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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归去来兮
山间,一轮明月照着皑皑积雪,山风吹过,席卷起霰雪蒙蒙。
伏虎裹紧了皮袄,峰回路转间,就见山门前站着一人,白衣拂雪,风华月映,仿佛是于漫天雪雾中遗世而独立。
伏虎顿时看得一失神,顾不得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向山下滚去,被一只手轻轻提住衣领。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身后,山风掠起隔在眼前的纱幕,“首领从这里摔下去,即使我也得花一番工夫才能治好。”
“先生!”伏虎激动道,“果然是先生!”
西征回来,营中的重伤员都是谢映之亲自施治。伏虎对这位神仙一般的军医印象深刻,那会儿每天能看上几眼,连伤痛都忘了。
山路蜿蜒,积雪蔽路,伏虎一边殷勤地给谢映之带路,一边问道,“先生怎么想到来广原岭了?”
谢映之闲淡道:“听说黄龙寨山势险峻,风景绝佳。我来游览,山居几日。”
伏虎笑道:“先生好眼力,要说这黄龙寨是广原岭的第一险,上有百丈高的悬剑崖,下面激流澎湃的白马涧。”
话虽那么说,伏虎心里还是犯嘀咕,谢映之是闻名九州的大名士,名士都爱游山玩水,但到山匪窝里游览的倒是罕见。
谢映之此来广原岭是为了给萧暥谋一条退路。
西征回来以后,谢映之看出魏瑄的心魔已生,尤其是此番潜龙局,他写信让魏西陵带魏瑄前来,还有着借潜龙局试一试魏瑄的想法,但看来结果堪忧,魏瑄的心魔竟已经到了这般程度,刻不容缓,所以,他让魏瑄年后即刻前往玄门,修习玄法以压制心魔,并请师姐亲自教习。
但是修玄术和秘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修炼途径,修玄法要静如止水,清心寡欲,且是日积月累,循序渐进。而修秘术则相反,若有剧烈的情绪起伏和执着的欲念,就会在短时间内达到突飞猛进。
现在开始修玄,循序渐进也需要时间,未必赶得上魏瑄秘术修为的快速增长。而且,修炼玄术和秘术,本来就是相违背的两种修炼方式。
虽然百年来玄门内不乏有弟子不想苦修,而贪图捷径,暗中偷习秘术,如东方冉者。但是东方冉的秘术修为不高,所以,两种背逆的修行方式之间的冲突并不明显。
而任何法术修行,都是由低到高的,修炼越至顶端,越像行走在针尖上,丝毫出不得偏差。失之毫厘,就可能谬以千里。
所以,中低阶以下的修行者,各种法术混修,乱学一气,至多使得修为停滞或倒退。但是,高阶的秘术和玄术同修,如何共存,又如何取长补短,达到相辅相成,自古以来,还没有人能做到。
所以谢映之此法是不得已而为之,魏瑄能不能修成,风险莫测。
而谢映之在溯回地里所见,一旦魏瑄怀着心魔登上帝王之位,穷兵黩武掀起举国之战征伐四方。届时不仅天下堪忧,以武帝对萧暥的执念,萧暥的结局更堪忧。
虽然他们已经定计,北伐剪灭北宫达之后,就立即公布皇帝和王氏的所作所为,皇帝必然只有引咎退位一条路可走。到时,再在魏氏皇族中另择一人为新君。绝不会让魏瑄登基,重蹈历史的覆辙。
而魏瑄本身也对皇位避之不及,表示今生绝不为帝王,不惜远走江南。
但是,正如萧暥曾经问过他,历史是否可以改变的问题。如若计划出现了差池,如果他穷尽一切算谋,依旧无法扭转历史的走向,最后还是魏瑄登上帝位。那么,谢映之就要未雨绸缪,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前世,他的假死之药终究没能救回萧暥,而此生,广原岭将是他为萧暥留下的一条退路。
山寨中张灯结彩,到处都挂着桃符贴着年画,虽然粗糙,却充满着年味儿。
谢映之边走边看,觉得颇为有趣,不知不觉,他所到之处,身后一片窃窃私语。
“这是哪来的神仙?”
“瞎扯,神仙怎么到咱们这山匪窝里来了?”
“听说是大统领新娶的压寨夫人。”
“我就说,这到底是第几房了?”
“瞎操什么心,大统领的床大,几房都睡得起。哈哈哈”
话音未落,伏虎一脚踹过去,“不得无礼,说什么呐!”
然后连忙转身赔礼道:“兄弟们比较粗野,心直口快,先生不要见怪。”
谢映之清浅的眸子里盛着笑意,“无妨。”
说罢径直走进了屋子。
这是萧暥在黄龙寨的寝居,最引人注目的果然就是一张大床。床榻上褥子厚实柔软,上面还堆着几个靠垫,缎面上绣的小狐狸栩栩如生,千姿百态,一看就是容绪先生的趣味。
“先生旅途劳顿,我就不打扰了。”伏虎说完恭恭敬敬出了门,
紧接着,门外传来他的低吼声,“看什么看,再偷窥,老子打断你们的腿,滚!都给我滚!”
……
今夜是除夕,窗外时不时有爆竹声传来,隔得老远还能隐隐听到山匪们喝酒划拳吵吵嚷嚷的声音,雪檐上炸开的烟花映亮了窗户。人世间年复一年,世俗的风景对谢映之而言却是过眼烟云。
寻常人的一生如白驹过隙,悲欢离合都太过短暂,所以他从不眷恋不长久之物。无论是相偕之仪,还是偷天之术。
只是这几天他耳边心底倒是清净了,再没有人在那里聒噪吵闹,谢映之颇为佩服萧暥,脑子里奇怪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
在谢映之打坐的时候,萧暥哀叹长夜漫漫没有手机,在他饮茶时,萧暥惦记着肥宅快乐水,在他读书时,萧暥寻思着怎么钓小龙虾。
谢映之忍不住提醒道:小龙虾辛辣主公不宜食用,还有,主公该服药了。
萧暥这才猛然惊觉他又露底了。
然后他又惴惴不安问:先生,我吵到你了吗?
谢映之心想,都习惯了。
其实以谢映之的修为,完全可以不听到这些,但是那人吵吵闹闹的,倒是挺有趣,也就由着他去了。
如今几天过去,两人相隔千里,这相偕之仪终究失效了。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竟有些许寂寥。
谢映之已经很久不知道寂寞是何滋味了。他的内心包罗万象,目光通透澄明,对世间万物洞若观火。像他这样的人,早就习惯于以看天地广宇之心,看烟火人间。也就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更谈不上寂寞。
如今除夕之夜,于灯火阑珊处,听人笑语,雪映孤窗,更漏向晚,倒别是一番滋味。
他索性起身出门,廊下积雪未融,铺着保暖防滑的稻草。
负责巡夜的黑柱子远远看到他,赶紧小跑过来,“先生,外头冷。”
谢映之笑道:“那就去热闹的地方。”
山寨的聚义厅里,山匪们喝酒划拳吹牛皮热火朝天。
这些汉子已经喝了半晌,正酒酣耳热之际,就见一位白衣翩翩风华倾世的佳公子施然走了进来,这简直就是羊入虎口,一个个伸着脖子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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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虎见势不妙,一把踹开一个挨上来意图勾肩搭背的醉鬼,急道:“先生,这都群山贼喝醉了就不是人,那就是一群牲口!”
“嗯。”谢映之毫无警觉地穿过人群,也不理会那些趁机捞他腰间长发,扯他衣袖的毛手。
伏虎急了,这先生是从来没跟山匪打过交道吗?
这群匪寇跟着萧暥不到一年,本性难移,换是他们清醒的时候,他们还会对他这出尘脱俗孤高俊逸的风仪有所敬畏,可这会儿都喝高了,恐怕是个个手心长毛,口吐污言秽语,冒犯了先生。
“先生,这群牲口喝醉了脑袋都可以当球踢,先生还是回去吧,别跟他们见识,想喝酒我给你送屋里来。以免他们下三流的话浊了先生耳朵。”
“无妨。”谢映之一拂衣摆洒然坐下,“这里喝酒热闹。”
他这刚一坐下,五六个如狼似虎的山匪立即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狍子跨坐在桌案上,粗声粗气道:“先生也能喝酒?”
“自然。”谢映之道。
狍子肆无忌惮地盯着那琉璃般的眼眸:“正好,兄弟们正在赌酒,先生敢赌吗?”
谢映之饶有趣味:“赌什么?”
“先生赢了,我全听先生的,刀山火海都没二话,但是若我赢了。”狍子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目光嚣张地打量起他来,“先生也一样,今日全听我的。”
“先生,别答应那厮,他没安好心想灌醉你。”伏虎隔着人群外嚷道。
谢映之从容道:“很公平,正合我意。”
谢映之知道这些山匪,山林里弱肉强食,现在他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萧暥身边一个弱不禁风的谋士,他们戏称他是压寨夫人,明显带着轻佻。
若是如此,他吩咐他们的事情,多半不会放在心上。若要让他们真心服气,要么在战场上,要么在酒桌上。
“怎么个喝法,头领说罢。”谢映之爽利道。
“上酒!”狍子一挥手。
粗粝的厚木长桌上,整整齐齐摆了两排阔口海碗,一排十个。
随即山匪们又扛进了十几坛子酒,开了封,酒香浓郁,弥漫到屋子的角落中。
排场已经铺开,群匪迫不及待地看向谢映之,个个跃跃欲试。
狍子咧嘴笑道:“这酒烈得很,先生如果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省的以后在大统领面前说我们兄弟欺负你不胜酒力。”
这是怕他去萧暥面前告状,丑话说在前头。
谢映之心中了然。
为了打消他们的疑虑。他站起身悠然走到桌前,微笑道,“在我来之前,诸位头领刚才已经喝了不少酒,所以,为示公平,我先喝一轮。”
这下群匪都瞠目结舌。这桌上可是有二十个海碗。这清雅秀逸的公子恐怕喝不满五碗就不省人事了。
狍子大笑:“先生豪爽!”
伏虎简直要给跪了,有这样赶着送上门的吗?他来不及挤进去阻止,谢映之已经拂袖端起一个海碗。
粗陋的阔口陶碗,映着白皙清劲的手,碗里乘着浓稠的酒液,怎么看都和他的气质不搭。
在众山匪饿狼般的注视中,谢映之仰首一饮而下。
烛火萦照,沿着他修长如玉的脖颈勾勒出一道优雅起伏的弧线,纤薄的皮肤下透出滑动的喉结。
这回连伏虎都看傻了,视线不由顺着那淡濡的唇,微扬起的下颌,到秀致的颈项。好看得让人窒息,又不带丝毫情\色。周围只剩下一片低低的抽气声。
谢映之喝完一碗,毫不耽搁,随即附身拿起下一碗,举止如行云流水,起落之间,白衣不染,风流不羁。
在众人目瞪口呆中,一轮酒喝完,白衫上竟然滴酒不沾,依旧仙姿飘然。
他看向已经呆立当场的狍子,莞尔道:“首领,该你了。”
桌案上立即再次满上了二十碗酒,这回,一人十碗。
狍子也不能示弱,大义凛然地走到桌边,捞起一个酒碗仰头海饮起来。
谢映之悠然抬手,再次端起酒碗。
周围的山匪都被激得热血沸腾,纷纷手掌猛拍桌案发出砰砰的震声,吼着助兴,“快干了!”“干!干!干!”
顿时山堂里又喧闹起来。
这边刚喝完,碗都没干,那头就又开新坛,立即把酒续上。
流水般的酒席,几轮下来,山堂里热烈的气氛到了极点。
“今天喝得……真痛快!”狍子晃了几下,眼睛一翻轰然倒地。
谢映之莞尔:“赌约依旧有效,下一位是谁?”
酒喝了一夜,广原岭除了伏虎和执勤巡逻的黑柱子,其他大大小小赌酒的头目都滚到了炕桌底下,说醉话的,哭哭笑笑的,鼾声如雷的,千姿百态。
狍子抱着酒坛子滚在炕角,嘴里尤在嘀嘀咕咕,“以后……我们萧大统领回来,再……再跟你喝,他酒量好,你肯定赢不了。”
“这可未必。”谢映之把玩着手中的酒碗,目光清冷无尘。
窗外天色微明,曦光透过轩窗照进来。
谢映之闲散地靠在长榻里,清若琉璃的双眼在晨光中微微阖起。
伏虎见状上前,“先生,你写个醒酒的方子,我下山给你抓药……”
他话说到一半,才骤然发现,曦光映入那琉璃般的眼眸中,清明如镜。
谢映之和他们喝了一夜酒,身在俗世里,却不沾染一丝红尘气。
“天气晴好,诸位首领陪我去山中一游罢。”
……
雪后初晴,天高云淡,视野极好。
众山匪算是服了,一夜宿醉后,他们头昏脑涨地跟着谢映之身后爬山,被折腾地苦不堪言。但是有昨夜的赌约在身,不陪也不行。
广原岭莽莽苍苍层峦叠嶂,尤其是以黄龙寨一带最为山势险峻,山崖如刀劈斧凿般高耸入云。
伏虎实在是佩服,谢先生喝了一晚上酒,非但没有醉意,依旧神清气爽。
众人行至山中,忽然听水声隆隆,谢映之便随即循声走去。
行不多时就见一堵万仞绝壁拔地而起,从半山腰有一道瀑布飞流直下,即使是隆冬季节,依旧没有结冻,水势涛涛奔流不息。
谢映之望着高入云霄的绝壁,“严冬之季,竟不结冰,莫非是温水?”
狍子抢道:“先生好眼力,就是温水,这条瀑叫做白马涧,直通楚江,水流湍急,太危险了。先生若想沐浴,山后有泉池。我可以领路。”
“不必。”谢映之淡淡道,转向伏虎,“这山涧的水量一年四季都如此丰沛?”
伏虎道:“这水就像是天上来的,流之不尽。这会儿冬季是水量最少的时候,换是春夏之季,这水声如万马奔腾,我们在这里说话,都听不清。”
谢映之道:“甚好。”
正如他所料,这处山涧应该是奔流入楚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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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这里水量充沛,我想在此养点小虫子。它们喜欢潮湿。”
狍子一听虫子头皮发麻:“蚊子?”
谢映之摇首。
“只要不咬人的都行。”他别的不怕,就是有些怕虫子。
谢映之失笑,“它们很良善,是蚕。”
伏虎一愣:“养蚕?先生衣服不够?”
谢映之道:“我想在此山间种百亩桑田,用于养蚕。这便是我想让诸位首领替我做的事。”
狍子等众首领顿时如释重负,还以为谢映之会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结果只是……养蚕?
狍子满口答应:“先生放心,我们一定把这蚕养得白白胖胖。”
谢映之点头,“这蚕不是养一年,而是从今年开始养,年年养,要养很多年,直到我告诉你们,不用养了。”
众人虽答应下来,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这先生是想让他们这些匪寇改务农桑了?
伏虎也道:“先生这是何意?”
谢映之淡淡一笑,“我观此处风景甚好,种桑养蚕,倒是归隐的佳处。”
说罢往山顶走去。众山匪一愣,赶紧跟上:所以他真要把这山匪窝改造成神仙洞府了?
白马涧往上,便是悬剑崖,此处山势雄浑巍峨,往下看就是数十丈的深渊,白马涧水声涛涛,站在崖顶都能感到阵阵充满水汽的山风自崖底吹来,
谢映之道:“我还要在这里建一凉亭。”
狍子道:“这倒是纳凉避暑的好去处,就是蚊子多了点。”
伏虎跟着萧暥打仗期间略懂点战略地形,“你懂什么,这里险峻,又扼住两山之间的要道,所以才风大。”
谢映之略带肯定地看了他一眼,但不予置评,转而道:“此亭的名字我也想好了。”
三千世界,归去来兮。
“就叫归来亭。”
伏虎道:“归来?那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归来?”
谢映之轻叹了口气:“我却希望再也不用来此。”
第312章名将
大年初一,清早,朦胧的曦光透过窗户。
魏西陵披衣靠在榻前看书,榻边的桌案上依旧搁着那块晶莹剔透的石头。
经过两个晚上连续的梦,魏西陵已经约莫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第一夜,他梦到因为他要联姻,萧暥离家出走,他将他捉回来,萧暥为了脱逃,各种作怪,泼了他一身的水。
魏西陵向来眠浅,尤其是萧暥在身边,他睡得更是警醒,毕竟当年的真相澄清前,萧暥在江州并不安全。
所以梦中所见断断续续,甚是模糊不清。粼粼水波在篷顶荡漾,小船在风浪中颠簸,萧暥眼尾飞红醉态撩人,事后他冷静地推测,当时两人初经此事,都不甚了解,醉酒后也许在船上行了云雨之事。萧暥醒来还认为是挨了揍。
第二夜,他梦到当晚他就向父亲坦诚了一切,和以往一样,受罚是免不了的,但同时皇帝的圣旨就到了。让他即日入京游学,不得耽搁。
魏西陵思忖着,父亲坐镇东南手握兵权,引得皇帝忌惮,此行名为游学,实为人质。皇帝只有将公侯府的少将军攥在京城,心中才能安稳。而父亲认为既然他们木已成舟,干脆让萧暥和他一起进京,朝堂波诡云谲,也好有个照应。
梦中的场景模糊、断续、支离破碎。魏西陵凝思许久,可从中推断出一些片段。
进京之后,萧暥锋芒毕露,不久就被各方面势力盯上了,尤其是日渐在朝中把持权柄的王氏……看来盛世之中的险恶风浪,丝毫不亚于乱世。
梦境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延伸,这一枚三生石所记录的也到此为止。
魏西陵曾听谢映之说及起三千世界之事。当时他还不甚明了,现在想来,忽觉恍然。
他静静垂眸看向身边尚在熟睡的人。既然萧暥认为当天湖上之事只是离家出走,挨了一顿揍,说明他心不在此。那么这枚三生石中之事,魏西陵也永远不会再提。不会再问。
魏西陵向来是个极为实际的人,本就不信鬼神,也不寄望于他生前世。
他生不可知,前世不可溯,唯有眼前人,尽此一生,护他一世安好。为他肩起风雨,为他披荆斩棘。
稳定江州,扩军备战,准备北伐,以全家国之义。
至于私情,既然那人不知,他就不会提及。
前天方胤走后,太夫人曾意味深长地问道:“西陵,你知道漳侯此来是何意吗?”
魏西陵道:“他有让方姣和魏氏联姻之意。”
方胤有三子,嫡子为方宁,方炀和方姣都是庶子,方炀送入魏西陵军中成为一名武将,而方姣则是跟随方胤习儒学和政务。如今方宁出了这样的事情,将来成为方家族长已经不可能,方姣虽是庶出,虽其人机敏善辩,处事练达,但碍于其母为侍妾,所以想成为方家的族长比较难。
如果方胤的三个儿子都不适合成为未来方家的族长,就只能从方家的其他支脉里选择了,这对方胤来说,肯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
所以他想借和魏家联姻,提升方姣在方家的地位,以加大他成为未来方家族长的筹码。
“你知我为何不答应吗?”太夫人道:“因为他漳侯对他的孩子们所教有偏颇,聪明有余,立身失正。方宁心术不正,导致害人害己。方宁身上的毛病,我怕那方姣也免不了。如今我还在,方家闹不起来,如果将来我走了,他当了方家的族长,魏方两家就不会太平。”
魏西陵心中一沉,“太奶奶是为江州的安定。”
太夫人又道:“若要江州安定,魏家和方家这一代必须要有联姻,这你应该知道。”
“太奶奶,恕我不能。”魏西陵道,唯有这个要求,他做不到。
太夫人叹了口气:“我原本属意于澈儿的姐姐方娴,娴儿端庄淑惠,聪敏识大体,顾全大局,与你匹配。但是漳侯他不愿意,他想让你娶他的女儿绮儿,这绮儿从小骄纵,比方宁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此事一度陷入僵局,是让你联姻也不行,不让你联姻也不行,后来你在家宴上表明了天下平定前不娶妻的态度,倒是暂时解了这僵局。而且,娴儿从小就和曦儿性格相投,我也不忍心因为联姻,拆了他们。”
“魏曦?他和方娴?”魏西陵微微一诧,立即反应过来,“太奶奶有让澈儿成为将来方家的族长之意。”
太夫人道:“澈儿通达事理,是好孩子。而且,方家也只有他,最懂你和阿暥的苦心了。明年澈儿也要加冠了,之后就让他帮着你处理些庶务,也历练历练罢。”
魏西陵眉心微蹙:“澈儿才十七岁,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太夫人心疼道:“西陵,那么多年,你肩上的担子就不重么?”
“我不一样。”他道,
他从小是公侯府的少将军,如今是安定江州七十二郡的君候,早就习惯了肩上担着责任,江山再重,他扛得起。
太夫人慈和道:“对我来说,你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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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都是我的孩子。阿暥也是。”
她说着扶着椅子站起来,魏西陵赶紧上前搀扶,
太夫人搀着他的手,边走边道,“那么多年,他一个人在外面,吃得苦最多,你们不能再欺负他。”
魏西陵道:“太奶奶,我会护他周全。”
太夫人说着让丫鬟打开一个梨花木橱柜,从中取出一个雕花檀木匣。
“西陵,我知道你从小肩上杠着责任,事事都没得选。如今你是坐镇一方的君候,相偕白首之人,太奶奶想让你自己选。”太夫人将木匣交到他手中,合上手掌,“相思树上连理枝,千年化做金玉,我请巧匠雕琢而成,留给将来孙媳妇,你收好了。”
……
魏西陵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枚红绳穿过的手珠,千纫丝编制的红绳,刀剑都斩不断,红绳穿过一枚纹理斑斓的古玉,晨光下温润沉蕴的古玉,折射出细细的暗金色。
就在这时,房门轻轻地叩响了。
魏西陵将手珠搁下,“何人?”
听声音他就知道不是吴岱。吴岱的脚步声没有那么轻盈。
“皇叔,吴伯今天有事,我就替他来送朝食。”清早,魏瑄的声音温润明朗。
为了萧暥的安全,这几天仆从都不让进入公侯府内庭,一应事情都是吴岱处理的,包括送早点。
魏西陵向来早起,但萧暥身体有恙,正好赖床,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
而且萧暥睡觉卷被子,想要不被他卷走被子,就只有抱着他睡。
所以清早魏西陵起身,为了不吵醒身边的人,他都是合衣靠在榻边静静看书或者处理事务,等到卯时,由吴岱把早餐送进来。
萧暥还没睡醒,就糊里糊涂地被喂着吃了,吃完了在他身上蹭蹭,继续睡。
魏瑄端着漆盘进来,晨光熹微,照着榻前帐幔深垂,隐隐绰绰可见依稀淡影。
他微微一顿,轻声道:“今天是初一,吴伯让厨下做了如意糕。”
一只修长清劲的手接过了漆盘,“阿季,辛苦了。”
魏西陵其实知道,这几天的早点都是魏瑄做的。因为无论是公侯府的厨房,还是永安城的小吃,都没有这样的手艺,他才来江南一个多月,江南的小吃倒是都学会了。这孩子既聪明乖巧,且很有心。
一念及此,两人都默契地不再说话,无声却胜有声。
片刻后,魏瑄听到帐中传来极轻微的厮磨声,不自然地偏开头去,正好看到案头檀木盒上的金玉手珠。
他目光微微出神地停留了片刻,又落到不远处晶莹剔透的三生石上。心中随即隐隐一震。
这不就是一个月前他扔到公侯府庭院池水中的三生石吗?
***
今日是初一,公侯府里往来拜会的人不少。因为几天前和太夫人的一席话,魏西陵今年顺势就把这些一干事务都交给了魏曦。
魏曦从小在公侯府长大,不仅处事公正,而且为人温和善于辞令,不似他寡言少语,有时就会显得不近人情。
他清楚太夫人所虑,如今魏燮已损,又因为方宁暗害魏燮,以及他拒绝和方氏联姻两件事,使得魏方两家的关系已有裂痕,魏曦和方娴联姻不仅是对魏方两家联盟之巩固,也是为了将来,魏曦和方澈在治理江州的庶务和政务方面,能成为他的助力,而他可以将注意力更多地转向军务。
除了北伐扩军备战之外,还要平豫州,定巴蜀,一统天下,最后远征漠北,在赫连因还未成气候之前,一举平定北狄。
这些事情,趁着这新年后,就要开始部署了。
午后,魏西陵辞别太夫人,前往江汉大营巡视。乱世之中,即便是新年,也不过是戎马倥偬间的片刻相聚。
从永安城出发,快马加鞭,一日可达江陵渡口。因为萧暥身体还没养好,魏西陵改乘坐车驾,时间要慢上一日多。于次日傍晚抵达江陵渡口。
江汉大营建在江边,依山傍水,分为水师营寨和轻骑营。
稍事休息后,萧暥就去营地巡视,今天已经是初二,谢映之跟他约好初十之前要回大梁。撇去路上的五日,他这趟江汉大营之行后,就要匆匆启程北上。此番回家说是过年,其实在家里也就蜻蜓点水般待上三天而已。
东北的北宫达虎视眈眈,豫州虞策,巴蜀赵崇都不是善茬,更何况还有远在漠北的赫连因。天下纷扰,烽烟四起,还远远没到他可以放松懈怠的时候。
城墙沿江而起,登上城墙,浩瀚的江风扑面而来,此处江面开阔,为楚江与长江汇流之处,夕阳余晖下,江水浩浩荡荡奔流东去,蔚为壮观。
登上城楼,可以清晰地看到沿江列阵的近百艨艟斗舰,阵中楼船林立,左右两舷密布连弩,突冒走舸轻快地在其间穿梭,训练有素,阵势森然。再远处的山麓是轻骑营,远远望去尘土飞扬。
魏西陵道:“此番招募十万新军,在此训练。半年后即可参战。”
萧暥心中凛然,魏西陵果然够靠谱,西征之后还不到两个月,新军竟已经颇具规模,这效率绝对是实干派。
但是,多年来江州一直远离中原战场,士族百姓过惯了安稳的日子。且魏西陵精通战术,用兵少而精,所以每年江州的财政只有极少一部分军费支出,大部分用于农桑手工民生,这也是江州富足的原因。
如今扩军备战,不仅招募新军,还意味着激增的军费支出。光是江汉大营就扩军十万。魏西陵也一定顶住了很大的压力。
魏西陵见他似乎有所顾虑:“怎么了?”
萧暥蹙眉道:“西陵,江州士族百姓承平已久,耳不闻兵戈之声,如今却因为我要北伐,受鞍马之劳,悬胜负之忧。”
他心中不安。为了打赢这场仗统一中原,防御北狄。他将魏西陵,太奶奶,澈儿,嘉宁,还有所有他在乎的人,以及江州七十二郡的士族百姓都卷入了战争之中。
魏西陵看出了他所虑,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江州士族百姓虽承平已久,但并不惧战。”
萧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西陵……”
魏西陵眸色深沉:“此乃家国大防,即使不为你,我也会扩军备战未雨绸缪,你不用介怀。”
萧暥心中慨然,以前魏西陵也总是说不是为他,却不声不响把一切全部做好。
就在这时,他隐约看到雾茫茫江面上,每隔一段就有一座望楼沿江而起,望楼上配有远射的强弓劲弩,望楼下,江涛打着森然的铁索。那铁索极为粗重,黑黢黢地犹如拦江的巨蛟。
“那是什么?”萧暥疑惑道,
魏西陵道:“横江铁索。”
萧暥心中隐隐一沉,他似乎有印象。
他不记得是以前在《庄武史录》看到过,还是在铁血书友群的讨论贴中看到过,横江铁索是长江大防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以前还看到过一段关于长江防线的论述。
北方的军队要横跨长江,攻入江州。选择从江陵渡口打并不明智。虽然江陵渡口离永安城最近,快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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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可到永安城下,攻克江陵,即可兵围永安城。
但是正因为如此,江陵极难拿下。
一来,此处江面开阔,军队沿江铺开,实际上却分散了兵力。二来,江陵渡口自古有横江铁索,和望楼配合,极为坚固,不易攻取。也是守住江州的后方大防。
所以,他们配合史料得出的结论:要攻下江州的捷径,是绕道先拿下蜀中,从青帝城出发,顺江而下,攻占梅花坞。
青帝城。想到这里,萧暥心中竟没由来地狠狠一颤,脸色也跟着苍白了几分。
紧接着,无数的画面涌入脑海。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莫非是以前在书上看到的历史场景,现在全都想起来了?一幕幕鲜活地在眼前浮现。
大雍后元五年,也就是中原沦陷,衣冠南渡后的第六年,赫连因已荡平北方七州之地,九州只余下两州——蜀中和江州。
对于巴蜀的崇山峻岭,赫连因不感兴趣,他觊觎的是江州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而且自中原百万衣冠南渡,江州成了他们最后的避难之处,只有渡江征服江州,就没有真正征服九州。
他在江陵渡口集结大军,任用俘虏来的中原将领给他们训练水师。日夜操练。号称百万之众。
但是结果赫连因陈兵长江沿岸长达五年,前后共集结了二十万草原铁蹄,三十万降兵,大大小小打了数十战,损兵折将,屡战屡败,无一胜绩。他望着滔滔江水慨然心叹,魏西陵无愧于战神之名,即使帝国崩塌,他依旧是东南之屏障,赫连因的五十万大军,竟然无法战胜魏西陵麾下的十几万军队,长江几乎成为他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彪悍的草原狼群竟止步于大江之前。
赫连因不甘心踏平九州,饮马长江的宏图就到此为止,于是他出重金,广招贤才。果然就得到了一位神秘高人的指点。
那人毫不留情的指出:想要在正面战场上打败魏西陵是不可能的。虽然赫连单于是统一草原和中原的大单于,但是在战场上,你连当他的副将都不够格。想要取得江州,只有迂回取之。
次年,赫连因表面陈兵长江不动,暗中忽然调转兵锋,集结大军偷袭入蜀。
程牧率领余下的一万名驻扎蜀中的锐士拼死一战。
当年萧暥将他们留在这里驻守蜀中,防的就是青帝城渡口。
但是,近四十年过去,程牧老了,军中锐士皆白发。
当年中原可战的军队已经尽数覆灭,他们在受到突袭,外无支援,内无粮草的绝境里,用尽了最后一支箭矢。
四月,赫连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青帝城。
不知道赫连因出于什么心态,将前敌指挥所设在了江边的草庐里。
岁月荏苒,三十多年前云越种下的海棠已经开出一片烂漫。
落英缤纷,又是春深时节,已是物是人非。
江边依旧是那片青青梅林,江涛拍岸,赫连因下令将兵败后被俘却死不屈服的程牧以及他属下最后的两百名锐士押到江边草庐前,欲逼他们投降。
程牧遥望草庐,白发苍苍的老将眼中忽含浊泪,他单膝落地,行了军中大礼:“程牧及麾下一万锐士,未能守住蜀中,愧对主公!”
然后他起身看向一旁虎视眈眈的赫连因:“能死在此处,程牧已死得其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江州尚在,你们的战神尚在,你觉得我攻不下江州。”赫连因阴森森道,“这么辛苦把你们抓住,我不会让你们死,我要让你们亲眼看看。”
“传令,将程牧及麾下最后的数百锐士被我擒住的消息放出去。就说我日夜折磨鞭挞他们。”
“混账!你要做什么?”程牧目龇欲裂。
赫连因慢条斯理道:“我们来赌一赌,魏将军会不会发兵来救你们?”
他话音未落,程牧忽然拼尽全力挣开押住他的蛮人士兵撞向近旁的一株老槐。只是他年事已高,手臂又被缚着使不上力,还未来得及撞上树干,已经被两名蛮人士兵踹翻按倒在地,满面泥尘。
赫连因用马鞭抬起他的头,“老将军,别白费劲了,就算你死了,我也可以说你没死,你活着亲眼看着,不是更好么?”
他话音未落,梅林间忽起了一阵阴寒的风,乌云飘过,遮蔽了四月的艳阳天。
林中,一道低沉阴郁的声音传来,“青帝城要塞,魏将军必然会来夺回。而且,那草庐对他意义非比寻常,他有可能会亲自来。”
“先生来了。”赫连因立即正色道,然后又面有忧色,“先生,陆上作战,我怕也赢不了他。”
那黑袍人点头:“大单于所说及是,魏将军不仅善于水战,更擅长轻骑作战,我们依旧没有多少胜算,所以,我特意为魏将军准备了一份厚礼。”
说话间,风中隐隐飘来一股怪异的腐朽味,夹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赫连因赫然看去,就见葱郁的梅树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站着黑压压的一支军队,这些人穿着清一色的玄甲,脸色死灰,面目狞厉,状如恶鬼。
“这些都是中原的降兵,我给他们种下了蛊毒,从此他们会丧失理智,嗜血疯狂般撕咬敌军,且不知伤痛,不惧死亡。”说到这里,他阴恻恻地一笑,“我特意让他们穿上了锐士营的铠甲……”
程牧顿时寒透骨髓,这招太歹毒了!
那黑袍人慨叹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哪怕他是战神。”
永安城。
自从中原陷落后,又过了五年。这五年里,半壁山河已成焦土,江南聚集着惶惶不安的南渡的士族和百姓。
魏西陵一面要安顿中原的流民,一面要整军迎战,坚守长江防线,支撑起着起这破碎的半壁江山。
战报送到永安城,青帝城已失陷,蛮人顺江而下,长江防线危险。
魏冲,魏遥等后辈将领群情愤然,“叔父,我愿带兵前往!”“我去!必能夺回青帝城。”
魏曦道:“魏冲,魏遥都太年轻,缺乏作战经验,西陵哥,还是我去。”
魏西陵静静道:“元熙,你善于守城,你在,江陵防线必固。此战,我亲自去。”
碍于长江防线,胡马不能渡江,但是越过长江,中原已经全线沦陷,北上作战就是孤军深入重重包围之中,有去无回。
只有他亲自去,还有胜算。其他人去,就是送死。
蜀中不收回,对江州是巨大的隐患,而且他不会容忍赫连因长期盘踞江边草庐。
程牧是那人的旧部,他也绝不会见死不救。
他看向魏曦:“我走之后,江州的一切布防照旧。”
魏曦重重点头,“遵令。”
“魏冲,魏遥,战术阵法勤加演练。”
“是。”
最后他看向已然满头白发的刘武,“刘武,这次无需再跟我出战。”
“主公,这不行!我跟着你打了一辈子仗!”刘武急了,直着嗓门道。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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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只有刘武一个人敢当面顶撞他。
魏西陵不容置喙:“执行军令。”
大军出发的那天,暮春细雨霏霏。
魏西陵站于江陵渡口,凝目望着浩荡东流的江水。
茫茫雨色中,将军鬓染寒霜。
此去万里,再无归期。
他默然抬手取出了萧暥最后留给他的那封信,多年来他一直贴身收藏。
纸上只有一行字,三十多年过去,字迹已经黯淡不清。
江风浩荡中,尽染沧桑的手微微松开,脆弱的信纸便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顷刻间没入了涛涛的江流中,浮沉远去。
他决然上马道:“传令三军,启程。”
……
画面戛然而止,萧暥心中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一股熟悉的甜腥味涌上喉头。凛冽的寒风中,他清寒的身形紧跟着晃了晃,被魏西陵一把扶住。
第313章家国
一瞬间萧暥全都记起来了。
后元六年,中原遍布焦土满目疮痍,魏西陵渡江北上,孤军深入赤地千里,在四面围敌,虎狼环伺中,一举收复原鹿、武章、弋阳等数十城,直抵巴蜀,使得五十万在胡人铁蹄下受尽摧折历经磨难的中原百姓得以保全,而他自己却再没有回到江州故里。
将军百战死。
魏西陵终不负家国,不负社稷,不负一生戎马。唯独痛得他锥心刻骨。
隆冬寒冷的空气如烈酒入喉灼烧肺腑,萧暥唇间涌起一股甜腥味,轻颤的手一把抓住魏西陵的衣襟,“西陵,不要离开江州。”
不要像他当年那样,一去不返。
“要打的仗,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打完,无论是北宫达,还是赫连因。”迅速失色的薄唇咬紧成刀刻般的一道线,温热柔滑的血仍从嘴角不断溢出。
他不忍看那人将来岁月老去,鬓染秋霜时,还要去国离乡,披甲上阵,还有打不完的仗,赴不完的险恶征途。
“所有要打的仗,趁我还在的时候,都打完……”
温热的血滴落到魏西陵手背上,萧暥靠在他胸前,身子却无力地直往下滑。
魏西陵一把将他拥入怀中,“阿暥,不允许你不在。”
入夜,江陵郡府。
药炉微沸声中,萧暥徐徐醒来,口中满是草药清苦的味道。
这已经是今冬第二次发病了,冬天果然是他最难熬的季节。好在不是在家里,否则太奶奶又要担心了。
魏西陵坐在榻边,剑眉紧蹙,见他醒来似乎才略微松了口气。
“阿暥,以前的事,不要再想了。”魏西陵轻道。他并没有问萧暥想到了什么,怕又引起他记起往事。
谢映之说不能让他记起以前的事情,以免发病。
所以,魏西陵吩咐府中上下,不许再跟萧暥提及以往的事情。可是任他怎么严防死守,却不料巡视江汉大营时,不知道萧暥又想起了什么。
萧暥心道,他不是想到以前的事,而是想到了以后的事……
三十多年后,魏西陵孤军北上,折剑中原,从此一去不返。
想到这里他心中又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冰凉的手紧紧握住了魏西陵的手。
他的手温热,骨骼匀称,手指修长有力,皮肤光洁未染沧桑。
萧暥反复摩挲着,如同地不断确认一般,接着又抬手抚过他的鬓角。
烛火萦照下,青丝流墨,不见霜雪。
他才二十多岁,轩然清举,风华正盛。
一时间,眼前的青年将军和记忆里鬓染秋霜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灼痛了萧暥的眼睛。
指间拂过他眼底眉梢料峭清寒,沿着他脸颊雕琢般的线条寸寸抚摸下去……
萧暥仿佛想用力攥紧什么,想要狠狠地糅进血肉里,但最终还是无力地松开了手。
“怎么了?”魏西陵见他容色有异,举止也比较奇怪。
萧暥当然不能说:我看过书上说,三十多年后,西陵你孤军北上,最终折剑于中原,再也没有回江州故土。
他暗暗咬牙,必须尽早解决赫连因,不可耽搁。甚至在对付北宫达的同时,就要着手对付赫连因,不能让他有机会做大。
“西陵,你还记得此番潜龙局上的北狄奴隶吗。”
魏西陵当然记得。
当时宝船的底舱里有数十名北狄奴隶。看来是苍冥族人用秘术将他们控制了,作为船上的桨工。
萧暥道:“此次西征,我们虽剿灭了漠南的北狄王庭,但我们撤军太快,留下了大量溃散的北狄部众,恐怕被苍冥族捡了便宜。”
他想起那个黑袍人能将蛊虫植入战俘体内,把他们变成不惧死亡,不怕伤痛,疯狂地噬咬敌人的怪物。还让那些怪物穿上锐士营的战甲。
他不敢想象,当时魏西陵在战场上遇到这些‘人’时经历的是什么?
它们长着中原人的模样,穿着锐士营的铠甲,让他如何放手和它们一战?
赫连因和黑袍人的这一招太阴险了。
魏西陵道:“你是担心苍冥族与赫连因合流。”
萧暥点头:“西陵,若他们相互勾结,又远在漠北,后患无穷。”
此番西征之后,漠南的北狄部落溃散之际,怕是给了苍冥族人机会。
原本北狄人是彪悍的草原狼,在漠南王庭势力极盛,根本瞧不上早就已经灭国,如丧家之犬的苍冥族人。
但是如今,北狄人败了,所谓同病相怜,赫连因又是个不择手段的家伙,如果他跟苍冥族联合,苍冥族的诡谲秘术加上北狄人彪悍勇猛的骑兵,就极难对付了。
如今赫连因率领北狄人远遁漠北,鞭长莫及。难道只能眼睁睁等着他们做大?
魏西陵凝眉道:“我知你所虑,但如今北宫达尚在,远征的条件尚不具备。”
萧暥明白,北宫达未除,什么都不用谈。
而且远征漠北,要跨越沙漠戈壁。战线太长,东西横跨、南北纵贯几千里。
他知道历史上汉武帝远征匈奴王庭,就是倾举国之力打一场仗。至少两匹战马保证一名士兵的后勤补给,光马匹先后投入数十万,连民间的私马都用上了。
只有稳定强盛的中原王朝,才有足够的国力支持这样的跨沙漠远征。
如今山河未定,他想要跨漠追击赫连因,无疑是妄想。
恐怕赫连因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才选择远遁漠北,休养生息,等到将来东山再起。
这真是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如此只能放任赫连因做大?
“阿暥,一年。”魏西陵道,“准备一年,明年我们就和北宫达决战。”
“一年,来得及吗?”萧暥眼前乍然一亮。
魏西陵点头,“朝局稳定后,我们就着手远征漠北,在此之前,可派斥候去漠北,密切关注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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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因之动态。若有做大之势,可让曹刺史于凉州就近出兵。”
萧暥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了,让曹璋出兵。曹璋手下的崔平等将领长驻西北,以往就有和北狄作战的经验。若赫连因有所行动,那么曹璋虽然不能歼灭他,但是出兵足以震慑敲打他。
萧暥迅速地想了想,“我前阵子和容绪先生提及过通商西域之事,拟开辟丝绸之路,将茶叶丝绸陶瓷贩往西域,我们可以让斥候藏身于尚元城的商贾之中,以商贾身份作为掩护。”
魏西陵道:“不必如此麻烦,江南商会便能做到。”
既然西域通商以江南茶叶丝绸为主,就不必通过尚元城。尚元城多少有容绪的参与,此人做派魏西陵不予置评。又想到潜龙局上孔雀之事,魏西陵眸色冷了几分。
他转而道,“容绪乃是王氏之人,你亦要小心。”
萧暥点点头,魏西陵行事刚正,容绪的做派他自然是看不惯的。
萧暥也知道容绪没安好心,时不时暗搓搓搞点小动作给他使绊子,但容绪终究是个商人,掀不起大风浪,不能和北宫达,赫连因这样的心腹大患相比。
尤其是赫连因!
一想到赫连因抓了程牧和他的锐士,还让那些怪物冒充他的锐士,诱魏西陵去救,萧暥就恨得锉了锉后牙。
“你为何那么痛恨赫连因?”魏西陵敏锐地察觉到了萧暥情绪的波动。
他眼中深深的忌惮和痛恨,显然夹带着私怨。就好像赫连因要掠走、毁坏他最重要的一切。
这种情绪魏西陵也体会过。那是在朔北大营时,赫连因乘夜偷入营中,他策马疾追至雪原,当时赫连因隔着火墙对他叫嚣,‘萧暥是我的人,即使踏平九州,我也要将他夺回来!’
魏西陵极少动怒,但那一次,隔着烈烈燃烧的火墙,他眸光如出鞘的冰刃,寒意透骨。他答道,‘此战,你我之战。’
这一战,不仅是为家国大防,也是男人之间的决战。
魏西陵心中骤然一沉,凝眉道,“阿暥,你在北狄大营时,赫连因是否对你有过不端之举?”
“什么?”萧暥愣住了,赫连因?
当时萧暥要潜入北狄大营,魏西陵本反对如此冒险。但以萧暥的敏锐和彪悍,加上魏瑄又在他身边,萧暥保证他吃不了亏。
但是刚才看来,萧暥对赫连因挟有如此之深的私怨,让魏西陵不得不回想起那阵子,萧暥扎着满头的细辫,住在北狄大营里。赫连因又对他有不轨的意图。
萧暥也已经缓缓反应过来,他这是指吃豆腐的意思吧?
赫连因吃他豆腐?他们说的是同一个赫连因吗?
萧暥惊地下巴都快掉了,坚决道:“没有!怎么可能?”
魏西陵脸色稍缓,“见你刚才忌恨于恨他,是我想多了。”
“我是忌恨他,我恨他全家。”萧暥闷闷道,“他动我的白菜了。”
魏西陵微诧了下,没明白,什么?
萧暥顺势抱住他的腰,恶狠狠道,“凡是偷我大米,挖我红薯,拱我白菜的,我都绝不放过。”
他最护食了。
魏西陵凝眉想了想,觉得他大概是又饿了,遂替他拽好了被褥,转身出了门。
片刻后,萧暥闻到了清苦的药香。
等等,这是晚饭?大年初二晚上?
萧暥抱着一碗清苦的药粥,欲哭无泪。
魏西陵道:“你的身体还虚弱,我照着谢先生的方子,煮了药膳。”
什么?魏西陵?下厨?
萧暥蓦然怔住了,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战神给他下厨?
虽然只是煮一碗粥,那人用握剑的手为他调制羹汤。
六种药材熬制,药粥味苦,他却闻出淡淡的清香,不稀不稠,入口温热,里面还添了几片青嫩的菜叶,青白相映,倒是色泽悦目。
所以,还真让他啃白菜啊……魏西陵怎么就这么实诚。
他忍着味苦,舔了舔唇边,抬头看向魏西陵,才发现魏西陵自己也盛了一碗药粥。
萧暥微微一愕,恍然明白了。
这一生的滋味,无论有多清苦,那人都会陪他一起尝尽。
萧暥喉咙里哽了哽,埋头喝完了一碗甘甜又清苦的药粥。
晚饭后,他们调整了上一次的方案,准备一年,北伐北宫达,随即公布皇帝的作为,易新君稳定中原,随即准备远征。这期间内,让曹璋随时注意西北动态。
现在有一点毋庸置疑,无论于公于私,赫连因都是他们共同深为忌恨的敌人。
魏西陵道:“派往西北监视赫连因的斥候我会在军中遴选,这几天你身体有恙,不要再多想了,早些休息。”
萧暥偎在魏西陵怀里,倦意早就如潮水涌上,纤长的睫毛在清致的脸颊上垂下阴翳,“唔,西陵,不能让赫连因与苍冥族联合。”
魏西陵道:“你放心。”
遂起身熄了灯。
长夜漫漫,窗外远远的有烟花声传来。
***
朔风呼嚎,大雪满弓,千里冰封的戈壁雪原上,隐隐出现了人声马嘶,一支队伍正在顶风冒雪地前行。
男人持着弓\箭和弯刀走在最前面开辟道路,以防备严冬里饥肠辘辘出来觅食的野兽,马驮着毡毯和帐篷跟在后面,将妇孺围在中间。
他们在荒无人烟的戈壁雪岭中跋涉了近两个月,这是一场浩荡的远徙,一场命运未知的赌博。
“大单于!快看!”风雪中赫连因勒住马缰,脸被冻得通红,鹰隼般的眼睛精光灼灼。
只见漆黑的夜幕下,远处的雪原上,莽莽苍苍的天地间,隐隐出现了一片火光。
众人顿时沸腾了,他们垂胸搭背地欢呼嚎叫。
他们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人烟了。
这两个月间,游走在他们周围的是成群结队的饿狼,是空中盘旋哀嚎的秃鹫,有时甚至会有神出鬼没的雪豹。体力不支,饿死冻毙,被野兽袭击,无休止的跋涉,随时可能永远留在戈壁雪原上,成为成群秃鹫的食物……
这黑夜中隐隐的火光虽然还很远,但预示着他们终于穿越过了茫茫戈壁沙漠,到达了漠北浩瀚的森林和草场。
连向来和这些粗野的汉子们显得格格不入的北小王栾祺也忍不住激动道:“大单于,我们到漠北了!”
历尽艰辛,穿越了戈壁沙漠,活着到达了漠北!
阿迦罗琥珀色的眸子里目光深沉,大手用力拍了拍栾祺的肩膀,随即断然下令,“大队停止前行,熄灭火把,撤到山梁后。”
众人愕然。离漠北草原只剩下一步之遥,不明白大单于为什么忽然下令停军。
阿迦罗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流露出忌惮之色。
山背有一片平地,旁边是冰封的河流。这里已经看不到山下的那片篝火了。
阿迦罗让部众退到此处扎寨,方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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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燃起火把取暖。
他坐在火堆边,神色凝重。
余先生躬身上前道:“大单于英明,山下的部落不知是何规模,有多少控弦之士,我们如今饥寒叫破,人困马乏,若贸然暴露自身,危险异常。”
草原上弱肉强食,如今漠南王庭已经成焦土,消息恐怕早就传到漠北。几十年了,他们和漠北部落都没有往来,这些漠北的部落对王庭也没有多少尊敬。
如今,他们这些人刚刚翻越戈壁,饥寒交迫疲惫不堪,战力全无,说不定成了送上门去,让人宰杀的牛羊。
有时候人心比饥饿、寒冷、野兽更为可怖。
阿迦罗道:“看那片火光,应该是寒冬出猎的游骑,营寨离开此处不远,天明先派探马前往查看。”
次日清早,雪后初晴,阳光洒落在茫茫雪原上。
林间有七八个毡帐,毡帐上画着射日的图案,这是漠北日逐部的图腾。
漠北八部自从百年前就已经和漠南王庭关系疏离。在漠北各部落看来,漠南王庭受中原的影响太大,他们背靠着中原的膏腴之地,吃惯了中原精细的粟米,穿着中原华美的锦缎,甚至接受中原人的和亲,这日子过得太舒坦,渐渐的就失去了狼性和野性,成了一群放牧的家畜。
如今只有漠北八部还保留着北狄人食生肉,饮血寝皮的彪悍勇猛本性。
为了防范野兽的夜袭,营地周围搭了简易的木篱。此时辕门开了,一队人马呼喝着从营中涌出,马蹄踏破了寂静的雪原,向雪后莽莽苍苍的丛林奔去,溅起一片泥尘飞扬。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皮甲的年轻女子,她肤色略暗,脸上画满狰狞的兽纹,她的头发编成无数股细辫在头顶扎起,显得极为悍利。她背着长弓,箭囊里箭矢森森,腰间还挎着锋利的猎刀,霎是英姿飞扬。
她是日逐部首领的女儿朝戈。
她在林间纵马飞奔,一边对左右的骑从道:“乌夷说,冬天是猎不到狼的,我偏不信!我今天就要猎一头草原狼,扒整张狼皮,给阿大做毡毯。”
她的话音未落,忽然看到远处寂静的松林中,厚实的积雪正簌簌地往下掉落。
她心中一喜,这是有野兽藏匿其后的迹象!
朝戈一夹马腹,战马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向林中深处驰去。
后面的骑从赶紧驱马跟上。但是他们的马不能和朝戈的骕骝相比。很快就在雪地里被她甩下了一大截距离。
就在那片落雪的雪松林后,阿迦罗一把揪住赫连因,勃然怒道:“赫连因,你做什么!”
他此番留下栾祺守营,亲自率领赫连因等十几个人入林间探看虚实,刚才赫连因擅自弄塌积雪,制造动静,故意曝露了他们。
赫连因眼中精光熠熠,快速道:“大单于,机不可失,带队的是个女娃,容易对付,我看她额上有金铛饰首,身份还不低。我装作野兽把她引过来,大单于趁机将她拿下作为人质,她身后的猎队就不得不就范了。”
第314章归顺
阿迦罗明白了赫连因在盘算什么,这姑娘追赶猎物已经和她的队伍脱离了。他们有十几个人,尽皆挽弓带甲,分散在雪地里埋伏,等到这姑娘进了包围圈一举拿下,作为人质,来胁迫跟随她的猎队就范。
眼看林间的女子一马当先已经将其他人甩在身后。
赫连因急切道:“大单于!快下令罢!抓住她,找她部落要粮要马。”
阿迦罗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姑娘额上的金铛首饰,应该身份不低,说不定是某个首领的女儿。他们早就已经断粮了,部众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用她可以换取粮食和御寒物资。但这不是他的做派。
“大单于,不抓住她,她就该发现我们了!”赫连因紧张道。
阿迦罗断然道:“撤!”
赫连因震愕,以为他听错了。
林中风雪簌簌。
“以女人要挟,不是草原上的做法。”他说罢看向身后疲惫饥寒的骑兵,“撤!”
十多人的队伍默契地在林间迅速散开,没入茫茫的雪原中。
赫连因一咬牙,不甘心地最后看了一眼林间越来越近的女子,一抽马鞭飞驰而去。
片刻后。
高坡上,十多人的骑队再次汇拢。
阿迦罗愕然道:“赫连因呢?”
***
寂静的林间,长风吹落树上的细雪纷纷扬扬落下。
一头芷羚快速地穿过积雪覆盖的树丛。
果然有野兽出没,虽然不是雪原狼,但也聊胜于无。
朝戈紧追不舍。她的骑术极好,一边纵马在林间疾驰,一边在马背上挽弓搭箭。
嗖的一支羽箭穿过茂密的雪林,射中了芷羚的后腿,那芷羚翻倒在地痛苦地挣扎,她正要上前再补一箭。
忽然林间卷起一阵疾风,飞鸟惊起。一根套马索当空落下,朝戈瞳孔一缩猎刀出鞘,凌空劈出一道锋利的寒芒,当场将那绳索断成几段。
与此同时,赫连因从藏身之处腾空跃出,战马的前蹄重重踏落在雪原之际,弯刀趁势凌空挥出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斩落。
朝戈毫不变色,手中猎刀横贯而去,激烈的金铁声中,刀刃相碾割裂了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赫连因竟被震得手腕一麻。这力道哪里是一个姑娘能挥出的!
只见朝戈眼中迸出灼灼杀机,衬着脸上狰狞的兽纹宛如凶神恶煞。她刀风疾劲,招式凶悍,手中的猎刀闪电般连续斩出,震耳欲聋的金铁碰撞声中,赫连因被逼地不得不也全力应战,稚气未脱的脸上也显出了一丝狞厉的杀机。
他太小看她了,原本以为不过是个姑娘,捉回去做个人质,跟她的父亲交换粮食马匹,没想到这个姑娘竟如此悍野善战。
他此番本来就是孤注一掷,阿迦罗不允许他的计划,他才不带任何士卒,孤身涉险,成了,族人们就有了食物和马匹,但万一不成……
想到这里,他眸中陡然腾起了杀机,锋利的弯刀向朝戈迎面斜劈而去,就在这时,林间嗖的一声锐利的疾风,就在赫连因挥出弯刀的同时,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右臂。
赫连因豁然回首,就见身后的丛林中有五六骑飞奔而来,领头的骑兵在马背上挽弓搭箭,又一支锋利的箭簇向他疾射而。
赫连因忍痛挥刀格开,就在片刻间,他已被彪悍的猎骑重重包围。
“拿下他!”朝戈下令道。
她话音刚落,刀光亮起。
那是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混乱的刀光中鲜血激溅,赫连因虽然只有十几岁,但武艺卓绝,刀法狠辣。
片刻后他砍伤了三名骑卫,自己也浑身血迹斑斑,就在这时,身后又是一阵寒风掠起,赫连因猛回头间,朝戈手起刀落,锃亮的猎刀劈开一道炫目的寒茫向他后颈斩下,赫连因心脏骤然一缩,已经来不及了。
电光火石间,耳畔陡然响起一阵疾烈的破风声,紧接着,当的一声,猎刀竟剧烈地震荡了一下脱手而出,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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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钉入了近旁的树干上。
朝戈骇然望去:“什么人?”
林间一时陷入了寂静,只有连绵不断的马的响鼻声,伴随着马蹄踏破积雪声。
“只是争夺猎物,姑娘不需要这样吧?”寒冷的空气中,那声音低沉浑厚。
朝戈赫然循声望去,就见雪地里出现了一队骑兵,为首的那人身材伟岸雄壮,微卷的棕发随意地披开在肩头,就像狮子的鬃毛,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四周的冰雪,无形中却透出隐隐的威压。
朝戈一挑眉,“在这漠北森林里,还没有谁敢在我手上争夺猎物。”
阿迦罗道:“我们初来,不懂这里的规矩,兄弟们饿了,刚好看到这头芷羚。”
朝戈脸色紧绷,当她是傻子吗?当时她一箭射中芷羚的后腿,随即那根套索就从天而降,所以这猎物到底是这头芷羚,还是她?
“只是射芷羚?”她怒目而视,
接着就看到阿迦罗身后,一个骑兵驱马上前,将那头芷羚扔在了雪地里。
朝戈心中隐隐一震。
芷羚身上插着两支箭,一支箭是她射出的,在后腿上,而另一支箭精准得穿透了芷羚的脖颈。
“我们虽然也射中了,但是姑娘的箭在先,这只芷羚归姑娘。”阿迦罗说着,从容不迫地环顾林中,朝戈的猎队已经到齐了,十七八名身着皮甲的骑卫。
“姑娘没有别的事,我们就走了。”说罢一扬手。他身后的七八骑顿时席卷而去。
阿迦罗最后从容地退出林间。
雪地上空留下杂乱的马蹄印。
“就这样让他们走了?”一名骑卫道。
朝戈道:“这里的草原和森林都是我日逐部的牧场,他们能去哪里?回报阿大,林中发现敌情。”
***
回到山后的营地里,阿迦罗一脚将赫连因踹翻在雪地里,“没有我的命令你自作主张!”
赫连因抖了抖身上的雪爬起来,硬着脖子单膝跪地。
他刚爬起来,又被一脚踹翻,冻得通红的脸上埋在雪地里,全是雪沫。
“以女人相要挟。”阿迦罗厉声道,“你就这点能耐!”
他接过马鞭,一鞭带着疾风狠狠抽到赫连因背上。
“赫连因你给我记住,你是草原上的男人,别学那些中原人的龌龊手段!”
赫连因抹了把脸上的雪泥:“大单于可以杀了我,但是我还是要说,在我们拥有强大实力的时候,我也不屑于用这些龌龊的手段,但现在我们没有!”
他豁然抬起头看向周围衣衫褴褛、疲痹交加、面有饥色的部众们,“大单于,我们现在要活下去,不择手段地活下去!我们千里迢迢翻越戈壁,不是为了饿死在这里,也不是为了给那个女娃子和她的部众们当猎物。”
阿迦罗一把揪住赫连因,面目近乎狰狞:“小子,你给我听好了,草原上的勇士是不会因为他的处境,而改变他的底线!”
他说罢一把将赫连因耸在雪地里,扔了鞭子,“即便到了穷途末路,狼仍旧是狼,不会跟秃鹫野狗争食。”
“你知道我为何要鞭打你,今天你可以为粮食和马匹利用一个女人,明天你就为酒肉和地位出卖你的兄弟!”
“赫连因,我原本指望你成为高峡上的雄鹰,成为草原上的奔狼,你竟这么狭隘!”他说道这里,气得胸脯起伏着。
赫连因只有十五岁,年少骁勇,阿迦罗对他寄望很高,但是今天的事,让他极度的失望。
赫连因埋头咬着唇,嘴角阵阵抽搐着,脖颈上青筋梗起。
余先生阴测测的走上前来,道,“赫连将军糊涂啊,你可知道你今天惹的是什么人?那是日逐部金皋首领的女儿。”
阿迦罗闻言眉头一簇。
日逐部他有点印象,以前虽然在漠南王庭,离漠北远隔茫茫戈壁,但是阿迦罗一心想要统一十八部落,所以对漠北各部的情况也有留意。
这日逐部的首领金皋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他杀了他的兄长,夺了日逐部的首领之位,这几年日逐部在漠北草原上吞并了不少部落。
余先生道:“现今日逐部有部众三万,带甲八千,赫连将军贸然惹了日逐部,曝露了我们的行踪,已经惹下了大祸。日逐部本来就贪得无厌,专门侵略蚕食周边部落,岂可放过我们这群送上门去的牛羊?更何况今天赫连将军还欲绑他的女儿,金皋岂会善罢甘休?我猜的不错的话,朝戈一回去,不出两日,日逐部的铁骑就会淹没此间的草场和森林。”
“赫连因愿率金皋部和日逐部决一死战!”赫连因抖着嗓子道。
“闭嘴!”阿迦罗喝斥道。
阿迦罗的目光掠过那些疲惫不堪的部众,此番翻越戈壁大漠,除去死于途中者,只剩下两千多人了,且饥寒交迫,疲惫不堪,还有多少战力?
阿迦罗道:“这些人跟随我跨越戈壁大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是为了送死的。”
余先生满面阴霾:“大单于,我担心的是,如今我们连退,都没地方退啊。”
阿迦罗明白他的意思,他们能退到哪里去?退回戈壁沙漠的雪原上么?等待他们的,只有冻死或者饿死。
唯一的生路就是夺取牧场和草原,建立新的栖息地。但他们运气不好,刚刚跨越戈壁雪原就撞在了日逐部这头贪婪的野兽嘴里。
今天赫连因欲绑架朝戈未遂,又曝露他们的行踪,余先生估计的不错,日逐部一定会举大军来兴师问罪。
事到如今,连栾祺也道:“大单于,为今之计只有把最后余下的粮食都分给大伙儿吃了,好生休息一天养足精神,再与日逐部一战。中原人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生死攸关,我们未必会输。”
“北小王说的对,我们愿意追随大单于决一死战!”
“牧场和水源本来就是抢来的!我们趁夜里奇袭,未必会输!”
“跟随大单于!”“夺取牧场水源!”“决一死战!”一时间众人纷纷震声应和道。
阿迦罗凝眉道,“我们还剩下多少战马?”
这话一说,众人脸色顿时黯然。
这一路杀马充饥,现在他们余下的战马只剩下不到一千匹。没有战马的骑兵何以拒敌?
“大单于,这……”栾祺蹙眉道。
阿迦罗抬手让他不必再说,余先生幽深的眼瞳静静地盯着他,他知道,阿迦罗已经下了决心。
阿迦罗一字一句道:“献上单于铁鞭,奉金皋为大单于,我们举族归顺。”
“什么!”众人尽皆愕然。
“大单于不可!我们死也不投降!”栾祺眼眶泛红道,“洛兰部愿追随大单于血战到底!”
赫连因也急道:“大单于,都是我的错,你鞭挞我,杀了我都可以,但是单于铁鞭不能交出!”
“大单于,不能交出铁鞭啊!”
“那金皋算什么!他一个杀兄篡位,贪得无厌的屠夫,有什么资格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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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于!”
阿迦罗静静道:“正因为金皋有野心,他才会接受我的条件,他得到了单于铁鞭,必定不会再追究今天早上的袭击,也会安顿好我们的部众。”
余先生默不作声地看向他,发现以前自己真的小看了这个蛮人。他居然还懂得以退为进。
漠北草原上弱肉强食,他们从漠南王庭迁徙至此,即使没有今天和日逐部的冲突,以他们这两千疲敝之众,无论遇上哪一个漠北部落,对他们来说都是凶险无比。
如今阿迦罗将计就计,选择强盛的日逐部献上单于铁鞭,野心勃勃的金皋必然大喜过望,而他们这两千人就成了千里迢迢从王庭赶来,尊奉金皋为大单于的功臣。他们不单会没事,还绝对不会受亏待。
从此他们就可以在日逐部的庇护之下,修养生息,逐渐壮大。
阿迦罗目光森然,“铁鞭在金皋手中不过做几年大单于的梦罢了,但是我保住了你们,保住了我们的部落,这才是我们今后重回王庭的希望。今后,你们也不许再叫我大单于。”
众人散去之后。
阿迦罗走到了河边,凿开了一个冰洞,将所有和他曾经身份相关的物件,全部投入了其下涛涛的河水中。
从此以后,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北狄士兵,草原再没有大单于。
最后他的手心里只剩下那枚戒指。
正午的天光照射下,戒面上镶嵌的深邃的海蓝色宝石犹如银河遥落,散落千点星光。
曾是他的星辰和月亮。
在两个月前的那场王庭的浩劫中,他大帐内的所有的珍宝——那些他为萧暥订制的珠玉珍宝,都被萧暥手下的匪军洗劫一空,连镶嵌在华丽衣裙上的美玉宝石都未能幸免,被粗暴地撬下。
这些东西本来就是送给他的,萧暥却偏偏要用这种方式来夺取。
余下残破的锦袍衣裙阿迦罗全都烧了。
只有这枚戒指,这枚在月神庙的灰烬中发现的戒指,因为没有在大帐中,逃过了一劫。
那如星辰闪烁的宝戒,在他宽大厚实的手掌中还是显得过于小巧了。
这是他从战火夷平的漠南王庭带出来的唯一念想,那一缕遥不可及的思念和痛恨,神明为证,将来,他必会杀回王庭。
第315章春夕+七夕番外
天高云阔,莽莽苍苍的漠北草原上,日逐部首领旃帐前,阵阵皮鼓声中,各色旌旗飞扬。
王帐前铺着华丽的西域地毯,即将加封的准左右贤王,谷蠡王、大都尉、大当户、骨都侯等恭敬地肃立两旁,他们身后整齐地立着日逐部的八千精骑,他们都是最强悍的勇士,穿着崭新的皮甲,跨着雄骏的战马。在他们身后,起伏的草原上站满了前来观礼的日逐部部众,人头攒动,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苍凉的牛角号声响彻了草原。栾祺双手托着单于铁鞭踏上中央的锦毯,他走到金皋面前,弯腰躬身,恭敬道:“北小王栾祺率领漠南王庭余下的部前来投靠日逐部首领,我愿献上十八部落之单于铁鞭,奉金皋首领为我们草原的大单于。”
说罢他单膝下跪,将单于铁鞭高举过头顶。
金皋站在高台之上,头戴着金冠雕尾,神情凝重地接过铁鞭,扬声道:“勇士们,两个月前中原人扫荡了漠南王庭,杀死了我们的大单于,诸位王子和漠南五部的首领,他们烧毁了王庭,捣毁了我们祭天的神庙,屠杀了十几万的部众,这个仇我们必定会报!草原的铁蹄必会如疾风横扫中原的土地,我们复仇的弯刀必会成为他们的噩梦!”
“大单于勇武!”人潮涌动,众人的呼号声中,栾祺心情复杂,单于铁鞭带着族人所有的希望,他都交出去了,能换来他们想要的吗?他目光忧郁地悄悄看了一眼阿迦罗。
阿迦罗站在沸腾的人群里,浓眉凝起目光沉静。
他做出的决定,就像草原上射出去的箭,不会回头。
单于铁鞭以他一人的雄心,换来两千多部众的生机,也避免了一场没有把握的恶战。
他曾在北雁的哀鸣中,戴着荆草的王冠,在废墟中加冕为王,他说过,不会再让跟随他的部众饥寒交迫,不会再让他的族人居无定所,他说到做到。
果然不出阿迦罗所料,金皋重重赏赐了栾祺,不仅封栾祺为右大都尉,还赏给栾祺牛羊各千匹,还将新掠获的两千人口赏赐给栾祺,其中包括了五百甲兵,并有工匠兽医等十多人,除此以外还有八百匹良马。
单于铁鞭给他们换来了食物,牛羊,栖息之地,甚至人口、甲兵和战马。
阿迦罗明白这赏赐一点都不为过,放在中原,这叫做从龙定鼎之功。他们的这次归顺给金皋带来了至少两大利益。
在漠南,各部落之间还多多少少还遵守一点古老的盟约,在掠夺中原城镇时还会结成同盟。但在漠北则更为血腥野蛮,金皋以往侵略吞并其他部落,使得周边部落咬牙切齿,如今,他们的投奔,直接将金皋推上了大单于之位,今后金皋出兵掠夺其他部落,那是大单于征讨不臣,名正言顺。
其次,金皋成为大单于,一定程度上也使得漠北其他分散的小部落前来投奔,起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作用。金皋大大赏赐了栾祺,也是做给漠北草原上的其他部落看的,表明只要投靠他金皋,就能获得牛羊马匹和数不尽的奴隶。
再者,他们这些从漠南草原千里迢迢前来投靠的人,在漠北毫无根基,对金皋没有威胁,甚至金皋还会着力扶植他们。
最重要的一点,金皋有野心,这是阿迦罗投靠他的原因。但是既然投靠,必然要选择草原上最强悍的狼。
午后,阳光照在马厩里。快要开春了,风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气息。
趁着阳光充足,阿迦罗给战马刷洗。
如同慵懒的狮子鬃毛般随意披落的卷发如今扎成了无数股细小的发辫,编到脑后,完全展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和刚毅中略带粗犷的脸庞轮廓,整个人也显得清朗健硕。
他和所有北狄人一样鼻梁高挺,眉弓微微突出,显得双眼深邃,午后的阳光下,他琥珀般的眸子里闪着点点碎金般的阳光。
他光着膀子,以免水溅到身上湿了衣袍。
阳光照着他宽阔的肩背,后背虬起的肌肉块垒分明,健硕坚实,即使没有涂抹茶油,也显得强韧而光泽。
随即他就感觉到冰凉的猎刀抵住了他的背脊。
“我那天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士兵,你在图谋什么?”朝戈森冷道。
猎刀似乎是故意戏弄一般,刀锋沿着他背后起伏柔韧的肌肉线条蜿蜒而行,好像是在考虑着如何肢解。
阿迦罗专心洗刷马背,头也不回道:“我以前是单于王庭的骁狼卫,在王庭一战中,我犯了严重的错误,北小王罚我做一个养马的士兵。”
他毫不顾忌背上抵着锋利的尖刀,“公主还有想问的吗?”
朝戈目光咄咄:“那天你们是想抓我,来要挟我阿大吧?”
阿迦罗也不否认,提醒道,“现在是父王了,公主。”
朝戈一挑眉,傲然道:“你以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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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罕当这个公主?”
刀尖刺破皮肤,鲜血渗了出来,阿迦罗恍若不觉,自顾自去梳理马尾。
朝戈见此人背后的肌肉坚硬得跟岩石般不知痛痒,悻悻收了刀,“你是漠南来的,就应该知道王庭去年的变故。大单于、少狼主又怎么样,五大部落被中原人屠了个遍。”
阿迦罗沉默,埋头给马梳理鬃毛。
朝戈并没有察觉他神色渐渐阴沉,继续道,“听说连王庭都被夷平了,祭祀天地的月神庙也被中原人给烧了,草原上从来是实力说话,大单于又怎么样,不过是个虚名,我倒希望阿大别当这个大单于。”
“这不一样,公主。”阿迦罗低沉道:“王庭之变是因为阿迦罗愚蠢,被中原人利用了,他毁了王庭,也害了部众。”
“我倒不那么认为,漠南王庭也就他还算是个英雄。”朝戈道。
“我阿大说过,呼邪单于老迈昏聩,宠爱幼子维丹,维丹是一只毛都没长全的雏鸟,被保护得太好,不可能成为翱翔天空的苍鹰。王庭若是落到维丹的手里,就被穆硕操\控,穆硕贪婪好色,沉迷于娇妻美妾,贪图中原精美的粮米和绫罗绸缎,满足于骚扰边郡打家劫舍,不过是为了让中原皇帝将他像养猪豚一样圈养起来。”
阿迦罗心道:但即使穆硕是头猪豚,萧暥也根本就不想白费粮糠养肥他。萧暥做得更绝,他宰杀了穆硕,再扶植年幼懦弱的维丹,自己成为草原上的摄政王,将大单于攥在手心成为傀儡,让草原永远匍匐在中原朝廷的脚下。
只可惜最后在月神庙,被苍冥族横插一脚,使得维丹和各大部落首领都死了。萧暥才不得不放弃扶植傀儡的计划。
朝戈继续道:“而且阿迦罗这个人很有眼光和胆略,我听说半年前,他就在四处游说各大部落联合起来,共同对付中原人,但老单于却不但没有听从他的话,还怀疑他有异心,漠南王庭如此对待勇士,活该有覆灭之祸。”
“阿迦罗杀父弑君,残害兄弟,公主这样说一个叛逆,不合适。”阿迦罗说完,转身就走。
朝戈眉头一簇,忽然抬鞭拦住他,扬声道:“你箭术不错,明天陪我去打猎。”
阿迦罗头也不回,“公主,那头芷羚不是我射的,我只是个养马的。公主要狩猎,军中善射者多得是。”
朝戈爽利道:“养马的,好!从今往后,我的骕骝就交给你喂了。”
阿迦罗脚步一顿,依旧没有回头,径直牵着马走了。
朝戈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她倒要看看他能隐藏到什么时候?
就冲他昨天说一不二的底气,敢于劫持她的胆略,怎么可能是个普通的士兵?
他为什么要隐藏,他投降阿大,又在图谋什么?
朝戈可以直接告诉大单于此人可疑,但她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这个威壮的男人,沉默中却有一丝寂寥的忧伤。就像一头默默舔舐伤口的猛兽,让她心中隐有所动。
更远处的高坡上,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朔风卷起他灰白陈旧的袍服,幽暗的目光隔着一片错综的枯枝,遥遥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时,一只渡鸦拍着翅膀,飞落到空枝上。
余先生抬手娴熟地解开信筒,取出卷起的信。
信中,主君让他不遗余力地扶植漠北之王,随信还附着一份用密书所写的配方。
余先生浑浊的眼中闪现一丝异色,他快速看完配方默记于心,那张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最后变成一堆焦灰。
***
江州,永安城,正月初五。也是江州一带迎新祈福的春夕节。
入夜,公侯府里张灯结彩,一改平日的肃穆。大堂上传来丝竹之声,回廊上穿梭着托着果盘珍肴佳酿、衣着华彩的侍女。
因为魏燮方宁之事,除夕没有设家宴,所以太夫人打算补一场家宴,请方家族人一聚。除了容颜被毁、不便露面的方宁,其他方家子弟都来了。
至于魏氏,只请了魏曦的父亲魏远,也是魏西陵的堂叔。其含义不言自明。借着这次家宴,老夫人要将两家一直非常关注的联姻之事定下来。
在魏曦和方娴联姻之后,魏西陵就会立即委派魏曦掌管要职,一年内逐步接手江州财政,包括部分后勤军备的事情也将一并交给魏曦。方娴的弟弟方澈也将出任少史,掌管庶务。
太夫人意味深长道:“西陵,你的兄弟们也都长大了,这江州七十二郡的重担,让他们给你分担一些,你不要再一个人扛着了。”
魏西陵凝眉:“太奶奶费心了。”
他很清楚这一系列建州的人事任命,必然引起方胤的警觉。今晚这场家宴恐怕是玄机重重,各怀心思。
一直以来,方胤作为方家的族长,掌握着江州一大半的财政,甚至以筹措军费之事暗中向他施压。方宁出事后,方胤立即又提出了让方姣联姻,以便将来出任方家族长。继续掌握江州的财政大权。
北伐大战之前,这种局面必须改变,否则将来他大军在外,江州若不稳,就很被动了。
此番魏曦和方娴的联姻,实际上是借此提拔和培养魏曦和方澈,担当起江州的财政和庶务,也奠定此后江州的格局。
以方胤敏锐的嗅觉,必然知道魏西陵在有意在方家内,扶植方澈这一支。方胤也一定会准备应对之策。
而且有一个细节让魏西陵留心。
原本他打算将家宴设在上元夜,那时萧暥也离开江州了。但是方胤却说初六后就要去秣陵赴士林的新年雅集,一去就是半月有余,所以,家宴最终选在春夕。
为了以防今晚的家宴旁生枝节,魏西陵让刘武亲自带兵卫侍。任何人不得进入后堂。
这些魏西陵都没有跟萧暥提及,江州的内政事务萧暥也不会过问,更何况方家一直认为萧暥害死方皇后,对他恨之入骨。
入夜后,他就老老实实窝在魏西陵的书房里撸猫。
他一边撸猫一边胡思乱想:魏西陵这会儿恐怕正在和那些心怀叵测的老头子们周旋。一会儿又想到,方胤会不会又变着法子刁难魏西陵吧?就像上一回握着江州的财政命脉逼着他联姻,方宁一心想让魏西陵当他姐夫,魏西陵是太夫人的外孙,方宁的姐姐是太夫人的孙女,他们搁现代算近亲结婚了吧?
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想西想。苏苏的毛被他顺来倒去地薅。
加上这人也不好好撸猫,甚是随心所欲,一会儿揉耳朵,一会儿挠脑袋,一会儿搓尾巴。可惜了那手指修长如玉,却跟螃蟹似的。
苏苏忍无可忍,翻身抱住那白皙的手,张嘴就要报复性地啃,就在这时,门开了,一道微凉的目光静静落了下来。
苏苏毛一竖,像是受了巨大的威胁,嗖地跳窗而逃了。
魏瑄将食匣里的菜一样样拿出来搁在桌上,墨澈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将军,我做了几个家常菜。”
明天萧暥就要启程回大梁了。魏西陵会送他到江陵渡口。
他就不送了,今晚就是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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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上都是萧暥平日里爱吃的菜,下一回为他做菜,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谢映之没明说,但魏瑄心思何等透彻。秘术和玄术是两种相悖而行的修炼方式,古往今来,几乎无人能同时修成。如果他无法修成,那就只能在暗无天日的断云崖度此余生。
“阿季,玄门一入深似海。”萧暥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是很久以前,初夏梅雨落在湖心,红尘里的一场漫醉,他也跟谁说过类似的话,
萧暥道:“你可想好了?”
在他看来,进玄门跟出家差不多了。
“想好了。”魏瑄笑得灿烂,
他早就想好了,无论前途风雨晦暗,坎坷艰险,他只想好好度过和那人相聚的每一刻,珍惜这点滴锱铢的时光。
一餐饭的时间很短,魏瑄闲说着将这些日子的见闻,那双眸子清澈剔透,笑得无忧无虑,仿佛从来都没有经历过战火和离难。
吃完晚餐,魏瑄起身收拾了盘盏,轻声道,“明晨就要启程,将军早些休息。”
他就像平时一样转身出门,中庭月色如霜洒落一身。
“阿季。”萧暥忽然叫住他,“我以前跟你说过,大梁的上元夜满城灯火不熄,要带你去玩来着。”
月光下魏瑄的身形忽然晃了下。当年说的话,他居然还记得。
萧暥的声音清悦,“今天是春夕,永安城比大梁热闹多了。”
西征之后,他总觉得魏瑄跟他疏离了,他不知道溯回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就像一个错过了孩子成长的老父亲般,想尽力去弥补些什么。
而且过了年,孩子就要进玄门,他总觉跟出家似的。所以他想趁着今晚,带孩子出去逛逛。
“永安城里的好地方我都知道,我带你去。”他说着眨眨眼睛,关键是,“阿季,你带钱了吗?”
……
公侯府的后院对着一条僻静的街道,萧暥轻车熟路地避过守卫,悄然出了府。
魏瑄回头看着外松内紧、戒备森严的公侯府,还是有些犹豫,“将军,这样妥当吗?”
“没事。”他又不是第一回跑路了,“你皇叔这会儿忙着,我们玩一个时辰就回来,他不知道。”
等回来时,方家那些人也刚好离开。萧暥实在不想万一撞见他们。又要拉仇恨、出乱子。
冬夜还有些寒冷,萧暥裹着披风,远处烟花映亮了夜空,永安城琳琅满目的街市,繁盛绚丽的华灯,隔着多年的岁月,正向他缓缓展开。
街角有一棵苍虬的老槐,寒风里一片枯叶飘落在青粼粼的石板路上。乌云遮蔽了月光,一部马车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第316章花月夜+剧情番外
春夕夜,华灯高照,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此番家宴魏西陵交给魏曦主持,考虑到方氏族中多喜好辞章书画,精通音律的文人学士,魏曦将今晚的家宴设在临水的潜采堂。
花月婆娑,水光灯影间,向来庄肃的公侯府,竟也别有一番风雅趣味。
方胤似是对今晚的安排甚为满意,赞不绝口夸道:“曦儿既能带兵,又通音律,知雅趣,实乃儒将风范。”
太夫人笑道:“此番联姻之事定下来,我也了却一桩心事。”
“曦儿仪表堂堂,文武双全,娴儿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真是一对璧人。”方氏的长辈们也对这门亲事也颇为满意,对魏曦交口称赞。
华灯烛照下,魏曦一身松花色织锦镂金袍,腰间束着卷云纹锦带,更显得身形修长英拔,神采奕奕。
而他身后一袭月白锦袍的魏西陵更引人注目。
烛光萦照下,丝制的衣袍如雪莹莹辉映,袖缘衣摆上淡淡绣着暗银色云纹。他静坐如渊,俊秀雅正,宛若不染尘烟的世家贵公子。而眼底眸间的凛冽兵气,仿佛又将冰霜凝于眉宇之间,神容气度,让人肃然退避,不敢亵想。
“你皇叔就是个背景板。”萧暥毫不客气地指出。只不过魏西陵牌的背景板光华炫目,当背景板也能当出主角的气场来。
永安城中,花市灯如昼,但是才逛了没几步,某老弱病残就老腰酸了,胸闷气喘,走不动了得歇歇,钻进一个热气腾腾的路边摊。
两碗米粉上了桌,萧暥把小狐狸面具拨到额头上,以免影响他吃东西的效率。
春夕夜辞旧迎新,永安城的街市上到处都是这些五花八门的面具,他小时候就喜欢戴着凶神恶煞的面具,拿着魏西陵给他削的木头剑,在大街小巷里奔来窜去。
现在他自己成了世人眼里的凶神恶煞,就对那些面目狰狞青面獠牙的面具没了兴趣。
于是挑来捡去,想起自己被称作九尾狐,颇为自嘲地挑了个狐狸面具。那狐狸眉开眼笑的,看着喜气。而且九条尾巴,是不是就有九条命?也不错。
然后他又顺手给魏瑄挑了个雪原狼的面具,因为那狼头画得憨态可掬,看着像哈士奇。
魏瑄明白萧暥为什么挑着春夕夜出来逛街,永安城的春夕夜流行戴着这种面具,这样即使街上观灯逛街的人多,戴着面具也不会被人认出来。在一切没有澄清前,萧暥在江州还是一只过街的老鼠。
他喜欢这世间的烟火味,忍不住跑出来玩,但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包裹起来。
萧暥舔了舔嘴角,这路边摊上的米粉,可比公侯府的家宴好吃多了。
萧暥一边吃着米粉,一边还不忘损魏西陵,“我敢打赌,家宴上他说的话不会超过十句。”
魏瑄失笑,一边把自己碗里的肉糜挑出来喂给他,“不是说五句吗?”
“你这孩子比我还损,背后这么说你皇叔。”萧暥坏心眼地笑了笑。
自从魏瑄不会成为武帝之后,萧暥在他面前倒是越来越放松,真把自己当个叔了。
以前无论怎样,萧暥心底总悬着一根弦,魏瑄是未来的武帝,别不把皇帝当领导,以后要找他秋后算账的。
后来,他逐渐看出来了,魏瑄的心思根本不在王位上。
一开始萧暥觉得魏瑄的理想是当个厨子,他就琢磨着要不要让尚元城给晋王开一家饭馆,魏瑄就义无反顾地要跟他出征,于是,他又觉得魏瑄的理想是从军立功,成为像他皇叔那样的战神名将。结果西征归来,魏瑄倒是立下赫赫战功了,随即表示无意于军旅,连京城都不想回了。
萧暥翻来覆去想不明白魏瑄到底想要什么。
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小魏瑄的心怎么跟回形针一样?
那么多弯弯绕绕,千回百转的,让他个大老粗兵油子怎么猜?
现在,他看着魏瑄仔细地把碗里的肉糜全都挑给他吃,方才恍然大悟,魏瑄一心想要的是出家啊!
万丈红尘,烟火世间,如此繁盛热闹,他不明白魏瑄为什么就向往夜雨青灯古卷?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想不开呢?
看着魏瑄一脸四大皆空无欲无求的样子,萧暥觉得他要给孩子开开窍。
他老不正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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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到魏瑄耳边:“叔带你去个好地方。”
***
宴会上,觥筹交错间,众人相谈甚欢。
太夫人笑道:“我琢磨着,成婚之后,曦儿就不要带兵了。让西陵将他从江陵调回来,也以免新婚夫妇聚少离多,就留在永安干点政务。”
方胤拿起酒盏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又放下了:“这也好,永安府令一职正需要文武双全的人,现任的府令孟将军毕竟是个武人,不通文墨。”
永安府令是州郡的长官,相当于京城的京兆尹一职,负责永安城的卫戍,需要绝对忠诚的人,孟秩是魏淙的旧部,忠心用不着说了。
但同时永安府令还负责永安城内政令的推行,以及要和永安城内那些个大家族打交道,孟秩是个武将,为人做事很生硬,时常得罪人。
如果是魏曦去做永安府令,不仅绝对可靠,同时还是魏氏宗族,永安城里的各大家族都没话说。
方胤这举荐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但太夫人却道:“孟秩干得好好的,何必要换,换了他,也寒了军中老人的心,而且永安府令责任重大,曦儿才二十二岁,资历太浅,担不起。我听说仓曹史一职空缺着,让曦儿就从仓曹史开始罢。”
方胤心中咯噔一下。
仓曹史主管财政,官不大却很重要,而且上升空间大。方胤原本是想交给方宁的。但是方宁眼高于天,嫌官小,干了折面子,他是要做大事的。现在倒好,成了空缺,让魏曦接手了。
现在太夫人发话了,方胤只有道:“这后辈的提拔历练,原本是我应该多上心的,现在却有劳姑母费心了。”
太夫人随即道:“曦儿,以后要多听漳侯的指点。”
魏曦立即拱手:“请叔伯多加指教。”
方胤口不由心地笑着:“好,好。”
太夫人又道:“还有澈儿,年纪也不小了,年后也该任事了。”
方胤心中又是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