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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1章遵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弥景偏头看向已经干涸的砚台,再看看依旧精神饱满的屈云灭。

弥景:“……”

他用鼻子轻轻的吸一口气,然后在缓缓将这股气呼出去的时候,他的双肩也随之垮塌了下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回不仅是砚台干涸了,连蜡烛都燃了一半了,弥景是个认真的人,即使屈云灭说的十句里有八句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他也会认真的听着,但他最近很累,白日不停歇,晚间也要思虑很多事情,他已经连续好几日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弥景的手不再捻动那串念珠,眼皮也慢慢的耷拉了下去,就在他即将真的把眼皮阖上的时候,他听到屈云灭问了自己一句话。

弥景瞬间清醒过来,他抬眼看向对面的人,仿佛刚刚根本没有打瞌睡一样。

其实他压根不知道屈云灭问了什么,但屈云灭正在挑眉看着他:“佛子可是觉得不妥?”

“……”

弥景斟酌了一下屈云灭此时的神情,感觉屈云灭有嘲讽自己的意思在,弥景大概懂了。

他平静的回答道:“我并无此意。”

屈云灭脸上讥诮的笑容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弥景,然后霍然起身:“你并无此意?!立一男子为妃乃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居然并无此意?!呵,真看不出来,堂堂佛子竟然也存了这样龌龊的心思!”

弥景:“…………”

这回他是真露出了无助的神情,不仅仅因为自己判断错了情况,还因为屈云灭这上纲上线的态度。

张了张口,弥景忍不住轻声为自己辩解:“无论女子为妃、还是男子为妃,这都是世俗中的事,因情生欲,因欲破戒,弥景乃一僧人,早就远离了七情六欲,大王之愤怒,我虽能理解,却不能感同身受,以佛理来讲,男男女女皆是幻象,远离欲/望、修行于世,才是脱离苦难的唯一道路。”

解释到最后,弥景还夹带了一点私货,只可惜,屈云灭完全没听懂。

不仅没听懂,他还听岔了。

若有所思的坐下来,他看着弥景,半晌才说道:“你的意思是,在你们和尚眼里,男子和女子都是差不多的,所以不管是立男妃,还是立女妃,你们都能接受。”

弥景:“……”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屈云灭已经这么认为了,刚刚他顶多是不可置信而已,这回他看着弥景的眼神,仿佛在看另一种天外来物。

弥景甚至能从他眼睛里读到一句话。

——真没想到你们是这样的和尚!

弥景:“…………”真的吗?

听到疯了的人说一句疯话就气到跳脚的人明明是你,结果心思肮脏想法龌龊的人倒是成了我??

还有没有天理了?!

能把弥景气到这个地步,屈云灭也算是独一份了,幸亏他没有顺杆爬,要不然弥景多年的修身养性就该毁于一旦了。

鄙视了一番弥景,然后屈云灭就不说话了,他垂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而弥景被他气清醒了,暂时没了睡意,他继续默默的捻动念珠,在心里向佛祖道歉。

一不小心,差点犯了嗔戒,虽然根本没人知道这个事,但弥景还是决定再抄一百遍经文,用来惩罚自己。

而身为始作俑者的屈云灭毫无所觉,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问弥景:“你去过西域,走过天竺,中原之外……也有人立男妃……和男人……?”

这句话他说的磕磕绊绊,弥景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仿佛刚刚的怒气和发泄都是为了这句话所做的铺垫,既是铺垫给他人听,也是铺垫给他自己看。

弥景:“……”

弥景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是不愿意掺和到屈云灭和萧融之间来的,但在屈云灭一次又一次的突然闯入后,他已经无意中的被裹挟到其中了。

弥景捻念珠的动作一顿,他神情复杂的抬起头,发现在他长久的没有回答之后,屈云灭已经渐渐眯起了眼睛。

“你为什么不说话?”

弥景:“……”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一言不发,又算什么答案?”

弥景:“……”

屈云灭突然后仰了一点,他上下打量着弥景,眼神越发的锐利:“本王的问题就让你如此为难吗?”

弥景:“…………”

刚才弥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今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是世外之人,他真的不想间接或直接的影响到另外两人之间的关系。

在这世上他有许多想做的事,八卦不是其中之一。

而屈云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在弥景已经为难到连脑袋上的发茬都开始加速生长的时候,屈云灭突然又冷哼一声,扭过头,他看向了屋子的另一边。

屈云灭:“本王不是你们想象中的井底之蛙,我去过金陵,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我全都见过。”

弥景愣了一下,他也想起了长安时期的一些事,光嘉皇帝即使在皇帝当中也是好色的佼佼者,而且世家风气一向如此,糜烂又荒唐。今年的弥景二十多岁,都能迷得好些人转不开眼,当年他还没受戒的时候,只有十四五岁,更是那些满脑肥肠的世家之人眼中的香饽饽。

但弥景出身高贵,又有住持护着,没人能真的对他下手,最多就是用言语和恶心的眼神膈应膈应他,彼时弥景还没现在这么沉稳,身为少年的他就算天天读经,心中也照样是充满血气的,他很生气,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心的人,而住持告诉他,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千人千面、百人百姓,往后你会见识到更多。

弥景想起曾经萧融当笑话跟他说的一件事,屈云灭的侄女曾经说过萧融和屈云灭长得像,诚然,现在肯定是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了,但美人在骨不在皮,人们总是先看到屈云灭身上的铠甲,和他那柄不知道收割了多少性命的雪饮仇矛,之后才会注意到,屈云灭也是个眉眼锋利、英俊潇洒的美男子,若他长得矮一些、稚嫩一些,说不定还真和现在的萧融差不多。

而有着这样一副长相的屈云灭,再加上他当时的丧家之犬身份,在金陵时他会遇到什么,也就可以想象的出来了。

弥景脱口而出道:“难怪大王不喜貌美之人。”

因为貌美在屈云灭的眼中,就等于是柔弱和不由自主的代名词,他真正讨厌的,是经历过那个阶段的自己。

屈云灭诧异的看向弥景,他都不知道弥景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条件反射的反驳道:“是不是高洵之同你说的?别听他瞎说,本王从未讨厌过貌美之人,本王只讨厌身负美貌、却不懂得自保,只一味哭哭啼啼仰赖他人的那类人。”

弥景心领神会,他笑了笑:“萧公子可不是这类人。”

屈云灭:“……”

他想说是你提萧融的、我可没提萧融,但夜深了,他也有点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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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了默,他轻声说道:“他当然不是。”

说完了,他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所以慕容岦才让我如此恼火,萧融是我见过最勇敢、最顽强的男子之一,他虽身子骨差了一些,但他跟柔弱二字并不沾边,他同我一样,都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大丈夫。大丈夫岂能……岂能……我都没法说出那两个字来,真是大逆不道!”

屈云灭愠怒的看着面前的桌子,弥景望着他,然后在心里沉沉的叹了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出家之人都要待在寺庙当中,一旦回到红尘,就总有各种各样的人、用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把你重新拽回到俗世里。

“……大王所说不错,萧公子也是一位大丈夫。”

屈云灭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有点生气,还有点发酸,他不想搭理弥景。

而弥景又说道:“所谓大丈夫,不受他人言行之掌控,他们有自己心里的一杆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只听自己的,不会听别人的,这个别人也包括你,大王。”

屈云灭看向弥景,他神情微怔,但弥景已经垂下了眸:“不早了,大王该回去休息了,明日若是大王启程回朔方,弥景也想同行,麻烦大王差人告诉弥景一声。”

屈云灭:“……”

被下了逐客令,他还真就听话的站起来了,恍恍惚惚来到门外,被外面的冷风一冻,屈云灭瞬间清醒过来。

他当即就要回去继续砸门,可拳头刚举起来,他突然犹豫了一下。

再之后,他慢慢把拳头放了下去,看看地面,再看看弥景的房门,屈云灭沉默一会儿,还是走了。*

屈云灭回去睡觉了,而弥景是再也睡不着了,他有点后悔,可是也没那么后悔,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但就像老住持说的那样,有些事不一定非要按照对的答案来执行。

直挺挺的躺了半个时辰,发现自己还是睡不着以后,弥景默默起身,披上外衣,干脆出门去找活干了。

在被屈云灭审问之后,便吓疯了好几天、且一天比一天更疯的慕容岦,在跟佛子聊了半夜以后,居然又变清醒了,就是人看着比以前更加不对劲了,以前他好歹还会说几句话、做点动作,如今就跟个木偶一样,只会呆呆的望着外面的天空,简峤站在门口看了他半天,感觉他不是要入定了、就是要入土了。……

谁也不知道弥景到底在里面跟慕容岦说了什么,总之韩清的画像他是拿到手了,功劳被佛子抢走了,屈云灭盯着弥景的后脑勺,感觉自己又讨厌了他一点。……

他们一行用过早饭便出发了,中午赶到朔方城外,朔方是沿沙漠绿洲建立的,不过此时是冬天,绿洲也不绿了。

马匹在这行动受限,骆驼才是真正的代步工具,听闻他俩都回来了,萧融立刻骑上骆驼去迎接他们。

不过半天的时间,萧融就爱上了骆驼这种生物,毛多、暖和、还自带靠背,而且训练后的骆驼会主动蹲下去让人骑,比马强多了,马只会在你爬不上去的时候朝你喷一口气,然后继续不屑的站着。

骆驼还有一点比马厉害,它们更高,坐在骆驼上,萧融头一回体验到了俯视屈云灭是什么感觉。

暗暗的爽了一下,萧融拍拍驼峰,骆驼立刻听话的趴了下去,等到萧融也下来之后,他颇为留恋的看着这头高大的生物:“真好骑。”

他扭头问已经走到他身边的屈云灭:“我能在陈留也养一头吗?”

屈云灭:“……”

没见过平原之上还养骆驼的。

但萧融正在期待的看着他,脑子好像突然出走了一瞬,然后屈云灭就听到自己特别豪爽的说:“一头算什么,直接养十头!”

弥景:“…………”

摇摇头,他走了。

萧融看见弥景离开的身影,却不懂他这么着急做什么,战场昨日就清扫完毕了,既然昨天他没来超度,那接下来也就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了。

屈云灭不想看他这么关注佛子,于是把袖子里的画像掏了出来,这是他路上找弥景索要的,弥景连半个字都没问,直接就给他了。

屈云灭没说这是佛子问到的,萧融也没问,他只是很惊喜的对屈云灭说了一句:“谢谢大王!”

屈云灭心虚且满意的回应:“小事一桩。”

而萧融刚把画像展开,他就皱了皱眉:“这……这画的也太敷衍了,张贴出去也没人认得出来这是谁啊,大王,你还记得慕容岦是怎么描述韩清长相的吗?我想重画一份。”

屈云灭:“…………”露馅了。*

萧融也不会画画,他就会九年义务教育里面的国画小胖鸟,以及最基础的素描三视图,至于人物……不好意思,他只会画火柴人。

但没关系,他现在可是萧司徒,他已经不需要什么都自己做了,只要下个令,立刻就有人过来帮他完成任务。

佛子负责口述,萧融负责加压,临时的画师冷汗都要下来了,还是不得不一遍遍的改正,终于改的像是一张清晰人脸了,萧融先拿给佛子看:“这是你说的那种长相么?”

画画不行的人自然对人脸的敏感度也低一些,萧融看着这个画师改了十几遍,早就无法判断他画的对不对了。

弥景:“……”

他陷入了沉默。

萧融心里一个咯噔:“不对吗?”

可是再逼那个画师改一遍的话,萧融都怕他会抽刀自杀了。……

弥景张了张口:“并非不对,只是这张脸……”

弥景说的很不确定,“我仿佛在哪里见过。”萧融一愣。*

同一时间,淮水的另一侧,义阳郡。

虽然有高洵之在这,但他们这行为依然是先斩后奏,宋铄连夜写了一封他们要对义阳出兵的急报,然后前脚把信发出去,后脚高洵之就把兵马拨给了地法曾。

由于是偷袭,他们没有大白天离开,而是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全部急行军的往义阳赶。

淮水之上有重兵把守,南雍的士兵天天都在河面上盯着北边的动静,所以他们就是按照高洵之当初说的那样,从荆州走陆路,过颍水,绕道南阳郡,在不惊动淮水守军的情况下,偷偷摸摸来到义阳城下。

张别知满腹狐疑,因为他真不知道地法曾要如何靠这一万人拿下义阳,偏偏地法曾说的这么自信,仿佛义阳对他就是手到擒来一般简单。

来到一个山坡之上,地法曾让大家都藏好,张别知蹲在地法曾旁边,忍不住的问他:“你该不会也想从城墙上爬进去吧。”

义阳城墙远没有盛乐那么高,爬倒是好爬,可爬进去之后呢?他们中间又没有一个大王负责冲锋,到时候两军对垒,还是拼人数,他们就这一万人,很难说拼不拼得过义阳城的守军。

地法曾看看他,问他道:“你可知义阳太守是谁。”

张别知:“……”

他不知道,但他不愿意承认,努力回忆一番,还真让他找到一点印象:“好像是羊家的人?”

因为跟那个差点害死他们所有人的羊藏义沾亲带故,所以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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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知记得这个人。

地法曾点点头:“羊视真,他是羊丞相的堂侄,从十年前羊家南下开始,他就一直是义阳的太守,金陵附近的这些地方都被那些世家瓜分殆尽了,义阳是羊家的地盘,所以朝廷从未把他换下来过。”

张别知烦躁的看着地法曾:“这跟你打算怎么进去有关系吗?”

地法曾看着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模样,毫不意外的叹了口气。

张别知:“…………”

我都没嫌弃你,你居然还敢嫌弃我?!

在张别知炸毛之前,地法曾先开口道:“义阳不属于南雍的朝廷,只属于羊家,这里的守卫都听羊家人的话,而羊视真在这经营多年,他是说话最管用的人。”

这回地法曾说的比较明显了,张别知麻木的看着他,又努力了好一会儿,总算是熬到了脑中灵光一闪的时刻,他小小声的问:“你的意思是,擒贼先擒王?”

地法曾扭头,十分罕见的勾了勾唇:“羊视真有一房外室安置在江夏郡,那女子是江夏杨家的私生女,上不得台面,所以他把她安排在了外面,但他很喜欢那个女子,每月都要去看一两回,羊视真的夫人是另一世家的嫡女,他在羊家地位一般,得罪不起这位夫人,所以这些年他都是瞒着那个夫人行事的,去看望那女子的时候,他不敢带太多人马,也不敢带自己府里的私兵。”

听到这张别知就听懂了:“趁这个羊视真去看望那女子的时候,我们在半道把他截住,然后用他威胁守城的南雍人,让他们打开城门,有羊视真在咱们手中,他们肯定不敢轻举妄动,而且在城外咱们也能把羊视真暴打一顿,问清楚城里到底有多少守军。”

地法曾:“……”

“不用这么复杂,羊视真是我见过最怕死的官员,等你抓到他就知道了,你让他做什么都行。”

说到这,他哼笑一声:“开城门?那太简单了,我要让他们主动放下兵器,乖乖束手就擒。”

张别知脱口而出:“谁会这么傻啊!你做什么白日梦呢!”

地法曾瞥一眼张别知,这回他没有解释。

城与城之间是不同的,兵与兵之间也是不同的,淮水之北几乎已经没有世家了,所以张别知根本不知道世家对一个地方的掌控有多可怕,这是他们的棘手之处,却也是他们的致命之处。

南雍建立了十年,地法曾也在南雍这里混了十年,就算他从没进入过南雍的朝廷,但这么经年的观察下来,很多事情不需要去思考,就已经自然而然的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这是一片腐朽的大地,同他的老家柔然差不多,虽然一个是奴隶制、一个是封建制,但要说区别,真的没那么大,顶层的人总有办法践踏底层的人,无论对方有没有奴隶这个身份。

甚至真要让地法曾来说,他会认为柔然都比南雍强,因为柔然的奴隶也拥有血性,他们还知道时不时的闹事让奴隶主头疼呢,而南雍这里,从上到下,全都是孬种。……

淮水之北由于局势太过混乱,而且给的佣金没有南雍那么多,所以地法曾不常去北边,就是去了,也都是带着任务的,没时间去关注北方的特点。

因此直到今年他才发现,原来中原人不是没有血性,而是被朝廷和世家打压的没了血性,当有机会的时候,他们立刻就会抓住,比如读书、参军、改善自己的生活。口诛笔伐的确能让一大势力渐渐失去它的地位,但当事实胜于雄辩的时候,口舌的作用也就没那么大了。镇北军必赢。

镇北王必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这是地法曾渐渐认识到的事实,萧融当初的舌灿莲花都没让地法曾真正动心,他还是犹豫,甚至不愿意展露自己真正的本事,而认识到这个事实以后,地法曾立刻就改变了自己对镇北军的态度。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既然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必赢的队伍了,那他为什么不加入呢?

如此年轻的镇北王,帝位不会是他一生的终点,他的未来还有更多、更灿烂的东森*晚*整*理西,跟随这样一位君主,就像是一生都站在了角斗场上,真是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啊。

地法曾不是不爱笑,他是不会在自己不信任的人面前露出情绪来,当他开始信任身边的人时,他也会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

就比如现在,地法曾眼中燃烧着雄心勃勃的火光,义阳的城门仿佛不再是城门,而是一块属于地法曾的敲门砖。他的光辉人生便要从这里开始,雇佣兵的身份从这一日起变为了过往,接下来的他不再为守卫而活,而是为征伐而生。

地法曾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什么,他感到心脏都猛烈的跳动了起来,一改过去半死不活的模样,地法曾正在享受这一刻的蜕变,而还没等他享受多久,突然他的肩膀被人不知轻重的撞了一下,撞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把脸砸到对面的土坑上。

地法曾:“……”

他扭过头,张别知在经历了头脑风暴以后,他终于是回过神来了,他疑惑的问地法曾:“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羊视真的事?”

地法曾:“……圣德三年的夏季,他雇我做护卫,专门护送他从义阳到江夏,两个月后,他把我赶出去了。”

张别知:“都三年了啊,要是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呢?”

地法曾:“没死。”

张别知:“你怎么知道?”

地法曾:“因为我在金陵的时候听说那个女人还在找我,她想把我雇回去做家丁。”

张别知:“…………”他就多余问。

而且凭什么地法曾这种死人脸都能有女子看上,而他这么活泼体贴,居然除了喝花酒时能碰碰女子的小手,平日里就只能被躲着走了?!

没人知道答案。……

因为有地法曾在,他们没多久就蹲到了那个准备私会情人的太守,而这个太守也是真的超级怕死,他不停地重复着别杀我,他还想掏钱收买张别知,张别知不想碰他的钱,而这人见这条路行不通,他惊恐的看了看张别知,不知道他看出什么来了,他突然嗷的一声哭出来,大喊道:“壮士饶命!钱财若是不够,我还有十二房小妾可以供壮士享用!若壮士喜欢性烈的妇人,我家夫人也可送给壮士!”

张别知:“…………”

你们羊家没一个好人是吧!

他一脚把这太守踹一边去,怒道:“离我远点!当我是你呢,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

地法曾摇摇头,他把灰头土脸的羊太守提起来,然后问他:“还记得我吗?”

羊太守茫然的看着他,突然,他的脸色一变:“你、你是那个柔然人!”

地法曾:“记得就好,那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杀了那七个山匪的吗?”

羊太守:“……”

他的表情更加惊恐了,抖着两条腿,他牙齿打颤道:“别、别杀我,你们要什么我都给。”

地法曾把他扔给一旁的将士,然后扭头看向张别知:“成了。”

张别知扬眉,也没夸他一句,只是问他:“七个山匪?”

地法曾:“护送的半路遇到的,也是遇上他们七个,才让我知道这位太守本性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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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懦弱。”

张别知哈哈大笑,去一旁准备攻城了。*

拜胡人所赐,近十年南雍几乎没再出过什么动乱,都是小规模的骚乱,要让这个时代的人说,他们甚至认为这几年天下挺太平的。

但也因为这个,战乱突生的这一刻,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包括义阳附近的城池。

当初申养锐一日拿下益州的三座城池,现在地法曾也一日就拿下了义阳城,这一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南雍朝廷还派如今的庐江太守发兵去救援,但庐江太守派了五千人过去,到的时候义阳已经重新大门紧闭了,城墙上的守军甚至换成了镇北军,张别知站在城门上对着那五千援军大肆嘲笑,在对方被嘲讽的脸红脖子粗之后,他又立刻钻回了城楼当中。

反正他现在已经不是将军了,他只是个监军,日后他还想当官呢,不用再担心让将士看笑话的问题。

夺取义阳本就是报复的行为,出一口气的作用比真的把这里当做战略要地的作用更大,拿下这座城以后,地法曾他们就龟缩不出了,打着消耗敌方粮草与士气的主意,静等陈留那边再传来新的消息。

但镇北军的想法别人又不知道,别说义阳附近的城池,就是更远敌方的武陵、湘东,那里的老百姓都惊呆了,他们连夜收拾包袱,纷纷跑到街上,然后又茫然的到处看。还能跑哪去?

北边的人可以跑南边来,南边的人难道可以跑北边去么?

这么一想,有些人都要绝望的哭出来了。

这样一个倍感凄凉的问题,在某户人家当中,居然是可行的办法之一。

湘东宋家,现任家主,也就是宋铄他爹,他正在跟另外几位家族中的重要成员开会:“朝廷出兵攻打淮水之北,如今义阳遭到袭击,已然成了镇北军的囊中之物,我看这战火怕是要燃起来了,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有人感到犹豫:“虽说铄儿在陈留颇有威望,可抛弃家业,到人生地不熟的陈留去……也许事情还没到这么紧急的地步。”

另一人不同意:“还不紧急?!幸好铄儿没有随你,他果断离开朝廷,在镇北王的王都中挣下了属于他的一席之地,正是因为他聪明,所以咱们如今才有这样一条后路,况且这不止是后路,还是咱们宋家的机会。镇北王如今如日中天,他看起来已经铁了心要将陈留建设成日后的国都了,陈留没有世家,咱们过去了,就是唯一的世家,你们还不明白吗?”

宋铄他爹:“……”

明白是明白,但他觉得这人有点天真,世家这东西又不是谁先去谁就算第一的,而且宋铄发回的书信中写的清清楚楚,真正拥有权柄的人不是他儿子,而是那个叫萧融的年轻人,萧融不认宗族、毫无提携世家的意思,恐怕他们去了,也不会是这人想象中的模样。

但宋铄他爹也是想去的,一来他有点想儿子了,二来就是无法提升自己家的地位,他也想向镇北王表个态,这时候过去,总比等尘埃落定了再过去有诚意吧。

再者说,宋铄在信里把陈留夸的天上地下都独一份的样子,这么好的地方,他也想看看是什么模样。

一番商定之后,他们最终还是决定赶紧走,宋家不算是多大的世家,但他们整个家族都撤离的时候,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因为他们一走,就是五百多人的队伍。

宋家自己估计都没想到,他们居然成了风向标了,世家向来都是最先得到风声的人,既然他们跑去淮水之北,是不是证明镇北军不会杀他们,甚至还欢迎他们过去?

胆小的人依然不敢行动,但胆大的人都跟上了,一传十、十传百,不少意动的百姓都开始动身。

这是离义阳比较远的地方,而离义阳比较近的地方就更混乱了。

最战战兢兢的城池,就是那个外室居住的倒霉江夏。

江夏这个地方或许没什么特殊的,但夏口镇就在江夏城中。

从屈云灭没死的准确消息传过来开始,陈建成就一直处在焦虑当中,他命人去找韩清,结果韩清没有露面,即使清风教独有的联络信号在整个淮水之北都已经出现过了,但韩清有他要做的事,他不愿意出现,陈建成就只能在夏口干着急。

有那么一段时间陈建成甚至以为韩清已经死了,直到韩清回到兖州,和当地的信徒联络上,然后快马加鞭赶过来面见陈建成。

陈建成得知韩清平安无事的时候,他哭了一场,而等韩清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他又怒斥他。

这本来也没什么,因为韩清都认识陈建成这么多年了,陈建成什么性格他十分清楚,类似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他知道该怎么做,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回多了一个意外。

陈建成在怒极的时候经常口不择言,今日他同样如此,而且说了一句韩清过去从未听过的话。

“周椋说的没错,你就是自以为是,不把我这个教主放在眼里!!”

韩清诧异的抬头。

而陈建成看见他这个表情,顿时就后悔了,他以前从不会这么跟韩清说话,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刚刚突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陈建成害怕韩清生气,怕他以后不再帮助自己,他连忙对韩清道歉,说自己不过是太关心他了。

陈建成这人,就算道歉他也不会真心的反省自己,说着说着他就把锅甩到了周椋身上,是周椋挑拨离间、是周椋让他误解韩清、千错万错都是周椋的错,与他没有关系。……

虽说周椋确实不无辜,但被陈建成卖的这么彻底,他也挺可怜的。

韩清望着陈建成,他笑了笑:“教主不必对我说这些,我知道教主是为我好,周椋此言也不算错,我的确是一心扑在铲除镇北王之上,为此还拒受教主的命令。”

陈建成感动的看着韩清:“你永远都是那么真诚。”

韩清又笑了一下,让这温馨的场景酝酿了一会儿,然后韩清才问陈建成:“周椋怕是对我有了一些误解,不知教主将他安排在了哪,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吗?”*

事情的发生总是十分迅速,但要传播出去,就需要一段时日了。

就像韩清的画像,它还在路上,而缉拿韩清的公文,也仍在刻印当中,等全都印好了,估计还得再有两日。

金陵朝廷得知宋铄派人占了义阳城,他们自然是怒不可遏,羊藏义率先遭殃,宋铄这个人也正式的被金陵官员记恨在了心中,宋家人即将出发之前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立刻加快速度,把该装的都装上,然后就一路朝着淮水之北进发。

那么多事情都发生了,而萧融一无所觉,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他的身体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时候萧融甚至会怀疑,是不是绑定已经解除了,这时候他就会骗屈云灭几句话,例如让他解散镇北军之类的。

这个想法太出格了,哪怕不是真的这么做,只是在心里想一想,都会引得萧融感到不适,确定了还在绑定当中,他就会朝屈云灭笑一下,不好意思,我开玩笑的。

屈云灭:“…………”

而等到宋铄的急报发过来,看到上面写的他们打算攻打义阳城,萧融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萧融霍然起身,满脸都是不可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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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攻打义阳?!”

“宋铄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屈云灭反应没他这么大,他想了想义阳的位置,还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这个士人还算是有可取之处,义阳位置优越,离金陵不远也不近,会让金陵人恼火,却不至于引得他们鱼贯而出,解救义阳城,唔,还挺聪明的。”

萧融:“……”

他要抓狂了:“大王!宋铄将陈留的守军分出去了,如今镇北军不是三线作战,而是四线作战了!就算镇北军人多,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万一有一边出了问题,咱们拿什么去救援?!”

屈云灭看着萧融这个十分担心的模样,他不禁皱了皱眉:“拿本王就行。”萧融一愣。

屈云灭抿了抿唇,站起身,他出声安抚萧融:“契丹昨日已经传回了捷报,虞绍承和公孙元配合的不错,不出一月,契丹就能被他们攻陷,朔方和盛乐已经打下来了,就剩下西海郡了,本来我是打算亲自前往,但既然南边也出了状况,那就让简峤带兵过去,西海的守军还不足一万,于简峤而言,只要他不迷路,在大雪之前他必能回旋,说不定还能去一趟匈奴,把那逃走的一万多人全都杀了。”

萧融:“……”

不是说他们是一帮小喽啰,不必在意么。又骗我。

屈云灭没发现萧融的腹诽,他继续说道:“益州和宁州就交给原百福和王新用吧,不管打不打的下来,暂时我是不愿去管了,既然已经吞并了义阳,那就没有再还给南雍的道理,中军留守陈留,原本陈留的守军,则一部分镇守义阳,一部分去帮原百福和王新用的忙,如此一来,即使是四线作战,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萧融呆了呆,从屈云灭的话里听出来一个意思,他有点不敢确定:“大王是说……我们该回陈留了?”

屈云灭轻笑:“是该凯旋了。”

萧融出来了一个多月,屈云灭则出来了将近三个月,在外面的时候其实还好,没那么多心情去伤春悲秋,但一意识到回家的日子近在眼前,他们才发现,原来他们都有点想家了。

萧融有些激动,只是他自己没发现,他的手比平时挥舞的幅度更大了:“那我去找虞兄和佛子,好好安排接下来的事!”

屈云灭眼中带笑的看着他离开,而他自己也感到十分畅快。

回家、凯旋,虽然中间有波折,发生了一些他此生都不愿回想的事,但好在终究还是顺利的,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忘了把雁门关当家是什么滋味了,如今他的家在陈留,而他已经想念陈留的风景、和那里的人了。

回去之后,他要和大家一起好好的喝一场。

这时的他还没意识到,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有些人注定不会再跟他团聚了。…………

宁州一侧,秦岭,连云栈道之上。

走了十来天,王新用他们已经带兵到达了宁州的边缘,只要走过这条栈道,他们就算是进入了宁州的地界,而走下褒斜道之后,就是大名鼎鼎的汉中盆地。

王新用跟着原百福往前走,看着越来越密集的丛林,王新用意识到这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他突然停下脚步:“原将军,咱们这到底是要去哪?”

原百福也停了下来,他看着不远处的密林,这地方他来过不止一次,第一次他跟屈云灭一起来,第二次他独自前来镇压叛乱,第三次,他跟王新用一起来。

如果一个地方去过三次,那你就会发现,你已经很熟悉这个地方了。

原百福回头,看着王新用愈发警惕的眼神,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朝着看似无人的地方招招手,一瞬间,他的亲兵就都跳了出来。

每个将军都有忠于他的人,这些人虽然顶着镇北军的身份,但实际上他们只听原百福的话,而原百福要是想做什么,他们不仅不阻拦,还会觉得,将军你终于想通了。

成王败寇,打算对主将取而代之的副将绝不是个例,只是失败的人太多,所以人们对这种事总是感到很诧异。那些人不觉得自己会失败,原百福自然也不会这么认为。

王新用是被原百福叫出来的,他就带了四个亲兵,根本不是原百福等人的对手。

他惊怒道:“原百福!你想造反吗?!”

原百福笑的声音更大了:“我跟屈云灭比起来,到底谁才是造反的那个。你的主子还没称帝,你倒是急不可耐的要给他跪下请安了。”

原百福都没动手,但王新用的亲兵已经死了两个,剩下两个护送着他后退,却也没有什么余地,血战到底就是一个死,王新用见状立刻带着最后那个活着的亲兵逃跑,然而他刚跑出去没几步,就惊悚的立在原地。

因为这看似密林的地方,一步之遥,居然是垂直向下的悬崖峭壁。

王新用刚才跑得太急,好不容易他才稳住了身形,而这时候,他突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大力推来。

人在被排斥的时候,会产生一种非常难过的感觉,即使有时候那个排斥并不是有意的,比如想要推动一扇门,结果发现它上锁了,人就会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开心,而这不开心要是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变成伤感。

被门排斥尚且如此,王新用此时却是被原百福的一双手,排斥出了生的世界。

他在下坠的时候,看到原百福面无表情的俯视自己,那一瞬间的对视让他发现,原来他从没真正的了解过这个人,就是不知道大王和简峤他们,会不会有跟自己一样的心情了。

这一瞬间在王新用的眼里被拉长了,可在原百福的眼里,它从未存在过。

原百福看着那两个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然后他转过身,看着这群独独属于他的将士们,他再度笑了一下。

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有笑得那么猖狂、那么痛快过:“走吧,回去。”

亲兵们:“遵命!”

作者有话说:

第0112章吃素

原百福带着自己的亲兵快步走出了这片密林,而在半里之遥的地方,他和王新用的部队就在这里休息。

山林是个奇妙的地方,出口离人只有三步,但直到把自己困死,人也找不到那个正确的出口。看似危险的地方可能是一片平坦大路,看似安全的地方也可能是万丈悬崖。

那边的动静这边的人一声都没听到,山上寒冷,许多将士正坐在火堆边上烧水喝,而屈瑾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直到听见身后传来树叶交错的声音,他才赶紧回过头去。

没看到王新用回来,他就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这一瞬间,屈瑾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了。

他既兴奋,又恐慌,肾上腺素不停的分泌,他的脸色越发红润,但这可不是健康的红润,而是不正常的红润。

原百福看着比他正常多了,他连个眼神都没给屈瑾,而是自顾自的回到人群当中,当然,被他自己的兵围着,王新用的兵根本无法接近他。

但王新用的人已经走了过来,就他一个人回来了,他们当然要问问自己的主将去哪了。

而原百福回答他们:“王将军另有任务,已经带人回返盛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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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大王有令,让你们跟随我的指挥,屈将军暂代王将军的职务。”

后军的几个副将和都尉互相看看,内心感到十分诧异,也十分奇怪。

后军右都尉长着一副络腮胡子,他的性格就跟他的长相一样豪爽,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大王何时下了密令,王将军为何不同我等先说一声,他只带了四个亲兵,却打算回返盛乐?王将军何时如此粗心大意过!”

屈瑾见状,他走过来呵斥右都尉:“大王下令难道还要事先跟你商量么!姚显,你僭越了!”

屈瑾是左都尉,姚显是右都尉,职位的差异就注定了这俩人关系好不起来,而在王新用被调走以后,屈瑾又带了一段时间的后军,结果搞得后军伤亡最多,姚显一直都对屈瑾有意见,但他是王新用从南雍带出来的亲信,为了不让王新用为难,姚显对屈瑾总是忍让居多。

粗中有细,说的就是姚显。屈瑾在后军不过是暂时的,屈云灭早晚会把他调走,王新用私底下也不止一次的表态过,如果他有什么事,那他们这些老弟兄,就全都听姚显的话,归他管辖。

多种原因之下,让姚显避开了屈瑾的锋芒,即使是屈瑾暂时领导后军的时候,他也没说过一个不字,但他今天敏锐的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屈瑾看似愤怒、实则十分紧张。

察觉到异样的不仅他一个,现实生活里哪有那么多的影帝,屈瑾的色厉内荏,还有原百福的过分沉默,以及比前几天的时候明显更加泾渭分明的两军位置,都隐隐的让这群人不安起来。

姚显压抑着声音中的急迫,他沉声问原百福:“原将军,大王究竟对王将军下了什么命令。”

原百福抬起眼睛,他看向姚显,而姚显被他看得一惊。

因为原百福仿佛变了个人一样,他不再和蔼可亲,也不再温柔对人,他的眼里装着轻蔑、讥讽、还有让人忍不住皱眉的东西——森*晚*整*理狂热。

姚显心里一个咯噔,他当时就知道不好,但他来不及反应什么,而他看出来了此时的原百福不对劲,别人却没有看出来。

姚显身后的一个副将再也忍不了了,王新用跟原百福一起出去,如今却只有原百福一个人回来,他此时还展现出这样的态度,一想到王新用可能出了什么事,他就怒火中烧。

“王将军到底哪里去了!你这个白面——”

话没说完,原百福猛地抽出刀来,一刀砍在这人的脖子上,鲜血迸射/出来,接着这个人的身子才软趴趴的倒了下去,他眼睛都没闭上,脑袋更是只跟脖子连着一半,另一半已经分开了。

他的头颅和躯壳以一个根本不可能的角度摆在地上,附近的将士们听到动静,全都呆愣的看着这边。

这时候原百福对着王新用的部下们说:“从今日起!左军不再隶属于镇北军,后军当中想要活命的,就乖乖听屈将军的话,不想活的,现在就站出来。”

同袍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没有人忍得了,两边的人马顿时杀在一处,但原百福他之所以能当一军主将,可不是因为他很会装模作样,他同样有上阵杀敌的本事,四人当中杀敌最猛的人当属公孙元,而单兵作战的话,原百福是胜率最高的。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绣花枕头,他也有属于自己的实力,只是站在屈云灭身边,无人在意罢了。

怒吼和血肉被破开的声音同时响起,虽然没人朝那边的将士们下令,但再这样打下去,估计那边也要闹起来了,姚显看着自己这边的人又死了两个,他脑中一片空白,突然,他扔掉手中的兵器,然后拦住后面还想拼命的同袍,咣当一下,他跪在了地上。

“……原将军饶命!我、我等愿意追随原将军!”

后面的人快被他气疯了:“姚显!!!”

但有人能理解姚显此时的用意,他也紧紧抓住想要再度冲上去的同袍,然后拉着这个人一起跪了下来。

原百福看着他们求饶,轻笑一声,他走过去,亲手扶起了这几个人。……

叛乱并非什么难事,尤其在这个时代,这些加入了镇北军的将士也不是多么忠诚,他们曾经可能是别的势力的兵马,也有可能之前干过打家劫舍的行当,换个名字就能摇身一变,成了让百姓避之不及的军爷。

镇北军有将近五十万人,而见过屈云灭的,大约只有五万人,跟他说过话的,恐怕连五千都不到。就算萧融忙着稳固军心又如何呢?一日两日,根本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

说到底普通将士就是听令行事,真正能决定这些人是去是留的,是那些职位低微的小将,而恰好,这些小将就很喜欢原百福施舍的小恩小惠,这比高不可攀、且只用军功说话的大王强多了。

左军是原百福的地盘,分兵马的时候他又把那些跟自己不怎么亲密的人都分给了虞绍承,留下来的这四万,几乎全都是他的亲信,就算有反对的声音,也很快就被赞同的淹没了。后军倒是有些难收服,但有屈瑾帮忙,这三万五千人里他能掌控的就有一万多,剩下那些听令于姚显,姚显都投降了,他们自然也无话可说。

叛乱真的不难,这是一日就能完成的事,简单到令人发指,让人发现自己之前所做的心理准备居然一个都没用上,那么快,这些兵马就都属于自己了。

这也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前路都会如此顺利,早知道的话,他应该早就这么做了。……

原百福令所有人都上马,接下来他们要急行军,今日就走下连云栈道,争取明晚便进入汉中盆地,他还是要去宁州,但这回他不是去打申养锐的,他是要去见申养锐的。

经过姚显等人的时候,原百福看到他们全都低眉顺眼的站着,有个别人用痛恨的目光看着自己,原百福见了却只想笑。

这就是王新用的部下,被王新用这个降将带领着,对于投降早就不陌生了,投降过一次,就能投降第二次,往后也能再投降第三次。

他不会犯这种错误,目前留着姚显几人才能稳固军心,等他立足,他要把这三万五千人全都重新编排,至于姚显他们,送给申养锐就好了,想必南雍会很喜欢这份礼物。……

每个将军都有忠于他的人。

原百福有,王新用也有,但不知道为什么,原百福好像就看不到这一点一样,他为自己有这么多的追随者而感到得意,却没想过王新用同样也在后军当中经营了十年,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士兵,这话的确不假。所以后军的人都像王新用一样能忍,也像王新用一样沉稳,能屈能伸并不是错,平日忍得离谱、到了临界点突然爆发,那才是真正的自找死路。

等到原百福走过去,姚显抬起头,他的眼神跟淬了毒的刀子一样恐怖,原百福欺骗他们,只字不提王将军如今在哪里,再看他对其余人的残忍,王将军遭遇了什么,已经不难想象。

他的将军,被原百福害了。

盯着原百福,姚显在心里说了一句话,字字泣血。

原百福,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朔方城。

凯旋之前还要做许许多多的准备工作,战俘们怎么安置,城中如何运作,战利品该如何护送,那些审查之后又准许他们回去继续生活的鲜卑人,要怎么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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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绍燮不打算走了,他弟弟目前还在契丹打仗,而盛乐需要人,他准备亲自留下来,帮盛乐度过这段时间的难关,萧融回到陈留之后,可以筛选几个合适的人,到时候来接他的班。

萧融拧眉:“下雪之后路就很难走了,届时你该如何回来?”

虞绍燮:“若实在回不去,那就等开春以后,我再回陈留。”

萧融瞪大双眼:“你不回去过年了?”

这话一出,萧融突然紧紧闭嘴,而虞绍燮愣了一下,眉眼已经迅速的温柔了下来:“一年而已,以后年年我都能陪融儿一起过。”

萧融:“…………”

感觉解释也只是越描越黑,萧融干脆不说话了,把桌子上这些要带回陈留的纸质资料全都抱走,萧融指着那边的竹简说道:“这些都是五十年前鲜卑记录下来的草原情况,一共三千多斤,全带回去有些麻烦,咱们挑一挑,把没用的东西都挑出去。”

弥景闻言,他从正在看的东西上抬起头来,盯着那堆小山般的竹简,他点了点头:“我来就好。”

萧融笑话他:“只你一人来,今夜你就别睡了,我先去用个中饭,等我回来,咱们一起看。”

虞绍燮笑了一下:“去吧,如今没什么着急的事,若是困了,睡一觉解解乏也行。”

萧融抱着东西离开,嘴里嘟囔着:“吃完就睡,我又不是猪。”

虞绍燮听着他的小声念叨,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走向那堆竹简。……

出了这个院子,萧融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如今他房中堆积了许多这样的东西,放别的地方他不放心,所以就都堆自己的卧房里了,忙了一上午,萧融是真有点饿了,所以他走的很快。屈云灭已经在那边等着了,城中事务有他的亲信们处理,没有战事,屈云灭就彻底闲了下来,又可以陪萧融一日三餐了。

听到萧融的脚步声,屈云灭慢吞吞的站起身,他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才迈步往外走,蓦地,门外的声音产生了细微的变化,屈云灭脸色一变,他猛地冲出去,三两步就冲到萧融身边,接住了往前栽倒的萧融。

书籍落了一地,有些纸张已经被撕坏了,屈云灭半跪在地上,他双手紧紧扶着萧融的上半身,而萧融没有晕倒,他还抬起头来,看了看屈云灭。

在他的视野里,屈云灭已经是个扭曲的人影,但他还是能看清屈云灭的神情,眼睛微微睁大,瞳孔不安的动来动去,作为这世上最为强横坚韧的人之一,屈云灭不是那种会露出惊恐、惶惑表情的人,他最害怕的表现可能就是今日这样了,无措的望着萧融,双手如同钳子一样紧紧的抓着他,像是想要用一股蛮力,把他重新抓回自己的身边。

萧融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干净、纯粹、虽说人们的眼睛都是圆的,但他的弧度更美,像是两颗玻璃球。

屈云灭看着萧融渐渐阖上眼睛,期间萧融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当他的眼睛彻底阖上的时候,他人也栽倒到了屈云灭的怀里,咚的一下——萧融的栽倒无声无息,而这无比明显的声响来源于屈云灭的心中,一块巨石砸在屈云灭的心脏上,砸的他晃了晃,虽然很疼,但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屈云灭僵硬的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察觉到了怀中躯体温热的呼吸,屈云灭才终于再次呼吸起来。

他望着前方一棵粗壮的大树,树上没有一片绿叶,有几片枯黄的,不知什么原因始终待在枝头,即使寒风凛冽,它们也不愿就这么落下来。

外面有人走了过来,是简峤,他看到萧融和屈云灭这个姿势,顿时心里一紧,他刚要跑过来,却见大王打横抱起了萧融,他垂眸看了看萧融的脸色,然后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身后的简峤:“把那些东西都捡起来。”

简峤哦了一声,然后又反应过来:“我先去找大夫!”

屈云灭却道:“不必了。”

说完,他已经进了房间,而且把门踹上了。

简峤呆呆的看着紧闭的房门,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大王他……这是习惯了吗?*

没人能习惯这种事。

但要是发现了自己无论做什么反应都没有任何用处,那他也不会再浪费自己的时间了。

本以为神草能改善一些,毕竟它的名字里带了神这个字,以神异应对神异,总该有些用处吧。

可他没能找到神草,而说实话,他其实也不确定神草是不是真的。

有些人看似没心没肺,认识他们的人见了他们就摇头,因为他们看不起这种人,觉得这种人什么都不懂。

但事实是他们懂,伤人的恶言他们懂,不公的待遇他们懂,愤怒的指责他们懂,自欺欺人的谎言他们也懂。

懂就一定要说出来么?一定要让别人意识到么?没必要,因为说出来的话,那就太真实了,没人愿意面对自己的缺点与无能,天之骄子尤甚。

这岂不是很讽刺吗,屈云灭自诩天下第一,但在他最想做的事上,他一点忙都帮不上,甚至还只能帮倒忙,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个天下第一是老天赐给他、然后用来讽刺他的。

他坐在萧融身边,这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要带回陈留的东西,这里不像是个卧房,倒像是个仓库,满满当当的房间中,仅剩这一张床还是空空荡荡的,即使萧融躺在上面,屈云灭依然觉得这里好空,好轻,就像是什么都没有一样。

期间有人来过,但都被门口的简峤劝回去了,屈云灭懒得管外面如何,他始终都不错眼珠的看着萧融,终于,那双眼睛又再度睁开了。

萧融看着他,他还什么都没说,屈云灭先说道:“我什么都没做。”

这是固定流程,屈云灭主动回答,就省得萧融再问了,但萧融愣了一下,眨眨眼,他撑着床板想要坐起来。

身上没有力气,萧融努力了一下没起来,屈云灭抿着唇伸手,把他从床上扶了起来。

终于坐好了,萧融这才笑了一下,只是他应当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有多糟糕,这笑实在是无法安慰到屈云灭。

他说道:“我知道,我也没想问是不是大王做了什么,这些日子我一直同大王在一起,我……”

说到这,他突然不说了,因为他感到很累,哪怕说几句话也很累。

这又是一个新的症状,有点像当初他还没找到屈云灭的时候,但其实还是不一样的,只是萧融现在太累了,他没法精准的判断,系统抽走了他身体里的力气,萧融靠着后面的床板,神情突然就低落了下去。

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他的努力、大家的努力,一夜之间又被打回了原形,而他真的好累好累,他不想再重来一次了。

“萧融。”

萧融听到这声呼唤,他抬起头,看到屈云灭望着自己。

他的表情有些难以形容,他似乎在紧张,就像他的声音一样,莫名的发紧,但又跟紧张不一样,他身为自由人、表现得却像个囚犯,萧融可以宣判他的未来,而他不愿意从萧融这里听到任何坏消息。……好像也没全部回到原点,最起码屈云灭还是一直以来的样子。

萧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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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的眨了眨眼睛,他说道:“我好累。”

屈云灭一怔:“你要休息吗?”

萧融摇摇头:“感觉休息没什么用,你坐过来些。”

反应了一秒,屈云灭还是没懂萧融要他坐过去是干什么,他往前坐了一点,而萧融闭着眼都知道他理解错了。

抬起一只发酸的手,萧融指了指自己后面的墙,屈云灭这才恍然大悟,他连忙坐到床头那里,然后无师自通的挨上了萧融的肩膀,等他不再动了,萧融便歪着头半躺下去。

四肢酸软,腰背疲乏,连脑袋都发沉,像是抬不起来一样,安静的气氛当中,萧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还轻:“我还是好累。”

屈云灭立刻偏头,他问:“我能做什么?”

萧融微微睁开一条眼缝,看着自己跟屈云灭并排放着的两双腿,他说道:“给我讲讲你以前是怎么杀胡人的。”

屈云灭:“……讲这个做什么?”

萧融:“我想听,不可以吗?”

屈云灭:“……”

可以,当然可以。

他只是怕萧融听了会觉得他太残忍。

但萧融此时需要的就是这个,他要听屈云灭那些勇武的事迹,用来安抚自己的心。

不知道哪里又出问题了,是陈留出了事,还是契丹那边出了岔子,要不然就是韩清又要做什么了,佛子说他在长安的时候见过韩清,而那时候韩清的名字叫慧深,他是个剃度的沙弥,经常去遵善寺听讲经。

兔子都得佩服韩清,因为狡兔才只有三窟,韩清的身份却不知道换了多少遍了。

但也不一定是他,南雍如今也对准了屈云灭,各地都蠢蠢欲动,有时候全面战争的导火索就是一点小事,从和平度日到烽烟四起,也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这都是外部的问题,也有可能是内部出事了。

但萧融觉得这个可能性最低,因为谁都看得出来镇北王一枝独秀,傻子才会这时候找事,在镇北王对天下唾手可得的时候,决定脱离镇北军的队伍。……

然而,理性是这样告诉萧融的,可萧融又忍不住的反复思考这件事,要是人人都能做出理性的决定,那世上也就不至于有那么多的矛盾了。

想着想着,萧融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他最后一个想法是,罢了,反正屈云灭就在他身边,不管外面出了什么事,只要屈云灭还好好的,他们早晚都能去解决。*

这个晚上发生了不少事,姚显偷偷派了一个不起眼的将士,让他逃走去陈留报信。而屈云灭把萧融哄睡着了以后,立刻下令全军整顿,他打算后日清晨便带大军回返陈留。朔方和盛乐都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萧融这个状态实在让他担心,最起码回了陈留以后,萧融就能安心养病了。

大家都有事情要忙,又是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王新用在漫天星光下睁开眼,此时的他跟个僵尸一样,浑身关节都冻硬了,他从砾石滩上僵硬的爬起来,然后拖着一瘸一拐的腿继续往下游走。

原百福他是挺了解这地方的,但他仅限于了解上面那部分,秦岭的山川无比复杂,从上面看下面,仿佛这里是万丈悬崖,但实际上这个悬崖也就一百丈高,下面都是茂密的竹林,还有一条无比湍急的河流。

王新用先是被几十米高的竹叶噼里啪啦抽了一顿,缓冲了一些坠落的压力,然后啪的一声,肚皮朝下,他拍在了河面上,而且当场就晕了。……

在河里晕倒是十分危险的,容易造成干性溺水,可王新用他这辈子的运气都用在这了,这河流速度特别急,一下子就把他冲远了,恰好下面有个浅浅的砾石滩,而王新用体型不小,于这河水来说,他就是鲸鱼一般的存在,于是,他在这搁浅了。……

铠甲被冲走了,身上一道道的全都是细密的划伤,有石子造成的,也有竹子造成的,王新用沉默的往前走,而没走出多远,刚到第二个浅瘫,他就看到了同样晕在这的亲兵,他赶紧加快脚步,努力拔起那条受伤的腿,这下他看着更像个瘸子了,但在他一顿巴掌把亲兵抽醒以后,两人对视,当场抱头痛哭。

亲兵嗷嗷的哭喊:“将军!我以为我要在地下和将军重逢了!”

王新用红着眼睛,没他哭的这么狠,他拍了一下亲兵的脑袋:“说什么傻话!还有,小点声,声音太大容易把野兽招过来!”

说什么就来什么,王新用的话音刚落,一旁的竹林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猛兽缓慢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亲兵惊恐的睁大双眼:“熊!——”

王新用眼疾手快的捂住了他的嘴,他凌厉的看着这头熊,原百福的暗算都没让他丧命,他怎么可能甘心死于一只野兽的爪下!

可恨他的兵器已经丢了,怎么办,怎么办……

而在王新用的高度紧张之下,那头熊歪着脑袋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咔!

掰下一根比较矮的竹子,叼着走了。

王新用:“…………”

亲兵傻眼了:“熊、熊吃素啊?”

王新用,祖籍吴郡,会稽郡长大。

亲兵,祖籍永嘉郡,同样会稽郡长大。

一辈子都没见过熊猫的两个人震撼的看着那个雄壮的身躯缓缓离开,走到月光处,映出它身上的花色,王新用喃喃道:“黑白熊吃素,我记下了。”

作者有话说:

祝高考的同学们都能超水平发挥!

第0113章我不配

虽说那头熊看起来没兴趣吃人,但王新用和他的亲兵还是屏住呼吸,直到那头熊彻底走出了他们的视野范围,然后他们才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

王新用的左腿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伤口那里一抽一抽的疼,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这么大的伤口,还真说不好有没有伤到筋骨,如今是九月底的深夜,山上气温极低,王新用还是从冰冷彻骨的河水里爬出来的,他的神经早就麻木了,根本无法判断自己伤势如何。

亲兵也没好到哪去,王新用伤在腿,他是伤在胳膊,右胳膊彻底骨折,整根手臂都抬不起来了,王新用捏了捏亲兵的手掌,结果亲兵茫然的看着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新用:“……”

抿起唇,王新用放开了他的手。

从他的表情里,亲兵大概明白自己这条胳膊是救不回来了,有点难过,但他又不想让王新用知道,于是他朝王新用没心没肺的笑了笑:“没关系的将军,还能活着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王新用看着他的脸上的笑,越发的自责:“都是我的错。”

他不该轻信原百福,不该跟着他走,不该同他行进了一路,都没发现过他居然已经起了反心。

好人都这样,出了事第一反应都是自责,即使这件事同他森*晚*整*理根本没有关系。

亲兵张口想要反驳他,而这时候王新用已经抬起头,他看向头顶,然而竹林遮住了他的视线,那个差点害死他的悬崖峭壁,如今他连看都看不到了。

王新用:“……我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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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百福是有备而来,他的兵却毫不知情,一旦东窗事发,以原百福这个狠辣的性格,说不定会把他的人都杀了。

姚显或许能撑一段时间,但他也撑不了太久,姚显的威望不够,后军当中有好些愣头青,都是屈云灭嫌弃他们性格不稳,又觉得他们在打仗上有点天赋,于是通通丢到王新用这里接受老实人的深造。

深造成功的,自然就出去继续建功立业了,没成功的则分两种,一种不愿听别人话、但愿意听王新用的话,于是继续留在后军,另一种谁的话都不听,直接被屈云灭打发到各个关隘当守城小将。

有时候屈云灭也不是嫌弃王新用,而是他手里的兵最缺历练,于是一有什么脏活累活,他就交到王新用手上。……

这种做法到底有哪里不妥,这个问题还是以后再说吧。目前的问题是,那些人谁都不服,就服王新用,看在王新用面子上他们或许还能服几天姚显,但五天,最多五天,他们就再也忍不了了。

王新用心里着急,可着急也没用,他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该怎么上去,更何况,能不能出密林是其一,接下来这几天他们怎么生存是其二。

亲兵扶着王新用,而王新用架着亲兵的胳膊,两人都不知道该往哪走,只好继续沿着河边前行,而刚走出去一步,远处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在这无比寂静的夜空里,平日的鸟叫都增添了几分扭曲和可怖的意味。

“咕咕固!——”

王新用:“……”是斑鸠。

好吧,没那么可怖了。*

王新用在下面荒野求生,估计要很久以后才能绕回正确的道路上了,而原百福他们,却是第二日一早就到了汉中盆地。又经过一上午的赶路,他们来到目前申养锐的部队驻扎的城池——梓潼郡。

斥候发现镇北军来了,立刻回去汇报给申养锐,得知他们一共来了七万多人,申养锐的脸色别提有多严峻了。

他一共才带了五万人,五万对七万,看似他们还有胜利的可能,可那是镇北军啊,人家的军队里面没有闲人!……

申养锐立刻把自己的部下都派了出去,一部分前去益州,把那边的驻军,还有贵族的私兵全部招募过来,另一部分则去南广、建宁等地,要当地的太守立刻把守军交给自己。

这就是正统的优势了,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向任何一个城池征兵,当然,给不给的那就另说了。……

申养锐在这边摆出了大敌当前的架势,然而他满心戒备的镇北军并没有一上来就攻城,而是派了一个使节过来,说是他们的原将军有话想要对申大将军说。

申养锐没见那个使者,因为他觉得这里面有诈,但那使者送上来了一封信,申养锐狐疑万分,却还是让亲兵把信拿给自己,然后小心翼翼的拆开了。

看了一遍,他觉得自己可能没睡醒,于是又看一遍。

申养锐:“…………”他震惊了。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呐!本以为大司马是孤注一掷,在种种死路之中挑了一个看起来没那么死的,谁知道,这条死路居然被敌人自己打通了!

乖乖,还是大司马有先见之明,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因为谁也不知道敌人那里藏了几个蠢货!……

申养锐差点笑出声来,但在真正的高兴起来之前,他又令自己冷静下来,毕竟原百福的投诚不一定是真的,万一只是诈降呢。

他一面做好了原百福突然翻脸的准备,又一面把派去南广、金陵的部下召了回来,让他们赶紧改道去金陵,把这件事火速告知大司马。

南雍的通信手段比淮水之北强多了,人家有信鸽,也有完备的驿站系统,三日后,孙仁栾收到了这么一封信,他盯着上面写的原百福投诚、带有六万六千步兵与八千骑兵这一行字,过了许久,他拿出一张新的信纸,然后迅速地往上面写字。

他没跟任何人商量,因为这是很紧急的事,而他也不想再让那些冗杂的朝会耽误了这么好的时机。

他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了那么多,中心意思就一个,他接受原百福的投诚,这些兵马他允许原百福保留五万人,而且他现在就封原百福为镇军将军、宁州督护、兼梓潼侯,但前提是他要守好宁州,若守住了,他就再加封原百福为江阳王。

若守不好,那也不用说什么了。

一气呵成的写完,孙仁栾交给一旁的侍卫,看着侍卫快步跑出去的背影,孙仁栾突然笑了一声。

原百福……他对这个人一直都有印象。

当年屈云灭还在黄言勤手下的时候,因为他身手不错,几次带兵剿匪都完成的特别好,引起了金陵的注意,于是有人向孙仁栾提出,想看看屈岳的次子是什么模样,孙仁栾存了将他留在身边培养的心思,于是点头同意了。

第一日进宫,就是这个原百福陪着屈云灭一起来的。

朝中官员根本没把屈云灭当回事,就是把他当成了一个乐子,那时候的屈云灭唇红齿白,年幼且无知,很容易就成了官员们的笑料,而官员们不仅仅嘲笑他,还嘲笑一旁的原百福,孙仁栾因为想要观察屈云灭,所以他印象很深刻,屈云灭对所有人都怒目而视,甚至想要上手打人,而原百福站在他身边一声不吭,他始终都低着头,看不出来是什么想法。

孙仁栾当时对屈云灭很失望,有骨气是好事,可在大庭广众之下亮拳头,这就有点蠢了,反观原百福,知道在势弱的时候避其锋芒,这才是能走的长远的孩子。

但第二天,屈云灭照旧来了,照旧对着所有官员怒目而视,那个叫原百福的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所以他不是心中有数、也不是避其锋芒,他就是受不了那些人的讽刺。

那他一开始为什么要来呢?是想见识见识皇宫的威严,还是想和官员们交好,再不济,就是他想陪着屈云灭,让他不再是一个人。

但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总之他第二天就放弃了,俗话说三岁看老,那时候原百福可不是三岁,而是十几岁,十几岁、且刚刚遭逢巨变,却还是没有担当的话,那他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了。……

也好,甲之砒/霜、乙之蜜糖,用原百福的兵拦住屈云灭的兵,不管能不能成,反正都是屈云灭那边伤筋动骨。

负着手思考了一会儿,孙仁栾走到舆图面前,看着舆图之上已经再度易主的城池。

刚刚打下益州的时候,朝中人人喜气洋洋,好几个官员开家宴,据说这几人的家中夜夜笙歌,宴席到了天亮都还未散去;而在义阳被攻下的消息传过来以后,这些人义愤填膺,在朝上痛骂宋铄这个叛徒、走狗,骂整个淮水之北、整个镇北军都是逆贼,应当天诛地灭。

等骂完以后,他们又回家开宴会去了,因为宴席一早就准备好了,若不入席,那不就全都浪费了吗。……

有时候孙仁栾会后悔,为什么下令让申养锐攻打益州,但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后悔,因为到了这种地步,不管他是龟缩还是主动出击,他们都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了。七十三载。

从雍朝建立到现在,一共过了七十三个春秋,慕容部灭亡的时候,整个朝廷都在哈哈大笑,嘲讽慕容部国运太短,但他们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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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资格去嘲讽慕容部,至少他们坚持了百年,而自己连今年能不能迈过去都不一定了。

于原百福而言,他所做的一切决定了他是什么样的结局,而于孙仁栾而言,是他身边的一切决定了他会做什么,至于结局,也终归是大差不差。

摇摇头,孙仁栾离开了这个房间,他又出去看望小皇帝了。*

九月二十八,清晨。

萧融撑着头,坐在新鲜出炉的马车边缘上,他已经好很多了,至少行动上没什么问题,也不会总是犯困了,但屈云灭执意提前离开,于是大家都忙活着收拾行李。

虞绍燮跟着一起走,但走出去十几里,他就会转道去盛乐,简峤护送他,帮他处理一段时间的事务,然后赶在大雪之前前往西海郡。

西海郡在沙漠当中,有一点好处,那边是不会下雪的。

但不下雪不代表那边就不会冻死人了,萧融把原本给大军准备的保暖物品留了一半给简峤,这可是原本供给二十万人的份额,简峤才带着几万人,他就是在西海过冬都没问题了。

一切准备就绪,众人踏上了回程,屈云灭在外面骑马,等到两边人马分离之后,屈云灭才把自己的坐骑交给亲兵,然后熟门熟路的爬上了萧融的马车。

萧融的搭窝技巧又熟练了,慕容部私藏的皮毛们,他把这些皮毛堆在一起,然后自己坐在皮毛前,用力的往后一砸,砸出一个自己的形状来,然后他就舒舒服服的窝在里面,看一些慕容部的藏书来打发时间。

屈云灭看看他,发现他的神色没有异样,然后他就拿过萧融那柄剑,刚把剑身抽出来,那边的萧融就幽幽道:“大王,再磨下去我这柄剑就该改名叫匕首了。”

屈云灭:“……”

他默不吭声,抬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块鹿皮,将鹿皮抖开的时候,他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拿的是一根鞭子呢。

萧融被声音吸引,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屈云灭擦拭剑身的动作,他擦的慢条斯理,而擦了两下之后,他便抬起眼睛,冷漠的看向萧融。

萧融:“…………”幼稚。

当初屈云灭他们急行军,还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从陈留到达雁门关,而这回他们是从朔方往回走,保持此时的步速不停歇,那也要走上整整一个月了。

因为从朔方回去,他们得绕过秦岭,才能回到中原的腹地,基本就是沿着黄河中段一路南行,到了洛水再转道往东。

说来也巧,往东八百里是陈留,而往西八百里,正好就是屈云灭当时指的那条进入宁州的路线。

一味的赶路无比枯燥,更何况这还是冬天,连点风景都看不到,到处都是荒凉一片,萧融无聊的拿出一盒暖玉棋子来,他执黑、佛子执白,佛子以为他想对弈一局,便点头答应了,但紧跟着萧融说:“咱们玩点儿新鲜的。”

半盏茶之后,萧融欢呼道:“这里、这里!连成五个了,我赢了!”

佛子:“…………”

他看看棋盘,突然抬头:“再来一次。”

发现佛子的眼神变得坚毅的时候,萧融就知道自己不该答应他。

后面玩了五局,他一次都没赢过,要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别看弥景长得慈眉善目,到了棋局里却是步步要人性命,萧融被他追的丢盔弃甲,很快就乱了心神,而他一乱,弥景就赢了。

萧融:“……”

这回盯着棋盘发呆的人轮到萧融了。

而片刻之后,萧融也眼神坚毅的抬起头来:“你等着!”

弥景等了一会儿,等到了被萧融拉过来的屈云灭。

显然屈云灭已经听说了来龙去脉,他一摆衣袍,利落的坐在弥景对面,捏着这小小的黑子,屈云灭嗤笑道:“都说棋局如战场,本王也想试试,还请佛子赐教。”

弥景:“…………”

有一件事,屈云灭和萧融都不知道。

弥景是有名的对弈大师,他在长安的时候就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他跟皇帝对弈过、跟丞相对弈过,耄耋之年的老棋手见了他都得甘拜下风,后来是因为住持说他下棋的时候胜负心太重,不是出家人所为,所以他强行让自己戒了。

这样的弥景就算十年没下过棋了,屈云灭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但屈云灭有个扰乱敌人心智的帮手,萧融一直坐在他旁边,全神贯注的看着棋盘,时不时就鼓励屈云灭一句:“大王加油!干掉他!”

屈云灭还回应:“嗯,干掉他!”

弥景:“…………”阿弥陀佛。

每当弥景想说一些不符合出家人身份的话,他就念这么一句,但光念佛也不管用,这俩人实在是太烦人了,弥景被分了心,理所当然的输了。

幸好他输了,萧融这才放过了他,而萧融笑着去跟屈云灭击掌,屈云灭一开始还没懂,懂了以后,他赶紧抬起自己的手。

他没有去碰萧融的掌心,因为他知道自己没轻没重,所以他只是这么举着,等萧融来拍他。

清脆的拍掌声响起,屈云灭也笑了起来,弥景看着这俩人,忍不住的也勾了勾唇。

嗯,他们的烦人程度下降了一点点。……

休息够了,大家重新上路,他们昨天就过了关,如今已经是在关内了。

萧融还在寻思着下午要做什么来打发时间,而在大军来到一座城外的时候,萧融突然听到外面有骚乱的声响。

他赶紧从马车里探出脑袋去,却不是马贼现身,而是百姓送行。

“镇北军万岁!镇北王万岁!”

“多谢各位老爷灭了鲜卑!”

“呜呜呜爹啊,你看见没有,镇北军给你报仇了!”

萧融愕然的看着那群平民打扮的人们,他们大约是听到了消息,所以早早就在这里等着了,大军没有停,这些人便拼命的往将士手里塞东西,冬季,大家也没什么好吃的,无非就是各家做的饼子、馍馍,好一点的便塞一些点心。

按过去的例子,大军凯旋应当送瓜果和鲜花,这季节的北国,别说花了,草都找不到一颗了,于是有姑娘把自己戴的绢花拔了下来,然后满脸通红的扔到前进的大军当中。

若没有意外,这便是她和这些战士此生的唯一一面,所以这个动作无关情爱,只是为了表达感谢。

队伍不停的往前走,萧融的马车很快也来到了人群当中,萧融看见附近的将士们很快就红了脸,哪怕是没红脸的,此时的动作也有点僵硬,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

萧融忍不住的抿嘴笑,这时候人群看到了他,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将士里,萧融水灵的像是被他们掳劫来的异国皇子,人群呆了呆,然后条件反射的朝他伸手。咚!

不知道是哪位大娘做的馍馍,硬的能当武器使唤,它准确的砸到萧融脑门上,把他砸回了马车里。一段时间后。

屈云灭阴沉的拿着一颗剥了皮的水煮蛋,说来讽刺,这蛋也是百姓送的。……

萧融接过来,自己给自己揉,屈云灭盯着他脑袋上的青紫,语气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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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不痛快:“这群刁民!”

萧融:“大王,你又忘了慎言了。”

屈云灭:“……他们都把你砸成这样了,我还不能说两句了?”

说到这,他小声嘟囔:“就不该让他们离的这么近。”

萧融看看他,忍不住的笑了一声:“行了,别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我这就是意外而已,那个大娘又不是故意的,看见这么多百姓自发的过来送行,就为了说一句谢谢你,你难道不高兴吗?”

屈云灭:“……”

他绷着脸:“打鲜卑是我的事,他们用不着跟我说谢谢。”

萧融:“好好好,是你的事,左右这里又没有别人,跟我说一句心里话又怎么了,你就说,看见他们的时候,你有没有感到开心、感到受宠若惊?”

屈云灭不回答他,而萧融放下鸡蛋,对他循循善诱:“有也没关系啊,大家都有,连我也有呢。”

屈云灭看了他一眼,皱着眉,最后还是承认了:“……就一点。”

萧融望着屈云灭,他慢慢抿起唇,但最终还是没忍住,突然,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屈云灭瞬间恼羞成怒:“是你问我的!你笑什么!”

萧融赶紧摆手:“不不,我不是笑你。我……我也开心啊!军民一心,这四个字看似简单,但走了那么远的路、费了那么长的时间,镇北军才终于做到了这四个字,我替大王感慨,也替大王开心。”

说到这,他总算是不笑了,而是正正经经的坐直了身体,对屈云灭道:“恭喜大王,又一次成了百姓心中的大英雄。”

屈云灭:“……”

他垂下眼:“我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他们。”

萧融:“此言差矣,大王是为了死去的亲朋好友,是为了十年前死于鲜卑铁骑下的镇北军,是为了所有被鲜卑蹂躏过的平民百姓,范围是一点点扩大的,或许有主次之分,却未曾有明确的割裂,难不成大王能拍着自己的良心说一句,你不想为了这些百姓而复仇吗?”

屈云灭看看他,又不说话了。

他当然说不出来,如果有机会,他会杀光每一个欺辱过他同族的人,要是再往外的敌人来犯,他或许还会为了周围的弱族出手,他是个天生有正义感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个不幸的人,他要先为自己认识的人复仇,然后才能关注到更远的人们。

萧融说这些话是想让屈云灭接受百姓对他的爱戴,千万不要有“我不配”这种想法,因为屈云灭要是不配的话,那这世上也没人配了。

但他的这几句话作用可不止这一点,接受了爱戴,就等于接受了责任,屈云灭或许做不到爱民如子,但他一向都见不得自己的人被欺负。

镇北军是他的人,如今这些百姓也是他的人了。

屈云灭想,他会努力护着他们的。

作者有话说:

第0114章叛变

圣德六年十月初二,一个很普通的夜晚,金陵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整个城池都被包裹进了寒冬当中,陈留没下雨,但伸手不见五指,乌云遮住了星月,有老人推开窗子,对着寂静的街道叹了口气。

“又要下雪了。”

不咸山和大鲜卑山早在九月的时候就已经白雪皑皑了,目前正处于山脚下的公孙元和虞绍承最有感悟,公孙元不停的咒骂这缺德的天气,他想喝口酒暖暖身子,但碍于军令只能一个劲的给自己灌热水,把发僵的手脚暖和过来了,公孙元才抽出空闲去观察他的同僚。

虞绍承正坐在地上聚精会神的给他哥写信。

公孙元:“……”

他才是出身辽西的那个人,虞绍承是地地道道的南边人士,但虞绍承居然一点都不怕冷,外面下着雪,他能只着单衣待在军帐当中,而且还能顺顺利利的提笔写字。

公孙元震撼了,不睡觉、不怕冷、也不想女人,这家伙还是人吗?

公孙元想起听自家小妾说过的事,据说那些世家大族为了诞下能继承宗族的麒麟儿,什么手段都会用,包括提早培养女子、喝乱七八糟的药、在行/房的时候用巫术……虽然多数都不起作用,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虞家没落之前,也垂死挣扎了一把。

这就可以解释虞绍承的种种诡异之处了。

啧,世家真麻烦,生个孩子还这么多流程,看他生孩子多简单,进屋、闭眼、睁眼、走人,九个月之后,孩子就出来了。……

下大雪,契丹人出不来,他们这些镇北军也进不去,耗在这干坐着也怪无聊的,看看已经开始写第四篇的虞绍承,公孙元默了默,干脆也坐到桌子边上,从虞绍承那里拿了两张纸。

同样提起笔,公孙元想想他要写给谁,陈留?不不,容易引起家庭矛盾;朔方?罢了,无缘无故写信是会被大王臭骂一顿的。

思来想去,最后他还是写下了原百福的名字。

大王拆了左军,原百福虽然没说什么,但显然比以前沉默了许多,都是好兄弟,公孙元不希望他因为这件事就对大王生了嫌隙,况且以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因为大王已经越发有个大王的样子了,君君森*晚*整*理臣臣,他们也该看开一些才是。

人哪有一成不变的呢,就说他自己,娶了媳妇以后不也是和这些兄弟厮混的时间少了,分分合合都是常事,只要大王本性没变就好了,他终归还是惦记着自己这些老弟兄的。

对着信纸发愁半天,公孙元写了几句话上去,这就算是写完了,又一刻钟过去,虞绍承也写完了,公孙元看着卫兵拿走了自己写的信、还有虞绍承写的书。

公孙元:“……”

幸亏他没这样一个弟弟,不然他一定会天天暴打他。

啰啰嗦嗦,成何体统!又不是写给情郎!…………

卫兵出去以后,把其中一封给了另一个人,两人分头奔驰,一个向西,一个向南。

马蹄飞速踏下又飞速跃起,踩烂了原本洁白无瑕的雪地,蓬松的雪花被狠狠践踏,等到再飞起来的时候,就变成了肮脏的泥水。

雪夜正在侵蚀这片大地,银装素裹只是时间的问题,无论或早或晚,没有一人能幸免,而人们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呼呼大睡,根本不知道危机的来临,只有零星几个人预感到了凛冽的北风,但预感到了又有什么用,马蹄不在意它践踏了哪一片雪花,天灾也不在意它压垮了哪一粒尘埃。*

孙仁栾的回信到了梓潼,申养锐看完以后,斟酌了一会儿,然后才让人把原百福请来,孙仁栾因为写的特别急,信里的措辞不是非常完美,于是申养锐给他修缮了一下,主要是照顾原百福的自尊心,不能让他误以为南雍看不起他。

虽然他们确实看不起,但原百福不能知道这件事。

至于孙仁栾的决策,申养锐甚至觉得他太大方了,原百福常年跟随在屈云灭左右,在中原大地上也算是小有名气,许多功劳当中都有他的身影。但人人都知道,屈云灭参加或是创造过的战役里,屈云灭自己就占功劳的九成,其余将领不过是跟着捡漏罢了,细想起来,这位原将军那么多年,仿佛根本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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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过什么漂亮的战役。

他经常给屈云灭打扫战场,做善后工作,以及替他跑腿,这些都算不得战功啊。

给这种人封侯,甚至还夸下海口要封王,申养锐作为南雍的大将军,自然会感到有些不爽,但他也知道孙仁栾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原百福自带很多兵。

这些兵若真的都能留在南雍,不说能让南雍和镇北王的地位彻底翻盘,至少能让南雍再多喘几口气。

而四大部将之一反叛到了他们雍朝人手里,也能杀杀镇北王的威风,若利用得当,就此瓦解了镇北军,让镇北王彻底没落下去,也未可知啊。……

屈云灭的弱点人尽皆知,最起码他的敌人们全都知道,韩清比较厉害,他不仅知道、还成功的利用了,这让南雍感到十分眼热,这么缺德的办法他们也很想尝试一下,但他们没有韩清的魄力、也没有放下肩上包袱的勇气。挖坟他们不在乎,但他们在乎要跟鲜卑人合作,太掉价了,高贵的南雍人不可能这么做。……

如此一来,原百福这行为就算是打瞌睡递枕头了,只是应该怎么利用原百福,这还需要好好的想想,孙仁栾也是这个意思,他没想好,但他知道原百福待在宁州才是最合适的,既能吸引屈云灭的怒火,还不至于让他攻进金陵来,所以他才在信里勒令申养锐,一定要让原百福和他的五万兵马留在梓潼。

另外两万多则尽快运到金陵去,补充那里的守卫军。……

申养锐觉得孙仁栾为了留下原百福,已经算是大出血了,但原百福从听到让他留守梓潼,做什么梓潼侯开始,他的心情就开始变得恶劣。

南雍人打着让他们狗咬狗的算盘,原百福看出来了,若等他站稳了脚跟,将自己的兵马发展壮大以后,他也想和屈云灭在战场上相见,但现在不是时候,他这几万人,怎么可能打得过屈云灭和他的中军。

而且南雍想要拿走他的兵,这更是无法接受。

他跟申养锐谈了很久,期间他一直都保持着冷静的模样,申养锐感觉他有点不对劲,但从神情上又看不出来哪里有问题,反正他得到的是死命令,而他绝对忠于孙仁栾,他是不会答应原百福,让他去别的地方的。

原百福努力的为自己争取条件,但他其实不是一个擅长谈判的人,应该说镇北军这些将军,没一个擅长谈判的,他们只会打,打完了再说话。

巧言令色在真正的利益面前根本没有立足的余地,说话,这应当是原百福很擅长的事情,但今日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笨嘴拙舌的人,他的思路越来越乱,而在他脱口而出一句比较冒犯的话以后,申养锐突然起身,用他当了多年大将军的气势怒斥原百福:“原家小子,注意你的言辞!”

原百福被他吼的懵了一瞬,然后他条件反射的示弱:“卑职不敢。”……

这话一出,原百福整个人都愣了。

而申养锐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他重新坐下去,还对原百福抬了抬手,示意他也坐。

原百福坐下了,只是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下午,原百福回到军营当中,屈瑾立刻迎上来,“怎么样,申养锐说什么?”

原百福没有搭理他,而是继续往自己的营帐走。

屈瑾拧眉,追上去问:“他为难你了?”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屈瑾顿时咒骂起来:“该死的朝廷,咱们投奔他们是看得起他们,到了这个时候还挑三拣四,真是可笑!”

说着,屈瑾走到原百福前面,拦住了他的路,屈瑾说道:“要我看,咱们不如直接闯过去,到仓水一带建功立业,我听说建宁太守黄言炅拥兵自重,但他现在人在鲜卑,他剩余的人马都留在建宁城,不如咱们抢了他,然后去河阳立足,河阳此时是羌人在管理,南雍的手伸不过来,屈云灭也一时半会儿打不过来。”

原百福本来只是心里烦躁,他听不进去屈瑾的话,却还能耐着性子站在这,然而一听到屈云灭这个名字,他脑子里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

其实今日他只听过这个名字两三次,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已经听了几百遍。

抬起头,他怒视屈瑾,把后者看得一怔:“我走到这一步不是为了跑去跟南蛮作伴的!你这么怕屈云灭,当日为何答应同我一起起事?!如今我是主将,我说去哪就去哪!若你还有闲情逸致,那就闭上嘴,去看着姚显他们!要是让他们跑了,我唯你是问!”

说完,原百福拂袖而去,屈瑾愣了半天,然后他转头看向身后,那边站着几个人,但此时都已经低下了头,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更远的地方,有人在这里经过,看着屈瑾那精彩纷呈的脸,他赶紧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这是后军的人,正好出来打水,回去以后,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后军的几个将军们,愿意听屈瑾话的有三个,已经被他们排除在外了,如今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凑在一起,都是等到入夜了,再偷偷的见面。

听完这个人的汇报,姚显沉默不语,而他对面的几个人却忍不了了:“他们并非一条心,此时不杀出去,更待何时?!”

“没错!姚显你别太窝囊了,咱们得为王将军报仇!”

“我要亲手斩下原狗贼的头颅,以慰王将军的在天之灵!”

姚显额头上的青筋都快迸出来了:“不行!”

“在这里内讧,是专门给南雍看笑话吗!打的两败俱伤有什么用,到时候让申养锐把咱们全都抓走?!我也想为王将军复仇,但申家军在这虎视眈眈的,这不是好的时机!”

闻言,一个年纪只有二十多岁的将军怒而离去,姚显见状,赶紧让认同自己的某个人追了出去。

一下子走了两个人,剩下的人也全都不欢而散,姚显回到自己的军帐里,才露出了垂头丧气的神色。

他不能服众,后军也不能容忍原百福对他们作威作福,原百福那边不是一条心,他们这边难道就是了么,失去主将历来都是行军的大忌,原因就在于此,谁都觉得自己能做主,那最后就是谁都做不了主。

姚显从未承受过这么大的压力,他突然觉得有些想吐,但除了感到很难受之外,也没有别的动作了。大王……

大王快些来救他们吧,他不想带着众将士走到同归于尽的地步啊。*

姚显不止派了一个兵出去报信,他一共派了三个,再多就没机会了,因为他们已经来到梓潼,周围到处都是眼线,申家军盯着他们,原百福的人也盯着他们。

而那三个人是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出发的,路上便死了一个,死于复杂的地形,摔下了某个山坡,另外两人继续徒步前往陈留,因为所有骑兵都被原百福收缴了,剩余的马匹少一匹都会被发现,他们实在是没办法。

但只要出了这片山林就好了,只要走出这片山林,遇到人家,他们就能重新骑马。

然而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带着各种装备的现代驴友一个不慎都会死在山林当中,这俩小兵可是什么都没有,却肩负着报信的重任。

终于,一人拖着灌了铅一般的双腿走到了一处很像田垄的地方,他愣愣的看着前面拿着铁锹的农人,两边都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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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瞬,这个已经累到不行的小兵突然飞奔到农人面前,像个疯子一样的抓着农人的胳膊。

“老人家!这是哪?!离这里最近的城池是哪儿?!”

活了五十年,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人家眨了眨眼,回答他道:“制哒四昌安。”

小兵:“…………”

反应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昌安就是长安,他在山上绕的太远了,竟然来到了长安的地界。

这小兵还是挺机灵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姚显选出来送信,在别的地方或许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在长安,他应该不用担心什么。

毕竟要说起来谁最痛恨鲜卑,那一定是幸存的长安百姓,因此最感谢镇北军的,也是这些幸存的长安百姓。

得知他是镇北军,很快这个农人就联系了里正,而里正又赶紧带他去买代步工具,附近没有卖马的,但是隔壁的隔壁村有人养了骡子,里正掏钱买了一匹,小兵感动到差点落泪,而他骑着骡子慢慢朝东跑的时候,他身后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在朝他挥手,有最初那个村子的里正和青壮,还有他买骡子这个村子的男女老少。

小兵只是突然闯入了他们一成不变的世界,后又再度离去,但他们衷心希望这个小兵能安全到达目的地,如果以后能不再迷路,那就更好了。…………

精疲力尽的小兵在这又获取了满满的能量,他一路都在催促骡子,希望能快点赶到城镇当中,换一匹快马,但他不知道的是,长安非常非常大,一个长安就能顶上一个小州这么大,而他之前遇见的村子,只是长安的边缘。

所以他还得再跑一段时间了。

但八十一难,八十难都过去了,接下来的路程已经不会那么艰辛了。*

萧融紧紧裹着被子,冻得双腿蜷缩。

寒冷就是这样,哪怕盖再多的被子,当你幕天席地的待在野外里,也没法感到如室内一般的暖和。

当然,萧融还不至于睡地上,他是睡在马车里,可马车漏风,车板不够厚,所以跟睡地上的区别也不是那么大了。

按理说越往南走越暖和,可他们出来那么多天了,每一天萧融都觉得一样冷。

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经历的第二个冬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仿佛今年比去年冷了很多。

一想到这个,萧融忍不住的睁开眼。——六百年。

这个寒冷期一共持续了六百年,其中让人难以忍受的阶段,一共是二百年。剩下四百年虽然也冷,但不至于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粮食减产不是绝产,所以人们还有活路。

萧融也不是纯专业的,他知道大概的时间,大约就是贺庭之上位以后、韩家皇帝接手之前,这段时间当中,气温逐渐回暖,那两百年的小冰河时期,人们总算是把它熬过去了。

原本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如今被他想起来以后,他便贪心的盼望,如果那个转变的年头能出现在屈云灭称帝的时候就好了。

其实它出现在哪一年都无所谓,总之是越快越好,但若是能跟屈云灭称帝同时出现,那百姓们一定会更加认同屈云灭这个皇帝,百姓们也会越来越爱戴他。

天地万物才不会为一个人而改变自己的规律呢,所以这不过是萧融的臆想,他希望屈云灭能拥有更多,仅此而已。

轻轻地叹口气,萧融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球,继续忍着寒冷入睡,而这时候,他听到外面有毕毕剥剥的木柴燃烧声。

萧融一愣,他顿时坐起来,掀开帘子,他看到屈云灭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他扒拉着地上的火堆,火光映着他的脸,让他看起来有些孤寂。

萧融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把帘子放下了。…………

屈云灭盯着眼前的火堆,火光在他眼中跳跃,灼烧着他的眼睛,但他一直都没把视线挪开,直到他听到马车晃悠的声响,他扭头看过去,人没看见,只听到了墩的一声重物掉落的声响,然后才是人发出的小小动静。

“哎呦,我的脚。”

屈云灭:“……”

把扭了脚的萧融带到火堆旁边,屈云灭没好气道:“你不睡觉瞎折腾什么。”

萧融正揉自己的脚踝呢,闻言,他直接气笑了:“那你不睡觉在这装什么深沉呢?”

屈云灭:“……”

他为自己辩解:“我不是装深沉,我是睡不着。”

萧融哼了一声,把身上的厚毛皮紧紧拢起来,然后他又坐的离火堆近了一点,烤着火,他问道:“为何睡不着。”

屈云灭安静了很久,然后才回答他:“不知道。”

萧融:“……”

屈云灭:“打了胜仗,伤亡也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南雍虽攻打了益州,但我不担心他们。”

萧融望着他,知道他还没说完。

果不其然,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屈云灭抬起头,看向黑暗的远方:“可我总觉得……好像这顺利的日子就要到头了,阿融,我有些担心。”

萧融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因为他也经历过类似的心情,旁人的安慰其实一点用都没有,该担心的还是要担心。

半晌,他笑了一声:“白日里大王表现的那么正常,我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在遮掩心境这方面,大王的进步可真大。”

屈云灭看看他:“那是因为今夜之前我还没感到担心。”

萧融:“…………”

屈云灭没看见萧融那垮下来的脸色,他只是重新垂下头去,低声道:“以前也有过这种时候,我感觉要出事,然后就真的出事了。”

本来因为屈云灭拆台,萧融还有点不高兴,听到这句话,他却是微微一愣。

屈云灭的直觉很强,他的直觉就等于半个系统,萧融有时候很羡慕他这个天赋,但今夜他突然发现,这天赋也没那么好。

他被系统送来不过一年多,而他经常因为破系统的警告能力感到抓狂,屈云灭却是跟自己的直觉生活了一辈子,预感到意外,于是真的出了意外,这真是什么好事么?以屈云灭这种霸道又护短的性格,他会无比的懊恼,为什么他没有提前阻止。

仰头看着星空,耳边是火花爆开的声响,看到其中一颗星星突然闪了一下,不知为何,萧融跟着笑了一下。

“大王。”

屈云灭抬头看他。

而萧融继续看着天上:“人活一辈子,就是一个出事接一个出事,没有避免的可能,一定会出事的,再美好的生活,也总有那么一个砖头砸下来,把你砸的眼冒金星、鲜血淋漓。”

屈云灭愣了愣,这时候萧融把头放下来了,他看着屈云灭,这回当着他的面笑了笑:“但日子还得过呀,没有谁离不开谁,也没有陷入绝境这一说,除非是病入膏肓了,不然总有逃离出去、东山再起的机会,我不知道大王你到底预感到了什么,但就是出了再大的事,也不过就是重头再来了,而我不怕这个。”

说着,他还歪着脑袋看屈云灭:“大王你怕吗?”

屈云灭抿着唇,朝萧融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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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融再度笑起来,这回他笑得真心实意,但下一秒,屈云灭又对他道:“我怕你离开我。”

他说的很平静,望着萧融的眼神也没有别的意思,仿佛他就是说了一句很普通的话,而萧融脸色微变,他怔愣的看着屈云灭,后者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就重新看向了火堆。——直觉。

屈云灭的直觉不仅仅应验在战场上,也会应验在生活里,就像今夜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担心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有这种设想。

就像是清醒的噩梦,有时他看着看着萧融,心里就会蹦出一个想法来,他不想萧融离开他。

以前次数不频繁,大概一个月才一次,但近些日子越来越多了,两三天就会出现一次,这让屈云灭很烦。

又盯着火堆看一会儿,屈云灭感觉自己今天思考的够多了,于是他站起来,对还坐着的萧融说:“走吧,送你回车上。”

萧融慢了半拍才抬起头,这个角度的屈云灭格外居高临下,萧融轻轻眨了两下眼睛,然后才把自己的手递给他。

借着他的力气站起来,屈云灭撑着自己的身体,萧融想说其实他的脚已经不疼了,但直到回了车上,他也没找到机会说出这句话来。*

同一时间,另一边的陈留。

距离原百福叛变已经过去八日,那个小兵终于是赶到了陈留,他是半夜到达的,整个人都恍惚了,跑到城门的时候,守城兵看到这么一个人单枪匹马往这里闯,而且半点速度都不减,他们还以为这是敌军,一声军号,瞬间几百人都冲了出来,城墙上也有弓箭手就位,所有人都对准了这个灰头土脸、仿佛流民一般的男子。

他们厉声喝止他:“停下!下马!我让你下马听到没有!”

“闯城者格杀勿论!”

“滚下来!!!”

有人出手,一枪就把他挑翻在地,而这人摔在地上就不动了,这实在不像是敌军攻城的信号,难不成这人自带瘟疫,是敌军投放过来的陷阱?

守城兵们十分疑惑,却还是慢慢的凑到了他面前。

守城军一共十万,是从各军中调出来的人马拼凑而成,这里不仅有中军将士,也有前后左右四军的。

有人认出了这是后军姚都尉的亲兵,顿时惊的跑过去:“你是姚都尉的亲兵?!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时候,那个小兵终于是被唤回了一点意识,他太累了,这些天没日没夜的往前跑,由于镇北王的统治算是辐射统治,他也不敢告诉那些城池的官员,让他们替自己送信,两天没吃饭,一天没喝水,上一匹马已经跑死了,有时候他以为自己离死也不远了。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睁开眼以后又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那么多人焦急的看着自己,小兵张口,但在声音发出来之前,他的眼睛先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

他躺在地上,涕泗横流的朝天大吼:“原百福杀了王将军!!!”

“原百福叛变了!他叛变了!你们听到了吗,他叛变了!!!”

说完这几句,完成了他的任务,他终于放声大哭,而围着他的那群守城兵全都愣在当场,守城的小将也出来了,他刚刚无比清晰的听到了这个小兵的话,抿起唇,他吩咐身边的部下:“带他进去休息,找个大夫过来给他看看。”

“你们两个,速速去见高丞相!快!!”

作者有话说:

第0115章大功一件

深夜的陈留万籁俱静,跑马的声音在街道上无比明显,随着马匹的匆匆奔过,马尾之后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灯笼,纵观整个陈留城,这条小小的直线仿佛是一个箭头,直直的指向还在沉睡中的王府。

不久之后,王府的灯笼也被点亮了。*

宋铄正打着小呼噜,但外面传来的声音一下子让他惊醒了,这段日子他一直都这样,总是浅眠、无法深睡,只要一天没把陈留重新交回到萧融手上,他就一天无法安心。

坐起身,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发现是高洵之的声音,而且与往日不同,竟有些声嘶力竭的意味,宋铄一愣,赶紧下床找鞋,他没披衣服,脚上的鞋也穿反了,但他实在顾不上了,外间的小厮刚被吵醒,还在揉眼睛,一阵风从他面前吹过,他放下手,好半天才意识到,刚才那阵风就是他家郎主。……

离得越近,高洵之的声音越清晰,宋铄紧赶慢赶,然后猛地推开高洵之的房门。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不早些来报!!!”

报信的守城兵低着头,声音既沉重又焦急:“卑职不知,姚都尉的亲兵一盏茶之前才来送信,除他以外就没有旁人了,他报信之后哭了片刻,便因劳累晕厥了过去,详细的……”

不等这个守城兵说完,高洵之一把扯过旁边的外衣,然后怒道:“带我去见他!”

说完他就出去了,看都没看旁边的宋铄一眼,宋铄愣了愣,连忙跟上去。

在前往城门的时候,宋铄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百福反了,他杀了王新用,带走了镇北军将近八万的人马,如今他在哪、要做什么,他们却全然不知。

到了城门下面,高洵之快速上城楼,那小兵还晕着呢,但高洵之要问他的话,没有办法,一旁的军医给他扎了几针,但他身体太虚弱了,扎针也不能叫醒他,守城门的将军见状,干脆拨开军医,拿过一旁的铜盆,哗的一下,把刚从井里打出来的冷水泼在了小兵脸上。

小兵脸上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他猛地睁眼,但脑子被冰的发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看向凑在自己眼前的人。…………

他知道的不多,因为他是第一个被姚显派出来的人,那时候他们刚下连云栈道,原百福未曾透露他后续的计划。他所知的,就是原百福杀了王新用,之后又杀了几个死都不愿意服从他的人立威,等到没人反抗他了,他便按照原来的计划继续前进。

而这一切,都已经是八日之前,不,应当说是九日之前的事了。九天。

一天就足够原百福谋逆,这九天里,还不知道他又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小兵说完,就又精疲力竭的倒了下去,军医赶紧安排人给他换衣服,重新煎药,而高洵之愣愣的看了一会儿前方,他机械的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房间。

站在城楼之上空旷的地方,脑袋里那种雾蒙蒙的感觉好像消失了一点,高洵之突然抬腿,大步朝楼梯的地方走。

然而下一瞬,宋铄突然张开双臂,他警惕又执着的望着高洵之,言语也不是那么礼貌了:“丞相去哪?”

高洵之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他也不会去想,他只是回答宋铄的问题:“我……我先带一些兵马前去宁州,大王听说了这个消息一定会赶过来,我——”

他说的语无伦次,似乎需要先想一想、然后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我带兵马过去,等待和大王汇合,趁着一切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先试试看,或许原百福只是一时冲动,他、他不是铁了心——”

宋铄:“王新用死了。”

高洵之浑身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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铄压抑了近三个月的怒火,终于在这个夜晚、借着这件事爆发了出来。

“他杀了王新用!把他骗出去,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亲手!杀了他!”

宋铄从没这样发过脾气,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的,毕竟高洵之是遭受了打击才会变得不理智,他只要好好说就行了,但宋铄没法好好说,因为他真的非常非常生气。

他森*晚*整*理盯着高洵之的眼睛,看起来都有些咄咄逼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就是要告诉咱们,他不想有后路了!连多年同生共死的战友他都能无情的斩杀,丞相又凭什么觉得他见了你就会悔改?!再说了,就是他悔改又如何,你去把他劝回来,对得起客死他乡的王将军吗!”

宋铄的表情有些狰狞,而高洵之怔怔的看着他,渐渐地,他的神情发生了变化。宋铄说得对。

原百福不是一时冲动,他才是。

深吸一口气,冷空气灌进鼻腔,带来一阵刀片割肉般的痛感,高洵之沉默许久,然后再次开口:“但我还是要去宁州。”

宋铄这回没对他吼了,因为他看到高洵之的眼神已经清明了过来,他冷静了。

他没吭声,高洵之便继续说道:“此事太过重大,那七万多人不是原百福的人,是大王的人,我须得把他们带回来,况且大王听说此事以后一定震怒,我不能看着他犯错。”

宋铄拧眉:“萧融不是跟大王一起回来了吗?”

高洵之:“……”是啊。

可在这件事面前,他也不确定萧融能不能拦住屈云灭了。*

又过去两天,屈云灭等人来到了洛水的上游,也是一个比较著名的地方——潼关。

在这待着让萧融有点想吃肉夹馍了,但跟他脑海里想象的坐在桌前大口品尝美味不太一样,他坐在马车的边缘上,揣着手看不远处的人们搬运东西,准备上船。

他们找了一个比较平缓的地方过河,这里虽然有客船,但没有那么多客船能装下十万镇北军,征用一部分、再拼接一部分,然后分个几趟把人和东西都运过去,这才是正常操作。

而且萧融有点紧张,上回来的时候他们只带了粮草和辎重,丢一船虽然也有些心疼,但不至于让人心疼的睡不着觉,这回他们可带了许多的金银珠宝回去,要是到了河中央,船翻了,那萧融就不会再回陈留了。他要留在这等着所有财物被打捞起来才能走。……

只要过了这条河,他们就离家不远了。就差这么一点点的距离,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因为过一次河很困难,大家会选择更优解。

然而世上最多的就是这个差一点点,所以在看到船全部拼好之前,萧融先看到了远处一小队人马拼命疾驰而带起的尘烟。

萧融莫名的直起身,那些人在看到了河对岸数以万计的大军之后,速度变得更快了,而不是像之前萧融撞见的那些零散兵马一样,全都是立刻掉头逃跑。……

到了河边,他们全部下马,大声朝这边招呼着什么,但洛水的河面也不窄,而且这里这么多人,萧融怎么也听不清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屈云灭从一旁走过来,他挥挥手,东方进立刻点头,然后又朝别人挥挥手。

就这么传了四五个人以后,终于有船过去接应他们了,站在船上,那几人的精神也高度紧绷着,等到终于慢悠悠的划到了河对岸,屈云灭和萧融已经走过来见他们了。

不等船停好,他们尽数从船里爬上来,一个个的裤脚都湿了,却也顾不上去看,领头的人猛地半跪到屈云灭面前,后面的几人也赶紧跟着跪下。

“大王,高先生派卑职等人来告知大王,十日之前,原将军已反,王将军命丧其手,如今左军和后军都尽数被原将军带走,两日前高先生带着两万陈留守兵前往宁州,他希望萧先生可以再带两万中军回到陈留,补充陈留的守军。”

这人大约梦里都在背这段话,所以他说的无比流畅,但他说完了也不敢起来,不止他,他身后的人也是一脸高度紧张的模样,传信历来都不是什么好活儿,传好事可以得赏,但传坏事也可以得罚,没人喜欢给自己带来坏消息的人。

这人提到了萧融,可萧融呆愣的看着他,半晌,他反应过来了,于是立刻扭头去看屈云灭。

东方进在一旁站着大气不敢喘,震惊的人比比皆是,佛子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得知这么一个消息,连他都愣在当场。

所有人都看向屈云灭,而屈云灭往前走了一步:“不可能。”

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他真的是这么想的,这些人跑了八百里、冒着被杀的风险,就是为了要在他面前说一句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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