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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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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疑心那是幻觉,或许是大梦初醒让他头脑并不真切,故此才产生了不合实际的臆想。
——上封信的落款还是半月之前,自湖广来此,她怎会用了仅仅十数日。
果然,当他勉强恢复神智时,视线里已然不见了她的踪影。
不过又是一场梦中梦。
满目清明间,张居正不禁自嘲地牵唇。
他摇首逐去这自认荒唐的念头,掀起袍角自座中起身,举目望见窗扉外飞雪已停,于是踱步出门。
许是憩了太久,他倏而觉出那日光混着雪色有些刺眼,遂抬手拢了拢眉心。
“相公醒了?”仆役提着水桶路过,恰在檐下遇上主人发怔,便曲腰躬身问候。
张居正略略颔了首。
“相公可需要食些什么?”仆役道。
“不必了。”
“您还未用日中食,何不食些点心垫肚?”
张居正知他是好意,便也不再拂却:“那便替我端一盘到书房去罢。”
“是。”
脚步远去,空无一人的庭院重又落回了寂静。
那股驱之不去的混沌重又浮上脑内,似唯有案牍方能重得安宁,他回过身去,步至书房门前。
细碎的声响透过门缝传来。
似有人在其中。
他知道是方才那位仆役端食物入了房里,却未料到动作如此迅疾。
但已过去有顷,仍不见里间人折返。
张居正伸腕推开门扉,“吱呀”一声,那蹲于木格前整理书卷的纤瘦身影骤然起了来。
手上犹攥着一册文卷:“我在替你按年号重整律例,太乱了,我怕你找不着。”
“……嗯。”
张居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迟钝地注视着面前女子的杏眸,手指僵硬,掩在袖中缓缓屈伸。
她显然不知他眼底的愣忡是为何,周遭静默了半晌,不由搁下书卷,那眸中竟含了局促:“你不高兴么?”
他未作回复。
颊侧滞了滞,她垂下眼睫,将那卷搁放在案上的书册塞回原位,复又扶膝自地上直腰,轻轻走过他身侧。
他闻见了一阵浅淡的梨花香气,似是从她发间萦绕而来。
想她应是刚濯过发,那湿漉漉的水迹在后背漫开,渗入那条月白对襟衫的肌理。
顾清稚闷闷地视着地面,步子朝前踱去,想着早知他如此冷淡,自己何必闻讯后旋即出发诣阙,用这十八天日夜兼程地回来。
原来他并没有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期待她回来。
带着这股沮丧推开门,门页复又发出吱呀声响。
鞋尖跨出门槛,那刺目的雪光刹那笼罩了她。
蓦地,臂肘教人勾住,随即拽回,下一瞬身子被拥入怀中。
“原来你在。”张居正道,“你果然在。”
“我一直在。”耳侧紧贴着他的胸口,顾清稚伸臂,隔着窸窣的衣料抱住他的腰身。
“张先生又没有好好吃饭。”她说,“张先生又瘦了。”
“你亦消瘦了。”
顾清稚略微松开手,仰面望进他眸中。
她视见了那深埋于眼底不易被人发觉的疲惫。
“张先生累了么?”她温声问。嗓音间漾着的柔和如同一团棉花填塞了他的心房。
“嗯。”
“那坐一会儿罢。”
顾清稚拉着他坐入圈椅间,身子斜倚在他怀中,俄而勾住脖颈,整个身子的重量便压于他双膝。
张居正揽她更紧:“七娘。”
“嗯?”
“我欠你一声道歉,那日令你恼怒,皆是我的错处。”声音仍含沙哑,顾清稚知他已数日未出一言。
她的唇角离他耳畔只有两寸,再细微的呼吸如今亦是清晰可闻,如潮汐中的浪水,一举一动皆可牵起他最深处的神经。
“张先生在信中已经道过了。”顾清稚轻声耳语,“我已经收下了。”
他每隔十日即寄来一封家书,信里开头除却“七娘如晤”,便是对当日之事抱歉,甚至还有几首诗,诸如“数宵有飞梦,先尔到江滨”,“唤愁江草年年绿,欲折蘼芜寄所思”之句,直把偷窥得的王世贞笑弯了腰。
“太岳竟然会写诗给娘子。”王世贞谑道,“除了应制,王某都多少年不见太岳写闲诗了。”
顿令素称厚脸皮的她红脸解释:“其实也写,只是不给别人看。”
这时门外骤然有人来敲,仆役匆匆赶入,手里还端了盘蒸糕,揖首道:“相公,那孙公公赍着宣敕又来了。”
仓促报罢,待看清屋内景象后,仆役不由大惊失色。慌张地错开视线,不等主人吩咐即猛然点头:“小的这就请孙公公先回去。”
话音未落便将蒸糕搁在桌上,躬着身退了出去,复掩好了屋门。
顾清稚咳了一声,抽回身子站起,视向沉默不语的张居正:“张先生是真心想辞官吗?”
张居正抬首望她:“你愿意与我从此归隐么?”
“当然愿意。”顾清稚笑了,这正是她所求而不能得,“只是张先生口是心非。”
视线瞟向他沾染墨痕的指间,将他掌心拢入手中:“不出视事,但未曾妨碍张先生家里也在写公文呀。”
心思教她直白戳穿,他默然地将她手指包裹住,摩挲着那泛着凉气的肌肤。
良久,定定锁她眼眸,将深埋心底的疑问道出:“你缘何回来得这般迅速?”
顾清稚弯了弯眼:“因为我得病了。”
指尖蓦地一顿,紧张之色倏而盖过他面庞,他抬手将她脸侧捧起,左右审视:“哪儿?”
顾清稚微笑,抚上他的胸口:“这里。”
“甚么?”
“我相思成疾咯。”她道,“要听见张先生的心跳才能好。”
血液在他的心脏间汩汩流动,此刻正隐隐灼烫她的指腹。
积闷心底多时的情绪刹那倾泻,蓦然,张居正环住她的腰,埋首入她怀中。
箍着她身侧的手臂颤晃着,似是虚虚发软,顾清稚本想安慰他“张先生莫哭”,随即辗转成一声叹息,手掌覆住他的背,缓声道:“张先生若是委屈就哭出来罢,还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张先生。”
“嗯。”千言万语缠绕于唇齿间,末了只能化作一字。
缠着她腰际的手臂不由愈加用力,雪光白茫茫钻入窗棂,张居正合目,那行清泪终于随之淌落于她的衣襟。
却忽觉颊上传来温热,他迷惘地睁开双眼,原是她微微俯身,将那泪痕轻柔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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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么?”她的表白一贯突如其来,此时却神情认真,眼神泛光,竟是意外的肃色。
他一怔,仰首视她:“能与我言道么?”
顾清稚垂下首,凝视着咫尺外他的双眸,缓缓道:“因为其实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听不得别人讲我的坏话,若是传到我的耳朵里会教我什么事也做不好。可是张先生让我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像先生这样的人在,哪怕漫天责难和攻讦如雪片飞来,也能坚守信仰,像耀目的日光一般前行,而只给世人留一个背影。我实在太喜欢这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了,当然咯,其中我最爱张先生。”
孤独、痛苦、惶然,一往无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万世毁誉亦在所不计,她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人。
“我的张先生受委屈了。”顾清稚道。
张居正摇首,却不再畏惧于她面前显出狼狈:“不必为我忧虑,这些我早有所料,并不能奈我如何。”
不待顾清稚应声,他起身将案角搁着的一张纸页拿起,递予她:“你在黄州之时,我写了一封书信欲寄给你,虽未来得及发出,但思着与你当面看或许更好。”
她将这封未及寄出的信接过,捧在掌心疏略读去,瞳孔中唯映一行小字:
“拟来日圣上亲政,当决计乞归,与卿同游于衡湘烟水之间也。”
“你上回所言未尝无道理,待尘埃落定之后,我便上疏辞官,抛却这凡尘俗务一概不理,从此与你一道归隐山水,好么?”张居正道。
“好呀,我相信张先生,张先生从不会骗我。”顾清稚翻来覆去将信观览数遍,不觉眉梢微拧,“只是你这字……似乎还不如我呢。”
张居正闭了口,不再回言。
他小楷写得颇佳,唯独写起行书来时不甚雅观,纵然还算工整,但仍令她深感存在足以进步的空间。
顾清稚捏了支笔绕至他身后,笑道:“我来陪张先生练字罢。”
“好。”那支笔被她塞入自己手中,张居正虽略有无奈,但还是欣然接受她的热衷。
她包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在那信笺的空白角落写下一行字。
烛火摇曳着两道人影,空缺的心口仿佛被刹那溢满,他只觉发顶的呼吸犹如细小的绒毛,一下一下地拂过那柔软的最深处。
手教她牵动着,不经意间,他已完全不知笔下写了甚么。
“张先生看,这字怎么样?”
搁笔后,耳畔传来她得意的声音。
张居正借着雪光与灯花望去,原来她带着他的手写了一句诗,墨香犹在纸间翻卷:
“知我罪我春秋笔,今吾故吾逍遥篇。”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乎?”
闻见他下意识念着,顾清稚从背后环绕住他的脖颈,附耳一声由衷夸赞:“对咯,张先生就该这么想嘛。”.
初春时节,寒气未褪,宫阙花园内唯有梅花悄绽,于墙边独自吐露幽静淡香,与冬风结为一缕疏影。
“张先生愿意重回阁中理事,朕心里不胜欢欣之至,近日来国计无有张先生主持,朕险些不知如何是好。”
坐落于水边的亭榭间,黄袍玉冠的少年皇帝斜坐当中一方小榻,手攥银珠耍玩着豆叶戏,一面与对面女子扬唇笑谈。
身侧还立着一个皇子打扮的幼童,生得粉雕玉面,正是天子唯一的同母弟潞王朱翊镠。因年纪尚幼,李氏不舍让少子就藩远离,于是心欲留他在宫中直到成年。
他也听不懂皇兄在讲些甚么,兀自在一旁玩着,间或朝内宦手里捧着的玉盘中抓两颗果子出来,小嘴细细咀嚼。
见天子心情甚好,顾清稚语调恭谨,答他:“怎敢劳圣恩如此隆眷,夫君与臣妇心中皆惶恐不安,夫君更是强撑病体接下陛下手谕,只求不辜负陛下厚望。”
闻言,朱翊钧不禁吃了一惊,手中才要掷出的银珠停在掌间,抬眼视她:“先生病了?”
顾清稚倾首:“臣妇不敢欺瞒陛下,夫君本就连月疲乏不堪,弹劾的折子甫送至御前,夫君自觉无颜面对君上臣下,当日归家即一病不起。因此夫君屡屡辞谢陛下手谕,也是因为身体实在不允许其起身理事,绝非怒火攻心至此。”
听她和言道来,朱翊钧白皙的面孔上骤然浮现内疚意,教顾清稚尽数视进眼底。
他忆起当日张居正伏地落泪,那背影瘦削如竹,恍如殿外吹来一阵劲风即能将他折去。
喉中咽下苦涩,朱翊钧低下眉,歉道:“是朕的过失了,朕不知先生竟病得如此,尚且屡屡催问,还望先生不要怪朕才好。”
“夫君甘愿为陛下殚精竭虑,只是臣妇有一颗小小私心,愿陛下宽恕。”
天子抖了抖眉:“朕何尝怪过师娘?师娘但言便是。”
“臣妇不敢直言。”顾清稚垂首,声音似是含了笑意,“但臣妇愿与陛下打一赌。”
朱翊钧顿时生起兴致,不由噙笑:“师娘莫非是要与朕于这豆叶戏上一较高下?”
“一较高下不敢,但臣妇自信能与陛下赛个来回。”
豆叶戏是朱翊钧居于深宫中无聊时发明的小游戏,常与宫人以此娱乐,规则为以一方色罗,界成井字形的九营,中间的一营为上营,四方的四营为中营,四角的四营为下营。
游戏之时,可用银钱或小银珠投掷,若是落在上营赏银九两,落在中营则赏银六两,落在下营则赏银三两,双抛可双赏,相反,落在营外或者压着井字,则均罚银六两。
“师娘若能投至上营,便是师娘赢。”朱翊钧不知她底细,双眸注视她面容,“师娘但言无妨,朕定会答应。”
有内宦捧着银珠献上,小潞王亦睁着双大眼等着看,顾清稚在满室目光中松松挽起衣袖,拈了一颗捏在手中,屏息凝神,瞳眸锁住朝中间那块巴掌大的小区域。
静心一瞬,她扬手抛去,那银珠应声在空中飞落,随着一道“当啷”清响,旋即坠于地面。
“夫人妙手,正中上营!”内宦定睛一瞧,忙拱手来贺。
“大姐姐投中了!”潞王欢欣鼓舞。
朱翊钧龙心大悦,亦是心服口服地抚掌,望着她曲身谦逊之态,爽快道:“师娘若有请求,朕无有不应,师娘尽管说来便是。”
顾清稚低声道出。
天子眼中果现出犹豫:“此事……”
她躬身回道:“来日方长,并非眼下。”
朱翊钧思忖片刻,方点头应允:“师娘于朕有恩,朕岂能不允。”
“陛下当真?”
朱翊钧移目与她对视:“君无戏言。”
待顾清稚告退,朱翊钧便遣中官将她送出宫门之外,此时远处未结叶的柳枝树影间,太后李氏身旁随着两个侍女步至,前来探看天子近况。”圣母。”朱翊钧屈膝行礼。
瞥见地上滚落几颗银珠,李氏不禁皱眉:“皇帝素爱此道,切莫玩物丧志,把你弟弟也教坏了。”
“儿臣多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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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华殿中苦读,今儿难得有了闲暇,不巧刚被圣母撞见。”朱翊钧惶恐道。
“是么?”皇帝逐渐年长,李氏也不便再多责罚甚么,收敛起不悦语气,转了话锋,“方才皇帝可是在接见哪位女眷?”
朱翊钧未作隐瞒:“是。儿臣思着许久不见顾夫人,请她来叙话。”
李氏颔首,示意宫人将幼子牵去,展袍于胡床中款坐:“张先生为皇帝鞠躬尽瘁,皇帝多示家眷以荣宠也是应该。听闻顾娘子在京中颇有名声,我思着皇帝不若亲自诰封一品夫人,也可彰显皇恩。”
朱翊钧应道:“顾夫人淡泊名利,儿臣恐她不会欣喜。”
李氏牵唇:“皇帝倒是心细。”.
顾清稚自宫门中走出,与送客的内宦作别,刚欲跨上垫在马车下的矮凳,忽闻身后传来一唤声。
“顾娘子。”
她知那声音来自于谁,便也不急于回首,只口头上回道:“子维有何事?”
“数月不见,今日终于见到了娘子。”一身青色常袍的男子作揖,“四维特来向娘子道歉。”
眸中阴沉一掠而过,顾清稚此时方才转身,未能视见他眼底那抹幽微暗意。
她回礼,俄而问道:“子维又无错处,为何要与我道歉?”
“此间难以谈事,四维欲请夫人移步街市,自有言语告知。”——
知我罪我千秋笔,今吾故吾逍遥篇。——杨慎《病中永诀李张唐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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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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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维不该与娘子言道元辅之过,徒增娘子忧虑。”
清河石桥上,身旁人来人往,张四维视着身边投食喂鱼的女子,低声道。
顾清稚衔挂了一抹笑意,偏头看他:“此事与子维无干,即便你不说,也终会传进我的耳朵里。”
“娘子固然无有怪责,四维亦问心有愧。”
语罢,连他自己都不由在心内嘲笑这言不由衷的本事。
“我不需要子维的抱歉。”顾清稚收拢了向外抛饼屑的手指,“子维若执意道歉,不如告诉我这段时日京中发生了甚么事。”
“无甚他事,若娘子愿听元辅上疏颁布的律令,四维也愿一一道来。”
张居正无暇分身时,常指令张四维拟旨,每回为文多能合张居正心意,因此旁人无不认为张四维备受倚重,无疑是首辅的心腹党羽。
然也只是旁人认为。
瞳眸映出桥下悠悠飘荡的河水,顾清稚转开眼神:“那劳烦子维与我详细说来了。”
“元辅上疏陛下新修《万历问刑条例》,立《户律》数条,凡宗室置买田产,恃强不纳差粮者,有司查实,将管庄人等问罪。凡功臣之家,除拨赐公田外,但有田土,从管庄人尽数报官。各处势豪大户,无故恃顽不纳本户秋粮者,及五十石以上则问罪。”
“子维以为这些法令如何?”
视线与她蓦然相接,张四维也不回避,只略略倾下首:“四维以为,元辅敢冒权贵皇亲之威惩处欺隐田产之积弊,削其特权,足可见元辅不避权势,振弊易变之决心。”
“那子维赞同此举么?”
“此为痼疾,四维自是赞同。”他并非胸无大志之人,也正因如此,张居正的钳制愈发压得他阴郁之心日长,沉吟须臾,复又荡开一笔,“只是元辅相公做法过于风行,得罪贵人往往于己身无益,依四维看不妨委婉而为,徐徐图之。”
“比如?”顾清稚挑了挑眉。
张四维道:“娘子可知元辅相公坚拒武清伯请求一事?”
武清伯即为李太后父亲李伟,圣上的外祖,当朝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
顾清稚摇首:“请子维详说。”
“武清伯请拨国帑修造坟茔,元辅坚持只能按照旧有规章,由工部估价发银二万两,不得超支,武清伯自是不满,但即便圣上亲传谕旨令工部折价太薄重新拟来,元辅亦未改变主意。”
这并不出顾清稚所料,如若仅凭皇帝出个面就能让他在原则上做出让步,那也不是他张太岳了。
“夫君一心杜绝钱谷阴耗,力挽财政,此事毕竟是武清伯无理,圣上约莫不会怪罪夫君。”
皇帝确实不会怪责你夫君,人国丈便不会么。
张四维心底冷笑,面上不显波澜,只闲闲扬眸:“元辅行事自有主张,四维即便多言想必也是如风过耳,在他眼里定是不值一哂。”
顾清稚却否认:“子维莫要轻看了自己,夫君视你为左膀右臂,从来都将你的意见放在心上。”
他勾唇,也摊开手掌往水中投喂鱼食,扬腕间一群小鱼争相扑来。
“只恐娘子之意并非元辅之意。”他视着熙熙攘攘的鱼群,嗓音不辨阴晴。
“子维莫非忘了刘台的那道折子?”
她忽然提起这道令张居正难堪的弹劾,张四维不免讶然,沉下声调:“娘子何意?”
顾清稚眺望远方烟缠雾绕的市坊,并不看他:“子维忘了,你的大名也位列其中。”
他如何能忘,张居正私荐自己入阁已是逾越廷制,而自己的名声一向不佳,早在翰林院时便屡遭纠劾,但在外人眼中张居正却是如此信重自己,这更是添了首辅一条识人不明的罪状。
他面色一僵,强作笑容:“是四维不贤,负累了元辅相公,娘子若要怪,四维亦无可辩驳。”
“辩驳甚么?”顾清稚忽问。
“……”唇角滞住,将启未启,欲闭半闭,顿觉哑口无言。
总不能辩驳自己并非他人所评价之“邪僻”、“善机权”,尽管他揣测眼前女子正是此意。
似乎本就不打算闻见他的分辩,顾清稚挽笑:“夫君信赖子维,愿以大事相托,故此才无怪他人将子维认作夫君一党。不过夫君本就无意结党营私,让子维无端受了骂名,我代夫君向你致歉。”
张四维眉梢拧出惶恐:“不敢不敢,能得元辅如此倾心器重,四维不胜荣幸与感激。”
“子维又来。”顾清稚终于将半块油饼分毕,捏出袖中帕子将手指拭净。
张四维转瞳朝她瞥了眼,端见她虽是面庞清减,脸色却比上回红润了不少,深吐一息:“娘子不爱听,四维闭口便是。只是我这有一样礼物,还望娘子收下。”
僮仆随即递来一张鸟笼,其间停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画眉,玻璃珠般的双目各处顾盼着,正咿呀学语。
张四维接过鸟笼,提在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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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见娘子性喜逗鸟,恰好别人送了四维一只异鸟,思着白画眉品貌珍稀,娘子或许喜爱。”
“我是很喜爱。”顾清稚一向不拒绝他的赠礼,爽朗拎过,“多谢子维美意了。”
“娘子何须与四维言谢。”
告辞而去,他乘轿归家,却于大门口遇上才要出行的母亲王氏。
“母亲。”张四维行礼。
王氏停了脚步,将他上下审视了半晌,瞅他一身常服,似是散了班并未立即归来,不由出言提醒:“我儿可是赏乐去了?”
张四维矢口否认:“母亲误会了,儿子不过是出门办了些事,公务繁忙,何来赏乐。”
王氏抿唇,似是忽而忆起一事,问道:“前两日那丁侍郎送来的画眉鸟哪去了?我瞧着它伶俐有趣,教两句话便会说,正想着长期养在身边也好解个闷,如何今朝再寻就不见了。”
张四维一怔,旋即回过神,眸中掠过不自然神色,咳了一声:“却不知母亲喜欢,儿擅自拿去做了人情,既然如此,明日再遣人去买一只送给母亲便是。”
王氏眯眼,从儿子神态中逐渐窥见端倪,扶住侍女伸出的手背,灰黑双瞳紧盯他面容:“一只鸟而已,我也无甚在意。只是我儿如今位列公卿,行事也当稳重自持,莫要为了些微风月事落得教人弹劾的把柄,无端损你清誉。”
他如今还有清誉么?
似是被母亲的忖度搅得苦笑,张四维喉咙中蕴了几分晦意:“母亲过虑了,儿子公事堆积尚且难以应付,何来风月。”
“但愿是我过虑了。”王氏意味深长地视了他一眼,“只是我儿莫要热脸贴人冷炕上,多少算是世家门第,何必要行那自降身价之举。”
张四维不置可否,挑开话题:“母亲欲往何处,晚上可需要派人接您?”
“不必了。”王氏心知无须再多言,遂跨足朝门口停着的轿子踱去,侍女立时趋步跟上,原地唯萦绕她若有若无的末句,“只望你能将这份心思多用在官场上。”
哪里在官场上少用了心思,可又落得了个什么。
张四维勉强挤出一缕笑,揖首目送母亲出门.
“徐先生要去往辽东?”临街酒肆阁楼中,顾清稚诧异问向面前两鬓斑白的男子。
徐渭近年来游遍江河南北,听闻他途经顺天府,顾清稚恐他不愿上门干谒权臣,便邀约他来市坊间饮酒。
多年颠沛已令昔日才子尘霜满面,他虚虚拈着酒樽,感慨道:“全赖戚总兵介绍,徐某如今得以赴辽东李成梁处教授其长子李如松,也算长个塞外的见识。”
“塞外如此艰苦,徐先生身体向来不大好,可还熬得住么?”
徐渭把头一点:“劳娘子关切,徐某能至今日早已历经万难,谅那苦寒能奈我何。”
他目光望向阁楼窗外绿水绕山:“听说李成梁于辽东镇守边关功绩卓著,徐某百闻不如一见,早想结识那等杰出人物。”
“休说先生,我也想。”顾清稚将心底话脱口而出,片刻又起身挽袖,为他斟满杯中清酒,“只是徐先生去了务必提醒李将军提防建州女真。”
“为何?”徐渭觉出此间大有门道,未及接过酒樽,即抬目视她。
顾清稚当然不好明说,只隐而讳之:“只是希望将军切莫轻敌,虽说攘外必先安内,但这外患还是得须注意。”
徐渭仰脖,把着酒樽一饮而尽:“徐某已记在心上,谢娘子好酒相待。”
顾清稚又端壶替他再斟一杯,想起一事,眸光莹亮:“徐先生此番远赴边疆,家中藏的书画不知如何照管?”
徐渭脸上倏而赧然,视线飘移,兀自盯着那酒面浮沉,声音也不觉低了几分:“徐某一时不察教门下学生所骗,字画皆被讨要而去,藏书亦被变卖了小半。”
顾清稚骤然急了:“那可卖予我么?”
徐渭终于复视她:“娘子可需要?”
顾清稚双眸睁圆:“需要呀,先生既然要卖书,不妨都卖给我。”
他家所藏皆是古籍珍本,自然不可错过。
徐渭蹙眉,纵是知她识货有心卖予她,却是想起一处不便,停了一瞬,吸气道:“徐某家在绍兴,离此地何止千里之遥,这路途上来回运书可不方便。”
“那无事。”顾清稚思索毕,道,“我外祖家离先生老家近,不妨先送往松江去,待我过去了再运回来。”
然而她回了家才意识到,自己未必就能去得了江南。
前番去了湖广未有几时,此时若贸然提出再往老家探亲,顾清稚很难保证能不能得到同意。
但尝试还是得尝试的。
徐阶老成蕴藉,轻易不将心事说穿,然来信中话里话外皆是江南春水绿如蓝,游人只合江南老,只需人能识字便可读出个中深意。
外祖母张氏不若徐阶羞于表达感情,直接在附信中提出还未见过曾孙,听闻生得白皙如玉,沉稳内敛,若能亲眼一见也算是圆老人夙愿。
顾清稚思着多年未回老家,也未得再见外祖父祖母,又将届徐阶七十五岁大寿,这令她愈发归心似箭。
轻手轻脚踱至书房,顾清稚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扉。
不出意料,果见那盏熟悉的孤灯之下,男主人又在伏案书着那永远奏不完的题本,时而凝神思索,随后又援笔蘸墨,即便背影清削,也无碍他一遇文牍便不知疲倦。
顾清稚最爱看他心无旁骛之态,于是安静了半晌,俄而压抑鼻尖呼吸,缓慢绕至他身后立定,屏息将那笔下奏疏视去:
“圣母与皇上必欲破例处之,此臣等所以悚惧、而不敢擅拟者也。夫孝在无违,而必事之以礼,恩虽无穷,而必裁之以义。贵戚之家不患不富,而患不知节。富而循礼,富乃可久。越分之恩,非所以厚之也,踰涯之请,非所以自保也。臣等待罪辅弼,不敢不尽其愚,伏惟圣慈垂鉴。”
她正专注观览着,不防烛火将她投射出的阴影在纸面上放大,张居正抬首转视,蓦地,被她从背后搂住脖颈,往眉心轻轻啄了一口。
“在写甚么?”偷袭成功,她心满意足地问。
稳定心神,张居正搁笔:“《请裁抑外戚疏》,上回你寄书言皇亲多占田吞利,我思此于开源节流多有阻碍,不妨借武清伯违令请拨国帑之机,上奏陛下将此弊疾除去。”
“哇,那张先生不怕得罪了他们吗?不说这武清伯,那些国公贵戚们哪个不是享受惯了朝廷的丰厚待遇,张先生此番硬生生要将那些优礼夺去,不怕他们会因此怨恨你么?”
“你若真心存有这疑问,便不会问我。”张居正任凭她肆无忌惮地搂着,声调平稳。
顾清稚保持紧搂他姿势不变:“张先生懂我。”
“先生——”
一听她嗓音开始漾起软,张居正当即作出反应,冷静道:“你有何事?”
“无甚,就是见了新科探花郎,觉着很是倜傥。”
张居正斜她,神色淡淡:“春闱未开。”
“……我说的是上一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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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言甚么?”
“唔,我想起家里也有一个……探花郎。”
话音未落张居正便知她想表达甚么,却也未作打断,待她吞吞吐吐地道完,一双手折起那道题本,叠罢,复将墨砚放归原位。
他敛手回袖,自座中站起身来,端详着她欲言又止的面庞。
见他探寻的目光锁定眼角位置,仿佛是那儿有甚么污渍未擦净,顾清稚不由得额间冒汗,欲找面铜镜来整理仪表,尴尬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
“是。”他颔首,须臾倾身过来,“你眼睫上落有灰痕。”
顾清稚大汗:“想是画眉时沾上的墨黛,那我去取副帕子。”
“不必了。”张居正一语截住她转身的脚步,“我来替你拂去。”
“好。”
顾清稚仰起脸,乖乖闭上眼,意识到那绵长的呼吸声渐趋靠近。
张口欲出的言语被堵回嗓间,顾清稚阖着眸想,原先赵贞吉跟高拱抱怨他的话好像着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世所谓妖精者,张子其人也。”
此路宣告不通,顾清稚只得另寻他法。
恰好隔日便有表弟徐元春来访,其为徐阶长孙,也是徐家下一代最有出息的后辈,而立之年未至,自松江来京赴殿试即榜上有名,目前正于刑部任主事。
因徐元春此前一直居于老家,与顾清稚不似如其弟徐元颢一般亲密,为人也更温文守礼,举止进退谦和有度,颇肖祖父。
“元春弟弟在刑部可还吃苦?”顾清稚笑眯眯问。
徐元春抚了抚耳根,实话实说:“不算清闲。”
“那就是很累咯?”
徐元春抽回手,瞥眼四下未瞟见其他人,语气也不委婉:“恕弟弟直言,我朝六部几乎无有不苦的。”
这她当然知晓。
“但要说最疲乏者,则非刑户二部莫属。”徐元春续道,“户部须奉命治理赋役不均、扭转国匮库竭,刑部须随时接令修改律例,三法司及刑科复审复核,去岁太后意欲赦免死刑罪囚以彰宽大,相公固辞曰不可,于太后与陛下之前据理力争,终于以太后松口让步告终。”
徐元春言谈间流露出对张居正顶撞皇尊的叹息,她焉能听不出,亦知他也是出于好意,解释道:“夫君严申法纪,以求禁奸止过,而非为了情义仁慈一味姑息,太后是位见识深远的女子,想她必定是能体谅夫君苦心的。”
“但……”
徐元春启唇将答,刚吐出一字,却见张居正一身纻丝纱罗绯袍,腰挽玉带,发戴金丝沿边冠帽,信步踱入前厅。
他倏地把话锋吞回,捏着瓷盏抿了一口茶水。
“相公。”润罢喉,徐元春连忙搁下杯盏,直身躬礼。
“夫君要上朝去了?”顾清稚一双瞳眸紧盯着张居正的装束。
“今晚阁中有事,我或许宿于直庐明日再归,你不必等我,入夜自先睡罢。”张居正早习惯她看自己着朝服时毫不掩饰的打量,夹以旁若无人的“张先生好帅”。
顾清稚夸完,低首咳嗽一声,掷给表弟一个眼风。
徐元春立刻会意,迅疾跟上:“元春欲与礼部告两月假,请求相公准许。”
“有何事么?”
徐元春缓答:“元春入仕以来已逾两年,现今思亲心切,愿暂回乡服侍祖父左右以尽孝道,望相公成全。”
张居正闻言,视了他一眼,俄而又瞥向在旁保持沉默的顾清稚。
迎着他不辨喜怒的目光,顾清稚扯了扯唇,小声道:“夫君不要阻碍人家祖孙情深嘛。”
“哦?”张居正悠悠视她,“仅仅是人家么?”
顾清稚耷拉下眼眉:“张先生太狭隘了。”
你言过会一直陪在我身旁,他心道。
他自问平生推心置腹相待者甚多,但后者多见背于己,虽是早惯于平常以对,然而当她亦如此巧言令色却心口不一时,张居正一时难以分清心底浮起的情绪究竟是不是愠恼。
他深自吐息:“非我狭隘,是你背诺在先。”
语毕,一概俱不理会,他撩袍跨过门槛,在身后两道愕然视线中疾步而去——
4d:阴暗爬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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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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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四牌楼下的坊市,照例摩肩接踵。
顾清稚携着王瑛看罢新入京的杂剧班子,观了会儿街边雕刻竹器的吴中工艺,又去千年古银杏树下求了签。
“瑛姐姐求了什么?”顾清稚好奇张望。
王瑛含笑道:“但愿天下海波平,夫君与我可从此解甲归田,做一对寻常农家翁媪了。”
她身形高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笺纸挂于树梢,见顾清稚岿然不动,不禁低头疑问:“七娘不求一个么?够不着我替你悬上便是。”
顾清稚摇首:“不用了,我求过了,愿望求多了就不灵了。”
王瑛弯唇,伸手刮她鼻尖:“七娘还懂过犹不及。”
走了半日,二人皆已双足疲累乏力,于是择了一处清静茶寮歇脚,唤茶博士点了两壶龙井。
终于得以释放情绪,顾清稚郁结难抒,闲坐支颐道:“怎么办嘛,我又惹夫君生气了。”
王瑛注视着面前垂首闷闷不乐的女子,噗嗤一笑,接过茶博士端来的乌金盏:“若是张相公真能为你想回老家探望长辈而生气,休说你了,我也得不顾情面替你指责他。”
顾清稚眸光终于从纯白的茶汤表面移开,目睫眨动:“那夫君为什么要生气?”
王瑛暗叹,点她道:“一定是你之前下了甚么信誓旦旦的承诺,转眼又反了悔,张相公如何能不恼?”
“可就算他没有真心着恼,他还是不同意让我回去。”顾清稚又想起甚么,神色恹恹。
王瑛道:“你好好与你的张先生谈谈,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向会对你做出让步。”
“娘子。”茶寮内有人掀帘而入,顾清稚定睛望去,饶儿手中捧着一幅卷轴,小心翼翼地撩裙提步走近。
“你拿的那是什么?”顾清稚盯着她手中物问。
饶儿将卷轴搁在案上,指道:“相公吩咐拿回家给娘子的。据传话的小厮说,相公还在阁中忙事,命令直接拿来转赠给娘子。”
“喔。”她应了声,将眼前平铺于桌案的这幅书法视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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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雄健,韵富于势,落款为“松雪老人临十七帖”。
“这是赵孟頫的真迹?”她蓦然眼中熠熠,不禁抽气,“夫君送了我?”
王瑛乐呵呵评价:“张相公这不是哄娘子高兴来了?还说甚么怕他生气,该是相公怕你才对。”
初时的喜悦却被冲刷而去,顾清稚一点就通,复又闷首:“夫君这是不想让我回去,有意拿书画哄我。”
“这可是赵孟頫的亲笔,你可莫要不知足了。”王瑛怒其不争,恨不能敲她脑门。
茶寮外街巷喧嚷,牌楼下人头攒动,时已入夏,道旁浮瓜沉李,担铺里卖的漉梨浆、姜蜜水、沙糖冰雪冷元子备受青睐,早已教客人哄抢一空。
顾清稚透过窗扉望着底下人来人往,却不知朝中已然掀起一大风波.
文渊阁内,守在门口当值的内宦正睡意熏熏,闻得脚步声传来,掀眼见申时行步至,忙抖擞精神挺直腰背,曲身请入:“申侍郎请。”
申时行踱进阁中,却见三副桌案前唯空了一人,行毕礼,问向张四维:“师相何在?”
张四维道:“工部公厅。”
又视了他一眼,下笔未顿:“汝默有何事可告知于我,我替汝默转致元辅。”
申时行将一叠折子搁于案头:“吏部近来奉命派遣抚、按官赴往州县卫所深入稽查,整饬吏治,汰黜了一批地方官吏,我将名册送来与师相过目。”
“还有他事么?”
申时行摇首:“有劳尚书,还余一件下官面呈即可,不知师相何时方回?”
“为那武清伯请拨国帑事数月仍是决断不下,元辅应在与工部诸僚属商议。”
申时行蹙眉:”师相谏疏一上,太后不是早已指示撤回谕旨了么?”
“太后光风霁月,接阅谏章后明确下谕不私宗亲,武清伯却未必心服。”张四维未回言,次辅吕调阳抬首答。
申时行暗叹张居正与勋贵矛盾怕是从此难调,蓦地见张四维指尖陡然一颤,眼梢深拧,似有惊色。
“尚书如何?”他见事态有异,忙上前一步探看。
“有人弹劾元辅私庇内家,纵容女眷骄恣妄为。”张四维将数封奏疏弹开,申时行讶异接过,攥在手中细观,其上皆是指斥辅臣之妻顾氏目无纲纪,倚仗皇恩蔑视法度,而元辅不事戒束,一味包庇其妻,疑有同谋焉。
“师母一向恭谨和善,怎会遭人弹劾?”申时行大惊。
张四维冷道:“只要教人盯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申时行目中已积愠意,继续往手间这道章奏视去,其后还列举罪状数条,称顾氏越过有司逾制捐献私囊,美其名曰以供修筑城墙巩固边防,实则恐受辅臣张居正授意,与边镇重将勾结密谋,暗藏祸心。
又牵出戚继光每年进京述职必定拜谒辅臣私宅事,指责两家书信来往密切,常于深夜门户递进,喘息相通,国朝将相岂可勾连至此,无疑是居心叵测。
更道顾氏深受圣上恩遇,皇帝怠学游乐却不加以规谏,甚至诱帝共以银叶为戏,将西洋邪术歪道传以惑帝,凡遇西洋题目必称誉不已,辜负皇恩,有违名门淑德。
最后还将顾氏过去误用虎狼药险些将一平民致死旧事翻出,谓其德行不修,视有疾者性命如儿戏,有辱杏林之风云云。
申时行脸色逐渐难看,将这一沓折子向桌案掷去,恼道:“师母无辜受小人谗害,时行纵职小力微,也当于廷前为其分辩。”
你申汝默何时变得如此激进了。张四维静静端看他忿容,抵额若有所思,俄而道:“此事关乎朝官家眷声誉,必得待元辅回来之后再定夺,我等不可擅做决断。”.
“子维切勿与内子面前提起,也毋须透露于他人。”张居正面色铁青,视向张四维诫道。
指尖业已攥紧,唇锋抿出一道削薄细线,张四维即便距他三尺之外站立,亦能清楚感知他此刻怒火。
低首应:“四维绝不泄露半字。只是陛下恐已接此劾奏,不知元辅该如何决断?”
折子既然送来了内阁,那毋庸置疑已经上呈过皇帝阅看,此疏无论对象,亦或事体皆属重大,天子没有理由将其忽视。
张居正下颌紧绷,深吐数息:“我自会赴御前与圣上奏对,一切皆是我牵累内子,不当让她卷入风波之中。”
诸上奏者不过是籍籍无名的朝中小吏,而背后是谁指使,他自然心知肚明。
自请求裁处勋贵旧戚特权起,他便已有所预料。
从古至今剥夺人既得利益者,几乎少有能免遭怨恨吞噬全身而退,张居正博览史籍,又岂能不知。
只是他未尝料得那恼恨竟牵连至她身上,累她涉此颠倒黑白的污蔑之中。他可将人对己的指斥置若罔闻,可一旦事关于她,便失了惯常的镇定。
“臣请替内子申辩。”
殿内,明黄龙袍的天子坐于上首,凝视阶下谦谨俯拜的师臣。
“其一,臣与戚继光交情坦荡,书信往来皆可公示于人,所谈论悉为边防军事、战略机宜,而内子捐纳私财皆出于一片公心,臣敢以陛下所赐官爵为其担保。
其二,内子虽爱好西洋奇珍异术,乃是后者确然有可取之处,裨我中原所不足,亲近西学皆源于她欣赏之意。
其三,臣知陛下亦清楚内子一颗赤心,常以百姓生民为挂念,臣与内子结发十余载,未尝见她一日弃有疾者于不顾也。”
声音沉稳端肃,然于细微处,仍是蕴了几分难得的发颤。
前所未有的紧张情绪明晰可辨,只因这次心有挂碍。
因他俯伏于地,朱翊钧看不清他此时神情,听罢如金石敲击的陈词,一时陷入愣怔。
须臾道:“先生请起,朕自幼即与顾夫人情谊深厚,自是信任夫人清白,毋须先生辩解。”
“况且——”天子低下头去,略有赧意,“豆叶戏皆是朕玩物丧志擅自取乐,与顾夫人毫无瓜葛,朕即日便颁旨贬斥上疏弹劾者,为顾夫人洗脱冤屈。”
他以为如此至少能消去老师半身怒气,不想张居正立时劝阻:“臣斗胆恳请陛下毋行申饬,此事除却陛下与臣及阅过奏疏诸人,不宜让更多人知晓,望陛下收回成命。”
朱翊钧不解:“为何?那群小人让顾夫人蒙受不白之冤,理应让他们因诬告罪有应得。”
张居正再拜:“言官空穴来风纵然可恶,然臣不欲令此事传至内子耳中,臣请求陛下将劾奏留中不发,勿要宣告世人。”
顾清稚心性敏感,又是不愿教人为她担心的脾气,如若针对她的流言诘责教她听去,虽面上不会表露,但张居正决然舍不得她独自忍受那煎熬。
何况究竟是谁发的难,他自始至终心如明镜,光贬黜出头者又有何用,不如将那些记载着莫须有罪名的折子就此尘封,杜绝一切流传的可能,也好让她少受些折磨。
朱翊钧虽觉不妥,奈何张居正态度坚决,只得点头应道:“此乃先生家事,全凭先生做主便是。”
“谢陛下体谅臣等一家。”得到皇帝的允诺,张居正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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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起身躯,向皇帝拜别而去。
“张先生。”金水河旁,一着青素宽袖衣的内宦快步迎来,似已伫立原地等候多时。
张居正停步,行礼道:“冯公公有何事?”
冯保眉头紧锁,眼中流露出内疚之意:“都怪奴早年一时不察,求顾娘子为奴的恶舅诊治,不想这桩陈年旧事竟能教人探知,连累娘子遭受如今境地。”
他虽为中官,亦懂得知恩图报之道,早年沉沦时无几人不轻视这个小内监,唯独张居正对他予以尊重,顾清稚亦是和颜悦色,让他在冷暖自知的深宫中头一回感受到被当成常人平等以待。
张居正闻言,眸中浮了抹苦涩:“皆是张某连累内子,又与冯公公何干。”
冯保情真意切,若非地位尊卑有别,只怕要来牵住他的手:“张先生休要如此说,此事若要追究起来亦有奴的一份,不知娘子何日在府上有闲暇,奴欲亲自登门劝慰娘子。”
“非是张某不愿待客。”张居正疾阻,“张某不愿让内子耳闻,徒添内子心中烦恼,冯公公见谅。”
冯保明晓他意,颔首道:“张先生苦心奴已尽知,奴定封锁消息,不教走漏半点风声。”
“多谢公公了。”张居正躬礼.
“地方官多有举人出身,虽科举不显,但皆能恪尽职守,百姓赞服。而反观那群进士出身者,倒是科考成绩优异拔俗排名前列,可那又有何用?还不是品德败坏,劣迹简直耸人听闻。”翰林沈鲤谈及不平事时即毛发屹立,面色涨青,本就发蓝的脸容愈发特立独行。
顾清稚正于家中院落里招待沈鲤,因其是儿子敬修的老师,态度格外恭敬地亲自奉茶。
听闻他如此义正辞严批驳一社会现实,不由好奇:“不知是何骇人听闻的劣迹,沈老师可否详细说来?”
沈鲤道:“前者,昌邑知县孙鸣凤平日赃私狼籍,巧取豪夺,等到将要升官迁任时,犹然盗取府库私金六百余两,藏匿于家宅之中。管库的吏役守着他宅邸号哭,这孙鸣凤方趁着半夜将偷盗的金子放回库中。这人还是进士出身,厚脸皮却能若此。”
“此人怎么做到既要面子又能不要面子?”顾清稚咂舌,觉这孙鸣凤着实奇葩,点评道,“所以说品行和成绩绝不能相互挂钩,学习好的多有人渣,可不能因为这人成绩前列而相信他的人品。”
“哎呀,汝默来了。”她话音未尽,即见视线中申时行前来拜访。
自觉方才成绩品行不可挂钩论戳人心肺,顾清稚咳了咳,含笑相迎:“汝默不要误会,你是难得的品学俱佳。”
申时行却似未尝聆听方才高论,心事重重地踱至庭前,温润清朗的眉间衔了些许犹豫。
顾清稚察出异样,偏首问:“汝默可是有甚么想说的吗?”
“时行昨日未在阁中逢见师相,故而今日上门叨扰。”申时行低首踟蹰。
“夫君还未归家,不过应该也快了。”她转眸视了眼滴漏刻壶,“汝默若是无他事,不妨先坐着等候一会儿,我唤人给你端盆瓜果来。”
这时申时行方抽回神思,迟钝问:“适才七娘为何忽然夸奖时行?”
顾清稚道:“说起有些进士,虽然才学出众名次也高,但德不副位,配不上做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申时行按了按脸侧:“时行正是因此事请示师相,吏部一向以科举排名作为委任主官的准绳,但师相有意打破这条固有陈规,以能力为官员晋升标准。”
“早该如此了。”顾清稚接道,示意仆役将新端来的李子捧到客人面前,在两人道谢声中缓言,“八股取士自四书五经中命题,只能阐释经书义理,不准发挥自由思想,考上的进士大多只知重复圣贤书,依我看来这样的腐儒扔地方上很难做出政绩。”
申时行微哂:“这已是国朝历来传统,要大改怕是很难。”
顾清稚不由转念一想,别说当时,就是后世也在一考定未来,顿感遗憾:“所以我说要多考策论,少出些死记硬背的春秋经义,看考生对世务政情的熟悉程度再定名次嘛。”
正议论着,仆役来报:“相公回来了。”
申时行才要回答顾清稚发言,一听主人归家,倏而阖唇。
张居正将庭间众人扫去,目光触及申时行的那刻,瞳眸陡然加深。
又视了眼顾清稚,观她眉眼轻松,犹然与人自在闲谈,深释一息:“天色已晚,诸位可要留于我家用哺食?”
谁知他是不是真心想留人吃饭,二客人忙婉言谢绝:“不敢劳烦相公,家人已在府中相候用膳。”
“师……师相,时行有事欲请教师相。”申时行面露为难,谁知张居正甫归家便下了逐客令,连政事也无法见缝插针。
张居正幽深视他:“若无紧急事,明日阁中再报。”
候着客人皆告辞,顾清稚挑了挑眉,摊手道:“张先生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了。”
张居正却未回答她。
缄默了片刻,有顷,他望向顾清稚:“我有物什予你。”
“张先生是说那幅赵孟頫的字么?”顾清稚微笑,“我已经藏起来了。”
“喜欢么?”他注视她牵起的唇畔,目光竟流溢出失神。
顾清稚忍住诧异:“喜欢呀,谢谢张先生的礼物。”
张居正道:“不独这幅字,还有一件。”
他踱向立在梧桐下的顾清稚,于咫尺之外顿了脚步,蓦地,伸臂将她双肩拥入怀中。
“张先生怎么了?”顾清稚讶道。
他退后半步,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
“张先生不用再送我东西了,我不走便是。”她小声嘟哝着,一面将其打开。
须臾,眸中忽生愕然:“路引?”转瞬反应过来:“那我走了?”
她始料未及他竟答应得这么爽快。
“去罢。”他背转身去,负手而立,眼底落寞随风声萧萧而去,“一路小心,到了江南寄信于我。”
顾清稚早已窥出他的怅然,上前一步跨至他身前,在他那张平静的面容上来回逡巡,试图审视出端倪。
“张先生为何忽然同意了?”顾清稚问。
张居正神色自若:“徐公于我恩重如山,我岂能妨碍其亲孙尽孝。你将敬修携上,或可慰二老之念。”
顾清稚却是舍不得,嘴唇嗫嚅:“但我要是把小修都带走了,谁来陪张先生呢?”
她私心里决不愿见他孑然一身。
张居正收回游移目光,定于她眸底:“徐元春向我告假两月,你呢?”
顾清稚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恐我不止。”
她不想再做言而无信之人,既然他已做出让步,她更无法再行欺骗。
“一切依你。”张居正闭目,出她意料地好说话,“只是千万常寄信来。”
他如此切切提醒,足见书信已是他的底线,顾清稚点头:“我会的,张先生也记着写信到江南,我等着收呢。”
“好。”他当然会时常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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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她神情有些怯怯,像是害怕他的回答:“那我走了,张先生会难过么?”
可他只想她能快乐。
张居正思着,眺见庭前小桌上搁着一副纸笔。他步近前去,挽毫蘸墨,忍住心底翻涌浪潮,所有难言的苦闷与思绪俱在纸端一笔勾销:
“江上早梅纷可折,江南驿使未相逢。
已知天地共行客,不为别离愁路难。”——
看了这个“喘息相通”,只能说明代用词真的很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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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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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花阴长,一众士绅打扮的成年人正围着看一少年蹲在地上,闷着头捣鼓着甚么。
少年先是扛着铁锹,沿着田地边挖了一条小沟,深约四五寸,又吭哧吭哧引水注进其中,又把肥料置入,待到一番工事下来,早已热得满头大汗。
有男子静观半日,终于发出提问:“阿启为何不直接往坑中施肥,何必费这么大功夫?”
少年累得直抹汗,只管捧起水囊,往喉间骨碌碌猛灌,一时无暇回答他的疑惑。
一旁帮忙干活的女子替他作答,娓娓而道:“肥料多带有强烈的热性,若是直接施肥于农作物的根部,恐怕会因热量过大伤害作物,光启这种遥肥的手段可谓是一举两得,既能滋润土壤,又能保护作物。”
众人闻言,不禁往这着黛青长衫,齐腰围合一条水绿色半身襦裙的女子望去,抚掌笑道:“原来七娘还是光启的知音,你一来,这孩子如今可不寂寞了。”
与此同时,白砖黑瓦的屋舍下,老者面前铺陈了一大桌菜肴,却是未曾开始动筷。
一抬眼见日头当空,忍不住皱眉:“都日中了,丫头怎的还不着家?”
老妪摆手:“咱家丫头一见那城南徐家的大郎,高兴得跟看到自家亲弟弟似的,没事两个人就凑一块儿不知道研究些甚么,这会儿估计又忘回家了。”
徐元颢手里拈一副木箸,夹又不得,退又不得,难能一见的丰盛午膳却只能干看着。
他叹气,抱怨道:“姐姐不回来,咱们就这般饿着肚子么?”
徐阶斜他:“论吃就数你最起劲。”
徐元颢讪讪,反驳声微弱:“孙儿肚饿了。”
张氏抚慰孙子:“你姐姐难得回趟老家,等等你姐姐又能如何。”
“你们先吃呀,不必等我。”脆亮女声自檐外传来,顾清稚在庭中借水坛濯了把手,取锦帕拭了拭,一面跨入屋内。
徐元颢如蒙大赦,飞快夹箸。
徐阶也懒得管他,吩咐仆役给外孙女端饭来。
“哇,好香。”她吸鼻子,目光往桌上转了圈,“还有荷叶蒸鸡。”
徐元颢刚扯了块鸡腿下来,蓦地被张氏一睨:“这孩子,哪能跟你姐姐抢着吃呢。”
只好乖乖塞回盘中。
心下还是不服,他顿感委屈:“孙儿也想吃嘛。”
张氏不理,将那块鸡腿夹入顾清稚碗里:“瞧你这么瘦,多吃点肉补补。”
“我已经补得够多了。”她又将鸡腿让回给徐元颢,“还是弟弟吃罢。”
徐元颢心安理得地接过:“果然还是姐姐好。”
张氏横他,复又端详顾清稚,道:“今儿酉时有嘉兴吴昌时的私家女班开女戏,灯彩布景最是见长,更兼科白之妙,唱《唐明皇游月宫》最是相得,小稚可愿陪我去瞧瞧?”
徐元颢眼睛睁大,身子凑过来:“姐姐没兴趣,孙儿陪祖母去。”
“谁说我没兴趣?”顾清稚瞥他一眼,笑视张氏,“酉时我有空,到时我和祖母一块去。”.
“奇怪,钦天监不是说今天未时一刻有日偏食,怎么还没来?”徐光启盯着漏壶翻来覆去地查看,又来回扫视着日晷,时辰确已到了,然而一点也不见日食的迹象。
由于长时间注视日光容易伤眼,顾清稚捧了几个盛水的陶盆,透过水中倒影观看。
头顶太阳仍在释放光芒,两人盯得额前冒汗,顾清稚不由拿着纨扇摇起来:“钦天监推算日食的官员这回该被罚俸,这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不是教人干等么?”
“就是呀。”徐光启蹙眉,“钦天监他们一定是依据郭守敬《授时历》算的,那本书都过去几百年了,哪里能算得准。”
远处几个庄稼汉背着农具经过,遥见数丈外两个人半蹲在几盆水前,身旁还摆满了报时的器物,不禁面面相觑,愕道:“他们莫不是什么痴人?大热天搁那里晒太阳?”
同伴摇头:“这徐家大郎本就是个痴的,四书五经不上心,成天要么干农活,要么摸索他那些西洋玩意儿,这回又来了个有共同爱好的顾家七娘,可算是找着伴儿了。”
发话者啧一声:“你也莫小瞧了人徐大郎,论四书五经一上手就能熟读,这头脑可不是咱俩孩子能比的。”
“再聪明那又如何?”同伴不以为然,偏头嗤笑,“还不是把心思全扑在他那些奇门异术上,听说前段时间还嚷着要学甚么洋文,那洋文学来又有什么用?”
“话也不能这么讲,说不准哪天就能派上用场了呢,世上哪有绝对的事儿。”
那厢被讨论的徐家大郎只为受到钦天监蒙骗而不满,揉了揉刺痛的眼:“早该将历法换换了,出了这么大偏差,礼部的人拿着俸禄不做事的吗?”
顾清稚道:“重新测算天文可不容易,大郎说说你要是进了礼部,你会怎么改?”
徐光启顿时来了劲,侃侃而谈:“我从传教士手里淘到过一本西洋历法的书,上头说地的形状其实是一个球,其中有经度、纬度,因而推算日食和月食若是单单用我中国历法,肯定不如他们西洋的来得准确。所以我们需要掌握度数之学,用《几何原本》里的理和法充当测天的工具,绝不能以私智主观臆断。”
当时的传统数学主张经验性论述,而缺乏严密的逻辑论证,很少讲求演绎和公理化方法,甚至被视作为妖妄之术。
顾清稚顿时为他的先进理念鼓掌,不吝夸赞:“我们徐大郎当之无愧是个天才!你将来一定会是大科学家。”
“不敢不敢。”
徐光启赧然一笑,伸手挠挠头,又转移话题:“所以要用度数之学算好历法,可以用《几何》六卷六题所说,推显比例规尺一器,因度用数开合其尺,以规取度来计算会更加便捷,以前的诸类数算器具都比不上这个比例规尺。”
顾清稚聆听毕他神采飞扬的比划,点头道:“那你想要验证数据是否精确,历法是否疏密,从而以便随时纠偏拨谬的话,我觉着还是依据日食来判断最为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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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按日晷来计算无从隐匿,最为实事求是。”
“快瞧,来了!”
四下骤暗,她往少年的肩拍去。
只见一道黑影出现于太阳的西南边缘,以人眼难以窥视的速度偏移着,令原本浑圆的形状逐渐缺了一角。
徐光启目中映出光芒,喃喃着:“这便是天狗食日。”
神秘无垠的宇宙在少年稚嫩的心中播下一颗探索未知的种子,多年后回想起来,仍难以忘却亲眼见证日食的这一刻,忆时犹令他心潮澎湃。
约莫观察了两个时辰,黑影褪去,顾清稚似是想到了甚么,如梦初醒。
她直了直坐麻的腰背,一拍膝盖:“坏了,外祖母喊我去集仙门边上夜市观女戏呢!”
幸好张氏早知外孙女德性,也未多怪罪,倒是守在大门外等候的徐元颢嘟哝了两声:“戏都开场两幕了,还不见你人影。”
顾清稚赔笑:“待会儿看罢了,集市上请你吃好吃的。”
女戏散场,徐元颢果然不依不饶,扯住顾清稚要兑现适才诺言。
“想吃甚么?”顾清稚无奈视他。
徐元颢想了想:“天热,想要碗甘草冰雪凉水。”
张氏睨他:“小心冷的吃坏肚子。”
“哪能一两碗就吃坏呢。”顾清稚善解人意地塞他一串铜钱,“去罢。”
徐元颢乐得不奉陪,向祖母辞了一声,转眼就消失在人海里。
“这孩子,都年过而立的人了,还是这般纨绔心性,也不知何时能立起门户。”张氏笑叹。
江南集市琳琅满目,虽不比京中规模繁多,然烟火气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宵禁已是虚设,街巷廛肆棚户密布,甚或侵占了官道,府衙也未多作干涉。
沿途张氏购了几支河阳花烛,一对银白点朱茶碗,还让随行的仆役带了捆随手发掘的冰绡窗纱回去。
顾清稚微惊:“这东西何必要在浮摊上买?不是布行里扯两匹的事儿么?”
“日子得省着过,做家些总是好的。”张氏理所当然道,一打眼见街边有卖婆在兜售银如意坠,唤住那妇人:“这如意坠子怎么卖?”
“五十文。”妇人比了个手掌。
张氏取荷包便要买。
顾清稚忍不住发问:“外祖母买这玩意给谁呢?”
“给小修呀。”
顾清稚连忙拽住外祖母,推辞道:“小修还没来多长时日呢,您送他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二老一见了敬修比见到顾清稚还欢喜,当晚就留在自个儿房内一块睡,还声称顾清稚走了也得把曾外孙留家里,为他所购的礼物更是令人发愁怎么带回去。
张氏全然不理会她劝阻,径自付钱予卖婆,口中答她:“依咱们这里的风俗,孩子就是得戴颈饰,图个四季平安的寓意,这你久在京中居住,又不懂规矩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