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得回握她细腻手指,喉头滚了滚:“你今日是在此地坐了一整天么?”
“是呀,好多人来找我。”顾清稚如数家珍,“我还碰到几个从老家过来的文人,他们都去拜访过我外公,还说我外公很想我。”
不愿让他听出自己想家之意,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他面色,发觉那眸底蓦然一黯,忙指向不远处的流淌玉河,改口找补:“看,好多游船。”
“你想坐么?我陪你。”
“好啊。”
“罢了。”顾清稚走近看时又拒了,“怎么还是有艄公。”
“不顺你心意了么?”
“我只想和张先生两个人在一起。”
“那我们去岸边坐坐。”
他回得毫无犹豫,顾清稚点头同意,遂牵着他手步至河畔,在挂着纱灯的梧桐树底寻了石墩坐下。
抬手接过缝隙间漏下的浅淡月色,她望向他:“今日的事,我都知道。”
如何能不知,街巷旁早有人以闲谈口吻提起,一个字不落全听进她耳中。
他笑了下:“区区一道弹劾,不要让它扰了我们。”
区区一道。
那是来自他门生的弹劾,他又怎会不耿耿于怀。
顾清稚追逐着他游移目光,而后定定锁住,将他心底事尽皆洞悉:“张先生很生气我也知道,傅应祯暗指你是三不足的王安石,你不愿被他这么形容。”
宋后史书多斥责王安石为奸臣乱政,张居正虽不如此认为,纵他自己被论为奸臣也无所畏怕,但他独独恐惧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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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被攻击为宋神宗时的变法,那将令他寸步难行。
他敛去那抹笑意,眉梢覆上忧容:“我以祖宗之法掩饰新政的改革意图,在奏疏中明言法令出自于《大明会典》,却还是挡不住舆论汹然。”
“挡不住那就别挡了,都是饱读诗书的两榜进士哪有能看不出的,夫君再怎么掩盖也没什么用处。”她微弯十指,与他扣紧,“但那三不足之语不是王安石说的,是旧党们为了抹黑他强加的罪名,所以傅应祯的弹劾本来就没有理据,夫君又为什么要拿一句无稽之谈牵挂在心呢?”
一声长叹,张居正将她拥入怀中,指间流过的发丝柔软如水,缓缓摩挲过他的掌腹。
“你若是想回。”发顶传来他艰难词句,似在强忍着甚么情绪,“那便回去,一路千万小心,至那里记得常寄信予我。”
他知自己决然不情愿如此,但他也只想她能为之快乐。
顾清稚存心逗他,仰面道:“那我便待在江南不回来了,那里可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谁去了会舍得回来呀?张先生你说怎么样?”
手指僵住,望着她烂漫笑脸,他忽然后悔方才的允诺,隐约害怕她会真的言出必践一去不回。
“我请求你回来。”他强自抑制颤抖的呼吸,“我无你不可。”
顾清稚埋首入他颈窝,任凭他手臂箍得愈紧,身旁却有行人脚步声经过。
她本想稍稍直腰,张居正以为她是生了赧意欲逃脱,搂着她将身体微微侧过,低声道:“怕甚么。”
“我不怕。”顾清稚笑起来,探首吻在他唇畔。
水流映着阑珊夜色宛转淌过,一望无际的萤萤河灯随之飘远,人们许下的愿望便也在灯火下悠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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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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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张居正上《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制定新的提学敕谕,合计一十八款,涉及对士习儒风的整顿,对提学官、教官、生员的考核,对社会风教的严格把控,诸如此类,自不待言。
其首款即为“不许别创书院”的禁令:
「今后各提学官督率教官生儒,务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着实讲求,躬行实践,以需他日之用。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及号招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因而启奔竞之门,开请托之路。违者,提学御史听吏部、督察院考察奏黜,提学按察司官听巡按御史劾奏,游士人等许各抚按衙门访拿解发。」
此禁令一出,天下书院、儒人、士子无不震动,只因此法严令禁止了提学官别创书院之举,强调其对官学教官、生儒的督率之责,用以加强其执掌职能。
也即意味,各学派门生不得再私自聚集讲学,令民间学说肆意发展、批评时政的门路基本断绝,提学官也不得再私相授受致使取士不公,一整天下儒学风气,提振因民间讲学兴起而逐渐趋于衰败的官学系统。
一时舆论四起,纷纷物议充塞街巷。
日上树梢,墙畔萧萧绿竹飒然拂动,数年前栽下的梧桐如今已是亭亭如盖。
院内男女二人正伏案对弈,女子似埋首冥思苦想,而男子唇畔浅弯,抬眸注视陷入沉吟的女子。
“怎么执黑子还是输,罢了罢了,学不会。”顾清稚懊恼地扔了指间棋子,展下掀起的袖口,手扶膝盖起身欲离去。
“你若不乐那便不用学了,世上有趣之事不少,不必非得执着于此。”张居正温言,俄而亦随之离座,吩咐仆役收拾桌上棋盘。
张居谦和张敬修正于院落一角的水池子里逗那只乌龟,闻得这话,一大一小不由得对望了一眼,心生腹诽:兄长/父亲在他们撂挑子不干时可从来不会如此说,只会冷语批评:“万物皆非一蹴而就,行百里者半九十,若就此半途而废,天下岂有可成之事?”
直把他们听得正襟危坐,忙不迭点头道知错知错。
张居谦已赴罢顺天府乡试,只待放榜等候名次,因此这段时日难得在家中无所事事,纵是提心吊胆,也还算一身清闲,每天只以与侄子耍玩为乐。
而小修傍晚下了学塾即有小叔叔一道陪玩,张居正待他也不算严厉,这个儿子素来听话,乖巧得不似顽劣的同龄孩童,有些自湖广过来拜见的客人见了皆不由称赞,言此子颇与幼年时期的首辅相类。
这时顾清稚即会偷笑,张居正心知她在遐想垂髫幼童时的自己是如何情状,不由得瞥她一眼,顾清稚视而不见,继续摸鼻乐呵。
当远道而来的老友耿定向至府上拜访时,遥遥望见的便是女主人在垂首点茶,男主人于一旁悄然观赏之景,连庭内洒扫仆役皆放轻脚步,唯恐扰了两人恬静。
耿定向顿觉来得不合时宜,然主人们已共同步出二门相迎,皆是笑容诚挚:“耿先生来了,请坐。”
“哪敢劳相公与夫人亲迎。”他作揖。
耿定向亦是湖广人,其两个弟弟一位叫耿定力,一位叫耿定理,为此顾清稚还评价为这家人理科气息浓厚,取名都是如此超前。
此外他还带了位陌生男子一道上门拜谒,那人身着黄灰道袍,唇下数绺长须,瞳眸锐利而清明。
“容耿某介绍,此乃安徽休县程大位,少时即长于算学,遇有算书无不痴迷研究以至废寝忘食。近来在编撰一部《新编直指算法统宗》,欲将珠算规则皆笼于其中,以正算法之误。”耿定向介绍时,那男子始终抱拳躬礼,却在听得一声清脆的“程先生”后诧然抬首。
顾清稚目光晶亮:“我认得程先生,您是数学家。”
“哪敢称家,只是对珠算颇有些心得。”程大位惶恐抱拳,“夫人过誉了。”
顾清稚接道:“二一添作五,三下五除二不都是您发明的么?能有这般新奇创造,程先生是当之无愧的数学家。”
张居正见她有话欲与新客攀谈,于是延请耿定向至不远处树阴下的黄花梨椅坐下,商议福建清丈田亩事宜。
此策早已经过多年筹谋,于无数挑灯续昼的夜间打磨深思,只待酝酿成熟一日即可问世。
但他行事谨慎,非经再三思量从不轻易做出决断,眼下国库未丰,并非田亩清丈的最佳时机,因而召耿定向前来也是为了派他日后先于福建试点施行,再伺机推广全国。
另一边程大位见顾清稚将口诀信口拈来,疑心她对数算也颇具兴趣,试探问道:“敢问夫人可是也通晓算学?”
她点头,接过侍女递来的一页纸予他,倾下细眉,神态殷切:“敢问程先生能否向我演示您的新算法?”
“夫人所说可是铺地锦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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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我一直有所耳闻,只是无缘得知具体如何演算。”顾清稚侧首望向他,“何为‘法实相呼小九数,格行写数莫差池’?”
程大位即取了笔予她勾画演示,侃侃而谈:“即为将法数与实数两个数一个横写一个竖写相互呼应,一位一位地按照小九数将积数写于相应的格子里,其十位数写在左上方的三角格中,个位数写于右下方的三角格。”
“我懂了。”顾清稚大悟,也取笔添画,“那右下方三角格的数即为积的零头,若是将左上方的三个格中数相加,即为积的十位数,相加时满十即进一位,若是一位一位如此这般做下去,即可得积之十位数、百位数、千位数了。”
“夫人天资聪颖,看来对数算早有钻研。”程大位有些激动,瞳中泛光,“可是从前阅过相关书籍?”
“算是。”顾清稚微笑,“我还会几何呢。”
一旁耿定向听得这边高谈阔论,不禁奇道:“夫人何以懂得这么多?竟连数学之理这般深奥领域亦有涉足。”
顾清稚唇角一勾,微弯眉梢难掩得意:“我可是医学博士,数理又有何难。”
再怎么说她过去也是学霸。
此言一出,除却张居正早习惯她惊人发言,其余诸人皆诧异望向她。
耿定向先行抚掌:“夫人博学,想那国子监博士亦非夫人对手。”
他不知此博士非彼博士。
“程某看夫人若从事举业。”程大位亦夸,“至少也能定为二甲。”
“咳,诸公高看,我若做文章是万万比不得读书士子的,去赴试也是白白做人垫脚石。”
毕竟几十年寒窗苦读专门学做八股文,顾清稚自认她再怎么考前突击,也难于殿试这般惊心动魄的场面下完整呈上一篇全是论证说理的策论。
而程大位终于见一同时代人能对数理有如此见地,更难得的还是个女子,他也无甚男女之见,只当是知音难觅,当即恨不能将毕生所学悉数告知。
两人于是继续埋首切切恳谈起来,顾清稚所画几何图形于他眼中热络如每日家常便饭,两人还为计算不规则田亩的方法进行探讨,一时口舌如开闸放水,交流声隔着几个廊庑都能听见。
耿定向由衷道:“不愧为江陵相公夫人,所知果然广博。”
张居正笑道:“与我无干,皆是内子自身学识宏富,耿公这话若被她听去,她怕是会不乐。”
耿定向亦笑。
客人离去后,张居正见顾清稚仍抵额坐于原位,仿佛若有所思,不由俯身:“七娘可是有了甚么主意?”
“有呀。”她紧了紧他披在自己肩头的氅衣,这两日受了风寒有些怕冷,初冬未至即浑身泛凉,打了个喷嚏道,“我觉得程先生精于算法,帮忙清丈田亩一定会有惊喜。”
“这也是耿公邀他同来的缘故。我也正有此意,待清丈工程一举开启,我即委任程先生为耿公副手一道前往福建浙江等地。”
“我也想去。”
“去甚么?”
“我也想去做社会调查。”顾清稚笑容盈然,“毕竟只有合乎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才能推动生产力嘛。”
她一开口嘴里蹦出一连串新奇名词,张居正虽觉疑惑,然一番细思之后依稀足以辨清她意。
“七娘之意是——”他是十六岁中举的神童,领悟力自然非常人可比,“不可急于求成?”
“对咯。”顾清稚不吝夸奖,又觉鼻子作痒,捂唇打了个喷嚏,“张先生想想,若是政策不切实际,超出了百姓能够承担的能力,期望再高的法令也只会起到反向的倒退作用,如此徒增百姓负担。故而,张先生一心要用一条鞭法挽救大明经济,就该先切实做好社会调查,知晓百姓真正需要的是甚么,他们现今的生产状况又是如何,张先生要是操之过急,不光百姓要陷入灾难,底下官员们也会起反对之心。”
“我打个比方。”她解释,“张先生让他们在河上修一座桥,他们偏偏要逆反,集体在地上修一座桥,还为此收取压榨百姓的高额赋税,如此不独官僚恨你,百姓也识不得张先生的好。”
“你说得很好。”张居正思索片刻,道,“我会听取你的意见。”
“这样才对嘛。”
“但你得先好好养病。”
“我没有生病。”
张居正望她:“你方才连打了两个嚏喷。”
“那是有人在念着我呢。”
“谁?”他下意识问。
“原来念着我的人不是你。”顾清稚瘪唇。
张居正笑了:“你不就在我眼前么?”
顾清稚刚欲支起身抱他,院外却骤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及近跑来。
她连忙又缩回椅中,只见居谦跑得气喘吁吁,撑住门廊吐息半晌,方听清他张嘴说了甚么。
“阿兄,嫂嫂,我,我,我中了!”——
参考文献:
罗浩:《明代北京地方志中医院文化发掘研究》,北京中医药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王瑞芳:《明代顺天府妇女生活研究》,西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吕曦桐:《明代北直隶瘟疫研究》,辽宁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赵伟、邓洪波:《明代提学官的书院建设与张居正的学政改革》,载《学术研究》2005年第5期,第108-117+178页。
第67章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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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谦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恨不能将此消息告知每个路过的仆役。
然不过半刻功夫,家中所有人皆已知悉这个喜讯,更是眼瞧着他立在原地足足乐了半晌。
“我得写封信寄回老家,告诉爹娘舅伯叔婶去。”张居谦行动力很强,当即挽袖蘸墨,提笔就落。
顾清稚忍笑:“这回你可成了张家栋梁了。”
“还得感谢嫂嫂时常鼓励我,若无嫂嫂,也无有我今日。”张居谦也不谦虚,激动之下就来抱她。
顾清稚便也大大方方承了这一抱。
苦读多年好容易中举,张居谦自是心潮澎湃,当晚便与一道高中的同科士子入酒肆中觥筹相庆,并派人来称今夜不至二更不归家。
张居正耳闻,手览一卷典例,语气平淡:“中举而已,何必得意忘形。”
顾清稚觉得有必要说句公道话:“举人也很不易了,至少做官的资格是有了,再说全国统共能出多少举人?”
张居正自卷册间抬眼:“你对他的要求仅限于此么?”
察觉到他目光投来,顾清稚蓦地将手中正书写的一页纸撇往一旁,扯笑道:“是你要求过高,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嘛。”
“在写甚么?”
“没,没甚么。”顾清稚随手将一卷封面展予他看,“外公明年虚岁七十五大寿,我在为他撰写寿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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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近来总是在神神秘秘书写一些纸页,问时又不肯告知,只说是一些不足为人道也的物什。
她如此隐瞒搪塞,张居正也未深究,只当她是有一些独特的雅好。
“寿序最重词藻,若你实在为做文章苦恼,我或可拟写两篇……其一署你姓名。”
张居正斟酌着措辞,却已让顾清稚瞧出他已经尽量不伤自己的心。
“张先生是首辅,怎好公然当着徐考官的面舞弊?”顾清稚咬笔,“外公对你的用词习惯只怕比对我的还更熟悉,逮到了咱们两个双双剥夺科考资格,算谁的?”
“那你尽力罢,文章情感第一,辞令最末,况且我想你的寿序一朝寄往松江,毋论水平如何徐公收到即能开怀。”
顾清稚觉着有理,搁下紫毫走至他身侧,点头道:“看来还是你懂外公。”
她伫立一旁,开玩笑望他:“张先生想不想外公呀?”
“……岂有学生不念恩师之理。”教她问得无言以对,张居正一时哑口,须臾眉间浮起怅然,“自隆庆初年一别,已多年未见老师音容。”
他是知恩图报之人,徐阶庇他在党争间蛰伏,邀他共拟嘉靖遗诏,又引他入阁,甚或当年以染恙为由请求回乡休养,徐阶大笔一挥逾矩放任他闲居六年,个中种种温情恩惠,早已超出世间寻常师生。
“张先生莫要难过,你们不是时常书信来往么?都说见字如面,阅信如晤,外公和你的师生情谊从未淡过。”
他抚上她搭于自己肩头的手背,仰面望她温和面容,她便倾下身去,与他额前相贴,呼吸相融.
用晡食时,顾清稚被请去看视一妇人产后风湿,张敬修下了学塾回家,膳桌上只余父亲一人。
“手上怎么了?”察觉出儿子掌心红肿,浑身又无摔伤痕迹,张居正问。
“没甚么。”张敬修敷衍。
“和人打架了?”眸中染上不悦。
“我从不和人打架。”
“可是先生训诫了你?”
张敬修却低头不答。
“我问你话!”见他沉默,张居正不由呵斥。
谢媪见他逼问,出言为敬修解释:“修哥儿今日被学塾先生责罚了,又打手心又抄《礼记》,这先生也忒不像话,竟连首辅……”
她话音未落,即被张居正厉声制止:“谢媪!”
觉出对乳母语气稍重,略略平了声调,然仍冷言:“既受了责罚,必是犯下过错。”
他转视一声不吭的儿子,大喝:“张敬修!”
“错不在我。”敬修咬牙,“是老师无理责我。”
“大郎,先让修哥儿用饭罢,哪能饿着孩子。”谢媪苦劝。
“尊师重教尚学不会,用甚么饭!”
“是,都是我的错。”谢媪刚想再劝,张敬修却利索地全部应承下来,“爹爹要骂,儿子受着便是。”
他身量尚小,然存着股难以磨折的傲气,自他那双亮汪汪的眸子中透过,稍顷,不甘、倔强的情绪涌溢而出。
张居正瞥见他眼角那滴晶莹,语气不自觉略有松动:“你犯了甚么过错?”
“爹爹不用问了,儿子就是犯错了,自愿受罚。”
认错倒是很快,却始终紧咬牙关不肯说出缘由。
“不说,那便面壁思过去。”
敬修也不辩驳,自觉挺直腰背,跨步至墙角罚站.
顾清稚至家中时照例先入书房,除却桌案摊开的几卷文牍及数封草拟的奏疏,还有大半盏未饮尽的茶水。
摸去却早冷透,想主人已是离去良久。
桌上搁着一封信,题名是《答上师相徐存斋书》,她见是张居正与徐阶的回信,于是拿起借着烛火细细观览。
“既而获被末光,滥蒙援拔,不肖亦自以为不世之遇,日夜思所以报主恩、酬知己者。后悟人事不齐,世局屡变,使老师经纶匡济之夜业,未获尽纾;不肖感激图报之心,竟成隔阂。
故昨都门一别,泪簌簌而不能止,非为别也,叹始图之弗就,慨鄙意之来伸也。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唯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
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唯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
指尖轻颤,一股滞闷骤然将她笼住,心脏蓦地抽紧,继而薄雾缓缓覆上了瞳孔。
她一直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可当亲眼将这些文字读去时,那道道墨痕便如灼烫热流,淌过指间,蜿蜒于心。
将书信抄下置入袖中,她唤来饶儿:“夫君去了何处?”
“相公阁中办事去了。”
“可有说何时归来?”
饶儿摇头,却是顾不得经常不在府中的男主人,急道:“娘子快去看看小公子罢,他已经面壁思过两个时辰了,至今晡食还未用一口。”
踏入厅中,果见张敬修静立于膳桌旁的墙角,身后饭食皆已发凉,却是一口未动。
“去将饭菜热热,等会儿端过来。”
饶儿应声去了,顾清稚踱至他背后,和言道:“你爹爹不在,有甚么事可以和阿娘说么?”
敬修立即回转身来,张开双臂抱她腰际:“阿娘——”
她蹲下身与他平视,手捧着儿子的脸,将他额前碎发捋至耳后,又捏了捏他软嫩的颊侧。
“能不能告诉阿娘,今日为什么会被先生责罚呢?”她柔声说,“我家小修一直是最乖的呀。”
张敬修揉着眼睛,扒着她衣带哭起来:“我……我真的没错,是先生先骂爹爹废罢天下书院,是儒家叛徒,我就为爹爹辩解,先生说我顶撞师长,就罚了我。”
顾清稚低首,握着他尚余绯红痕迹的手心,又望向他:“所以你不敢和爹爹说,是吗?”
“我怕爹爹听了会难过。”
她弯唇:“我家小修真懂事。”
将他揽入怀中,道:“你爹爹这么做有他的道理,你现在不明白,长大了就能懂了。但你的学塾先生骂你爹爹,也是站在他所代表的立场上,所以谁对谁错都难以评判,你也不要因此而恨他。”
“……嗯。”敬修在她怀里点头。
“既然这个先生不喜欢我们,那我们就不去学塾了,阿娘专门请个先生来教小修好不好?”
敬修挣开她怀,似是难以置信她会如此好说话:“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她笑起来,“阿娘什么时候骗过小修。”
“阿娘最好了。”
见仆役已将热好的饭菜端来,顾清稚以手背拭去他的泪痕,眯起眼:“濯把手快来用食罢。”.
“他食过了?”待敬修吃饱睡去,张居正方回。
“看来你还是舍不得小修嘛。”顾清稚忍俊不禁。
任仆役将腰带外袍解去,他望向顾清稚:“敬修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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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说了缘故?”
“说了。”她点头,上前将他外袍叠放至一旁,“莫担心,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但我想另请个先生单独教咱们小修。”
“为何?”
“这个先生不适合他,都说因材施教,我们最好要寻个合适的。”
“那可请个翰林,来日我择一位人品学识皆优者来家,询问他是否愿意。”
“这可是全天下最精英的才子,夫君舍得吗?”顾清稚笑道。
“此非你心之所愿么?”
她承认:“还是被张先生看出来了。”
“不独你,我亦有私心。”
这时门外有仆役来敲,禀道小郎君回来了。
“不是说二更么,回这么早?”顾清稚抿唇去迎,却发觉张居谦踏步进来,面色铁青,视向兄长的眼神竟含了几分愤怒。
“怎么了这是,谁给新举子气受了?”她惊道。
“嫂嫂得问问我的好哥哥了。”张居谦冷笑。
“你这是何意?”
张居谦紧盯长兄:“我原本不关注朝中事,一直蒙在鼓里,今日赴宴才知,座中士子无有不骂相公大人的,言他将书院废去是做贼心虚,是有意闭塞言路,好为他一手遮天的行径堵悠悠众人之口,还言……”
他忽而打住,不再说尽。
“还言甚么?”张居正却道。
顾清稚拼命给张居谦使眼色,奈何后者脾气上来,冷哼一声,硬顶道:“自古以来权奸有几个是好下场。”
“你不可如此说你兄长。”抢在张居正作色之前,顾清稚制止,“你是至亲,怎会不明白他为的是什么?”
“我还能不知?我的好兄长满心里只有他的新政,何尝为他自己,为他的家族考虑过?”
“我如何不曾。”张居正蓦地应。
“空谈谁不会。”张居谦视他,“看来在兄长心中,至亲与新政孰轻孰重,已然有了衡量。”
“够了。”顾清稚打断他,“你兄长为的不只是新政,他真正念念于怀的是这两京一十三省,难道这么久你都不明白么?”
“我明不明白又有甚么用?”他眼眸泛红,语气渐激,“天下读书人都在骂他,朝中大臣背地里哪个不骂,哪日皇帝也发起怒来,咱们都抄家灭族才算干净!我看兄长是谁也不愿顾及了,那嫂嫂呢?敬修呢?咱们家爹娘呢?他们的安危你都视而不见了是么?”
他话音未落,倏而发觉眼前女子面色骤然发白。
“嫂嫂无事罢?”他终是心生担忧,闭了口来望她。
张居正怒视他一眼,随即伸手扶住顾清稚的肩,见她异样,虑及她风寒未愈,俯身问道:“可是哪里不适么?”
她摆手,忍下喉头涌起的一阵腥甜,强行扯出一个笑:“我没事,不过是想咳嗽罢了。”
不待二人发话,她忙抬首看向张居谦:“我想和弟弟单独说会儿话,夫君忙自己的去罢。”
“你如此我不安心。”张居正示意仆役来端药。
“我没事的。”顾清稚展唇,“我也不会责骂弟弟,你放心好了。“
候着他离去,她凝视绞着手不知所措的张居谦,轻声宽慰:“你不必紧张呀。”
“我未尝紧张。”他解释,“我是担心嫂嫂。”
“可我只担心你。”
“我好得很。”
“是么?”她抬目,“听了外界非议回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冲亲人发脾气,很好么?”
“……”
“那群人成天里就指着你兄长找不是,他做什么都是错的。”顾清稚又道,“你要是把这些流言蜚语听进耳朵里,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愿?”
“我比不得嫂嫂坚强。”张居谦挤出一行字,齿间咯咯作响,“我耳聪目明,无法做到充耳不闻。”
顾清稚无奈,伸臂欲抚他肩又被他向后躲去,那只手便堪堪落在了半空,只得尴尬地垂下。
“那你不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么?”她叹气,将手塞回袖中,“他们言过之语说不准自己过会儿便忘得一干二净,你自个儿却是烙在心里,这又是何必呢?”
“我……我只是不愿兄长再如此固执己见,一意孤行。”张居谦道。
顾清稚笑了:“你兄长处事圆滑的时候你忘了么?他又非生来如此,何况历来有哪个宰辅能不受指责的,从来就不独他一个。”
张居谦怔忡。
兄长在任翰林抑或裕王讲官时皆人缘极好,虽仍不喜笑颜,然能从容审时度势,于各派党羽间周旋亦可全身而退。
一朝锐意改革即性情大变,不独冷面厉色,甚至苛酷急切,待凡是办事不合心意者或叱或逐,如此臣僚纵有怨气亦只得忍气吞声。
然而他却比顾清稚更早便与张居正相处于同一屋檐,目睹过兄长进士尚未及第之前神采飞扬、翩翩意气之态,虽已成过去,但他确信顾清稚并未亲历那般时刻。
“嫂嫂缘何如此了解阿兄?”张居谦蹙眉。
“你从前还说我不够了解他。”她带了两分揶揄口吻。
他一愣,嗫嚅道:“我那时还不知道,原来嫂嫂才是最懂阿兄的那个人,还是这般坚强的女子。”
“我从前也没有很坚强。”顾清稚说,“是你兄长教会的我。”
张居谦不解。
“罢了,你不会明白的。”顾清稚摇首,也不答他疑惑目光。
“嫂嫂不说,那我便不问了。”他自觉不可再打扰,弯腰告辞,“嫂嫂好生休息,不用为我挂心。”
“我送送你。”
临近卧房门槛前,绿竹随风摇曳,顾清稚停了脚步,蓦然望向他。
那眸光浅淡却坚定,令张居谦刹那为之一颤。
“毋论如何你要放心。”她低语,“有我在,不会让你兄长,也不会让我们有事的。”
“我信嫂嫂。”
“不信我,你还能相信谁?”
语罢,他的瞳孔中终于泛出了光——
只是情节随人物的行为轨迹不可避免地会看上去有点虐(但也只是部分情节),结局肯定还是he的啦。
Ps:写到后期了,女主现在以及未来的一切行为都将为谋国谋身铺路,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感谢在2024-05-0817:05:05~2024-05-0920:2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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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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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梧桐寂落,鸟雀阗静少声,唯余扑棱棱振翅的轻微响动。
顾清稚本觉身体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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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碍,奈何张居正坚称有病便须静养,于是只得称疾在府中休息。
在家养病的日子里,申时行第一个来探望她。
本以为她会在榻上躺着,不料她虽是满面病容,仍能披着大氅在园中闲坐,伏案写着不知甚么的稿子。
见申时行打着揖过来,便收起纸页卷入袖中,起身邀他在园中对弈,说如此便可不必为了礼教隔着屏风和榻上的我讲话,还不如坐下来面对面切磋一二,并称自己棋艺不精,急需来个高手求教。
申时行本以为她是谦虚,没想到三两局下来发现她这话确实很诚恳,但连输三轮也未受打击,仍兴冲冲地要求继续。
不过果然,下至中途,她便开始过问朝中近事。
诸如张居正命令工部追回各省拖欠钱粮,将抚按名下未完事件逐一稽查,计抚按诸臣五十六人,未完者共二百四十一事。
“师相……是驭下过于操切了。”申时行面有犹豫,手中白子在指尖停了稍顷,吞吐半日方开口。
这回顾清稚有意换了黑子,视着他双目:“其实汝默心里明白,不是么?”
“明白甚么?”
她弯唇笑起来,落下一子:“汝默莫给我装糊涂,我不信状元连这般浅显的道理也不知。”
申时行再落一子:“七娘的意思我已尽晓。”
顾清稚蹙眉,眼见着他那白子已占胜势,转动大脑又思了半日,边道着:“事欲成必须上下一心……哎呀,我要输了。”
申时行继续落子:“但朝中又有多少人与师相是一条心。”
“若能意见相合,那又何须待下操切。”棋盘中黑子已然成了败局,顾清稚懊丧垂首,“汝默赢了。”
但集.权者又有多少能不受指摘。
“还未必,七娘仔细瞧,尚有翻转的余地。”
她思索半晌也着实寻不出这余地在哪个缝隙,遂主动申请作弊,真挚的瞳眸望向他:“汝默能否指教我?”
申时行也不在意输赢,将那位置指予她看:“若七娘下于此处,即有突围之机,反败为胜也不难。”
“是我糊涂了。”她大悟,又将棋盘整理回原状,“但你毋须让我,这一局我输了就是输了。”
“七娘还欲再下么?”
“再来。”她愈挫愈勇。
“其实七娘可以换个旁的爱好,说不准愈能发挥天赋,这棋艺入门不难,但若要精进可非三日之寒。”申时行委婉提醒。
“汝默之意是嫌弃我,不想同我弈棋了?”
“不敢不敢,时行与七娘也算是棋逢对手。”
“哇,汝默这是在夸我进步了嘛?”
这时几个朝臣妻子恰好抬步而入,申时行一打眼,忙起身一一行过礼,又替女眷们斟茶、端上酥醪。
女眷们不由直乐,手执纨扇,掩着唇打趣道:“怪不得元辅相公如此爱重申郎君,什么事也要郎君去办,这般服侍人的自觉朝中有多少人能比得上的。”
“那不都是为了讨娘子欢心?”顾清稚抢在申时行之前接话,“除了娘子们谁还值得申侍郎这般积极呢?”
女眷们大笑:“还是顾娘子嘴甜,比这糖榧还趁人心意。”
“都是实言相告,有甚么甜不甜的。”
她将娘子们接待妥善,并始终保持和煦微笑,临走时甚或拖着病躯将她们送至大门外,娘子们目睹她憔悴病容,无不摇手惶恐婉拒:“莫送了莫送了,顾娘子快回去罢,您身体要紧。”
她素来爱与官眷打交道,无论是与张居正交好者还是助手,甚至一些背地里对新政颇有微词的朝臣们时而都能听见妻子对她的称赞,言其为人真心,常能笑脸相迎,每回宴饮只要有她在座,气氛必能活跃,不必发愁冷场。
好容易送罢客人得了闲,门前倏而停了辆轿子,瞧模样又是哪位朝中大员。
才欲迎接,却见一男子掀帘下轿,竟是张四维也提了赠礼来拜访。
“此乃我山西恒山特产黄芪,想着娘子身体抱恙特意携来,不成敬意。”象征性地表示完毕,张四维望了眼她苍白面色,将礼盒递予上前的仆役。
“子维可知我得了甚么疾?”
张四维一怔:“不知。”
“哪个病不需对症下药?”顾清稚道,“既然子维不知,那赠我黄芪是何意?”
他抱拳:“是家母听说娘子身体不适,而黄芪最补,故而建议四维带来作礼。”
顾清稚喔了声,邀他进门在正厅上客位坐了:“原是老夫人美意。”
“……其实亦是四维之意。”
她装未听见,视着仆役端来茶水,张四维启盖饮了半盏,却听她问声:“子维如今入阁拜相,诸事缠身,能抽出闲暇光临寒舍应不只是为了探病罢?”
张四维一愣,旋即若无其事阖上茶盖,瞳孔却眺向庭院:“本意确是为了探望娘子,此外还余一件微末小事,若娘子不喜,那四维不提也罢。”
“子维都这般说了,我哪里还能不听呢?”
张四维终于视向她:“无甚大事,不过是四维一个门生冯梦祯,才学优异而列为会元,按理会元必能留馆,奈何他休了数月事假,回京时已然不得入,只得赴科道六部,因而四维欲请元辅相公开方便之门,莫要埋没一品学兼优人才。”
此事确是不大,但顾清稚并不打算应他。
“我认得那位冯梦祯。”待张四维语罢,她道。
“其乃会元,想娘子应是认得。”
“但方才子维一句话言错了。”
张四维紧盯她双目:“请顾娘子赐教。”
顾清稚回视他:“我并不认为他如张相公所言那般品学兼优,学或有,品却无。”
张四维一怔:“娘子何出此言?”
她手执树枝,逗着案旁木笼里的画眉,一阵啁啾鸟鸣瞬时随之划过。
“我听说有个人娶了位从良的倡女,本是琴瑟和鸣夫妻相偕,可惜那女子中途不幸去世了,幸好那人是个有情有义的,还替女子的母亲养老。”
张四维不知她谈及此事是何意,蓦然见她鄙夷神色自眼中浮出:“你那学生却称自己与这位女子曾经有过情缘,与旁人宣扬与她的过往,将一位早已脱籍从良的女子名声肆意抹黑,如此人才,张相公还要赞他才德兼备吗?”
他脸色骤然难堪,吐息稍顷,回道:“四维门下学生众多,并未对其私人行径有所耳闻。”
“那张相公既然已经耳闻,还欲为其说情么?”
“娘子就当四维从未提及此事。”
顾清稚搁下树枝,令人将鸟笼挂回原处,展唇道:“那子维回去该不该对门生私德加以约束呢?都说学生毕竟是老师的脸面,我不希望视见子维被旁人议论为教导无方呀。”
张四维倾首抱拳,又因天色已趋近傍晚,因而她瞧不清他神态如何。
“娘子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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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维以为颇为中肯,必时常切记于心。”他作别,“既然娘子抱恙,那恕四维不敢叨扰,此即先行告辞。”
顾清稚离座送他至了二门,才欲行礼,却听张四维忽然道了一声:“顾娘子。”
她见他回转身来,那目光于薄暮下晦暗难辨,却收敛于谦恭的作揖中。
“娘子方才意指四维教导不严,那四维同样有一中肯言语,不知娘子是否愿听?”
顾清稚不知他是何意,便道:“子维但说无妨。”
“四维自认不擅教诲学生,然元辅相公却是过犹不及,顾娘子也应规劝元辅才是。”
“还望子维详说。”
张四维一笑,随即抿去:“昨日圣上于文华殿诵书,读至《论语乡党》一节‘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只因将勃读成悖,元辅便将天子怒叱,侍立的诸学士无不为此心惊,四维知是元辅待圣上如严父教子,至于天子是否愿意受这庭训,四维也不得而知了。”
一语毕,借着朦胧天色将她渐趋难看的面色瞥了眼,俄而又启唇:“不知在顾娘子眼中,四维待门下之疏漏与元辅相比,哪个更需纠偏?”
顾清稚深吸数口气,平心回道:“子维愿意特来告知外子之过,我已感激不尽,足见子维真诚,但我亦是诚心相劝你约束门生德行,何必要争个对错呢?”
他微笑不答,视线扫过时,发觉她足下站立不稳,那垂于鞋尖的衫裙一角竟已微微颤晃。
张四维脸色如常,再次长揖一礼,将眸底那忽而生出的淡淡悔意藏去,道:“娘子保重罢,四维不再多言惹娘子不快,望您莫要再将万事牵挂于心,恐对您休养无甚益处。”.
向晚时分比之白日愈发寂静,月光透过窗棂缓缓游移,洗去庭院梧桐一身清尘。鸟雀皆已睡去时,张居正方自夜色中归家。
往日,此刻顾清稚若先他一步回府,定会道着“张先生回来了”,一面欢悦扑来。
然而今夜颇为反常,他不由朝门前视了眼,见她常用的马车早已停放在侧,然不闻那熟悉人声。
黯然之际,书房门吱呀开启,她从屋内缓缓踱出,身上裹了一条家居常穿的青白襦袄,却是蛾眉淡扫,容发像是精心梳过妆,应是为了待客。
张居正本欲唤她,瞥见她似是心事重重,眸间染了几分忧色。
在距离他两丈位置站定,顾清稚抬眸望向他。
嘴唇动了动:“夫君。”
“夜深了还不睡么?”他上前扶住她,“我带你去卧房休息。”
她却又往后退了半步:“我不用休息。”
“不休息怎会好?”张居正松开手,注视她忧思双目,“不论如何,你至少得喝药。”
她摇首:“一点风寒,无几日便好了。”
复又定定凝视他:“但我想与夫君说的事,我已思了多年。”
“甚么?”
“夫君可是因圣上诵书有谬而责骂了他?”
张居正始料未及她踌躇半晌,甫出言竟是为此,道:“不过纠误而已,区区小事,谁于你跟前说来?”
他隐约猜测必是今日前来登门的宾客之一,面上不显,心中早将可疑之人翻出。
“这并非小事。”顾清稚早料到他态度,因此也未急于辩解,“夫君应慎重思量。”
“思量甚么?”
“夫君不可待圣上如待敬修,敬修读不对,夫君责他是应该,但圣上又不是你的儿子,你待他严厉又有何用?他可会如敬修般懂你为他思虑的心吗?”
顾清稚开了口便忍不住追问,未发觉他瞳孔逐渐冷然,此刻平静地望她:“这便是你要与我说的事么?”
见他无甚波澜,她不禁激烈了语气:“你纵是将满腔心血全贯注在他身上,他何尝会识得你朝夕惕剔为的是甚么?他是皇帝,是万民之君,你硬要以父对子之道戒训他,他能体会你心么?”
他漠然推开书房门,任它再次发出砰然声响:“我受顾命之托辅佐圣上,便当尽君臣之分,何来投桃报李之说?”
“你不求他感你恩德,那他若是恨你呢,你又该如何?”多日忧虑此刻尽数倾泻而出,却见他挑亮烛心的手一滞,蓦地转视自己。
“我以辅臣之义待圣上,又谈何恨?”
“辅臣?皇帝事事依赖于你,御前奏疏题本哪份未经由你亲自过目,他就连温书需习读几遍也要询你意见,他转居哪个寝宫亦要由你去上奏,夫君可告诉我,哪个辅臣需要做到你这般事必躬亲?”
灯芯闪烁微芒,他眸色一沉,截住她的质问:“旁人不知我也罢,你又缘何为此怨我?圣上登极之时方是冲龄之年,凡事若我不勉力过问,又怎担得起这元辅之责?”
“他如今一十四了!他早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他该自己站起来撑起他的九州万方,江山天下了!”她也顾不得甚么忌讳,直接无视张居正铁青面色,道,“你若一味如此庇护,他便永远只会缩于你身后,指望你为他挡去一切磨折困苦,末了他干脆怠政不理,这下好教你们君臣皆大欢喜了是么?”
“顾清稚!”他厉声道她名字,“这便是埋藏你心底多年之语么?”
“是。”顾清稚瞳眸透出倔强。
“那你不必再告知于我。”他冷道。
“我句句皆出于深思熟虑,为何你不愿听?”
“此乃无稽之言。”
顾清稚顿笑:“是么?我请你放手让皇帝自理朝政,让他独自面对文官,让他亲眼看着守江山之不易,我如此苦心皆是为了你,你却视为无稽之言?”
“你不必再说。”张居正神色坚决,“唯此事,我不能让步。”
“你不让步,那便等着罢。”她掷下一句,即甩袖背身而去。
一卷书静卧于案,页角因闭门时所涌入的惊风飘起,蝇头小楷随烛火明灭晃曳人双眸,却化作一阵漆黑如墨的激浪,骤然将他本是清明的头脑掩去。
他闭目后仰于椅中,眼前昏沉不见天光,犹如屋外天色冷寂寒凉.
吏部。
公厅内照旧忙碌,诸官吏为久任法的具体施行皆提了不少奏议,尚书张瀚接过题本,唤住吏科给事中张楚城:“此法既是由厘卿奏请,劳你亲赴一趟文渊阁,将此叠奏疏上交予相公票拟。”
张楚城应,捧过奏本入阁中,恰见张居正与户部侍郎李幼滋交谈,于是自觉撤出厢外,默然静立。
“商农之势常若权衡,不可有所偏废,商可通有无从而利农,而农亦不可轻,其足以筑本以资商。”张居正道。
李幼滋颔首:“无怪乎相公禁令向商人征发繁科,原是为了培植商贸,减免关市税负,亦是为厚商而利农。”
“我观荆州原是舟楫荟萃,更兼居于吴楚上游,今商旅罕至百业萧条,或可有科税太重之故。”
李幼滋拱手道:“相公眼观天下,李某佩服之至。”
“生民之计,本该挂怀。”张居正视见门外有人候立,便唤他:“请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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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元辅相公,李侍郎。”张楚城小步趋至,向二人行过躬礼,敬上奏本,“请相公过目。”
张居正掀开,见其上有建议“贤能卓异者仍留地方久任,其才力不堪者,速行论调。”
他沉思片刻提笔批答,边举目望向张楚城:“此论甚在理,厘卿可有提议否?”
张楚城谦谨道:“下官以为不独赏罚须分明,间有才不宜官,官不宜地者,亦当量行更易。”
“地方官升迁应如何?”
“禀元辅相公,下官以为地方官若要升迁,当由抚按官荐举,唯此一路可行,勿为谗言所夺。”
言罢,他瞥向张居正面色,见他眸含嘉许,赞赏道:“厘卿所言甚是,我即刻票拟,及早付司礼监批红下诏。”
他并非固执己见之人,只要不触及他改革底线,群下若有切实可行之良策,他皆会于反复斟酌后倾心采纳,而绝非市井传言一意孤行,专横跋扈。
张楚城深知他脾性,于是作揖告退,却见一内宦打帘进入。
“元辅相公,陛下于文华殿召见。”
张居正即随内宦而去,殿内天子见其至,搁下书卷,举袍角视之:“张先生,请问朕这衣袍何色?”
他一语张居正便知他意图,伏身答:“禀圣上,视之乃紫。”
“张先生错了,这衣袍本是青色,穿久而渝,故而张先生会看作紫色。”
张居正徐徐而道:“此色既然易渝,臣愿陛下寡服之。当年皇祖世宗皇帝不尚华靡,只取宜久者而服,非破敝则不更衣,故其在位久长。”
“张先生期许朕已尽知,然朕不过欲易一常服,耗费并不甚巨,张先生可否允朕?”
他目视地面,并不抬眼与天子对望,声音缓慢却坚定:“臣以为不可,御服之供花费之巨陛下有所不知,此皆取之于民,陛下能节一衣,则民间百姓数十人可有衣交用,而陛下若费一衣,则百姓又有数十人受寒,陛下不可不念。”
朱翊钧嗫嚅双唇,瞳眸中映出御前帝师瘦削身形,似一只栖息于梁柱之侧的鹤,喉头滚动,良久方开口:“……是朕的过失了。”
张居正再请:“臣伏愿陛下惜福节用,效法皇祖,以生民百姓为恤,不可以一己之私而枉顾社稷。”
朱翊钧教他一席劝谏迫得缄默半晌,微笑道:“张先生所言在理,朕知先生胸怀,往后朕再不提奢靡费用之事,徒添生民忧困。”
张居正谢恩告退,内宦躬身送他步下玉阶,脸上挂着谄媚笑容:“圣上待张相公极是爱敬,连御袍更换也需垂询张相公之意,此恩眷隆宠,实乃我朝前所未有。”
“夫君可告诉我,哪个辅臣需要做到你这般事必躬亲?”
“你若一味如此庇护,他便永远只会缩于你身后,指望你为他挡去一切磨折困苦,末了他干脆怠政不理,这下好教你们君臣皆大欢喜了是么?”
耳旁内宦仍絮絮不休,脑内却突然浮起顾清稚斥语。
她鲜少有怨忿时刻,偶有人事令她不悦,亦不过是眼角沾染淡淡薄怒,此番却是一反常态与他发难。
见他沉默不答,只举首仰视天色已暮,内监察言观色,立时闭了口。
“小的即刻为您备马下值。”他曲身。
“劳烦公公了。”
门前顾清稚马车照旧在旁,车夫正半蹲着给马喂食草料,见张居正回府,忙起身问候:“相公回来了。”
他颔首应了一声,撩袍跨入门槛,庭前空荡荡无人,风拂绿竹簌簌作响,那股寥然倏而坠落心底。
唤住一路过侍女:“娘子呢?”
纵他并不认同她所言,他亦不愿两人之间因争吵生出嫌隙,思着或可道歉让她消气些许。
不想侍女却是茫然:“婢子是此间洒扫粗使,并不知娘子在何处。”
“她就在府中,我问你哪间厢房你也不知么?”
“娘子不在府中啊。”侍女眼神露出不解。
“甚么?”张居正以为听错,不禁复问。
“禀相公,婢子只知娘子不在,至于究竟何处,婢子便一无所知了。”
张居正摆手示意她下去,立时唤来管家:“游公,你可知夫人今日去往了何地?”
游公蹙眉,张居正觉他神色亦是不知情,果然须臾,他躬腰致歉:“老奴只知夫人购了路引,晌午即出了门。”
“路引?”张居正心内一窒,脸色霎时发白,“她出城去了?”
游公疑惑:“此等大事,相公难道不知?”
“你不让步,那便等着罢!”
昨夜她最末一语此刻跃出记忆,犹如石子砸落心湖,张居正怔了怔,只觉感官刹那迟钝,身子一僵,周遭景象愈发模糊。
他强自吐息,嗓音发颤:“叫申汝默来!”
“慢着!”他蓦然又唤停了游公才要抬足的脚步,袖中指尖攥紧,喉间压抑怒气,“将张四维也叫来!”——
感谢在2024-05-0920:26:22~2024-05-1113:5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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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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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顷,二人即至。
下轿时,申时行与张四维刚好对视,张四维沉拢眉梢:“元辅为何夜召我二人过府?”
申时行作揖:“时行不知,本以为尚书明了。”
张四维微哂:“连你申汝默都不知,我又缘何能知。”
“时行猜测乃是师相欲以公事垂问我等,且事关紧急,因此夤夜来召。”
“二位大人,相公正厅有请。”管家来迎,将二人延入府中,经过庭院步至正厅,一道向主人行礼。
张居正回礼,命仆役端两盏祁门红茶奉于二人之前,白雾随掀盖袅袅而出,遮掩过视线中的主人面容。
耳旁闻得他缓言:“顺天府宛平县县令有报,官民田共计只剩下二千九百三十五顷余,原嘉靖末年尚有三千四百二十七顷余,此数百顷土地皆以赏赐功臣之名一笔勾销,人丁名实不副,按册则有丁,服役则无人,天子脚下尚且地丁萧条,不得不引以重视。”
申时行亦多感悟,乃答:“回师相,学生观富者多享无税之田,而贫者多空输无田之税,如此贫者愈贫,富者愈富,郡县之所以不治,盖因赋役不均,而以豪族所欠赋税强加于贫民,宛平县身为顺天府首县,地丁流失现象亦如此胆战心惊,可见赋役已成朝廷首要问题。”
张四维道:“四维意亦与汝默相合,不平则鸣,不平则易为乱,民安方能邦固,否则横生动荡,皆出于赋税不均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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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言罢,皆安静等候张居正回复。
他聆听毕,忖度道:“赋役不均是我心头大患,明初设里甲本是为免民间出差之扰,如今却已成科派不公,负累百姓之渊薮,我欲着手改革里甲之制,先于其上解决赋役之困,劳烦二位明日拟一奏疏呈来。”
“是。”
待张居正自宛平县田丁议至蓟辽边防城墙几寸几尺厚度,却仍不见停息之势,倏而,窗棂外三更滴漏骤起,悠悠敲响夜底凉风。
申时行望着他似乎永远不知疲倦的瞳眸,甚至还欲令仆役为客人添茶,而自己脑内已是昏沉滞涩,压抑良久,终于为难地动了动唇畔:“师……师相?”
“汝默有何话说么?”
申时行抱拳:“目下已逾三更,恕学生不胜疲怠,实无精力应付边防大计,唯恐横生差错,可否明日再来拜望师相?”
张居正笑了:“我竟忘了时辰,汝默既然倦了,我派人送你先行归家便是。”
申时行谢过,心里却早已生出一疑惑,虽知他惯于夙兴夜寐,但今日竟无一人来提醒安歇,着实不像那人爱关切的性子。
但他自然不可当面与老师问起师母去向,只得更换方式委婉提及:“内子闻得师娘抱恙,欲亲调一羹汤送来滋补,敢问师相,不知师娘何时在府?”
张居正闻言,面无神情视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不见起伏:“她探亲去了。”
他是玲珑心性,见张居正一副不欲多言之状,深感自己发问得不合时宜,便也识趣不再提起。
张居正转视张四维:“子维倦否?”
张四维方才怔了一瞬,瞳孔掠过的刹那异样便教他尽收眼底。
“尚可。”张四维本是犹疑,触及他眸光后倏地即答,俄而,抿了一口刚添的红茶以提神醒目,“既是元辅有要事,下官不敢怠惰。”
翌日申时行入阁中办事时,瞥见张四维眼下乌青埋首于文牍之中,此刻正深深视他,意有所指:“汝默昨日好眠。”
申时行垂首抱拳:“不敢不敢,时行亦至寅时方歇,不过怎么看张尚书似是通宵未寐?”
还不是教你那师相足足款待到清晨方回,略梳洗罢便来赴了公门。
那祁门红茶气息犹在舌尖缠绕,他牵起唇角回:“彻夜谈事,也算是头一遭了。”.
暮色里张敬修下了学,刚送老师出府门,迎面即遇上父亲归家。
老师为张居正新请的翰林编修沈鲤,望见张居正远远踱来,须臾停了脚步,同张敬修一道行礼,唤了声:
“相公。”
“爹爹。”
“不必多礼。”紧蹙眉目此刻稍舒,张居正瞥着儿子毕恭毕敬的小脸,复又注视身前翰林,“潜斋尽管实话相告,不知犬子近来课业如何,尚勤勉否?”
沈鲤面色青蓝,身形高大,虽是相貌平平遭过申时行调笑,但为人刚直坚毅,敢为世间不平仗义执言。
见张居正致问,沈鲤道:“公子已习读罢《春秋》第三章,常温书矻矻不倦,每日考问皆能答之如流,毋须下官重复教习。”
他绝非刻意谄谀之辈,人皆称其为端方君子,张居正恰是深知这一点,于是择他为子教学。
加之他又素晓儿子沉稳好静的性格,待沈鲤告辞后俯下身,与敬修仰面眨动的晶莹瞳眸相对,温和道:“先生固然夸你勤学,你也不可就此自矜,更应再接再厉,于艰深处刻苦钻研,知道了么?”
张敬修听出父亲语中赞许,小脸顿生满足,点头嗯道:“爹爹的话,儿子都记住了。”
“……你娘亲可与你说了甚么?”正当张敬修以为父亲还要再以旁事嘱咐,不想却是为了这个。
但也不出他所料。
“阿娘让我好好听爹爹的话,不许惹爹爹生气。”
其实原话是:“要是爹爹责骂你,小修务必写信与我诉苦,阿娘替你教训他。”
但他眨巴眨巴大眼,在对父亲生来的敬畏驱动下,还是决定了自作主张歪曲原意。
“止这些么?”张居正凝视着他肖似其母的杏仁眼,欲再从儿子口中获取讯息。
张敬修肯定地答:“是。”
“哦,还有。”他眯目作回忆状,垂下脑袋,“阿娘说要是客人跟儿子问起她去了哪里,一概回答探亲去了。”
“那她是去探亲了么?”张居正问道。
张敬修继续转动脑袋:那也算是探亲罢。
遂继续肯定答:“阿娘是这么说的。”
“去罢。”
见父亲摆手,敬修如蒙大赦快步而去,未几便消失在傍晚天光中。
他正欲提笔写下一封寄往江南的家书,此时管家来报:“禀报相公,戚总兵夫人王娘子前来与娘子叙话,既然娘子不在,那老奴不知是婉拒戚夫人,还是由相公待客?”
“既是戚帅夫人,请她进来罢。”.
王瑛踏入正厅见礼毕,在仆役邀请下坐于客位,便先替丈夫转达了感激之意。
张居正与戚继光有知己之情,非独将拱卫京都的蓟州交付戚继光坐镇,替他挡去巡察御史捕风捉影的弹劾,亦将与他有隙的总督长官尽数调离。
对这堪称推心置腹的信任,戚继光夫妇自是感念不尽。
语罢,王瑛终于得以问起:“敢问相公,令正去了何处?”
“……内子昨日赴了江南探亲。”
“那真是不巧了。”她望了眼张居正神情,随口应道。
王瑛早从他犹豫目色中窥得就里,又联想到方才管家回答时语焉不详的态度,秀面不由渐覆忧虑,抚了抚鼻尖:“相公恕我多言,令正若出远门,盘缠不知有无带够。”
他见此话奇怪,不免追问:“夫人这是何意?”
王瑛柳眉蹙起,自他疑问中觉察出顾清稚并不曾对他提起,但此事重大不宜隐瞒,于是缓缓回道:“不瞒张相公,旬日前我曾过府来拜访顾娘子,偶然提及蓟镇修筑边防城墙军费紧张,娘子无几日便将她一应私房积蓄悉数捐出,因而我怕她因囊中羞涩不便出远门,方才见了相公回应,才确信相公并不清楚内情。”
语未罢,张居正面露讶然:“内子从未与我言及。”
王瑛颔首,对他反应并不感到意外:“我与顾娘子时有交游来往,素知娘子不愿教人为她担心,平日做了善事亦不爱宣扬,又或者时日相隔甚短,娘子尚未有闲暇知会相公。”
“多谢夫人相告。”张居正指骨抵住眉心揉按着,已然不知心内泛起的波澜是何滋味。
王瑛洞悉,肃色道:“张相公不必谢我,只是容我冒昧提醒一句,凭我对顾娘子的了解,娘子是对相公无话不谈有事必坦诚的性子,若有误会,还是及早拆解为好。”
张居正听出王瑛言外之意,不禁视向她面孔:“夫人如何得知?”
王瑛抿唇:“相公说顾娘子去江南探亲,故此才知相公还是蒙在鼓中。”
“不是江南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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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愕。
她微笑,随后出言令他浑然一震。
“一字之差。”王瑛道,“娘子去的是江陵。”
“……旁的黄州,探望她的师傅。”停顿有间,她方复启唇.
时至十二月,虽寒风凛冽扑骨,百里鸟兽无声,然始终未下冬日第一场雪。
火炉内暖意熏熏,屋里客人气度闲散,举止洒脱无拘,正斜倚一具乌木胡床,与灰发苍髯的青袍老者对坐而谈。
“谅王某那小园何足道哉?当年故友李攀龙李沧溟于济南大明湖南岸百花洲筑楼,取名湖上白雪楼,四面环水,往来宾客只能舟渡入门,那才堪称绝世风雅,王某那弇山园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王世贞抖了抖眉,温秀之气随即逸出其间,嗓音爽朗清润。
“李某闻那白雪楼只接待阳春白雪之士,若有俗客至当如何?”
见李时珍相问,王世贞勾唇笑道:“若有俗客临门,攀龙即高卧不出,而若有文士到来,先请投其所作诗文,许可,才会让人用小舴艋来渡他过水,看不上的就称‘亟归读书,不烦枉驾也’,直截了当赶其回去,半分情面也不留。”
李时珍抚掌:“那想必王御史每回拜访,李沧溟必有专属船只供你坐驾了。”
王世贞眼尾一挑,也不谦虚,上身微微后仰:“承蒙沧溟爱重,王某确有此殊遇。”
李时珍捋须,王世贞如今片纸可教文人争相传抄,四方雅士皆以在其门下奔走为荣,那清傲便愈发从眉目间渗出来。
他拈着须梢,转了话锋:“那既然李沧溟的白雪楼取阳春白雪之意,王御史所筑园林又为何取名弇山园?”
“王某观《庄子》《山海经》皆记载有弇山、弇州,俱为仙境,览书时便生了羡慕。想着光宅邸只能供我居住,却不能令我的耳目得到欢娱,要想营造那仙境中的美景仙山,还是得建座园林,于是我便寻了设计上海豫园的那位张南阳先生,与我……”
他兀自侃侃而谈,门外骤然响起“嘭嘭”敲声,迫得他闭了唇舌,转过身子看向来人。
闻有客来,小童立时上前将门扉启开,“吱呀”一声,一裹着墨绿大氅的女子伫立于众人视线之中,身后跟了个提着箱箧的侍女,虽看行装着实风尘仆仆,盘起的乌发却仍不见散乱。
“老师好,师母好。”女子嗓音透亮,恍如一道白灿灿日光照入屋内。
“呀,王先生也来做客。”扫了眼厅中,瞧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女声不禁含笑。
王世贞支起身躯将来人定睛一瞧,顿时目露惊异,愕然结舌:“七娘怎生跑来了此地?”
“我怎么不能来了?”顾清稚接过师母吴氏递来的茶水,“王先生一个苏州人不也在黄州?”
李时珍夫妇早于半月前收到她启程前来探望的书信,因此满屋里只有王世贞一人对她的到来大感意外。
“王某奉公在湖广任都察,凭的是朝廷旨意。”
王世贞上下打量她,而后收了目光,又抱臂道,“我固然知道七娘总想逼问我《金瓶梅》一事,但也犯不着自京城千里迢迢追来湖广罢?”
顾清稚啼笑皆非,险些热茶呛着了喉咙,掩唇咳了两声,胸口方顺了气:“王先生不愿说,我纵然追到佛郎机去也撬不开你的口,王先生要是真心想说,早就恨不能揪上来逮着人传扬了。有一回听闻宴席间有人说了王先生一件趣事,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
“甚么?”
见王世贞按捺不住好奇倾身来问,顾清稚扬笑:“那人和王先生讲,听说你生平以当代苏轼自比,但你只凭一件就比不得人家了。”
“七娘莫说了——”王世贞已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甚么,忙摇手示意她闭口,一面作势要扶着膝盖离座。
顾清稚视而不见,笑道:“那人说苏轼一生几乎不为别人撰墓志铭,而王先生只要有人来求欣然提笔就写,至今写了何止成百上千。所以我想不通为什么王先生做着都察院都御史的要职,尚且还能成天在湖广四处游逛,吟诗作赋好不清闲。”
王世贞顿悟,一拍大腿:“原来七娘是巡视来了,王某这御史官印还是拿去给七娘配着罢!不过真要论哪个喜好游乐就得查办哪个,也该先自朝廷中枢查起,太岳身边的申汝默第一个就得被弹劾。”
“王先生不妨细说。”
见顾清稚竖起耳朵作聆听状,王世贞笑道:“我与申汝默是苏州同乡,此人过去甚爱邪游,可是风流得很,七娘莫要教他朝堂上的谦谨姿态蒙蔽了。”
“就这些么?王先生知道的也不比我多。”顾清稚并不表示惊奇,“但申汝默如今早就收敛了,至少据我所知,他可不会像王先生这般白日里就敢将公务撇下,自个儿到处当人座上宾。”
这回王世贞不得不从座中跳起,展了展坐出褶皱的袍角,哂道:“七娘原来是在赶客。”
“我可不敢,王先生这回应邀给老师《本草纲目》写序,这么大的事业,我哪里敢叨扰。”
历经几十年的苦功,李时珍终于将青年时的理想付诸了现实,看着那几大卷一百九十万字的手抄本堆叠在桌案上时,顾清稚不由得啧啧,叹为观止:“老师这回终是大功告成了。”
“还远远不够呢。”吴氏微笑道,“世上药材何止记录的这些,日后官人再有旁的发现,还得再添。”
“那老师现今还在黄州府行医吗?”
“正是呢,一大把年纪也停不下来,我也懒得劝,且由着他去罢。前些年满天下到处跑我也都跟着,如今能在这故乡养养老,也算安度晚年了。”
顾清稚肃然起敬:“师母着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
吴氏笑着打住她,问道:“晚上想吃些甚么?师母给你做。”
她想了想,扯过身旁帮祖父择药的李树初:“侄儿想吃甚么?”
李树初被方才一味辛辣的川穹堵了鼻子,还没缓过来,勉强哼声回:“我想吃嫩焯马齿苋。”
“好,那就马齿苋。”
“怎好让相公娘子吃野菜,这不是让你受苦?”吴氏一骇,话一落蓦地传来李时珍声音悠悠飘来:“李某草舍里没有甚么相公夫人,只有徒弟。”
“对对对,老师说得是。”
顾清稚忙不迭点头认同,视见李时珍正伏案撰稿,踱过去弯下腰,挂上笑脸:“老师明日带我出去行医可好?”
李时珍抬首:“多年未考教你医术,也不知你倒退了不曾。”
顾清稚赔笑:“所以要老师亲眼见着才好嘛。”
“为师还未讲完,你急个甚么。”李时珍搁笔,面向她,“明日给县令家的女儿诊病,你若出了差错,便是存心教为师在老家也下不来台。”.
“李先生可算光临了敝府,小女的病可都指着您了。”李时珍虽是白身,但早在杏林闻名已久,因此纵是知县也须敬他三分。
“这位娘子……”县令瞥见跟在李时珍身后的顾清稚,试图从她面容猜测其身份,“莫非是李先生高徒?”
“高徒不敢,忝称劣徒。”顾清稚回他。
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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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声,邀二人进了内室。
榻上躺着一位十余岁的幼女,双眸虚虚闭着,县令爱女心切,瞧着女儿无力咳喘的模样瞳孔中难掩心疼,长叹口气:“我这女儿也是命途多舛,出生无多久亡妻不幸辞世,撇下这个襁褓里的小丫头,她六个月上时又因风寒遗留了咳喘,如今一十四岁了,每遇劳累即旧病复发,我本以为不过是着了凉无甚大事,服些药便好了,不想情况却是愈演愈烈,这才不得已厚着脸皮请来李先生。”
李时珍道:“知县莫要心急,容李某爱徒为令千金诊脉。”
“这位娘子么?”
瞧出县令似不甚信任,李时珍抚须:“知县有所不知,李某爱徒早已出师,于顺天府行医多年,看妇儿病比李某更有心得。”
“知县宽心,且待我切脉才好再行决断。”
有顷,她已心中有数。
顾清稚道:“令爱此乃久病宿疾,人体正气耗伤,抗病能力因此日益减弱,敢问知县平日可是给她服用过二陈汤?”
县令承认:“我也略微通些医术,但凡给小女服过二陈汤也能痊愈,可还是旧病复发,这又是为何呢?”
“知县这是治标之法,却不能治本,虽说风寒暂愈,体内正气始终未复,如何能好?”
县令如今对她已是信服,忙问:“那该如何服药?”
“令爱风寒是小事,最首要为补气血,可服用川牛膝、淡苁蓉、天门冬、川黄柏、五味子各四钱,杜仲六钱,常服可令气血日增,蠲除劳损之疾。”
晚上归家时,在李府做客多日的王世贞眼见着外头连至三位驿夫,瞳中顿生兴致:“谁给七娘送的信?”
“干王先生甚事。”顾清稚一面堵他,一面将三张信封依次拆开,展出其中信纸。
只草草瞟了眼其中一封末句:
“祈请安好,不胜……”
身后王世贞已来偷望,噙笑道:“让我来瞧瞧张相公的文采。”
顾清稚“啪”地将信笺塞回袖,撇嘴:“王先生又不是没见过。”
“那可大不同了。”王世贞打趣,“写给我们的哪能跟写给娘子的一样。”
“王先生真的好八卦,想看自己写去,你心心念念的张相公自会回信给你。”顾清稚不胜嫌弃。
王世贞哦哟:“那张相公连寄三信,七娘怎么连一封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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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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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脉案写得是甚么!”
“不知学生哪里有错么?”
“甚么弱小、濡细,弱脉、濡脉已有细小之含义,你写个濡细、弱小岂非多此一举?”
“……老师,我错了。”
“又如虚大、虚迟等脉,你怎可如此联举,在脉案上掉书袋,你是存心想教人看得云里雾里么?”
“……老师我又错了。”
近来黄州百姓请李时珍看诊时,常见他身旁跟着一似是新来的学生,而李大夫多放手让那学生诊视,有争议处即当场提出,时而和言指点,时而直接斥其谬误,这学生被训也不显羞惭之色,仿佛早已习惯。
“适才我的话你可都记住了?”盯着顾清稚唯唯诺诺重写脉案,李时珍仍不忘耳提面命。
“记住了记住了。”笔下不停,顾清稚忙应。
将载着脉案的药方写就,她搁笔,将这张白麻纸递予千恩万谢的妇人。
“令郎的病依照上头的药服个二十帖即可痊愈,莫要整日躺榻上,也该多下地走动走动,其余娘子放心便是。”
妇人连连点头,将手往早已辨不清颜色的襜裳揩拭了把,随即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面带歉疚:“大夫……这些酬金可够了?若是不够,我再想想办法,总能筹得的。”
“哎。”顾清稚止住她话头,瞥见她灰黄脸色,往她摊开的掌中取了一文钱币,“娘子说的哪里话,哪能为了这几个钱劳烦娘子呢,我瞧令郎榻上还裹着薄被,入冬了最好还是做条棉的,以免受了寒愈发对病体不好。”
妇人却是眼角一湿:“我哪里舍得冻着孩子,若非因交秋粮时实在无办法了,将家里能当的全当了个遍,把那棉被也换了些钱交公,不然怎会让我儿受冻。”
那眼泪逐渐成了两行,顾清稚慌忙为她拭泪:“娘子莫哭,莫哭呀。”
她轻声哄着,复又悄问:“敢问是秋粮负担很重吗?”
妇人抽泣道:“本是犹可,奈何大户们倚仗势豪,不肯按期交纳秋粮,这地方官每月上报税额都有定数,他们拿大户没办法,就只能往我们小民这里多征粮来填补,这还不是苦了我们?”
“他们为何敢违反朝廷法度,连秋粮也不愿交齐?”顾清稚惊道。
“都是宗室和勋贵之家,地方官哪里奈何得了他们,再加上他们或者和当官的有勾结,或者额外多占田土,以各种名义拖欠秋粮,只要他们有心,就不会想不到法子。”.
用晡食时,见顾清稚眉间紧蹙似藏着满腹心事,夹菜时也心不在焉,吴氏劝她多食些,一旁李时珍却早已洞悉。
“丫头可是为了那妇人境遇发愁?”他缓缓问。
顾清稚指腹揉着前额,忧道:“也不只是为了她一人。”
“生民之骨血已罄,而国用之广出无经。”李时珍感慨,“昔日范仲淹尝云,‘读书学道,要为宰辅,可以活天下之命,不然时不我与,则当读黄帝书,深究医家奥旨,是亦可以治人也’,为师此生做不了宰辅,做个良医也算是能勉强救世济人罢。”
她放下手,瞳眸望向亦陷入沉吟的李时珍:“老师,明日起我想出去到处看看,再走访走访民户的境况。”
李时珍颔首:“你有这心自然是好,只是务必注意安全,为师让李树初跟着你去。”
“看来老师只是瞧着严厉,其实心里还是关怀学生的嘛。”
扫了眼嘻笑的徒弟,李时珍忍不住呵斥:“少来!”
正这时,上回那蕲州县令竟亲自登门拜访。
“下官有眼不识夫人,竟敢让张相君夫人为小女诊治,望夫人不计下官之冒犯,下官在此向您谢罪。”
县令一进门即朝她作揖,教顾清稚立时哭笑不得。
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向他透露了前番来出诊的女子身份,不仅令她尴尬,更让这县令心下顿生惶恐。
“我在此地便只是大夫,知县只需拿我当医者相待。”眼见着县令仍是于心不安的神情,顾清稚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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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若是知县实在过意不去,可否将本地户籍、田丁、徭役一应簿册借予我翻看?”
“夫人为何要看这些?”县令不解。
她弯眉:“这些知县就不用问了,不过是兴趣罢了。”
“既然夫人有兴致,下官即日便派人送您前往府署阅览。”县令也未深究,当即抱拳.
“万历二年时我计太仓之粟为一千三百余万石,当时可支五六年,如今已逾一年过去,存粮或愈发宽裕。”
几位官员前来府中拜访张居正,多是询以公事,近来仓廪匮乏比之初年有所缓解,张居正有意将漕粮中的一部分改为折收银两,并欲因地制宜,视输粮或者折银孰更方便的实际情况而作出灵活处理。
此法于万历之前虽亦实行过,奈何因粮食储备不足时常叫停,如今太仓之粟越发丰裕,他便将此事上心,以为日后一条鞭法赋粮改折收银之法铺路。
见官员来问比例具体如何,张居正道:“至于漕运粮米,今查京通仓米足支七八年,但太仓银库所积甚少,可比照先年事例,将后年漕粮量改折十分之三。”
众官僚称是,各自提了几个疑问之后,见天色已晚,纷纷告辞归家。
宾客皆散,张居正重又踱回空荡无人的庭院,独自负手而立,眺见天外那轮雾茫茫的清辉,想起已离去多月的那人,一股寂寥蓦地袭来。
那股撕扯心神的念头纠缠着他,教他思绪难安,复又坐回书房那盏孤灯下,却意外瞥见桌上一封回信。
近日他已寄出数封家书,信上将他当面说不出口的言辞坦然道出,却不见只言片语从湖广传至。
而这是音讯断绝几月之后,来自她的第一封回信。
神色一滞,张居正曲起指尖,掀开泥漆,将信笺取出,且待细看时,迎面扑来的称呼却教他唇角骤然僵住:
“叔大敬启。”
连他自己都不愿提及的表字,顾清稚自然也从不以此唤他,这番却避开了“太岳”“张先生”“夫君”一切可能显得亲昵的称呼,生疏而不失客气地写了这两字。
张居正只觉眼前这清丽疏旷的柳体成了刻意的避嫌,而接下来的内容更是丝毫未提及私事:
“今欺隐田粮者甚众,宗室置买田产,常恃强不纳差粮,而管庄人等易与有司勾结。其中不乏勋贵者额外多占田土,概以钦赐勋田庄产名义,不肯入册承担义务,或有不愿运赴官仓,逼军私兑者。有关官员不敢催讨,也有人纵容包庇以分肥,如此,勋贵、豪强欺隐之弊日趋严重,叔大居相公之位,这般痼疾岂能坐视不理。”
其后附有当地秋粮一共缴纳数量,而豪族交纳多少,平民分摊多少云云。
通篇下来,笔调冷静理性,不见一个略带感情的字眼。
张居正深吸一息,视着信笺沉思半晌,即伸手挑亮烛芯,伏案撰写予户部处理相关事宜的指令。
撰罢,他又换了张崭新的竹纸,蘸墨,提笔写下一封回信。
泛着水渍的墨痕在烛下熠熠发亮,拂动着书写者的心弦,却未能来得及发出,始终搁置一旁。
只因此时,朝野发生了一桩震动人心的大事。
万历四年正月,辽东巡按使刘台上疏弹劾辅臣张居正,斥其十大罪状,言其擅作威福、暗害旧耆、偏私亲信、识人不明、目无朝廷、挟制科臣、摧折言官、不恤乡民种种,言辞愤慨,令人侧目。
若仅是劾奏,张居正早已见过何止一回,然这刘台是他门下学生,且又与当年傅应祯批评的改革时政不同,刘台此番直指老师大名,实为大明开国以来所未有。
此疏一上,张居正当廷于天子及众臣之前自辩:“依旧例,巡按不得报军功,而去年辽东大捷,刘台违制妄奏,依法应当予以降谪。臣仅仅是请旨戒谕,而刘台已不胜恼愤,迁怒于臣。且国朝两百年以来未有学生弹劾师长者,臣不胜惶恐,唯有去职以谢罪。”
他当即请求罢去一应官职,交出所有印鉴,天子望着素日清朗澄然的先生伏地落泪,那只断翅的鹤似是落入了泥泞,顿然不知所措,立时下了御座挽住张居正的手,慰留再三。
但他这回大约是真起了辞官的心思了,即使被万历强行扶起,回府后犹然闭门谢客,不出视事。
就连万历派去的中官亦被拒之门外,只得悻悻然回宫阙复命.
黄州。
“娘子辛苦,谅我这点小疾怎敢劳娘子每日亲来。”老妪感动地挽住女子的腕,“这么多路程,娘子却愿意不辞辛劳过来,这我哪能过意得去?”
顾清稚回握住她斑驳枯瘦的手,道:“我正好也是在这一带到处看看,并无多少麻烦,倒是老夫人您年纪大了,一点小风寒都不可等闲视之,切记保重身体。”
语罢,顾清稚在感激声中告辞而去。
近期她一直相当忙碌,多日来天不亮便起早出外,月上柳梢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一至案前即埋首记录。
“怎么才来无多时,七娘的脸都瘦了一圈了。”王世贞即日欲离开黄州,特来向顾清稚道别,审视着她无甚血色的脸,惋惜道,“不过来之时七娘就消瘦了不少,想是脑子里装了太多物什,牵挂的负累太重,这可不是甚么好事。”
顾清稚不以为意:“想胖多吃些就能胖回来了。”
王世贞摇头:“七娘倒是想得开。”
“想不开又能怎样呢。”顾清稚停住笔杆,脑海内翻来覆去算一个数字,随口嗯了声,“我这不还是活蹦乱跳的。”
“王某是好心,七娘倒拿自己身体不当回事儿。”
“我自己便是医生,好不好的我能不知道?”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王世贞眉头拧紧,“七娘和太岳一样的犟。”
“这是好词啊。”顾清稚扯出一个笑容。
“说你们脾气固执,这哪能是什么好词?”王世贞不以为然。
“可我就喜欢固执的人。”
王世贞微哂,按了按耳侧颊骨:“那难怪七娘少给王某好脸色。”
“难道王先生不是么?”这时顾清稚终于舍得抬眸,望着眼前挑眉谑笑的男子,“我一直记得当年王先生在杨继盛死谏后敢于出手营救,还为杨家照顾遗婴,我从此便知王先生也有一颗赤子心肠。”
他眉梢收敛,笑容仍在,却已添了别样况味,眼瞳中覆了层怅然。
王世贞长叹一声:“王某自认如今已不再具有。”
多年岁月浮沉,仕途委顿,磋磨得他与年轻时意气风发一心要领文坛宗主的王元美已判若两人。纵然夙愿已达,心境早不复当年。
“但在我眼里,王先生一直是那个敢于冒严嵩怒火,为公理四处奔走的白衣士子,这么多年从未变过。”顾清稚视入他怔忡眸底,温声道,“您是名满天下的文人,一支笔便能杀人于千秋万代,但我相信王先生不会再写不实之辞,更不会凭个人好恶抹黑于人,对么?”
她的瞳眸清亮纯挚,犹如月下淌落的一痕溪流,照得王世贞青红相间的面色无处遁形。
喉头一滚,王世贞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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涩道:“顾娘子何以言此?”
甚么三十二抬大轿,贪污奢侈,作风不端之说,皆是由你颠倒黑白、恶意夸饰,却教后人认作信史,至此真相被尘封,传言却甚嚣尘上。
顾清稚忍去不悦,唇角抿出一个微笑:“我只是望王先生落墨时能慎重对待笔下文字,您不是一向以司马公自许么?修史时若不同样严谨,怎么能对得起您的自我评价呢?王先生得为自己说过的言语负责。”
王世贞默然,稍顷,转首透过窗外仰视昏沉沉寒夜:“承蒙顾娘子信重,王某当记在心里。”.
一月落雪,竹上清响冬风敲坠之声,一点疏花稀稀落落开往远处。
“相公——”仆役匆匆跑入内堂来报,“陛下又派孙……”
话音在见到阖眼休憩的主人后戛然而止。
他识趣地不再相扰,近月来天子遣来的内宦何止一个两个,无一例外不是吃了闭门羹,张居正甚至见也不愿见一眼天子信使。
似是已多日未得安眠,那股身心俱疲的颓然笼罩了他,张居正于躺椅中闭目睡去,纷纷扬扬的大雪如同梨花柳絮,钻过未关拢的窗扉飘进来,落入他的发间。
一径里白茫茫,身旁行人皆于风雪中迎面经过,不甚明晰的前方似有两个绯袍男子,其中一位身形颀长,另一位稍显矮些,正并肩沿着大雪笼罩的宫墙远去。
有顷,那位矮些的男子中途与友人作别,转向其他小径,不见了踪迹。
他再举目眺望,视线中只余一人继续在天光下孤身行走。
他不由垂首,雪上星星点点的足印深浅不一,已教多人踱过。其中唯有一道与众人方向相反,然仍坚定向前延伸而去,不见丝毫彷徨与停驻。
远处屋檐下,有一腰系玉带,鹤发白髯的老者捋须而坐,身旁站着一名眉目和婉的年轻女子,两人似已一路注视那人许久。
低头交谈了数语,俄而女子颔首,眸含坚定,撑起伞走向那个独行的背影。
男子发顶风雪蓦然教她蔽去,他欲去接过这把油纸伞,却发现那女子身影逐渐模糊,犹如梨花随春日流水逝去,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耳畔隐隐约约飘来一阵女声:
“休说这是大明两百年来第一件学生弹劾师长,便是历朝历代也未曾有几桩,那刘台竟是连亲亲尊尊之道也不顾了,我夫君心性高傲,怎能容下此辱?”
一道男声回答:“陛下亦知张先生冤屈痛折,但文渊阁如今无先生做主心骨,大明寸步难行,因此嘱咐奴婢务必要劝张先生接下此诏。”
“陛下宠遇如此,我全家无不感激涕零,麻烦公公回去转告陛下,夫君即便无法再替朝廷效力,此心亦无一时离开陛下。”
“但夫人您看……皇命难违,张先生一直不肯接宣敕,奴婢不好交差啊。”
“我明白公公的为难。但这终归是我夫君做决定,我亦不好多劝。他如今自觉无颜面立于诸臣之前,也愧对陛下爱重,若是他执意不肯,烦劳公公替我家转圜了。”
女声由远及近,似是从天外传来。
张居正眼帘沉重,一时难以掀起,尚未从那恍惚的梦中醒转。
意识朦胧之际,仿佛有人俯身凝视他面庞,呼吸扑在他眼睫上灼热发烫。
想要辨清来人的念头忽地放大,驱使他强自睁开双眸,须臾,迷惘的瞳间悄然映出梦中人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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