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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真早说过让他少浪费水,如今盅中的水只剩下?一半。

她故意道:“我有口水。”

方佳伶气急,不理她了。

她将水盅收起,黑色与?红色交织在焦狱州的大地之上,妖族的血液似乎比一般人?的血更加鲜艳,滚烫的鲜血像是河流一样?蔓延在地表上,凄惨诡艳。

姜真鼻端蔓延着一股焦土的味道,往前?走时听到了骨肉撕裂开?的声音,她往那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了一地的尸体。

那些?尸体和血肉残肢堆在一起,像是草芥一般堆在地上,有人?形的,也?有鸟雀兽状的,姜真走近,才看见里头还站着些?人?,来来往往,佝偻着身子,似乎在整理同族的遗体。

在朝不保夕、横尸遍野的地方,他们居然没有离开?保命,而是选择了回来收殓族人?的遗体,妖族果然如同传说中一般重视族系、异常护短。

姜真走到血泊中,意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表情依旧肃穆,如今的衣着却?并不严整,满身狼狈,被族人?拥护在其?中,怀中抱着襁褓。

看见姜真走近,周围的凤凰族人?耳朵竖起,眼底皆闪烁着警惕的光,身体绷得紧紧的,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仿佛走过来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甚至有小一些?的,羽毛未蜕的孩子,对着她威胁地哈气,微微张开?的手掌伸出锋利的爪尖。

被簇拥在中心的人?也?看见她了,转过身来,在看见她的脸时,微微一怔。

周遭一片寂静,那人?对周围族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退下?。

他撑起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了过来,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奇怪的襁褓。

姜真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叙旧的好时机,况且她和这位凤凰族的长老之间,并无旧可叙,唯一几?次对话,都是争锋相对的讽刺。

这位满脸疲态的长老死死盯着她,下?一刻,却?一笃拐杖,扑地跪下?。

理由

姜真最后一次见到这位长老时,记忆还停留在他刻薄的话语上。

他对唐姝之事丝毫不知,还反过来指责她不应该勾引封离:“纵己之欲,为祸仙庭,你还不知悔吗?”

姜真那时是怎么回的?

她说:“这句话,你还是说给自己听吧。”

他现在应该已经后悔了。

她面前这位凤凰族的长老,名?为彤金,他也是唯一一位从封离手下逃出?来的长老,因此族人都隐隐以他为首。

他跪在姜真面前,其余族人也面面相觑,相继跪下,姜真心下一惊,忙后退一步:“做什么?”

彤金虽然已经活了几百年有余,但已经相貌永驻,还是青年的模样,姜真对他升不起?尊敬感?,更不想受他这一跪。

彤金低首,手脚还是哆嗦的,他不曾向?任何人屈过膝,可如今不管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谁,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声音疲惫无力,地上焦烫得厉害,可他没?有感?觉,也不在乎:“就当是为我之前的失礼,向?你赔罪。”

姜真长睫笼罩之下,眼神?平静:“如果只是为此,不必下跪。”

彤金示意族人起?身,自己仍旧半跪在地上,远处的阴霾衬见他疲惫又憔悴的面孔,嘴唇都因为长时间?的奔波,而泛着淡淡的青黑。

他张了张口,无声无息,过了许久才从漫无目的地出?神?中回?过神?来:“恳请姑娘帮忙,将我族后裔带离焦狱州。”

他展开怀中的襁褓,姜真终于看清楚了他这襁褓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掀开的襁褓中露出?几个白色的卵状物?体,上面还爬着红色的花纹。

她还在奇怪,凤凰族照理说是灵兽,为何会有这样小的婴儿,原来里面装的是几个蛋。

彤金本是极为严肃的人,脸上如今却只余下灰暗的黯然之色:“这是我族最后的血脉,姜姑娘只要愿意将我族血脉带去安全的地方,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出?。”

他嘴唇瓮动,眼下两道阴影,带着死气:“若是要我的命,在下也无不从。”

姜真奇怪于他的思维:“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多有得罪。”彤金似是想起?了之前在仙界对她的针对,微微移开视线:“死不足惜。”

“我对你的命不感?兴趣。”姜真说道。

“还有!”彤金却并?不气馁,急急忙忙开口道:“我们会给?出?你想要的价格。”

他往后一瞥,示意身后的人上来:“这个人……可以任由姜姑娘处置。”

姜真好奇地看着几个少年,抓着一个狼狈的人拖过来,那人衣服肮脏不堪,衣襟上还带着血迹,头发纠结在一起?,她根本辨认不出?是谁。

凤凰族的这些人,虽然形容疲惫,但有除尘诀在,也不可能脏到?这种程度,这人这样狼狈,只能是他们有意折磨。

姜真半蹲下来,看见一张熟悉的、带着几分麻木的面容,蜡黄的脸颊凹陷下去,那双眸子在看见她那一瞬间?,睁得极大。

姜真也很惊讶,不过她是在惊讶,凤凰一族血流成河,他们居然还有心思带上唐姝。

彤金拼了命也要带出?唐姝,本来是打算利用唐姝和封离谈判的——他竟以为,封离对曾经身为天后的唐姝,至少还有几分情意。

但拿唐姝来威胁封离,根本一点作用也没?有,彤金便想拿她给?姜真做人情。

他觉得,姜真应该是记恨唐姝的。

姜真目光从唐姝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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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的眼神?上一扫而过,仍旧毫无波澜。

她的注意力从未放在唐姝身上:“你为什么要把唯一的血脉交给?我,而不是自己带着这些蛋逃出?去?”

彤金好歹也是凤凰族的长老,实力深厚,她不信他走?不出?这焦狱州,无论去哪里,似乎也比相信她一个和凤凰族曾经有间?隙的陌生人好。

“我相信姜姑娘。”彤金神?色惨淡,向?她行?了一礼,嘴角微微一动:“我等已经决定死守焦狱州,不会独逃。”

姜真不理解,他也不意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焦狱州是我们的家?园,姜姑娘,如果焦狱州注定要覆灭,我们至少想把尸骨,留在家?中的土地。”

姜真还能闻得到?这四周的刺鼻气味,焦土、腐烂的尸体和血的咸腥气,渐渐融在一起?,远远近近的余下的凤凰族的人,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神?情,倒在地上的伤者惨痛的□□,逐渐归于荒芜的平静。

彤金抱着最后的希望看着她,被唐姝的尖叫声打断:“姜真!姜真,救我,我有话跟你说……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姜真看向?彤金,彤金点点头,示意族人放手,任由唐姝跌跌撞撞地奔到?她身边。

唐姝胆怯地打量着四周,似乎在思考用什么办法才能逃出?这个地方,但焦狱州四下,除了地狱,就是地狱,她此时作为一个没?有任何仙力的凡人,根本无力抵抗。

姜真一只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唐姝毫无准备地和姜真的瞳仁对上,打了个颤。

“说话。”姜真骨节细长的手指划过她下颌,唐姝害怕地往后缩,被她捏住,吓得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姜真对她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分神?思考哪里能够找到?水继续泡着鲛珠,丝毫没?看见唐姝眉眼含泪。

她断断续续地小声说道:“不是他——封离,我见过封离了,在他降临焦狱州那日。”

那日,凤凰族的家?主拽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地牢里拖出?来,想要借此威胁封离,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如同雷电般迅猛的剑势削掉了脑袋。

封离只想灭了凤凰一族,根本懒得管她,她因此才活了一命,被彤金带走?。

“他不是封离。”唐姝提高声音:“我见过……我见过那个人,在人间?,那个人的眼睛,不一样。”

她说得语无伦次,每个字都颠三倒四,连脸色都变了模样,就是说不清是哪个人。

彤金在路上已经听她说了不少次这样的话了,刚开始他还真以为是什么事关封离的秘密,欣喜了一阵,现在只当唐姝是真的疯了,如何尽信。

姜真耐心地听完她说的话,只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她一脸惶恐不安的模样,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仿佛憋着许多话,但惊恐之下,竟然说不出?一句有条理的话。

“你想说。”姜真淡淡的声音划破了空气,只有她们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落入唐姝耳朵:“那个人,是慧通,对吗?”

唐姝瞳孔紧缩如针,一瞬间?紧紧抓住了姜真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她泪水狂涌而出?:“他不是封离,真的不是,没?有人信我,我在凡间?时见过他,他的眼神?,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

就是在那人轻描淡写的语气之中,她被笃定了嫁给?封离的事实,像做梦一样,得到?凤凰之血,一步登天,像一场凭空捏造的梦境,她走?在其间?,从来都没?有脚踏实地过。

她至今想起?他的眼神?,还是觉得浑身冰冷。

姜真将手从她紧扣的双手中缓缓抽离,看向?彤金:“你们不必将血脉交给?任何人,焦狱州不会灭的。”

彤金眼神?为难,他背后一人忍不住站出?来,脸上笼罩着一层悲愤的神?情,眼神?圆瞪,满脸泪痕:“你怎么能说得如此轻而易举?看这满天的罡气,焦狱州已经面临崩溃的境地……我们很快都要死在这里了。”

彤金拦住他,长叹一口气:“既然姜姑娘不愿帮忙,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我若是想走?。”姜真学着他叹了一口气:“还来这里做什么。”

她目光沉淡,看向?彤金:“你应该知道骸骨在何处吧?”

彤金身形一僵。

姜真开门?见山:“告诉我。”

彤金苦笑一声:“封离都已经知道,我何必藏着掖着不告诉你,只不过你真的要去?”

“我不能让他得到?骸骨。”姜真平静地回?应。

“他……就在梧兮楼下的地洞之中。”彤金咳了两声,看着她的神?情充满了古怪,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骸骨在地洞深处,由我们世代在地面上守护,只不过,现在大概已经被他得手了。”

难怪封离刚至焦狱州,就屠了凤凰全族,原来骸骨就在他们的祖宅之下。

“你……不明白,”彤金踟蹰半天,还是说道:“他如果得到?了虺的骸骨,你和他,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姜真比他更清楚,却突然一时好奇,反问他为什么。

彤金语塞,妖族相比起?其他仙族更加原始,更加崇尚力量,至今还保留着祭祀虺祖的习俗,每个妖族,自出?生以来,就对虺有一种天然的、深厚的恐惧,但真要和姜真说出?个一五一十,来龙去脉,他也说不出?来多少。

这也是他们意识到?封离可能夺取骸骨之后,就已经做好了等死准备的原因,他们不觉得自己有对抗骸骨的力量。

姜真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你们,先躲起?来吧,九州他族,很快就会来帮你们。”

“砰”的一声闷响,彤金跌跪在地上,脸上似是错愕,又像是惊讶,复杂的神?情混合在一起?,最后只是怔怔地,停留在姜真脸上。

他从未想过其他州会施以援手,将心比心,若是其他州有难,他恐怕也会袖手旁观、明哲保身。

姜真缓缓抬头,她离开时,便用白鹄联系上了人间?的姜庭,借了他派出?在九州的仙使?,劝动九州出?兵援助焦狱州。

仙界各族割据,边界意识强烈,对非我族类的人,没?有半点互帮互助的意思。

姜真给?了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

重来

彤金盯着她看?了半晌,直到眼睛都酸痛得麻木了,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

姜真此时已经走远了。

方佳伶倒还有力气问她:“你干嘛帮他们?,是不是看?上那凤凰族的老东西了。”

姜真慢慢张嘴,神?色奇异:“你脑子被渴坏了。”

“我现在又没有脑子。”

方佳伶有气无力地追问:“到底是不是!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了,眼睛还黏在你身上,真是不要臭不要脸。”

姜真眯了眯眼,总觉得他这话听上去有些奇怪。

“你也不小了。”姜真用一副奇怪的表情上下打量着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方佳伶躺在盅中,得意地甩尾巴:“我怎么也算得上是青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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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吧,怎么不好意思说了,你走快些,我渴死了。”

姜真却没有听他的话,径直将?他的鲛珠从盅里拎出来,收进怀里,鲛珠上粘连着些未干的水珠,方佳伶叫唤:“你干什么!姜真。”

姜真平静道:“一会要对上封离,你还是好好待着吧。”

没了水作为媒介,方佳伶很快消声,鲛珠在姜真怀中无比滚烫,似乎在发泄怒火。

姜真不理会他,很快行至梧兮楼,这里的地面已经被?血染红,凤凰族一直在外收殓族人尸体,却唯独不曾靠近这里,一是因为罡气浓厚,二……或许是因为不敢再看?吧。

堆叠在楼中的尸体,大多四分五裂,伤口平整地滚落在地上,从零散的尸首上能?看?出死于凌厉一剑。

封离的剑很快,向来如此?,但凌厉干脆的剑法,似乎比之?以前?,还要强大许多。

姜真踏过有些黏腻的血泥,敞开的地洞口不断冒出丝丝的凉气,霸道凶煞的罡气从地洞中源源不断地钻出来,从外头看?进去,洞里光线幽暗,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一路上都是由尸首的血铺成的,凤凰一族的血似乎真的比其他种族的血更加艳丽明亮,在黑暗中微微反光,像是一团团微弱燃烧着的火焰。

死在这里的,或许还有青鸾族和其他妖族,只是姜真不认识。

地洞里比她想?象中要华丽许多,昏暗的影子交叠在繁复的花纹上,阴森,柔美,姜真看?见了最顶端,用朴素的线条,镌刻着一个庞大的、扭曲的眼睛。

姜真停在原地,仰头与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

再往前?走,便更暗了几分了,姜真在这潮湿、沉寂的幽暗中,渐渐地有些透不过气,直到一层光投过来,仿佛另外一个世?界。

空寂的世?界中,唯有她面前?的那一团白?色的身影,一动不动。

姜真回首望了望,来时之?路,仍是一片永恒的黑暗。

那白?色的身影,缓慢地舒展了身体,仿佛穿越了迷雾,朝她走过来。

他的身影被?光晕拉得越来越长,步调从容而稳重,立在她面前?。

“阿真。”那声音带着些隐隐的惊喜,甚至带着些晦涩的痴意。

这一声落下之?后,姜真并没有说话,他也沉默了许久。

他小心翼翼地朝她伸出手,似乎期望着她能?握紧他……但他清楚,那只是他无望的幻想?。

姜真隔着飘荡的迷蒙罡气,看?见了那双冷漠的金红竖瞳。

“殿下。”

他的身影从迷雾中走出,映入姜真眼帘,如同一道骤然撕开的疤痕,将?一切都轰轰烈烈地揭穿,姜真才发现,原来种种往事,鲜活清晰,一如当?年,她以为九年似乎很长,但其实仿佛就在昨日。

封离手持长剑,剑尖倒垂,在地上拖曳而过,寒芒擦地,发出刺耳的、森森的渗人金石声。

鲜血顺着剑身,凝成一线汇聚,无声滴落入地面,又恢复如银星般光洁璀璨。澄澈明亮,倒映出噬人的影子。

他身上的阴冷之?气,直逼姜真,透出股凉意。

“好久不见了……殿下。”封离停在她面前?,神?情像是浸了一层雨雾,模模糊糊地透出来,森森的,格外苍白?,血由下而上溅在他脸上,可见并不是他自己的血:“应当?已经有四十八日了。”

姜真静静地思忖四十八日前?大概是什么时候,那并不是她和封离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她已经回到人间,和她打过照面的人,是屈身净慈寺的慧通。

金石之?声停在他停下的那一瞬,但联想?到的这一瞬间,姜真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毛骨悚然。

她和封离的一切,都像昭彰于烛火之?下的灰尘,仿佛错觉般漂浮于悬空,实际只是渐渐往下坠去。

森寒暴露的白?骨、殷红的血,像幻觉一般在她面前?闪现,姜真看?着他,轻声问道:“你是封离,还是慧通?”

“我就是我。”封离微微笑起来:“三?尸合一,我现在离大道只有一步之?遥了,阿真。”

他语气轻得像是落不到地上的羽毛:“你是来找我的吗,我……很开心。”

“我是来找你的。”姜真眼神?冰冷,缓缓拔出武器:“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你想?起来了。”他脸上并不意外,开口时,竟有些难以掩盖的苍凉:“我知道,我的情魄已经回来了。”

爱欲像一股火焰,酷烈地焚烧着他的四肢和心脏,转瞬间就疯狂地席卷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将?他的躯体吞噬干净。

他拥有了爱,只觉得格外痛苦。

被?姜真身体蕴养多年的情魄,将?数年她所承受的情感,如数奉还到了他身上,却没有一丝快乐和温暖的情绪,全然是痛苦。

封离从情魄归位的那一刻,就被?她的情感死死堵在了心口。

她和他在一起的九年,每日每夜,都承受着如同刀割般的疼痛与难堪,而他浑然不知。

他没有了情魄,也没有了爱人的能?力,无意识地伤了她,还在衡量利弊。

太可笑了。

他偷来的九年,甚至没有能?力好好珍惜,便在眨眼中流逝。

而等他重新拥有情魄,可以好好爱她时,她却已经从梦里醒过来了。

不,醒过来的,从来都只是他的美梦。

封离阴郁地呢喃,喉咙里发出浑浊而低沉的模糊声音:“阿真,我们?重新开始吧,好不好?”

他激动起来,手指都强忍着颤抖:“我已经拿到骸骨了,吸取九州的气运,就不必再听从于任何人,你不是拿走了徐白?的气运吗,阿真,我们?才是天作之?合,今后你想?要什么,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姜真觉得从他嘴里听到“天作之?合”这四个字,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他眼睛泛着绯红一般的颜色,周身的气息阴冷得有些不正常,姜真保持着沉默,看?他自说自话。

“你喜欢人间,我们?就去人间生活,我给你盖你喜欢的房子,做你喜欢吃的东西,没有人能?再威胁你,我们?之?间不会再有别人了。”

“你还记得我以前?翻宫墙给你带的菱粉糕吗,我学会怎么做了,胭脂水粉,我也知道怎么挑了。我在军中的时候,日日都想?着怎么才能?让你更喜欢我一点。”封离扶住自己的脸,指缝中透出几分魔怔的神?色,嘴唇和指尖都在细微地颤抖,金红的瞳孔之?中,仿佛有两簇火焰跳动:“春天好像要到了,我给你折花,你喜欢的桃花,今年会开得很好的,木头也漂亮。”

“我学会了用木头削簪子,做首饰。”封离完全不给她插话的机会,用那种极轻极快的语气说出来,掌心覆盖之?下,露出了一个仿佛哭泣的笑容:“我说过,我想?回来给你做的。”

他说过的。

他满心欢喜地在纸上落下每个字,隐晦地告诉她,他想?向她奔驰而来。

九年过去了,他一直都没有实现那个诺言,他从来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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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忘了这段记忆,只是忘了爱她。

“我们?去做一对普通夫妻,好不好?”封离声音里的颤抖,已经到了无法掩盖的地步:“……就像你一直期望的那样,做一对人间普通的夫妻,一直、一直在一起,自然地老去,再重新来过,活过每一个轮回。”

他双眼的火光,在姜真看?不出一丝情绪的眼底中,逐渐归结于沉寂。

封离声音嘶哑地开口,近乎冷峻的神?情中,透出一丝隐隐的疯狂:“阿真,好不好……”

姜真没有回答他的话,缓缓从他身边穿过。

“这里的人,都死在你的剑下吗?”姜真仰头,望着空荡的洞谷,里面的骸骨已经不在了,尸体堆积而成的血泊却还在她脚下,即便是地洞深处,也有无数的妖族为了守护焦狱州的骸骨而赴死。

封离声音平淡,并没有因为这个问题产生任何情绪:“他们?挡在了我剑前?。”

他们?死得很快,封离的剑干脆利落,从不存折磨人的闲心。

“这只是开端。”姜真站在黯淡的光影之?中,血水从脚下蜿蜒,她声音模糊:“你要毁了九州,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吗?”

封离抬手,长剑横贯于俩人之?间,剑身清晰可见往下流淌的淋漓血液,像一道血幕,隔阂在其中。

“只是九州。”他口吻仿佛许诺。

“你用九州无数生命填满的,只是你欲望的一个浅浅沟壑。”姜真神?色难辨:“欲望是不会停止渴求的,封离,或者,我该叫你慧通?”

她拔出手里的武器,将?混沌之?气灌注进去,剑尖顶在他面前?。

恍惚之?间,他们?又重新站在了对峙的两面,一如多年前?那个他闯进她房间的夜晚。

而她,在那晚就已经作出了回答。

“我早就已经说过了。”姜真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剑身映出的寒光,衬映得她五官愈发冷漠而残忍,她声音疲倦,却又无比清晰:“我和你,已经没有可能?了。”

振翅

封离脸上?那种恍惚又疯狂的表情消失了,只剩下异常的安静。

他抬眼时,瞳孔散发出骇人?的光芒,更添一种不可理喻的偏执之感,眼珠子盯着她,许久不曾转动。

封离慢慢笑起来:“阿真,你不应该来这里的。”

“这里的一切。”他朝她走过来,眼睛里含着隐隐的疯狂,他大步踏过尸体,仿佛根本看不到脚下的阻碍:“都不及你重要。”

“焦狱州灭了又怎样,凤凰族的族人?轻蔑你,青鸾族也不过是应声的可怜虫,就算他们全死了——那又如何?。”

“他们对你,会有我?对你好吗?”封离伸手,想触碰她的脸,被她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甩开。

他仿佛不觉得疼,眼睛里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色血丝,声音却?轻柔下来,手攀上?姜真手中直指的剑身,黏稠的血液从指缝中缓缓流下,他也不在乎:“来吧,你又要像上?次那样,杀了我?吗?”

他明明清楚,她那时未曾想置他于?死地,明明是他——是慧通强行逼她刺穿了他的胸膛,引得她心?神大震,一时失神,被慧通钻了空子掐晕。

姜真荒谬地看着他的疯狂,手中却?拿得极稳,没有丝毫退却?,剑身就这样顺着他的手穿过,刺进了他的胸膛。

即便是穿胸之伤,姜真也知道不可能就这样杀了他,她拧眉死死抓着剑柄,从掌心?涌出的混沌清气,从剑身流过,焕发出奇异的光彩,而在触碰到?封离之时,又被弹开。

“你拿到?骸骨了。”姜真神色有些奇异:“放进你身体里了。”

封离唇角勾起,笑容泛着一种染上?鲜血般的亢奋,疯狂和阴沉融合在一起,最后只剩下被鲜血占据的凶戾。

他缓缓拔出姜真的剑尖,摊开的手掌上?都是交错的血痕,深可见骨:“对啊,阿真,只剩下最后的一道坎了,只要越过去,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你为什么不愿意等等我?呢?”

姜真平静下来:“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封离,我?不可能一直等你。”

她等了无数个日月,等他回京娶她,等到?的是他兵临城下的军队。

她在仙界等了九年?,等到?的是他另娶他人?为天后。

如果?她的寿命只有几十年?,那她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

封离像是被她的话抽痛了一下,摇晃着捂住了胸口,眼里爆发出孤注一掷的怨恨,目光狠戾,却?缓缓流下眼泪。

姜真不是第一次看他哭,却?是第一次看到?身为帝君的他流眼泪,和慧通合为一体的帝君陛下,居然也会有泪水吗?

“我?只是想让你爱我?一点。”封离的发丝贴在脸颊上?,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狼狈的血迹,不可理喻地反复重复:“你真的……对我?就没有一丝情意吗?”

“够了。你是真的觉得我?从没喜欢过你,还是不敢承认我?喜欢过你?”姜真眉眼浮现一丝不耐,她从来不做无谓的后悔,也不想抹去沾上?错误的曾经?,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她年?少时对封离的情意从未作假,便没什么好否认的:“我?对你无情,为什么要救你?——你想要的究竟是我?的爱,还是至高无上?的力量?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必须取得的符号吗?”

“你看不清想要的是什么,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它。”

“我?只想要你。”封离被她压在地上?,轻声低喃。

姜真提着剑,一步一步逼近他,神色坦然又冷漠:“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她不再废话,双手握住剑柄,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之力,将剑身狠狠贯穿了封离的胸膛,剑尖直接穿胸而过,把他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浓厚的混沌之气席卷剑身,像尖刃一样刺进他的心?脏,将白衣染湿,姜真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比任何?时候跳得都要快。

他的胸口顺着剑身剧烈地起伏,背脊弓起一道凸起的,尖锐的线条。

他还在笑着。

姜真的脸上?还淌着潮湿的水珠,仿佛冷汗,又或是眼泪,透明的水痕汇聚到?削瘦的下巴,顺着呼吸滴落在他的胸膛,无影无踪。

“好像……真的无法摆脱天命。持清从很久很久之前,就说过,我?和你,并无缘分,他说得对,是吗?”封离颤抖着伸出手,抚上?她的肩,如同溺水之人?,死死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呼吸逐渐沉重,语气却?平静得多,那双鎏金的瞳孔,在沾染着鲜血的五官下,衬托得愈发妖异:“无论?做什么,我?和你都不可能在一起。”

姜真跪在他身上?,稳稳地抓住剑柄,一点一点地往下按压,垂下的发帘下,眼神晦暗又冷漠:“封离。”

“从头到?尾,所有的决定,难道不是你自己做的吗?”姜真的眼睛注视着他,像一场朦胧的雨:“所有的路,也是你自己要走的。”

“你操控着你的人?生。”姜真冷笑一声:“然后告诉我?,这是命运。”

持清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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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之前就告诉过她,命运有其无限的可能。

她做出的选择,就是她的命运。

所以她不后悔。

“我?希望,你也不要后悔。”姜真拧转剑身,瞳孔中倒映出灰色的雾气,封离身上?的气运,正在被她缓缓抽离:“你可以给我?精美的簪花、华服、珠宝、胭脂,却?从来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权力,和一把武器。封离,我?不是你的女人?,也不是你的所有物,我?只是我?自己。”

“我?在破碎的记忆里挣扎的时候。”姜真眼眶里的雾,再也不受控制地垂落,眼泪落在他脸上?,像一块融化?的冰:“却?以为只是爱你爱得太痛苦了。”

封离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到?这一刻,才?像是感受到?濒死前那一瞬的顿悟般,清醒过来——懦弱的一直是他自己。

他嘶哑着嗓子,凄凄地看向她:“我?已经?,没办法再回头了。”

人?没法回到?过去,他早就已经?没办法再回头了。他死死地抓住姜真的手,带着玉石俱焚的神情,硬生生撕裂开自己的半边肩膀,紧紧用臂弯扣住她。

姜真已经?取出了他的气运,想要伸手去剥开他体内的骸骨,却?没想到?他在濒死前会突然疯狂挣扎,明明身体大半都已经?被撕裂,他却?好像疯了一般,紧紧拥抱住她,汩汩的鲜血喷涌出来,沾得她全身都是。

封离在她耳边,声音小而模糊,像是彷徨的,诅咒的低语:“杀了我?吧,亲手杀了我?,死在你手上?,好像也不错,阿真,我?知道你没杀过人?,记住我?死去的样子,记住我?腐烂的样子永远记住我?……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我?。”

他重复那句话时,声音已经?是近乎绝望的悲凉哀嚎,边哭,边笑,连骨头里渗出凉意,眼泪在苍白的面容上?蔓延,冲刷覆盖住了血迹,却?无法从中得到?任何?解脱。

“不要忘记我?。”

封离嘴唇瓮动,屈辱地闭上?双眼,实?际想说的是“不要爱上?别人?”,但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说出口。

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死亡曾是他最不值得一提的恐惧,封离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

但最濒临死亡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是会害怕死亡的,所有难忘的记忆,破碎的感情,终结在死亡面前,只是渺小的灰烬。

封离抓着她的手,贴在他碎开暴露的脊背中,往他的血肉里按,仿佛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和她贴得更近一些,明明已经?血肉相结,心?却?越来越远:“你不是想要骸骨吗?来拿吧。”

他半睁着眼睛,眼里的金色暴烈地像是要流淌出来,和被泪水粘在一起的睫毛,黏合成?一团。

“记住我?,记住你杀的第一个人?,记住我?死去的、丑陋的脸。”他发狂地推着姜真的手,要让她亲手贯穿他的心?脏,他的血肉,他的胸膛。

他要让姜真每个夜晚,都清晰地回忆起他的面容。

姜真吃不消他这样发疯的动作,黏糊又坚韧的血肉包裹住她的手,她一瞬间简直头皮发麻,差点吐出来,一手抽出贯穿他胸膛的剑,想要重新举起,却?在再次挥下时,被封离咬住剑刃。

封离咬在剑刃上?,刃锋顺着姜真的力度微微下沉,切开他的血肉,鲜血从唇缝中涌出,他狠狠用劲,后槽牙一咬,竟然一口咬碎了剑身,直勾勾地盯着她。

姜真的手抽搐了一下,瞪圆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他张开唇,口腔里涌出鲜血,反反复复好几次,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来吧,亲手杀了我?。”

封离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从口中蹦出来。

至少他死去的这一刻,属于?她,他们血肉交融。

姜真垂着头,手支在地上?,慢慢起身,没有说话,地面上?汇集的血泊,仿佛沸腾一般,“咕噜咕噜”地冒出细小的泡。

所有的血迹,像是水流一般,在她身后重新聚拢,化?作一柄利剑。

那柄利剑的中心?,镶嵌着一枚光华流转的珠子,覆盖的色彩,宛如活物。

熟悉的声音从珠子里冒出来:“差点忘了,血也是水嘛。”

姜真反手抓过血剑剑柄,行云流水般横劈过来,长剑划出干脆利落的一道线。

她的水袖也如鹤一般翩然飘过,宛如被放缓了千倍,在他眼里那么清晰、明显,不染尘埃,封离却?已经?听不到?别的声音,目光中只剩下那双如同雨雾的清冷双眼。

头破血流,原是不痛的。

他闭上?双眼,再睁开,那模模糊糊的影子,穿越了无数时光,落在女孩青涩的脸上?。

十七年?前的上?巳节,她站在他对面,看过来时,阳光恰好照亮了她脸侧,映衬出丝丝半透的绒毛,那时她好像穿的是粉白的小袄,封离回想起来,竟还记得她衣襟上?绣的春桃。

她的头发扎得整齐又死板,其余的散落在肩膀,被阳光照耀成?金黄色,看上?去柔软又蓬松。

封离那时候就在想,她似乎很适合戴花。

他柔软地回忆着她的模样,为她编织花环的时候,从未想过如今他们满目疮痍的模样。

他微微阖上?双眼,看见剑芒在发空中划出一道圈,又旋即收回她手中,她兀立在他面前,眼睫垂下一道漂亮的弧度。

他失神的瞳孔里,只能看得见她的倒影,闪耀着缠绵的光亮。

永远不会回头的她。

永远不会后悔的她。

——永远不属于?他的她。

终究还是像振翅的鸟雀一般,轻而易举地挣脱出了他的手腕。

九州

姜真跌坐在封离面前,如同木塑一般,再也没?有动弹一下,只?余下一片长久的死寂。

她怔怔地抬起头,眼睛有种如夜雨般黯淡的沉默,久久不语。

从封离身体里抽出?来的气运,和她渐渐融合,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浇上熊熊烈火,热流淌遍全身,直至指尖,感觉奇妙又揪心。

她注视着的头顶,缓缓曳动着奇怪的影子,逐渐汇聚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隔着迷雾远远地注视着她,她觉得,眼前的一切也许是她的幻觉,但又如此真实地蛊惑着她。

方佳伶心下感觉不妙,姜真像是被什么人迷惑了一般,目光逐渐涣散。

这不应该,方佳伶不知道被分开的天地气运重新合二为一会发生什么,但显然不应该是眼前这个样子的。

天地气运,这样玄妙的东西?,聚集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现在理应是这个世界的宠儿,享尽尊荣。

他提高声音:“姜真!”

姜真脸上露出?一些微妙的表情,沉默着没?有说话?。

看她有了反应,但反应不大?,原本化作血剑的鲛珠从中脱出?,重新幻化为人的形态,半数的血液掺杂在人形中,红色蔓延,让他看上去有些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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怖。

方佳伶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按住她肩左右使劲摇晃,声音微高:“姜真,姜真,你?醒醒。”

姜真重新睁开眼睛,一双眼静静地看着他,内里似有灰色隐隐涌现,声音平静:“做什么?”

方佳伶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才说道:“你?仙骨已成了。”

褪去凡胎,彻底得到?仙格,放在其他人身上,应该是连做梦都不敢梦的事情——更何?况,她还得到?了天地气运,当为仙界第一人。

姜真并没?有这种实感,对于天地气运的概念,也了解得不深,她抬起手,脸上的茫然逐渐褪去,只?余下疲惫的面容。

她唯一有实感的,就是她确实杀了一个人。

她望着封离半阖的,被血色渐渐覆盖的失神?的双眼,嘴唇紧闭,没?有说话?。

方佳伶催她:“你?快去拿骸骨,他体内的骸骨还是完整的,放回去,焦狱州还有救。”

他向来是嘴硬心软的性子,嘴上虽然嘀咕她不许救那些凤凰族的人,实际却一直暗中留意?。

姜真取出?骸骨,迟疑了片刻,纤细的手指拂过骸骨,上面和她在诸敝州拿到?的骸骨一样,尾部?都像是硬生生被掰断一般,上面全是参差不齐的口子和骨裂。

方佳伶化成的水形狐疑地靠过来,模糊的液体构成的面容,如有实质一般打量着她:“你?在想什么呢,老是发呆?”

“我在想。”姜真声音虚渺:“这样的骨头从身上断下来,会不会痛。”

方佳伶一哂:“传说中的圣祖,还不知有没?有神?智,你?倒考虑起祂会不会痛了。”

姜真瞥了一眼,没?有理他。

骸骨融入地核,消失不见,充斥于焦狱州上空的罡气很快安定下来,外头的声音归于平静。

姜真停在地洞之中,注视了封离很久很久,久到?方佳伶忍不住想要开口了,她才转身将这片黑暗抛在脑海。

她背过身之后,身后的那具尸体就迅速燃烧起来,眨眼间,所有的爱恨、痛苦,都在此刻灰飞堙灭,消失不见。

她走出?大?门,四周皲裂的土地已经逐渐合拢,重新焕发出?生机,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响,草地叶脉,稚嫩地钻出?泥土,仿佛再过一段时间,这里就能恢复成原先的青葱模样。

迎面走来数人,为首的是彤金。

殪崋

他见到?她,脸上爆发出?一种几乎忘却呼吸的期盼,眼睛极亮,不敢表露出?不妥,只?能强忍着,又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姜真叹了一口气,并不想受他这一拜,抬手之前,隔空扶起了他。

和他一起的,不仅有凤凰族的族人,还有一些姜真没?有见过的,来自其他州的士兵,姜真便知道,应当是九州的援军过来了。

“多谢,您的恩情。”彤金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地颤抖:“此等大?恩,我族定以?死相报。”

那倒不必了。

姜真目光落在了一个眼熟的身影身上,她多看了一眼,又转头将视线停在身后的方佳伶身上。

化为水形的方佳伶抱着胸,昂着头没?有说话?。

被她看了一眼的那个人,却主动站出?来,对她行了一礼:“在下诸敝州方氏旁系子弟,方落星,奉家主之命,前来相助仙君。”

是,她在诸敝州暂住那晚,在方家看到?过这个人的脸,她短暂地怔愣了一下,不由说道:“你?们家家主……”

姜真还没?想过诸敝州的人会来帮忙,毕竟方氏一族可谓是九州数族中最排外的一族,攻击性也极强,姜庭暗中联系九州时,也没?有与诸敝州结盟。

她还没?说完,方落星便已经拱手说道:“家主与您是朋友,我们定不负所托,为九州出?力?。”

方氏还有他这么性格纯良,能说回道的人才,真是和方佳伶一点都不像。

姜真一脸迟疑地看着他,方佳伶无声无息地从她身后弹出?脑袋,朝着方落星比口型。

不是朋友。

方落星看懂了,但没?完全看懂,眼神?逐渐迷惑起来,不是朋友,那是什么?难不成还是敌人?

但家主隔着水幕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不得不欲盖弥彰似的补上一句:“不是朋友。”

“?”姜真表情更疑惑了。

她转过头来,对着其他几州的代表一一示意?,交流了一番焦狱州的情况,九州联合的大?势下,仙庭之军群龙无首,很快就没?有了什么水花。

当初姜庭离京,不少事务都是她来处理的,她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九州的使者虽然性格各异,目的也并不相同,在她的调节之下,并未起什么冲突。

方佳伶跟在她身后,露出?微微的笑意?,注视着她的目光里含着些自豪的含义,仿佛在注视着自己发现的珍宝。

当然,九州相助也不可能是出?于好心。

姜真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封离身死,魂魄自焚,仙界帝君的位置,理所当然地落在姜真身上——她如今身上的气运,可谓是如日中天,叫人不敢直视,她行走仙庭,也自然无人有意?见。

姜真给?他们开出?的条件,就是归还九州各族的血脉至宝。

千年前,仙庭为了平稳钳制九州,命九州主族献上血脉至宝,好控制各族,这九件血脉至宝,如今除了光华鲛珠,还剩下八件,都存放在仙庭之中。

姜真要把它?们还给?各族,也意?味着仙庭放弃了对他们凌驾之上的统治和控制。

没?有哪个州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原先仙庭的部?将,还有些许不满,不过溪客作为她临时的副手,将那些不满统统镇压了下去罢了。

但溪客其实也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说,大?部?分人都不太明白,她如今明明可以?轻松居身仙界至高之位,为什么要放弃对九州的控制?

姜真没?有和他解释,或者说,她觉得没?有必要对任何?人做出?解释。

她一直都很在意?九州之下的骸骨,包括代替骸骨沉眠在诸敝州之下的方佳伶。

仙界的其他人,或许只?要仙界能正常地运转下去,就并不在乎他们生活的地方,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之上。

姜真原本也是不在乎的,可那是持清身上的骨头,持清还活着,说明那些骨头来自于他鲜活的身体,而非死去的骸骨。

她很难接受生活在由祂构建起的土地上,而忽略祂可能的痛苦,如果硬要说的话?,她确实因为情意?,在意?持清,这是她的私心。

天道被她养得很好,最近已经能幻化出?接近实体的形象,到?处乱跑,有时幻化成灵兽,有时幻化成不大?点的灵童模样,和之前虚弱的光点,简直改头换面,今非昔比。

他坐在姜真的桌子上,摇着短腿,絮絮叨叨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姜真没?怎么理会它?:“气运已经合二为一了,你?的力?量还没?有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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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她明里暗里分明都在嫌弃它?为什么赖在她身体里不走,天道闻言,撇嘴道:“我是天地的老大?,这里我说了算,我想去哪就去哪。”

它?抱着手:“我顶多让你?当老二。”

姜真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了。

她在桌上堆了一些小巧的模型,她运用混沌之气,维持着这些模型的运转,分别落在她桌子上的九块土地之上。

小巧的模型落在沙石堆积的土地上,只?维持了短短片刻,沙石就骤然散落下来。

“不行。”姜真轻声说道:“还不够。”

她从方佳伶那里得到?的灵感,似乎还是缺少了什么东西?,行不通。

方佳伶运用光华鲛珠,可以?代替诸敝州中的骸骨,稳定诸敝州,姜真思?考,也许血脉至宝也可以?作为仙界基石的能力?。

——但是还不够,若要稳定九州地界,光靠各族的血脉至宝,恰恰还少那么一股力?量推动。

要么有能和方佳伶的血脉媲美的能力?,要么需要和方佳伶一样血脉纯正的族人,后者姜真是不可能选择的,她还想从其中找到?解脱方佳伶的方法。

方佳伶现在虽然寄生于水,到?底也只?是作为光华鲛珠的一种能力?,勉勉强强地出?现在这世间罢了。

天道根本不懂她在纠结什么,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她,上古至今,它?还从未见过心疼持清这家伙的人,真是奇了怪了——姜真一个曾经的凡人,竟然会对已经超脱命运轮回之外的怪物升起同情心,不论讲给?谁听都挺匪夷所思?的。

疲倦

天道对她吐了吐舌头:“你明明知道祂有多强大?,我都不可能逼迫祂去碎骨献祭。有没有可能,祂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拿去做什么?”

姜真眯着眼看它,直到天道心虚地率先移开脸,她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去堆她的?沙盘。

天道又按捺不住地嚷嚷她:“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姜真慢吞吞地回他?:“我听到了。既然你知道得这么多,就跟我说?说?,为什么九州之下为什么埋的?是祂的?骨头吧?”

天道不假思索地说?道;“因为祂很强大?啊。”

它说?话?完全不经过大?脑——天道似乎本来也没脑子这种东西。

“祂是孕育所有的?母神,这是真的?,因为混沌清气的?来源就是祂,也就是说?,我也来源于祂。”仗着姜真在身边,它也不怕白鹄了,大?咧咧地说?出来:“持清这个名字,就是秉持天地清气,眼见?无边造化的?意思。祂愿意以身饲天,不是很正?常吗——就跟你剪头发放在香囊里一样正?常!”

天道就算再对持清有意见?,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不然发现封离两世命数有变,它也不会第?一个去求持清。

事实证明,这家伙真的?就是个无心无情的?大?混蛋!它就不应该相信祂的?,结果大?部分天道之力都被他?拿走了,它就是个光杆司令。

“总之,持清这家伙根本没什么好同情的?。”他?大?叫:“九州底下的?骸骨怎么样祂根本就无所谓,祂只?不过是顺应天地法则,稳固仙界,你以为祂这种无血无泪的?怪物会跟你一样碰个桌角都喊疼吗!”

姜真瞪它,她前?几?日总是做噩梦,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地撞在桌角上,下意识痛呼出来,不知?道怎么就被它记住了。

天道越想越生气,姜真心疼持清这种老不死,都不心疼一下在封离和?方佳伶之间受尽磨难的?它!明明它才是受苦受难最多的?那个!

天道在她桌子上跑来跑去地跳脚,踩得桌子咚咚作响,被姜真伸手绊了一跤,头着地栽在桌子下,好半天才晕乎乎地抬起头。

姜真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支着下巴说?道:“本就是不正?常的?事,不会因为他?愿意就变得正?常,懂了吗?”

方佳伶跟她提起过,九州需要祂来支持才能稳定,说?明这个世界是不完整的?、残缺的?,她一定还忽略了某种东西,可惜问天道也没有结果。

天道敢怒不敢言,撅着一张嘴不说?话?了。

溪客在外欠身敲门,得到姜真许可之后才缓缓步入内阁,他?看到在地上打滚的?天道,略微有些惊讶,眯着的?眼睛都微微上挑了几?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姜真目光移到他?身上,他?顿了好半天,才开口说?道:“这是您的?……孩子?”

姜真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表情都没动一下:“你觉得呢?”

溪客盯着天道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她一眼:“……挺像的?。”

姜真抬起头,打量了一眼天道幻化成?的?小孩毫无形象地在地上滚了一圈,不忘初心地撅着嘴瞪她,小孩不到她腰这么高,腿也短,但细看一眼,似乎是因为在她神魂里待久了的?原因,幻化的?脸,似乎真的?和?她有几?分相像。

姜真忍不住对天道开口:“你能换张脸吗?”

天道捂住脸,大?喊:“竖子岂敢夺我脸也!”

它尾调高昂,不知?又看了些什么凡间的?戏折子话?本子,姜真随手拿起桌边的?花砸在它身上,让它自己滚出去玩。

溪客犹犹豫豫地开口:“这样对孩子不好。”

姜真似笑非笑:“你想当它爸爸吗?”

溪客立刻噤声。

姜真站在门前?往外看了一会天道,眼见?天道瞬间忘记前?一刻的?事情,迅速地和?一堆白色的?大?鸟玩在了一起,他?战战兢兢地开口:“九州之事,你可还要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姜真偏过头,嗯了一声:“考虑如何制衡九州的?力量,让仙庭能保持碾压九州之上的?地位?让九州得到血脉至宝,他?们的?发展怕是会比之前?繁荣些吧,有压力了吗?”

溪客讪笑,嘴角的?弧度都变得尴尬了一点:“你可以说?得再委婉一点。”

“不需要。”姜真转过头,对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这件事:“还有什么事吗?”

“北燕人皇常常递来拜帖,你可要看看?”溪客从袖里乾坤中?拿出一本包装精美的?帖子,放在姜真面前?。

虽然姜庭写?的?,九成?都不是正?事,姜真还是伸手去够了一下,想看看他?又写?了什么掺杂着大?量哭诉和?废话?,偶尔才会有一两句有用的?信息的?帖子。

她刚刚碰到边缘,溪客便又拿出来一本帖子拍在了她手上,接着拿出了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直到堆得摇摇欲坠才停手。

溪客的?假笑里透着几?分真诚的?虚假。

姜真随意拿起了上面三本,一本是铺天盖地对伏虺的?控诉和?辱骂、一本是邀功的?,还有一本写?满了她都看不下去的?肉麻话?。

看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她将帖子放回去。

溪客识趣地要告退,又磨磨蹭蹭地退回来,隐晦地说?道:“近日见?到白鹄,看上去都比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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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更凶了。”

“哦。”姜真应道。

“……羽毛都不那么白了。”溪客小声。

“或许是脏了吧。”姜真平静。

“你回仙庭这么久,怎么……”兜圈子兜不下去了,溪客终于忍不住说?道:“没去见?见?尊君么?”

他?一个劲给?她使?眼色,用尽全力地挤眉弄眼在她的?装傻之下败下阵来,只?能说?道:“尊君应当很想你,你不见?他?,他?怕是会多想。”

持清对她的?偏爱,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封离刚刚身死,她又不去见?祂,人间和?九州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祂……可真的?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物啊。

溪客也不想多管闲事,只?是惹了谁也不敢惹了持清,毕竟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识相。

他?朝姜真微微点头,俯身告退。

只?有姜真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无声将脸抵在桌子上,露出些羞耻的?表情。

她是没踏足过瑶池半步,但几?乎天天都在做噩梦,前?几?日还因为做噩梦精神恍惚撞到桌角,成?为了天道的?笑柄!

质地粘稠的?尖端像是枝条一样吸附在她的?身体上,有的?时候隔着衣物,有的?时候顺着胳臂延伸入深处,钻进她口唇,在口腔里搅动,姜真顺从他?的?纠缠,那如同饮血般的?殷红的?唇,便会难以自抑地、喜悦地落在她腰肢上,柔润湿腻。

仙人之体本就不容易入梦,可她几?乎每天都在相似的?梦中?被纠缠,醒来时身上还残留着细微的?潮湿和?灼热的?感觉,她几?乎一点都不想回忆自己每晚梦到了什么。

越是这般,姜真便越是难以面对持清,若是他?真的?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断情绝欲,倒是要好得多。

但事实恰恰相反,姜真甚至有些害怕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就像是,随时要被吃下去一样。

因此她总是有意无意,忽略那偶尔如同幻觉一般闪现的?,瞳孔的?影子。

可她似乎真的?有些疲惫了。

拿了封离和?徐白的?气运,她也不得不接下手里这个烂摊子,周转于仙界之间。

一旦松懈,巨大?的?困意就向她席卷而来,凑巧的?是,她今日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天道来打扰她。

困倦和?乏味涌上来,她索性?靠在榻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长发从枕上铺开垂落,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侧身躺在榻上,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像个孩子。

但在迷蒙之间,她还能直觉般感觉到另一个人熟悉的?触感,握住了她的?指尖,将她搂在怀里。

姜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也知?道那人是谁,在心中?无声叹息。

……总感觉,不会是个好梦了。

冰冷的?指尖从她指缝中?钻过,他?只?是静静地搂着她,并未做其他?任何的?动作,姜真恍惚之间,甚至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姜真在他?臂怀中?,睡得疲倦又安稳,他?紧紧怀抱着她,就像守护着什么珍贵而易碎的?宝物,过了许久,直到姜真的?呼吸声渐渐安稳,他?才轻轻地将头抵在她颈侧,餍足地轻嗅。

青丝如同织结的?网,垂落在她脸侧,姜真眼睑微动,睫毛末端牵连着细微的?颤动,好似跳动的?蝶翼。

他?的?指尖顺着姜真的?下颌,慢慢地滑过,从下而上,有冰冷黏腻的?东西,缠住了他?怀中?之人的?脚踝。

姜真这时候的?呼吸,已经逐渐平稳下来,对发生的?一切,也浑然不知?。

那对奇诡的?眼眸,齐齐注视着她被烛火照亮的?脸,持清缓缓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倾听着她胸膛平稳的?心跳声,和?血肉流动的?声音,弯了弯眼眸。

姜真似有所感,下意识地歪了歪头,蹭过他?的?掌心。

持清微凉的?体温,都沾染上一点她的?温度,他?的?笑容凝固在那完美的?一点上,脸又变成?熟悉的?昳丽模样,只?不过染上一层潮红。

他?轻缓地顺抚着她的?后背,染上一层柔软而温顺的?神色,层层叠叠重合在一起。

门口被啪得打开,天道兴致勃勃地大?声喊道:“姜——”

它刚喊出一个字,表情就骤然凝固在脸上,舌头像是被烧麻了一般,再也发不出第?二个字的?声音,全都堵在了口中?。

“嘘。”

持清竖起苍白修长的?手指,点过唇畔,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周围的?所有事物,都仿佛被这个动作无形凝滞,只?余下死寂,变成?了一场恐怖哑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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