩着武将官服,规制分毫未乱,笑声爽朗,仿佛刻意刁难的人不是他:“姑娘折煞老臣了。太子传来的信中特意吩咐,见你如见太子。今日是臣来晚,这人上了年纪,忘性大,竟记错了日子。”
一旁候着的青衡闻言眼皮一跳。
“臣来晚”这三个字,当年殿下与宋将军同在云丰对敌时,他跟在殿下身边可没少听。几次殿下遇险,都是凭着殿下自己拼出一条血路来,宋将军才姗姗来迟,不甚走心地告一句罪。
宁珣敢说见她如见太子,她可不敢真这么受着。
衔池又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将军言重,晚辈不过一介民女,承蒙殿下信任,才委以重任,如何受得起?”
宋轩受了她这礼,打量她的目光里多了些东西,却只笑而不语。
衔池抬眼迎上他的视线,不退不避——她方才已经提及有“重任”在身,既然宋将军不问,她便只能自己主动提了:“晚辈此次是……”
宋轩不经意打断她,“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营中还有演武。”
他唤了亲卫近前,“带宋姑娘去住处安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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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又看向衔池:“既然到了兴广,自然平安无事,可以安心歇息。至于其他,太子应当也不急于今夜罢?”
他这么说了,衔池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一福身,跟着人先去了住处。
没成想宋轩这场演武整整用了五日。
这五日间,她根本打听不到宋将军人在哪儿,遑论商讨调兵一事。
也不是没托影卫去寻过人,但该寻不着还是寻不着——毕竟着急的只有她一个。
虽说私心里也是想调兵去云丰支援殿下,但殿下早有吩咐,青衡对宋轩的推脱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衔池无法,在第六日,亲去了宋轩住处前候着。
昨日下了大雪,眼下虽已停了,但外头冰天雪地的,等得久了也不好受。
她毕竟是太子钦点过来的,通过信,过了明面,若是真在此地,在众目睽睽下出什么好歹,宋将军想必也难交代。
宋轩眼下是不在,但他这儿的亲卫又不是瞎的,总有人会给他传信。
她本不想出此下策,只是怕拖得时日太长,宁珣那儿会生变。
云丰城。
三万契丹精兵已近城下,看这架势,若不是新王在这么短的时日里收拢不来三王子旧部,攻城的人数怕是还要再多一倍。
穿上甲胄前,宁珣抚了下一直贴身佩戴的香囊——玄底绣白鹤纹,做工虽见得出用心,针脚却有疏有密,一眼便能看出做这香囊之人确实不善女红。
是去岁除夕之时,衔池送他的贺岁礼。
鲜有人知,不信鬼神之说的太子殿下,从不离身的香囊里收着的,是一纸护身符。
宁珣将香囊连同里头的护身符一道攥紧在掌心,停顿数息,方松开手,换上轻甲。
护身符还是她去岁秋里去护国寺求的——听说是该一年一求,今岁秋事情太杂,她倒没顾得上。
她安全去到兴广的消息早便传回来了,只是不知这几日她都在做什么。
宁珣抬手系上兜鍪,心神乍然收拢,大跨步走出,抬眼望向远处烽火。
夜幕将临,天边残尽的火烧云抹开第一道血色。
将士早排布在下,乌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宁珣扫视过一圈,“孤的脾性诸位也有所耳闻,打得好,杀得多,封侯拜相皆不在话下。”
太子在北疆的年头也不少,一向论功封赏,待底下将士不薄,有志之士自能成就一番功业——这点儿几乎人尽皆知。
“可若是退一步,你们脚下这片土地,同僚以血肉守下的城池,你们身后的妇孺老幼,都将沦于胡人铁骑!”
话至此,宁珣拔剑出鞘,长剑铮然一声长鸣,直指胡旗,“家国之地,岂容蛮夷踏践!天佑我大周,此战必捷!”
底下霎时山呼一片:“天佑大周,此战必捷!”
衔池一直等到入夜,才见着宋将军的影儿。
也不是没人劝过,但她自己不肯走,旁人也不敢对她如何。
她虽披了大氅,但北地的冷如刀割,她尚未完全适应过来,站在外头这两个时辰,脸颊虽冻红了,唇色却苍白起来。
亲卫看得心惊胆战,马不停蹄去禀给了宋轩。
天色昏暗下去,冷得便更快了,连她呼出的热气都迅速凝在眼睫,缀成细小冰珠。
宋轩回来时便见她冻僵了般矗在门前,看那架势,他若是再不回来,她能在这儿冻成一座冰雕。
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好好一个丫头片子,倔得像驴。也不知道那姓宁的拿什么骗得人连命都不要了。
见宋轩过来,衔池眼神一亮,行了一礼:“宋将军。”
宋轩看她一眼,及时挡住她将要出口的话,“先进屋再说。”
屋里点起灯,难得地烧了三盆炭。
冻了太久,衔池自觉离炭盆远了些,慢慢搓着手暖和过来。
除了守在门口的亲卫外,屋里没有旁人,他自己的地方也不怕隔墙有耳,宋轩直截了当道:“你为调兵而来,是与不是?”
衔池没多意外他能猜出自己此行的意图,点头大方承认:“是。”
宋轩又多点了一盏灯,“趁早歇了这心思。”
衔池的手紧攥,又倏地松开——她手里是有虎符不假,可宋家军这么多年只听令于宋轩,单靠虎符,即便强行调动了人,这一路上怕是也号令不动。
“云丰城的不易之处宋将军定然知道得比我清楚,太子殿下此战艰难,稍有不慎……”衔池顿了顿,“宋将军,我知道太子同将军之间有些渊源,但……”
宋轩看向她,不免有些意外——知道这丫头在太子那儿分量不轻,倒没想到,太子连最不愿旁人提及的那段往事都肯告诉她。
他笑了一声,打断道:“既然知道我同太子之间的恩怨,就更不该心存妄念。说句大不敬的,沙场之上刀枪无眼,即便真有点什么,那也是命。”
——他还是军中副将那时,因着先皇后一事,齐光将军受皇帝诏令迎敌,却因诏令有误而腹背受敌惨烈战死之时,旁人也都说是命。
衔池一皱眉,一时没忍住:“可说到底太子殿下也不过是晚辈,当年之事,同他又有多大的干系?”
“若真如将军所言,太子殿下……”他方才那话太不吉利,她不想说,索性直接道:“朝中能主事的皇子,统共只这几位。二殿下的母家是镇国公府,倘若得势,兵权不会落入外姓手里。”
“而四殿下仁慈,连对胡人也一向宽仁,主和非战,将军应当也有所耳闻。”
“唯有太子殿下知人善用,治军严明,对将士也皆是论功封赏,从不曾刻意打压武将。”
她直视着宋轩,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干脆一口气说完:“将军是性情中人,可即便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边疆为大周出生入死的数万将士打算。”
作者有话说:
宁珣(抖香囊,疯狂明示):今年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衔池:?
宁珣(手持过期护身符):虽然不信,但是得有。
衔池:哦。今年点长明灯了,听说比护身符管用!
宁珣:不要。
衔池:?
宁珣:那个灯不好贴身收。
衔池:???合着别人是祈福用的,你是当周年纪念品?
感谢在2023-09-2502:06:57~2023-09-2601:4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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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我爱慕殿下的关系。◎
宋轩嗤笑一声,望向她的目光隐隐有些迫人:“你是太子派来当说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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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池一咬牙,起身行了一礼:“跟殿下无关,方才的话是晚辈自己的意思,若有冒犯,还望将军海涵。”
“当年契丹五万大军压向云丰,他都守下来了。如今契丹军心不稳,想也凑不出多少人,至多三万罢了。”宋轩随手拿火钳拨了两下炭盆,不以为意:“再说,他要是这么容易就没了,那早就没了,还能活到今日?”
“当年殿下是退无可退,只要还剩一口气,他便不可能弃了云丰!”最后也确实只吊着一口气,随行的军医都怕救不回,伤势稍稳定下来便立刻护送回了京。
她深呼吸着稳住情绪,“当年将军也身陷囹圄,是有心也无力,而今形势并不似当年,将军明明能救……”
她话音一停,以大礼向宋轩跪下,平静开口:“请将军出兵云丰。”
“起来。我在北疆待了这么多年,这些虚礼,早就不讲究了。”宋轩眼也没抬,发觉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手中火钳朝外头一指,这才看了她一眼:“就是跪我也没用。那里头有间佛堂,你若闲得慌,不如替你家殿下去拜拜佛。”
话说完,他“当啷”一声扔下火钳起身,“夜里要下大雪,这屋里暖和,留给你睡了。”
见他要走,衔池猛地提高了声量:“即便不为太子的安危考虑,将军可有想过云丰城内那两万守军?”
宋轩脚步一顿。
“胡总兵是圣人亲调来北疆的,满打满算不过一年,云丰城里头,有不少将士昔年也在宋字旗下罢?”
“将军究竟要如何才肯出兵?”
宋轩转过身,对上她那双执拗眼睛时,竟笑了两声,指了指她身后不远处的兵器架子:“我那把重剑,饮血多年,上回来了个云游的僧人,说是剑上煞气太重,得在佛前敬奉三天三夜,消消业障。”
“若是业障消了,我便顺姑娘的意,也当结个善缘。”
那把剑沉重,寻常女子连单手拿起来都困难,遑论还要在佛前跪奉三日,天又这么冷——他是在找由头,让她自己退缩。
衔池依言看向兵器架子,去将那把重剑取了下来,连着剑鞘一同双手奉着。
这剑随宋轩征战多年,是把真正的凶刃,手上没沾过血腥的,任是谁见了心底都得抖上三抖,她也不能免俗。
本就有些怯,她又对兵刃的重量没数,刚取下来那刻不免被压得一踉跄。
宋轩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反应,见她垂眸似是在掂这把剑的重量,及时递了句话:“若觉得难为,便罢了。太子在云丰不会出事,安排你过来,本也就是让你安心在这儿等着。”
衔池却倏地攥紧了那把重剑,抬眼直视着他:“将军言而有信。”
如此油盐不进,宋轩也没再多说什么,挥挥手走出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当夜他便听人禀告,说那丫头片子在他走后,直接去了佛堂跪着——虽说也没人看着她,但她也两手奉着剑跪得板正。
天寒地冻的,宋轩叫人将本来屋里那三个炭盆全给她搬去了佛堂,便再没过问。
只要人别死在兴广,其他的,倒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青衡也是这么想。
他只是奉殿下之命负责宋衔池的安全,至于她过得舒不舒坦,跟他何干?
衔池稍稍活动了一下胳膊——这剑太沉,坠得厉害,这才一个时辰手臂便酸得不行。
佛堂不比屋里,四面漏风,炭盆即便堆在她身边儿烧着,也暖和不到哪儿去。
蒲团太薄,泛着凉气,她将自己的大氅偷偷在膝盖下头垫了垫,仰头去看供着的那尊佛像。
佛前的香炉里有沉灰,应当是前些日子敬过香,但佛像上却蒙了一层厚尘。
从军之人,出战前讲究讨个彩头——兴许也真的有人以此为寄托,有个信仰,好叫自己在沙场上更无畏些。但宋轩显然不是此类。
她跪了一夜,几乎冻僵过去,天亮后有人来给她送饭,热乎的米粥,她囫囵喝下去才觉活过来一些。
再到日暮的时候,剑已经举不高了,稍抬高一些,胳膊便抖得厉害。
又过了一夜。
好在宋轩第二日来了。
宋轩本没打算再过问她——三天,她要是撑不过去晕了,自然不会再闹,叫军医来给她看看,保住命就是。要是真能撑过去也无妨,打晕了也是一样。
他之所以还过来这趟,是因为无意间听他的副将刘北提了一句,“倘若将军的雁雁还在,今年约莫也就是宋姑娘那般年岁,又巧在同姓,说不准会有些相像。”
怪不得他第一眼看见这丫头片子的时候,就觉多少有些亲切——也不全是这丫头知礼数的缘故。
宋轩恍惚了一霎,才回过神来笑着同刘北道:“胡说,雁雁要是还在,铁定不会跟这个似的这么拗。”
如果雁雁还活着,原来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刘北不动声色看着宋将军明显陷入怀念的神色,默默松了口气。
——他也是太子殿下当年在北疆布下的种子之一。
只是一方面曾受恩于太子,另一方面宋将军对他也不薄,一再提拔,对他有知遇之恩。
好在这些年来太子殿下并未联络他做过什么,不曾叫他难为,但这也叫他心里愈发过不去了。
而今能帮殿下所重之人一把,便帮一把——倒也不是太子殿下专门吩咐了他什么,只是见青衡都跟在她身侧,他自个儿也便猜出来了。
宋将军一生坦荡,最愧对的便是早亡的夫人和早夭的女儿。
刘北也是因着曾在佛堂撞见过宋将军上香,才知晓这些。
宋将军如今虽是孑然一身,但也曾有过婚配。只是夫人因病早亡,留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女儿,没多久便受了风寒,一场高热也跟着去了。
那时候的宋将军醉心于收复北疆失地,顾不上家里,待回过神来,一切便都晚了。
宋轩停在佛堂外,看着里头脸上早就失了血色的衔池。
抬胳膊显然是费劲了,就这样也一直不曾将那把剑放下。
他走进去,将那把剑拿过来,“起来吧,别跪了。”
已有两天没合眼,衔池有些迟钝,愣愣抬头:“将军允了发兵了么?”
宋轩看着她那一眼执拗就头疼,蹲下身问:“你和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其实方才从云丰那边传了信儿过来,如他所料,契丹不过派出了三万精兵而已,云丰城应当还是能守得住——至于太子能不能安然无恙,那便不是他顾虑的了。
衔池想也没想便道:“我爱慕殿下的关系。”
宋轩捏了捏眉心,“这天气,不必多,你跪完这三日三夜,腿便废了一半了。兴广不出兵,太子这一仗也顶多难打一点儿,多受几处伤罢了。值得么,图什么?”
“将军,晚辈方才说了,我爱慕殿下。”她笑了笑,声音有些虚弱,“爱慕一个人,便会想着,若伤我十分,能换他少伤一分,无论如何,也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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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补了一句:“齐光将军当年肯为皇后娘娘离京,在此地驻守,想必也是如此作想。”
“太子殿下不仅是圣人的嫡长子,也是皇后娘娘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宋轩看着她,久久没再接话。
就在衔池伸手,要将剑从他手中接过去重新奉着时,他扶着她胳膊将她拽了起来:“两万,不能再多。”
衔池眼神一亮,两条腿后知后觉的酸麻都淡去不少,兀自扶着一侧的梁柱,“何时能启程?”
“不急于一时,调度也需要时间。若顺利的话,明日一早。但还有一事。”他叹了口气,“圣人对我和太子……”
“晚辈晓得。”衔池早便思衬过此事,闻言立刻接上他的话:“若圣人追究,这虎符便是我自太子身边偷来的,太子并不知情。宋将军是迫于虎符才被迫调兵出城,同太子之间并无联络。”
宋轩看她一眼,见她目光坚定,头似乎更疼了:“私盗虎符可是要杀头的。说不好,还会连累全族。”
衔池却只点了点头。
娘现在远在荆州,踪迹抹得干净,想必牵连不上。若真能连累池家,她可真是求之不得。
宋轩哑然失笑,“罢了,白费口舌。”
他本也只是吓吓她,契丹生变,北疆正是用人之际,这节骨眼上圣人不敢妄动北疆军务,多半不会太计较。
“虎符可带在身上?”
“不敢离身。”衔池从身上拿出那只锦囊,解开系带,将里头的虎符倒出来,双手奉上。
她从云丰走前将太子私印和虎符收在了一处,这样一拿,那方印便露了出来。
宋轩视力极佳,但还是眯着眼确认了一眼,不免有些惊诧——太子未免太将这丫头放在心上了。
这二人的关系,想必不是她爱慕太子而已。
他摸了摸下巴的胡茬,“有太子私印,怎么不早拿出来?”
衔池抬眼,“拿出私印来,难道将军便会同意调兵么?”
宋轩笑了两声,“不会。”
“但见此印如见太子,该是不能叫你在这儿跪这两天了。”
“我若不跪,将军又如何能允下?这私印拿出来只会碍事罢了。”嘴上似在嫌弃,手上却仔仔细细将它重新装进锦囊,珍而重之地收好。
宋轩一挑眉,还是先说回正事儿:“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叫他们出城驰援云丰,想必过不了几日,你便能收着好消息了。”
衔池看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虽小却坚决:“我要同去。”
两万蓄力已久的将士,连带云丰原本的两万守军,对契丹三万,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宋轩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出去:“罢了,随你。别拖后腿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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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原来纵然长夜无明,而今也有一盏灯,肯为他亮了。◎
青衡压根没想过她真能说服宋轩出兵,猝不及防代她受了统兵之权。有宋轩亲自坐镇,这两万人交接得顺利,天亮之前便已整装待发。
衔池换上宁珣为防万一给她备好的软甲,扶着矮柜站起来。
不眠不休地跪了两日,方才也不过才歇了三个时辰,换衣裳的时候她看了一眼,膝上早已发乌,走一步都生疼。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手往外走了几步,还好,能受得住。急行军,从兴广赶去云丰,也就一日光景。
天还未亮,她抬头朝云丰的方向望过去。
还不知云丰城里现下是什么境况,希望她赶到他身边时,一切还不晚。
一定要来得及。
不过卯时,两万大军便从兴广开拔,浩浩汤汤,直淹向云丰。
她骑马从未骑得这么久过。出发前,青衡知道劝她不住,便早备下了护送她原路返回兴广的人马,只等着她体力不支,好将人送回去。
没成想这一等从黎明等到了夜里,她一直默不作声,眼见着云丰将近了,却也不曾落下半步。
青衡难免诧异,他被殿下派去宋姑娘身边也有段日子了,再怎么不屑上心,多少也对她有些了解。
在东宫时太子殿下将人养得精细,事无巨细,皆要亲自过问,甚至亲自经手才放心——热着不行,冻着不行,连用膳时少用了一些,亦或是闷在屋子里太久没见着太阳,这都不行。
久而久之,青衡难免觉得,宋衔池这人便像是只养在金笼子里头的名贵鸟雀,娇贵得稍有不慎都能一指头戳死。
这样的女子,不适合长留殿下身边。
到兴广城这段时日来,他才有些改观。原也不是她自己弱不禁风成那样……是殿下对她太仔细了。
青衡跟巡查的将领对过一遍,驱马赶上衔池,这才看见她早将自己半绑在马背上。
见他过来,衔池将绳索松了松,直起身来,“放心,还撑得住。马上便要到云丰了,战事要紧,不必管我。”
还好腿早便麻了,马背上再颠簸,也觉不出疼了。
青衡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突然听见斥候高声疾呼:“报——城外三十里有契丹大军呈翼阵包抄!”
衔池愣了一下,这一路她也听了不少军情,知道契丹人从三日前便开始攻城,且战况僵持不下,哪来的空跑去三十里外?
她惊疑未定:“是增援?!”
青衡神色严峻,猛地一勒缰绳调转方向:“若是增援,城还未破何必包抄。是三王子。”
胡泽良匆匆爬上城墙——他也是刚听说,本该在后方坐镇的太子殿下竟上了城墙,他立马便赶了过来。
先不说圣人对这位到底是什么打算,就算圣人再厌了这位,他在这位子上一日,便一日是大周的储君。刀枪无眼,若是太子折在他这里,他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看见太子那刻,他才长出了一口气。
太子刚同副将说完什么,后者领命退下去,胡泽良不过往前走了半步,他便敏锐察觉,抬眼目光锐利如箭,胡泽良猛地一顿,一刹竟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宁珣一身银白盔甲早被血洇成了暗色,但那血显然不是他自己的。人还算安然无恙,唯独双目赤红一片——契丹人攻得急,夜里行动尤其频繁,算上今夜已经足足四夜。
剑尖尚在滴血,许是刚开完杀戒,他身上煞气迫人,抬眼望过来那一刹,胡泽良遍体生寒,而后瞳孔猛地一缩——太子手中长剑竟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下意识横刀去挡,却只听耳侧“当”一声,似是兵器相接,紧接着便是利刃划破甲胄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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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的动静,血是迟了一霎才喷溅了他满身。
他后知后觉转头,才看见地上一具契丹人的尸首,尚在痉挛。
宁珣甩了一下剑上血珠,只淡淡看他一眼,“胡总兵这武艺,还需得精进。”
而后紧接着便抬手喝道:“弓箭手!”
城墙上霎时充满令人牙酸的弓弦紧绷之声,随着他一声“放箭!”,万箭齐发。
密集的箭雨落下,契丹攻势暂缓。
看着太子收剑入鞘,胡泽良才记起自己过来所为何事:“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眼下更是将士们的主心骨,刀枪无眼,殿下在后方坐镇即可……”
宁珣打断他,“胡总兵可知,三王子出现了。”
胡泽良一愣,他方才是听人禀告,说十里外契丹有一万增援——所以才马不停蹄劝太子离开此处,却不曾知晓是失踪已久的三王子。
宁珣看着他的反应,算是明白了为何这一年间,北疆一次捷报都未传过。
云丰城难守易攻,三王子此时出现,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正在攻城的契丹军队中,本就有不少是他的旧部,虽表面上已归顺新王,但如今见三王子卷土重来,必当一呼百应。
而云丰城内的守军被先前的攻城战磨去了精力,又难免因着对方增援而士气不振,如此正是他一鼓作气攻城的良机。
他若攻下云丰,以云丰城为据,进可取契丹王廷,退可同大周继续和谈,让大周助他夺权,只要开出足够诱人的条件,割城送地,向大周称臣——双方皆大欢喜,皇帝没有不应的理由。
宁珣不欲再与胡泽良多费口舌,直接道:“一炷香后,开城门。”
胡泽良一愣,“殿下三思!”
宁珣冷笑了一声,“好,那胡总兵便等着云丰失守后自裁谢罪罢。”
开城门迎战虽险,但也是良机——三王子骤然冲杀下来时,契丹内部定然大乱。
等三王子完全收拢军心,十之八九,云丰会守不下来。
胡泽良慢慢也想通了其中关窍,颤巍巍一拱手:“末将不敢,但凭殿下吩咐。”
青衡同随军的几位将领商议好,既然三王子采取翼阵包抄,那他们也便用翼阵,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等一切都定下来,他才发觉宋姑娘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他难得驱马上前主动宽慰:“姑娘不必忧心,我们占尽先机,此战必捷。若能活捉三王子,还是大功一件。”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多亏有姑娘从宋将军那儿调来这两万,不然这一战,云丰怕是要失守。”
衔池勉强笑了笑,“有你们在,我自然放心。”
青衡也只是这么宽慰一句,闻言便告退去核对诸项细节。
望着青衡背影,衔池脸上笑意迅速褪下去,显出几分苍白。
——连青衡都说,如果没有他们驰援,云丰城会守不下来。他跟在宁珣身边这么多年,当年也经历过那次守城战,自然不会低估了云丰城内守军的实力。
可上辈子她没来北疆,宁珣也将云丰城守下来了——虽是受了一身伤,但再怎么说,也比当年那次只剩一口气要轻得多。
她以为,能从兴广调兵过来,会让云丰的情形松快很多,没成想却只是解了燃眉之急。
她心里一时有个极古怪的念头一闪而过。
如果她没能调兵过来,会不会,三王子也就不会在此时横插一脚?
火把逆着风猎猎,城门沉重,被缓慢推开。
宁珣勒住缰绳,抬眼望向城外黑沉沉的天幕。
多年前,云丰城是他最不肯承认的一场噩梦。
他十四那年被逼来北疆,众叛亲离,除了这个人人觊觎的位子外一无所有。如万里行孤舟,他信不得任何人,即便慢慢笼络起了京中旧部,又在北疆站稳脚跟,栽下自己的势力,可却始终如芒在背,不得片刻安宁。
唯一能做个念想的,便是他远在京中的父皇。在母后崩殂前,皇帝也曾是个好父亲,好到那时仍叫他怀了一丝对天家父子之间的妄念。
他在北疆四年,最后一战便是在云丰。多少人劝他弃城,他都没退,最后用半条命死守下了云丰,却在回京后,差点被他心心念念的父皇要走另外半条命。
似乎人人欲其死,恨其生。
这漫漫长夜,不知何时能明。
宁珣收回视线,勒马回身,望向身后的众将士。
有太子在,再如何,士气也仍是高涨。战鼓擂响,一声声“此战必捷”震耳欲聋。
宁珣锵然一声拔剑,随着他一声“杀!”,喊杀声此起彼伏,猛地自城门冲出!
战鼓不歇,浮在厮杀声之上,浓到叫人窒息的血腥气掺进夜色,地上的血泊甚至来不及渗下去,愈发聚起来。
不管契丹内部已经如何混乱,他们的人数却是云丰城守军的两倍之众,这一仗分外艰难。
谁都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唯有一次次横刀、劈砍,杀出一条血路,才能确保自己下一刻还能站起来。
不知是谁眼尖,先望见了远处冲杀下来的大军,欣喜若狂地大喊:“宋字旗!宋家军驰援!是驰援到了!!”
这一声牵连起声声,在不断喊着的“宋家军”中,士气骤然高涨,生生又冲杀出去一段。
宁珣闻声猛然抬头,脸上刚刚喷洒上的鲜血自他下颌滴落。
马蹄声震天,不远处宋字旗猎猎展开,燃得正烈的火把满目,随着人马飞速驰下来,如火蛇蜿蜒。
也如明灯万千。
宁珣倏地笑了起来。
旁人眼里的是宋,他眼里的也是宋,却不是同一个宋。
原来纵然长夜无明,而今也有一盏灯,肯为他亮了。
不是灯,是烈酒引火泼破浓夜,大火燎然。
衔池被护在正后方,直至前方不断传来捷报,才被允许跟着人马赶过去。
——如天降神兵般,本就乱成一团的契丹大军猝不及防被冲散,又被他们的人以阵型围困,激战的时辰已经过去,如今不过收尾罢了。
唯独三王子不知趁乱逃去了哪儿,但既然已经控制住了形势,他也跑不远了。
自尸山血海中远远望见宁珣那一刻,衔池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像是陡然落定,她策马疾驰,向他奔过去。
近前了些,马蹄渐缓,她正要翻身下马,却本能般觉出什么,看向他侧后方——茫茫夜色中,她竟看见了那一点正欲离弦的寒芒。
自从上辈子死在箭下,她对箭矢便分外敏感,也分外惧怕。
常年习舞练出的敏捷,她反应本就不慢,遑论不假思索的这一刻。
不假思索,便来不及怕。
明明两条腿早便僵麻,却不知从哪儿迸发出的力气,她竟从马背上借力,径直扑了下来——而后借着巧劲儿闪身,用后背全然挡住箭矢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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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方向。
箭矢离弦那一霎,宁珣亦有所感——那箭是冲他来的,可衔池已经扑在了他身前。
他瞳孔猛地一缩,已经来不及将她挡到身后,便只能立刻横剑去挡。
可那人三箭齐发,他只来得及挡住一箭。
利器刺破软甲,再入皮肉的声响他早听过了无数回,其中有不少还是从他自己身上听见的。
可从来没有哪一回能像现在这般刺耳。
心口被铁器抠挖搅烂般的剧痛,甚至要让他误以为中箭的是他自己。
电光火石间,他将人护到身后,可拥着她的手已然感受到了温热的粘腻。
“衔池!!”
作者有话说:
前排分发一下定心丸,需要请自取mua
衔池只是受一点点(划掉,一些些)伤而已,很快就会好起来(老母亲心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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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若不能百年后共寝一坟,那便碎在一处,也算能得其所。◎
两支箭皆自她背后没入,万幸那箭本是冲宁珣心肺的位置而来,她这样自马背上舍身一扑,自然便错了位,没伤在她要害。
那人藏在远处,这么长一段距离,箭也卸了力,不至彻底穿透她。
一击不成,见大周太子无暇他顾,持弓之人没有犹豫,立刻重新搭箭上弦——却不过刚拉开弓,便见底下护卫已经赶到,将两人团团围在中间,严阵以待,没再给他留下一线机会。
他用契丹语骂了一句什么,果断弃弓握刀,选了人最少的一条路冲向外侧——看他衣着,正是大战时趁乱逃开的三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