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落嘉心底的的火苗“噌”地一下飞起来:
你监视我?
傅司年:护工阿姨说的。
傅司年发完信息,手指一抬,默默地退出病房监控视频。
平板恢复成原始桌面。
然而傅司年仍然不满意,不耐烦地抬手,解掉领带。摄像头是通过wifi数据自动保存的,工作太忙了,他不能随时监控落嘉的动态。
这会看到的监控,早就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了,现在不知道闻一凡把落嘉带到哪里去呢。
于是,他发信息,隐晦而强势地问:你现在在哪里,方便吗?给我看看生煎包吧。
再好的脾气,也对这种绝对控制感到窒息,他抬手,他傅司年的信息从对话框里删掉,退出微信,反扣手机,长长地吁一口气。
闻一凡转头,扫一眼许落嘉的表情,没有多问,抬手打开车载音响。
在电台主持人的声音里,落嘉小小地打了一个喷嚏。
他仍然没有放开怀里的百合花,过了三十秒,落嘉再次打了两个喷嚏。
许落嘉的表情变得恨恨地,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百合花放到后座,揉揉鼻子,却没有再打喷嚏了。
最后,落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仿若万事皆空。
*
把生煎包接好以后,闻一凡开车,带落嘉去吃饭。
幸好,饭店离湖区别墅并不远,天擦黑的时候,两个人终于坐定,能吃上饭了。
落嘉一直在住院,三餐都是傅司年照顾的,坚决执行医嘱,落嘉虽然不是馋的人,嘴里也快淡出鸟了。
一锅三个拳头大的猪肚粥,落嘉很快就把他吃光了,吃完以后,还眼巴巴地看着菜单,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闻一凡拦着他,说:“不要暴饮暴食,再吃一点就好了。”
许落嘉点点头,抬手又点了一锅鸡粥,一锅砂锅米线,还有一杯常温的椰汁。
等第二轮菜继续上的时候,闻一凡让人清干净桌面,然后看着落嘉抱着生煎包,跟狗玩得不亦乐乎。
闻一凡忽然问:“这是傅司年的狗,还帮他照顾?”
落嘉抓着生煎包的爪子,头也不抬地说:“也不完全是傅司年的狗,是我在葬礼旁边先发现的。我跟傅司年说好了,他要是不想养了,就把狗给我养。我跟他断了关系,但是狗是无辜的。”
闻一凡没有说话,静静地看了一会,头顶的灯光描着他的眼镜边缘,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目光。
忽然,闻一凡说:“湖区别墅的房子,不是公司的。”
落嘉的动作一顿,空气里凝滞了一秒钟,然后,他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摸着生煎包:“你刚才说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落嘉,你脾气真的这么软?”闻一凡有些无可奈何,“傅司年骗了你。”
“他经常骗我。”许落嘉抬起眼睛,灯光让他的面容显得很温和,嘴角的笑容不知怎么地,充满苦涩,“从在一起,到结婚的理由,到分开的那一天,他一直都在骗我。我要是生气,跟他计较,早就被气死了。”
“你就没想过,彻底摆脱他?”闻一凡问。
“能怎么办呀,只能等他那股劲过了。只有别人忍受他的份,没人能忤逆他。”落嘉漫不经心地低头,摸着狗,对着生煎包笑笑。
闻一凡抬了一下眼镜,深吸了一口气。
内心隐约有一种冲动,他早就知道傅司年在一直给他暗地里找麻烦,看到落嘉跟傅司年仍然纠葛不清。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想把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
落嘉的潜意识感觉到一些不对劲,事情正在往一个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他正要开口,想聊的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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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闻一凡却说:“许落嘉。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嗯?”
“没有开玩笑。”闻一凡抬手摘掉眼镜,露出他的双眸,他的眼神恳切,严肃。
落嘉摇头。
“为什么?你还喜欢傅司年?”
“没有。我没有喜欢过他。”落嘉挠挠头,有点难为情地说,“我好像没有认真喜欢过谁。”
闻一凡寂静了。没有认真喜欢过谁,也意味着,也不喜欢他。
许落嘉刚刚出生的时候,许父和许母带着落嘉的八字去算命。
算命的那个人朱砂纸上写下落嘉的生辰八字,算了一会,才对许家父母说:“这是一个缺根筋的家伙。天生无情种。”
许家父母面面相觑,以为算八字的意思是这个孩子无心无肺,叛逆淡薄。
抱着怀中的小婴儿,父母都露出担心的表情,生怕生出一个反|社|会的小孩。
然而与算八字说的完全相反,从小到大,落嘉都表现得很善良,很温和,礼貌待人,孝顺父母。一点都不像八字先生说的那样。
许家父母才放下心。
然而直到今天,二十几年前的话便一语成谶。
有一天晚上,落嘉实在是睡不着了,一睁开眼睛,又看到傅司年那个大个子缩在小小的沙发里,长腿屈起来,平板架着,低头看手里的笔记本电脑。
落嘉少见得有点烦躁,翻身坐起来,用便签本写:还不走?
傅司年表情淡淡,摇摇头。
落嘉写:到!底!为什么!要留在这!
傅司年低头,继续处理着平板上的邮件,语调却有点温柔:“不要生气。陪你。”
便签本上又有几个大字:为什么!陪我!我是!一个!成年人。
傅司年又不说话了,神色淡然地刷着留下简短的批语,点击发送。
后来,他看落嘉实在是生气了,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尽管那些话在他清醒的时候很难说出口,他还是说:“当然是因为爱你。”
许落嘉的圆眼睛露着麻木和疲惫,低头,唰唰地写:为什么!我改!
傅司年才放下了笔记本电脑,轻松盖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想了想,说:“为什么爱你,我也不知道。”
只知道,在众多人里,我的目光总是被你吸引,眼睛不由自主地去找你。
看见你无论做什么,都会觉得你很好,很可爱。想你高兴,想你开心,想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也想知道,你在做什么。
这些话,傅司年都没法讲。
他只是盯着落嘉的脸庞,笑了笑,没有解释,拿起平板,又开始处理公务。
连傅司年那个十世冰冷的大魔王都知道,爱人是什么。
然而许落嘉无论无何也没办法理解。
缺一根筋,代表着他没有真正的爱恨。
许家父母对他进行长达十几年的,像训狗一样严格控制的生活,常人都会觉得窒息压抑,他也从来没有对父母产生一丝怨恨的心理。
傅司年曾经的助理小泉,不拿他当回事,他却会陪人家一起在花园里喂蚊子。
傅司年从头到尾都是欺骗与玩弄,他知道了,短暂地恨了一会,这恨意也不长久,随风消散。
许落嘉包容,温柔,像一汪无边无际的海洋,什么都可以接纳,宽容。
可是,这大海同时也像无底的深渊,无论投入什么进去,很快被吞噬,消失不见。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占有过海洋。
他爱过自由,爱过唱歌,就是没有办法真正地爱过一个人,就像算命先生说的那样,天生缺一根筋,尽管脾气温和,对所有人都友善,开朗,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天生无情种。
然而,他不知道爱是什么,却知道不爱是什么,于是,落嘉摇头笑笑,拒绝了闻一凡。
闻一凡也没有失态,很绅士地点点头:“没关系。”
落嘉没有道歉,他知道道歉一点意义也没有,态度自然才是才好的处理方式。
反倒是闻一凡开始吃粥,吃着吃着,他问:“落嘉,你到底想要什么啊?工作以外的。”
落嘉低头,粥吃得香呼呼得,眯起眼睛说:“我想要安稳的生活。安稳就好了。”
“傅司年缠着你,能安稳吗?”
落嘉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他像个炸|弹一样,你也见过他发疯的样子。”
闻一凡戴起眼镜,转换了一个方向,说:“那你要不要利用一下我?”
第62章第62章
闻一凡说:“傅司年出身于此,总归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你拿我做挡箭牌,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他也许就觉得没意思了。”
“不行。”许落嘉说,“我不应该把你拖下水。”
“怎么是拖下水呢,应该是我把你拖上岸才对。傅司年不是普通人,跟他在一起太危险了。”闻一凡十分温和地劝着他。
“我知道的。”落嘉点点头。
“知道,那你同意不?我心甘情愿的。你说想要安稳的日子,都不去努力一下吗?就任由傅司年胡作非为?”
看着闻一凡的眼睛,落嘉竟然有点心动了。
但是他绝对不好意思白白地利用闻一凡,便皱着眉,说,“那也行。那你同意以后我的演出分成,我四你六,不然我不好意思的。”
闻一凡摇摇头,撒了一把香菜在鸡粥上,说:“我还没有缺钱到克扣艺人的地步,都说了,这是我自愿的。”
“知道你不缺钱,但是我也没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了。”落嘉无奈地看着他,语气很温和。
闻一凡也摇摇头,与落嘉相视,嘴角挂着释然的笑。
其实他觉得许落嘉很合眼缘,相处在一起很舒服,却没有那种必须要做情侣的占有欲。
既然没有脸贴脸共度一生的缘分,那么肩并肩的情谊也值得珍惜。
闻一凡笑着拿起玻璃杯,里面是晃晃悠悠的椰汁,他朝着落嘉说:“干杯。”
落嘉捧起碗,里面还盛着鸡粥的汁水,与玻璃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噔”一声,落嘉低声说:“谢谢。”
吃完晚饭以后,闻一凡开车送落嘉回家。
临分别的时候,闻一凡跟落嘉说:“你随时可以跟傅司年说,提前告诉我就行,我请几个保镖防身。”
落嘉抱着生煎包,朝着他招招手,说:“知道啦,还是谢谢你。”
“对了,明天我想去装修一套房子,你入行之前是建筑师吧?室内装修会不会?能不能帮我去看看?”
落嘉很乐意帮忙,点头说:“也有涉猎的,好的,你要去就告诉我地址,我打车过去。”
“好的,那么,晚安啦?”闻一凡说。
许落嘉把生煎包放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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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直了一点身体,抬手道:“晚安,早点休息。”
然后,就看见闻一凡慢慢地把车窗要上去,随后引擎发动,车灯打开,轮胎往后撤退,在地面上碾出一条淡淡的痕迹,往后漂移,开走了。
许落嘉牵着狗站在原地,另一只手拎着行李,看着闻一凡的车不见踪迹,才转身进小区,上楼回家。
他把生煎包的玩具,狗粮和都带回来了,狗窝实在搬不动,他蹲下,揉着生煎包说:“对不起啊宝贝,我没有把你的窝带回来,你跟我睡在床上好不好。”
生煎包吐着舌头,尾巴摇得欢快极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快乐地“嗷”了一声。
其实生煎包粘人得不得了,他知道能跟主人在一起睡觉,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晚上落嘉洗完澡以后,用干净的棉布给生煎包擦爪子以后,就把他抱上床,趴在床边,跟他说:“来。在这里睡。”
生煎包好像听得懂睡这个字,一听完落嘉说的话,就侧身躺在床上,露出白白的,柔软的肚皮,嘴巴旁边还放着小鳄鱼玩具,睡在床上,用那双圆乎乎的眼睛巴巴地看着许落嘉。
许落嘉被可爱得云里雾里的,完全忘记自己要干什么了,也睡在床上,抬手关掉床头边的灯,将脑袋迈进生煎包的背上。鼻子有点痒。
一夜安寝。
至于跟傅司年谈分开的事情,可以明天再说。
翌日,许落嘉跟闻一凡去看房子。
应该是画好图的阶段了,正在正式动工前的最后准备,毛坯房里堆满了沙子和水泥,还有几乎一人高的瓷砖包装袋。旁边还有一个绿色的电焊机,随时切割瓷砖用的。
空气里弥漫着尘埃,落嘉忍不住吸吸鼻子。跨过地板上的木棍子,走进房子。
装修队队长是个古铜色的中年人,十分地爽朗,边抽着烟边跟落嘉介绍屋子里的电线走向。
落嘉边听边点头,闻一凡就站在后边。
说得差不多了,包工头憨厚一笑,对着身后的闻一凡说:“带你媳妇儿来装修新房啊啊?挺能干的。”
落嘉正向出声否认,身后的电焊机开始运作,一米乘一米的米白色大理石瓷砖正在被悉数分割,白屑被撒得到处都是。
于是也来不及否认,话就被盖在电焊机里,再也听不见了。
*
在地球的另一边,正是夜晚。
傅司年的生意谈得差不多了,过程十分地凶险,好在最后的结果如意。
他几乎以全胜的姿态结束了这场战斗,又缔造了一场无法言喻的神话,是可以写进商科教科书的案例。
结束第六十七场谈判以后,事情基本尘埃落定了,外国资本脸上挂着凶狠而不甘的表情,走出大厦。
傅司年却马不停蹄,身后跟着三辆车的保镖,浩浩荡荡的加长版林肯开向城市边缘的港口。
港口旁边停靠着一条宏伟豪华的游轮。船身是高贵的乳白色,上面湛蓝色的玻璃在城市灯光的闪耀下,漂亮得像镶嵌了宝蓝色的砖石。整座游轮停靠在岸边,从远处看,就像一座移动的辉煌公寓。
下面有一个阶梯,长礼服的女士,黑西装的先生正在有序地通过那条阶梯登上游轮,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黑色烫金的信封。
傅司年在临登船之前,特助有些忧心忡忡,道:“傅总。真的要上去么。依照现在的环境,我想我们最好应该尽快回国。”
“二十分钟。”傅司年脚步不停,脸上挂着得体而礼貌的淡笑,长腿径直迈过阶梯,低声对特助说,“我只谈二十分钟。到时候会有一艘小船开到旁边,我会离开。”
“好的。”特助点头。知道没办法阻止了。
这艘游艇上有傅司年的目标。又是为了许先生。
他大概知道一点,许落嘉大概要沉寂一年,以使他最大程度地休息好,恢复自己的嗓音条件。
可是这一年却不能白白的等着,傅总要请全球范围内最优秀的音乐人帮许落嘉打造一张专辑。这艘游艇上,便有一位全球国宝级的钢琴艺术家。
傅司年想让这位钢琴家帮落嘉弄和弦和合音。
特助从来不会怀疑傅总的能力,他只是担心安全问题。
他想得到,傅司年不会想不到。可是他还是来了。
五分钟以后,游轮周围的彩灯闪烁起来,整个场景漂亮得像童话仙境一样,船上的人都发出热烈的欢呼,庆贺邮轮的起航。
巨大而雄伟的游轮划开平静的水面,慢慢地朝着公海驶去,周围开始播放着热情洋溢的舞曲。
傅司年依旧冷冰冰的,独自一个人站在游轮一楼的栏杆边,夜风吹起他的头发,英俊挺阔的五官便完完整整地崭露出来。
傅司年实在是太突出了,穿着昂贵得体的黑西装,五官优越,既有西方人的深邃轮廓,浑身的气场又有东方人高贵内敛,优雅神秘,还有某种上位者的掌控权势的气息,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他像是等着什么人,却绝无一丝暧|昧的气息。几分钟以后,或许是有些无聊,他从西装的口袋里取出一条小小的项链,低头欣赏,把玩着。
许落嘉送给他的吊坠。
湛银色,色调柔和,典雅别致。吊坠主体很小很小,许落嘉说过,知道他不方便戴戒指,所以设计了一个吊坠,特意做小了很多,为了方便他戴。
可是他好像还是辜负了许落嘉。
而且许落嘉很温柔,很傻,给他的不爱找了一个借口。
其实哪里是大和小的问题,如果是真的爱人,恨不得做得越张扬越好,整天掉在脖子上得瑟。
就像狗一样,脖子上的狗牌越明显越好,好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是有主人的。再也不是没人心疼,没人在乎的可怜狗。
傅司年摩挲着吊坠,若有所思,正想拿出手机去招惹许落嘉。
一个穿着小马甲的侍应生端着托盘和酒杯,逐步靠近了傅司年的保镖。他的面皮看起来十分地年轻,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左右,完全就是个小孩的模样。
侍应生端着酒,站在傅司年的身后,用中文恭敬问道:“先生,需要酒吗。”
“不需要。谢谢。”
“好的。”小孩转身就走。
就在距离傅司年只有三步远的时候,侍应生忽然像脚滑一样踉跄着,以自己的身体朝着傅司年撞过去,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
傅司年皱着眉,眼神盯着对方冲过来,他侧身一躲,闪身躲开小孩。小孩狼狈地摔倒在游轮地板上,哭了出来。
然而,傅司年的手臂还是被对方撞到了——手里的吊坠没有拿稳从傅司年的手里飞出去,与游轮的栏杆相互激烈碰撞,发出“嘭”的一声,吊坠的钻石被磨损了几粒。仿佛能看到略出的火花。
傅司年来不及呼吸,马上转身,双手撑着栏杆,双目盯着海面,风背部绷紧犹如一头健壮的猎豹。
没有超过一秒钟,傅司年便纵身,跳进了海。
六岁曾经被生母按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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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水里。
黑色的水面,对傅司年来说,就是悬崖下的深渊,就是猛兽的血盆大口。
可是在那个瞬间,他脑子里疯狂的基因屏蔽了一切事物,他只看到了海里漂浮的项链。
那是许落嘉亲手送给他的礼物。掰碎的光碟再也回不来,上面永远黏贴这丑陋狰狞的胶带。
他无法接受礼物再次离他而去,顺着海流消失不见,成为他永久的遗憾。
于是,他纵深跳进了海里。
随着西装不断地变得沉重,眼睛,鼻腔,嘴巴,肺部灌进越来越多的水,什么也看不见,也无法发出声音,他慢慢地沉下去,手里却奇迹般地抓到了吊坠,死死地抓着,仿佛那本来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我抓住了。
抓到了你送给我的吊坠。我不会再弄丢。
但是,许落嘉,水好凉。
第63章第63章
救护车呼啸于都市的马路上。
傅司年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眼神涣散,戴上了呼吸面罩,西装外套被仍在一旁,衬衫因为做了心肺复苏的缘故,正敞开着。
他的嘴唇翕动,好像在说着什么,呼吸出白色的烟,笼罩在氧气面罩上。水滴顺着他的手腕,蜿蜒到指尖,滴到救护车上。
一向冷淡如机器人般的助理,此刻满脸惊惶,跪在担架床旁边,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傅司年。
“电话…。电话。”傅司年不断地呼喊着,说每一个字,都是从肺里转了一圈,生生地掏出来一样。
特别助理跟了傅司年这么久,知道他说的电话是什么意思。
他手忙脚乱地拿出电话,颤抖着指尖拨通许落嘉的电话,等了三十秒钟左右,电话被接通了。
助理颤颤巍巍地递到傅司年的耳朵旁边。
傅司年整个肺部都在扯着痛,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像含了刀子一样,憋得眼睛发红。
傅司年闭上了眼睛,尽力克制着沉稳,不想让许落嘉知道他受伤了,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出声,“喂。”
许落嘉在电话那头也“喂”了一声,他稍微走远了一点,想避开电焊机的声音。
傅司年死死地揪着手里的项链,双眼苍惶,“说说话吧。”
落嘉皱起眉头,感觉到有点奇怪,傅司年的声音听起来很飘,仿佛下一秒就在咽气的边缘一样。
他没有放在心上,看了看周围,想起了闻一凡昨晚跟他说的事情,现在说正好。
于是,落嘉低头,凝视着地板上的沙子,“傅司年,你当初说,我们一年之后就可以分开吧。”
“嗯。”
“一年也快到了。”
“嗯。”
“我有了喜欢的人。你也认识的。”
“嗯…。”
“所以,”落嘉走到栏杆的边缘,伸出手,冬天的晴朗阳光落在他的掌心处,决定结婚那天,决定离婚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好天气。
落嘉叹一声气,“所以,我们能够好聚好散吧。”
“……”
助理的电话开了免提,许落嘉的话清晰地传达到他们的耳朵里,能听得懂中文的人都微微睁大了眼睛,监护心脏的仪器忽然发出异常的警报声,“滴!滴!滴!”……
“要挂掉电话吗?”助理与医生面面相觑,“对紧急关头的傅总来说,这些话都不适宜。”
傅司年的眼睛依旧是微微地睁着,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好像很痛,痛得浑身都要痉挛发抖。他以发颤的手臂,抓住了担架床的边缘,低声说,“不要——挂掉电话。”
这句话是对助理说的,也是对许落嘉说的。
落嘉也听到了,同时他还听到了像定时炸|弹一样滴滴的声音,问,“你在哪里呀,好像有嘈杂的声音。”
心脏仪器持续在不断地震动,傅司年没有回答落嘉的问题,只是继续道,“不要挂。不要挂掉电话。再说一点。”
呼吸面罩上的白雾越来越厚,仿佛模糊了双眼,什么也看不清,他无力地睁大眼睛,却发现不仅仅是身体,连双眼也在流淌着着无尽的水。
在冬天,任何的水都变得很凉。泪水也是。
“不要,挂,挂掉电话。”傅司年没办法抬手,手指上夹着仪器,只能任由眼泪打湿担架床。
再说一点什么吧。
也许这是生命里最后能听见的话了。就算落嘉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心脏如痉挛一般抽痛,他也甘之如饴。
他不想死之前,脑袋里充斥的只是机器无情冰冷的警示音。爷爷去世之前只能看到虚幻的奶奶,而他能真切地听到落嘉的声音。如果比较的话,他比爷爷是长进了一点的。
可惜傅司年的恳求没有被听见,落嘉所处的毛坯房里,电焊机又开始运作起来。
许落嘉皱着眉,尝试着说了很多句话,可是电焊机的声音实在是太吵了,他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于是,他点下了通话结束的红色按钮。
红色,意味着狂热,爱情,信仰,以及死亡。
狂热地追逐了十年,以为那是爱情,以为会是终生的信仰。最后落得遍地泥泞,满身腥云。
许落嘉想好聚好散,便亲手按下结束键,他是期盼这一切都戛然而止的,好聚好散的。然而结束键是红色的,是危险警戒线的颜色。
救护车上,电话被挂断的声音异常清晰。
随之而来的,是监测心肺的仪器发出异样尖厉的惨叫声,冒着猩红色的光芒,在马路上呼啸着。
三个医生都开始着急了,他们马上跪在担架床旁边,开始实施心肺复苏。
“傅总,傅总,您振作一点!不可以倒!”
“1001、1002、1003、1004!”医生凌厉而有力地呼喊着。
仪器头顶的虹灯发出强烈的光芒,“滴——!!!滴——!!!”
“傅总……傅总!!!”
“1014、1015、1016、1017……!”
落嘉送的吊坠仍然被傅司年捏在手里,可是双眼却始终紧闭,氧气面罩的白雾淡薄了很多。
因为心肺复苏的缘故,傅司年的身体猛地震起来,又摔回担架床,再次震,落,震,落,节奏就像毛坯房里那个电焊机。
落嘉站在电焊机的侧面,电焊机嘣出的火花,像烟花一样绚烂,而后又悄无声息,再然后又是一次火花,呲——停,呲——停。落嘉感觉被震的是自己,指尖都有点发麻。
傅司年的抢救终于有了一线生机,机器的仪器声终于停止了尖叫,慢慢地平息下来,又恢复成平稳的声音。
他的指尖有点发麻,艰难地睁开眼睛,救护车顶部冷冷的白炽灯光芒让他的眼睛有点不舒服。
他感觉眼角发痛,眼泪凝固在周围,变成干涩的痕迹。氧气面罩再次凝固着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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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经历过一场抢救,累得惊魂未定,浑身脱力,跌坐在摇晃的靠背处,感叹傅司年命硬。
下一秒钟,一辆巨大的货车朝着那辆白色的小救护车逆行直冲而来,整个城市发出震耳欲聋的“嘭!”的一声,像天上打了雷,也像是战斗机轰鸣而至,在云层上发出危险的低吼。
救护车被撞翻在一旁,顶部的红色的已经不会发光,变得灰暗。
后面好几辆车接连追尾,整条马路上弥漫着汽油的味道,以及呛鼻的浓烟。
后面的车停下来,纷纷下车,都不敢靠近,害怕前面的车有爆炸的风险,有的人骂骂咧咧地,操|着粗|俗的脏话,有的人捂住双嘴,对面前宛如末日一般的景象震惊得无可言喻。
很快,消防车,警车,另外好几辆救护车呼啸着警报赶到,拉起了红色的警戒线,指挥疏散。
天边的乌云笼罩,像一层发霉的棉被,马路上是此起彼伏的警报声,洒水声,咒骂声,哭泣声,所有人的脸都是灰暗的。
看起来更像世界末日了。
在灰暗的车座里,傅司年握着那个银色的吊坠,血从他身体的各处流出来。
其中一些血沾到了吊坠,使得银色的钻石贴上暗暗的猩红,看起来像被诅咒的眼白。
可是傅司年还是死不放手,偏戾地,疯狂地,执着地抠着吊坠,像他说的那样,变成鬼了不会放过许落嘉。
执念太深。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说过的话就当放屁,什么时候写完我也不知道,我只跟着大纲走,其他随缘吧。好想出去玩,可是天天下雨,什么时候才会天气晴朗呢
第64章第64章
在那辆红白色的小救护车旁边,一直有将近十辆像钢铁猛兽一般的越野车包裹着救护车驰行。
当那辆宛如怪兽巨大的卡车朝着救护车直直地撞过去的时候,黑色的越野车便迅速地包围上去,他们都是拿钱以命相搏的雇佣公司,唯一的要义就是保护好雇主。
下场当然是很惨烈的。发生碰撞后的那一个瞬间,整个天空竟然是寂静,染上阴郁的光芒,分明是在哀悼。
傅司年所在的救护车被保护在最里面,受到强大的冲击力被装得侧翻甩出护栏,灰色的烟雾弥漫在车的周围。依旧是悄无声息的,一声呼救的呻|吟|声也没有。
大约十分钟过后,救援队救出了车上的人,当时坐在外侧的一位医生,一位护士和一位助理已经当场死亡,面部被撞得严重损毁,只能看得清血淋淋的一片。
在一片混乱嘈杂的声音里,傅司年被再次放上担架床。
到这时候了,他闭着眼睛,鲜血仍然没有凝住,正慢慢地从他身体里涌出来,仿佛灵魂也像流沙一般慢慢地逝去。
傅司年模糊中能听到有很多人在呼唤他,中文,英文,各种称呼,陌生人,同事,小名,声音此起彼伏,一时间如碎掉的青花瓷一样朝着他纷至沓来。
——“司年”。
傅司年微弱地睁开了眼睛,闪烁的光涌进了他的瞳孔。
所有如鬼魅一般的怨灵声如潮水般褪却,傅司年微弱地睁开了眼睛,眨了一眨,然后眼神定定地望着某一点,仿佛那里站着一个人。
他的嘴唇翕张,静静地嗫嚅着某个人的姓名。
那枚银色的小吊坠仿佛是流沙瓶的口,仍然被傅司年的握在手里,始终不放手,膈得他掌心生疼。
疼…。落嘉。傅司年的瞳孔剧烈地颤抖着,左手和后脊背因为剧烈的疼痛瑟缩了好几下。
他的眼尾不安地垂下,不知道怎么地,寒冷和剧痛让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B市的空气。
想起最近这几天好像有特大暴雪。
他怎么留遗言,告诉身后的人呢——不要在暴雪天里为他举行葬礼。
他不想让落嘉顶着大雪参加他的葬礼。下雪开车很危险的。
很快,下一辆救护车飞过来,再次赶往医院,旁边仍然是近十辆的越野车包围着。
这一次的救护车很顺利地到达了医院,一到医院的门口,所有伤者便被转移进手术室。
傅司年的手术进行得并不太顺利,他伤得很重,而且他是熊猫血,随时会因为失血过多引发休克,撑不到下手术台。
在红色的急救灯亮了八个小时以后,终于熄灭。
傅司年的脸上覆盖上了呼吸面罩,浑身盖着橙色的毛毯,从手术中被推出来,径直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这时候整个城市已经陷入了黑暗当中,重症监护室里没有开灯,唯有傅司年床头边的机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滴,滴,滴……”
傅司年跟他的爷爷性格很相似,命运竟然也如出一辙,最后也要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旁一个陪伴的人都没有,只有好几台硕大无比,冰冷顽固的机器。
唯一挂念的人,在最后的关头说的话是想要分开。怎么想起来都是遗憾。
*
傅司年在术后第三天才恢复意识。
他的指尖触动一下,缓缓地睁开眼睛,身体上的疼痛便剧烈的袭来,眉头忍不住轻皱,来不及舔|舐干涸的嘴唇,眼睛直直地盯着站在床边的人。
许久没有说话,喉咙有一种难耐的干涩。
傅司静静地等那阵眩晕感过去,隔着呼吸面罩,他从薄唇里吐出两个字,“电话。”
顶上来的特助从床头边拿起新的手机。
旧的手机已经在车祸当中被碾得渣都不剩,这个是新的,通讯录和讯息都已经恢复。
特助打开通讯录,熟练地想点开落嘉的电话号码。
傅司年忽然叫住他,“等一下。”
特助的动作顿住,望着傅总。
傅司年:“现在…是国内凌晨。不,不要打。”
特助恭敬地点头,收起手机,端正地放在床头,垂手站在一旁。
傅司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手臂上的疼痛却依旧无法停止,他问,“手术情况怎么样。”
助理谨慎地回答,“手术顺利。但是后续需要恢复一段时间。”
“叫医生进来。”
四五个穿着长白大褂,手里拿着记录版和检查仪器的医生进来,细心地帮助傅司年检查身体,并且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
他们都知道,这个人有一颗刚毅强大的心脏,可以直接如实地告诉他一切情况。
当初在车祸里捏着吊坠的那一只手,也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能够那么拼尽全力地握紧那一根吊坠。
此后的一生,即使养得再精细,也没办法从从前一样随心所欲地拳击,弹琴,给蛋糕裱花,以及给爱人打领带。
傅司年听后,默默良久,盯着自己的左手好一会,表情淡然地说,“知道了。”
他始终保持着镇定,等到了地球的另一端太阳升起以后,他打电话给许落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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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声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傅司年的表情依旧十分冷静,放下电话,再次拨打。
依旧是无人接听。
空气里安静了好一会,下一秒钟,傅司年就猛地把手机扔出去,手机撞在墙壁里,再摔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哼。
傅司年的表情十分阴沉,脸色有点青白,嘴角紧紧地绷着,左手无意识地发抖。
白日得知的消息,许落嘉不接电话,身体上的疼痛所引起的烦躁在这一刻忽然席卷了他,让他的戾气忽然发作。
傅司年任性地扒开手指上的软管和机器,把床头柜的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上,房间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瞬间变得一团糟乱。
他仍然是不满足,心里头的那一股浊气像一根针刺痛他,他抬手就把床头柜也掀翻了。
然后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眼底满是阴郁,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躺在地板上的手机无声地震动起来,傅司年仿佛有某种感应,起身想去拿手机。
下床走了几步,伤口开裂了,血慢慢地从纱布里渗出来,傅司年没有理会,低头去拿手机。
浑身忽地平静下来。
通讯人:落嘉。
傅司年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低敛着眉眼,把电话接起来。
“喂?”
听到了许落嘉的声音,傅司年抿紧了嘴唇,右手指节边缘发白。
许落嘉的声音十分温和:“怎么不说话?能听得到吗?”
“…能。”
“司年吗?”
“嗯。”
“怎么了?”
傅司年茫然地坐在乱疯糟糟的房间里面,抬起眼,望着窗外。
疗养房里有一扇圆拱形的,浅蓝的窗口,玻璃明净,如果不拉窗帘,外面的如油画一般的景色就会变得很清晰,修剪成秀丽工整的草坪,偶尔有小孩子尖叫着跑过窗外的声音。
没有人管那个小孩,因为他来自于某个显赫的王室。
怎么了。
这三个字让傅司年忍不住垂目,眼尾仿佛在踌躇。可是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把那些话说出口,而是说:
“很快下雪了。”
“下雪?下雪怎么了?”
“没什么。对了,我很快回国。”
“好的,你能在爷爷的忌日之前赶回来吗。我们一起去拜祭爷爷,然后顺便去民政局吧。我前几天跟你说过的,记得吗。”
傅司年闭上眼睛,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回去,任它们呛得眼泪直流,心如刀割,薄唇仅仅吐出两个字,“…好。”
“你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下雪了感冒了吗?”
傅司年他低头“嗯”了一声,看着小腿处被血迹晕染成一片深色的纱布,以及布满药物,检查仪器,复健机器的房间。
最后,他轻笑一声,嘲弄似的,淡然道,“有一点感冒。没什么大事。”
“好的,请注意休息。没什么事情,那我就先挂掉电话啦?”
傅司年沉默了一下,“…嗯。再见。”
直到最后,他对于自己发生的事情一个字也没有提。
他已经克制住了情绪,不再当着许落嘉的面喊痛。
这么长时间的事情,他已经深深地明白了,当着落嘉的面喊痛是没有用的,他再也不会将目光落在你的身上。
即使当时意识模糊,肺部灌满了铅球一般的疼痛,他仍然清楚地听见了许落嘉的话。他说,他有想共度一生的对象。而那个人从头到尾都不是他。
所有人都在教他争夺,算计,强势,坚硬。想要什么,用手段谋取,用利益诱|惑,用暴力压制,总之都可以得到。
可是许落嘉教会了他,很多事情是无论如何也强求不来的,永远不可能达到最圆满的结果。
幸福就是这样,像水里的月亮,永远也没有办法真正触碰得到它。
他学会了认输。
退一步吧,只要一辈子能看到这一抹月亮就可以了,不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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