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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许敬宗和武旭轮之间也没有太大的交情啊,那便根本不必有这样的表现。

武承嗣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打断了武旭轮的深思:“您这是怎么了?”

武旭轮叹了口气:“你没跟着陛下去许相的宅邸探视,便不知道,陛下除了提及了给许相敲定的谥号,让他安心故去之外,还告诉了他一件事。说是许相他虽是在前朝太宗时候就得到了重用,但直到先帝在位之时才得以拜相,那也合该陪葬在思陵。作为第一个随葬思陵的臣子,也算是另外的一出殊荣了。”

“你看啊,那思陵还在建造之中,也正好能给许相一个宽敞地方。”

武承嗣问:“但我听您的语气,这其中还出现了什么变故?”

“也不能算是变故吧。”武旭轮干笑了两声,“也就是许相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是忽然就自病榻之上挣扎了起来,恳请陪葬于昭陵。这今日的辒辌车载尸,便是往九嵕山去的。”

他才不要被安葬在思陵,要葬,自然还是该在昭陵。

武承嗣一噎,只觉情形若真如武旭轮所说,真是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但当他再度朝着武旭轮脸上看去的时候,又觉那上头写满了凝重之色。

“昭陵啊……恐怕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还有相当多人将昭陵视为圣地,偏偏他们还不像是那些谋逆之人一般,有切实可考的罪证。”

“百官之中虽不敢有人再公然反对圣神皇帝的诏令,但太宗遗泽仍在,若要迁移李唐太庙,变更为我武周的天子七庙,还有不少麻烦呢。”

武旭轮说到这里,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说得稍有些多,连忙转身就走。

逐渐和暖起来的清风倒是将他的一句未尽之言,吹到了武承嗣的耳边:“都说了,这不是杀人就能解决的事情……”——

“……但要我看,这件事也不适合就这么拖下去!”武三思听了武承嗣的这番转述后回道。

“朝堂之上自贞观时期便入朝的老臣还有不少,像是契苾何力与刘仁轨等人都还算体魄康健,若要希望他们能在三年五载间全部病逝,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但要是等久了,传出去还以为,武周不过是李唐的另外一种叫法罢了,若不然,为何要担心这等太庙搬迁改立之事!”

武三思咬了咬牙,朝着武承嗣问道:“你说,若是你我能为圣神皇帝快刀斩乱麻,能否换一种方式跻身亲王之列?”——

但他们却不知道,与此同时,武旭轮看着面前的李昭德,说出了另外的一番话:“……我昨晚,又梦到阿耶了。”

第276章

李昭德凛然一惊。

他忙不迭地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朝着周围张望,确认并无隔墙有耳的情况,这才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也不怪他如此紧张。

实在是近来圣神皇帝的一连串举动,既有强硬实力在后头作为倚仗,便当真是雷厉风行。

一想到他此前在陛下正式登基之前的猜测,觉得她宣称登基也不过是一个权宜之策,就觉得自己的脖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随时都会有一把刀落在他的脖子上。

身为陇西李氏的族人,他当然还抱有那么最后的一点想法,希望能看到陛下重新将权力交还给李唐。但有那位同样强势的继承人在,他再有多少想法,也得暂时将其吞咽下去。

就算他之前先让人接触于武旭轮,也只是想走个循序渐进的路子,何至于直接将先帝给搬出来啊!

毕竟,还是李昭德要比虺昭德好听一些吧。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朝着武旭轮问道:“您何出此言呢?”

李昭德说话之间,也专门留意了一番武旭轮的神情。

朝堂之中无人不知,武旭轮甚少涉足朝堂之事,也就理所当然地没多少心眼。

往年在大朝会上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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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过交流的朝臣也都觉得,他实在是个在心中藏不住事的人。

但反正在他的上面还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朝臣也并未觉得这表现有何不妥。

这在此时对于李昭德来说,倒是个好事。

他并不难自武旭轮的脸上看到一抹怅惘之色,不像是随意乔装出来的,大约真是因为——

他有些想念父亲了。

可惜先帝已然因乱臣逼宫而亡,被送往思陵安葬,自然再不可能出现在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人面前。

或许也只有在梦里才有可能相见了。

武旭轮垂着脑袋作答,语气里透着几分可怜:“我还能将此话跟谁去说呢?朝臣之中或是刘相那种已彻底站在我阿娘和阿姊那边的,或是从两年前科举之中选拔出来的新秀,又或是已如许相一般亡故作古的,可你看看,就连最后那一种都没记着我父亲。”

“李氏宗亲中反叛的反叛,改姓的改姓,也不知还剩下几人。我甚至都怕思陵还未建成,我父亲便已被人遗忘了。”

他霍然抬眸,脸上闪过了一抹怒气:“还有,曾经还能在朝堂之上为我说话的裴炎此人,相比于做李唐的忠臣,显然更愿意做个权臣,论起见风使舵的本领也不遑多让。”

武旭轮话到此刻忽然中止,但李昭德听得出来他话中的未尽之言。

刘仁轨是几朝老臣不可信,李唐宗亲剩下的大多怕事,就连裴炎这样的人在方今也不可信,那么武旭轮所能相信的,也自然只有仍不甘心的陇西李氏。

论起世家见风使舵的本领,在此前的朝代更迭中既有“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便可见一斑。

但陇西李氏不同。

只有李唐在位,他们的地位才最是特殊。现如今朝堂之上的诸般举措,更是多有对世家行贬抑之举,便让这出改朝换代后,他们的日子有些难熬。

他们当然是更喜欢前朝的,不是吗?

可忽然之间,武旭轮又皱了皱眉,摆手道:“算了,若非你我此刻在这等享乐听戏之地,应当不会为人所察觉,我连这些话也不该跟你说。我也不想在这等时候再多拉一个人下水,你就当没听到我说的那些话吧。”

李昭德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沉思之色。

他当然可以在此时转头离开。

既无把柄被陛下和太子拿住,他便还是安全的。

但他又有种直觉,若是让那两位继续大刀阔斧地改下去,从女官到女兵,再到更加深入的事情,他们这些人只会被一步步困死在那里,那还不如尽早做出些尝试。

反正听听也不会掉一块肉,若事有不可为,他再脱身也不迟。

李昭德刚欲起身的动作就停在了当场。“可我听说,近来您和武家的武承嗣走得很近?”

“武承嗣?”武旭轮冷笑了一声:“与其说是我和他走得很近,还不如说,是他想要从我这里得知陛下对于武家宗亲的安排,问询何时建立天子七庙,让他们这些皇亲国戚身份更高,而前来接近于我。”

“别看武承嗣此人装得还算是个谦卑的样子,但只怕他满心觉得,他这个武姓,比我这个改过去的武姓还要高贵不少,不过是想踩着我来往上爬罢了。”

“那您……”李昭德有些不明白了。

若是这样的话,以武旭轮的身份完全可以将人赶走才是。

武旭轮打断了他的话:“但我也想看看,这些人为了给自己谋求一个亲王位置,到底能弄出什么事端,那也无妨和他虚与委蛇一番。”

“可惜他的目的暂时大概是无法达成的。”武旭轮解释道,“定了武周天子七庙,便是要尊奉我外祖父、外曾祖父,按照继承的规则,岂不是该当让这些先帝的权力传给这些嫡系子孙,而非由我母亲传给我阿姊。先用李唐太庙没有合适人选封爵,不宜随意外迁当个借口,正好可以将此事先拖延下去,还能安安朝堂之上老臣的心思。他们在这个时候出头,无疑是在自找麻烦。”

“不过怎么说呢,”武旭轮顿了顿,像是有刹那的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武承嗣武懿宗这些人,我看都比有些人有想法,也起码更有胆子一些!”

李昭德听到这里,在看向武旭轮的目光中,都不免露出了几分惊疑不定。

像是有些不敢置信,这样一番话居然会是从武旭轮的嘴里说出来的。

又见武旭轮随即就从一边取过了甜点的盘子,继续这午后的茶点进餐,分明还是一派无甚心机的闲散皇子模样。

耳闻楼下的戏台上正演到关键之处,他竟将脑袋往外探了探,热切地鼓了两下掌。

此等表现,真是活脱脱一个纨绔模样。

可若再结合上他先前的那番话……

李昭德目光一亮,只觉他此前真是太过小看武旭轮此人了。

不对!

或许小看这位的,还不仅仅是他这样的前朝官员,还有武旭轮的母亲和姐姐。

先帝是玩弄权术的一把好手,当今的圣神皇帝同样是政坛风云的掌控者,生出来的孩子中,又怎会只有安定那一个有本事的。

这不是还有一个,就在他的面前吗?

李昭德叹了口气:“您也不能怪他们没这个胆子。朝堂之上的风向已摆在面前了,若无希望,只能落个触怒新君惨遭处死的下场,又为何还要做此等无妄之事。”

“先前您也不像是个明白人的样子,宗室之中有想法的都被处决了,就连百姓也对这等改朝换代的悖逆之事没甚反对想法,我们还能做什么?”

要朝臣权力和地位没有,要兵权和名望更没有,除了在背地里希望圣神皇帝早日过世,太子殿下出个意外,让皇位落到皇子的头上,简直没有任何一点办法。

武旭轮动了动眉峰:“也没人让你们非要在朝堂上高呼什么还政李唐,或者是挑唆武将再次尝试起兵,这种事情,就连没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不可行。”

“那您的意思是……?”

武旭轮目光直直地望着面前的李昭德:“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一句话。你是我父亲的臣子,还是我母亲的臣子?”

李昭德对于自己给出的答案没有任何一点犹豫:“我姓李。”

“好!”武旭轮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喜色,甚至当即将手一拍,以示赞赏,“有你这句话,知道并不只有我还在念着我父亲,那便足够了。”

“如今朝堂之上的情况,便是先杀出头之人,请李御史千万不要正面和陛下起冲突。”

李昭德点头:“这是自然。”

武旭轮便继续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什么都不能做。武家的那些宗亲一旦以王侯之位犒赏,在各地繁衍生息,势必要成为祸患。就算如今这些人还并不成材,但前有武思元这样的例子,可见也未必不能在歹竹之中出好笋。到时候就算真有人有心匡扶李唐社稷,也势必会遭到不小的反对。”

他沉着声音,脸上闪过了杀气:“那还不如寻个机会,将他们给扼杀在并未掌握大权的时候。”

李昭德倒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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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口冷气,显然是没想到,武旭轮当年拒绝先帝将他立为太子的时候如此窝囊,今日却能有这样的决断。

可或许正是因为从李变武,才让他忽然之间成长了起来,也有了这样的醒悟。

他也说……他先前,梦到先帝了。

只怕在九泉之下,先帝也绝不会满意于那个“和”字的谥号。

汉和帝有和熹皇后这个贤内助,以太后身份匡扶朝政,唐和帝的皇后,却做了下一个朝代的君王。这比起南北朝屡见不鲜的臣子弑君,还要匪夷所思得多!

“我近来多有向武承嗣挑拨,我看他们为了尽快给自己争取到封王的资格,大概很快就要坐不住了。”武旭轮继续说道,打断了李昭德有一瞬的走神。

“倘若李御史还有心匡正社稷,那便不如先盯紧他们的举动,看看这其中有无可乘之机吧。”

李昭德权衡了一番,觉得武旭轮所说确实没什么危险。

若能借着武家宗室生事,削减那位圣神皇帝的名望,或许还能有更多的机会拉拢到其他臣子。

这件事,也确实不适合由武旭轮去办,而是该让他隐在幕后韬光养晦。

以武承嗣等人如今的身份,他们陇西李氏的人要想盯住这些人的动向,还是很容易的。

做出了决定,李昭德当即朝着武旭轮深深行了一礼:“请您务必保重自己,我会试试抓住这个机会的。”

他又朝着武旭轮的脸上看了一眼,觉得或许比起称他为武旭轮,还是李旭轮这个名字更适合他。

但这,大概不是一夕之间就能达成的愿景了……

不过当李昭德自此地离开的时候,武旭轮自窗边看了看他的背影,觉得他的背分明要比来时挺得直了不少,显然是在心中多了几分底气。

也就在同时,一个声音在武旭轮的背后响了起来。

“噗……请您务必保重自己。”

武旭轮闻声回头,就见这戏楼包间的隔断翻转,露出了后头的另外一个房间。在此地坐着的人慢条斯理地沏着茶水,朝着他投来了一道玩味调侃的目光。

他当即快步走了过去,像是先前的种种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就这么直接瘫倒在了那人对面的座位上。

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回道:“阿姊你就别看我的笑话了。你不知道,我刚才差点忘词的时候别提有多紧张了,还好最后想了起来。”

“可你不是演得挺好的吗?看来之前的准备并没有白做。”武清月笑了笑,“我这在旁压阵,就完全没起到什么效果。”

“那还是阿姊教得好。”武旭轮揉了揉额角,觉得自己要获得自由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饶是有阿姊为他谋划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办法,在真遇到这些人事往来的时候,也不可能每一句话都和预想的情况一致。

他也更不能将这些谋划好的话都像是念台词一般说出来,若真如此的话,那这其中的破绽也未免太大了。

好在阿姊告诉他,无论是武承嗣还是李昭德,在方今这个时局之下,多少都有一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武旭轮的表现只要尚算合格,就不会被察觉出端倪。

若是他们真能对其中的情况如此敏。感,也不会局限于今日的地位了,不是吗?

事实证明,武清月对于武承嗣、李昭德等人的预估一点都没有错。

他们根本不可能分出来,武旭轮在话中对裴炎的恼怒,不是因为他要做权臣,不复李唐臣子,而是因为裴炎之前在先帝驾崩后,试图将武旭轮给扶持上皇位,真是完全没考虑过将他架在火上烤,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

他在话中对于武家众人的杀气,自然是因为这些人居然还觉得他是能跟他们站在一路的,觉得他现在的闲适生活才叫危机四伏,真是一点都没给他留条活路。

至于他对李治的怀念……哦,那倒还能算是真情流露。

那毕竟是他的父亲,也从未对不起他。

但现在既然坐在皇位上的已经是母亲了,这个怀念该停留在什么程度上,武旭轮还是有点数的。

他想了想,继续开口道:“阿姊,但我有些不明白,你和阿娘想要借着此举,让陇西李氏和武氏宗亲互相攀咬,然后呢?”

这两方的权力就这么多,能闹出的事端也有限,在他的猜测里或许能拉扯出一批潜在支持李唐的朝臣,以便皇帝在用人的时候做个区分,但街头打架又不会让朝廷破产,真能达成她们想要的目的吗?

武清月摇了摇头:“旭轮啊,你还是太正常了,不明白我让你说的有些话,对于有些人来说,都能算是点火的引子了,哪里只是街头打闹那么简单呢?”

“在一步登天的权势面前,没本事的人也最容易变成疯子。”

当年的李义府不就是一个证明吗?

只要有活下去,或者是登临高位的机会,没有什么事情是干不出来的。

武旭轮生在皇家,权力与富贵对他来说可谓是唾手可得,自然不能理解这个道理。

“你也不想想,若不是大事,我何至于要让李昭德去盯着。他既然巴不得能给武家一个迎头痛击,说不定非但不会在苗头尚小之时就将其掐灭,反而会来上一出推波助澜呢。”

武清月笑容愈冷:“你的戏份已经唱完了,剩下的就等着看好戏就是了。先将该杀的人一口气杀完,才好毫无后顾之忧地去解决吐蕃那边的事情。”

最迟还有两个月,澄心和钦陵赞卓这些人就该当从域外折返了。

有钦陵赞卓同行,又有终于成了气候的火枪,武清月对于进攻吐蕃更多了几分信心。

但这一次,她不希望是因为她从京城离开,让一些人觉得有机可乘,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而是希望在彻底震慑住群臣,踩着这片鲜血踏上出征的旅途,为武周迎回一场开国后的边境胜利!

“你知道吗?卫藏四如那头的消息不易往外传出,文成都护打探消息花费了不少心力,也送回来了一个相当重要的消息。”

武清月指尖轻叩着桌面,脸色比起先前严肃了几分:“早在前年,吐蕃赞普芒松芒赞就已经去世,因新一代赞普在彼时年不满三岁,由没庐氏王妃赤玛伦以王太妃的身份总揽朝政。这两年间吐蕃看似是在收紧疆土和人手,却也在修生养息,以备战事。”

“若是再度进攻吐蕃,比起当年我和禄东赞父子的交手,这一次的难度有增无减的!阿娘登基称帝,也势必会让赤玛伦在吐蕃争夺话语权有了更多的机会。所以——”

“我绝不会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会对这场战事造成影响。尤其是,那些自觉姓武就能拿到好处的家伙!”

武清月语气冷冽,直面这数句的武旭轮更是惊得险些跳起来。

但想想这又不是在训斥他,他又直接坐了回来。

“……那阿姊为何不再等两年,等朝政彻底稳定了再出兵?”

武清月挑眉:“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赤玛伦是个人才,给她时间成长,就是让武周面临更大的损失。还有,吐蕃是奴隶制,你以为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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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备战,是怎么尽快做到兵强马壮的?”

那些可都是被她算进武周人口之中的百姓,自然是越早将他们正式纳入到领土之中越好。

还有一句话也从来没有说错。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吐蕃是这个“卧榻之侧”,那些潜藏在暗处别有心思的人,又何尝不是这个“卧榻之侧”!

“行了,剩下来的事情你就别管了。”武清月起身,安抚式地拍了拍武旭轮的肩膀,“若是那两方还有人找上门来,你既有了先前的经验,应当也能应付得更加游刃有余了。”

“再不济,你就说自己从看戏变成出门钓鱼去了。反正他们都觉得你在卧薪尝胆,那再怎么不务正业也无妨。”

武旭轮卡壳了一瞬,想到自己现在在旁人眼里居然还能和越王勾践画个等号,就觉一阵恍惚。

“我配吗?”他看着武清月身影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

……

但他配不配的姑且不论,他起到的作用可实在是不小。

武承嗣武懿宗等人正如武清月所说的那样,在成为亲王的权势面前,是真不怕做出些过激的举动。

朝堂之上的那些老臣多有心向李唐,或许会对立武周的天子七庙做出驳斥,圣神皇帝也并不介意先将户籍统计完毕,一步步来走,而后彻底将二王三恪之法都给抛在脑后,他们却不想等这么久!

明明,他们的长辈已经变成了这天下最有权力的人,为何他们还要过那等看人眼色的日子。

就连入朝为官,都因他们此前在糊名制举中水准不佳,一直没能办成。

天下何来这样的宗亲!

那也别怪他们用些特殊的手段了。说不定,圣神皇帝还要因此而感谢他们,能为她解决一个心腹大患。

快刀斩乱麻的办法,适用于太子铲除前朝宗室,也合该适用于他们今日要做的事情。

那些老臣既然口口声声将前朝太庙给提在口中,还希望能让陛下给一李唐宗亲封爵,以保护太庙的传承。

但这太庙若继续这般被保存下来,便必然还在民间有声望存续,谁知道算不算是武周的祸患。

与其如此,还不如将其毁了了事!

前朝已死,新朝已立,若是前朝的太庙因为迟迟未从长安搬迁离开,遭到了上天惩戒,天火打击,烧成了一片灰烬,那也完全……完全说得通。

到时候,再加上他们制造的舆论,便不怕新的太庙不能在神都正式建立!

第277章

“可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冒险了。”武懿宗还是有些忐忑。

相比于武承嗣和武三思,他连外表上的优势都没有,现在还不曾因为武周皇帝登基拿到“该有”的富贵保障,便更是矮了几分气场。

那也无怪他对于办这样的事情心存惶恐。

武承嗣却当即打断了他的话:“你若是不想做,现在就可以走。但将来若是我与三思因此大功平步青云,你也不要想我们会抬举于你。”

“不错。”武三思的脸上更是闪过了几分愈发坚决的神色,“冒险?凡事也不过是富贵险中求而已。何况,这才叫直取要害的法子!”

“若不在这等要事上做些得力的事情,你我要凭借着什么办法才能在陛下面前出头?”

“凭借你我的文治武功吗?”

糊名科举已经用两年前的结果证明了,有那位陛下在背后把关,就算他们是亲戚关系,也绝不可能从她那里得到任何一点优待。

她不会让他们有走关系的机会。

可若要让他们从流外官甚至是最底层的胥吏做起,他们又舍不得自己的家世,自觉不该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而若是想弃文从武,以太子殿下对于军队把持的力道,同样不可能给他们以任何一点机会。

他们也确实没有任何一点领兵的经验。

武懿宗仔细思量了一番,终究还是咬牙回道:“你们说的不错,我们若不能直取要害,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那就……干吧。

择日不如撞日,既是要制造太庙被烧毁的舆论,自然是距离武周建立之时越近越好。

他道:“我们近日,便往长安走一趟。”

该说不说,若是没有武旭轮对李昭德的“告密”加上怂恿,他们三人要往长安去一趟,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圣神皇帝对于朝堂官员的遴选,早在她还是天后的时候,就已多有插手,其中对于官员才干的标准自然是有目共睹。

当年的武承嗣等人,没能在那场糊名制举中拿到周国公的爵位,如今没能得到敕封,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神都之中,可没几个人将他们当一回事。

加之洛阳因武周的建立,再不只是作为长安陪都的身份,近来往复于长安、洛阳之间的车马不计其数,武承嗣他们混在中间就更不起眼了些。

谁会管三个连官员都不是的人呢?

可李昭德却很快留意到了这个并不寻常的举动。

这些武家人原本是没有必要去长安的。

自圣神皇帝迁都之后,连带着荣国夫人都已被小心看护,送来了洛阳,如此一来,在长安那边,他们根本没有什么需要登门拜谒之人。

至于是去长安扫墓,更是无稽之谈。他们自己的父亲大多被埋葬在了贬官外流之地,因此前没有陛下的准允,他们也不敢擅自将人迁回武家祖坟,再往上数的武华、武士彟这两辈人,都是被安葬在并州文水,和长安同样没什么关系。总不能是去给韩国夫人扫墓的。

李昭德心中默念了一番武旭轮此前跟他说的话,觉得只怕真要被那位卧薪尝胆的小皇子给说中了。

他们是要去长安做一出大事的!

“可就只有他们几个人,能在长安干出什么事呢?”李昭德有些困惑。

倒也真不能怪他看不起这些人,实在是他们……

恐怕将他们放在长安西市里都掀不起什么风浪,要被那些叫卖的声音给淹没下去,更何况是整座长安城。

但闲着也是闲着,他还是让人直接跟上了武承嗣等人的脚步,留意好他们的行踪。

这事对他来说是真不难办。

陇西李氏的前面顶着“陇西”二字,但要在李唐时期争取权力,在长安城中自有根基,现在要重新将人力物力都转移到洛阳去,确实还有些束手束脚,可在长安城中遗留下来的人脉却当真不少。

于是很快,就有一个让他极度意外的消息,被传递到了他的面前。

“你确定,这是他们近来在长安周遭购置的东西?”李昭德翻了翻仆从送来的那份单据,在脸上闪过了一丝狐疑之色。

武承嗣、武三思和武懿宗三人分头行事,分别采购了不少硫磺、火油、火绒等物。

这可不像是什么寻常的举动。

没人会觉得他们在购置了这些东西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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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连续挑灯夜战,以备考六月里在洛阳举办的制举,也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他们想要在关中购置荒地,将荒地上经冬生出的杂草都给焚烧殆尽。

“六郎还有另外一封信给您。”侍从将其递了过来,“说是直接让人传话恐有不妥。”

李昭德接过了这封信,打眼就看到,在这上头言简意赅地写着几个字:“武承嗣窥伺太庙。”

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接到他消息负责盯梢的李家六郎,虽然不是个念书从仕的料子,但办起正经事来从未有过错漏。

李昭德也相信,在这等要紧事上,他不会有胡编乱造的行为。

那这“武承嗣窥伺太庙”之事,便真是非同小可了!

他除非是傻了,才会觉得武承嗣等人是在关心太庙有没有漏雨。

再结合他们近来所购置的东西,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们想要将李唐的太庙给烧了!

“天下怎么会有这等愚蠢之人。”李昭德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下一刻,便忍不住怒骂出声。

“他们不会觉得,凭借着他们的这点小计划,就真能烧掉太庙吧?”

显然不可能。

不错,长安已经不是帝都,就连原本戍守在蓬莱宫周遭的北衙府兵,都已经被尽数调度前往了洛阳。

若论太庙的防卫程度,自然是比起去年下降了何止一个台阶。

乍看起来,还真给了一些人以从中做手脚的可乘之机。

但要知道,往前追溯数百年,便已有功臣凭借着生前的功业,配享于帝王太庙之中,到了李唐同样如此。

太宗皇帝过世的那一年,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已经去世的便有数人,便如太尉房玄龄,就是这其中的一员,他也因此得到了配享李唐太庙的待遇。

在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的势力倒台之后,房家的幸存者重新在长安站稳了脚跟。

而自李唐被改换为武周之后,因李昭德此前试图留意太庙的去留,便获知过消息,这些人,再加上申文献公高士廉的后人,蒋忠公屈突通的后人,都曾经对太庙之事有所关注。

相比于并未配享太庙的魏征、长孙无忌、李靖、杜如晦等人,高士廉、屈突通的分量要小上不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后人就会对此事疏于关心啊……①

只怕他们一带着那些点火助燃之物,就会被人给抓个正着,来上一出人赃并获。

李昭德都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他们这叫无知者无畏了。

但一想到他们若真干出了这样的举动,将这等荒谬绝伦的造假消息送到洛阳,朝堂上会引发何种热议,又将会在朝臣之中引发何种反应,李昭德又觉,自己还是不该嫌弃他们愚蠢,而应当说,他们真是再好不过的“盟友”。

“去取纸笔来,我给六郎回一封信。”李昭德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激动。

随侍在旁的仆从当即为他研墨。

可当纸笔具备,即将提笔写下这封回信,提醒长安那头切勿将人放跑的时候,李昭德又忽然顿住了笔尖,放任乌墨在纸上氤氲开了一抹痕迹。

仆从随即就见,李昭德抬起了笔,将那张写坏了的纸丢在了一边。

“不对……”

他皱着眉头,脸上闪过了一缕思量之色:“这样不对。”

在武承嗣等人采购的东西中有硫磺,在圣神皇帝的那支火枪队开火后,也能闻到硫磺味。若是直接将人抓获,他们也完全可以说,他们只是在为圣神皇帝采购东西,而不是对太庙图谋不轨。

到时候,岂不是还能让人轻松为他们脱罪?

那也达不到他们想要借此从武家宗亲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的计划。

与其如此……既然武承嗣等人想要行此等剑走偏锋之道,以促成武周太庙的建立,那他们又为什么不能再大胆一点呢?

比如说——

比起直接放任长安城中的局势发展,让武承嗣等人直接被抓获在宫门之外,还不如帮他们一把,让这把他们极有可能想要点燃在太庙之中的火,被顺利地引燃。

到了那个时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赃并获!

届时李唐太庙被烧毁了一部分,也正能让朝堂之上依然心念大唐的朝臣更觉愤慨。就算不能借此直接将圣神皇帝给拉下台去,也怎么都能在这当中埋下一根要命的毒刺吧?

那就让他们先烧好了。

这一把火,可未必是在拉下大唐的颜面,而是不破不立!

李昭德想通了这些,当即运笔如飞地写出了另外的一封回信。

为了确保这出大事的发展能够如他所愿,尤其是不能让武承嗣等人逃脱惩处,他甚至盘算着,自己是不是该当寻找一个机会,拿下一个回返关中公办的职务。

这应当还是有些机会的……

想来那位皇帝陛下应该也觉得,像是他这等此前出言无状的人,还是直接离开洛阳为好,却不会想到,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会带来这样的一出惊喜。

……

身在长安的武承嗣等人还对其一无所知。

他们自觉小心地搜集完毕了用于点火助燃的种种物事,又将从他们暂住之处前往太庙的路线又往复走了数遍。

所幸,长安的宵禁比起数年前,那可真是松懈了不止一星半点,让他们在往来探路巡查之中,已算是将该当如何行事给摸了清楚。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都在相助于他们,希望他们能够借此立下大功,从此富贵无极,这长安城中竟是接连的两日阴天,还是无风的阴天。

当夜幕降临之时,本应当空的一轮皓月,已完全被阴云所笼罩。

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带上了随同一道引火的下属,按照他们此前在里坊边角预留出的路,小心地越过了院墙,在避开了这一带的巡逻后,小心地朝着皇城摸去。

却并未留意到,在他们有此举动的同时,在他们相邻的院落中正住着监视他们举动的人,直接尾随在了他们的身后,又专门分出了一人前去报信。

这些人若要在他们得手之前便做出阻拦,恐怕也并非难事,但他们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还有意引开了附近的报时戍守之人。

武承嗣这边,就只觉他们的一切行动,都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今夜的正式动手,让他的心跳比起前几日踩点的时候不知要快上多少倍,甚至让他有些担心,自己会因短暂的手脚失控,直接从院墙上摔跌下来,发出什么会让人察觉端倪的动静。

但他最终还是站在了太庙之前。

长安禁宫先是因唐和帝的病情,被搬迁到了蓬莱宫内,后被遣散了一批宫人,现在又因圣神皇帝在神都即位,又调走了大量的人手,变得更加冷清了。

而位处于禁宫一角的太庙,也就更是只有零星的灯盏还亮着,昭示着其中还有少数戍守之人。可乍一眼看去,已是好一派香火寥落的样子。

这简直就是老天赐予他们的最佳点火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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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他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将引火的东西都藏在帘帐之下,让火势扩大的时候,将这些东西尽量烧个干净。”

那些留守此地的,也早被他们打晕了,就当他们是因玩忽职守而错过了火情就好。

至于他们这些人,自然是要在火起之时就尽快撤离。

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的前景便格外激动,武懿宗在碰燃火石的时候,还接连地两次手抖,险些没能将自己这个角落的火给点起来。

但他一看到距离最近的一个方向已燃起了火苗,当即深吸了一口气点着了火。

硫磺粉迅速地冒出了火星,发出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又快速地将其传递到了火绒之上。

武懿宗匆匆后撤,就见那覆压在上头的庙帘,已被骤然上窜的火舌给直接从头舔舐到了尾。

得手了!他这边也得手了。

他赶紧凭借着先前约定的情况赶到了集合的位置,便听到了武承嗣的下一句指令:“我们走!”

皇城失火的动静太大,就算再如何守备松懈,恐怕也会很快招来巡卫士卒的查探。

他们没有这个机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回到他们先前落脚的地方。

但他们现在还有一个地方可去。

唐和帝在世之时,便给当今太子敕封为镇国安定公主,也在这长安城中开始修建镇国公主府,选址正在太庙隔壁的崇仁坊,也是此前长孙无忌的住处。

这座公主府只完工了一半,便已空置了下来,因武清月已搬入洛阳东宫之内,怕是没有了重新被启用的机会。

太子显然也并不太在意,自己在此地还有这样的一座私宅,便没有留下人手在此地,却也恰恰让这里,成了他们可以暂时躲藏的地方。

留守长安的士卒没有这个胆子搜索镇国公主府,很有可能也想不到,他们这些人会选择躲藏在这个近在咫尺的地方,以便观望事态的随后发展。

等到搜捕往外扩散的时候,他们再逃回住处不迟。

可武懿宗刚刚迈出他们从里面打开的宫墙小门,意图窜进邻近街坊的时候,他竟看见了这样的一幅画面。一支支火把点燃在他的面前,形成了一道对他而言不可逾越的天堑。

那些手持火把的,正是装束精良的皇城守军。

而在他的背后,已是大火熊熊的李唐太庙。

……

“天下何曾有过这等荒唐之事!若是陛下不愿敕封李姓子弟为王为公,奉行二王三恪之道,那也合该善待李唐宗庙。”

“昔年汉光武帝刘秀登基之时,因他已出前汉君王五服,为使登基名正言顺,便既有世庙,又有尊奉前朝的高庙,今日陛下虽不是此等情况,但也合该给世人看看,您既为天子,便有容人之量,不至于介怀此物。”

武曌朝着下方诸人看去,只见武承嗣等人大约是在从长安被送回洛阳的途中遭到了不少苛待,看起来个个精神不济脸色发白,却好像还浑然不觉自己末路将至,朝着她投来了一道道求救的目光。

至于这开口说话之人,乃是前阵子因造船使职务干得漂亮被调入工部的郑仁恺。

此人此刻满脸愤慨之色,倒也不是胡乱假装出来的,哪怕意识到了他所说的话多有僭越,也依然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

“我岳丈生前无愧于社稷,死后得以配享太庙,却被这一把火烧掉了他的配享牌位和祭祀,算是什么道理!”

“若是人人都能对前朝的明君与直臣这般苛待,陛下要以何来让天下人信服。”

郑仁恺的夫人,正是房玄龄的女儿,换句话说,他在此地的发难,比其他朝臣都要有理有据得多。

他是真因为那把火烧到他们家的头上了。

相比于先前往洛阳走了一趟,又“恰巧”调来了皇城守军的李昭德,自然还是由郑仁恺来做这个发难之人为好。

大约也因为,荥阳郑氏并未牵扯进此前的李唐宗室谋逆之中,反而还有郑夫人出仕于圣神皇帝手下,让他更有了几分说话的底气。

郑仁恺那张年迈的脸上浓眉高竖:“陛下可知道,长安守军在将这些人拿下的时候,他们说的什么?他们说自己此举是出自您的授意!可难道要立武周天子七庙,就非要做此等破而后立之举吗?”

他仰头朝着前方的皇帝望去,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可奇怪的是,面对这样的质疑,面对她的晚辈行此无状之举的表现,圣神皇帝陛下竟没有任何一点恼怒之色,反而依旧在以一种从容的姿态,端详着下方众人的表现。

见朝臣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这才徐徐开口:“你刚才说,我立武周天子七庙,需要行破而后立之举?”

“不错。”

“可我何时说过,我要立天子七庙了!”

垂落在她面前的旈冕甚至没因她这发话而摇晃,她说出口的下一句话,却依然在这朝堂之上掷地有声。

“可笑,武周基业自朕而始,何来太庙!”

武承嗣惊愕地抬头往上看去,只觉那句“何来太庙”,简直像是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在了他的脸上。

在场众人也没有一个会怀疑,她是事败之后给自己突然找出来的借口。

在那位杀伐果断的天子身上,既连想要从天后变成天子,都可以这般轻易地说出口,又为何不敢承认,自己想要尽快建立太庙,以图江山基业稳固。

在她端坐高堂字字笃定的声音里,只剩下了一种信号——

她是真的不想立太庙。

她也有这个底气,在今日领袖天下之时,将武士彟所给她的东西完全撇开在一旁。

那便绝无可能,是她让武承嗣等人去做这件事的。

这话中的冷酷意思,更是让武承嗣等人旋即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她不是暂时不立,而是不打算立庙。

那么既已不尊她的父亲、祖父为太上皇,也就不会以多么正式的方式承认他们这些晚辈。

现在他们犯了这样天大的错误,她也就根本没有一点必要去为他们脱罪!

或许他并不是看错了,而是真的在被押解进来的时候,看到太子殿下以一种看死人的目光在看向他们。

也难怪……难怪皇帝陛下没有任何一点愤慨之色。

这武周王朝自她开始,不必往上追溯,那他们这些人,和她根本全无联系,生死只在一句话之间罢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明知他在此时该当做个闭嘴旁听之人,起码也得等到天子准允再来为自己脱罪,他也忍不住高呼出声:“可若无太庙先贤,何来陛下!若无太庙,武周朝臣又该当配享何处!”

“那么是他们从坟墓里蹦出来,助力于今日的天下太平?”武曌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地开口怒斥,仿佛在她口中提及的“他们”,所指代的根本不是她的父亲和祖父,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也仿佛,当年在万年宫中,她也从来没有为过世的武士彟求一个追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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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根本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的意思,就已转向了后面的那个位置。“至于配享?也不看看,前朝臣子何曾将配享视为唯一要争取的荣耀了?前朝有凌烟阁,我大周自然也能有万象宫,将朝臣之功表彰于碑铭石刻之上,此事早已被交托给将作监来办,还用得着你们来操心?”

“来人!”

刑部和大理寺官员当即在陛下的示意中出列。

武曌冷声开口:“此三人妄行纵火之举,擅闯宵禁宫禁,该以何罪论处,不必轻饶!”

这话一出,武懿宗的脸色一瞬间惨淡得再无一点血色。

擅闯宵禁或许还好说,但擅闯宫禁,却是可以用谋逆罪名论处的。若要不必轻饶,那只有死路一条!

他怎么都没料到,他原本想要借此在陛下面前出头,却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

但他更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出声辩驳,他又听见了另外的一句话,自皇帝陛下的口中说了出来:“凭借此三人的本事,走不到点火这一步。”

“将李昭德也一并拿下!朕倒是很想知道——”

李昭德瞪大了眼睛。

“你这抓个人赃并获,到底是如何这么凑巧的!”

第278章

倘若李昭德的这出检举上报,抓人拿赃,确实只是一场巧合,那他大约也不必为这句突如其来的掉头发难感到忧心。

偏偏他确实做出了对武家几人的放任举动。而当他抬头朝着上方的圣神皇帝看去时,在她目光中看到的,也满是洞察分明之色。

李昭德忽然一阵腿软。

此前急于看到武家宗亲犯错,由此引发出对于李唐太庙的保护,一时之间有些热血上头。

在成功看到武承嗣等人被押解到神都审讯的时候,他更是觉得自己即将做成一件大事。

在此等心境之下,有些早前并没有那么合理的地方,也都先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

可现在……

现在那些冷静的思绪重新回归到了他的脑海之中,也让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若是圣神皇帝从未想过立武氏宗庙,武旭轮那里应当是能听到一点风声的。毕竟,他的这个姓氏就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

所以就算他们这些人不去从中插手,武承嗣等人的行径也足以惹怒圣神皇帝,根本不需要他们再去推波助澜。

他们有了动作,却反而是将自己给送到了屠刀之下。

倘若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那么事实上的情况,应该是这位刚刚坐稳皇位不久的陛下,根本不希望还有任何一点蛰伏在朝中的不安定因素,干脆以这等和平局面下的设局,让那些自诩聪明的反对者都先跳出来了一批。

而武旭轮,就是这出设局中最为合适的诱饵。

“陛下——”

“怀英!”武曌丝毫没有一点要听李昭德辩解的意思,当即转向了狄仁杰,“我不想听到这些人的话,但也不想冤枉于他们。你们大理寺捉贼拿赃,自你到任之后更无一点错漏,朕令你妥善审问,将实情上报于我。”

狄仁杰躬身应道:“臣领旨。”

武曌挥了挥手:“那就都先下去吧。”

武承嗣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大惊之下膝行而前:“姑母,恳请再听我一言!”

他们三人连带着所带的下属,所犯下的过错已然呈现在了众人面前。说是要让狄仁杰秉公办理,不能冤枉无辜之人,可他们若不能得到破格的脱罪,只有死路一条。

武家宗亲血脉如此单薄,纵然陛下不愿立太庙,承认她祖父和父亲的身份,他武承嗣也到底是她的侄子啊。

多一个人,难道不是多一份助力吗?就非要置他们于死地吗!

但他得到的回应,却只是武曌漠然扫来的一道目光。甚至,说这是漠然还不太恰当,那应当得算是厌恶才对。

“拖下去。不要再让朕听到这种胡乱攀附之事。先前的话我已说得足够明白了,洛阳虽为神都,长安禁宫仍在,擅闯宫禁以谋逆论处,何来人情瓜葛。”

随侍在旁的侍从当即毫不留情地将武承嗣给拖拽了出去,不仅没有给他以挣脱的机会,还为了防止他再有出口妄言之事,直接将他的嘴给堵上了。

倒是李昭德还能算是走出的殿门。

可他一想到此次论罪来势汹汹,一点不像能够轻拿轻放,再一想到此次为了确保武承嗣等人得手,他到底用了多少家族人脉,他便险些在迈出门槛的时候,直接摔跌出去。

若非一旁负责押解的士卒伸手扶了他一把,在被定罪之前先给他一个御前失仪的罪名,总还是有的。

但也就是在他站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后背多出了数道打量的目光。那其中的窃窃私语他听不到,却也隐约能猜到,那必然是在说,他这等表现分明是心中有鬼。

不行!他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

“你是说……你有这等举动,全是被二皇子怂恿的?”

狄仁杰坐在李昭德的面前。

在先前的数日里,他没有直接审讯疑犯。

按照皇帝陛下的想法,与其说是要捉贼拿赃,还不如说,是要他们借机先将长安城中参与此事的一干人等全部拿下,确保他们暂时翻不出额外的风浪。

这些人在送走了李昭德后还在举杯饮酒相庆,却在突然之间全部被禁足在了宅邸之中。

直到他们涉嫌调度长安府兵,干扰巡防视线,与渤海高氏往来交涉,暗中相助武家众人的证据全部被搜罗完毕之后,狄仁杰才重新回到了洛阳。

相比于六七日前的李昭德,他此刻的神情中已不见了先前的高傲,只剩下了一片等待宣判的惨淡。

只在提及武旭轮之事的时候,还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抹垂死挣扎的希冀之色。

“他是如何让你去做此事的?可有人证物证?”

狄仁杰的问话是挺公道的,听到这话的李昭德却突然卡壳在了当场。

人证物证……这要他怎么说呢。

他先前若是敢光明正大地和对方往来,那也不会先让陇西李氏的旁支子弟,去和武旭轮攀谈交情。先前在戏楼的会面,出入也格外小心。

至于物证更是全无一点。难道他要和狄仁杰说,是他觉得武旭轮奇货可居,这才在并未得到什么承诺的时候,尝试着遵照他所说的去办,又在发觉了武承嗣等人的所作所为后,自作主张地决定添一把火吗?

他唯独能做的,不过是嘴硬说道:“我与二皇子在戏楼往来,应当有人曾经见过。此事出自他的吩咐,将其叫来审讯便是。皇帝陛下令大理寺莫造冤案,那也该当将涉事之人全部请来才是。”

狄仁杰端详了一番他的神情,问道:“可若如你所说,真是二皇子所为,他又为何要这么做呢?”

李昭德咬了咬牙。

在这数日之内他想出了几个可能的理由,但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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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其中归罪于陛下的理由自然是不能被说出口的。

他只能选择一个对他来说更为安全的答案:“自然是因为,二皇子要彻底撇开自己和前朝之间的关系,拿我们这些陇西李氏出身的朝臣去向陛下卖乖!他不甘心只做个寻常的皇子,那便只能往我们这些人的尸骨上踩。”

接连数日的监禁所导致的身体虚弱,加上局势未知所造成的不安,让李昭德急于将自己的这个猜测给落实,便几乎是用呐喊的声音说出了这个判断。

可在他的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他对上的却是狄仁杰有些微妙的神情。

“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是什么时候和二皇子见面的?”

李昭德笃定回道:“就在武承嗣等人启程前往关中的前两日。”

狄仁杰摇了摇头:“那么你一定不知道,再将时间往前推上十日,圣神皇帝还有一道在内朝议事中提及的事情,虽然并未对外宣告,但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都是在场的,也是因二皇子的请求,才有了这样的一封暗诏。”

李昭德面色一变。

狄仁杰这话出口,他当即意识到,他即将听到的,很有可能是一条他绝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陛下说,先帝在位之时,三位太子都死于非命,可见屡次更换储君是为不吉。现如今她只有三位子嗣在膝下,实在不愿看到她们重蹈覆辙。二皇子更是担心,会有朝臣将他看做前朝遗孤,而非当今天子的儿子。正是出于这两项考虑,陛下决定,留下一封诏令,并告知于朝中重臣,二皇子并无继承大统的资格。”

“此外,二皇子近来雅好戏曲,听闻《拨头》大戏来自于西域胡人,他便有意请辞朝堂职务,前往西部采风。这件事……譬如刘相、姜相等人也是知道的。”

那么便绝不可能有李昭德所说,是武旭轮为了权力,不惜以大义灭亲之法,将李昭德等人给诓骗入套。

唯独剩下的一个可能性,就是圣神皇帝用武旭轮为饵,将他们钓了出来。

可这个猜测,他先前不能说,现在……自然也不能说!

毕竟,没有任何一道圣谕迫使他非要在察觉武承嗣的举动后,会是这样的表现,也没有人非要让他目睹李唐宗庙被烧毁后,才跳出来“力挽狂澜”。

在外人看来,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贪婪引发的。

狄仁杰的下一句话,更是直接让李昭德的眼前一黑:“还有一件事,我也希望你能认真作答。在我们将长安城内涉事人员暂时扣押的时候,发现有一些人还有案底在身,按照陛下的意思,审问一件事也是审,审问多几件事也是审,倒不如抽丝剥茧地盘问个清楚。”

李昭德颤抖着嘴唇,却只觉凭借着自己剩下的力气,实在难以说出什么话来。

案底这种东西,对于达官显贵之家来说,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便如当年长孙无忌得势的时候,能先将本要被判处死的褚遂良改为流放,又将他重新调回朝中,一路托举回相位。

陇西李氏背靠李唐皇族,在朝堂世家的接连起落中,虽然没有被直接捧到最高的位置上,却也鲜少遭到波及,简直是一群最为特殊的群体。

也正因为上头的这份庇护,他们在族地动辄做出肆意妄为的举动,若要翻查案底,会被一口气拉下马去的,何止是五人十人!

可偏偏,他们现在连求情的借口都没有了。

谁让当今天子姓武不姓李。

她还在问罪于陇西李氏的同时,一口气以谋逆叛国的罪名处死了自己的三个子侄,就算是那火烧李唐宗庙之事传扬到了民间,也绝不会影响到君王的民望。

李昭德僵硬着身子,竟不知这春日明明已经到来,为何在他这里会还有这么冷。

只听到狄仁杰继续发问:“你还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

他的眼珠都过了好半晌,才重新恢复了转动,将目光慢慢聚焦在了狄仁杰的身上:“我不想给自己辩解了,我只想知道,你看懂陛下在做的事了吗?”

狄仁杰叹了口气。他既然是个能被陛下亲自从官员中提拔上来的聪慧之人,自然也能看出这件事情背后的门道。

可这些人能走的路,从来都不只有被人单独点明的那一条,或许一旦在他们面前摆上新的机会,他们就会试图撬动风云,那也怪不得陛下要提前将这些危险,统统都给扼杀在摇篮之中。

他道:“我只知道,在肃清了陇西李氏后,朝廷能够让人整顿陇西秩序了。有你们开了头,后面的事情就没那么难办了。”

……

这件事情的意义,又何止是以问罪陇西李氏,继续打击朝堂之上的世家势力呢?

武承嗣等人被快速判处的斩立决,也并不仅仅是为了除掉那些只知惹祸的武氏宗亲。

当朝堂重臣被再度召集于神都紫微宫内的时候,就见上首的圣神皇帝面前还摆放着一摞图纸。

见刘仁轨、契苾何力、姜恪等人已然逐一落座,她便示意一旁的宫人将这些图纸分发到了他们的手上。

“这是……”

“此前在朕的登基典礼上,你们应该已经听到过一些风声了。朕有意让阎卿于天坛地坛和社稷坛之上加盖一座楼宇,将三座祭坛包容其中,上通琼霄,下接黄土,正是我武周的明堂。”

“自商周之后,明堂就成了天子祭天祀祖之地,可正如朕当日在朝堂之上所说,武周基业自朕开始,并无所谓的先祖之说,这一座明堂便无祭祀武氏祖先之职。”

武曌朝着在座诸人看去,见武孟姜已因多年间在她身边的办事历练,在听到这出并未提前告知的言论时,也依然稳健地落笔记录,间或留意着另外几人的神情,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从临川公主变成今日的武孟姜,她至今的表现都还算适应。

昨日她还在跟孟姜商议,将这些六局宫人中格外优秀的,暂时越过制举,正式分派放入六部之中,从书佐计吏做起,提前熟悉事务,通晓时令,直到能走制举选拔的门路,得到正式的官职委任,而后外派各地。

这其中虽然起码需要三五年的时间,但以她们如今把控朝堂越发熟稔的表现,完全能够确信,在这个筹备的过程中并未出错。

唯一缺少的,仅仅是时间而已。

而她如今正当盛年,何愁时间!

面对下方的目光,武曌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明堂也就不该叫做明堂了。当日我在朝堂之上也有明言,李唐有凌烟阁,我武周也可有万象宫。”

“这座涵盖了天、地、社稷三坛的明堂制式宫殿,便名为万象神宫!”

契苾何力对上了武清月从对面投来的示意,开口问道:“敢问陛下,何为万象?”

武曌从容答道:“既有天地祭坛在此,自当涵盖天地万象起源生灭,飞鸟鱼虫走兽百态,自神话演绎至今功在黎民的贤才哲人,以及我武周建国往后,于社稷有功的文臣武将,方能匹配万象之名。”

身在座中的姜恪目光一震。他是个武将,对于前几日朝堂之上的弯弯绕绕其实有些看不明白。

但图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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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为直观的东西。

在这座由阎立本和将作监的其他人一并设计的万象神宫之上,内部的图样中,确已将陛下所提及的种种都给包容在了其中。

或许也正因这位圣神皇帝不必抬举祖宗为“先帝”,加以追封,也便让她在对此前的浩瀚文明众生和今朝的朝臣上,能表现得更为慷慨。

最让人震撼的,莫过于这座万象神宫内壁的构图。

在一侧的壁画上,所有的图样都要为中间的补天救世的女神让路,那只手在阎立本栩栩如生的画技之下,正是指向了神宫的顶面。

按照前朝的建筑式样,在这明堂制式的神宫顶面,应当是一口重拱藻井,以藻井主水,确保明堂不会失火。

还要辅佐以龙凤图纹,以彰显明堂的地位。

但在这张图稿之上,方才陛下所说的勾连天地诉求,居然并不是一句妄言。

只因在原本该当安放伞盖形藻井的位置,被阎立本备注在此的,居然是“琉璃”二字。

姜恪虽然并不清楚,这琉璃到底要如何才能做到他在旁批注的尺寸,又能以尽可能无色通透的样子出现在此地,却也能想象出这样的画面来。

当日光自万象神宫的顶面穿过的时候,也正是将光线投照在了那尊女娲图上,正和蓬顶构成了真正的补天景象。

自女娲图往外扩散,正是人类的燧石取火、建屋制衣、造字成文的一幅幅画卷,而后是更成体系的法令规章、田亩耕作、开疆拓土、天下一统的种种场面。

直到那最后一面空白的墙……

那是为武周的天子和朝臣所留下的。

在这样一幅史诗长卷到了最后留白于未来的部分,饶是姜恪自觉自己满足于做个副将,做个混日子的宰相,也觉自己陡然生出了一个冲动,想要将自己的姓名留在上头。

又明明那万象神宫还只是阎立本画出的图纸,建造的进度只有登基之时的三座祭坛,和今日陛下口中说出的建造规划,他都觉得,自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当它建成之时会是何种样子了。

倒是刘仁轨的目光更为敏锐地在扫过这张图卷时,看到了废除挟书律的吕雉,看到了在后汉天灾之中力挽狂澜的邓绥,看到了在关中兴兵的平阳昭公主,对于这座万象神宫建立的意义,在心中大略有数了。

他抬头问道:“我还有两个问题想要请教陛下。”

见陛下颔首,他才继续说道:“其一,昔年先帝为建蓬莱宫,曾大肆征发关中工匠,竟在不足一年之间,就将此宫落成,如今洛阳正值百废待兴之时,敢问陛下,要让其花费多少时日建成呢?”

武曌笑了笑:“那就要看,陇西和关中各家到底藏匿了多少人口,又少报了多少税赋,藏匿了多少不义之财了。至于人手就不必担心了。洛阳既为神都,一时之间涌入了太多人口,虽不至像关中一般粮食匮乏,但也无法在仓促之间调度出这样多的营生岗位,倒不如让一部分人先来修建万象神宫,也好让地官尽快归拢秩序,均田到户。”

“此事我会交给许尚书和贾长史来办,对神都的种种事宜还是他最为清楚,想来也不会让诸位,让朕失望。”

刘仁轨点头。贾敦实此人是何种脾性,他清楚得很。此人自当年被安定举荐上来后,便一直在洛州任职,既长于民生庶务,又得神都百姓信赖。

由他来引导征发工匠之事,该当不会出现什么错漏。

至于新坐上地官尚书位置的许穆言,在冒险改动漕运之法中,从未在这笔数额巨大的运脚经费中动过手脚,在这等浩大的工程面前,也该当算是游刃有余了。

“另一个问题,我想问问陛下,您当日对武氏自您开始的陈说,应当不只打算,就在朝堂之上说那寥寥数句吧?”

这万象神宫的设计,以女娲补天的神像图卷展开,笼罩在天地社稷祭坛之上,成为这神都重地的一尊巨阙,其中所表现的,何止是让朝臣力争在此留名。

当这座殿堂矗立于神都的那一刻,必定还有另外一条诏令会随之而出。

作为武周朝堂重臣,这件事他们总不能和其他臣子一个时候才知道。

武曌也确实没有向着他们隐瞒的意思。“诸位应当看到当日的那一出闹剧了,怀英也已将调查的结果,写成了文书送到诸位的面前。”

“如今时移世易,朝堂更迭,还在用小人手腕意图颠覆朝纲的,便是合该被铲除殆尽之人。所以哪怕今日跳出来的,大多是些并无本事在身的,也绝不能轻饶。而至于随后——”

她那张因登临天子宝座而愈显威严的面容上,闪过了一抹杀伐锐利之色:“我会以万象神宫和宗教谶言对外明确宣告,武周的武,乃是天授女武,自朕而始。”

“再有妄言者,以武承嗣李昭德等人为诫,便看看他们够不够这个分量,去做万象神宫的奠基石!”

……

“所以,往后天下人都会知道,我们的姓氏只从阿娘这里继承下来,到现在才传到了第二代是吗?”

武长仪目光炯炯地朝着武清月发问,似乎对于这个第二代颇觉自豪。

倒也不怪她如此,实在是武承嗣这些人太过愚蠢了,他们的父辈所为,也在前几日被荣国夫人当讲故事说给了她听,气得武长仪用弓箭扎了好一阵小人。

要是跟这样的人一个姓氏,她都觉得有点掉价。

现在有了那座标志武氏自此开始的万象神宫,她又觉得自己振作起来了。

武清月看着她那就差没直接写在脸上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不错,就是你理解的那样。说起来,我正打算去军营检阅新兵,你跟不跟我去看看?”

武长仪目光更亮,比划了个开枪的动作:“那些女兵?”

武清月点头:“对。”

那些——终于以正式诏令被募集而来的女兵!

第279章

武承嗣和李昭德那些家伙毫不犹豫地往坑里跳的时候,武清月可并不只是在看戏和监督武旭轮的演技,还在忙于女兵的选拔。

在阿娘登基称帝之前,上头毕竟还有李治这位真正的皇帝,有些事情虽因她战功在手可以去做,但也难免束手束脚,现在却大不相同了。

她想做的事情,自有天子签署的诏令作为支持。

尤其是,女兵和女官这两件事。

武清月也一点都不想浪费这宝贵的时间,近两月间在此事上花费了不少心血。

此前太平就想跟去看看,只是被阿姊以军营秩序未成为借口给暂时阻挡在了外头,现在阿姊亲自相邀,她又怎能不前去一看!

不过……

“阿姊可否再等我半个时辰?”武长仪仰头看向武清月,脸上写满了希冀之色。

“你去吧。”武清月欣然应允。

太平当即快步朝着寝宫的方向跑去,等到半个时辰后出现于天津桥前的时候,已是一副劲装骑射的打扮。

虽然她今年也才不过十一岁的年纪,但以身量来看,倒也足够她骑乘在马背之上。乍一眼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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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已有了几分英姿飒爽的模样。

武清月不觉怔然了一刹。

她第一次出征吐蕃的时候,太平还没有出生,恍惚之间,竟是已过去了那么久的时间了。

“阿姊,愣着做什么呢,我们走吧。”太平敦促着动身起行。

见武清月已旋即扬鞭策马而走,她也当即跟了上去。

武清月一转头,就见太平得意地仰着小脑袋,嘴里絮叨:“阿姊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一身格外好看?我今年让人专程定做的,还给婉儿和江央各做了一身,等年末的田猎正可以派上用场。”

武清月笑问:“你怎么知道今年年末要有田猎?”

武长仪回答得理直气壮:“我猜的呀。阿娘今岁刚刚登基,自然该有田猎和演武,用来彰显神都帝王威仪。得让百姓知道,阿娘如今还是身强力壮,正当执掌天下的好年纪,绝不会给人以可趁之机。”

“当然啦!”她又补充道,“阿姊这个太子更是风华正茂,威武不凡……”

“你少在这里嘴甜。”武清月还能不知道太平是个什么性格?

她朝着对方那张卖乖的小脸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东西。

“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了。”

太平嘿嘿一笑:“还是阿姊懂我。我——能不能再带两个人一起去军营?”

既然是要去增长见识的,那就不能只有她一个人嘛。

但军营是阿姊的地方,她又不能搞出个什么先斩后奏,只能靠着自己的年龄优势来争取一点好处了。

武清月状似迟疑地勒住了缰绳,端详了同样停下马来的太平好一阵子,这才开口回道:“让她们跟来吧,不过我可得提前跟你说好……进了军营之后不许乱跑。”

“那是当然!”太平欢呼了一声。

也不知道这几个孩子之前是怎么约定的。

只见她从脖子上掏出了个口哨,直接吹响了起来,后头便有两匹小马跟了上来,在那马背上坐着的,不是上官婉儿和噶尔江央又是谁。

在行到近前后,这两个小姑娘都朝着武清月行了个礼,然后跟在了太平的后头。

也正如太平所说的那样,她们三人的骑装确实是统一制作的,在样式上多有相互映照之处,还有那么点童子军的意思了。

算起来,距离武清月上一次见到江央已有了些时日。大约是因跟着太平读书,又已逐渐习惯了大唐的官话,今日的江央已不像是先前那般沉默内敛的样子。听到能往军营去见世面,在那张稚气的脸上,还有着藏不住的跃跃欲试。

但大约是还记得自己此刻仍是客居他乡,这份兴致又被她往下头藏了藏。

至于和太平同岁的婉儿,倒不像是个精于骑射的模样,但以武清月看来,在她眉眼之间,已愈发有了一番灵秀沉稳之态。

自就读于太学,她大约也找到自己的优势所在了。

武清月抬起了嘴角:“走吧!”

今日春。光正好,踏马而行之间尽是暖风拂面,就连同行的都是对武清月而言的下一代朝臣,相比于前几日看着武家李家的蠢蛋在她面前蹦跶,何止是令人心旷神怡这么简单。

当这数骑抵达位处洛阳南面的军营之时,守在营外的士卒都能看出,太子殿下今日的心情着实愉悦。

见武清月招了招手,本就等在这里的一名女兵当即小跑了过来。

行到近处,太平便发觉,这女兵充其量也就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有几分稚气未脱之色,但在站定于武清月面前的时候,又已努力让自己端正起来面色,尽量看起来成熟一些。

太平起先还觉得,她是在上司的面前表现得有些拘谨,哪知道,她们刚往军营之中走出了几步,这女兵端出来的沉稳做派,就已全被她给抛在了脑后,像是想要将武清月不在军中的时候在此地发生的事情,统统都说给对方知道。

但说的又不是那些需要正儿八经上报的消息,而是这营中的琐事风闻。

“您知道吗?今日早晨有人找到营地的外头,说是家中米粮供给吃穿不足,想让被选入军中的幺女将口粮分出一部分。可太子殿下之前是说过的,我们这些女兵在训练期间,每日提供粟米二升,但绝不能向外供给,只能自己吃用,若有剩余便归还军中。所以那找上门来的无耻之人,被我等以窥探军营之名,当场扭送到了附近的府衙。”

女兵挥了挥拳头,满是义愤填膺之色。

一日食米二升,是府兵作战之时成年兵卒的配给,现在太子殿下为她们划定了标准,就是怕有人觉得,这批女兵的选拔是能节省军粮,不将自己当作正经的府兵来训练。

结果倒是被人觉得这其中有利可图,想借此给家中分一杯羹。趁着军营的选拔刚刚结束,城外军营正在建设之中,便找上了门来。

这都叫个什么事!

“要我说,太子殿下允许有女子被选入军中的民户能升为军户,得到税赋的减免,已是天大的仁善之举。有些人却犹不知足,还不如什么都拿不到。”

武清月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之色,考虑着以此为契机,是不是能推行一条政令,让女兵在参与戍防立功后有机会独立成户。

但现在正值这支新的队伍成立之初,有些举措跟进得太快,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姑且先立个草拟的备案吧。

那女兵自然不知武清月此刻所想,见她并未打断话茬,反而示意她将军中趣事继续往下说,也好让一并跟来的几个孩子听个乐子,她便继续说了下去。

太平瞪大了眼睛,听着对方嘴皮子利落地从女兵的日常训练,说到了探亲假、月事假的安排。

又从军中跟上的女医团队建设,说到了那头的药材仓储搭建。

太平也总算在对方那滔滔不绝的陈说里,找到了个机会问及对方的出身,得知她之前是被四海行会收养的华州孤女,此前负责在长安西市的店铺兜售叫卖。

那……那也难怪她在阿姊面前没有那般胆怯,还有着如此利索的口才。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太平话锋一转,问起了对自己来说最感兴趣的问题:“眼下营中的火枪在哪儿呢?”

那女兵连忙朝着武清月看了一眼,见太子颔首示意,她能说出自己知道的部分,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按照太子殿下的说法,这些刚被选拔上来的女兵里,还有不少人此前吃用不足,虽然身高臂长,却没能彻底长开,会到明年再进行火器营的正式遴选,也好公平取才。”

“倒是军中的军器监已经先一步成立了,用来提前储备火枪火药,完善军中的火器研发和取用的秩序,以备不时之需。”

上官婉儿忍不住插话问道:“可我记得,军器监已经被废止多年了?”

她母亲近来在圣神皇帝身边办事。虽然并未同女儿提及正式的事务,但以上官婉儿的聪慧并不难发觉,母亲近来所查阅的典籍,大多是前朝的种种法令规章。

新朝初定,要做的并不仅仅是对三省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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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行改名那么简单,还在陆续对各个部门进行调整删改,取各朝所长。

上官婉儿便也随之翻阅过几本,隐约记得其中提到过军器监。

设立于武德年间的军器监,在前朝太宗皇帝继位之后,被废止处理,将其中的弩坊和甲坊,移交到了少府监的下头,又将一部分舟船军械的制作,移交到了将作监下面。

确实是已有多年没有军器监了。

“对,但如今军械发展何其之快,战场之上或许正是一弩一枪一车决胜,怎能再将其作为从属部门。主官也该当和少府监相似,以从三品计俸。”武清月回道,“军器监是如此,其他各部也是如此,谁能主导大势,谁便有跻身而上的资格。”

就像因为许穆言的缘故,地官之中的度支也有了明显的地位抬升,就算许穆言自己已成了地官尚书,接替她主持度支漕运事宜的官员也得按照正四品来委任。

这个官员的分量若是不够重,航运的运脚钱,便难保不会被其他部门插手管理。

这一项项改动当然不仅仅是要跟前朝做出区分,也正是时代变革在这些细枝末节处展露端倪。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多谢太子殿下解惑。”

武清月想了想,干脆接着介绍了下去:“原本该当设置在军器监下的弩坊署和甲坊署,还是保留这个名字,但在此之外,最核心的部门还是火器署。”

“各署之中,会各分出一位长官主管制备与教习,随同这些女兵的成长,将这个新的军器监给发展完善妥当。”

太平听得很是入迷,虽然此刻还未见到这军器监内到底会是何种风貌,在阿姊的话中所勾勒出的蓝图里,她却已能想见一番景象了。

她便也并未问及,阿姊预备让何人来担任这个军器监的长官。

不过若是她问出口的话,武清月或许也并不介意于给她一个回答。

马长曦负责的并不仅有军备器械,还有农具和纺织工具的项目,并不适合让她全力投入军器监中。

所以别看朝廷那头的委任还没有正式下达,但刘神威因为火药的配比研发当居首功,出任第一位军器监长官已有定论。

此外,王师若以珠英学士的身份协助马长曦完成了火枪的制作,论起功劳足可以出任军器监主簿,将她的术算本事用在兵甲军械的制作上。大约是因为她对数字和分量都很敏。感,在围观了刘神威的几次“制药”后,她在这方面的表现也着实喜人。

倘若情况不出太大问题的话,她会成为军器监的接任者,同时,如同李淳风当年所做的一般,兼职整理前朝和今朝的术算典籍。

军器监长官自己倒是不一定需要能够用火枪百发百中,反正,第一批在宫变中手持火枪的圣神皇帝近卫,还可以前来做个指导之人。

总不会缺少心腹人才可用的。

武清月思忖间继续拾级而上。

在军营所处的这片营地上,考虑到火药的特殊,军器监被设置在了一片高地之上。

武长仪便在行走间忍不住回头朝着下方看去,正看到那一队队在营中走过的女兵已有了队伍规整井然的模样,在呼喝声中也正有一派勃勃生机,让人不由去期待,再过数月,甚至是数年之后,她们会是何种模样。

与此同时,已隐约能在鼻端浮现的硫磺硝石气味,又让她重新将目光转回到了近前形同堡垒的一座座小楼上。

“这里便是军器监的火器署了。”那女兵朝着其中的一座小楼说道。

相比于其他的数座,这一座显得格外孤立。

跟在太平后头的江央猜测,这是为了让有人想要出入火器署的时候也会变得更为醒目,无法在无有军令的情况下贸然潜入。

这军营看似简陋,却分毫不曾在关键的举措上有所疏漏。

也不知道她得到几岁才能到这里来训练。

饶是太子殿下在选拔人才的时候取了年少可塑的标准,那也显然不是一个她能在一时半刻间达到的年龄。

江央咬了咬下唇,很觉几分懊恼。

也正是在此时,她听到太平朝着那女兵问道:“说来,我们这一路光顾着问你问题了,还不曾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可不能怪她忘记了此事,实在是对方一张嘴能顶十个人,让人只顾着听她说些什么了。

那女兵顿时露出了个异常骄傲的笑容:“我在四海行会的时候是以早年间家中序齿为名的,被选入此地后,倒是因能吃能打,被太子殿下赐了个名字。”

“她说我等女兵迟早后来居上,成为她戍守疆土的臂膀与屏障,既然如此,倒不如取榆关为名。”

“榆关……”江央的目光有一瞬的闪烁。

这真是个好名字!

她虽然急切地想要早日长大,让当日杀害她父亲的吐蕃人看看,她这个逃亡出去的人,也能重振噶尔家族的威名,但在这两年间的就读中,她看的可并不仅仅是西部战线的舆图。

她知道榆关这个地方。

当年高丽还没有被李唐灭亡的时候,榆关就是边境戍守的一座重镇,作为抵挡东北边境各族的屏障。

太子殿下为这女兵赐名之时取榆关二字,恐怕并不仅仅是在说,希望她们也能成为这样的一座难以逾越的关隘。

武清月的战功自辽东开始,便像是那榆关一般,镇住了东北各族尚在萌芽之中的野心。

那么榆关这些女兵,如今算不算是走在成长的第一步上了呢?

这分明是将一份更为深沉的期盼,寄予在了这个赐名当中。

一只手忽然在此时按在了她的脑袋上,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孩子少这么阴沉的样子,你之前问我,为何赞普和你父亲之间的矛盾会到这个地步,总不能是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吧?”

她回头,就对上了武清月爽朗的笑容,“你若是日思夜想导致身量不足,我这边可不像是府兵的选取规则还能将就,是必然要将你淘汰出去的。明白吗?”

江央立刻错开了目光,努力按捺下了自己眼中的一瞬热意,低声应了个“嗯”字。

她明白。

她也忽然更加理解了,为何太子能得到下头士卒的全心拥戴。

谁能在这样的注视之下,不尽力地再往前走出一段呢?

但也就在同时,她听到了一声磨牙的动静。

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此刻的气氛。

太平咬牙切齿:“阿姊!原来你会取名啊!”

那凭什么人家是榆关,她是小狼啊!

……

武清月有点心虚地望了望天。

这该怎么说呢。小狼多可爱啊,是吧?

她一把接住了那个朝着她扑过来的身影,从容不迫地问道:“你还要不要看火枪了?等我出征吐蕃之后,这里没有军令是进不来的。”

太平额角一跳:“……”

哪怕明知道这是阿姊扯开话题的办法,在这个诱。惑面前,她也只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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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看!”

当然要看。

听说阿姊随后要进攻的地方是吐蕃的腹地,那座被称为雄鹰不渡的高山,正是吐蕃王朝发展壮大的保护神。她总得知道阿姊到底有多少作战的底气,才能放心地为她送行。

她长大了,比之前更清楚,阿姊的每一次作战既是一笔赫赫战功记录在案,又何尝不是一场对生命的挑战。

当阿姊已坐上太子的宝座时,原本是不必再这般冒险的,但她依然选择了这条更为难走的路,也……

走在她的前面,充当那个指路之人。

太平摸着那把在随后被武清月递到她手中的长枪,便又多问了一句:“阿姊,你说,现在吐蕃那边是什么情况呢?”

“那边啊……”

那边大概也不会坐以待毙吧——

吐蕃赞普的死讯被赤玛伦秘而不发,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不向卫藏四如以外的地方传递,让这条消息被送到京城的时候,距离芒松芒赞身死,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

但李唐被武周取代的消息,却是身在神都的圣神皇帝和太子都急于昭告四方、改换局面之事,和这一出又大不相同。

所以早在两个月前,西域出席武周登基大典的使臣,就已将这个改朝换代的消息送到了逻些城,送到了赤玛伦的面前。

赤玛伦本以为,在自己杀了芒松芒赞又妥善处理了后事后,她已能做到对种种事情都从容对待,毕竟连那样的一出奋起弑君她都已经经历过了,但她怎么都没料到,她还会因这样的一条消息,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之中。

谁让这消息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李唐的天后,并没有在天皇过世之后,像是她一般成为辅佐儿子继位的太后,而是自己当上了皇帝!

甚至直接将“唐”这个国号改成了“周”,将自己剩下三个孩子的姓氏也都从李改成了武,彻底完成了身份的变化。

这和女国的情况不同。

一个女人,在做了皇后之后,原来也是可以不仅仅做太后,而是可以去当皇帝的吗?

赤玛伦有些怔愣地望着手中的那张急报,心中在这一刻翻涌的复杂情绪,简直无法用寥寥数句来说清楚。

但另外的一种冷静的情绪又在顷刻间重新主掌了她的思绪,让她迅速起身,对外发出了诏令:“立刻召集群臣议事,让四如千户长官也一起来!”

自芒松芒赞过世后,为了避免吐蕃腹地动乱,已经很少有这样大规模的集议。

可既是摄政太妃下令,各方人马都当即朝着布达拉宫涌来,其中的要员也很快站定在了那位与幼子同座的没庐氏太妃身前。

这两年间经由她手发出的诏令何其之多,让她虽仍是如同当年一般酷爱鲜亮明艳的首饰,却是那张沉静而肃杀的面容主导着气场。

她朝着下方众人看去,缓缓开口:“今日确有要事与诸位相商。这息兵养民之策奉行了一年有余,只怕是要到结束的时候了。”

那张从四如之外送来的消息,随即被送到了各个与会之人的面前,更是一石激起千层巨浪。

在这议事厅内顿时响起了一阵阵的交头接耳之声。

直到有一个人的声音先一步发了出来:“我想敢问您一句,武周代唐,国事必定需要时日来巩固,或许正是我等继续积蓄实力的好时候,为何太妃要先有此诏令,让我等陈兵警戒?”

赤玛伦目光扫来,沉声答道:“你若是忘记了那位安定,不,应该说是那位武周太子曾经给我们下达的战书,我绝不介意让你现在去那块石碑面前再回忆一番,再回来答话。”

“三年之期将至,你凭什么觉得,她不会出兵卫藏四如!”

第280章

提到那块石碑,在场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被武清月写下了征讨吐蕃檄文的石碑,本不该被运送回到关隘以内,却被阴差阳错地送了回来,还将彼时的赞普给气吐了血。

这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啊。

哪怕芒松芒赞在看到了石碑之上的文字后,就将其飞快地销毁,也终究是让这些对于悉勃野家族的问罪控诉之词,经由一张张嘴,传播在了卫藏四如境内。

而这折损的又何止是吐蕃赞普的名声。

别忘了,若是悉勃野家族的君权神授地位因此遭到了打击,他们这些效忠于赞普的臣子,又能算是什么呢?

他们各自辖境内的奴隶,又要如何听从他们的号令呢?

若非赞普的地位最是特殊,他们都该当因为芒松芒赞的所作所为,对他发起弹劾问责。

偏偏,对方已经死了……

留下来他们这些人需要面对随后的威胁。

“我想,诸位应该不会觉得我在同你们说笑。”赤玛伦继续说道。

“自然不会。”有人立刻做出了回答。

只是,就这样被赤玛伦彻底主导了话语,他们之中的有些人又不太甘心。

身在席中的一位老者便先开了口:“但我以为,直接让藏巴全民皆兵,小心备战,只怕会先失了我方的士气,未必于我等有利。反而让那武周太子得以趁着先前的两次胜利,再度席卷而来。”

“那不知,您有什么高见?”赤玛伦朝着出声之人看去,只见说话之人倒也算是个人物。

非要说的话,这还是个辅佐了三代吐蕃赞普的老臣。

在松赞干布在世之时,他便作为松赞干布的臣子,协助他一并确立了“钦定六大法”。

不过这位尚族琛氏出身的老臣,在禄东赞的势力如日中天之时,也只有退避辞官这一条路子,还是等到禄东赞父子过世后,才被重新启用了回来。

自两三年前重归藏巴朝堂之上的时候,他已显然不复早年间的心气,只能做个寻常的臣子。

倒是没想到,他会在今日跳出来。

但赤玛伦一番暗忖,又觉对方的想法也不难理解。尚族之中各有封地,统领千户,彼此之间相互制衡,却因她扶持幼子上位打破了原本的局面,总还是要尝试一番,能否回归原处的。

那便听听看,他能有何见识好了。

芒协安巴答道:“自长安往藏原有数千里之遥,那武周定都洛阳,又往东迁移了数千里,若自藏巴山口驻兵之地往东抵达洛阳,说有万里也不为过。中原何止是出兵不易,要想将诏令抵达此地都不容易。”

赤玛伦抬了抬眸,眼中闪过了一抹讥诮之色:“那又如何?当年那位武周太子还不是太子身份,就连镇国公主也是在击败我藏巴之后才被敕封的,尚且能做到步步紧逼,迫使我等收拢阵线,现在倒是成了在你口中的鞭长莫及之人不成?”

“我说的不是这个诏令不及。”芒协安巴连忙反驳道。“我说的是她们的西藏都护府。”

见赤玛伦没有继续打断他的话,芒协安巴飞快说道:“自西藏都护府成立后,吐谷浑国业名存实亡,与其说是附属国,不如说是那中原强国的一个附属州郡,或者说是都护府。而其中的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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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务,又几乎不出自慕容氏之手,而是由弘化公主来代劳。”

“白兰羌、党项羌故地一部分被纳入东女国领土,一部分则归弘化公主统辖。若将文成、弘化二位公主所统辖之地合并在一处,已不比卫藏四如少上多少。”

“还有那位居西藏都护府以北的西海都护府,听闻那其中的西海都护曾经因反对武周皇帝做李唐皇后而遭到贬谪,那其中戍守的将领也是自李唐太宗皇帝时候的老臣。”

赤玛伦扯了扯嘴角,一脸了然:“所以你是想说,既然她们能够统领这样一片广袤的土地,还有着和前朝李唐之间的渊源,就应当在边境合力举兵反抗,不听从武周太子的指挥?还是觉得我们能给对面用上什么离间计的戏码,让武周太子抵达边境时临阵换掉都护和将领,让这些边境藏民发起暴动?”

她说话间明明没有疾言厉色之态,却愣是让芒协安巴忽觉喉头一滞。

“我……”

“你少在这里指望敌方会犯下这等错误!”赤玛伦目光如电,却并不只是落在芒协安巴的身上,还扫在了在场诸人的脸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中只怕还有人抱有这样的想法。”

“若是如今武周皇帝是和芒松芒赞一个水准的货色,说不定还真能给你们这样的机会,但她不是,她的太子也不是。”

一旁的扎西德有心想要提醒女儿,她这句话是不是太没给前赞普留下面子了。

但想想,若非对方在外患面前还对着噶尔家族举起屠刀,引来各家怨言四起,又怎会在他死后才让局面有所好转,能够同心同德配合军资调度。

这句指责的话或许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你们也最好不要小看于那位文成都护。”赤玛伦冷哼了一声。

她对文成的态度有几分复杂。

赤玛伦不会忘记,文成公主被送还中原,正是因为吐蕃吃了败仗,也不会忘记,对方数年间在西藏都护归化藏民的种种举动,都足以让卫藏四如的统治者不得安寝。

但她也不会忘记,这位早年间和亲藏原的李唐公主,对于芒松芒赞和她都多有庇护之举。

可敌人就是敌人,她能做到客观评判。

她振振有词:“武周代唐的消息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一条消息。文成都护和弘化王太后分别被赐予武姓,她们也接下了这道旨意。不要告诉我你们不理解这其中的意思!”

“倘若当真如你所说,她们因身负前朝血脉,大可以拥兵自重,那根本不必接旨,行阳奉阴违之道,就该当趁着武周建国未久,直接打起复国旗号,才好让人知道李唐血脉未尽!可她们没有。”

赤玛伦的一句句话脱口而出,根本没有给芒协安巴以反驳的机会。

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法反驳。

在他默然不语的表现中,他先前意图开口的底气早已荡然无存。

赤玛伦冷笑了一声:“我称你一句您,算是晚辈对长辈的礼节,但你若要将这些早已过时的想法提出在这等生死存亡之时,就别怪我不给你脸面。”

“李唐?你若当真看过弘化公主,不,应该说是西平长公主和文成都护的履历就应该知道,她们到底在谁的治下能活得更精彩。那根本就没有第二个答案。”

“文成都护是如何坐上这个都护的位置,而不是继续留在逻些城,做个生死不由自己的异乡人,难道同在藏原之上,很难知道吗?”

那她为什么要反叛武周,重新打起李唐的旗号,甚至是和藏巴合盟呢?

只怕她何止是不会做出这等损人而不利己的选择,还会将她身居藏原的数年积淀,统统变成武周太子彻底夺取藏原腹地的助力。

到了那个时候,她有新朝的战功在手,才算是真正有了这个资格,得到皇室的赐姓!

她得对得起那个“武”字的姓氏,对得起武清月的知遇之恩啊。

“……是,是我草率了。”在赤玛伦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中,芒协安巴还是服了软,“此战如何部署,还是该当由您来安排。”

赤玛伦摆了摆手:“行了,你远离朝政已久,有些话说得不太妥当也在情理之中。”

芒协安巴本以为,她这回应,是要将此事就此揭过,也好让此次强敌窥伺的处境中,各家都能暂时团结起来办事。

却又忽听她话锋一转,“既然如此,为免琛氏所属的塔布千户统筹无度,还是劳烦你将兵权交出来吧。不要因为你这一面的小觑敌军,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

芒协安巴的脸色顿时一变。

可当他朝着周围看去的时候,竟没看到有人愿意在此时站出来为他说话。

他不由捏紧了拳头,心中一阵发紧,只能先应承了下来:“都按照王太妃的吩咐。”

赤玛伦看得出来,他答应得有些不情不愿的。

但她今日既然将这些人召集到她的面前,可不希望还有人存有二心。

她既要这份真正的指挥权,便要将它名正言顺地掌握在手中,“来人,去取舆图来。”

芒协安巴有些困惑地听着赤玛伦发出这道指令。

舆图这种东西,在卫藏四如的“军区”规划被彻底建立起来的时候,每个地位卓然的千户首领之中都会拥有一份。

若要说他们这边的驻防优势,自不必由赤玛伦来说。

他早年间跟随松赞干布作战,就连象雄也是他们这些老臣打下来的,对各地的情形说是了如指掌也不为过。

可当那张舆图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忽然发觉,这份舆图绝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目光逡巡过图上的星标据点,当即朝着赤玛伦问道:“敢问王太妃,这些……”

“这些,是我让人在这两年间设立的哨探据点。”赤玛伦直接抛出了一个惊人的答案。

哨站?

“我将它们分作了三类。第一类只设在山中要口,无需多说。但其中的疏密有别,我想你能看得出这其中的道理。”

芒协安巴端详了面前的图卷须臾,这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确实看得出来。

设立哨探密集的隘口,大多山体结实很多,而分布零星的山口,大多是易发生雪崩滑坡的。

有文成和钦陵赞卓在对面,武周太子不会不知道这个消息,也会尽量避开后面的那一种。

这种驻守方式,不是为了迷惑敌人,而是为了尽可能节省他们这边的人力,达成有力的防守效果。

赤玛伦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诸位不会忘记,钦陵赞卓当年是如何败退在敌军手里的,都说当时的唐军有天神庇佑,能召唤天雷和地雷相助,但我看那应当还是一种我们不知道的武器,甚至时至今日也没摸清楚它的底细。好在,我等身居藏原多年,总算知道一个道理,在这等大雪山上弄出太大的动静,才真是要招来天神的处罚。”

“倘若那位武周太子能违背这等常理规则,炸开雪山,依然平安无事地抵达逻些城下,那我败在她的手底下也心服口服,起码现在,这就是我们分兵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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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第二项……”她的目光看向了那张被区分颜色标准的图卷,“是水源。”

别看藏原之上找到积雪不难,但若唐军真敢以这等方式获取行军途中的饮水,那和自找死路也没有区别。

所以要想深入藏原腹地,他们能走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藏北草原,也是当时武清月若能突破关隘而非止步关前会经过的地方。在这里水源以湖泊的方式存在,只是草草算来就有五百多个。①

一条是西南一带,也是曾经藏巴出兵威慑南疆时候的途经之地。在这里的水源大多是以径流的方式存在,虽有季节性的变化,但绝不至于像西部一般变成冰川。

也正是这两个方向,被赤玛伦以屯田积粮的方式建立了第二道哨站防线。

而第三道防线……

“第三层的防卫诸位也应当看得出来。”赤玛伦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妙的笑意,“诸位也别怪我先自作主张了。方今危机存亡之日,这些祭天祀地的祭坛寺庙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先将那些徒有其表的祭祀长矛统统熔炼了,重新打造成真正的武器。”

席间有人刚想出声,就已被赤玛伦一句话给堵了回去:“若是诸位对此有何异议,觉得祭天要比作战筹备更有用处,我今日就先砍了他的脑袋,看看能否给我藏巴带来转圜之机!”

芒协安巴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因就在赤玛伦话音刚落的时候,在这议会厅堂之外,骤然响起了一阵刀剑出鞘和甲胄震动的声响。

仿佛正要紧随着赤玛伦的话语,将在场中反对她此等举动的人给当场斩杀。

她端坐于上首。

在她身旁,尚且年幼的赞普显然还不能理解母亲的这句话,到底带给了他的臣子以多大的威胁,以至于有很短的一瞬,就连曾经效力于松赞干布麾下的芒协安巴都觉得,她才要更像是个赞普。

也唯有掌权人能拿出这等强硬的态度和有序的安排,才能让危难当头的卫藏四如,彻底变成铁板一块。

他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随同其他人一起叩首回礼:“我等——谨遵王太妃之命。”

他们不敢再有反对之言了。

将军权交给一个更为果决而聪慧的人,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谁让他们更不愿意被武周的兵马攻入家族领地。

何况……

“他们愿意听从我的安排,也未必全是因为我今日的表现。”赤玛伦松开了儿子的手,走到了窗前,看着那些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并未因为今日的“旗开得胜”而露出喜色。

“他们只是暂时不希望在他们当中再出现一个禄东赞了,你说是吗,父亲?”

被留在此地的扎西德心中一阵五味杂陈。

在刚刚获知芒松芒赞死讯的时候,他虽然惊异于女儿敢做出弑君的举动,却也还觉得,是自己该当执掌风云的时候了。

却何曾料到,今日大权在握的人确实归属于没庐氏,却不是他扎西德,而是赤玛伦。

他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他们不希望有第二个禄东赞。可……”

眼见其他无关紧要的人都已退了下去,扎西德目光中的思量之色一闪而过,沉声问道:“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赤玛伦:“你说吧。”

扎西德问道:“我听说,中原那边会有二圣临朝,也是因为当时的皇帝曾经被大臣越权政务,那你呢?”

她会不会也像是那位改朝换代的武周皇帝一般,不满足于只做天皇身边的天后,未来天子的母亲,干脆以更为正式的上位者名号,来亲自主持藏巴大权呢?

她毫不介意于提起那块碑铭之上的檄文,让人重新记起上头对于悉勃野家族来历的嘲讽,也毫不犹豫地将神坛礼器都给先斩后奏地熔炼作了兵器,会不会——

也是在为了这一步而做准备呢?

这问问题问出后,赤玛伦站在窗口,有好一阵的沉默。

直到扎西德以为她不会给出一个答案的时候,才听到她说道:“我没有这个机会。就算有东女国在侧,就算曾经被藏巴吞并的苏毗也有女国,但自松赞干布整顿六如至今,也不过才只有三十多年,文字与法令的影响依然深入人心。”

“若是我没有父亲和没庐氏家族的支持,若是我没有赤都这个儿子,哪怕我有力挽狂澜之能,我也势必会被驱赶下台。眼下大敌当前,我更不会因为看到旁人能这么做,我就去这么做,直接给敌军敞开对着藏原腹地的大门。”

她说话间,仰头看向了逻些城之上的天穹。

扎西德看不见她的神情,却听到了一声叹息:“有些时候,我真羡慕一些应运而生之人。”

松赞干布是这样的人。

武周的皇帝是这样的人。

但那又如何呢?

她也……不会轻易认输的!——

“你若是这么出现在姑母面前,我看她都要担心陛下没给够俸禄了。”

武清月朝着面前身着官服的女子看去,面上带着几分关切,和毫不掩饰的欣赏之色,看得本就寡言的宗燕客都忍不住挪开了目光。

宗燕客咳嗽了一声,“多谢太子殿下关照,但我身体尚好,没到需要寻医看诊的地步,更没有俸禄苛待一说。”

自两年前她因珠英学士的选拔,担任了河渠令一职,前往江南公干,确实是到如今才回到洛阳。

她原本年纪就不大,两年间正是抽条长高的时候,加上为田地水利之事奔走,脸上难免显得有些瘦削,又因肤色被晒黑了不少,令五官愈发显露出了几分凌厉的轮廓。

她也旋即打岔了话题说道:“不知太子殿下此次将我召集回京有何要事?”

按说她的还朝述职应当在年底,而不是在这个春日刚过的时候。

但朝堂之上因新君登基而有了一番新气象,若有什么人事调度也属寻常。

武清月笑了笑:“我预备在五六月里出征这件事,你应该猜得到。”

宗燕客点点头。

在她从江南折返的沿途,正好也遇上了河南道的山阳仓存粮往北运送。

今年并无什么天灾横行、闹起饥荒的情况,这个特殊的举动,只有可能是为了调兵。

东边的新罗国主连武周皇帝的登基大典都出席了,应当不会是这个要被讨伐的人,何况若真要这么做的话,也大可以从辽东运送军粮。

北边战事平定未久,有数名将领坐镇在那头,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事。何况从河东运送军粮要更为便捷得多。

所以……

“我猜,此次将山阳仓存粮送往神都,一则是为了供给都城户口扩张所需,二则是为了太子出兵西征。”

武清月回道:“你猜的没错,所以在此之前,除了那些已经解决的内忧之外,我还得再做几个安排。”

“有些话我就不同你赘述了——”

比如说安东都护府中,有位李夫人之前协助于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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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辽东煤铁矿脉的开采,被她调去了唐州负责那头的矿脉开采。

在唐州丰富的矿产之中有一个东西是武清月最为关注的,就是纯碱矿。

之前辽东只勉强找到了个可用的贫矿,制作出的第一批玻璃,用在了刘神威的实验器皿之上,现在正是该当在此道上再行开拓的时候。

更不用说,这东西又不是只能用来做玻璃。

纯碱啊……放在那些敢于尝试的炼丹师手里,还不知道能多折腾出一些什么好东西呢。

至于那位李督使,有辽东的开采经验在先,转道桐柏应当不难适应。

再比如说,这次粮草调集,其实不仅仅是在为随后的出征吐蕃做准备,也是圣神皇帝和太子在确认,新的航运体系在许穆言升迁换人负责后,还能不能继续发挥出节省运脚费的作用。

“我想同你说的有两件事。”

武清月郑重其事地说道:“江南那边的水田开垦之事,你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不小,也应当大有收获,殷令使应当也是如此,但光只有这些还不够。”

“田有了,水渠有了,耕作的工具也已将曲辕犁推广了下去,剩下的问题便还在粮种上。”

宗燕客讶然:“可不是已经有宣州稻了吗?”

武清月回问:“那你在江南之时,见到江南地界上十户之中有几户是种植此稻的,种植的人中又有几户种出的是好稻?”

宗燕客沉吟须臾,目光有一瞬的恍然:“殿下既然这么问,那我还真不敢说,这稻种已然妥善地推广到家家户户。”

她顿了顿,又道:“说来倒是还有个笑话,江南地界上不少退还湖泽的私开田地上,种的都是宣州稻。他们说,这稻种的种植时间短,若是这些违规开垦的田地出了什么岔子,说不定还能来得及多收获几批稻谷。”

能多占到一点便宜,对于这些黔首来说都是好事。

竟是让宣州稻因此得到了一个极为特殊的地位。

宗燕客彼时看到都有些哭笑不得。现如今因为武清月的一番提醒,全想起来了。

“那么这样的田地,肥力的流失应该也要比寻常更快?”武清月又问。

宗燕客笃定答道:“不错。早年间的旱灾严重,哪怕是江南道的百姓也多有食不果腹的情况,以至于他们唯恐自己存粮有缺,恨不得一年之间连种数茬。”

这种病态的情况实不少见,又因为宣州稻的特殊,让其变得更为明显了。

可这种事情,显然不是宗燕客一个河渠令能够插手的。

但现在就不同了。

武清月道:“我将你调回来正为此事。眼下江南河渠修建有殷令使监管,暂时能空出人手来,我想让你担任一个职位,叫做劝农使,将如何开田,如何引渠,如何耕作宣州稻,如何管理肥水的种种事宜,以揭榜示民的方式推行下去。”

“揭榜示民?”宗燕客大约能明白武清月想表达的意思,可她又很快意识到了什么,问道:“天下三百六十州,一千五百余县,每县之中又分数村,就算殿下打算先将举措推行在江南道,只怕也需要劝农文数千封,为使民众知晓其中的意思,还当图文并茂才是。不知,我这个劝农使能有多少人手?”

她不会觉得这只是个类似于巡官一样的职务。

此事说小可小,说大也可以很大!

全看太子殿下,或者说是圣神皇帝陛下对其有多重视了。

怎么也得有个二三百人吧?

一想到自己能统领这样多数目的人办事,宗燕客也不免觉得一阵心头火热。

然而下一刻,她便看到武清月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大约——三五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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