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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医纪事 乔小懒懒 39256 字 11个月前

顾清稚哭笑不得,只得由着外祖母去了。

……

入夜,烛火昏黄。顾清稚未及洗漱,搬了张杌子坐下,埋首翻拣起面前的书堆。

徐渭家中送来的藏书足有几百册之巨,运来时将徐家一间厢房填得满满当当,她须得捂住口鼻憋着尘灰,方能将一卷卷书名浏览下去。

“小稚大晚上还看书呢?”张氏遣侍女遍寻外孙女不着,猜测她应在此处,推开屋门果见单薄身影沉在书海之中,正忙碌地翻找着甚么。

闻声,顾清稚迟钝抬首。

“外祖母先去睡罢。”

张氏未应,走近后弯下腰,见她手上捧了册《商君书》,因积年日久,封簿上已然蒙尘。

“小稚爱看法家?”张氏出身当地名门,亦是自幼通晓诗文。

顾清稚捏着页角晃了晃,摇头否认:“不是我爱看,是夫君喜好钻研刑名之学,所以我想找他喜欢的古籍送给他。”

这些藏书里含有不少珍品,既然无法悉数运去京中,她思着不若择其中精华寄回,余下的留在外祖家中也无妨。

“你是有心了。”张氏笑颔,“只是夜半三更,小稚明日再寻也不迟,你外公这会儿都睡醒一个来回了。”

“您找来这工夫我刚要睡呢,只是恰好就被您逮着了。”

“在家也这么晚睡么?”张氏忽然问。

她踟蹰道:“……也不是夜夜如此。”

老妇人怜惜地拢去她坠于颊侧的几缕碎发,见那原先润如盈月的面庞如今消瘦许多,眼底倏而滞涩,叹息数回:“你是忧思过重,朝中诸事莫要牵挂太多,外祖母瞧了甚是为你心疼。”

顾清稚视见她眼中蕴了一汪水,握书的指尖蓦然一顿:“外祖母不用为我担心……我没事的。”

“还说没事。”张氏将她揽入怀中,顾清稚搁下书册,脸颊紧紧贴住老妇人衣襟,耳旁嗓音渐有哽咽,“你心中郁闷外祖母如何不明白,虽说你早有预料,但我怎能不心疼亲外孙呢……唯望你能平平安安,此后顺遂,便是外祖母余生最大的心愿了。”

她将顾清稚视作掌上明珠,爱护备至,心中更是牵系她的安危。

徐阶虽是赋闲在乡,那源源不断送至的邸报何时少过阅看,张氏偶然一读也是胆战心惊。张居正所为尽是前朝宰辅不敢为之事,徐阶赞他有魄力,落入张氏眼中的却全是担忧。

“我知道外祖母心里一直念着我。”顾清稚揽住她的肩,趁着埋进她怀中的间隙,将眼角濡湿隐去,“您和外祖父待我的好,我这辈子也不会忘。”

张氏嗔道:“丫头说的这是甚么话?甚么一辈子半辈子的,我们哪要你记着,这不都是长辈应该的?”

“是是是,是外孙女嘴笨不会说话。”脑门上挨了她轻轻一记,顾清稚讪笑,抬手揉了揉,“我就知道你们最疼我了。”

“明日喊你弟弟带你各处逛逛,嘉兴杭州苏州随你游去,务必尽兴回来。”

“谢外祖母开恩。”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家常,灯火昏昏之下,祖孙直到夜半方才睡去.

朝中照例是有条不紊,万象待新。

山东巡抚李世达奏荐州县佐贰官杨果、赵歧等为知县,按理佐贰官、首领官等均为下僚,无资格与进士出身者平起平坐,然天子依张居正之上请,下诏允准有才堪治民者,即升知县,其余抚按官选才保举俱按照此例。

打破以往按进士及第名次选官之陈规,自基层拔擢贤才,从此政绩本领亦受看重,而非仅仅用文章好坏评定优劣。

已散大朝,几位同僚共同步出殿外。

下了玉阶,张居正望见六部一主事入值,忽唤住他。

主事诧异回首,见是首辅,即刻挂上笑容小步趋至。

“相公有何吩咐?”他曲身揖首。

主事以为有何公务相嘱,不想张居正开口即是考问他某疏云了何事,某事依律又该做何处分。

旁观的诸同僚不由投以同情目光,无不为他捏一把汗。张四维与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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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对视一眼,袖手微笑,复饶有兴致盯向那人。

主事猛地遭这一问,顿然面红耳赤,左顾右盼却未发一语。

良久,为难地支支吾吾:“这……恕下官典故不精,未及早做准备,有负相公所望。”

张居正神色如常,不见半分愠色,待那汗流浃背的主事匆匆告退,方侧目视向申时行:“后日将此人转官,律例奏揭尚不能对,如何担得了六部重责。”

申时行应声称是:“时行即日去办,凡典故不熟者,皆有惩处。”

眼见他离去,王锡爵摇摇头,似有抱怨:“相公如此苛责属臣,些微细枝末节便要将人外任,孰能心服。”

张四维暗道他张居正素来自己谙熟会典,千条律文无有不通,便要将己之所长强求于他人,怎能不惹人怨望。

却也不作附和,这时听得申时行异议:“元驭此言甚谬,身居六部岂能连律例也不熟悉?时行倒是赞同师相此举。“

王锡爵道:“如此六部无不战战兢兢,汝默不觉相公过于刻薄么?”

“元驭似对师相成见颇深。”申时行视他。

王锡爵不欲再作解释,扯开话题沉眉闲道了一句:“相公近月像是心情不佳。”

如何能佳,张四维心底冷笑,三月前赴府中议事时即不见女主人,旁敲侧击问及仆役时,皆回称娘子下了江南。

三月过后仍不见踪影,那常年满溢灿然笑声的庭院也冷清了许多,徒留几株梧桐与数丛绿竹飒飒作响,纵是客人也觉那宅邸甚是冷寂。

而男主人心中究竟是何滋味,也只有他一人能晓得了。

“相公,娘子信至。”管家将一封信笺与几卷书册捧来。

张居正接过,未及脱去外袍,旋即将信封泥漆除去,攥出其中那枚精巧笺纸。

信中并无多字,惟有一句“折一支华亭夏色予君”,并附一朵雪白茉莉。

花瓣已散,香气微氲,想那是江南独有的窈窕韵味。

他轻笑,思着她写下信时应是绵长夏日,转首又朝寄来的书卷望去。

皆是《商君书》《韩非子》《管子》等法家典籍,内容不难得,释文版本却是罕见,甚或市面上已然绝迹。

猜她定是费了一番神思,耗过许多心力才为他得来。

她素爱给他制造惊喜,每回必能在他心间掀起一番悸动,纵然多年明堂沉浮飘摇,却仍不可避免地为她不经意间捧出的小心思折腰。

指腹摩挲着书封,麻纸的粗砺质感随之缓缓淌过,促使他立时提笔写下一封回信。

此时他尚不知,不久后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风雨袭来。

而那星月赴往江南的信使正疾驰于道途中,初秋露重,桂花香浓,将主人的思念携之而去——

第75章第75章

=======================

待顾清稚接到信时,已经是十日后。

此间徐阶家中时常有客来访,有些脸生,有些却是老面孔。

其中李春芳只要一至,顾清稚必追问射阳居士《西游记》进展如何,唐僧为何宁愿相信妖怪也不愿信任孙悟空,写到第几十难了云云,直把他问得瞠目结舌。

“这……恕李某也不便透露。”李春芳挠首,为难地抱拳,“娘子好奇心若是实在太重,李某不妨劝吴汝忠将笔递给您,让娘子亲自来写。”

周围人顿然发出一阵哄笑。

顾清稚悻悻,自觉无颜面再于正厅待着,便寻徐元颢玩去。

近来她常随着徐元颢在周边胜景观览,后者乐得奉命陪玩,几个旁支子弟见状也加入同行,常能在外游荡两三日方归家。

但青年们毕竟年轻力健,徘徊一整日也不见疲乏,照常神采奕奕。顾清稚却是体力早不及往日,才行了半个时辰便已头晕不支,憩一会儿方能再启程。

游至湖州时,天光静好,山清恬淡,几人于树荫畔石墩上坐下歇息。

徐元颢咬了口干粮,无意提起一事:“祖父很喜欢湖州,曾言以后要归葬此地。”

顾清稚诧异:“为何?”

“姐姐不知道么?”徐元颢咀嚼着烧饼,口音有些含混,“祖父虽是籍贯松江,少时却在湖州长大,对这里自然是眷恋的。他还说百年之后要张先生给他写墓志铭,如此他便心满意足了。”

年过古稀的徐阶早将世情看开,自也不必在小辈之前讳谈身后事,只是顾清稚仍难免怅然,揉了揉眼岔开话题:“这还早着呢。”

回至松江,她方见到那封沾染了秋霜晨露的家书,打开看时,除却对朝中事务的叙述,为小修新添了一套徽州墨宝以助功课,此外还提及京中桂树飘香,十里俱闻。

“太岳这是表达思你之意呢。”顾清稚将信展予外祖父过目,徐阶意味深长地捋须,呵呵作笑,“你在江南也待了快半年了,眼看中秋将至,是该回去了。”

顾清稚垂眼,撇嘴哼道:“外公这是赶我走了。”

“老夫哪敢。”徐阶连忙否认,抄袖虚咳了声,“你想待到何时就到何时,老夫又不是养不起自家姑娘。”

顾清稚遂眉开眼笑,鼻尖贴他肩膀:“我就知道外公口是心非。”

徐阶佯瞪她一眼:“这丫头还是长不大,成天腻在这里连家也不回,像什么话。”

顾清稚捏拳轻捶他后背,又按了按脖颈:“这里不就是我的家?你们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徐阶嘴中虽嗔,眉间却舒展,笑意自灰黑眸中透来:“你这张口舌,也就哄哄老夫最厉害。”

“是呢,谁让外公也舍不得赶我走呢。”顾清稚抱着他的手臂摇了摇。

“这么大的人了,还爱撒娇。”徐阶抽回手臂,瞥着她瞳眸,“在夫婿面前也是如此?”

她满脸的理所应当,腆颜弯唇:“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早习惯她脸皮之厚,徐阶还是忍不住点她脑门:“姑娘家也不知矜持,对外可莫说你是老夫教出来的,也不知你这些年长进了甚么。”

顾清稚嘻笑:“长进了对您的孝心呀。”

“这丫头——”徐阶皱纹不禁宽缓。

“玩笑归玩笑,老夫有正事与你说。”徐阶忽想起一事,肃色视她。

顾清稚便也收起笑容:“外祖父尽管道来。”

徐阶靠着躺椅,缓缓道:“你回去转致太岳,老夫不欲再起复回朝,望他体谅老夫心意。”

顾清稚眯眼:“为何?”

张居正不久前曾写信予徐阶,请他重回京中再掌朝局,此事她亦知。

徐阶喟叹:“太岳的意思老夫明白,他那阁中无人与他是一心,盼老夫为他稳住局势好顺利推行新政。只是老夫着实是有心无力,你瞧老夫如今年迈羸弱不堪,如何能再操心得动国事?”

语气虽是惯常的温和,但话中隐隐流露出坚决,顾清稚明白劝他不动,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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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不忍他再奔波朝堂,遂摇头作罢:“外公既不愿,夫君当然不会强求您。”.

岁至中秋,天边圆月悬挂树梢,桂花幽香沿着夜半晚风缠绕攀爬,荡开缕缕思绪。

“相公,有皇使奉命请见。”管家急匆匆踏入禀报。

张居正恰与张四维吕调阳议事,闻有中官到访,忙撩袍往门口迎接。

原是万历派内宦送来月饼数盘、节礼多件,并银豆二十两,此外还心血来潮制了几个灯谜一道送至。

内宦笑道:“圣上吩咐了,张先生才思敏捷,务必请您猜罢了回去复命。”

区区灯谜自是难不倒他,张居正略一思忖,便取墨提笔,一一答出。

写于纸笺下端,叠放收起后内宦旋即告退,并称稍顷宫内定有赏赐再至。

“今日中秋,汝等不必再留于敝府,自去归家与亲人相聚罢。”见吕调阳已困倦不堪,还未至夜,那双眼皮便将闭未闭地强撑着,张居正也非无人情味,唤了家仆送二人返家。

吕调阳拱手辞别:“谢元辅体谅,调阳告退。”

语竟,好奇转过四下一圈,发觉除家仆外空荡无人,不禁微笑瞥向张居正:“元辅家中似是冷清了些许。”

张居正视他一眼:“吕公家眷想必正等候吕公团聚赏月,何不及早归去享天伦之乐?”

吕调阳笑意隐入眼底,声音轻快:“元辅明年中秋即可同享团圆,不必过于惆怅。”

张居正不答,吕调阳瞟见那沉闷面色,顿觉以调侃他为乐实在不甚明智。遂拱了拱手,与张四维一道退去。

“相公,有马车至。”

二人踏出门槛,却听得管家一声通禀,不由双双滞住脚步,向那停在大门口的马车瞥去。

泥浆裹上车轮,一眼便知必是风尘仆仆而来。

张四维不由蹙眉:“吕公一语灵验,倒把她唤来了。“

吕调阳不知他所指的是谁,睁了睁眼:“子维何意?”

张四维似笑非笑,眉梢轻挑,屈下身进轿:“这回元辅家中可不冷清了。”

张居正本以为应是宫中来了灯谜之赏,出门相迎时,意外见那马车与记忆中熟悉图景完全一致。

是她。

他忍住心中陡然升起的灼烫意,疾步奔去,此时马车上一稚童率先跳下,身后跟了女使饶儿。

“爹——”敬修张开小臂朝他扑来。

虽不惯于在人前如此亲昵的举止,张居正还是接受了儿子的拥抱,将身形刚及腰间的他纳入怀中。

“你长高了。”抱毕,张居正将他略略瞧了一眼,旋即望向马车内。

半晌却不见有人掀帘。

他按下心头疑惑,低头问儿子:“你娘亲呢?”

敬修眨巴眨巴眼睛,露出同样疑惑的神情:“啊?”

按着他双肩的掌心蓦地一僵,敬修抬眼望去,发觉父亲瞳眸骤然黯淡。

张敬修道:“娘亲没有来呀。”

“甚么?”

“阿娘让我先回家,她说二老年纪大了,她想陪他们过中秋。“敬修意味深长地盯着父亲,将他的失落尽收眼底,咧嘴笑起来,“阿娘还说爹爹一定能理解她。”

终末一句顿令他哑然。

他自然能理解她想多陪陪二老的心思,正如她临行前的诚实相告:“若我去的时间长了些,张先生也不要催我,外祖父外祖母年迈多病,届时我肯定会舍不得他们。”

“一路也累了,你先休息罢。”张居正敛袖,“若是饿了,我令人给你热膳。”

敬修点头,也不客气:“我是饿了。”

张居正牵唇:“那便去寻谢媪罢。”

稚童被家仆带去,张居正放空双目远眺天外清辉,悠悠薄雾四散,思绪却已浮至过往。

忆及那年,同样于中秋圆月之下,那封耗尽心血呈请的《陈六事疏》被隆庆束之高阁,踟蹰困顿之时,幸而有她在自己身旁。

“你许了甚么?”他问。

“我许的是——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得偿所愿。”月明万里,顾清稚眉眼弯弯。

他的愿望是甚么?

海晏河清,万民富庶,大明日月中兴。

这些张居正清楚她皆洞悉。

只是除此之外他亦欲让她知晓,自己的愿望里,一直有她。

可她今日终是不在身边。

……

江涵雁影秋将尽,月散林光夜不眠.

秋来草木衰败寥落,寂静的山间村居中炊烟袅袅。黄狗俯趴在树下,时而仰首叫唤几声,不经意间拂散天外暮色。

田垄间几名农夫正弯腰耕作,间或抬手拭去额头热汗,直至日光转了橙红,方卸下农具结束一日的劳碌。

“海青天既然身子不适,应当在家休养才是,怎好做这么多农活?”

鬓发苍白的男子背倚树干,疲累地闭目喘息着,乡人瞥见他这副情状,不禁上前来劝。

虽已无官一身轻,邻里仍尊称他为海青天,海瑞便也随他们唤去。

他摆手,提起铁锄扛于清瘦肩头:“不妨事,农活海瑞早已做惯,承蒙各位关切。”

踱步在田间小径中,他抬目向那轮摇摇欲倾的晚日望去,叹息一声,垂头行往家中。

才欲推门,里间似有陌生女声隐约飘出,令他蓦地顿住脚步:“娘子这咳疾也不需费那钱买药,可将梨切盖,剜去内心再填满黑豆,合上盖以小火煨热,每日食上一两个即可化痰止咳。”

自家娘子许氏连声谢道:“劳烦顾娘子还特意来叮嘱我这些,我着实过意不去。”

这时海瑞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踏步而入。

屋内两人视线投来,不约而同起身相迎。

“官人,早前救过咱们家囡囡的顾大夫来了。”许氏接过铁锹置于墙角,向丈夫介绍来人。

海瑞理了理衣冠,作揖:“何劳顾大夫亲来,海瑞感激不尽。”

老母已逝,女儿亦出嫁远地,海瑞如今闲居在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俭朴而清贫。

顾清稚视线将他家徒四壁的屋舍扫去,复又定在海瑞劲癯的面容上,躬身回礼:“我早欲前来拜问海青天,一时繁忙,未想竟耽搁到了今日。”

海瑞笑中带涩:“海瑞无官无职一介白身,以为早被人遗忘,不想却教顾大夫记着。”

“那海青天还欲回朝中效力么?”顾清稚倏而问道。

海瑞一怔,肃色道:“朝廷若有诏,海瑞这身病骨万死不辞。”

然纵有此心,隆庆四年来便已致仕家中,再殷殷相盼也不见那封委任状。张居正不愿起用他,他明白。

自己棱角过硬,行事不留情面,故而常得罪于人。张居正改革已然阻力如山,若得他再在地方上掀起一番血雨腥风,那这新政怕是愈发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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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稚望向他:“若夫君有意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海青天愿意帮助夫君吗?”

海瑞喉头一动,他是一条鞭法的坚定支持者,早年便在地方上有所实行,可惜半道夭折。既然辅臣有此意,他如何不欣喜。

当即颔首,眼中却流露犹豫之色:“海瑞过于刚直,只怕张江陵并不认同。”

“夫君很欣赏您的品格和才能。”顾清稚干脆道,“只是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等两京十三省的土地清丈完毕,他才会将一条鞭法付诸实施,所以要委屈海青天多些耐心了。”

“江陵计划具体如何行事?”

顾清稚道:“夫君已上疏请于全国普遍核查赋税,清算钱粮逋欠,命各位抚按官严督有司部门仔细查找人户,再从丈地入手,令天下度田。”

海瑞若有所思:“昔年嘉靖臣子也请奏过通行丈量,可惜先帝恐怕引起民间纷扰,未能同意。”

“所以如今有夫君力请,再等圣上下诏,届时清丈完成便可以杜绝兼并之弊了。”

“如此也是百姓之福。”海瑞轻抚稀疏须发,“若能功成,于我大明乃千载有利之举。”

“能得海青天赞许,实是不易。”顾清稚道。

“其实我还要感谢海青天。”她又锁住他那双浑浊却炯炯有光的瞳孔,深深以视,嗓音清亮,“您连皇帝都敢当面批驳而不留退路,但未曾斥责过我夫君。”

张居正罥名四起之时,素以正直敢谏著称的海刚峰却并未加入指斥声中,她对此一向心怀感激。

海瑞淡笑:“江陵敢为天下人所不能为,一心只为谋国,海瑞佩服,何来毁之。”

顾清稚躬身示谢,此为她真心实意的一拜:“海青天高风亮节,操行世所罕有,还望您能保重身体,朝廷定会再请先生出山。”

临走时许氏力邀顾清稚暂宿一晚,却被她婉拒。

“我还要赶路回家呢,外祖父该担心我了。”她含着笑,眼中莹然,“娘子不要怪罪,得空我会再来给娘子看咳疾的。”

送至门外时,随行的家仆将一只竹篮递上。

许氏低头瞧去,只见里面载满了一窝生机勃勃的小鸡,顿然惊道:“这如何使得?大夫快拿回去。”

顾清稚强硬塞给她,压低了声音不让屋内海瑞耳闻:“我寻思着若是赠送钱财,怕是会玷污海青天的名声,想来想去还是送鸡苗给娘子更妥当。既能养着生蛋,还能养大卖了补贴家用,这才选此作为给娘子的礼物。”

许氏慌忙推辞:“大夫好心我已收下,只是官人若是知晓,定是要让我退还的。”

“哎,娘子就说是你在野外捉来的,海青天哪想得到这么多呢。”顾清稚笑应.

拜问毕海瑞,她即刻返回松江,一路道途奔波,令她双目有些晕眩。

在门前下了马车,里厅似是有客,正与徐阶交谈着甚么。

徐阶门生遍布天下,此时待客也不稀奇。她闭了闭眼,未惊动仆役,独自沿着廊檐往后院踱去。

“圣上下诏慰问江陵,望江陵抑哀以成大孝,又赏赐了优厚的赙赠,足足超过其他相公数等。”来人叹道,细听正是李春芳。

徐阶亦吐息,话中含憾:“看来圣上还未对太岳守制与否表明态度。”

“圣上虽不明言,臣子岂能不领会。”李春芳道,“吕调阳和张四维甫接丧报,次日便奏请援引前朝阁臣杨溥、金幼孜、李贤前例,上疏请留江陵夺情。”

夺情。顾清稚心脏蓦然漏跳一瞬,喉咙紧缩,转身匆匆跑向前厅。

徐阶眉间沉落忧思,注视满面焦急站定的外孙,缓言:“太岳父亲去世了。”

“我知道。”

徐阶微愕,俄而一声长叹:“此番太岳若是夺情,必然要在朝中掀起大风浪,恐对他不利。”

李春芳摇首:“依春芳之见,太岳不若守制回乡丁忧,既可尽人子之义,又能避免汹汹指责,当去则去,也好少引祸上身。”

“但毕竟他是张太岳。”徐阶按住膝盖前倾,“夺情非仅仅为权位,新政处于创制开局关键时刻,岂能半道而废。”

“春芳只是为太岳名声考虑,他心志春芳亦能体会一二,只是伦理纲常不可废,礼教不可不守,太岳废书院闭言路已然引起天下士子不满,怎能再燃怒火?”

徐阶道:“太岳从不惧他人之怒。”

“只恐天下忠臣孝子之气愤懑于胸未敢先发,只待夺情诏令一下,怨恨即能没顶。”

徐阶未应答,举目视向陷入沉思的顾清稚:“你明日便启程罢,行李收拾收拾,也莫留在这儿了。”

“嗯?”顾清稚迟钝回神,停了停,“外祖父唤我走吗?”

徐阶微颔,神情如古井不显波澜,一抹怜惜却掠过瞳孔中央:“去罢,太岳此刻比我们更需要你。”

“记着把一应物什带上,明日好一早出发,莫要赶不上驿递的马车。”张氏自后堂走出,眼眶已红,伸手替她拢好衣襟。

“外祖母——”顾清稚嗓中带了哭腔。

“这个时候了还舍不得做甚?”张氏抿唇,“想我们了便可回来,又不是再也见不了。”

眼前氤氲了一片薄雾,顾清稚忍住呼之欲出的水滴,含泪道:“外祖父外祖母,你们一定要等我回来。”

张氏将她揽住,柔柔抚摩她发顶:“我们一直在这里,哪也不去。”

京中风暴酝酿,黑云欲摧之时,顾清稚启行赴阙——

当时的士大夫是对纲常礼教特别看重,但他们这次对是否夺情的议论能这么大,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单纯的希望矩阵能遵守儒家伦理,还是更想他退位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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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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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张居正逢父丧,万历下诏令其夺情,挽留他继续于京中视事。

张居正数上奏疏,要求回乡守制以尽孝道,万历不允。

浅淡天光映出男子挺拔背影,一方清澄池塘间小鱼竞相游逐,戚继光伫立桥上,安静凝望水中画面。

背后有人柔缓踱至,惊醒他方才持续已久的出神,他须臾反应过来,回身望向来人:“娘子。”

王瑛驻足,瞳眸深深视他:“夫君在想甚么?”

戚继光阖目叹息,神情怅然若失:“我担忧张相公。”

“夫君欲劝张相公服丧,是么?”

戚继光从不在妻子面前隐瞒心思,承认道:“相公若是夺情不守礼制,无疑将受天下人群辱,我实不愿见他背负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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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瑛摇了摇首:“夫君所担忧之事,相公不会无有预料。”

戚继光道:“他是不管不顾,但我终不能眼睁睁目睹他受人毁谤。”

“夫君不是已致信劝告了么?”王瑛轻轻扣住他腕,“张相公若不理会,我再去劝说顾娘子,相公虽固执,却多能听进顾娘子意见。”

戚继光在得知夺情之后,当即修书一封陈明其间利害,劝友人去职服丧。如今多日不闻回信,想必已是石沉大海,遭他漠然忽视。

挚友执意如此,戚继光不禁心中惴惴,强烈的忧虑挥之不去,却亦是无计可施。

“劳烦娘子了。”他回握王瑛素手,点头期许.

此起彼伏的纷争教张居正脑海杂乱,他端坐书房灯烛前,揉按着隐隐作痛的额侧。周遭寂静无声,却不能为他辟出半分安宁。

十三日,他接受皇帝夺情诏旨,表明愿意在官守制,五日后,门生吴中行、赵用贤上疏请求万历饬命张居正回籍赴丧。

又明日,刑部主事艾穆、沈思孝疏至,再次日,观政进士邹元标抗疏陈词,言辞之激烈,实所罕闻。

夺情之争,已然成了夺权之争。

漫天谏阻攻讦令他愠怒,亦惹恼了万历,年方十五的天子下诏将上疏者尽皆投狱,择期廷杖。

“相公,可要用日中食?”家仆悄声来问。

视见他正翻来覆去端看着一封书信,良久不发一言,知他心事重重。不再打扰,躬身识趣退下。

戚继光劝他依制服丧的信函平放于案,虽言辞委婉,却如寒芒刺入他的心底深处。

他苦笑一声,起身抚平青衣素服袍角的褶皱,步往前厅亡父的灵堂。

秋风摧尽花木,放眼望去,满目萧瑟。

自江陵一别,回京后已十又九年未尝见过父亲,却不知从家中返回翰林院前告辞的那一面,竟已成了与生身父亲的永诀。

思绪随着轻曳的烛火飘摇,陡然,门外传来喧嚷的嘈杂声。

“让我们进去!”

“相公执意要行天怒人怨之举,我能岂能坐视不理?”

“我们今日必须见到相公——”

家仆拦阻声同时扬起:“各位大人若有意见自可上奏朝廷,来相公私邸做甚?”

一声哼笑:“陛下要是理会,我们何必来找上贵府。”

旋即,那阵声潮由远及近,径自闯入了灵堂。

“相公!”门外黑压压拥入一大群官袍男子,足有数十人之众,皆怒目忿色,似是专程前来声讨。

张居正吐息几许,视向为首的王锡爵,蹙起眉心:“王侍郎可有何事,为何非得寻来老父灵前?”

王锡爵作揖,抬高声嗓:“特来求相公赦免五人廷杖之刑,除却相公无人能救。”

果是为此。

张居正压下心底升腾而起的不悦,转开目光:“此为天子决意,恕张某无法相劝。”

王锡爵上前一步,追跨至他身前:“天子亦是依从相公之意,相公若不松口,天子岂能宽恕?”

“廷杖诏命乃天子所下,又与张某何干?”

王锡爵不依不饶:“此五人受廷杖皆是为了相公夺情,事尽由相公而起,相公岂能将责任推卸?”

堂下骤然漫上附和:”相公坚执己见,贸然镇压,如何能让天下人心服?”

“我等今日就算舍了官不做,也须为五人求解!”

“相公如此处置,天下皆以相公骄踞恣肆,相公该如何自处?”

霎时,指责四起,犹如浪潮铺天盖地袭来。

张居正头脑陷入翁然,胸腔钝痛如刀刃割破骨髓,各处翻搅着,教他喘不上气。

正当此时,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声:“夫人来了——”

如光穿透墨云,他猛地睁开瞳眸,循声望去。

顾清稚才下马车,便望见府门前人头攒动,似有人来闹事。

“这是怎么回事?”她心头一紧,询问前来迎接的家仆。

仆人满头大汗,无奈道:“天子下旨要杖责弹劾相公夺情的几个官员,王侍郎便领数十个翰林学士来求赦,甚至闹到了老先生的灵前,存心要让老先生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拨开条路,让我过去。”顾清稚道。

家仆忙劝阻:“娘子一路劳顿想是困倦,还是先从后门进罢,以免他们闹上娘子可就不好了。”

“怎能独留夫君一人?”顾清稚未再理会他,撩裙即往堂前步去。

甫入庭前,只见王锡爵扭住张居正衣袖,不肯松手,口中犹然切责不绝。

“即便圣怒不可测,那也是为了相公。”

“相公莫要推脱,若相公不救,则是背弃清流,有负于天地伦理纲常,你自问如何对得起父子之情,师生之义,君臣之分?”

语未落,众人随之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秋风透扉而入,吹卷起纤轻如纸的白幡,亦欲摧折烛前那副削薄的脊骨。

朦胧中她隐约视见,丝缕斜逸乱发在他额前颤晃着,脆弱易碎的身躯孤立人前,眼眶已蒙薄雾,犹然冰冷而强硬。

「江陵不知所对,跪而举手索刃作刎颈状,曰尔杀我,尔杀我。」

「一个独握权柄的首辅跪在臣僚的面前下拜,一点颜面也不顾了,如果不是心底悲痛到了极点,满腔的苦楚无人诉说,一个沉毅渊重如张居正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极端的表现?」

蓦地,曾经那些有关他的记忆穿过遥远未来浮现于脑海。

而此刻,他眼看着将要做出那般偏激举止。

惊惧猝然在顾清稚瞳眸中漫开,涌入喉头化作一阵腥甜,迫得她头痛欲裂。须臾,眼前顿时陷入黑暗,手足濒临麻木。

“夫人!”

“夫人晕倒了!”

骤然,四下里被一片恐慌笼罩住,呼声渐起,顾清稚却已失了意识,向前栽去.

恍惚间,身旁似响起影影绰绰的言谈声,顾清稚费力地睁开眼,试图去辨认说话者的面目。

“王公好胆识!老父在天之灵不得安生,内子亦受惊恐晕厥不起,目今已如王公所愿,尚满意否?”不甚清晰的视线中,张居正一身孝服,对向面前敛袖站立的王锡爵疾言厉色。

王锡爵垂下首,始终一言不发,但缄默而已。

半晌,顾清稚艰难地张了张口,干涩出声:“夫君。”

“你醒了。”张居正闻言,快步趋近榻边,制止她支起上身的欲望,“别乱动。”

“我没事。”她微微扯了扯唇,浅笑道,“只是一路奔波太累了。”

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王锡爵,嗓音柔和:“跟王侍郎没有干系,夫君不要怪罪他。”

王锡爵屈身行礼,面容沉肃,眼中露出几分歉疚:“王某一时情急上门,令夫人受惊晕倒,王某甘愿受夫人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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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情急么。

顾清稚咽下问语,眸光轻淡:“我说了,不干王侍郎甚事,都是我舟车劳顿未能及时适应京城气候,和王侍郎及在场诸人皆无关。”

张居正下颌紧绷,深长呼吸间,尽力在她面前平抑胸中怒意。

王锡爵抱拳,再躬一礼:“夫人如此说,是折煞王某了,王某自知罪过深重,不敢求夫人饶恕,只是——”

王锡爵心一横,也不再惧张居正面色,注视地面:“王某道歉已毕,夫人原谅与否皆非王某所能决定。只是恕道不同不相为谋,相公行径王某实在无法苟同,在此向相公告请致仕还乡,只望相公允准。”

眼看张居正将欲作色,顾清稚连忙在他回应之前插言:“王侍郎既然意欲辞官,那即便再强行挽留也是留不住您的,侍郎此回苏州一路平安,望您能安然高卧,不必再忧心朝廷诸事。”

她已抢先替张居正表明态度,张居正自不能再反驳甚么,唇线紧抿,冷冷视着王锡爵行礼告辞。

“我不用喝药。”眼见张居正端了瓷碗走近,顾清稚立刻扭头抗拒,“我没事的。”

“还言无事。”张居正拧眉,“你方才吐了血。”

一提适才场面,顾清稚恍然惊觉过来,紧张地锁住他担忧的瞳孔:“张先生没有朝他们下跪罢?”

在她到来的前一瞬,他确是产生了一刹那的冲动。

恨不能将颜面掷地,抛却所有苦苦支撑的自尊与清高,从此独自一人做他的孤臣。

但她突然晕倒于人前,那股心思便被急切取而代之,仿佛并不曾掠入他的脑海。

但他自不会承认那一闪而过的念头,从碗中舀了勺药,轻描淡写撇过:“你为何有此问。”

顾清稚偏头躲过那伸来的汤匙:“我只是害怕,所以问问你嘛……我不喝,我没病。”

“都吐血了还逞强甚么?”

顾清稚委屈垂眼:“我才回来,张先生就不能温柔些嘛。”

“你不听话,我如何温柔。”张居正道。

她只得勉为其难将那药喝了,闻听得空碗搁于桌案的清脆声响,她定了定神,抬眸与他对视。

“你方才为何替我应允王锡爵辞请?”张居正静默半晌,出言问她。

顾清稚道:“他既然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张先生为何非要强迫他留下呢?”

张居正道:“他身担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重任,如此轻率去位,朝廷威信何存?”

“可他都闯进家里来闹事了,张先生都能原谅他么?”顾清稚眨眨眼,“我以为你肯定要将他贬斥以示责罚,不想你连他自请致仕都不情愿批,张先生此次胸怀能如此之大,我也始料未及。”

“未曾想在你眼中,我竟成了狭隘之人了。”张居正语带慨叹。

顾清稚否认:“我从不觉得张先生狭隘。”

趁他神色尚算平静,她硬下头皮,闷声道:“王侍郎如此冒犯,张先生都能既往不咎,那为什么非得杖责那五人呢?”

话落,张居正倏然沉下眉目,往她坦然相对的面庞上瞥了一眼。

“你也来劝说我宽恕他们么?”声音冷厉。

“我不是劝说。”顾清稚注视他,“我相信张先生的理智。但张先生之前最不主张廷杖,你静下来好好想想,廷杖难道是应对目今困局的唯一方式么?”

“此番夺情引起反对者众,我只能杖责五人以儆效尤,否则阻碍愈发重重。”平复几许,他吐出词句。

若是他人如此发问,无疑定会令他恼怒,然面对的人是她,愠意便消褪了大半。

顾清稚牵唇:“我明白张先生的意图,但张先生有没有想过,倘若廷杖亦不能达成你的想法呢?那五个人倒是全了声名,天下人无不赞他们是直臣敢谏,张先生却被对比成了反面人物,我替张先生感到不值。”

张居正不答。

她又道:“为什么一定要施以廷杖,贬官削职难道还不够吗?再不济,流放至戍所也行啊。”

张居正冷静道:“你在替他们求情。”

顾清稚反问:“那张先生会听么?”

他咬牙不答。

顾清稚随即掀开盖被,作势要下榻:“那我自己找皇帝求情去。”

“待着,别动。”张居正扣住她手臂,将棉被掩回她双肩,铁青面色终是和缓少许,“你身体不好,莫要乱跑。”

“那张先生亲自帮我去是么?”顾清稚就着他的手抬起,冰凉的脸颊贴向他的手背,“我就知道张先生最听我的话了。”

他僵了僵,却没有抽回手,瞳眸中映出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容,触得他心头一软。

“你好好休息,莫要再想这些事情。”隔了半年的光阴,他俯下身拥住她的身躯,似欲将绵长的思念与岁月揉入骨骼里。

“我会妥善处理,你无须费心。”

“好。”顾清稚笑答。

“你只需好好养病,其余诸事一切有我。”

顾清稚回道:“可我那是装的,我是医生呀,自己的身体好不好我最清楚。我晕倒只是怕你一时偏激做出不管不顾的事来,那样我会心疼。”

心脏猛地收缩,仿佛纤细的针尖渗透血脉,蔓出丝丝酸涩痛意。

张居正附她耳畔,低声说:“我在此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

顾清稚伸出手腕,勾了勾他的指尖:“张先生不许骗我。”

炽热掌心裹住她失去温度的手指,他喟叹:“怎会骗你。”.

在家中躺了几日,未闻得那五人受廷杖的消息,只是悉数被贬谪出京,顾清稚听了还是长舒一口气。

王瑛前来过府探视,见她神采依旧,无几日便恢复了不少,于是安心被她拉去什刹海看水景。

又寻船夫划了半天小艇游览,船上王瑛柳眉拢有心事,却一直未曾开口。只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琐事,叙说了一些蓟镇趣谈。

“七娘,元敬寄予相公的那封信,相公看过不曾?”沉吟良久,王瑛终于问起。

顾清稚不打算隐瞒她,点头答:“看过。”

王瑛静静端看她神色,攥紧袖侧,问道:“相公可有甚么反应?”

顾清稚当然不能直言张居正阅过信后的表态,怔忡一刻,回她:“……夫君没说甚么。”

意料之中的回答。

王瑛挽上她的手臂,眼眸诚恳:“元敬待相公素来秉持耿耿之心,相公与他相交多年,定能领会。即便于夺情事上起了分歧,那也是因为元敬满腔关切所致,他希望相公回乡服丧,绝非是因旁人所言望相公恪守礼教,尽人子之义,元敬亦视之为迂腐之论。他只是不愿相公蒙受谩骂,七娘必也不愿意,你能否劝劝相公,让他收回成命?”

顾清稚视进她的眼底,摇摇头:“瑛姐姐原谅我,我知道戚将军与姐姐俱是好意,但在这件事上我和夫君有着相同的想法。”

她声音柔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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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却透出不容反驳的坚定,王瑛叹息:“七娘总不好看着张相公被满朝误认为留恋权柄,贪求高位之人。”

“他尚且不惧,那我有什么好怕的呢?”顾清稚道。

王瑛吞吐数息,也未松脱开扣着她小臂的手,叹道:“七娘果真坚强。”

“但是无论如何,”缓了缓,王瑛手挽得愈紧,“元敬与张相公,我与七娘之间情谊永不会变。”.

张居正茫然四顾,一径里皆是梧桐萧萧之声。

亦如朝野弹劾叱骂如雪片飞来,试图压弯他清瘦如竹的腰背。

「大学士张居正擅作威福,蔑祖宗法,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

「然不知居正之在位也,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

「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可谓非常人乎?」

门客宋尧愈劝说之言仍在耳侧萦绕:“相公留,天下苍生幸甚,相公去,天下万世幸甚。”

——相公您若留下,将有利于社稷。可您若离去,则再也不用背负万世恶名。

是谋求生前身后的清誉,还是继续孤身前行,抉择权只握在他一人手中。

不知何时,顾清稚轻轻踱至他身旁,望着那双仓惶眸子,倾身抱住他。

“世上没有可以兼得的事物,选了一个便必须舍弃另一个。”她说,“但我知道你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从未后悔。”张居正回视她凝神面庞,将内心剖白,“我只是失望。戚元敬劝我回乡丁忧,连他尚不能体会我之所想,那我又能指望何人?”

“张先生不要怪责戚将军。”

“我从未怪责过他。”

顾清稚道:“那你应当继续信任他,你可以不理会他那封信,但你们之间的推心置腹不能因此而淡薄。”

“自然不会。”张居正反手握住她的指尖,“纵一时意见不合,但我知元敬亦是为我思虑,我岂是那等不识真心之人?”

“当然不是。”顾清稚扬唇,复搂紧他脖颈,“张先生的好,我最清楚了。”

他紧紧回揽住她,愤懑、不甘、惶惑悉数在她拥抱中褪去,仿佛如此即能永远将她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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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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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夺情大波以贬斥、罚俸朝野多人结束,谤书遍至,幸而天子不予理会。

其中吏部尚书张瀚本是张居正一手提拔,私交深厚,却在此次事件中明确表示不愿奉旨支持夺情,张居正一怒之下勒令其致仕,不日卷铺盖滚蛋。

上疏谏阻的艾穆是他湖广同乡,指斥时亦不留情面,措辞严厉,张居正偶然与同僚苦笑:“昔日严嵩在时都无同乡弹劾,我如今竟比不得严嵩了。”

虽语气并不沉重,顾清稚耳闻时,仍为他难过了好一会儿。

但看他本人似已处之泰然,在家中仍然神色一如平常,她便也没再提,总不好再勾起他的愁闷。

稍过了两日,她方抽出闲暇整理从江南带回的物什,因张居谦已前往江陵协理父亲丧事,她也驱使不了他,便唤了家仆一道收拾。

张居正才从书房踏出,便瞧见她从一只大箱箧中捧出一盏羊角灯,踩着小凳欲往梁上挂。

见她踮脚仍是够不着,手臂费力地向上伸去,他旋即提步走近,道:“我来罢。”

顾清稚垂首望了他一眼,摇摇头:“我自己可以的。”

张居正无奈:“为何不肯让我代劳?”

顾清稚眼珠转了转,在张居正发觉出她在打小算盘之前,笑逐颜开:“因为我想让张先生抱我上去呀。”

瞥见四下无人,他挽起袖口,扣住她纤细的腰。

“就到这儿,好了——”顾清稚指挥着他调整高度,到达一个合适的位置,仰面将那灯顺利挂上了梁间。

她拍拍手,示意他可以脱开几分力气,俄而顺势跳下。

不觉早有家仆侍女自远处经过,观见此景皆诧异不已,小声耳语:“娘子既然够不着,为何不换只高些的凳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娘子之意也不在挂灯。”有个伶俐的侍女抿唇接话,“在乎郎君之间也。”

旁人皆意会而笑。

“这盏灯是江南风物么?”张居正望着她蹲下身,继续埋首在行李间扒拉,不禁问她。

“对呀。”顾清稚道,“有些是我自己买的,大部分是外祖父外祖母让我带回来的。”

这时她终于舍得抬头,热情地向他介绍:“这盏灯是新建伯王承勋的藏物,外公从他手里购了来,见我喜欢就送予我了,张先生觉得好不好看?”

“甚美。”张居正赞着,双目往那盏描金细画,罩有璎珞的珠灯视去,“徐公乡居生活当真风雅。”

“何止风雅。”顾清稚忍不住笑,“外公可会享受生活了,家中闲书之多冠绝松江,还有小孩子来家里借《金瓶梅》看呢,因为这书只有外公有。”

张居正微咳,撇开敏感话题:“这王承勋可是阳明先生之孙?”

“正是,今年王承勋刚承了祖父王阳明的爵位,他可是大收藏家,家中有百余盏这样的灯,夜间望去朦胧如梦,我看的时候就觉得可惜不能跟张先生一道共赏,太遗憾了。”

听出她话中流露出的惆怅,张居正按上她的肩膀:“往后有机会,定与你一道再下江南,前去探望徐公。”

顾清稚眼眸一亮,反抓住他的手:“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张居正唇畔不禁微弯,瞳间却浮出惘然,低声道:“日后你再想去何处,我都与你同往。”

顾清稚闻言,目光在他平静的面容上审视一圈,半晌,她窥出了他强自隐藏的祈求意。

他不愿再让她一个人离开。

顾清稚笑起来:“张先生直说舍不得我不就行了,不过你放心,往后我再也不会走了,除非张先生愿意陪我。”

张居正明白她已猜透自己心思,尽管她的承诺不知能否兑现,仍让他胸腔颤动。

“我舍不得你。”他吐露心声,“你不在之时……我想你。”

“我也很想你呀。”顾清稚眉眼弯弯,“外公说他也想你。”

张居正脸上顿现不自然的神色。

顾清稚放弃了逗他,将徐阶之言转述给他听:“外公让我告诉你,说他年纪大了不胜朝堂的劳碌,不想再回来了。他觉得一定有和你政见相合的人能帮上忙,让你就放过他罢。”

话至此,她蹙起眉梢,抬首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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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生觉得阁中吕和卿张子维与你政见一致么?”

“他二人行事拟旨皆凭我意志,才能可堪任用。”张居正道。

顾清稚敏锐听出语中含义:“那张先生也知道他们与你并非一心咯?”

张居正迟了迟,颔首。

“那申汝默呢?”顾清稚忽然问,“张先生是否有意让他做继任者?”

“汝默事事谦谨,吏治勤勉,是宰辅之器。”

她抚了抚鼻尖,笑视他一眼:“但张先生也清楚他的性格,汝默才华能力毋庸置疑,但你所具备的一点他并不具有。”

“甚么?”

“坚定。“顾清稚专注地望着他,呼吸近在咫尺,“这一点,我只在张先生的身上观见。”

张居正反问:“你何以认为申汝默不具有?”

“他是张先生的亲学生,再者你同他共事了这么多年,他是怎样的人,张先生应当比我有更深的了解。”

张居正不再言语,瞳眸似陷入思忖。

须臾,他道:“但除却汝默,徐公又不愿出山,我不知还能再寄予何人。”

顾清稚道:“我并非是说汝默不能委以大任,我倒是觉得他居中持重,仰不得罪于上,俯不交恶于人,只是夫君想任用他来完成你推行新政的心愿,首要的是天子的决心。”

她捏了捏他的指尖:“天子若不支持,即便辅臣再坚定也无用,夫君如今能顶着压力顺利改革,靠的不就是天子的信任么?可若是皇帝有一日动摇了,夫君还能保证如此平稳么?”

张居正回扣她的手,两人踱出庭院外,并肩沿着后山漫步。

深秋时节,草木疏落,他向天边浅淡的暮云望去,轻声道:“圣上对我所言无有不纳,我唯竭力辅佐而已,不敢揣测将来之事。”

顾清稚视他:“张先生是不敢,还是猜到了却不知如何去改变?”

“我岂会无有预料,但我唯能顾及眼下。”他停步伫立,向她坦诚以告,“七娘,圣上的支持于我而言,乃自古以来少有臣子能奢求的知遇之恩,之后诸事已脱离我所能掌控之范围,除却寄希望于圣上,我别无选择。”

膝下掠过一只毛色鲜亮的狸奴,顾清稚半弯下腰唤了两声欲喊它过来,奈何那狸奴充耳不闻,径直迈开脚步往草丛里窜去。

呼唤未果,顾清稚重又望向他:“所以张先生确信圣上的心意不会变么?”

张居正沉吟:“圣上年少聪慧,想是能领会我苦心。”

顾清稚轻笑:“可是人总是会变的。”

双手皆挽上他的腕,她敛去笑意,肃色道:“光言语劝说并无用处,张先生应当让圣上知道新政是改变当下困局的唯一方式,大明是他的大明,没有人比他肩负着更不容推卸的责任。”

“对此我已有思量。”张居正道,“圣上即将大婚,已经不再是昨日冲年稚童,我是不该将诸事揽于己身。”

惊讶于他转变如此之快,顾清稚不禁往他脸上逡巡了几个来回。

察觉出她的诧异,张居正微微一笑,修长手指揉上她冰凉的面颊。

“怎生这般冷?”他眉端沉降,“是身子还没好么?”

“哪里是身体原因,是被冷风吹的。”顾清稚攥着他的手心,伸过去按住他颊侧,“张先生的脸也很冷,你也要注意保暖。”

张居正展臂抖开肩上大氅,执子之手,将她圈揽在怀。

顾清稚依偎在这庇护之下,眺望薄雾笼罩的城外远黛,彼方云遮树绕,身畔流水潺潺,仿佛这世间再没有风霜雨雪能侵袭得了她。

秋色天光下,地上摇曳了两道人影,长久不散,如镌心中.

万历六年初,皇帝大婚。

皇家礼节规格繁琐,至吉时,朱翊钧先接受百官朝拜,次派遣两名使者携仪仗及鼓乐前往皇后家中宣读诏书。

国丈接命,清晨时,皇后御吉服,乘坐凤舆出府邸,彩旗猎猎,锣鼓喧天,百姓皆出门观看难得一遇的天家喜事。

与此同时,朱翊钧于张居正力请之下,采纳由后者拟定的关于限期通行丈量的方案,亦以诏旨颁行。

张居正为解决田赋失额,小民多存虚粮之现状,奉旨令二直隶、十三布政使司、府、州、县通行丈量,限三年之内完丈,命造册缴报。

此次万历清丈,是着眼于全盘性的考虑,解决虚粮虐民的痛苦,而非一时一地性的堵塞漏洞,更不是仅仅为了缓解财政危机,乃是为了苏活民生。

将清丈事宜下放完毕,皇帝婚姻亦了,三月,张居正方安心上请回乡葬父。

朱翊钧允准。

素服辞朝之时,朱翊钧于平台召见师臣。

“先生此去,何时能归?”已然褪去青涩的天子仍是眷念自己这位帝师,向他投去不舍目光。

张居正奏道:“三月为期,最迟七月,臣即归来侍奉陛下左右。”

朱翊钧心稍宽慰,瞳孔凝视着他:“先生此去虽非久别,但国事还需烦劳先生留心。”

自有记忆以来,他无一时离开过张居正,此去却要一别三月,心底不觉早泛起酸涩滋味。

这股情绪令他低落不已,嗓音亦含哽咽。

“臣敢不奉命。”

朱翊钧目中已氲水雾,险些堕泪:“朕本不能离开先生,只是恐怕伤了先生的一片孝心,这才允许先生所请。国事至重,先生千万要挂怀。”

内宦随即端盘上前,其中盛着一颗银记,曲身捧予张居正。

朱翊钧道:“朕赐先生‘帝赉忠良’银印一枚,途中如闻朝政有所缺失,可即密封言事,送至御前。”

张居正接下银印,顿首再拜:“陛下大婚之后,宜加爱养,千万保重圣体,臣即便远在江陵,定亦尽心竭力。”

朱翊钧勉力颔首,又视向一旁次辅吕调阳张四维:“卿等二人有大事毋要擅自决断,当快马驰驿至江陵,一切听候张先生处分。”.

“大人回来了。”门口家仆见主人下轿,立即躬身行礼。

终得归家,压抑已久的面色逐渐紧绷,张四维此时方觉掌心已被攥出铁青痕迹。

“老夫人呢?”他淡问。

仆役答:“老夫人在与客人叙话。”

想是母亲哪个故交前来探访,张四维也不以为意,仆役服侍他换上青灰锦缎燕居服后,便前往王夫人处请安。

“听说皇帝大婚光织造一项便花费了十余万两银子,可有此事?”还未步至檐下,即闻母亲询问传来。

妻子笑声同时飘至:“母亲这话问的,让人家娘子怎么回答?即便娘子知晓皇家内情,也不好说实话哪,母亲这是想让娘子怎么回应才好呢?”

王夫人笑道:“是老身糊涂了,原是不该直接相问。不过目今国库较以往充盈了不少,若非这新政惠民聚财,皇帝又怎会舍得花费如此之巨。”

“官人。”眼见丈夫出现于视线中央,妻子蓦然起身。

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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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往屋内众人扫了眼,瞳眸锁住一人面庞,目光顿愕。

稍顷整理神情,弯下腰拱手作揖:“不知顾娘子光临敝府作客,未能及早相迎,是四维失礼。”

“人谓古称伴食同事则有之,未有伴食于三千里外者。”

“他张江陵即便远离京师,帝心也未尝少眷他一寸,朝中大事一以付之,相公您纵是身在阁中视事,也未尝有此等待遇,我等深为相公您感到不值啊。”

“子维,如今外界皆风传我二人为三千里伴食中书,吕某已不愿留于朝堂,来日当自请致仕,再不用蒙受此辱。”

脑海中纷纷然冒出白日众人议论,嘲笑有之,讥讽有之,为他鸣不平的门客学生亦是义愤填膺。

思及此,张四维举止渐缓,直身的动作迟钝而僵硬。

“子维退下罢,你一来令人家顾娘子拘礼了许多,莫要让客人为难。”王氏觉出他的异样,隐隐猜出他在想些甚么,“嘭”地阖上茶碗,冷声吩咐。

“不必不必。”顾清稚立时劝阻,唇角扬笑,“哪有让主人家退避的理儿呢?”

她转向一语不发的张四维,和言道:“听说此番全天下土地丈量多赖子维督责,看来子维对土地清丈也很有见解。夫君即将启程回江陵,土地事宜要多多辛劳子维了。”

张四维低首:“顾娘子言重了,本就是四维职责所在,哪敢推脱。”

王夫人插言:“娘子此去可要一路顺风,三月后我等娘子回来与老身一道去玉河桥下七夕乞巧,咱们必须得讨个好兆头。”

“老夫人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要答应了。”

张妻亦附和笑道:“那我也要陪着母亲和顾娘子去,此等好事可不能落了我一个。”

王夫人嗔她:“哪有热闹能少得了你呢。”

顾清稚见时辰不早,立身辞别:“老夫人,娘子,子维,眼下天色已晚,恕我不好再多叨扰贵府,此即告退了。”

王夫人款留了一番,见顾清稚坚辞,便唤人送客出门。

行至张四维身边时,二人擦肩而过,刹那间,那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恰被她余光拢入眼底。

“官人为何如此郁郁不乐?”待王夫人亦回屋休息,妻子仔细端详他闷容。

见他静立墙角多时不出声响,于是亲手为他沏了壶茶,启唇问道。

张四维却似才回过神来,盯向妻子:“今后勿要再与顾娘子来往。”

她讶异,睁大双眸:“为甚么?”

张四维端盏一饮而尽,不耐烦道:“问这么多做甚,我自有我的道理。”

她不服,道:“官人为何不准我与娘子交游,她素来对我和善,又不曾亏待我甚么。再者元辅相公又与官人阁中共事,单为官人仕途着想,我又为甚么不能与顾娘子打交道?”

话音未落,一股无名火骤然冒出,张四维喝止妻子的絮絮辩解:“如今是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你还要与顾娘子来往么?”

妻子见他作怒,不禁缩了缩脖子,摇首叹气:“何必发那么大火。”

终有一日,他会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张四维闭目思着,指节咯吱作响,阴郁早爬上了眼角——

徐老师家里有《金瓶梅》是有明人笔记说的,不是编的(但为什么要记载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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