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李某的友人,吴汝忠先生。”李春芳言毕,转而向男人介绍,“此乃舍妹秋芬,另一位乃府内女客。”
因不知她姓甚么,故此避而不谈。
男子?便拱手:“吴某见过二位娘子。”
李秋芬曲身行礼,顾清稚却已面露喜色,然而无人知这喜从何来。
“您就是吴先生?”她眸中荣幸不加掩饰,“小女最喜欢孙悟空了!”
此言一出,几人无不大吃一惊。
“姑娘知道吴某的拙作?”吴承恩难以置信,心内顿时升腾一股热流。
顾清稚点头赛击鼓:“何止,小女小时候就爱看唐僧师徒取经,一到暑假就全是这些。”
“暑假?”吴承恩不解。
她立时反应过来,讪笑着改口道:“啊,即为因暑热不用读书干活之时,小女便开始看您的大作了。”
看她这热情模样,倒真不像是假话。
吴承恩不禁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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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可惜吴某因俗务缠身,至今也只撰了部《西游记》初稿,若要待全部完成,还不知要至何夕。”
李春芳道:“吴兄不必苦恼,你若是囊中羞涩,愚弟此处还有些银两并容身之处,吴兄寓居京城之日,只管宿在敝府著完此作便是了,何必拘束。”
吴承恩年过五十仍未中举,只在家乡淮安以教书为业,不得不为生计而奔波,如今有老友慷慨解囊愿意资助,他虽是心有惭愧,但无奈急需庇护方得完成一生心血之作。
因此他压下自尊,俯身谢道:“愚兄糊涂度了半生,至今一事无成,唯有此书值得挂怀于心。贤弟仁慈,愿意提供住处借以栖身,吴某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奢求他物?”
李春芳将其搀起:“兄台说的这是哪里话,愚弟不才,却也知兄台的《西游记》若是著成,必为不世出之杰作,愚弟愿为你助上一臂之力,也算是尽了一份心了。”
“吴某不敢,拙著怎敢妄称杰作。”
话音才落,却听顾清稚女声清亮:“吴先生的《西游记》若不是杰作,那当今还有哪部敢居于您之前?小女看您笔下的孙悟空,说是古往今来第一话本人物也是当得的。”
吴承恩心中弦曲波动,不禁细问:“姑娘何以如此夸奖?”
“小女最欣赏大圣虽无所不能却仍心存善念,力能翻江倒海,但又悯恤弱小,前有万般凶险亦能不改心智,此正所谓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此句甚妙!”李春芳抢先赞道,“看来姑娘算得上是吴兄一个小知己了。”
顾清稚笑道:“知己不敢当,小女只是吴先生的书迷罢了。”
“姑娘此言,正合吴某心意。”吴承恩感慨抚须,任暮色落于掌间,“吴某不会辜负姑娘期望,必尽我所能塑好孙大圣形神,方称得上姑娘之评。”
李秋芬自始至终立于一旁,不发一言,然一双黑眸中似乎有月光掠过,像是对他们的谈话极有兴趣。
待辞别两位男子后,顾清稚侧首望入她眼:“娘子看来对《西游记》有所耳闻。”
李秋芬和婉道:“曾读过吴先生的初稿,对里头的奇妙风土人情印象颇深,是和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象。”
“娘子是想瞧瞧外面的世界么?”顾清稚忽而问她。
“寡居之人,如何配走出去。”她落寞。
闻言,顾清稚注视她茫然双目:“小女知道娘子的病该如何治了,娘子稍待,小女明日便为您开一道真正的处方。”.
“外公……”
“何事?”徐阶早已习惯了外孙女大晚上来找自己,准是有求于他,于是半阖双眼躺着乌木藤椅,等着她开口。
只是从前必要端茶捶腿好言好语全套服务,然而今日他候了半晌,也不见半碗水呈上来。
“嗯?”诧异睁眼,却见顾清稚不声不响地静立。
他不免疑惑:“究竟有何事?”
她的嘴唇颤了颤,却并无半字吐出。
徐阶急了,蹙眉道:“你说便是了,老夫不怪你。”
又候了半晌。
“……我能不能见一眼母亲。”顾清稚嗫嚅着说,“就一眼,看完我就回去,我……想她了。”
向来活泼好动的性子,此刻却如遭霜降,垂首不敢望他的面容。
徐阶硬了心肠,斥道:“旁的都好说,独这件不行。”
复摆手:“你快回去睡吧,莫再在此搅扰。”
她应了声,回转身出了门。
屋内传来徐阶和张氏的言语:“你可真是狠得下心……”
她驻足。
“狠不下心又如何?这丫头和她娘见了,必是要哭着不肯走的,到时候给他娘夫家看了又不知闹出多少风波。倒不如绝了她这念头,不见总比见了愈加难受好。”
又是张氏的声音:“唉,不知做的甚么孽……当年你不忍心咱们女儿年轻守寡,放她出去嫁人,为此事不知惹了松江多少流言蜚语……可惜了这丫头受了罪,连个亲生母亲的面也见不了一眼。”
“那老夫又能如何?你真当老夫是那般铁石心肠之人?怎么唯独就你疼咱们丫头,我就不疼?”
语罢,夫妇两个不禁相对而叹,正当这时,见外孙女折返回来站在门口,轻道:“我往后再不提此事了……二老莫要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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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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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有法子根治舍妹?”李春芳视着顾清稚,讶然道。
她展颜:“望李侍郎姑且相信小女。”
“请说。”
“李娘子之病,药石难解。”她温声,“唯独只可放娘子出了家门,不拘去哪,一月即可还侍郎一个活生生的令妹。”
李春芳眉间却起了愠色,虽未发作,然嗓音中含了薄怒:“姑娘这是何意?舍妹身负诰命寡居,若是嫁予他人,朝廷必将夺其封号,教李某与其故夫家颜面何在?”
清稚也不恼,仍是语气和缓:“侍郎误会小女了。侍郎难道不知,天地至大,多的是比男女情爱广阔之事么?令妹所梦寐以求的并非所谓改嫁,她终日忧郁难抒,您作为其唯一亲兄怎能瞧不出半分端倪?”
“还请姑娘指教。”李春芳拱手。
“李娘子要的,不过是乘一小船南下,兴尽晚回舟,江海寄余生。”
他骤然变色:“姑娘此言差矣,李某乃江南人氏,那地方风气颇为开放,常有青楼倡女结伴出游,引得众人侧目。舍妹虽算不上名门闺秀,亦是正派人家长大,岂能效仿青楼女子,行那不知廉耻之事?”
“那小女敢问侍郎,您是要令妹的性命,还是更在意所谓青楼女子的举止?难不成青楼女子非人乎?”
李春芳冷面:“李某之妹岂能为人指摘。”
“是小女错看了侍郎,以为侍郎出身状元,眼界胆识必超凡人,不料也是个以如此粗浅理由轻易抛掷亲妹性命的。请恕小女无能为力,就此告辞。”顾清稚亦作色,略行了个礼,随即拂袖转身。
“姑娘且慢。”李春芳虽是唤她,顾清稚仍不为所动,继续向门口行去。
不料,李秋芬已出现在身前,阻住她的去路。
“请姑娘留步。”
顾清稚方依言,停了脚步,视着她走向其兄,弯腰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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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为秋芬开的正是足以救命之良方。”她伏身,螓首将近低至地面,“求兄长成全,放小妹一条生路。”
李春芳慌忙将她扶起,挽住她腕,目光尽是恳切:“为兄知你苦楚,你莫要如此。”
李秋芬不愿起身:“还请兄长允了小妹。小妹知兄长必会反对,故从不敢提起此事,亏得这位姑娘一语道尽小妹心思,小妹方觉这人生亦非全无意趣,有了几分存活之念。”
“你若是行这般礼,便是教我为难了。”
李秋芬执意:“兄长非得置小妹于死地么?”
“你这是说的甚么话。”
“小妹并不怕为人指摘,兄长若对此有惧,我哪里能拗得过您,一切依了您便是了。当初亦是依了您的意思嫁予那刘家,如今有了这结果,小妹体谅您为我思虑之深,从不敢心生怨怼。”
李春芳本因此事便对亲妹心中有愧,李秋芬不提,他也是寝食难安,现下她第一次提起,更是勾起他心底隐痛,望见窗外枯枝,一时触景伤情道:“你自幼便随在我身后长大,你我昔日玩耍亲近之时犹在眼前,我怎会不为你做思量……我知你心里一直为此事怪我,但我不放你出去学那轻浮做派,何尝不是为了你的名节。”
“此并非轻浮做派,为何士大夫放舟四海即为名士风流,女子便不可?求兄长开阔心胸,难道您身居高位,思想竟还不如小妹开明么?”李秋芬敛目再拜,“若是兄长不依,那便是小妹冒犯了。”
“我依你……你快起来,我怎能忍心见你如此。见你终日郁郁,为兄心里何尝又好受?”李春芳闭了闭目,长叹一声,又来牵住她臂。
“当真么?”
“当真。”
李秋芬方直身,但因俯得过久,一时竟因晕眩而险些坠地。
顾清稚忙上前,与李春芳一道扶住她,却见她雪白面庞上终有了两分血色,嘴唇微启:“谢过兄长。”.
“姑娘为舍妹解了心头烦忧,李某愿实现当日承诺,以百两黄金相赠。”李春芳慨然道。
顾清稚淡笑:“小女家里不缺此物,侍郎莫要破费了。”
“君子一言不可反悔,李某做不来这般违背礼义之事,还望姑娘收下。”眼前少女一身朴素打扮,衣着皆为平民服制,如何能不缺这大笔财货,恐这推拒也只是出于客气罢了。
不想顾清稚似着实对黄金不以为意,目光从未瞥一眼,只笑道:“如侍郎非要以礼相赠,那小女想要求一样与百两黄金价值相等之物。”
“姑娘请讲。”
“小女想要侍郎府里池中养着的一只白龟。”
李春芳双目睁大,怀疑耳朵出了差错,不免复问:“姑娘未在调笑?”
顾清稚点头:“小女只要这一样,侍郎可不许不依。”.
门外已是夜幕初临,月色氤氲于道,略微斜向路边竹枝,拂过一片浓淡有致的清旷影子。
顾清稚捧着一只养了白龟的琉璃小缸,走到离家没多远之时,迎面忽而经过一台轿子,她不以为异,沿着道旁行前行。
倏地,轿子停了。
帘子被掀开,显出徐阶那副惊讶神情:“你怎在此?”
顾清稚先发制人:“那外公为何也在此?”
徐阶喉咙里“哼”了声,瞪她一眼:“你仔细看看这是哪条道?”
“还能是御道不成?外孙女就不配走?”
徐阶只觉夏虫不可语冰,摇摇头:“此乃从宫中回我徐府必经之路,老夫才下了值,不走这条路归家还能有意绕远了?”
“原是如此。”为防老爷子又过问自己刚做了甚么,她又抢道,“那外祖父今日下值还是晚了,看来今日宫中事情不少。”
“正是。”徐阶揉了揉眉心,似是疲劳至极,四下望了眼,确定无人后方道,“数年前进翰林院供职的那批进士也该迁的迁,升的升了,老夫为这事也伤透了脑筋,总不好厚此薄彼,尤其是严阁老的门生,若是慢待了惹人家怪罪,又多生了个弹劾的理儿。”
应是昨日晚上的事让他心存愧疚,今日竟一反常态,和外孙女多说了些朝堂上的话,以弥补祖孙之间缺失的感情。
顾清稚听了好奇:“那您是怎么端水的?”
“哪能全部端平呢?”徐阶叹气,“老夫总得多提拔几个自家学生不是?总不能让严党占了整个朝廷,清流总该有出头之日。”
“那看来您确实挺操心的,这次辅瞧着比首辅都难做。”顾清稚由衷夸道。
“可不是。老夫拔擢了一个叫邹应龙的做御史,此人敢于刚颜直谏,是个有赤胆忠心的,以后必堪大用。此外还有太岳,吏部升了他做国子监司业,这虽不是什么显官,最要紧的是做了裕王府的侍读。”
“那张先生不就是将来的帝师了?”顾清稚面上明显携了几分欢悦之色。
幸好夜晚晦暗,徐阶未能瞧清她的脸容,只呵斥她:“这话不可胡说!你记着,往后万不能于人前谈论储君之事,圣上最为忌讳,千万莫要惹祸上身。”
顾清稚乖巧应他:“您说得是。”
言罢,她提起手中琉璃缸,塞进轿子中:“既然张先生升了官,劳烦外祖父将这只白龟带给他,就说是我祝张先生仕途平步青云。”
徐阶皱眉看她:“你和太岳背地里还有甚么往来?”
顾清稚仰起脸笑得纯真:“所有的往来您都晓得,您宽心,外孙女这种事是决然不会瞒您的。”
她眼眸坦荡如天边月色,不掺半分杂质,教徐阶不禁失笑:“你要是真能如此,老夫就谢天谢地了。”.
李春芳本欲为了今日升迁之事探问徐阶,趁夜色拜访老师宅邸,不料还未至徐府,便发现了老师的轿子。
轿子外还站了个纤瘦的姑娘,正与轿子里头的徐阶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
“老夫前日里还和你外祖母说,京城里这段时日恐不太平,要把你送回松江老家去,只怕你不愿。”
姑娘似是一激灵,立即道:“我现在还不愿回。”
徐阶打量她:“这不是还没让你回去么?你急甚么?”
“我怕您会反悔。”
“什么时候轮到你做老夫的主了?反了天了。”
“您倔脾气又上来了,看来是您在内阁里受的气来冲着外孙女发了。”
“老夫哪里敢!当着老夫的面就这般吆五喝六的,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编派你亲外公呢。”
李春芳越听这姑娘声音越熟悉,待趋近时,声音越发清晰了些,方如梦初醒,当即大惊失色立在原处——这不就是才从自家回去的那个小大夫么?
他竟敢让老师的外孙女过来诊病,还要以百两黄金做酬劳?
怀着这股惴惴,李春芳第二日于礼部当值时,一双眼紧盯着门外,生怕徐阶突然冒出来。
就这般心不在焉过了一日,总算是安然无恙,却待长舒一口气准备收拾归家时,见新来礼部供职的张居正座前慢悠悠踱来一个腰系玉带的红袍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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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见过阁老。”张居正向来人躬身行礼。
“阁老。”
“拜见阁老。”
瞧是大学士亲临,还未下值的礼部官僚以为是他有公事要办,皆朝他恭敬俯身。
徐阶道了声诸君辛苦,随后摆手,示意无关人等可退下,待这群人四散后,终于将怀中揣着的琉璃缸取出放在桌案上,不远处观察这厢动静的李春芳见此物甚是眼熟,难免多瞥了几眼。
看清后,他不禁一愣,这不就是从他家里带出来的白龟?
“老夫家那个外孙女闻得太岳高升,硬要老夫将这个递来给你。”徐阶笑道,“你也莫嫌礼小,也算是这丫头的一片心意。白龟寓意甚好,期你日后仕途顺遂,尽你心志。”
“得顾姑娘与阁老青眼以待,乃学生之幸。”张居正接过后握于掌心,冰冷温度灼烧经脉,眼底不自觉暗流涌过。
——她竟知他幼年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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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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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届冬至,凛风扑面,大学士阁臣徐阶于府中办了场家宴,除却亲眷,一并邀了几位平日相厚的好友门生,自家一众女眷们便于屏风之后聚宴,与男客们也只数丈之隔。
暖炉间热气腾腾,熏得屋中冬意喧嚣,酒过三巡之后,众人微醺之际,便议起当今文学才子。
诸位无不公推文徵明为当世书法第一,徐阶更是赞道:“衡山先生年逾八十,笔力愈健,老夫观其近年《山居篇》,舒展自如,有疏能走马、密不通风之势,更兼挺劲遒逸,汝等若有机遇,当前往一观。”
众人于是笑道:“阁老与文徵明素有来往,听闻他送了阁老一幅《永锡难老图》并题了诗,那等佳品阁老何不拿来与我等共赏?也省得我等风尘仆仆跑去别家。”
“藏着呢,翻出来又要好些功夫,老夫也懒得找了。”
“看来阁老只欲自赏,并不诚心。”
李春芳素来讨好徐阶,见老师面色不改,却也不愿回应,便接过话头:“不只文衡山,那徐渭徐文长亦是以书画闻名,李某家藏有一幅其泼墨葡萄图,来日不妨至李某府内瞧瞧。”
“那徐渭如今是在东南胡部堂帐下做幕僚么?”高拱问。
徐阶终于再次发话:“正是,徐文长倒是能文能武,听闻胡宗宪依了他的计策,立了不少功劳。”
“来日徐渭进京,若能请他来画两幅葡萄图,倒也是幸事。”有人道。
徐阶颔首,举杯与人共饮,又问向赵贞吉:“听闻杨慎先生近来身体不好?”
赵贞吉与杨慎同乃蜀中人,当年赵贞吉前往拜谒杨慎之父三朝宰辅大学士杨廷和,备受赞许,因此结缘。可惜杨慎虽是名满天下的才子,然而刚而犯上,与父亲一道直谏触怒嘉靖,大礼议之争时为与皇帝相抗,对着一众文士高呼“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从此被贬出京,终生未得归。
赵贞吉见徐阶相问,眉间拢了一抹憾色:“杨先生年迈,怕是难愈。”
徐阶叹道:“当年宰辅李东阳与杨廷和二贤并立,辅佐先帝撑起大明山河,思往事而已不可追,如今老夫忝列内阁,却不能及二位分毫。杨慎先生亦是继承其父之才,老夫年少时即闻杨慎先生文名,可惜杨先生贬谪一世,竟无缘得见。”
隔壁陆家大娘子陆姀听见,扯了扯顾清稚的袖:“七娘博学,他们说的可是那位写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杨先生?”
“是呀。”顾清稚亦是一脸遗憾,“他不只这阕临江仙填得好,此外还写了许多好文章,在谪居之地亦造福了一方百姓,别说外公了,我也想见见他。”
“但他气性太直,若是能在圣上面前服个软,或许就不会像今日这般不得归京,到老还流落在乡,不然我们也能一睹他的风采。”
“真是可惜。”
陆姀笑道:“七娘莫非也为见不到这般人物而可惜?”
顾清稚摇首,垂眸视着白玉盏中的波纹,细语道:“我并非是因为见不到杨先生,而是为他身负绝学却终身不得志而可惜。不过我想着,这样的大才子很多都极具骨气,他们或许宁愿被贬抑抱屈,也不愿逢迎圣上来获取高官厚禄,此皆为他们的选择。”
陆姀并不赞同,待她言罢,便道:“纵然是块绝世璞玉,若不能为君王所赏,又有何用?”
“你我身在事外,岂能窥测他们本心?何况我亦只是凡夫俗子,从来不敢妄自揣摩。”
女眷姑娘们仍在各自议论,那厢已是谈到了近来在浙江淳安崭露头角的知县海瑞。
“此人虽仅为一七品小官,然这敢作敢为的刚直气势,恐在座诸君皆要自愧不如。”徐阶不吝夸奖,复命仆役为客人斟一圈,“老夫得了浙江发来的急递,言海瑞在淳安做出一番政绩,兴办社学,解民于忧困,引得多少逃亡民户归返。”
高拱闻言,倾首与身侧张居正低语:“太岳可听说过此人?”
张居正应道:“张某有所耳闻,此人一腔正气,是个愿意为百姓做实事的好官。”
“高某倒也佩服他。”高拱颔首,慢饮半盏,吐息道,“你我若在其位,未必能有其如此果断气魄,所谓左右逢源独独保全了自身,对百姓而言并无益处,也唯有这般人物堪为大明一方父母官。”
张居正不答,片刻,高拱自哂:“也是,道不同,你又何必效仿。”
他见张居正起身离座,以为是言语惹他不悦,忙抬首问:“太岳何处去?”
“张某一时贪杯,欲往园子里行走解去酒气,肃卿可愿同去?”他清俊眉目间并无现半分愠色,仍是和颜,高拱放下心来,回他:“太岳可先行一步,高某饮罢这轮酒便来随行。”
有侍者趋近,欲相问张大人何处去,他温声道:“张某随意走走,不必费心了。”
侍者行了个礼:“如此,张大人请自便。”
他于园中闲步,冬至凋敝,并无多余翠色,一径里皆是苍茫景象。
唯独墙角掩映间,几丛青竹清清朗朗地立着,他驻足,竟注视这难得的碧色望了半日。
“张先生。”
蓦地,墙边转来一个雪青绒衫的身影,忽而于自己眼前停下,声音里含了笑,杏目莹莹地定着看他。
他心底一晃,接住那道目光,竟有些不知所措。
“原来姑娘在此。”须臾,他道。
顾清稚笑语:“这里是我家,我在此不是应该的吗?”
“只是张先生对着竹子瞧了半日。”她移开双眸,“也不知看的是竹,还是在想甚么呢?”
他嘴唇微启,却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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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回应。
她也不急,手上似乎握了一物,缓步走向他。
“外祖父不肯给客人瞧文徵明的作品,我想是因为财不外露,自古以来书画之物最恐被人惦记。但我觉得这么好的行书应该给张先生欣赏,否则一幅艺术品即便再好,张先生这样的人却见不到,岂非明珠蒙尘吗?”
她一语毕,身体逐渐靠近他的肩,在只余些微距离之时顿住,将卷轴小心展开,呈在他眼前。
——正是他当日临过帖的那幅文徵明手书《前赤壁赋》。
姑娘发梢的清香与他疏淡的酒气相互错落,坠于脖颈处,摩挲出有如手指碰触般的软柔。
张居正微怔,深沉眸子竟不看字,望的是她。
顾清稚不经意避开,只余一张侧脸留于他视线,继续言道:“外公藏了好几幅文徵明的字,但我想了想,还是挑了这一幅拿来请您观赏。”
“姑娘为何?”
她复又认真看他:“因为大苏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文坛巨豪,而张先生亦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救时大才。”
音如溪流鼓石,然瞬间令他喉头一窒。
他自诩能言善辩,此刻竟再度失声。
“……姑娘何以如此信我。”良久,他方开口。
“因为您是张先生呀。”顾清稚柳眉一弯,眨眼间万千星子盛于其间,拂得他心湖波澜难平,“当世贤臣,在我眼里,无有能及得上太岳先生的。”
这是她头一回唤出“太岳”二字。
却如烟雨朦胧中,江南女子口齿噙香间,天地尽头巍峨屹立的那座起伏山脉,足以撑起她的一方屋檐。
他再无法缄默,却待欲言时,高拱脸上带笑,穿梭小径而来。
他本是一盏方罢,便来园中寻友人同游,不料远远地就闻得男女低语,出于好奇故而一探究竟,恰好见自家那位平素不苟言笑的至交正和一个姑娘垂首在观书画。
“是高某搅扰太岳雅兴了!”高拱笑道,一面走上前去,本想拊掌调侃两句,但见张居正立时退了半步,启唇截住他的话头:“肃卿来了。”
眼中疾色似是一掠,不怒自威,高拱虽与他平辈交好,奈何总觉他气势上压了自己一头,倏而闭了口。
“小女见过高大人。”顾清稚听张居正称其为肃卿,便知此人乃是高拱,联想到日后情状,隐去眼底不悦,面上仍是和煦,“大人莫要误会,是小女承张先生指教练了幅习作,特来与他瞧瞧,顺带着点评两句,此事小女外祖父也是知道的,请大人莫多想。”
“不敢不敢,高某不会多言半句。”便是再多遐想,她这一席话已是将其堵死,教高拱不禁惶恐中又觉有趣,忙敛袖道,“高某不打扰二位,此即先行退下。”
顾清稚却收起那幅字,利落躬身:“本就是高大人来寻张先生,小女不好打扰二位商谈公事,该由小女先行告退。”
高拱侧首觑了眼张居正,见他面容如常,便加快步伐,与他继续前行,视着顾清稚身影已走远,方试探:“太岳比高某年轻上不少罢。”
“十二。”
“高某已与糟糠之妻成婚二十年矣。”
“张某祝贺肃卿。”
高拱只觉此人甚是不近人情,索性挑明,直截了当相问:“太岳休说无用话,你可是对那姑娘有意?”
张居正不答,泰然而道:“前日裕王所虑倭寇进犯南直隶一事,肃卿可有了对策?”
高拱讪讪,知从他这里打探不得半点讯息,也只能避过这一话题。
“对倭寇用兵不可懈怠,胡部堂坐镇东南,严嵩以其为倚仗,其余万事皆可欺上瞒下敷衍行事,唯这打仗出了差池,一万个脑袋也不够替的。此事裕王大可放心,他严家父子再如何胆大妄为,也不敢在抗倭钱粮上做文章。”高拱道。
不觉间,两人已步至园子另一侧,在一处小亭的背面,听见两个女子的低语透过花槛飘出。
本应出于君子风度不可随意探听闺中言谈,但其中一道女声分明是那位顾姑娘,须臾,张居正脚步显然一滞。
“七娘的老师可是要回乡了?”
“我正为此难过着呢,你还提。”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李大夫是你的师傅,又不是你的亲人,你总不好一辈子随在他身边。再说,你要是有再师从他的想法,跟着去不就行了?公爹这么疼你,你好声好语求两句,他还能不依?”
“我正是有此打算,说不准到时还得你个做儿媳的美言几句。”
高拱闻言扯了扯唇,再朝好友望去时,发觉其面色一僵,刚欲发话,又听那厢言语:“我哪有你个亲外孙女说话顶用?从小到大,阁老就吃你那套甜言蜜语,只是你若是走了,那有人就要难过了——”
“舅母说的是外祖父吗?”顾清稚故作单纯地眨眼。
“你这丫头还跟我打哑谜!”陆姀拍她的发顶,“你舅母我说的是谁,还用我多言?你偷拿文徵明的字是给谁看呢?还说你不是爱慕人家?”
“哎哟,你可真是误会我了!我哪敢对张先生有非分之想!我们之间这友谊可比宣纸还干净,你说这话也真是烂了嘴了!”
她话音刚落,却听得高拱匆忙的叫唤:“太岳,太岳——方才高某正事还未讲毕呢!”
顾清稚愕然,视线外张居正一语不发,拂袖而去——
是偷了外祖父藏的书画给张先生看的小顾。
大家的评论我都看了,都记在心里了,谢谢大家。感谢在2024-03-2110:50:43~2024-03-2219:0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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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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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一走了之,只余在场三人当即怔在原处,不觉面面相觑。
“还呆着做甚?快追过去呀!”陆姀急道,恨不能将自己这个外甥女脑袋点醒。
顾清稚微愣,待稍加反应欲挪步,那道深青色身影已隐没入竹影深处。
“罢了,他要是想留自己便会回来的,若无此意,我即便是喊破嗓子也决然不会理的。”话至此,她又蹙眉,“不对,张先生做甚么要这般生气?”
若说要恼,也该她先恼才有理。
陆姀恨道:“你这回可是伤透张大人的心了。”
“姑娘还不知么?”高拱看戏已罢,伸长脖子朝远处望了眼,确信好友不会再折返,向着清稚笑道,“太岳就是这般性子。”
“哪般性子?”顾清稚睁着杏目。
高拱笑而不答,向二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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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作揖:“姑娘慢慢悟罢,日后须琢磨的地方还多着呢,容高某先行告辞。”
“我都不知该如何说你了。”陆姀气得以指戳清稚鼓起的脸颊,“平日看着聪明伶俐的,哄得人长辈心花怒放,这会儿遇到张先生就变了个榆木脑袋,我真想钻进你身体里替你开这张口。”
顾清稚嬉皮笑脸:“那你还是别钻了,我怕舅舅醋味把咱家都给淹了。”
“你这丫头小不正经的!”
欲待再行呵斥,却看顾清稚陷入了沉思,眼神明显游移至了天外。
“怎么?后悔了?”陆姀不怒转笑,逗她。
“我后悔有甚么用!”顾清稚回过神,撇嘴,“人家张先生本就对我无意,枉你们起哄了半日,到头来人家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
“他听了你那番话都气走了,还说无意?”
“你连前因后果都不知,如何能推断他对我有意?他和那高拱谈了一路,说不准是因为二人政见不合,吵着吵着把张先生给气跑了,怎么就能说是因为我呢?”
顾清稚越说越有理,振振有词的模样倒把陆姀逗乐了。
“而且,私以为,”她继续站在原地做着论证,“张先生是何等人物?他哪里能瞧得上我?”
“妄自菲薄。”陆姀评价。
“那也得人家瞧得上她,你看她哪点能让太岳看中——这可是你公爹的原话,连外祖父那般看遍世情的老人都这么说,谁还敢妄生那种想法?”顾清稚模仿着徐阶的语调,可谓是内敛老成,学了个活灵活现。
“罢了罢了,你自个儿心里过得去就好。”陆姀睨她,“怎么说这事儿都是他的错占大头,我怎好苛责自家人。”
“张先生错哪儿了?”
“你心里清楚,就莫问我了。”陆姀哂笑,随即携她回了座中.
十里长亭,自古多少送别。
“老师就这么走了,还会念着学生吗?”顾清稚望着李时珍身后那一大车行李,以及马上蓄势待发的车夫,不禁酸涩道。
李时珍抬手扶好灰色幞头,一双炯目于日光斜射下愈发显得有神,视着她笑道:“若我说不念,你还能跟来?”
清稚猛然点头:“我愿意的。”
李时珍摆手:“我已经改了主意,这回不归家了,四海悬壶云游,你就莫跟来了。”
“那老师现在会去哪儿呢?”
“浙江一带。”
“可是倭寇侵扰之处?”
李时珍颔首:“正是。百姓饱受战乱苦难,瘟疫滋生,医士又多逃往他乡,恰是用得着为师的地方。”
“那老师是要拣最危险之处而行了么?”
李时珍凝视她眼:“我若不往,还有何人能替我赴乎?”
“我支持老师!”顾清稚率先表达了赞许,然而眉间隐含担忧,“只是怕您为瘟疫所染……”
她停了嗓,但见李时珍神情慨然:“真到了那日也是天命不由人,可若为师不去,便将于心不安,那为师情愿求个心中坦然。”
“那老师,日后我若是去了松江,是不是还能遇上老师?”
“为师说不准,不过若是咱们师徒情分未尽,自是可以再见。”李时珍言毕,忽地眉头耸起,肃然道,“说到你老家,为师倒有两句话同你讲。”
“老师请说。”
“你答应为师,且莫生气。”
顾清稚难得见老师如此说,似乎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敛去微笑,正色道:“您大可放心,哪有学生对恩师生气的理?”
李时珍道:“为师有不少江南来的友人,谈及那边大户横行,赋税重担下许多百姓日子难以为继,便将土地悉数投寄与大户过活,户籍也相依存,这便足以使得他们税负减轻,一方土地亦多数尽归那些豪强,只是苦了余下的安分小民,摊派的税和徭役全落了他们头上,为师听了实是不忍,故此和你说说。”
他略顿,视向学生骤而泛深的眸底,诚恳道:“你家徐阁老便是松江第一豪户,你应是有耳闻。”
他所言顾清稚怎会不清楚,奈何身在其中,也不只该如何开这个口。
更何况她从前也提过家业太盛,并了这么多土地恐招致祸事,但外祖父只是挥手令其退下,说着小孩子懂甚么,直接堵住她的口。
但面对李时珍那因忧民而生出劳思的沧桑面容,她也不好拂老师的一腔热血,只能垂眼收袖,硬着头皮答:“老师的话学生都记下了,不过学生虽是人小力薄,也当尽力去劝。”
其实李时珍也并不抱多少希望,人徐阶多年混迹鬼蜮朝堂,于大事上还能听一个小姑娘的?
但说出来终归是让心里有个寄托,见徒弟如此说,竟朝她拱了拱手:“为师也知道你的难处,正因为晓得你这颗炽热心肠,所以才与你说这些,为师怎舍得让自家徒弟为难,万事能好则好,什么时候想再从为师学医,寄封信来与我老家,那边总能想法子投到我所在地去。”
她慌忙弯腰,发顶几乎要压到李时珍的膝盖,以此来还他礼,压抑不舍的嗓音里仍是酸酸的:“学生会想老师的,您……要善自珍重,天下如果没有了您,那……就像太阳西沉,百姓们又少了一个盼头。”
“又在胡说。”李时珍截住她,“你又咒为师,哪有医者不能自医的道理,自古来医者大多长寿,为师在养生之道上讲究着呢!”
“那老师可不许说空话。”清稚眼眸晶亮,认真视他.
昨日徐阶家宴,同僚难免对次辅待客情状心生好奇,因整个礼部独张居正和李春芳有被邀请前去的待遇,后者又兴冲冲捧了一叠奏章跑去找徐阶票拟,这类跑腿事他素来最爱做,故而他们只能寻到张居正探问。
只是这位张学士待工作过于上心,一入座便沉默不语,只顾埋头处理事务。
时而起身,也是为了赴国子监找祭酒高拱公干,教他们逮不着机会满足心愿。
一同僚终于寻到晚膳间隙,向他座位凑过来,笑道:“徐阁老昨日……可有透露甚么?”
“你说何事?”张居正刚用完食,以盆中净水拭手,他素爱干净,于小节处最是一丝不苟,常使得同僚惭愧。
“……可有类于人事变迁的提点?”同僚在心底字斟句酌,犹豫了半刻方出言。
有旁的同僚竖起耳朵,听到此处不禁偷笑,这不就是拐了弯来问升官,还要这般文绉绉的。
被问的张居正未当面说破,只抬首瞥了他一眼,面容不改:“未曾。不过说了一句,令张某印象深刻。”
“甚么?”
“诸君当自勉励,勿虑前路阔狭。”
同僚干笑:“……阁老就爱把话往虚了说。”
“张某倒觉得是至理。”
同僚思忖,也就你张太岳能把人徐阁老许下的空话当真,他自个儿都被严嵩压着终日战战兢兢,哪能看得到前路。
“那阁老可还说了甚么?”同僚复问。
“论了些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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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画,若你有兴致,自可前去请教阁老。”张居正只简要言之,瞧上去今日似有心事困扰,教他眉梢难舒。
同僚正欲再追问,朝服袍角却被旁人蓦地一拽,他诧异回头,即被李春芳拉至一旁,附耳低语:“太岳此刻心情欠佳,你还未发觉么?就莫要拿闲事搅他了。”
同僚这才惊觉异样,这时见他览了会儿典例,竟似难得的不耐,稍顷便自椅中直起身,开始整理物事归家。
“太岳今日怎的这般早便下值?”同僚瞟了眼窗外天色,才至黄昏,诧异地与李春芳议论,“往日他不是最晚方归么?”
李春芳道:“许是家中有事,难道你敢去问他?”
同僚喏喏:“我亦只是奇怪,既然他走了,那我留着做公务也无甚必要。”
李春芳欲白他,奈何老好人做惯,眼神瞬间收回,转为意味深长的微笑。
张居谦见长兄傍晚未至便归了府,顿时浑身一激灵,小跑着迎上去,笑道:“哥用过膳了?”
“用过了。”
“今日这么早?”
“事皆办毕。”
“那哥要用点糕饼么?”
“不必了。”
他瞧着长兄缓缓解下外袍,眉头紧蹙,一副不甚爱搭理人的冰山模样,便识趣地闭了嘴。
“居谦!”刚要坐下继续读书,门外急匆匆踏入一个少年,往屋内扫了一眼,眼中重又聚起失望,“你这儿也不见七娘。”
“怎么了?”张居谦闻言,从书卷里探了颗小脑袋视向徐元颢,“你自家表姐,怎么会往我府里来寻?我都不知多少日没见过你家七娘了。”
徐元颢喘着气,手背拭了把额间汗珠:“今日一早七娘本是去城外送她老师的,用过午膳后就去一户人家瞧病了,到现在日头快下山了还没回来,往常要是出诊晚了,总会派个人来告知一声,今日这一去半点讯息也无,毕竟是个姑娘家,一想到近来刑部审了一大群贼首,我这不是担心便来寻么?”
“哥你往哪里去——”
徐元颢话音还未落下,居谦惊愕地看着长兄竟是瞬间跃起,倏而冲出了门。
临走了,携了桌上置着的才做好送来的新衣——
在追了在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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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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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送别了李时珍后,顾清稚用完午膳便被唤去宫中为贵人诊病。
这自是怠慢不得,不过还好那贵人只是偶感风寒,开一剂药静养足可痊愈,待退下后,道中又被一年轻内监阻住。
“求娘子怜惜奴才——”内监一见她便磕头。
顾清稚停步,哪敢当得起人家行如此大礼,立即俯身将他自地上扶起,和善问道:“公公可有何事?”
“奴才的一个舅舅前日里突然中风,怎么唤也唤不起来,家人看奴才在宫里当差,便强令奴才托关系救治叔叔,却不知奴才势小力微,如何能求得太医前去?奴才素知娘子善心,好容易寻得您,故此请娘子前去探看,就当是成全了奴才,这里有奴才攒下的十两银子,娘子不嫌弃可尽数拿去做诊金。”
顾清稚不免怀疑:“公公莫嫌小女冒犯,只是小女不明白,公公在宫中当差,您家人如何能强令您帮忙?”
内监始终垂首,因此未瞧见她面庞上显露的疑色,却又欲下跪:“娘子不知,奴才是有所顾虑……若不遂了他们的意,舅舅家人必将为难奴才的母亲,奴才自幼家贫不得已舍了那命根来此宫中讨个生路,母亲一人居住于城郊……可怜她年老病弱,怎能抵得过他们欺辱?”
顾清稚向来不轻信于人,然这内监言辞恳切,令她不由得出于谨慎多询了几句:“公公可否告知您名姓?此是小女出诊的规矩,无论如何也是要问问的。”
内监连忙应是,忙道:“奴才姓冯名保,区区贱名,恐污了娘子之耳。”
“您是冯保?”顾清稚顿时惊道,从他诧异瞳孔中觉察出自己的失色。
“娘子何以如此惊奇?”
“无甚。”她回过神来,忍不住细细端详他,此人面白颊圆,生了两个酒靥,瞧着是一副讨上位者喜爱的面孔。
为解释方才失态,她又道:“只是从前耳闻过您的名字,不想在今日见到公公。”
冯保苦笑:“奴才一介御马监小内侍,娘子应是记错了。”
“那便是我记错了。”
“那娘子……可愿施以援手?”
顾清稚略一思忖,终是点头:“既是冯公公,那小女就帮您这个忙,您且告诉我,公公舅父居于何处,我这便前往。”
冯保两手平至左胸前行了个礼,千恩万谢:“娘子仁心,此十两银子,望娘子不嫌弃。”
她将那布袋推回:“冯公公休要如此,您积蓄这么多银两也不易,日后多有用处,小女怜您母亲孤苦伶仃,所以愿意施这举手之劳。”
因那户人家距此处颇远,顾清稚又恐出甚么意外,毕竟虽是认识了冯保,但他舅父家人听着是个不善的,为避免出岔子还能有人报个信,便携了饶儿同去。
其舅父家见来人是个闺中小姐带了个女婢,眯起小眼,挑眉而道:“那冯保怎的请了个姑娘过来?莫非是糊弄他亲舅舅?”
顾清稚也不欲多言,只当是完成任务,看这人脑满肠肥甚是油腻,瞧着像是舅父家之子,冷面肃色:“我乃是宫中女医,冯公公请托多人才求到我门上,您放心,我必定尽力而为。”
男子“啧”了声,指向榻上躺着的老人:“这便是我爹,冯保他亲舅舅。”
“有何症状?”
“小娘子何不自个儿瞧?”
清稚尽力心平气和:“我光目视难免以偏概全,所以想问您父亲在中风之时有何情状?”
“小娘子早说。”男子勾唇,“前日爹饮罢了酒,骤然口眼歪斜,惊搐在座,不一会儿就成了现在这副嘴不能言、半身不遂的模样,小娘子,可都记住了?”
“记下了。”
她趋至榻前,为老人搭脉,观其面色,再三确信后方道:“您老父喉中卡了痰,中的正是风邪,待我开个清化痰热、祛风除湿的方子,服用二十副应可痊愈大半,其余的便需静养,您应助老先生多活络活络筋骨,中风后手脚多有麻痹,若是少了运动走路恐成障碍。”
“小娘子可有十成把握么?”
“自古医理从无万无一失之说,但应是不会出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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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扯脸哂她:“小娘子年幼,实在无法令在下信服。”
饶儿一听,本就是烈脾气,闻得自家姑娘被这等浪徒言语轻薄,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忍不住出言相讥,却被清稚悄悄拉住袖口。
她强自压抑胸中不快,在丫头发话前疾道:“您不信,那我也不能按着您的脑袋迫您。只是有一件我必须告知,这药中有一味白附子,治疗痰厥头痛最是好用,我看您似乎颇渴望见效,故而开了这味药来满足您。但白附子性毒,您万万记着要炮制后方可内用,一次煎服一钱,我已在药方子上写得明明白白,请您仔细看看,出了事莫要怪罪在我头上。”
她将药方递与仆役,待男子随意扫过一眼,唤了人下去煎药,顾清稚便欲告辞。
“我家中还有长辈在等我回府用晚膳,我先行一步。”她行了礼,刚要携着饶儿退去时,那男子跨前几步,肥硕身躯堵在门口,生生拦住她去路。
“小娘子莫急着走,何不于在下家中用完饭食再回去?”男子倚着门,轻佻看她。
顾清稚正色:“公子容禀,我家长辈该等急了。”
“哎,这你可就无趣了。”
“我家长辈若是于黄昏之前见不着我,怕是要报官。”
一听这二字,男子脸上浮出讪讪,又见顾清稚神情坚决,一双眸只盯着前路,只得偏头摆手:“真是无趣。”
她无心争执,领着饶儿快步走出宅门。
饶儿回首瞥了一眼,不屑道:“姑娘脾气太好了,若是我多少给那浪徒点颜色看看。”
顾清稚睨她:“身在人家地界,你那点颜色能顶甚么用?
“不管怎么讲,姑娘日后再不要给这种人家诊病了,不识姑娘好心,哪能是个人都能给他治呢。”
顾清稚不答,加快脚步往大路上走,欲沿途叫辆马车凑合着回府,然而此地偏僻,一时大路也难寻。
“今夜归家又要晚了。”饶儿抹汗,一面沿着河岸左顾右盼,“这就算叫到了,到府里也得半个时辰。”
“能有马车来就好了。”顾清稚朝远处望去,骤然,身后涌来了一大群汉子,直直地簇拥过来。
“姑娘,好像是冲着咱们来的——”饶儿立时吓得面色惨白,拽住顾清稚的手紧张得直抖。
“那丫头给我站住!”为首的汉子骂骂咧咧道。
二人被他们团团围住在岸边,竟是后退不得,前行更不能,只能硬生生接住那汉子的辱骂。
稍顷,汉子身后站出一个人,正是适才那位中风老人的轻浮儿子。
他捋袖指着顾清稚,冲周边人群大喊:“就是她,冯保那小子找来个不明来历的丫头,偏谎称自己是个女医,哄着我把咱家老头给治坏了!眼下老头喝了药就呕吐,眼瞧着性命不保,定是这冒牌丫头故意开了个有毒的白附子,这是打量着听了冯保那太监的话要治死咱老头呢!”
饶儿大怒,抢在顾清稚之前回他:“你胡说!我家姑娘千叮咛万嘱咐教你怎么用白附子,你不听,还想着要赖我家头上?”
男子面容一青,仍劈头盖脸骂道:“我又不识字,哪里懂她那药方上写的甚么?”
顾清稚亦怒,厉声道:“你不识字何不早说?我嘱咐你之时不是答应得快么?”
男子转头环视了周围帮手一圈,睁大双眼:“我没听清,你还能拿我怎么着?”
“你真是不讲道理。”饶儿恨恨道。
顾清稚心知跟他争吵也是无用,于是敛了怒容,先向饶儿轻语:“你先跑出去报个信。”
随后,疾声于风中清晰有力:“你若还算是条汉子,那就听我把话说完,白附子毒性并不如那般强,即便是误用也能缓解,回去给你家老父以冷水冲服绿豆粉,要么以生甘草大量水煎服,你在这和我扯皮的功夫,你家老父足以病愈几个来回了。”
男子不依不饶:“你要我怎么信你?已经治坏过一回,若我家老父真西去了你几条命能赔?”
“说得是,不能放过这丫头!”
一时间群情激奋皆来推搡,直将顾清稚迫得退后,鞋底沾湿了岸上烂泥,瞬间一滑,身子险些落进水中。
还好她反应快,攀住一条粗壮树枝稳住身子,可惜半条马面裙已是被浸湿,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着水。
“你们围在这做甚么?”人群之外,骤然响起一声暴喝。
随即一道严厉女声亦起:“汝等枉为男子,怎能为难一个小姑娘?”
众人不由得齐齐循声望去,说话者乃一对夫妻模样的青年男女,着一身常服,男人面目刚毅,浓眉大眼,下颌一抹髭须,武勇中不乏意气风发之态,而那女子长相清丽,然生得一双飒爽秀目,流转中竟有睥睨峨眉的英气。
来人一眼便知身份不凡,令众汉子失了方才那股凌人盛气,褪去几分倨傲,声音也不觉低了:“汝二位乃何人?不必来插手我与这丫头的恩怨。”
女子“呵”一声,眉峰聚拢,如凌厉剑锋射向众人:“你们方才言语我两个老远便听得一清二楚,分明是你们欺负人家姑娘,你们不遵医嘱惹来这许多风波,反过来责怪人家,岂非无理至极乎?”
她穿进人群中,将顾清稚护在身后,这番气势也使得汉子们撤退了半步。
“你们管得着么?”老人之子瞪视。
男人冷笑:“我们管不着,但自有官府够资格。你们执意要论个是非,那不妨一同去到府衙,在下与内子做个中间人,不会有半分偏私。”
“罢了罢了,大郎,我们何必去惹官司。”听了这话,已有人扯那老人儿子,后者忿然,正欲再言,又被人拉住,凑近了低声劝道:“那姑娘有帮手,瞧着还是做官的,咱们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人敲了去。”
他甩手,顿足道:“若老爷子真出了事,必不会放过你。”
待闹事者四下散去,顾清稚连忙跨至来人身前,端庄行了个大礼:“多谢贤伉俪出手相救,小女怕若提报答污了两位高洁之士的耳,故此请二位来我府上一坐。”
两人对视一笑,女子温道:“姑娘既知我与拙夫性子,何必言谢,我二人还有琐事要办,此次是有人请托我夫妇来寻您,幸好在这儿遇上,姑娘若身体无事,我等先告辞了。”
一面说着,女子扫了眼清稚全身上下,见她安然无恙,只是裙子湿了一大半,眼中漾起惋惜之色:“姑娘快回去将衣服换了罢,这天气甚是寒凉,莫要冻着。”
顾清稚躬身作谢,脸上现出笑容,心道应是外公请了他们来,于是将刚才的不愉快驱散,问向女子:“那可否告知小女贤伉俪之名姓,不然小女心中难安。”
女子牵唇,只快速答了一句,霎时扯住顾清稚的脚步,呆呆立在原处。
“顾姑娘!”她还在咀嚼女子的言语,须臾,一道匆忙唤声钻入耳中。
她茫然视去,看见张居正自树影婆娑的林中疾步而来。
“张先生!”顾清稚小跑着迎上去,柳眉立时扬起,第一句话却是——
“他们是戚继光和夫人王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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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某知晓。”张居正接过惊魂甫定的她,端详了片刻,方道,“是张某请他们来寻你。”
“啊?”
“张某一人之力恐难保顾姑娘周全,故以徐阁老的名义找了一些相识的武人,在城中四处探看你的行踪,幸得姑娘无事。”
其中他隐略去自己从城南寻到城北,自昭阳门追至西直门的艰难,尽数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我以为上回您生气了……”顾清稚听出他话音中的端倪,垂首轻语,“是我麻烦了张先生,来日我一定想法子赔礼。”
“姑娘不必客气。”见她又是这副客套说辞,心底埋着的那份恼意凭空又翻覆上来,恨她如此灵窍,为何偏偏看不穿他眸中呼之欲出的心思。
未察觉到他在夜色中攥起的指尖,顾清稚抬眼偷觑他,候了良久,方试探着问:“是外祖父请您寻我的吗?他若是恼怒了,能否斗胆求张先生为我劝两句?”
“阁老并不知。”
只五字,她便悉数明白了。
“谢谢张先生。”她复向不远处站着的戚继光夫妇拜去,“也多谢将军和夫人相救。”
王瑛笑道:“姑娘得好好感谢张学士,一听姑娘不见了,急得跟什么似的,从来没见过张学士能有那般六神无主的时候。也是巧了我与外子近来回京述职,刚好能帮上这个小忙。”
她发觉这姑娘看向自己和丈夫之时眼睛莹亮,瞳孔中崇拜之色几乎要溢满而出,却不知这目光是为何而来。
王瑛顿感好笑,不禁攀上身旁丈夫的臂膊:“姑娘休要再言谢,我们先告退了,天色不早,姑娘快些和你的张先生回去罢。”
泼墨般的夜空将顾清稚窘迫面庞掩了半边,她低目,视着地上淋漓淌落的水珠,朝着张居正细声解释:“王娘子说笑的……您不是我的张先生。我的意思是,您是张先生,但不是我的。”
她竟有些慌乱。
“我未放在心上。”张居正淡道,展开手上携着的墨绿织锦兔毛披风,“穿上罢,莫着了凉。”——
快了快了!
明天要去出入境管理局办点事,请个假,后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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