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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同好+番外

案头搁着一个雕刻繁复地看得人眼花的心形多宝匣,匣子翻开着,露出里面蕾丝镶珍珠的荷叶边。

上元佳节,更深夜半,萧暥靠在榻上,手指间绕着一束青丝。

那发丝乌黑丰盈,笔直如刀裁。

萧暥心里不着调地想着:现代姑娘们追求黑长直,飘逸有垂感,大概就是指这个效果?

又想起当时两人头发缠在了一起,他手忙脚乱地去解,魏西陵被他扯得又疼又无奈,蹙眉拔剑断发的样子。

他坏事得逞地捂在被褥里闷笑,发现这人即使远在千里之外,还是能给他带来无穷乐趣。他笑了一会儿,肚子都饿了。于是披衣起来,在屋子里翻屯粮。

云越真是尽职的小助手,他不在期间,他的小粮仓还是装得满满的。加上过年的时候容绪又送给他很多东西,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居然还有一坛子美酒!

今天是上元节啊,冬夜又冷,小酌一杯暖暖身子没问题吧?

就尝一口,一小口,他对自己说。

接着,

唔,不愧是容绪先生酿的酒!甘甜清冽中,还有一股混合的醇香,太上口了,再喝一点。

好喝!

再喝一口,最后一口。

咕咚咕咚……

片刻后,一坛酒被他喝了个大半。就在他喝得有点微醺的时候,隐约感到一缕凉风从屏风后掠入屋中。

他立即藏起酒坛,竖起耳朵,警觉地像一只偷油吃的耗子。

来人显然不是徐翁,若是徐翁走到门口,屋子里的地板都能有震感,来人脚步声轻盈,若不是功夫极好,就是……

萧暥来不及细想,赶紧钻回被褥里躺平。

“喝酒了?”谢映之语气淡淡。

萧暥闷声不响躺死狐狸,表示:已经睡着了,不接客。

谢映之漫不经心把他的脸从被褥里刨出来。就见肌肤雪白,清透柔暖,双颊霞色云氤。一缕清凉靡丽的细香沁入鼻端,带着撩人的味道。

谢映之倏然倾身,贴近了他微醺的颊边。

萧暥紧闭双眼装睡,一动都不敢动。

静谧中,温濡的气息拂过他颈间,耳畔传来淡如烟霭的声音:“罗浮春,酴醣香,还有步风堂。”

萧暥顿时被击中了。不会吧?这都能闻出来?还是鸡尾酒?

他怎么连酒都那么懂……

“容绪先生送的罢?”谢映之淡然起身,眼中有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萧暥知道装不下去了,睁开一双空濛迷离的双眼,可怜兮兮地表示:“就喝了一小盅。”

求放过。

反正酒都落肚了,还能怎么办?他肚子又不是透明的,喝了多少谢映之怎么知道。古代又没有酒精测试仪。

谢映之转而吩咐道:“徐翁,拿个铜盆来。”

萧暥还没明白过来,谢映之已抬手轻掂起他的下颌,微笑:“嘴张开。”

萧暥忽然觉得不妙:“什么?”

他话音未落,一根皎洁修长的手指已经探入他口中。

那手指白玉一样剔透,花瓣一般轻柔。

深入他口中后,巧妙地捉住那温软湿润的舌,如游鱼戏水,缱绻缠绕……谢映之指上还戴着玄门指环,冰凉的触感从舌间入喉,有点刺激……

才拨弄了片刻,萧暥的眸中水光迷离,眼尾暗红飞渡,终于唔地一声,落花流水般全都吐了出来。

谢映之轻飘飘地及时抽回手指,“以后再让我发现主公偷酒吃……”

言外之意:都让你吐出来。

萧暥幽长的睫毛上还有点湿润,蔫头耷脑地蜷着被褥,看着徐翁端着盆出去。把他一肚子好酒都倒了。

他接过谢映之递过来的棉帕,擦了擦嘴角,惨兮兮地想:电视里常看某角色咬牙切齿地叫嚣,老子让你全都吐出来!一般不过放放狠话罢了。

谢映之就从来不说狠话。他会一边微笑着,一边真让你给吐出来。

烛光萦照下,谢映之的手修长玉白不染尘埃,指间泛着莹润的水色,玄门指环银光流溢。

萧暥看了一眼,赶紧尴尬地把帕子递还给谢映之。脑子里又四六不着地想:不知道玄门法器沾了涎水,会不会折法力啊?

谢映之若无其事接过帕子擦了擦手,道:“主公可知,从西征后到潜龙局,主公的噬心咒屡屡发作,我一再调整药方,加重药性,方才能压制住,但是主公再不注意修养,劳损过度,饮酒过量,今后若压制不住……”

他神色微沉:“我就只能用非常之法了。”

萧暥:“非常之法是什么?”

谢映之拂衣起身,轻描淡写道,“主公无需知道,只要此后主公切忌劳损,不再滥饮便可。”

萧暥更好奇了,谢映之向来耐心细致,很少这样敷衍地说话,怎么觉得他好像有不便为人道之处?

他刚想再问,忽然发现灯光照射下,谢映之的衣摆上似有很淡的血迹。

他心中一震:“先生受伤了?”

谢映之道:“我无事,这是治疗伤员时染上的。”

伤员?

萧暥立即反应过来:“仙弈阁有战?”

先前,谢映之派人回报他时只说:‘事妥,勿忧,’,但具体什么情况却没说。既然谢映之让他勿忧,他也就不担心了。

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谢映之这个人,传递的信息越简短,情况就越严峻。

“今日薄暮,三十七名铁鹞卫围攻仙弈阁,为锐士营及禁卫军所击退……”

接着谢映之将仙弈阁的情况详细讲述了一遍。他的语气依旧不疾不徐,波澜不惊,但萧暥却能从这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一夜的暗潮汹涌、危机四伏和浴血奋战。

他眼尾的红痕还没褪尽,刚才还迷离溟濛的眸中,隐隐射出锋芒来。

铁鹞卫劫持皇帝,引燃宝琼阁,屠杀士族,栽赃于他,在雍州行事肆无忌惮。可他现在却不能和北宫达开战。他的实力还远远不能跟北宫达相比。

在这一年里,加固城防,兴修水利,囤积粮草,储备物资,厉兵秣马。

但还有一个问题,必须解决。

谢映之道:“主公想过没有,这两年里,一旦主公离京,大梁城总有人能搅起风浪,为何?”

萧暥道:“因为大梁实际上并不在我控制之内。”

这是原主留下的坑,当年迁都大梁,把整个盛京朝廷打包搬迁过来。这个朝廷还是盛京的旧班底,一直是杨太宰,柳尚书等盛京系为主、清流系为辅的士人集团把持着。

这些人大多都出身显赫,眼高于顶,空谈经略,做事就推三阻四,即使勉勉强强干了,也是效率低下,敷衍了事。搞得很多事情他只能亲力亲为,殚精竭虑,疲惫不堪。

最后他想出了推行科举取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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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出身,唯才是举,说白了,他想找一些真正有能力,肯做实事的人。

可是这一番新政,触动了雍州世族的利益,遭到了盛京系为主的士人集团的强烈抵制。让他深深感觉到了这一股在朝廷中盘根错节,无处不在的力量。

谢映之道:“如今的朝廷政令不通,效率低下,别说是我们备战一年,就算是有三年,五年,又有何用?”

萧暥明白,不但如此,这些人还时不时暗中给他使绊子。

但这两年他一直东征西战,无暇他顾,没工夫整顿朝中。如今,大战在即,不能再拖了。除了军权,朝政之权也要掌握在手中。

他道:“备战之前,我们要先收拢朝政之权。”

谢映之点头:“这正是我今夜要和主公商议的。”

烛火下,他清浅的眸子明晰清利,“今夜一场风雨,未必不是时机,明晨新春朝会,万象更始。”

沉寂了多年的朝局,该动一动了。

***

朱璧居

容绪拨开珠帘,笑容可掬:“诸位都来了?”

华丽的厅堂里灯火辉煌,桌案上摆放着美酒佳肴,但都没怎么动,杨太宰,柳尚书等人垂头丧气。

因为年前的夺城之变,他们这些涉事之人被限制出城,不能去参加仙弈阁的新春雅集。于是便到朱璧居来打听消息。

结果,等了半天,茶都凉了,容绪先生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这还不算,等到了傍晚,他们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今夜又是上元,正打算各回各家吃团圆饭,就传来了大梁封锁宵禁的消息。好了,这下谁都别想回家了。

他们被撂在这里半天,搞得有家回不得,容绪才跟个没事的人似得姗姗来迟,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杨太宰端着手,不冷不热道:“容绪先生果然和萧将军的交情非同一般啊,街上都封锁了,我等寸步难行,容绪先生还是来去自如啊!”

容绪环顾四周,才发现似得道:“诸位似乎颇有怨气啊?”

杨太宰被他这若无其事的态度惹恼了,刚想拂袖站起来理论,但他坐得久了,腿都僵硬了,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桌上,反被容绪伸手搀扶住。

“杨太宰稍安勿躁。”

杨覆没好气地整了整衣冠。

容绪施然在桌案前坐下,自取了酒杯,闲闲地斟上酒,“我来晚了,也是因为外头闹哄哄的事情耽搁了,让诸公久等,罚酒一杯。”

柳尚书八风不动道:“容绪先生果然有外头的消息。”

“确实有些外头的消息。”他又倒上一杯酒,但是没喝,挽袖洒在了席上。

洒酒为祭,众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暗觉事情不妙。

“诸位应该庆幸去不了仙弈阁。”容绪淡漫道,

“据传今夜,三十多名铁鹞卫围攻仙弈阁,郭怀郭侍郎被害,此外,门生家仆护卫被杀者十多人,参与雅集的诸公,负伤者更是不可计。”

说罢容绪看向众人,唇边先前的笑意消失了,“诸公在我这里枯坐了半日,还觉得委屈吗?”

众人闻言脸色从僵硬到骇异,最后群情沸然。

杨太宰嘴角肌肉连连抽搐:“大梁城郊屠杀士人,简直丧尽天良!”

有人立即跟着道,“郭侍郎正仕途鼎盛,竟然遭此毒手!”

“还有那些门生弟子,他们何辜?”

“大梁的禁卫军都去哪里了?”

众人越说越激动,只有柳尚书依旧端坐不动,慢条斯理道:“诸位稍安勿躁,你们想一想,大梁城郊,雍州腹地,铁鹞卫怎么潜入的?”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道,“莫非是有内应?”

杨太宰顿时拍案:“我看这是一起针对士人的阴谋。”

“萧暥不是防卫不力,而是他根本不想防卫,他有意将铁鹞卫放进大梁城!”

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愤色道:“我若猜得不错,去年秋狩秦羽坠马受伤,和年前孙霖等人夺城之变,这些账萧暥都算在了世族们的头上,此番他趁着新春雅集,士林聚会之机,假托铁鹞卫之名,血洗仙弈阁,此乃报复之举!”

这一席话说完,席间众人尽皆愤然。

有人道:“我早就怀疑,北宫将军根本没有理由屠杀士人。”

“北宫将军向来礼贤下士,怎么可能指使铁鹞卫屠杀士人?”

“果然是萧暥丧心病狂,挟怨报复,还要栽赃给铁鹞卫。”

柳尚书悠然道:“诸公在这里说没用,回去将事实写成书简,传与天下。”

“不错。”杨太宰道,“此书一传,必然引起九州士林沸然。”

他看向唐隶,“唐少府文采最好,就由你来执笔。”

一倒眉鼠目的文士自信满满地拱手道:“唐某义不容辞。”

此人正是当年文昌阁策论时,被谢映之当众驳斥,羞愤交加昏过去的唐隶。

柳尚书又看向众人,抚须道:“明日是新年朝会。诸公还可以上表参奏。”

这话一说,刚才还沸沸扬扬的众人面面相觑。什么意思?当朝弹劾萧暥?

他们不过私下里写点文章煽风点火,但当堂弹劾,谁敢出这个头?

“诸公误会了,我不是让你们去弹劾萧暥。”柳尚书慢条斯理道,“大梁失防,让铁鹞卫潜入,致使天子遇险,士人蒙难,清察司的陈英,京兆尹江浔难辞其咎!”

众人眼前一亮,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又无懈可击。任他萧暥想护短都没有办法。

收拾不了萧暥,还收拾不了他的忠犬吗?尤其是那个江浔,最为可恨。

众人纷纷摩拳擦掌,“我等连夜就去写奏本!”

柳尚书点头,一番话下来,他颇有些士林领袖的感觉了。但他发现席间有一个人一直置身度外,似乎有意跟他们拉开距离。

他抬了抬眉,漫声问道:“容绪先生可有什么指教?”

容绪正自斟自饮,心不在焉道:“北狄蛮子有句话,雷电不会两次劈到同一棵树,诸位除了栽赃嫁祸,就不能有点新鲜手段?”

柳尚书听出了他话音古怪,不悦地沉下了脸,“容绪先生有高见?”

容绪把玩着酒樽:“诸位都是学富五车之士,我一介商贾,谈何高见,我只劝诸位一句,明日朝会,多看,少说。”

今夜大梁一场风雨。铁鹞卫屠杀士人,劫持皇帝,焚烧宝琼阁,桩桩件件都是骇人听闻,必将引起九州一场巨浪。这是北宫达和萧暥之间的争斗,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掺和的。

这种关头,身处风口浪尖的大梁,更要小心谨慎,明哲保身。没有兴风作浪的能耐,就不要自己跃身于风浪之中。搞不好就有灭顶之灾。

这些年来,萧暥和朝中官宦集团之间保持着一种平衡。

萧暥也许平时能容忍他们,但如果他们卷入他和北宫达的争斗,事涉外敌,萧暥就会毫不留情地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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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毕竟在绝对武力面前,他们这些栽赃嫁祸的手段根本不堪一击。

这是一个乱世,礼崩乐坏,如果说他们之前的弹劾和煽动舆情能获得一定成果,那是因为握有军权的那个人还能容忍他们。这两年萧暥一直在容忍他们。

但是明晨朝会和以往不同,事涉北宫达和铁鹞卫,能避多远,就避多远,不要在这件事上惹怒萧暥。

可这些人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说着他弹衣起身,“诸位有什么吃喝需要的,尽管吩咐此间管事,我先行一步了。”

言罢不理会身后众人议论纷纷,兀自往外走去。这浑水,他不想趟。

“容绪先生?”杨太宰跟了上去。

“罢了,随他去吧。”柳尚书摆手道。

“若不是外面宵禁了,谁愿意呆在这里。”有人抱怨道。

“庶子不足与谋。算了算了,喝酒,吃菜。”

一番激烈的讨论之后,众人都感到了一些饥渴。

游廊下,杨太宰追上了容绪,他虽看不惯容绪,但这个人见多识广,消息灵通。

“先生刚才话中有话?”

容绪边走边道:“杨公,郭侍郎不仅是我朱璧居士人,也是杨公盛京一系的同僚。他今夜惨死铁鹞卫之手。诸公却为铁鹞卫开脱,如何对得起郭侍郎和蒙难的士人?”

杨覆一时无言以对,脸色有点窘迫。

“况且,据我的消息,此番云渊先生暗中埋伏锐士于山间,士兵们浴血一战才保得众士人性命,虽说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不惜栽赃诋毁,但这倒打一耙之举,未免太过狭劣,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拍了拍杨太宰的胸口,做个人吧。

杨太宰错愕地看着他,一时看不懂此人到底盘算什么。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这时,厅堂里忽然传来噗的一声,“这酒怎么馊了?”

随即,又有人惊道:“鱼也剩了半条?”

容绪赶紧唤来朱璧居的管事,查问情况。

厅堂里,侍从们忙忙碌碌地换下酒菜,一名碧衣侍女恭顺地跪坐锦席上为柳尚书顺气。

他刚才喝到了奇怪的东西,一股又酸又骚的怪味混合着酒气,呛得他天旋地转连连干呕。

此刻,侍女的裙裾在锦席上如涟漪般铺开,裙裾下一条灰色的小尾巴缩了进去。

不久前,在朱雀大街上,苏苏趁着云越和陈英说话的工夫溜走了。

云越别看长得清秀,下手又狠又准,揪尾巴,掐耳朵,拎后颈皮,无所不用其极。苏苏当然不敢跟他回家,但它也不敢回将军府,它今夜大胆舔了主公,难保云越这刻薄鬼不会记仇回头堵它。

它要到外面躲几天,避避风头。

但它好日子过惯了,当不了流浪猫,它要找一个大宅子。比将军府还豪阔的那种。

这个地方灯火通明,又有很多妙丽的侍女,它就进来了。

但它今晚喝的‘汤水’有点多,席间杯杯盏盏,它当猫砂盆了……

在轻车熟路地钻过一遛的裙底后,苏苏发现它置身于一处精致的雅舍内。

昏黄灯光从绢纱后透出来,照着妆台上琳琅满目的宝物,玲珑的珊瑚小盒里分别填着胭脂,香粉,蔻丹。还有一方雅致的檀木架子,挂着一对金丝翠翎流苏耳坠子。这对耳坠没有钩,别致地弯成了一个弧月形的耳夹,在烛火下金光闪烁。

除此以外,屋子里还有很多它从来没见的器物,看得它眼花缭乱,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容绪开门进来时,就见一只小奶猫乖巧地蹲在墙壁前,做面壁状。

墙上挂着一幅锦卷,那小猫仰着头,一蓝一紫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墙上画中的美人儿。

容绪一愣,这不是萧暥府上的猫吗?

苏苏扭头也看到了他,立即扑上前嗅了嗅,那一刻它确信闻到了同好的气息。

就住这里避难了!

第332章朝会

大雍朝的朝会分为大朝和常朝。大朝为每月的首日举行的朝会,常朝为五日一次的朝会。新春开年的朝会自然是大朝。

在盛世时,新春大朝极为隆重,朝臣们夜漏未尽时便提灯等候在宫门外。宫门开后,由谒者引入大殿。

入殿后,群臣先要向皇帝抑首上贺,并依职位尊卑依次向皇帝敬献新春贺礼,也就是相当于给皇帝拜年了。皇帝会赐予众臣羹饭,用早饭后,还要听一刻钟雅乐,听完雅乐,早饭也消化了,之后再进入朝会的议事环节。

到了乱世,就不讲那么多的规矩了。

辰初,含元殿上,桓帝靠在御座间昏昏欲睡,一脸酒色过度被迫早起营业的困乏。

但这新春朝会对他来说当真就像是经营买卖,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御座上,听着曾贤报着礼单。听到金银器皿就叩一下手指,表示满意,听到珠宝古董等就叩两下,表示很满意,但如果听到字画,书简这类不值钱的东西,他就皱眉头。

不要跟他说这字写得有多好,文章含义多深刻,皇帝陛下清楚行情,不是出自书法大家如云渊的手笔,根本卖不出价钱。

每当皇帝皱眉头时,小宦官就会记下来。

因为朝贺献礼后的环节就是赐羹饭。

诸位朝臣这是吃饭、喝粥、还是喝稀粥,就看他们送的礼了。

桓帝不愧是王家的外甥,生意经做到了朝堂上。送的礼厚,吃的饭就实在,送的礼越薄,御粥就越稀。

比如那些没钱的清流官员,送字画、书简的,那粥比施粥铺的都稀,挑着灯捞不起几粒米。

而且新春大朝,朝臣都是漏夜出的门,这会儿早就饿了。吃不饱倒是其次,这大朝会还拖堂,一般要将近两个时辰,到中午才结束。

也就是说,喝了那么大碗的稀汤后,还得憋着尿。这滋味就很不好受了。

但是新春皇帝御赐的粥,不喝,当然不行,还不能剩。硬着头皮也要喝完。

于是就出现了一道奇观,散朝后,一个个道貌俨然的大臣刚跨出宫门,就提着袍服跑得跟兔子似的,急得都快窜上树了,争先恐后地冲向茅房,这也是新春大朝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其实连曾贤也觉得一个皇帝以稀粥要挟,变相向官员索要礼品,颇为让人不齿。

此刻,贺礼已经敬献完毕,进入了赐羹饭的环节。

大殿里铺着锦席,朝臣分坐两边。杨太宰不怀好意地看向坐在下首处的江浔。

只见江浔端坐地脊背笔直,在一群暮气沉沉的朝臣里,显得清肃轩朗,正郑重地接过漆盘上的御粥。

这也是当年他看中江浔的原因,这小竖子模样周正,举止得体,虽是寒门出身,却端的是一副好气派。所以他本来有心栽培江浔,加入盛京系,盛京一系中也要有几个能干事的人。但这小竖子不识抬举,竟在文昌阁策论中狠狠摆了他一道。

一想起这事儿他就恨得牙痒,他今天倒想看看江浔待会儿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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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浔当然没有什么宝物朝献给皇帝宝物。这粥自然是一大碗清汤。

杨覆不紧不慢捋着须,虽说江浔年轻,肾功能好,但是这一大碗清汤灌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就要憋得眼前发黑。这个时候,他们再向他发起责难,任凭这小子辩才了得,也禁不住人有三急。说不定到时候,被逼迫急了,顾此失彼,当堂尿了裤子就有好戏看了。

正当他们等着好戏开场时,就见江浔淡定地取出一个清瓷小罐,将余下的粥汤都倒进了小罐里。

杨覆当即斥责道:“江府尹,陛下赐的御粥,你竟敢不喝?”

桓帝没料到竟有人不给他面子,阴阳怪气道:“江浔,朕赐的羹粥不合口味?”

江浔道:“回陛下,昨夜为搜捕铁鹞卫,京兆府中的兵卒府吏皆通宵达旦,比臣辛劳得多。这粥是陛下御赐,臣不敢独饮,想把这半碗粥带回去分于府中上下,让他们也能泽被陛下的恩德。”

桓帝愣了下,这话说得没毛病,这就变成了不是江浔嫌赐的粥稀,而是舍不得喝,特意留下一半分给府中下属。

这话一出,周围那些端着清汤愁眉苦脸的清流们也纷纷表示:“江府尹此举可谓忠君之表率,又兼体恤下属。”“还可以传达陛下一片仁爱之心。”所以,“臣愿效行。”

然后纷纷要求装一些御粥回去,还分给府中上下,以传达皇帝的恩泽。

桓帝有点窝火,你们这些人不给厚礼孝敬,还想逃避喝粥?岂有此理!

但是江浔这话又说得半点毛病都没有,他肚子里窝火,却没法发作,于是摆出一脸吃了只苍蝇的表情,不情不愿地表示,“众臣有此心,朕甚为宽慰。”

另一边,柳尚书面色阴沉,江浔这小子果然难对付。

他不仅自己不喝粥,还帮很多人解决了献礼的难题,不动声色地拉近和一批清流官员的距离。谁知道这小子还藏着什么招数。不能再等了。

他的眼睛瞄向太仆卿吕籍,示意事不宜迟。

吕籍当即起身道:“江府尹既说起铁鹞卫之事,我正好请教一事,大梁城乃是京兆尹所辖,由清察司卫戍,竟能让铁鹞卫轻易潜入,差点劫持陛下,江府尹和陈司长是不是失职?”

江浔顿时明白了,这是冲着京兆府和清察司来的。昨夜大梁一场风雨,为追捕铁鹞卫,安抚百姓,恢复秩序,士兵们彻夜未眠,此刻陈英还在清查街巷。而这些人已经在朝堂上鼓动唇舌,为争权夺利,攻讦发难。

面对吕籍的质询,江浔坦然道:“是我的失职,致使七名铁鹞卫潜入大梁。”

柳尚书见他承认得那么干脆,隐约感到不妙,正想出言提醒,就听江浔道,“所以我更要彻查此事,以堵察疏漏,而且也确实查到了一些端倪。”

“那支射中金吾卫统领董威、引起金吾卫和京兆府兵混战的冷箭,来自朱雀大街旁的宝琼阁,我再深入一查,发现宝琼阁是盛京商会的产业,而更巧的是,当时,容绪先生本人正在宝琼阁上。”

容绪?顿时朝堂上一片哗然。

吕籍是朱璧居的士人,脸色大变,“江浔,你不要胡乱牵扯。”

桓帝脸也拉了下来,虽然他不相信容绪敢把他卖了,但是容绪这商人唯利是图,说不定真有什么暗中利益交易。

桓帝敲着御案道:“江浔,这话给朕讲清楚了。”

“陛下不要听信谗言,这是转移嫁祸!”吕籍急道。

一旁的御史中丞周涣阴声道,“传闻江府尹能言善辩,这委过于人的手段也是高明。”

江浔道:“周中丞既然说我委过于人,那我就要提及两位了。”

周涣脸色陡然一变,甩手冷哼道:“老夫行止周正,你还想栽赃于老夫不成?”

江浔不动声色道:“据我的消息,两位昨晚都在朱璧居罢?”

周涣愕然,和吕籍四目相顾,随即周涣愤道,“江浔,你还派人跟踪老夫不成?”

江浔目光犀利:“周中丞是承认去朱璧居了?”

他不依不饶道,“上元之夜,两位不和家人团聚,却去了朱璧居和容绪先生团聚?”

“江浔你!”

这小竖子词锋犀利咄咄逼人,周涣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恨不得戳到他脸上。

江浔继续道:“周中丞是有要事和容绪先生共商吧?”

“什么共商,说共谋都不为过。”一名清流系官员拍案道。

这话一说,清流系官员中响起了一片喧攘之声。

到了这份上,杨覆也忍不住了,指出道:“江浔,我知你向来善于诛心。”

“是不是诛心,一查便知。”江浔针锋相对道,“据悉昨晚去朱璧居的,还不仅是周中丞吕太仆二位。”

他说着目光掠过殿中众人。

杨覆眼袋微微一颤,昨日他和柳尚书等七人都去了朱璧居。

“还有谁?”“举个名单出来?”众清流哗然道。

眼看双方又要打口水仗。

“诸位。”柳尚书用完了早膳,用棉巾擦拭了嘴角,慢条斯理道:“朝贺之时,如此争吵,成何体统。”

自从杨覆出事被削职之后,朝中政务皆归于尚书台,柳尚书作为朝廷之中枢,权力堪比丞相,还是颇有威信的。他就这一出声,大殿中顿时静了静。

柳尚书环顾四周,道:“昨日之事,萧将军及时救驾,好在圣驾无恙。”

然后,他话锋一转,“但是仙弈阁的诸位士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众人一时不解。仙弈阁怎么了?

昨晚仙弈阁事发之时,大梁已封城,到现在都没有解禁,所以皇帝及众臣还没有接到消息。

柳徽也是昨天半夜从容绪那里得到的消息,原本他们弹劾奏疏都写好了,但被容绪昨晚那句‘朝会多看少说’所影响,才一直引而不发。

但现在看来,容绪自己都牵扯不清,他的话也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不用当真。

该出手时瞻前顾后,只会坐失时机。

且这朝堂之上的风向,向来为他们盛京系所掌控。

柳尚书面色深沉道:“尚书台今晨得到的消息,据悉,昨晚三十多名铁鹞卫伏击了仙弈阁,众士人血溅雅集。”

这话如同一个惊雷,一时间举座骇然,连被吵得头疼昏昏欲睡的桓帝都抬了抬眼皮,他原以为这些个老家伙不来,是想逃避献贺礼。

“什么袭击?柳尚书你从头讲?”

于是柳尚书便把容绪告诉他的情况说了一遍。

“此番除郭侍郎被害外,其他诸公也都受了伤。”

江浔心中暗震,他原以为铁鹞卫只有几人,目的是劫持圣驾,没想到竟然有三十多人。铁鹞卫的战力他是知道的,当时云渊只调派十五名锐士前往仙弈阁护卫。这一战之惨烈,就可想而知了。

但柳徽只提士人伤势之惨重,对锐士营的奋战御敌只字不提。好像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全靠自己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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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尚书道:“我请问江府尹,三十多名铁鹞卫潜入大梁,你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

江浔俊朗的脸绷紧了。

他想的是另一件事,三十多名铁鹞卫围杀之下,这群文士只有郭怀一人遇害,除了军士们拼死力战,他想不出别的途径,也不知伤亡如何?

也许是为了让他专心处理城内之事,谢映之没给他任何消息。

杨覆好不容易逮住这小子无言以对,赶紧道:“陛下,铁鹞卫潜入京城,江浔身为京兆尹,若一无所知,是失察渎职。若有所知而不备……”

他眼中掠过一丝险恶的冷意,“那就有勾结铁鹞卫之嫌,该立即革职,交廷尉署查办。”

桓帝还在郁闷他今年收的礼少了,江浔断了他一条财路,愁没地方出气,立即道:“杨太宰言之有理。江浔,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江浔薄唇紧抿成一线。

他忽然感到一股厌恶,将士血染黄沙拼死力战,换来这些人朝堂上搬弄是非,尽栽赃陷害之能事。

他想起当年文昌阁里,谢映之是何等胸怀宇量,才能从容周旋其间,在这些人颠倒黑白、群起攻讦之际,泰然自若地应对。他发现比起玄首,他还差得远,他做不到。

“还有一人。”柳尚书接过话,一副老臣谋国之态,“如果说江府尹是入仕的新人难免犯错,那么陈英是老将,他掌管清察司,负责京城卫戍,更是难辞其咎。”

吕籍立即响应道,“这件事一定要彻查严办,还蒙难士人以公道。”

“对,江浔,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若你无话可说,那么就去廷尉署……”

“你们要解释?”一道清越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好得很。”

众人齐齐仰首望去,顿时哑然噤声暗抽冷气。

只见殿前耀眼的阳光下,萧暥面容苍俊,紫袍冠带,佩剑上殿,目光寒锐逼人。

“我来解释。”

***

朱璧居

容绪这几天都不打算外出,他的嗅觉向来敏锐。大梁城山雨欲来,朝政格局将有一次翻覆性的变化,在局势未明朗之前,贸然出手,只能被时局席卷。

这几天倒不如闲下来逗猫遛鸟,静观其变。

容绪走出密室,虽然金屋空置,养不到娇人,但养他的猫,也不失为一种雅趣。

“啊——!”廊下传来侍女的惊叫,紧跟着是一阵杯盏落地的清脆碎裂声。

一名身段窈窕的侍女慌忙地捂住裙摆,红着脸蹲下身收拾地上的杯盏碎片。

自从昨晚的酒宴后,苏苏钻裙底上了瘾,已经热爱上了跑步这项运动。而且专门挑裙裾纤薄的姑娘们行走时,化作一团旋风卷过。所到之处,无数裙摆如风中盛开的花朵,露出其下修长的腿,搞得朱璧居的侍女们又羞又恼,避之不及。

容绪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冬去春来,过两个月就是暖风熏人的季节了,他要给萧暥制作一件别致的衣衫。

小狐狸个子高挑,腰细腿长,再适合不过了。

片刻后,苏苏蹲在案上,歪着头,专注地看着容绪画设计图稿。一人一猫,同窗共案,无比和谐。

第333章分权+番外

众臣都没料到萧暥会来新春大朝,刚才还喧嚷不休的大殿上,顿时只剩下低低的吸气声。

萧暥目光掠过众人,“诸位想知道铁鹞卫是怎么混进城的?”

柳尚书端着手道,“还请萧将军指教。”

萧暥道:“因为他们均持有伪造的照身贴。”

众臣闻言面面相觑。

在大雍,照身贴就相当于身份证,新春期间,大梁城出入都要核对照身贴。如果铁鹞卫是持照身贴进城,确实是连京兆府的府兵,也查不到什么破绽。

“伪造数十份照身贴,数量可不小啊。”柳尚书皮笑肉不笑地抽了下嘴角,已恢复了一向八风不动的作态。

他想起来了,以往新春朝会都是秦羽参加,今年大概因为秦羽受伤,萧暥才替他来。但萧暥这小子也太没规矩,身为臣子参加新春大朝,连个献礼都不备。容绪平日里送给他的好东西也不算少,至于那么吝啬?

再一想他就明白了,萧暥若真备了献礼,献礼后就是皇帝赐羹粥,这宫里的食物萧暥怕是不敢吃的,所以他干脆就不送礼了。

这也证明了一件事,萧暥的势力只在军方。朝堂上他一点根基都没有。

而萧暥提拔的那些新锐士子,羽翼未丰,除了年前因功晋升的江浔,其他人连参加朝会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在这朝堂之上,萧暥只是一介孤臣。

柳尚书撩起眼皮,笃定地看了眼杨覆。那就该提醒他一下,朝堂到底是谁的朝堂。

杨覆会意,冲着正要送坐垫的官宦使了个眼色。

按规定,臣子需先献礼,再落坐,萧暥既没贺礼,那么这朝堂之上,便没他的坐席。大家都坐着,撂他站着,给他一个下马威。如果他想要坐席,就只能开口向他们讨要。

江浔指节绷紧了,这些人最擅长暗中使坏,他们分明是欺他在朝中势单力孤。

但他明白,此时不能为萧暥说话,他现在身负嫌疑,更要和萧暥保持距离,以免把他牵扯进去。

杨太宰心知肚明地看了江浔一眼,慢条斯理道:“正如柳尚书刚才所言,伪造三十余份大梁城的照身贴,这也是一桩大案了,事前江府尹什么都不知道吗?”

萧暥道:“江府尹当然不知道。”

“听这意思,萧将军是知道了。”少府唐隶立即接过话道。

江浔心中一沉,暗示萧暥不要再说话。

这是一套典型的诱词。只要萧暥回应了是,或者知道,那么有意放铁鹞卫进大梁,借刀杀人残害士族,挟私报复的罪名,就有了捕风捉影的由头。

唐隶见他没有答话,也不急,继续道,“萧将军,昨夜铁鹞卫持大梁的照身贴潜入城内,劫持陛下,屠杀士人,简直骇人听闻!”他声情并茂,义愤填膺。随即话锋一转,“但老臣尚有个疑惑……”

他小眼睛里精光幽幽一闪:“铁鹞卫远来,如何会对大梁城的情况如此熟悉,简直是如若进自家之后院啊?”

这话一说,殿上诸公也议论纷纷。

“是啊,铁鹞卫远在燕州,怎么对大梁城那么熟悉?”

“莫非有细作出卖大梁城的信息给铁鹞卫?”

“但细作如何能对大梁城布防如此熟悉?”

“莫非是有内应?”

“铁鹞卫伪造大梁城内的照身贴,可见蓄谋已久。很可能是里应外合。”

“内应为谁,为何要放铁鹞卫进城残杀士人!”

“陛下,此事须彻查啊!”

唐隶看火候差不多了,他看向柳徽。

柳尚书耷拉着眼皮,也微点了下头。

此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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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鹞卫屠杀士人于大梁城,这么大一件事,最后只将江浔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渎职拉下马,这算不得什么胜利。若能引出萧暥授意江浔陈英,故意不设防,引铁鹞卫入境,暗中勾结,推波助澜,利用铁鹞卫之手屠杀报复士人,那就要引起九州一场泼天巨浪了。

前两年里萧暥查彻留仙散,开启科举取士,文昌阁策论,以及年前的夺城之变,一场场交手下来,盛京系都是节节败退,是时候抓住机会好好反击一下了。

唐隶一点点打磨接下来的话:“萧将军,诸公所言极是,铁鹞卫若有内应,不彻查难安人心。”

“你想怎么查?”萧暥目光清利。

唐隶被他看得眉头跳了下,但是功名利益在前,遂硬着头皮顶着他的目光道:“江府尹和陈司长都涉事其中,所以不能由京兆府和清察司来查,当交由廷尉署,最为公允。”

萧暥明白了,原来他们打的这个主意。

大梁城中的大案审讯一般由大理寺,廷尉署来审讯,若涉及到细作间谍和城防安全事宜,则归清察司审理。

其中,大理寺卿是清流系,廷尉署则是盛京系的地盘,一旦交给廷尉署,结果可想而知,是非曲直还不是任他们编排。

唐隶精明的小眼睛窥向萧暥,“若萧将军心怀坦荡,当然不会在意彻查江浔和陈英。”

“唐少府是想去大理寺的大牢吗?”萧暥断然道。

唐隶骇然色变:“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臣一派忠直之言,为何要下狱?”

大殿里顿时一片沸沸扬扬。指责声此起彼伏。

柳尚书也没想到萧暥那么直接,他这是昏了头,还是平时飞扬跋扈惯了。竟在金殿之上,当堂威胁朝廷重臣?

本来还愁抓不住他的把柄,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下朝之后,笔墨纸砚准备好,又可以大做一番文章。

标题都想好了:开春大朝,众臣工欲彻查铁鹞卫屠杀士人一案,萧暥当场威胁重臣,阻挠彻查。简直是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

到这里,连柳徽都有些同情他了。打仗打傻了吗?

他拖着调子道,“萧将军,唐少府一番忧国忧民肺腑之言,不知道哪里触怒了将军?”

杨太宰不失时机道,“唐少府这是因言获罪吗?”

连一向和盛京系不对付的涵清堂主廖原也跳出来道:“大雍朝堂之上,臣工连句话都不能说了吗?”

唐隶更是连滚带爬到皇帝面前,情绪激动道:“陛下,老臣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萧将军,怕是今后无法再为陛下分忧了。”

萧暥也傻眼了。一个年近五旬的男人匍匐御前,掏出丝帕,抹着长满褶子的脸,哭得是麻花带雨。跟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是怎么回事?再看向桓帝,莫名就有了始乱终弃的渣男的即视感了?

桓帝脑阔疼,要说古代的风流天子,上朝时身边娇侍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可他御案边趴着个一脸褶子的老男人是怎么回事?

但看在唐隶处心积虑地套路萧暥的份上,不就是当堂飙演技吗?作为实力派老戏骨桓帝当然不在话下。

桓帝端起架子,心中幸灾乐祸,表面却煞有介事道:“萧卿,还是要让人把话说完。”

萧暥反问:“唐少府就让我把话说完了么?”

唐隶鼻子抽噎了下,“这……”

这些文人最擅长断章取义。

萧暥:“唐少府要彻查,我认为不错,所以,我劳驾唐少府先去大理寺的大牢里,提审一个人。”

“何人?”廖原问道。

萧暥:“前任京兆尹孙霖。”

“孙霖年前就下狱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唐隶道。

萧暥道:“关系还不小,因为这批照身贴是在孙霖就任京兆尹期间制成的。”

唐隶抹了把鼻涕,诘问道:“萧将军如何断定,这些照身贴就是在孙霖在任期间制作的?”

“因为这批照身贴的来源已经查清了。”萧暥说着看向了杨覆,

“此人诸位可能还有印象。”

杨覆心中顿时大感不妙。

予兮读家

萧暥走向杨覆的坐席,边道:“也是诸位的老熟人了。”

“杨太宰。”

杨覆双肩猛地一颤,“萧将军不要乱说,我怎么可能跟伪造照身贴的案犯有关。”

他慌里慌张间,把五十金换来的御粥打翻了,给糊了一袖子。

萧暥干脆抬手移开羹碗,一拂袍摆在案台坐下,“杨太宰别急着否认……”

他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杨覆,眼梢微微挑起,“你可能不熟识,但令郎杨拓可熟得很。”

这么近的距离里,杨覆避无可避地对上那双藏锋含锐的眼睛,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他几乎都能闻到萧暥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其间似乎还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

“令郎当年在晗泉山庄的后山洞穴里,藏着一个叫东方冉的人。是不是?”

听到这个名字,不但是杨覆,朝中诸公个个面色僵硬如铁,黑若锅底。

当年留仙散案牵涉甚广,朝中很多人都受牵连而丢官,成为士林的一桩丑闻。

萧暥道:“东方冉不仅制贩留仙散,此次铁鹞卫身上搜出的照身贴,便是东方冉所伪制。”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卖假药的,如今又办起了假证。

“正如唐少府所说,东方冉久居大梁,对大梁城极为熟悉。”

廖原惊诧道:“莫非东方冉就是内应?”

“不仅是内应,他是此次袭击事件的主谋,东方冉在京之时,也正是孙霖任京兆尹期间。”萧暥目光明锐地掠过众人,刚才还喧嚷着的诸公都鸦雀无声了。

“至于刚才诸位一直诘问的,东方冉为何能够获得如此之多的大梁城内的布防细节。”他眼角微微勾起,目光咄咄逼人,“孙霖是什么人,诸位应该比我清楚。”

杨覆面如死灰,柳尚书脸上也快绷不住了。唐隶更是呆若木鸡。

这个孙霖是他们盛京系同僚,此人什么德行他们当然清楚。

孙霖在任期间,事务荒弛,秩序混乱,大梁城里江湖帮派横行,地下买卖更是如火如荼,孙霖在其中获利也不小。东方冉当年给孙霖的好处,从孙霖处买的大梁城内的情报必然也不少。

大殿上一度鸦雀无声,连桓帝都明白过来了,这群没用的东西,他们合起伙来要套路萧暥,结果自己手头都不干净,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

蠢材!一群蠢材!

萧暥道:“至于刚才唐少府说要彻查,当然要查。”

唐隶的脸比哭还难看:“萧将军,其实,刚才我的意思是……”

“既然是彻查,那不仅是提审孙霖。”萧暥又看向杨覆,眼梢勾起,“令郎也要提审。”

杨覆这会儿也要哭了,赶紧忙不迭地表态道,“东方冉这个妖人,犬子就是被他害得失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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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癫,也是受害者啊!”

然后他看向殿上的诸公,“此事既是东方冉这妖人所为,案情明确,我看也没什么好查的。”

柳尚书等人面面相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了。

其实,相比顾念杨太宰,投鼠忌器,更让他们心中忌惮的是东方冉潜伏大梁多年,鬼知道他手中都捏了多少人的把柄和资料,如果萧暥真要揪住东方冉一查到底,恐怕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

还有那个孙霖,年前夺城之变,他们让他背锅下狱,都谈好了,就背这一桩案子。

现在又要提审孙霖,还凭空砸下一个玩忽职守,出卖情报的大罪,牵扯进铁鹞卫屠杀士人的大案,孙霖肯定不干,到时鱼死网破,全都咬出来。大家没一个能落着好。

柳尚书暗暗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没想到他们筹谋一夜为萧暥设的套,最后竟然套住了他们自己的脖颈。

但懊恼归懊恼,多年宦海沉浮,柳尚书也很沉得住气。

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

他谨慎问道:“既知妖人东方冉作祟,萧将军可将他拿住?”

“被他走脱了。”萧暥道。

果然……柳徽心中一喜,众人也都松了口气。

柳尚书捋须道,“那么说,其实萧将军还是空口无凭,全凭推断,没有证据了?”

这里回旋余地就大了,虽然昨日仙弈阁里那么多士人,但泱泱士林,谁又会为萧暥作证?

就在这时,一名内官来报,“陛下,云渊先生到了。”

桓帝以为听错了,“谁?”

“是云渊先生。”

大殿上殿上众人顿时震惊不已。

宛陵云氏,晋阳谢氏,为南北名士之首,无论朝堂还是士林都有极高的声望。云渊已经十多年没有入朝了,这个时候来,恐怕就是和昨晚的事件有关。

萧暥也想起了什么,赶紧从桌案上麻溜地站起身。他刚才把杨覆的桌案当做广原岭的虎皮椅了,坐得还挺舒服。

廖原发现萧暥这狐狸刚才还毛扎扎的一副找茬德行,这会儿居然还规矩了。

片刻后,云渊觐见,他身边还有一个人,纪夫子。

萧暥知道谢映之不入朝堂,所以让纪夫子替他来。老爷子进金殿也不通报,果真闲云野鹤一般。

云渊将仙弈阁之事详述于殿前,大殿里寂然无声,只有他的声音清明敞亮。

“昨夜将士们为救士人血染黄沙,而现在诸位不商议如何善后,抚恤家眷安顿伤者,却在此处做无谓之争?”

闻言众人脸上都有愧色。

云渊的目光一一掠过柳尚书,杨太宰等人,“若诸位还心存疑虑,尽可问我。我知无不言,若信不过我。”

“怎么会信不过云先生。”廖原赶紧道。

云渊沉声道:“昨夜全赖谢玄首及时赶到施治伤员,诸位对我的话有什么疑虑,也可问这位纪夫子,纪夫子乃谢先生高徒,纪夫子所说,便是先生之意。”

众人见纪夫子一身粗粝的布衣短打,满面风霜,华发似雪,心中凛然,都哑然无言。

纪夫子等了片刻,见没一人出声,于是道:“诸位既没有什么要问家师的,家师倒有几句话要转告陛下和诸位。”

桓帝不敢怠慢,“先生请讲。”

纪夫子道:“大司农郑文,光禄丞黄瀚,户曹尚书关臻,清选书令胡裕等七人都受了伤,要修养一到三月不等。”

这话一出,众人愣了下,这些人要休养几个月,那政务怎么办?

萧暥道:“先生提醒的是,大司农掌管农桑粮粟,户曹尚书掌管户籍民生,清选书令掌管官吏选拔,都是朝中不可或缺的要职。如今多事之秋,公务繁忙。”

柳尚书猛然察觉不对,来不及开口,就听萧暥道:“朝中要职需有人替补,使政务快速回归正轨。我这里有一份举荐名单。”

等到萧暥把名单呈上,众人才幡然醒悟。他们商量了一晚上怎么给萧暥挖坑栽赃,萧暥却在考虑怎么把那些因主官受伤而空下的官职一一填上。或者说,乘机安插自己的人到朝中要职。

朝廷一直是他们的朝廷。萧暥竟把爪子伸向朝廷!

柳尚书立即道:“大司农等都是要职,若非资历深厚之人担任,恐怕不妥。”

杨太宰赶紧附和:“清选书令负责察举征辟,也需要有人望的大儒担之,方能服众。”

言外之意,萧暥手下都是一群大老粗武将,有治国的人吗?余下寥寥几个刚提拔的寒门仕子,有资历吗?

总而言之,萧暥手中没人,一边凉快去。

这时云渊站起身,从容地走到大殿中央,“陛下,昨夜我亲睹仙弈阁前之浩劫,家国多事之秋,岂有清闲之人。我自请为朝廷分忧。”

他的声音不响,淡淡的一句话,大殿上万籁俱寂。

众人屏息凝神,心中震愕不已,云渊先生竟然自荐于御前。萧暥眼尖地发现其中一些清流系的官员竟激动地哽塞凝咽。

他忽然意识到,真正的士林领袖,不是一开口就能带动一群人闹闹哄哄地跟着群起掐架的,而是一言既出,便有千钧之重。

桓帝也懵了,“这……云先生愿意入朝,当然是最好了。”

柳尚书脸色极为难看,他道:“云先生德高望重,任宰辅也不为过,这大司农,清选书令之职岂不屈了先生才名?”

萧暥心里哼哼唧唧:合着我提交的人选,你们嫌没资历,现在云渊先生自荐,你们又觉得太资深了?

云渊道:“为国任事,不必在意官阶大小。”

柳尚书心一横,干脆孤注一掷,“云先生如此大才,屈居我等之下,让我如何安心?我愿辞官让贤于先生。”

萧暥:呦,还辞官威胁?

云渊眉心微微一蹙。

这是一步以退为进之棋。柳徽辞官会引得盛京系官员仿效,随即流言尘嚣而起:云先生刚入朝,就逼迫朝中老臣纷纷辞官。

萧暥道:“柳尚书不必为难,我倒有个两全之策。”

“柳尚书没必要辞官,依旧是尚书令,陛下可以在尚书台之外,另辟中书台,请云先生为中书令。尚书令和中书令官阶相同,就没有上下之分了。开春事多,两位可齐心协力,尽快恢复大梁的各项事宜。”

“此法甚好,开年春耕,耽误不得。”江浔眼睛一亮。

廖原也拍案道,“这建议倒是不错。”

在座众清流也纷纷觉得可行,否则,即便柳徽不辞官,云渊屈居柳徽杨覆等人之下,他们心中不服。现在皆大欢喜。

柳尚书心中暗惊,在尚书台外另辟中书台,看起来不偏不倚的折中一步,却是要将朝堂之权一分为二。

以云渊的威望,成立中书台后,天下士人将趋之若鹜,纷纷投效他麾下。这必然形成尚书台和中书台并立分权之势。从此,朝堂的格局将彻底改变,他们把持朝政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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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之前,萧暥暗搓搓安插人手补缺大司农等几个职位,还只是步步为营,小试牛刀,那么这次就是大刀阔斧,釜底抽薪了。关键是,这竟还是他自找的,他不辞官相胁就没这事儿了,当真是有苦难言。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萧暥,这招太狠了,出手干净利落不见形迹,不可能是萧暥自己的主意。

背后到底是谁在教他?

大司马府

秦羽思忖道:“照先生这么说,不动声色之间将尚书台的权给分了。士林还对这个结果皆大欢喜,使柳尚书等人都没法拒绝。”

谢映之落下一颗棋子,悠然道:“这次我没教他,主公自己想的。”

第334章作秀

秦羽道:“以云先生之名望,雍州士人必趋之若鹜,这我不担心,但我还有个顾虑。”

谢映之一语道破:“众人皆因云先生而来,未必对主公心折。”

秦羽愣了下:“先生怎么什么都知道?!”

谢映之莞尔,“大司马请继续。”

他看出秦羽心底憋着话。

秦羽浓眉紧锁道:“前番文昌阁策论,先生替彦昭洗清了污名,这两年彦昭又南定匪患,安顿流民,北克蛮夷,收复失地,哪一桩不是实打实的功劳,可是怎么就没法扭转士人对彦昭的看法呢?”

谢映之道:“士人对主公的印象,乃经年累月所成,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在大多数士人眼中,萧暥专擅跋扈,野心勃勃的权臣形象太根深蒂固,不是那么容易扭转的。而且,还有一桩关键的陈年旧事没有澄清。这件旧事是士人心中梗着的一根刺,但现在还不能拔\出来。

秦羽忧心忡忡道:“众人若心存芥蒂,又如何能一起做事?”

“再看那北宫达,去年底遂阳、平谷等几郡干旱,百姓苦不堪言,北宫达装模作样地斋戒了几天,行了个祈雨祭祀,就这竟还赢得士林一片赞誉,说他体恤民众疾苦。”

谢映之道:“沽名钓誉罢了,大司马何必放在心上。”

秦羽一口喝完杯中的茶,“我就是心里憋屈!”

“去年年尾,北宫达专门挑了个风雪天,冒雪拜访归隐于霖霞山的庄寒先生,被士人传为礼贤下士之典范,天下士人纷纷投效,连雍州名门临川崔氏的名士崔荻都去投奔他了,崔荻的弟弟崔翰是我军中老铁,前几天崔翰来找我喝酒,我都不想睬他。”

谢映之没料大司马秦羽还是这样耿直率真的脾气,不禁失笑道:“那庄先生出山了没有?”

“这倒是没有。说是年迈体弱,不禁风雪。”

谢映之边抬手替他斟上茶,边道:“但是今朝,云渊先生自荐于御前。”

“这倒是啊!”秦羽一拍棋案,“北宫达冒着风雪都没请来人,彦昭都没出面去请,云先生就入朝了!”

谢映之耐心地一枚枚拾起被秦羽一掌拍飞的棋子,放回原处,“传言会蒙蔽部分人的耳目,但有大智者又如何看不透到底谁南征北战修复这破碎山河,又是谁笼络人心沽名钓誉呢?”

秦羽听得频频点头,一边蛮不好意思地赶紧帮着收拾棋局,一边道,“不过,北宫达也不单是笼络人心,他有钱,财力雄厚,许给投奔他的人才高官厚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很多人不远万里,去燕州跟着他建立功业。”

萧暥经营了两年,虽然不像以前那么穷,但是底子薄,想要和北宫达拼财力就差远了,他也付不起北宫达开的那么高的薪水。

谢映之淡漫道:“那就更不妨事了。”

秦羽不解:“为何?”

谢映之道:“因名利而来者,也会因名利而走,诚不足道。”

秦羽听得一知半解,懵懂地点了点头。

谢映之笑问:“主公是想做一个前呼后拥的富贵纨绔吗?”

秦羽立即道:“当然不是。”

“既如此,人多又有何用?”

秦羽凝着眉头,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谢映之道:“人多,意见就多,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北宫达不是个善于决断的人。人多对他来说,并不是好事。”

秦羽顿时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先生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心里舒畅多了!连腿脚都好使了。”

他朗声道:“就像先生,我以前做梦也不会想到,先生会跟彦昭在一起了。”

谢映之微笑:“我么,很早就认识他了。”

秦羽蓦然一怔,“很早,什么时候?”

他罕见地起了好奇心,“莫非比我还早?”

谢映之看向他,清澈的眸中微微一漾,“不过适才大司马的顾虑也有道理。”

“我说的什么?”

谢映之不着痕迹地转过了话题,“士人因云先生而来,却未必心折主公,若心存芥蒂,做事心不合,就会有损效率。”

秦羽成功被吸引开了注意力,急道:“这如何办?先生可有对策?”

谢映之道:“学北宫达,作秀。”

“作……作什么?”秦羽没听懂。

谢映之道:“就是像北宫达一样,做些锦绣文章,让天下人看到主公为社稷所做的一切。”

秦羽迟疑了下道:“可这不就是笼络人心,沽名钓誉了吗?”

谢映之道:“北宫达无功于社稷,尚且邀买人心,主公南平匪患,北克蛮夷,有大功于社稷,这个秀,北宫达做是沽名钓誉,主公做,是实至名归。”

秦羽顿时恍然,频频点头。

谢映之道:“既然要做,就要做足了,场面越大越好。”

秦羽这才反应过来:“莫非先生已经安排好了?”

谢映之从容一笑,“就在今日开春大朝上。”

“这场面倒是足够大了。”秦羽寻思着道,“但是彦昭这人别看他平时机灵,有些事儿上,比我还直愣。他会去做吗?”

谢映之道:“大司马问得好,我也想知道。”

***

下了朝,萧暥径直去秦羽府中蹭午饭,阳光照着几案上,有温暖的松香味,案上搁着一大盘栗子红烧肉,萧暥胃口很好。

他喜欢来秦羽这里,府邸素朴雄健,有军旅气派。他自己那宅子,不在京期间被容绪装修地跟个风月场所一样,显得他老不正经的。

秦羽道:“彦昭,听谢先生说,今□□堂上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先生今天让你作…”他一下子想不起来‘作秀’这个新词,“作……作受。”

萧暥嘴里叼着一块红烧肉没留神听,仓促地点点头表示:大哥没问题,这边正忙着,咱待会儿再说。

“大司马放心,主公应该已经办妥帖了。”谢映之含笑道,一边很自然地拂袖给他碗里又加了块大肉。

萧暥:谢玄首自己辟谷,投喂起别人来太实在了!

他今天和那帮子老臣斗智斗勇的,消耗还挺大,打完一场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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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那么饿,得多吃点。

“大哥这里的栗子烧肉做得真香,连桌子都香。”

秦羽爽朗大笑:“你别给我桌子啃个牙印。”

回去的马车上,萧暥怀里揣着包糖炒栗子,嗑得满车厢都香喷喷的,炒栗子要趁热才好吃。

他一边挑起眼梢瞄了眼同车的谢映之,谢玄首霁月清风,却受池鱼之殃,凭空沾上满衫的栗子味儿。

他嗑开一颗饱满的栗子,乖巧道:“先生,你吃不吃?”

谢映之本来辟谷,但见那圆滚滚的栗子绽开出金黄的肉,上面还有一道浅浅的月牙印儿,忽然想起了秦羽先前说的话,饶是有趣抬手接过来,侧首轻轻掩袖。

萧暥目不转睛地看着,真是赏心悦目,就算是磕个板栗,搁他那儿叫解馋,搁谢玄首那就叫品味。

他眨眨眼睛:“好吃罢?”

谢映之颔首,微笑道:“主公今天也辛苦了。”

萧暥忙道:“不辛苦不辛苦。”

谢映之随手取过他怀里的纸包,搁在一边,“我给主公揉一揉,松泛下筋骨。”

萧暥赶紧道:“车上不大方便罢?”颠簸的车厢里穴位找得准吗?别给他按残了……

谢映之已施施然俯下身。

接着,

唔……舒服……

谢映之秀劲有力的手指顺着他的肩膀,脊背,腰窝一路揉捏下来,萧暥在车厢里舒爽地翻来滚去,糖炒栗子打翻了,滚得满锦垫都是。

正当他眯着眼睛飘飘欲仙时,谢映之玉白的手抚上他的双膝。

“这里。”谢映之漫不经心地分开他修长的腿,往里抚去,力度巧妙,声音轻柔,“肌肉有些紧绷……”

萧暥尽管常年戎马,腿部肌肉线条凝练有力,但也不是无懈可击,譬如双腿上方内侧某些地方就敏感柔软。更何况谢映之手法巧妙,力度精准,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按下,即便是隔着布料,那陌生的触感如潮水涌上,激得萧暥浑身酥软,长腿也微微颤抖起来。

他遭不住了,讨饶地按住谢映之的手,就听谢映之轻描淡写道:“今天\朝堂上,主公站了很久罢?”

萧暥:……!

“不久,一直坐着。”萧暥心虚道。

早晨朝堂上,盛京系那帮人故意不给他坐席,他站累了,干脆就坐杨太宰面前的桌案上威逼老臣,把杨太宰吓得粥糊了一袖子。

“主公说实话。”谢映之眼含着笑意,就势起身靠近。他身上清雅幽玄的香气和周围栗子的甜香混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美妙,不禁让人心神摇曳起来。

萧暥背靠着车厢壁无处可退,这怎么有点像是逼供啊?

可偏偏逼供的一方笑如春风,让人无法抗拒,只能服从。

换是以往魏西陵逼他说,他耍赖,装病,满嘴跑马车说来就来,可是谢映之简直是无懈可击。

连语调都是温柔的,“主公把王剑藏哪里了?”

原本今天新春大朝,萧暥要当着满朝官员的面,将潜龙局中获得的帝王剑献给皇帝。

兰台之变,帝王之剑辗转流离了七年后,传国重器终于重归庙堂,必将引起天下轰动。如此大功,足够击破任何对萧暥不利的流言蜚语。

在这个情况下,杨柳等人若还要不分场合地攻讦萧暥,就是愚蠢了。都不需要萧暥说什么,朝中清流都会把他们怼得哑口无言。

但谢映之的深意并不仅在此。

多年来,萧暥一直被斥为野心勃勃,觊觎社稷的乱臣贼子,他南征北战一身伤病,依然有人说他是出于私心野心,争夺地盘和人口。

然而古往今来,真有野心欲争夺天下者,哪个不是垂涎国之重器?

古有楚王问鼎之重量,而如今,前有阿迦罗费尽心机想要单于铁鞭,后有潜龙局上各路诸侯争夺王剑大打出手,不惜掀起腥风血雨。

在这新春大朝之上,萧暥却把诸侯们拼得头破血流的王剑交还王室,让国之重器重归庙堂。光这一条功勋,就足以堵住悠悠众口。

这不仅是献王剑,而是一种表态,表明他不贪图权位,不垂涎国器,不觊觎王冕。那么他南征北战立下的汗马功劳,才能被士人们所正视。

这是一场作秀,更是在天下人面前表明心志。

只有如此,萧暥才能获得士林的支持,将来中书台建立后,这些士人们才会和他一条心。甚至能让他们暂且搁置那件陈年旧事造成的隔阂和不信任。

可没想到这狐狸竟然把剑藏起来了。就像藏他的小粮仓一样。

萧暥自知理亏,上午还在朝上威逼众臣大杀四方,现在俨然是一副弱小可怜无助求放过。

“这把剑是阿季拼了命赢回来的。”他道。

把魏瑄用命换来的王剑献给桓帝,萧暥心里总是不是滋味。

虽然他清楚,大战之前,谢映之想让他通过献剑来立人设,赢得士人们的支持,团结力量。从谋士的角度考虑没有错,但这么做让他觉得像是利用了魏瑄,让他的出生入死成了一场作秀。

谢映之微叹道:“晋王是自愿的。”

萧暥道:“他是不是自愿,是他的事,我如何处置,是我的事。”

谢映之微微一诧。

曾经有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溯回地里,前世的风雪中。

魏燮一把推开刘武,冲到魏西陵面前:“你忘了萧暥都干了什么吗?他自己都认了!”

魏西陵冷道:“他默认了什么,那是他的事,我如何判断,这是我的事。”

……

他们两人性格完全不同,但一言一行,又如出一辙。

这是公侯府从小的教导太深入骨髓,还是,少年时认识的人,如星河沧海,是一生无法磨灭的痕迹。

谢映之神思微微一晃。

萧暥见他不言,有些不安,“今日不献剑,是不是给先生惹麻烦了?”

谢映之淡然一笑:“算不上麻烦,能被云先生选入中书台任事的士子也是俊杰之士,主公只要以本心办事,日久见人心,只是一开始也许要挨些脸色。”

萧暥立即表示:没事没事,反正他皮厚。

谢映之心知:他哪里是皮厚,是世人的冷眼看多了,也习惯了。

“帝王剑主公打算如何处置?”

萧暥道:“北伐成功之日,就是陛下退位之时,今后新朝开启,阿季若能献上这把剑,就有了从龙之功。”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来。

北宫达是强敌,实力雄厚,非曹满禄铮等人可比,所以,他才要加紧备战,先定幽燕,再远征漠北,彻底消除赫连因的威胁。

但他这个身体即使能撑过北伐,熬过远征,怕也无力再周旋于朝堂了。甚至他能撑多久,他自己都没有把握。

如果他哪一天不在了。魏西陵是坐镇一方的诸侯,谢映之是玄门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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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越是宛陵云氏的小公子,只有魏瑄,他远走江湖,也不会成为武帝,这就意味着,他什么保障都没有。

这把帝王剑将来由魏瑄献给新君,新帝就会记着他的从龙之功,他的日子也会好过些,当个安乐闲散的王爷没有问题。

谢映之心中微叹:希望晋王日后能懂他这一片苦心。

第335章玄门

初七那天,在萧暥离开江州后,魏瑄也启程去了葭风。

葭风郡离大梁城只有一天路程,半分山水半分田,是个山灵水秀的好地方。

魏瑄满怀愁绪,自没有什么览物之兴,只在马背上遥望了一眼葭风郡巍峨的城墙,便绕过郡城入了山。

洛云山在郡城西南三十里外,山势逶迤如卧龙在野,云深雾绕,是玄门所在。

魏瑄进山的时候已经入夜,山门幽静,纸灯照着残雪,魏瑄跟着守山人拾阶而上。

洛云山起伏绵延,山路蜿蜒,他们时而走在峭壁林立的山坳里,时而走在水流潺潺的溪谷边,时而山间一阵寒雾飘来,峰回路转处,隐现一茅亭,一盏幽幽的风灯照着石桌上的杀势诡谲的残局,虽无人对弈,森然之气席卷而来。

过了半山腰的云门,卫宛座下的玄门大弟子青锋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带他去宿舍。

青锋和他的名字一样,有股清朗刚健之气,魏瑄对他的印象不错。

他跟着青锋穿过一道道门廊庭院。山中清寂,放眼望去,唯见暗沉沉的一片屋舍,只有零星的灯火透出。

魏瑄记得东方冉说过玄门已经凋敝没落的话。当年玄清子交给谢映之的是一个残局。他原本并不取信,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

青锋道:“以前玄门弟子众多,宿舍也多,后来人少了,这些屋子就都空下来了。”

魏瑄听说过在孝景帝年间,玄首即帝师,那是玄门的鼎盛时期,光是洛云山上就有弟子三千余名。经历了幽帝朝和兰台之变,山上在册的弟子只剩下不到三百人,宿舍当然就空下来了。

青锋爽朗道:“这里屋舍多得很,你随便挑。”

魏瑄就选了间比较偏僻的屋子,左右都黑灯瞎火,应该没人住。他心事重重,满怀愁绪,有心离群索居,不想和他人接近。

青锋看了眼隔壁黑洞洞的窗户,犹豫了下:“你确定住这里?”

魏瑄点头。心道:大概大师兄会觉得他性格孤僻罢,但他也不想解释。

推门进去,屋子里摆设素朴,一塌一案,一屏一柜,标准的单身宿舍,布置得很舒适。

青锋道:“这里以前两三个人住,现在人少了,比较空,你有什么行李要安置吗?”

魏瑄摇头:“没有了。”

青锋有点意外,以往那些世家子弟入门,带上山的各种书籍琴棋文房四宝等等就一大堆,一间卧室,一间书房还不够他们放。他倒是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不知是潇洒,还是落拓。

“师弟如何称呼?”

魏瑄道:“我姓季。”

他的身份不便透露,魏是国姓,太引人注目,他当然不能用。姓越不起眼越好。

阿季是先帝给他起的小名,排行第四的意思,可见先帝给他起名甚是随意,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于是他干脆顺水推舟姓季了。至于名,他想起了萧暥在晗泉山庄时用了楚曈这个名字。

幽暗的光影中,他神思一晃,“名思楚。”

“你是楚州人?”果然,青峰问。

这个名字,旁人只以为是思念楚地的意思,不会多想。任何跟那人的联系,他都要彻底地斩断,只能千折百绕地悄悄藏起心事。

魏瑄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滴水不漏,点头道,“大师兄可以叫我阿季。”

青锋想了想,似乎没有哪个世家大族是姓季的,世家大族起名规矩多,单名为贵,配以表字。平民小户则不受约束,单名双名混着用,看来这位季师弟应该是寒门出身。

“这是你的衣裳。”青锋打开一个匣子,里面是整齐叠好的两套衣衫。

玄门弟子有固定的服色。

当年玄门三千弟子的时候,服制式按照入门的年份和修为等级来定。

初入门、修为低的弟子着深色,修为越往上,衣衫的色泽就越浅。这样各人修为进展如何就一目了然,本来是鞭策之意。但后来渐渐生出资质和身份之比,看服识人。

谢映之当了玄首后,就取消了这个等级分明的服衫制度。

大概谢玄首觉得总共就三百名弟子,也没必要再分什么服色了。但是穿得五花八门也不像话,而且个人家境不同,难免暗中在服色布料上攀比。所以统一为两套衣衫,春夏着天青色,秋冬着烟灰色。

魏瑄接过衣衫,尴尬了。

这衣衫的尺寸大概还是西征之后,他刚到江州留的。他这几个月抽条快,居然短了。

但这深夜,一时间也没法去换。

“等着。”青锋大咧咧道,说着敲了敲墙壁,忽然朝着隔壁大声道:“把你衣裳拿来。”

魏瑄一惊,黑灯瞎火鸦雀无声的隔壁,居然有人住?

“不给。”对面断然拒绝,“衣服给他了,我穿什么?”

青锋被猝不及防将了一军,回头匆忙解释了句:“这小子狂的很。季师弟,别介意。”

然后不等他回答,冲对面放声道:“你不是自称天为冠,地为履,屋宇为裳吗?那这屋子就是你的衣裳,你还要穿什么衣裳?赶紧拿来!”

魏瑄:……

对面不甘示弱,“既然你说这屋宇是我的衣裳,那大半夜的你们钻我裤子里做什么?嗯?”

“臭小子!”青锋恼了,飞起一脚踹在墙壁上,震得梁上积灰悉嗦落下。

魏瑄正欲上前相劝,就听隔壁道,“大师兄,你刚才踹到我要害部位了。以后我没媳妇,你要负责!”

青锋道:“我上次踹你的门,你也这么说,你到底有几个要害?”

对方沉默了一下,“我比较伟岸。”

青锋蓦地一怔,反应过来后气得冒烟,指骨暴发出清晰的咯咯声。

当着新师弟的面这小子口无遮拦自夸器大。他不再跟他废话,省得对面又砸出什么惊人的言语,干脆大步流星往外走去,一把拉开门。

一件烟灰色外袍就兜头飞了进来。

青锋一把截住,“算他识相。”

他脸上愠色还未褪尽,把袍子一抖交给魏瑄,“这件长一些,试试。”

魏瑄心情复杂,隔壁那位不会真没衣服穿,明天不能出门了吧?

那人虽然混不吝的,衣衫倒是洗得干净,有一股清新的皂角味。魏瑄一边试衣一边暗想,他旁边莫不是住了个混世魔王?那以后怕是没得消停了。

第二天上午,魏瑄拿到了新的衣衫,就要把这件借来的衣袍还回去。然后,他想换个住处。

他心里藏的事多,处处如履薄冰,不想和人比邻,更何况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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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不像是个省油的。

可是门叩了半天门,却没有回音。

从午后到深夜,魏瑄留神倾听,隔壁别说是声音,窗户里一丝光线都没有,廖无人声。

魏瑄无奈,衣服一时间还不了,只好暂不搬屋,把衣衫叠好,哪天隔壁回来了,会上门找他要衣服吧。

接下来几天,魏瑄就如同一个新入门的玄门弟子,每天卯时上早课,午休后还有一个时辰午课。

早课一般是教授理论知识。

刚入门的玄门弟子是不会教授玄法的。要先修身修心,打好基础。只有摒弃私欲,涤尽俗念,洗去浮华,才能做到心如明镜,无欲无求,才能感悟到宇宙万物之玄奥幽深。

这对那些踌躇满志的新弟子无疑是个打击,很多人都熬不过漫长枯燥的基础课程,就灰溜溜地收拾包裹下山了。而对魏瑄来说,枯燥的课程,缄默的冥思是磨刀石,他以无比的耐力和苦修,一点点磨砺和压制蠢蠢欲动的心魔妄念。

在旁人眼里,他血气方刚的年龄,把日子过得像一个看破红尘,埋首青灯古卷的老僧。师门最近怎么尽招些怪人。

除了上课,其他的时间,魏瑄就跟着齐意初在漓雨水榭学药术。

早春细雨,窗外的细柳已经冒出了新芽,薄寒中药炉里传来了微沸声。

魏瑄娴熟地将药汁斟出,换上刚切好的草药,然后悄无声息地坐回案前,继续俯首画图。

他曾经当过倾颜阁首席的画师,全九州都在争相临摹他的孔雀美人图,现在他却不画人像了,他画草药。

窗外雨色黯淡,他的半边脸沉在灯影里,褪去了少年的单稚后,额角眉梢清致刚劲的线条犹如镌刻。即便是静坐窗前,神容气质也已隐隐逼人。

他一笔笔描绘出花叶舒展的纹理,就像以前一缕缕地绘出那人鬓角青丝如云。

他长睫低垂,显得沉静温和,无人发现他眼中跌起涟漪。

昨晚,他收到了夜鸱传来的消息:曹满欲从江州逃脱,回到西北。

萧暥在凉州境内只留下一万锐士,曹璋压不住凉州军,也压不住崔平等一干老将,曹满复出,西境全局叛变,凉州军如果又和北狄残部勾结,西征战果不保。

他立即把这个情况用玄门的鹞鹰传讯给魏西陵。无论什么时候,战事尽可以交托给皇叔。

但还有一件事,让他如芒刺在背。黑袍人来了江州。

这个人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给他造成巨大的压力。黑袍人的秘术修为远在他之上。更何况入玄门后,卫宛就封了他的秘术修为,玄术修为又还没起步,若真遇到了黑袍人,只能以武技对抗秘术,这恐怕不是对手。

但目前这条情报他又不能告诉玄门。这只是夜鸱的一面之词。

如今谢映之人在大梁,玄门掌舵的是卫宛,以卫宛对他的警觉和不信任,必定会追查他的消息来源。那么夜鸱就会曝露。

夜鸱是他埋入苍冥族内部的一条暗线,他绝不会舍弃。如今萧暥全力备战北伐,那么他背后的那些敌人,就由自己来扫清。

魏瑄眉宇微微一敛。

“阿季,你怎么了?”齐意初轻声提醒道,“这芜兰草都要被你画成九尾龙葵了。”

魏瑄忽地回过神,才发现单瓣的芜兰草,已经被他画了层层叠叠的花瓣。说九尾龙葵已经是好了,如果萧暥看了,这不就是个千层烙饼吗?

魏瑄向来可一心两用,没想到最近思虑过度,竟出这种差错。

他不假思索开始瞎扯:“先生,我最近心绪不定,芜兰草配上紫菀香好像有什么功效……”

齐意初含笑:“芜兰草配紫菀香,专治相思。”

魏瑄手中的笔不由颤了下。

许久,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相思也能治?”

***

马车上,萧暥没滋没味地嗑着糖炒栗子,“先生有没有感觉到西征回来后,阿季好像变了些?”

一开始是刻意地躲着他,萧暥还以为他是经历战场的血火后,想要去江南散散心。可这一散心,居然就不回来了。

萧暥自我安慰,他这个便宜叔叔不能跟魏西陵这个亲叔比。而且,魏西陵打仗治军、政务庶务,哪样不比他厉害,他小时候还恨不得能整天跟着魏西陵,更何况是小魏瑄。

但后来,潜龙局上,魏瑄居然当着他的面,刺了谢映之一剑。这……好像就不是魏西陵教出来的孩子了吧?怎么觉得有点疯?

萧暥当时几乎都能感觉到魏瑄的目光一瞬间涌现的杀机、错愕、混乱,交织而过。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冲动亢奋。

虽然青春期的孩子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悸动易怒,心绪不宁,打架斗殴,但是一剑能让谢映之这样的玄门大佬受伤,回想起来还是让萧暥觉得惊心动魄。

他看向谢映之,有个问题他很早就想问了:谢玄首是不是跟小魏瑄有什么过节?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的非要捅他一剑?

就听谢映之似不经意道:“主公,晋王今年十七岁了罢。”

萧暥:“我知道,在现代叫做青春期叛逆,容易冲动暴躁。但也不至于动不动捅人,所以,你跟他之间是不是有什么……”

谢映之淡淡指出:“是早恋。”

萧暥惊地栗子都掉地上了,一个念头划过脑海,不会吧?那么狗血吗?

难道说这是一场由争风吃醋引发的血案?谢玄首和小魏瑄有什么情感纠葛?

谢映之道:“少年性情,心窍初开之际,却逢乱世里,又遇一人如落霞惊鸿,白马飞龙,未必是件好事。”

他说着静静看了萧暥一眼,午后的阳光透过车帘,照得他肤如清雪,透着些小恙轻随的寒白。阳光刺得那双眼睛微微眯起,罕见地收敛了锋芒,似认真聆听。

“只是其人如云起风流,不可追逐,所以,万般思绪,唯有深藏五内…”

萧暥琢磨着:这说的是谁啊?谢玄首怎么对魏瑄的心思知道那么多?听着好像还是暗恋?

谢映之道:“晋王若是心思深重,难免会郁结在怀,久之而生执念偏妄,哪怕他心志坚如磐石,也经不住时时催折,寸寸磨砺,年深日久,恐会影响心性。”

什么?小魏瑄心思重?萧暥一点都不觉得啊。

在他看来,魏瑄内心澄澈,有赤子之心。西征之时,在月神庙的恶战中,他们被尸胎围攻,是魏瑄拼着一腔热血孤勇,以自身为火焰熔炉,涤尽黑暗中魑魅魍魉。

怎么在谢先生这里,魏瑄就成了心思深沉难测了?

他刚想反问,就听谢映之道,“所以我属意他去玄门静修,由师姐说导疏引,主公亦可放心。”

萧暥怔了怔:齐姑娘?他好像有印象。就是潜龙局上那位姑射仙子?

谢映之道:“师姐善解心意,诲人如春风化雨。”

萧暥不假思索:“先生也善解人意。”为何舍近求远?

谢映之一时无言,看来这始作俑者丝毫没有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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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峰凝如春山,淡声道:“主公,你我皆男子,开导此事总有不济之处。”

萧暥想了想,好像有点道理,这早恋问题罢,由一名温柔可亲的女老师来开导,比较容易让孩子敞开心扉。

换是魏瑄跟他说暗恋某个姑娘,他憋半天,大概只会来一句:走,叔带你去喝酒!

一醉解千愁,梦里什么都有。

所以情感问题,对他来说实在超纲了,换位思考一下,若他在魏瑄这年龄,大概也希望一位温柔的音乐或者美术老师来开导。

他想起来齐姑娘还精通音律,“师姐还是音乐老师罢。我就不行了,我只能当个体育老师。”

谢映之微皱了下眉:“主公还想当体育老师?”

萧暥不懂了:他这是什么表情,他怎么不能当体育老师了?岗位不分高低贵贱,不管主课副课,体育课也是课!

“我体育可好了。”他眼梢不服地挑了挑,大言不惭:“我什么都能教!”

谢映之眸色微微一变:“你那么跟晋王说的?什么都能教?”

此人毫不负责满嘴跑马车。魏瑄心绪不稳,怕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当然,我会的可多了!”萧暥拖起大尾巴,刚想接着吹牛,谢映之忽然倾身压近。

马车里空间局促,谢映之单手撑在他膝边,随着衣衫摩挲的轻响,濡淡玄远的香气萦绕上来。那么近的距离里,谢映之那双明净无尘的眼睛仿佛一鉴冰湖,空灵剔透,将他整个人映照其中。

那声音也像琅琅冰玉一般清透悦耳:“既如此,主公可有什么能教我的?”

萧暥嘴里还含着半个栗子,喉结滑动了一下。

他没听错罢,谢玄首,玄门大佬?有什么用得到他教?

第336章谪仙

大梁城,午后。

阖城大索还在继续,街道上都是巡逻的士兵,每个里坊进出之处都设有哨卡,严格盘查进出的人员中有无左臂上有新伤的人。

新春开年,被铁鹞卫那么一闹,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四处静悄悄的,只有车马声辚辚入耳。

此刻,萧暥背靠着车壁,总觉得这道题没那么简单。谢映之是什么人?玄门大佬,有什么事轮得到他来教?

怎么觉得这问题带着点钓狐狸的意味?

但他刚才牛都吹出去了,只好硬着头皮看向谢映之,阳光下那双眼眸色泽清浅,如同空寂万顷的冰湖,无尘,无念,无情,无欲。

萧暥望着那双剔透的眼眸,心里更没底了,试探着问:“先生想学什么?”

早春的寒风夹带着蒙蒙乱飞的细雪,掀起纱帘一角。阳光忽然间就变得强烈起来,如往生的余焰,寂寂燃烧一片。

那双向来清冷无尘的眼眸仿佛一面镜子,刹那间,鉴照出前世今生。

……

冬去春来,暮色迟迟,飘进一缕薄寒未尽的梅花香。

谢映之端坐榻上,肩背清挺,长发未束,如浓云流墨般倾泻下来,掩映着颈侧白皙的肌肤,如月光般皎洁清冷。他的手搁在榻沿上,手指修长紧绷,肌肤细腻剔透,指骨分明。

萧暥道:“先生配个方子,我这就让人去煎药。”

谢映之摇首。

他受了伤,被趁虚而入下了灵珀子,这本是一味稀罕的炼气补元的猛药,修行之人若急于求成,想要短时间提升修为一日千里,便会不惜代价地去寻灵珀子。但风险也很大,若没有深厚的修为作为根基,恐怕会适得其反引火烧身。

灵珀子还有一种用途,却鲜少为人知晓。

那就是此物若和疗伤、益血、止痛的几味药材,按照一定的配比,同时服下后,药性叠加会成为一种秘药、毒药,叫做惜眉妩,又叫美人误。

灵珀子本来就是增补之药,所以成为惜眉妩、美人误后,无药可解,药性既劲烈又绵密,哪怕是最清心寡欲之人也无法抗拒,纵然是坚冰铁石,也会融为一汪春水,意乱神迷间任人予求。唯独谢映之修为精深,还能勉力保持神台的清明。

他命人点了三炷奇南香,这香的气息悠远高旷,燃烧地极慢。他只要耐过三炷香的时间。

此刻,他鬓角沁出了细汗,乌发如堆云泼墨,山雨欲来,微微散开的衣领被薄汗沾湿,隐隐透出清修的锁骨。

奇南香寂寂燃烧,夜还很长,谢映之的心力也随着燃去的香灰,一点一滴地耗尽……

谢映之推测,下毒之人很可能是玄门内的人,因为外人根本没机会得手。至于目的,很可能就是想折损他的修为。

萧暥气得剑柄都要掰断了,但长剑再利,可横扫千军、斩尽敌首,让虎狼色变,却无法除尽宵小,对藏在阴暗中的蛇鼠更是无计可施。

到底是谁行此下作的暗算,一出手就是美人误,倒是阔绰,若被他抓到,抄家削了扔宫里当太监,给皇帝洗袜子去。

“先生一直这样忍着,会伤身罢?”他小心翼翼问,仿佛面对是一座如玉雕琢的清冷神像,风华之下却是一触即碎般的脆弱。

谢映之双目微阖,艰难地咬着下唇,声音轻如片羽,“请你出去。”

萧暥立刻会意,这是清场了。中了这美人误,又无法解。还能怎么着,只能自己纾解了。

他识趣地绕过屏风,走出居室,赶紧清场,刚要吩咐外面的士兵严加把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天书房里,那本御中术掉落在地时,谢映之满脸的惊骇不明……

他忽然有点不放心,犹豫了下,又折回去。

火光灯影,纱幔浮动间,奇南香才燃去了一半,长夜漫漫,室内香雾凝静。

透过屏风和纱幕间的空隙,他果然看到谢映之依旧静坐如渊,纹丝未动,秀如雨后山黛般的长眉紧蹙着,如浸透了水的乌羽般漆黑清利,几乎斜飞入鬓。

他身上也已被薄汗湿透,细致的肌肤泛着水泽光华,朦胧中有氤氲之色,清致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薄如春色的红云。

他的另一只手按在膝头,紧攥成拳,袍服的边角揉皱了一团。

玄门无情,不近声色,谢映之又向来清冷寡欲,高洁俊逸,衣衫从来都是一丝不乱,即使是炎夏也清凉无汗,如今这个样子,大概已经是他最难堪的时刻了。

倾世风华,似流水落花,委落一地。又宛如谪仙饮苦受难,让人不忍相看。

萧暥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果然是这样。谢映之根本不懂该怎么办?

可能他连这是什么情况都不清楚……

萧暥深吸一口气,知道说这话很欠揍:“先生,你是不是不会啊?”

“嗯?”谢映之蓦地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隽妙非凡的眼眸,眼梢挑起灼人的飞扬。

清艳而凛冽,魅致又肃杀,带着一种混合着矛盾气质的深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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