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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我来报恩
朗朗晴天,白日昭彰。
案子还未彻底问完,罪魁祸首汾安侯就敢动杀念,明显本人存了死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根本就没想过未来。
公堂上还干着架,堂官朝慕云就吐血晕倒了,离得近的知道是怎么回事,离得远的可就不一定了,吓的惊吓脸白,难道被别人得了手,朝大人要命丧于此?
“啊——千万别,朝大人您撑住!”
“大夫呢!这里有没有大夫!”
所有人心悬于此,外面嗡哄声一片,现场更乱了。
纵使站的近,李淮捧着个胖肚子,也没来得及去扶,好像有点反应不过来,终于想起往前一步时,位置已经被人抢走,一个着紫色纱衣,带金色面具的男人纵跃而至,及时接住了朝慕云,将他抱到了怀里。
夜无垢唇线绷紧,手中玉骨扇蠢蠢欲动。
怀里人脸色苍白,气息似有似无,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探,这个人的腰太细,手太冰,经不起任何耽搁了,偏偏这些人还在吵,还在闹!
“都给我——”
“都让开——”
夜无垢手中扇子还没甩出去,外面突然跳进来一个少年,极瘦,肩膀极窄,眉目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秀灵透,少年人个子不高,脾气极大,上来就捏住朝慕云脉,凶巴巴大喊:“都散开,要打去外面打,别耽误这看病,他中的是剧毒,再晚一刻下针保准能死的透透!”
吼完别人,少年人掏出细细金针,又不客气的吼夜无垢:“愣着干什么,把它放下啊!”
夜无垢看着冰凉地砖:“放下?”
什么都不铺?
少年人刚要吼,李淮那边有眼力,反应还快,已经让皂吏按了长长案几过来,还随手垫了件衣服上去:“把朝大人放这,快!”
夜无垢将人放过去。
人是放下去了,手却舍不得离开,阴森眼神看向少年人:“他若不好,你也别活了。”
少年人压根不理他这威胁,实在没空,一边又快又准的将金针扎进朝慕云右手中指,一边拍了拍自己左胳膊,顿了下,又拍了拍,直到里面又走出一条小蛇……
小蛇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小指粗细,眼睛是红宝石一样的红,身上鳞片是一种诡异的蓝黑色,阳光下折射出华彩,随着它的游走,看起来美丽又危险。
“来小乖,舔一口,这里……”
少年人哄小孩似的哄着小蛇,让小蛇在刚刚他扎过针,目前正在流黑血的地方咬一口。
可能是味道不舒服,可能是犯懒不想干活,小蛇被哄了很久,才纡尊降贵游走过去,亮出小牙,咬了朝慕云手指一口。
“……你们都让他干什么了,他这破身子,根本就不能耗损心神不知道么!偌大一个大理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这么多人,不知道自己努力办差,全指着他一个人劳心,他气血能不亏,精气能盈足么!”
少年人一边扎针,一边碎碎念:“再晚几天神仙都难救,现在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能先以毒攻毒,把命保住……”
随着他的动作,朝慕云额角起了密密一层汗,之前食指间沁出的黑色血珠,颜色也渐渐变化,转成了普通人血的殷红。
不知什么时候,公堂上乱象已经被止住,汾安侯等人被悉数拿下,厚九泓眼疾手快塞了只臭袜子到汾安侯手里,让他说不出话,主簿李淮赶紧处理后续,该押下的押下,该驱散的驱散,该安抚的安抚,该记录的记录,该签押的签押,总之案后流程走起,熟练又安静。
门外百姓不敢近前,只伸长了脖子在看,谁都不敢大声喧哗,这样子看起来好像……暂时没事了?
谢天谢地。
“行了,抬回去吧。”
少年人收起金针,斜眼睨跟块石头似的夜无垢:“喂,叫你呢,还愣着干什么,给人抱回院子去!刚刚不还舍不得放手么,怎么,怕了?手软了,还是腿软了?”
夜无垢没说话,沉默地抱起朝慕云,转向官衙背后。
“那个小姑娘,”少年人指了指拾芽芽,声音放轻了些,“对,就是你,跟着一块过来,厨下煮点米汤,一会儿给他润润胃。”
拾芽芽愣了下,才赶紧往前跑。
见她一直偷偷往这边瞧,少年人乐了:“不是担心你家大人?怎么一个劲偷看我?”
拾芽芽脸一红,小跑着越过他:“我,我去煮米汤了!”
她当然担心朝慕云,这是在她心里,很疼爱,很照顾她的兄长,她舍不得他出事,可她刚刚在堂上看到了,大人被救过来了,没事,而且她莫名对这个施针的人有信心,感觉这次一定能行。
还有那条小蛇,好像在哪里见过……
走进厨房时,她忍不住往回看,少年人跟着回了院子,一起向走朝慕云的房间。
好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明明应该很陌生,却有种特殊的熟悉感,这个少年……肩膀很纤细,背也很薄,眉眼水灵灵的,说是少年,好像更像一个姑娘……
脑子有些乱,还一抽一抽的疼,似乎有些埋没在岁月里的东西要蹦出来,有些措手不及。
“不行不行,不能想了,米汤,米汤,我要给大人煮米汤……”
拾芽芽重重揉了下眉心,开始淘米生火。
房间里,夜无垢准备给朝慕云脱去外裳,让他能睡舒服一点,手才放到襟口,就顿住,转身挡住朝慕云:“女人,出去。”
少年人挑眉:“我是大夫。”
夜无垢视线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你不是,出去。”
少年人啧了一声:“脱个外裳而已,又看不到别的,这么小气。”
夜无垢是真的很小气,别说身上皮肤了,朝慕云的脸,他都不想给人看。
将人放到床上,脱了外裳,拧帕子擦过额角的汗,探了探额头和呼吸,才又叫了人进来。
少年人这一次坐在朝慕云床前,仔仔细细捏了他的脉,又问了夜无垢几个问题,方才移坐桌边,指尖一下下点着桌面,凝神思考。
夜无垢倒了热茶过来,放到她面前——
“抱歉,手滑。”
茶盏还没落在桌上,就险险滑摔,被少年迅速机警的接住。
反应灵敏,身手也非常不错。
细看其动作姿态,有种特殊的灵巧英飒之美,果然不是少年,而是穿着少年衣服的姑娘。
姑娘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盏,眼角睨过去:“夜帮主这不是手滑吧?”
夜无垢看着她:“滇南鬼毒手,槐没?”
“不愧是鸱尾帮帮主,有点眼力。”
槐没懒洋洋端茶,浅啜。
“我给你发过名帖,”夜无垢指了指床上人,“为他之事。”
槐没嗤了一声:“用得着你?你以为你锲而不舍的骚扰跟踪,同我打几架,我就给你这个面子?什么不打不相识的大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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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格局,呵,男人的自大与天真。”
夜无垢:……
“厨房里那小丫头是我妹妹,丢了很多年,我好不容易才寻到,”槐没眼帘微垂,声音得暗,“我不知她都经历了什么,但猜的到,若不是床上那位病殃殃的大人,我此刻寻到她,她或许不是现在这个活泼健康的样子。”
夜无垢挑眉:“你跟踪他?”
槐没翻了个白眼:“托你的福,只是远远坠着,不敢太近。”
进出行动,查案忙碌,身边随时都有人,朝慕云自己都没那么上心,不觉得安全是个问题,这位帮主可不一样,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连吃饭睡觉都要看着,他不在,帮里行暗事的好手兄弟也得在,务必保护朝慕云安全,看谁接近都像歹徒,她跟踪的相当艰难。
好在拾芽芽这边松一点,官署除了案情本身,朝慕云的来历功绩,没什么是不可以聊的。
田村带来的影响,她亲眼见过,也见过拾芽芽对别人的警惕,对朝慕云的依赖,女人不是傻子,小姑娘也是,若不是真心的关切,诚挚的付出,拾芽芽不可能对他如此信任。
既得了别人的恩,就得还。
她们族人恩怨分明,只怕没机会回报,从不会赖账,好在朝慕云的身体状况,给了她这个机会。
偏过头,看到绷着唇角,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夜无垢,槐没哼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夹带私货,不就是泉山寒,包在我身上。”
夜无垢:“你若胆敢不用心——”
“放心,我还得看尸……”
“看尸?”
“呃,不提这个,”槐没眼珠一转,“你少废话,好好看着他,我得先出去一趟,为配药准备。”
夜无垢知她故意转移话题,但不重要,眼下重要的只有朝慕云的身体:“我的人,我自会看好。”
槐没嗤了一声:“也就是仗着人没醒,瞎得瑟吧?他若醒来,你当着他的面说一个给我听听?”
夜无垢:“你长这么大,没被人揍过?”
“有啊,见过我的人都想揍我,”槐没笑眯眯,摸着臂间游走的小蛇,“要么被我毒跑了,要么被我毒死了。”
夜无垢:……
槐没:“先说好,药材炮制耗时耗力还耗钱,本身也很贵,我穷,银子你出。”
这个没问题,夜无垢颌首,丢了枚玉佩过去:“我的场子,你皆可凭此物取银。”
槐没接过,又拿起毛笔,刷刷刷在纸上写字:“还有几样药材比较罕见,需要特殊渠道,你去寻。”
夜无垢同样答应。
槐没写完,吹吹墨迹:“朝大人最近身体损耗太重,几近油尽灯枯,为免他醒来仍要不由自主思虑,我刚才给他扎了针,稍后也会用药,稳其心神,固其体毒,他至少得睡个三五天,中间不要让人惊扰,也不要强行唤醒,不要用大补之物,诸如参汤之类,就给他用我开的方子,只食熬煮得宜,有厚厚米油的米粥——”
将要点一一讲完,她盯着夜无垢眼睛:“务必将他照顾好,若是这个坎都熬不过去,就没有以后了。”
槐没是个性格飒爽的姑娘,做事干脆利落,说完该说的,便转身离开。
她看到了厨房里正在煮粥的小姑娘,水气氤氲中,小姑娘的眼睛亮亮的,手脚麻利极了,看起来像个可管一方事的大人……
她有很多话想跟小姑娘说,但是,不着急,余岁绵长,她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一转眼,过去了三日。
夜无垢守在朝慕云院子里,一步未曾远离。
紫色纱袍,金色面具,他全然不怕他人窥探,也不怕身份暴露,汤药粥食,净面擦身,全都亲力亲为,然而随着时间的过去,气氛也越来越低沉压抑。
槐没一直没有回来。
虽她说过,朝慕云三五日一定能醒,但若是一直不醒呢,若是出了意外呢?
夜无垢心情不怎么好。
偏生漕帮还生乱,沐十过来报告最新消息的时候,他懒的再周旋,直接下了杀令,一路自江北走到京城,他本就做了充足准备,之前只是玩心重,才慢条斯理不着急,现在,他没心思和那群臭虫捉迷藏。
至于胆大包天,知他在这里不会走,夜袭暗杀之人——
那就都别活了,全、部、死!
沐十看着自家帮主一天一天,眼神越来越冷,话音越来越漫不经心,笑唇勾的越来越大,下意识开始想拜诸天神佛,赶紧保佑小朝大人好起来吧,不然这京城怕是要天翻地覆,出大事了!
这三天来,不只一次,主簿李淮过来传话,说有人相请。
夜无垢一次都没去。
大理寺卿又如何,皇上又如何,朝局政权,跟他一个江湖人有什么关系,病秧子不活,这天下也跟着毁灭吧!
里里外外,唯有一个识眼色的,便是厚九泓。
终于见到了一直崇拜的帮主,厚九泓心愿得偿,一个病秧子,一个鸱尾帮,都是他想要维护的,别人想来骚扰,没门!李淮的面子,他也就给了两回,之后再来,全部赶出去,没见到院子是个什么情况么,病人宜静,不许吵!
他带着兄弟们,和鸱尾帮的人一起,把院子围得滴水不漏,就差大声冲夜无垢喊话说你放心,这里有我们呢,保准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您尽管照顾大人,干什么都应该的!擦身换衣,拍抱喂药,我们外头这些人哪里配,就得您亲自来!谁敢说一个不字,看老子不削他!
反正这回立了功,他得了官府嘉奖,混一点不怕什么,大不了这嘉奖不要了!
他还分出心神照顾小姑娘拾芽芽,时不时盯着她吃点东西……
“你这几日怎么回事,怎么老是晃神,当心刀割了手!”
“啊抱歉……”又一次,拾芽芽被厚九泓抢了厨刀,愧疚的红了脸,“我好像……想起点什么东西,大人说我丢了些记忆,但我此前一直不知道,现在好像……”
厚九泓瞪眼:“那也不能这样浑浑噩噩的!你这个病跟别人不同,得听大人的,不能胡思乱想,先等大人醒来,知道么?”
“嗯我记住了……”
拾芽芽大眼睛里蓄起水雾,担心的看向主院厢房,就算想起了一些东西,知道自己曾经有过哥哥或姐姐,她还是最担心最依恋大人,大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
至于华开济,只长了年纪没长脾性,本身就是一个人来疯的熊孩子,只对打架有超乎一般的热情,只要厚九泓的兄弟和鸱尾帮的人陪他过手,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在呆在小院,什么,你说外边的人寻他帮忙?请他带话?对不住,听不见!
主簿李淮急得团团转,大理寺客人来了一批又一批……
似乎全世界,都在等朝慕云醒来。
夤夜静寂,连梆子声都敲的敷衍。
夜无垢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放在朝慕云颊侧,替他拂去鬓边发丝。
第一次看到朝慕云,他就发现,这个人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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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净,衣服总是理的一丝不苟,头发却似乎总是梳的不好,时常有一缕滑过鬓边,调皮的落下来。
不听话的人……果然连头发都不听话。
指下皮肤温软苍白,是比普通人更浅的白皙,连夏夜的热,都没能让他暖上几分。
心尖微颤,反应过来时,是难以言说的酸涩难受。
夜无垢摸着朝慕云发丝,倾身过去,在唇边犹豫很久,最后还是微微往上,轻轻吻上这人眉心。
事到如今,他已很难拒绝心中野望,一时有种莫名的摧毁欲,想要拉这个病秧子共沉沦,想让对方看看他是个怎样的坏人,想让他怕他,不得不从了他;一时又觉得不应该这样,小朝大人这样的人,合该被他捧在心尖尖上,怎么宠都不为过,他要哄他说好听的话,同他做快活的事……
可小朝大人不是一般人,怎会因为几句吓,几句哄,就被他诓到手?
不能冲动,想要得偿所愿,需得徐徐图之。
刚这么想一点,又有些不服气,凭什么,凭什么就他一个人在情海里沉沦苦挨,这个人却一点都不知道?太坏了,小朝大人一直都这么坏,要罚……
唇移往下,再压抑不住心中蠢蠢欲动。
朝慕云却睫羽微颤,醒了过来。
“砰——”
夜无垢腾的后仰,一时不察,后脑狠狠撞上柜子,疼的一激灵。
巨大声响加速了朝慕云的清醒:“夜……无垢?”
醒来感觉还好,精力充沛,胸口也不闷,颇有些神清气爽,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多躺了几日,身上力气有些不足。
房间里掌着灯,他很快看清楚眼下境况,夜无垢手下意识捂向后脑,虽然仍戴着面具,看不到更多扭曲的表情,但紧抿的唇线,迎着烛光非常清楚的,眼底因为过于疼痛激发的生理性水雾——
“大晚上的,你在我房间练铁头功?”
练的好像还不怎么好的样子……
拆家的狗子都比他机灵,至少不会撞到头。
他只是睁开眼睛醒来,至于受这么大惊吓?
第62章你比夜色撩人
夜色笼罩下的大理寺官署静谧幽暗,连蝉鸣都息了,偶有沙沙细响,是夜风拂过枝头时,独有的温柔。
别人尚不知关心的人已经醒来,茶室里,仍然是一片愁云惨淡。
这是官署正北,专门为大理寺卿辟出的茶室,清幽安静,有利布防,四外看起来只有两个守卫,不怎么起眼,实则暗处多设哨岗,精卫潜守,一旦发生意外,可立刻反击。
茶室中,两位老者对坐饮茶,安静侍立一侧,添茶伺候的,也是个年纪不小的侍从,侍从面白无须,气质谨慎中带有几分阴柔,比之寻常人,看起来更像宫中内侍。
大理寺卿闻人长坐在下首:“夜长磨人,可要下盘棋?”
“我如今,哪还有心思下棋。”
正座上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一身色彩浓郁到深紫的交领长袍,并没有让他显的轻浮,反而更添贵气,那是一种睥睨天下的尊贵无双,这种特殊颜色,纵使是个老头了,他也压的住。
他眼角细纹横生,眉间有深深的川字,口唇边也有岁月沉淀出的纹路,但这都不影响他给他人的观感,他的眼睛很深很沉,带着锐光,和一般老人的浑浊感完全不同,甚至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影子——
这种相貌气质,必是气宇不凡。
就是眼下情绪有些难以克制,他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哑意,视线屡屡看向窗外,某一个院子的方向。
闻人长也看向窗外,稍稍有点远,看不清那个院子房顶现在是否还有人坐着:“您放心,我瞧着都是有福的孩子,一定能撑过去。”
紫袍老者微微阖眸,声音越发紧涩:“已经查清楚了?”
“证据寻的差不多,照我办案经验,不可能再有别的意外。”
闻人长脸上是事情终于完成的放松:“这么多年努力,方向已确凿可询,本就只差一点,皇上洪福齐天,小皇子也是遇难成祥,得贵人相助,如今团圆,乃是天下之幸……”
“这种事臣下不敢开玩笑,虽有些运气,小皇子自己撞了上来,但多年布局不是假的,臣已命下面加紧跟查,如今手上证据链已补齐,只消小皇子能让我们瞧瞧他身上的胎记——”
说着话,闻人长突然笑了:“其实不看胎记,证据事实也是明了的,若小皇子不介意,人前露个脸——或许都不用臣亮出找到的那些证据。”
承允帝:“嗯?这怎么说?”
闻人长:“皇上气宇轩昂,当年便是美男子,皇后娘娘亦如神女下凡,湟湟辉光让人不敢直视,当年小皇子生下来,还没多大,就瞧出风采无双,如今长成,只有更好的。”
承允帝想起往昔,也没忍住,笑了:“我儿的确生的好看,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神仙座下童子,大约知道自己生的好看,他也特别喜欢看好看的人,调皮的紧……也不知这么多年,他是怎么长大的。”
闻人长:“小皇子立身明正,心有大善,在那种糟污环境,身在高位,也没有以己私欲,滥杀无辜,是个有底线,有自身坚持的好孩子。”
“是啊……是个好孩子,但养成那样的别扭性子,当年一定过得很苦,”承允帝微垂了睫,“路多难多险,他都是自己一个人走过来的,无人爱扶,无人心疼,我儿……不需要父亲,就已经长得这么优秀了。”
闻人长持壶,给承允帝添茶:“小皇子此后……”
承允帝知道他在说什么:“以后,他就照自己想要的活法来,若喜欢江湖,便去恣意纵横,若不反感朝堂,我自乐的开怀,认不认我这个爹都没关系,只要他开心,只要……别再有一回,我父子俩对面不相识。”
田村那夜经历,现在回想,皆是伤心。
梆子声响,静夜更寂。
“我大理寺寺丞朝慕云……”
有些话不太好说,但除了自己,好像也没别人合适,闻人长有爱才之心,斟酌着开口:“小皇子似乎同他感情很好。”
承允帝抬眸,看了眼他。
在闻人长欲行礼请罪前,承允帝笑了:“心愁十六载,日夜不寐,心结难安,如今能寻得我儿,已是上天庇佑,安敢有其他奢望?朕只求他余生平安顺遂,所享所得皆是世间至好,旁人好不好,有什么意见,同我儿有何干系?”
这话就有点大了,江山……您就不考虑么?
闻人长没说,但他的神情很明显。
“江山,”说起这两个字,承允帝笑意更深,“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哪有什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王朝更迭,本就是命数,子孙无能,再强的王也可一世而终,有大才现,即便不是王朝子孙,王朝也可如一延续,谁的种,好不好在其次,重要的是教。”
“当然,我儿肯定是最好的,孙子就算了,若能有,也不是我养,不关我的事,若不能有,也是我儿该烦恼的事,他若不想要,便不要,若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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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室那么多,挑个顺眼的孩子,能有多难?”
闻人长听完,敛袖而拜:“皇上英睿,臣下不如。”
承允帝:“行了,你起来,朕会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不过是惜才,看着那姓朝的后生心痒痒,想培养他?”
闻人长也不嫌脸皮厚:“这不都被您瞧出来了?”
承允帝就笑了,微微倾身,小声道:“朕同你说,朕瞧着那孩子也怪好的,干净,剔透,眼明心亮,心中有正义,有公理,是个好孩子,有这样的人陪着,我儿才不会走偏哪。”
他生的种,他知道,小时候调皮,大了别扭,有种别人瞧不出来的疯劲,要是拴不好……这江山没准还真得亡。
闻人长没忍住,也跟着笑了:“皇子归位,判官力辅,弊病沉疴一一可剜,都是好势头,我朝来日必将海晏河清,盛世昌荣。”
承允帝也觉得是:“上天佑我大允啊。”
“皇上也要勤勉政务,给小辈做个好榜样,”这种话大概别人也不敢说,闻人长便斗胆自己来了,话音隐意悠长,“皇子还小,怕被那起子老狐狸欺负。”
承允帝哼了一声:“当朕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朕这把老骨头,且能撑一撑呢,我儿苦了这么多年,不是为了给朕收拾烂摊子的,大允有朕,亡不了!”
闻人长笑眯眯:“皇上仁爱。”
承允帝转着指间扳指:“朕倒是能撑,那小朝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浑儿子挡着不叫太医进……”
闻人长看向窗外,夜仍深,黎明却在不久,终将到来:“皇上放心,小皇子心里有数呢,小朝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出不了事。”
……
朝慕云小院,有人趁夜色潜行,身形灵猫般,悄无声息,落在院中。
正是槐没。
她本想直接去朝慕云房间,见到窗前烛影,脚步顿了下,侧头瞥向厨房,脚尖一转,换了方向。
厨房里,拾芽芽正在揉面团,袖子挽得高高,露出莹白小臂,鼻尖沾了一点面粉,自己浑然不知,认真看着手下面团,眼睛亮亮的,好像这不是什么不同的面团,而是值得人期待,让人特别幸福的东西。
槐没倚在门边,越看,眼神越柔软,良久,方才走过去,轻声问:“做什么呢?”
“想蒸点奶香小馒头,大人喜欢,”拾芽芽看到人,眉眼弯弯一笑,“你喜欢吃么?小小一个,两口就能吃完,不太甜,奶香只有一点点,若是喜欢食甜的话,我可以单帮你做一笼。”
槐没也笑了,同样是眉眼弯弯,像天边的月牙:“好呀,我还挺喜欢奶香味,你很喜欢做吃食?”
拾芽芽重重点头:“有东西吃很幸福呀,大人也一眼瞧出来我喜庖厨,当时正在犯病,他也立刻将我拉了回来……”感觉自己有点自言自语,说的话也不太相干,她害羞地笑了下,“你可是要去看看大人?”
槐没摇摇头:“不妨事,他已醒来,问题就不大了,其余之事,都可待他休息好后再议。”
别人还在里头说话,她可不想惹人厌。
拾芽芽本想立刻过去看看,但瞧了瞧满手的面,还是算了,反正外头有夜帮主,这几天都照顾的大人很好,她转向槐没:“那你累不累?这几天为了大人奔波,一定很辛苦,你喜欢什么口味,我给你做点吃的怎么样?晚上不好大油大盐,下碗面可以么?”
“好啊。”
槐没瞧着小姑娘,越来越开心,也挽起袖子,蠢蠢欲动:“其实我也好庖厨,不若一起?”
难得有人和自己一样,拾芽芽开心极了:“好呀!”
一刻钟之后,小姑娘呆滞的看着黑乎乎的锅底,差点炸了的厨房,艰难的收起笑容:“呃……要不还是我来?”
槐没黑着一张脸:“……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很喜欢做饭。”
拾芽芽是个有教养的小姑娘,虽看不出对方爱做饭的样子,还是给了面子:“可能这里的锅灶你用不习惯,要不我教你?”
“好啊。”
槐没顿时眼睛发亮,笑的灿烂极了。
妹妹就是好!温柔可爱,还说陪她一起做饭!才不像外头那些不懂事的男人,一听她说要做饭就跑的飞快,生怕晚了都投不到胎似的!
大理寺可太好了,她要留在这里做厨子!
不过妹妹么……
见妹妹围裙有些松,她顺手帮忙系了系:“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去哪里?”
“啊谢谢,我都没看到,”拾芽芽道着谢,脸红红,“以后为什么去哪里?大人在哪,我就在哪呀。”
“那你以后嫁人怎么办?”
“嘿嘿……大人说了,若是我瞧上了谁,他帮我做媒,给我办嫁妆!”说到这种话题,拾芽芽更害羞了,“我将来要瞧一个……京城小伙子,有钱没钱不要紧,贩夫走卒也可以,只要离大人近……你呢,姐姐?”
槐没怕吓到她,更多的东西没有说:“大理寺不错,朝大人也很好,我有点想留在这里——”
见她视线一直看着锅灶,拾芽芽警惕:“做饭不行哦。”
槐没很失落:“给你打下手也不行?”
见她难过的快要哭出来了,拾芽芽想了想,勉为其难答应:“也……也不是不行,厨房是我的地盘,我可以罩着你,但是给大人的饭菜你不能插手,只能我做哦,其它的,你偶尔可以试一试。”
槐没竟然真的很开心:“真的?”
拾芽芽看了眼门房方向,在心里对二当家说对不起:“……反正学习么,大人都说过,就是因为前期不满意,才会精进进步……”
槐没笑出了声:“瞧把你吓得,我也没空天天做饭的,我更想给大人当仵作。”
“仵作?你懂验尸?那太好了,大人刚好缺一个!你真的会么?”
“那当然……”
这边两个小姑娘说悄悄话,主厢房里,两个男人四目相对。
夜风轻缓,烛光摇曳,模糊了很多东西,唯有对方的气息,细细密密笼罩,不可忽略。
朝慕云闻到了栀子花香,淡淡的,微甜。
视野慢慢清晰,他看到对方耳根颜色略红,略迟疑的问了一句:“你很热?”
夜无垢忍着痛,放下揉后脑勺的手,尽量维持表情端肃,不呲牙咧嘴:“对啊,这么热的天,难道你不热?”
话音好像有点凶了……
但他并没有懊悔,明明坏的是这个病秧子,随随便便就撩他,为什么要害羞躲避的得是自己!
热啊……
朝慕云摸了摸身上的薄被:“还好?”
谁惹到这人了?跟个小狗似的发疯,恨不得当场咬人?
他微垂眸,耐心解释:“可能因为我身体状况不佳,倒是感觉还行。”
夜无垢:……
心里更难受了。
健康的人和不健康的人怎么比?他不该说那句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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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他绷着下巴,伸手探朝慕云额头。
“好多了,”朝慕云任他探额温,顺便坐起,看到手上的针眼,“你请了大夫来?”
夜无垢哼了声,给他背后垫了个软垫,让他靠着。
“这次感觉和以前好像不太一样……”
朝慕云坐好了:“精神好了很多,似乎也有更有力气。”
夜无垢又哼了一声:“怪不得有人生了病,却不着急,有本事的人就是不一样,怎样都能招蜂引蝶呢。”
朝慕云:……
这阴阳怪气的,怎么像在指责负心汉?
不过……
朝慕云想了想,就懂了:“大夫认识我,主动来为我看病?”
夜无垢心尖略酸,指了指外头,厨房的方向:“你救了人妹妹,姐姐来报恩了,说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结草衔环,以身相——”
话还没说完,自己就顿住了,脸色黑的不行,为什么要说这几个字,话本子误他!
朝慕云恍然大悟:“我就说,瞧着拾芽芽行为习惯,思维定式,不像是没有家人的,她幼时定有兄长或姐姐疼爱。”
原来没错,这人还找上门来了。
又一想,有些事更明朗,他看着夜无垢:“此人可是你正在寻的毒医?”
夜无垢哼了一声。
朝慕云眸底漫上笑意:“你同她打架了?”
夜无垢又哼了一声,不但哼,还别开了脸。
可不是打过架,打过好几回,愣是没把人追上,这女人身上的毒太厉害,还心狠手辣的,让他们连性别都没搞对,衣角更是没摸着过一片!
朝慕云笑意更忍不住:“你说了你的身份,她也并没有给你面子?”
夜无垢:……
“早知道人冲着你来的,我都多余打那几架,人要为你鞍前马后,死而后已呢。”
这语气,是隔着面具,都能看到脸色有多黑的样子。
这种事,也能醋成这个样子?
朝慕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不接受别人以身相许,只要你,行了吧?”
夜无垢登时被哄的怔住,声音都紧涩了:“你……此话当真?”
这病秧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朝慕云背靠软垫,坐姿稳极,神情也淡定极了:“怎么,夜帮主不愿为我当牛做马?”
他还顺手把放在枕边的玉骨扇拿过来,打开,来回轻摇示意——
你东西还在我这呢,君子重诺,你敢说不试试?
夜无垢:……
这一瞬间,他有一种就这么表白,说清楚的冲动,被扇子这么一摇,理智回来,又觉得不能说清楚,病秧子说的这么轻巧,分明是不在意,他若说清楚,不在意的人不会受伤,难过的一定是自己。
不能说。
他眼梢一瞟:“就你这样,美人福怕是享不了,只能我鞍前马后了。”
“谁说我享不了?”
朝慕云微笑,扇柄戳了戳夜无垢胸膛:“面前不就有一个?”
夜无垢心跳如擂鼓。
这人若无意,能不能别总这么撩!
他顾自镇定,笑了一声,眼梢荡出风流:“我还以为你们做官的,个个都很正经。”
朝慕云打开扇子轻摇,不知道是给自己扇,还是给对方扇:“所以,不担心了,嗯?”
病秧子太会,夜无垢眼梢风流根本维持不住:“……谁担心你。”
“你啊。”
朝慕云指尖点在对方金色面具上:“谢谢你照顾我。再不醒来,我担心它都要哭了。”
夜无垢忍无可忍,握住朝慕云的手:“你想摘下它?”
朝慕云摇了摇头。
夜无垢说不出心中是失望还是难过,指尖摩挲对方腕间,:“你就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
“我觉得,”朝慕云看着他,“你可以让另一个人看看。”
夜无垢:“嗯?”
朝慕云眸底一片清澈,黑白分明:“你应该已经猜到了?你大约找错了仇人,你并不是汾安侯府的孩子,而是……”
夜无垢没说话,也没有放开他的手。
朝慕云:“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还要闹一闹别扭?”
“也不是别扭……”
在这个人面前,总是很难伪装,夜无垢早认了:“就是有点突然,我一直以为是汾安府多行不义,一直在跟他们作对,没想到还是被老天爷给耍了。”
“汾安侯的确多行不义,你只是盯着他们在查,并没有真正下手破坏什么,不算过分。”
朝慕云垂眸,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我是不是昏睡了很久?这期间是不是有人来寻过我,也寻过你?若你准备好了的话,要不要去见一面?”
“不要。”夜无垢看着朝慕云,“我饿了,要先吃东西。”
朝慕云摸着自己略扁的肚子,好像……也很饿。
“那我们先吃饭,再去见他们?”
“好。”
夜无垢拿衣服,给朝慕云披上:“先说好,我这身价,别人可请不起,晚上的时间都归你,你不许往外赶。”
朝慕云:“为何是晚上?”
“为何是晚上,你不知道?”
面具底下,夜无垢双眸微闪,似在控诉,你这么坏,倒来问我?
第63章父子相认
朝慕云感觉一觉醒来,世界好像变了个样子。
夜无垢一如既往,还是那身紫色纱袍,还是那个金色面具,头角峥嵘,也仍然会开玩笑,风流姿态从未远离,但面对自己时,好像收敛了很多,不再那么张扬洒脱,不在那么恣意飞扬。
因看不到对方的脸,品察不到细微表情,难以分析出确切答案。
突然变得矜持,是因为身份变了,不再是江湖中人,而是身在庙堂?
不,不会。
这个想法刚一出来,就被朝慕云否定,夜无垢不是这样的人,他的改变,一定是出于别的什么……
到底是什么东西,对人的改造这么大么?
他昏睡的这几天,错过了什么?
二人对坐,吃完东西,力气和精神都恢复了更多,刚想让人传话出去,外面守着的人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脸上带着笑,根本不用他们说什么,欢天喜地跑腿去了。
很快,朝慕云和夜无垢就经人带路,来到了正北边,大理寺卿的茶室。
许是等了太久,太多情感压抑不住,当茶室门打开,夜无垢和朝慕云走进来时,承允帝就豁的站了起来。
皇上都站起来了,大理寺卿怎么可能还坐着,见皇上情绪尤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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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他想了想,道:“臣下有些事,想要问一问朝寺丞。”
有话想问是假,暂时回避是真,别人父子相认,外人在场似乎并不方便。
“夜静更深,官署之事再重要,也没有这般使唤人的道理,爱卿有事,可择日相谈。”
承允帝驳回了。
他知道闻人长是好意,但他本人并不介意,他的儿子……应该也不介意,或者说,他儿子更希望小朝在。
“也好,”闻人长对着两个人年轻人微笑,“如圣上所言,夜静更深,你们不必拘礼……”
一句话没说出来,二人已经行礼叩拜:“参见圣上——”
闻人长浅浅叹了口气,笑意更甚:“都是好孩子啊。”
“快起来,”承允帝声音有些哑,“到这里来,尝尝这茶,你们闻大人多年私藏,很不错的。”
再想表现的镇定,不吓到孩子,他的眼睛仍然有些湿润,手也在轻轻颤抖,这种给予了对方最大尊重的自我控制,反倒更令人动容。
夜无垢没动,难得有点不知所措。
朝慕云拉着他,走到桌前:“你坐这里,我们挨着,可行?”
夜无垢微颌首:“好。”
他听话地掀袍坐下。
茶室桌子是四方形,正好一边坐一个人,承允帝坐正位上首,闻人长坐在他侧下左边,剩下两个位置,一个是右边,一个是承允帝正对面,按照身份尊卑来排,右边这个位置应该给夜无垢,但朝慕云为他选了承允帝对面。
稍稍有那么不合礼仪,但这个位置不远不近,不会让夜无垢特别不自在,也能让老人家正面,好好看看夜无垢的样子。
夜无垢没什么不满的,只要能挨着朝慕云,他就开怀,朝慕云这么为双方着想,承允帝自也挑不出理,这种如沐春风的待人态度,该当赏赐,但眼下赏赐也不合适,只能留待以后了。
大家都没意见,闻人长就更没有了,别人一家子的事,他这个做臣属的,只有祝福。
“好孩子……”
承允帝看着夜无垢,一代天子,话说的小心翼翼:“可能让我看看你的脸?”
夜无垢看了眼朝慕云。
朝慕云微笑挑眉——如何,我说的是吧?
这张脸到了今夜,不可能藏得住。
夜无垢啧了一声,伸手落在面具上,掀手取下。
房间陡然一静。
夜无垢确未吹牛,他长得的确很好看,剑眉星目,阔额高鼻,天生笑唇微微上扬,为这张脸更添神采,他的眼神很深邃,凝着暗夜的黑,眼梢微微上扬弧度,为这双眼睛里添了桃花,倜傥矜贵,俊美,却并不过分风流,当他认真看着一个人时,你感受到的并不是温柔多情,而是看不透,猜不出的神秘感。
最为特殊的,是他右眼角下方,一颗红色泪痣。
很小,说是泪痣,细看却不是小圆点,它的边缘有形状,硬要描述的话,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承允帝看到他脸的瞬间,眼睛就湿润了:“像你娘……你小时候就像她。”
闻人长也浅浅一叹,阖了眸,别的不说,就说这颗痣,一看就是皇上家的人。
“你长期佩戴面具……可是因为眼角这颗痣?”
“当然不是,我这么好看,怎会怕人看?”这个小蝴蝶他也很喜欢,夜无垢指尖挑着面具玩,“单纯是狂风浪蝶什么的,太烦人。”
闻人长:……
坐了这一会儿,夜无垢已经完全放松,转头冲着朝慕云,迅速眨了下右眼。
正面的美色攻击……朝慕云还有些不适应,怔了下,才没忍住,笑了笑。
其实刚才出门前,他们再一次讨论了看不看脸的问题,夜无垢耍赖,直接在他面前揭了面具,他当时的震撼,远比震惊多的多。
一个人的气质有多丰富,朝慕云不知道,但一张好看的脸,融上独一无二的丰富气质,是可以让人移不开眼的。
夜无垢当时一边得意,一边调侃他,说:“这么喜欢我?眼睛都不会转了。”
朝慕云很难不诚恳点头,这男人好看的招摇,好看的特别,好看的让人过目不忘。
夜无垢问他眼角形状特别,朱红色泪痣怪不怪时,他也根本不用思索,立刻答了。
这样的小东西长在别人身上,或因气质不符,观感不一,但长在夜无垢脸上,却刚刚好,他就该是这样充满活力,灿烂飞扬,与众不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人。
夜无垢的确从未对自己的长相自卑过,会长期佩戴面具,一是的确因为太过显眼,给他的行动多多少少带来了麻烦,二是他喜欢这种感觉,就如同他钻研易容术,别人看到他的脸,和看不到他的脸,态度完全是两个样子,他很喜欢这种游走边缘的乐趣。
不过现在么……
瞧着朝慕云对他目不转睛的样子,他感觉稍稍有点失策,这个面具,是不是早该揭下来了?
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自己就很爱美人,不然怎么见朝慕云一面就心心念念,不知不觉间追随了?就该让朝慕云早点看到他的脸,天天看着,日日对着,兴许都不用他努力,朝慕云就喜欢上他了呢?
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以后多在人面前刷刷脸了。
房间安静无声,都不说话,朝慕云斟酌片刻,开了口:“下官斗胆,敢问十六年之事,可否有定论?”
闻人长笑了:“不是给了你线索?”
那不也给的云山雾罩,还得自己猜?
朝慕云淡叹:“大人睿智,下官远未能及,逻辑链可猜到,堂上也敢问出更多,但切实证据……”
尤其夜无垢身份,事关重大,不能看着像,认为事实差不多,就能定的。
“十六年前,典王行刺,太子薨,小皇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影响可谓巨大,这些年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不可能,皇上都一刻没有停止寻找。”
闻人道话音缓缓:“典王,汾安侯,漕帮三方勾结,我已查明,有确凿证据,当年典王行刺,漕帮参与多少,我这里证据不足,但汾安侯当时就与典王一丘之貉,典王阴诡,至今藏头露尾,不知所踪,当年行刺,甚至也是汾安侯暗中主导,比汾安侯府二嫡子夭折之事,要早上两日……”
“当时事发突然,皇上和小皇子被迫分开,小皇子身边有暗卫保护,但汾安侯和典王的人追逼太紧,暗卫又身受重伤,无法杀出重围回到皇上身边,甚至无法再保护小皇子,将要躲不过时,正好发现汾安侯三岁的嫡子被砸死在危墙之下。”
朝慕云若有所思:“那暗卫将小皇子换过了?”
“的确换了一会儿,用以躲避追踪,毕竟一个孩子的尸体,谁会担心不是?”闻人道叹气,“说起来也有些对不住,那个孩子的脸,是被暗卫砸坏的。”
朝慕云:“应当没有换多久?”
闻人道摇了摇头:“只是做个死亡假象,用来暂时躲避追踪而已,自不会太久,但暗卫让二人衣服换回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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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于紧张,小皇子颈间带着的金叶子,忘了换回来。”
朝慕云便明白,为何当年汾安侯死去的三岁嫡子身上有不对的东西,还被章夏清看到了,引来汾安侯怀疑……
“此举当时的确骗过了追上来的人,但之后,没有。”
“章夏清能看到的东西,汾安侯怎会看不到?”闻人长道,“侯府具体事发经过,比如黄氏如何行动的,现已不可察,我可确定的是,汾安侯之前没有见过那片金叶子,是小儿下丧时才发现的,且对这件事起了疑。”
就是因为这枚金叶子,他才确定小皇子只是失踪,可能并没有死。
然而观察发现,朝廷也不知道,他才稍稍安心,并且在后续时间里,一直试图想办法寻找到这个失踪的小皇子。
“暗卫受伤太重,难以支撑,将小皇子安置在一个偏僻无人之处,留下足够的吃食,标下记号,认为皇上一定会派人来找,”闻人长叹了口气,“皇上的确派人去了,但晚了一步,小皇子不见了……”
闻人长说了很多,从当年的事,到之后的寻找历程,有些时候觉得距离真相很遥远,但仍然在坚持,有时候突然来了线索,好像柳暗花明,小皇子就在不远的前方,可寻过去后,发现不过是镜花水月,不对的人,不对的事,各种对不上。
一边说,他一边从旁边案几搬来一个大箱子,打开,都是这些年的寻找历程。
“……小皇子可能遭到的意外,所有可能的方向,我们都寻找过了,这只是其中的一箱卷宗,像这样的箱子,我库房里还有八个,侯府案出来,我已经对比过,只有夜无垢的人生轨迹,全与此符合,且细节详实,若当年的小皇子不是他,也不可能是别的任何人了。”
看着这口箱子,想想查到的记录里,所有的那些事,承允帝就有点受不了,看着夜无垢:“孩子……你这么多年,可是过得很难?”
“初时不怎么好。”
夜无垢垂眼:“小时候的事记不太清楚,只记得不能再任性,不能再骄傲,不能再穿好看的衣裳,要穿的破破烂烂,不知怎的,被人追着要杀,又被人捡了去,接着被追杀……”
“我师父是个奇怪的人,脾气很暴躁,将我拎出危险圈,不准别人伤害我,又扔我屡屡去在危险之境挣扎,说他没两天好活,自己要是没本事,哪怕背靠天王老子,都活不下去;一边嫌弃我笨,一边教我本事,一边买东西哄我玩,一边骗我,教我识世态炎凉,人心会背叛;一边告诉我要断舍离,人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什么都不重要,莫生那些儿女情长的小心思,一边又收着当年捡到我时,我身上的东西,告诉我直到死也不能扔,那是父母给我的东西,将来要陪我进棺材的。”
夜无垢抬头,看着承允帝:“我身上有个蛐蛐罐,上面却没画蛐蛐,画了一只蝴蝶,您可认识?”
承允帝浑身一震:“可是双翅,色紫,画的有些胖,背上还背了一只小蝴蝶?”
沉默片刻,夜无垢点了头:“是。”
承允帝单手捂脸,老泪纵横:“那是我……亲手给你做的。你那时到了对这些虫子感兴趣的年纪,又调皮,尚不懂分寸,经常会吓身边的宫女太监,你娘不准你这般任性,下了禁令,不准你玩物丧志,可你又很想要……”
“你娘掌理六宫,哪里有什么东西,缺了短了,她都知道,咱们父子俩只能背着你娘,偷偷自己来做,我画技一般,画到竹筒上更不行,显的蝴蝶略胖,你说蝴蝶肚子胖,看起来年纪大了,孤孤单单好可怜,让我给它添个孩子哄他,遂胖蝴蝶背上,多了个小的……”
原来……如此。
夜无垢心尖似被暖风拂过,慢慢舒展。
过往岁月里,他有太多的不甘,有太多的愤怒,师父不善言辞,只会凶凶的骂人揍人,对他的好,也是他长大之后,慢慢悟出来的,回想过往,那些尖锐的,愤怒的情绪一直不曾远离,他恨,恨父母为何把他生到世上,却又不管不问。
今日他方才知道,并不是这样的,他是有人爱,有人疼的,只是这个机会被剥夺了,他难过,有人比他更痛苦。
与其对过去耿耿于怀,不若坦荡接受,再期未来。
“其实也只最初辛苦一些,我天赋无双,又聪明伶俐,到哪都能混出头,”夜无垢笑唇微扬,端的是一派自信昂扬,“漕帮客帮鸱尾,不就成我的了?我还一步一步,带着它壮大,来到了京城,说一不二,肆意妄为——”
承允帝几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他错过这么多年,愧疚无比的儿子,到了今时此刻,竟无一句怨言,反过来体恤他的不易。
怎么可能不辛苦呢?
河帮走船,刀尖舔血,光是看查到的东西,他就知危险几何,亲自在那刀山血海里趟过来,怎会简单?
他尽力控制着自己情绪:“你师父呢?”
顿了下,夜无垢才道:“没了。不算寿终正寝,也不算没有遗憾,好在死时并不痛苦,还算安详。”
承允帝:“他可是被人害的?”
“是,”夜无垢抬眸,眼底一片冷冽,“遂京城漕帮,我必拿下。”
这话在知情人听来,未免有些玩笑,只要你身份昭告天下,别说一个漕帮,紫禁之巅那把椅子都是你的,这点志向是否有些格局不够?
可看到夜无垢的眼睛,那里闪动的锐利与冷芒,你会觉得,没有一个目标可以被小看。
过往是不堪回首的辛苦,也是别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结果。一个跌落云端,不得不在泥潭打滚的天之骄子,舍弃了骄纵,任性,天真,甚至善良和信任,才走到如今,所有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努力,将来得偿所愿,也是他的荣光,怎么可以以身份尊贵,可以拥有所有,就轻而易举覆盖了他所有努力?
而且这里面,未必没有隐情。
漕帮延续至今,已有很多沉疴痼疾,积重难返,主客两帮之争,市井民间都知道,朝廷怎么可能无知无闻,未有插手,主要是没有精力,天子没什么心情……
闻人长看了眼承允帝。
承允帝:……
哪里知道,自己只是心灰意冷,摆烂懒政,竟然影响了自己儿子。
不过这也算是个机会。
“不破不立,不管朝堂还是江湖,都到了该要大刀阔斧改变的时候,”他看着儿子,目光坚定,“你尽管放手去做,有事,爹担着。”
不就是玩个帮派,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道理融会贯通,有些本事,在哪里练都是练。
第64章今晚,我要睡在这里
来自亲爹的关怀,夜无垢显然不太习惯,往日风流倜傥,口花花起来什么都会说的人,面对老者慈爱的眼神,反而有些失语。
世间人心鬼蜮,他见到的太多,所有明里暗里的恶意,他都游刃有余,偏偏对方给予的,是最诚挚,带着小心翼翼的善意。
“……总之过往,我过得还行,今日亦不错,皮糙肉厚身体好,也有人心疼我,您不必如此。”
说有人心疼时,夜无垢目光转向朝慕云,高高挑了挑眉,眼底几乎要荡出一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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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
朝慕云:……
这什么场合,你能不能别不正经?
但不得不说,因为夜无垢这点不正经,房间气氛陡然变得欢快许多,不见了那些沉重,积郁的情绪,气氛是上扬的。
闻人长心道果真少年可期。
纵使因生长环境不同,性格里多了很多肆意妄为,不循规蹈矩,但小皇子内心深处,仍然是柔软的,不擅用好听的言语安慰他人,也能用自己的行为,圆融气氛。
他对自己过去的苦比较少言,并没有说多少,大抵都几句话带过,但闻人长做大理寺卿多年,阅尽世事残酷,人情冷暖,怎会不知,过去之事绝不是嘴上说的这么简单,枕戈待旦,生死危机,恐怕连个放心觉都不敢睡……
看小皇子性格表现就知道,必定是经历过太多不好的事,才会是这样的脾性。
是个通透心善的孩子。
承允帝逼迫自己饮了几口茶,情绪方才舒缓许多:“总之你记得,你现在不是孤家寡人,你是有爹的,不管漕帮还是朝廷,爹都不会给你留烂摊子。”
别人家爹说这种话时,儿子不感激涕零,至少也要撒个娇卖个萌,夜无垢不,他当下就回:“你的事你自己管,我可没空。”
言下之意,朝廷是你的朝廷,别想拽上我。
多少有点不礼貌。
承允帝却又眼睛湿润了:“你这是想让我长命百岁……放心,找到了你,我怎么舍得去死?不多多照顾两年,将来怎么下去见你娘?”
儿子是看出他身体不好,担心他‘了无遗憾’,干脆撒手,故意给他安排事,让他放不下心,多多活着呢。
时隔十六年,上一次父子相见,还是在田村,彼时对面不相识,还因章夏清父女感情表现,小小吵……也不算吵了一架,总归是各有立场,看法不同。
当时不知道这人是自己儿子,只隐隐猜到他幼年过得不好,为他遗憾,心生恨意也是难免,之后一切明朗,发现儿子恨的是自己这个爹,还以为将来的路不好走,光是求原谅就得很久,没想到臭小子只是嘴上硬,心里软的很。
叫他怎么能不更愧疚……
夜无垢微皱眉,感觉这个便宜爹是不是太脆弱了点,不是干皇上的么,动不动就要抹眼泪?
凶一点也不行,缓一点也不行……
想了想,他干脆不说话了。
茶室陷入安静,闻人长道:“以后日子还长,这些事可容后再议,有关小皇子身份,臣建议暂时不要声张——”
这话还没说完,承允帝眼梢就立起来了,那意思,朕好容易找到宝贝儿子,怎么就不能声张了,朕要封太子,要昭告天下,我大允江山有继,天地百姓皆该知晓!
朝慕云适时道:“典王至今藏头露尾,未有出现,漕帮主帮助纣为虐,牵涉进多少人,暂时未能查清,敌在暗,我在明,形势便会不利——”
“皇子身份当然要昭告天下,这是大喜事,但时机,该当由我们自己把握。”
承允帝只是突然找回儿子,心情难掩激动,并不是智商跟着降级,不然也不会就算摆烂,位置仍然坐得稳稳:“是不能贸然动作,十六年前的行刺,不能来第二次。”
夜无垢转向闻人长:“有关汾安侯,蛛娘娘榴娘娘的事,大人掌握的应该比我们多,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可有计划了?”
闻人长:“殿下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对漕帮有,其它的因为跟他没关系,夜无垢根本没有认真想过,当下转向了朝慕云。
朝慕云沉吟片刻:“下官才清醒不久,还未来得及问,汾安侯府的案子,后续如何了?”
闻人长:“汾安侯拒不受捕,押送过程中身受流箭,当场身亡,其妻小吴氏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已收押女牢,妾小汤氏并未参与这几桩命案,释放回府,然侯府已被皇上赐夺封号,抄没家产,遂其家人日后,恐很难立足了。”
汾安侯当场死亡……只怕不是什么流箭,而是有人故意射杀。
但这种事,幕后之人派出的大约会是死士,抓不抓得住,都很难顺藤摸瓜,找到上峰。
朝慕云便懂了:“不关人,都放回去,可是想追踪看看,有无牵连出的蛛丝马迹?”
小汤氏可不是一般人,能帮汾安侯做事,了解到的东西又有多少呢?眼下侯府大树倒塌,再不能庇护,她会不会想要凭借手里的东西,找到新的靠山?如果手里东西不够,她又知不知道汾安侯的秘密在哪里,会不会去拿?
只要她动,他们就能捕捉。
侯府分量相对重要的主子下人,同理。
闻人长微笑:“不错。”
朝慕云又看向夜无垢:“汾安侯交代的那个副帮主,叫周安的,你可认识?”
“那就是个背锅玩意儿,平时往人堆里一扔,找都找不出来,案子一审完我就叫人去找了,他已失踪,生死不明,”夜无垢手里玩着扇子,“我的人在找,但具体什么时候能找到,就难说了。”
可见别人早就做足了两手准备,汾安侯安然过关,安全无事,有安全无事的过法,汾安侯落网,有落网的应对,这个周安不管是自己跑了,还是在别人安排下跑的,都提前做足了准备,清扫了痕迹,现在只怕难寻。
朝慕云思索:“无论如何,这个典王在哪里,我们必都须得把他揪出来。”
这就是关键所在,闻人长认同:“遂我们的问题是,怎么找。”
朝慕云想了想:“我这里倒是有方向,可以给大家提供思路。”
闻人长:“讲。”
“目前看来,他和漕帮主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管哪个方向,这都是不可忽视的一个点,我们有任何疑点,都要结合此处。”
朝慕云沉吟:“不管十六年前刺杀,还是今次汾安侯府案,典王身影都不可忽视,这么重要的事,他必花费了巨大心血,寻常人做这些事,在接近成功的时候,会越来越兴奋,越来越难以压抑,饱涨情绪需要放纵,不管做什么,一定会有些许行迹,但这个人很奇怪,什么都没有,像不存在一样。”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是存在的。
夜无垢挑眉:“莫非是行动不便?或被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朝慕云摇了摇头:“行动不便,也有行动不便的行迹方法,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的身份还够不上,若有其他人想反,未必非要借他名头,我感觉到的微妙之处,还有另一个方向。”
“榴娘娘,蛛娘娘……组织起的名字要女性化,迫害的也大多是女人,为什么?”
“女人……”夜无垢思索,“这个典王,对女人观感特别?”
朝慕云补充:“我感觉他有一种略微偏执的,胆小和懦弱,他不敢走到人前,虽然做着了不得的,翻天覆地的事,内心深处仍然有一种恐惧,我猜大概是还在幼年时,有女性长辈给予了他阴影,这个人可能让他不得不尊敬,但又不得不恨,他想得到权利,审判这个人,或者说……及至现在,他刻在骨子里的这些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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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需要欺负女人,来满足自己的控制欲,在欺负这些人时,会让他觉得,他是强大的,他是无所不能的。”
茶安安静良久,承允帝说话了:“朕和典王虽是兄弟,但见的并不多,他出身不好,母亲只是个宫女,母子并不受先帝待见,很多时候都是呆在自己宫里,并不出来,母子俩到底有什么恩怨,发生过什么,我并不知晓,只知道他十三岁那年,杀了一个侍卫,自己亲手杀的,手法残忍,也因此被先帝责罚,更为不喜,先帝还将母子俩一起打入了冷宫……先帝意外,朕登基之时,典王正在江南游学,封王圣旨和丧报一同抵达,按说他无论如何都应该回京奔丧,但他并未归来,自那以后,朕亦从未见过他。”
这个人似乎很神秘,连经历也是。
身为皇族,按理是天之骄子,侍卫一条命在他们眼里,根本无关紧要,但也没必要自己亲自下手,还引得先帝震怒,对他更为不喜,甚至连生母一起打入冷宫……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辛秘?
想了想,朝慕云道:“过往只是对他性格成因的推测,下官的意思是,追查方向,我们应该重视这两个字。”
女人。
典王对女人有复杂的情感投射,身边必然少不了女性存在,欺辱也好,疼爱也罢,总得有人扮演他想要的角色。
朝慕云伸手:“然后是四个问题,一,什么事情,与他脱不开干系,必有其身影;二,他现在想做什么,将要做什么;三,在他的计划里,什么东西最能阻碍他,最能限制他,他不得不提防行动;四,遇到怎样的事,他会忍不住,要去动。”
这几个问题很有意思……
夜无垢指尖摇着扇子:“谋朝篡位,心怀不轨,与朝堂有关大事,必有他或观察或作祟的身影,他想要谋害天子,十六年前就刺杀过,皇位于他而言有无比巨大的吸引力,包括我这个身份,若有一□□廷宣告,找到了失踪十六年的皇子,江山有继,恐怕他很难继续躲在暗处,必须行动,因为再不动,就没机会了。”
所以自己的存在,很重要,也可以是最有力切中的时机。
闻人长颌首:“谋朝篡位是大目标,然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事,则是保住自身——如今蛛娘娘榴娘娘皆被翻到明面上,漕帮又有内患,典王现在想必焦头烂额,正手忙脚乱的撤各地据点,但他不知道我们掌握了多少,遂不大敢盯得太紧,怕反倒引火烧身。”
那接下来的动作,势必得盯那些据点更紧了,看能不能打开新的突破口。
承允帝抚了抚须:“你说他对女人观感不一,有特殊的执着癖好,那便是,这些女人能抚慰他,让他安静,也能比别人更能挑动他的情绪,最限制他,我们可从查找这个方向下手。”
“是,”朝慕云道,“还有,观他习惯,喜欢藏在背后,借由别的事搅动风云,趁机获利,并以此为荣,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利用这一点,给他制造一个‘时机’?”
夜无垢笑了,微微侧身,凑近朝慕云:“你的意思是,钓鱼局?”
朝慕云同样微笑,显得谦谦有礼,君子极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么。”
夜无垢:……
他清咳一声,伸手端茶,低眉慢饮,尽力克制。
病秧子……实在太知道怎么勾他,又坏又乖,还冲着他笑,在别人面前也不知道收敛些,万一他扛不住,叫别人看到了可怎么好?
毕竟男人这种物种,有些冲动是藏不住的。
那些滋生在暗里的野望如火在烧,好在寂寂夜色,烛光轻摇,视野比不过白日,并没有人发现。
闻人长思索片刻,转身去屏风后,抱了几个卷宗出来:“正好这里有几桩待核之案,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尚未查实,若不然,便从这里挑一个出来,看有没有推动?”
朝慕云看向承允帝。
承允帝抚了抚须:“也好。”
他将摆在面前的几个卷宗一一翻看,须臾,指尖微顿,思索片刻,将这些卷宗推到夜无垢面前:“你来看看,选哪个好?”
夜无垢也没客气,低头看翻开的几个卷宗。
闻人长做大理寺卿多年,朝堂经验也丰富,自不是无的放矢,积压桌上的待核案件那么多,专门挑出这几样,必有根由。
夜无垢快速阅完大致,几乎不假思索,扇子就指向了中间那一桩——
“这个,工部侍郎王德业之死。”
闻人长笑了:“为何选这桩?”
“去岁初夏至今,先后有暴雨洪灾,后有暴雪频袭,我朝百姓受苦不知凡几,漕帮去岁损失也非常大,我听有经验的老人说,这种年景不好的时间,只能硬扛,至多两年,就会转好,可这两年,怎么过?”
夜无垢扇柄点在卷宗的一行字上:“春末,工部侍郎接旨,前往江南修渠,还未出京,就意外身亡,死亡地点——距离青楼很近。”
马上就是雨季,水患必须得加紧治防,工部必须得尽快派人出去,但本案不破,让派出去的人如何安心?生命安全又如何保障?此其一。
其二,治水路段虽然说在江南,但在江南上游,那里离客帮鸱尾的地盘有一段距离,但他也略有耳闻,那里,应该有漕帮主帮的人鬼鬼祟祟,若这桩命案与漕帮有关,岂不是线索便能联动起来?这么大的危险,典王可还坐的住?
最后么,就是青楼了。
青楼里姑娘多,姑娘们命运坎坷,历练的心眼也多,典王对女人特别,能应对他的,绝非寻常女子,而且寻常女子也并不安全,很容易被他们查到,夜无垢大胆猜测,若病秧子推测没错,典王要寻人,渠道非常有限,王德业死亡之地离青楼不远,怎么看都很微妙。
这些话他没说,但房间里都是什么人,不用他说,都能懂。
闻人长拱手对承允帝行礼:“恭喜皇上,寻回麒麟子,我大允有这样的皇子为继,何愁不海晏河清,盛世康荣!”
承允帝也很欣慰,抚着胡子,声音都有些颤抖:“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知道以民为本,万事就错不了……好,此一次,我们就办王德业之死。”
年纪大的人,其实是忌大悲大喜的,身体会承受不住,闻人长见承允帝始终情绪难以克制,想了想,道:“案子的事不能着急,怎么也得等两个孩子休息好,眼看不久就要天亮,皇上要不要先放他们休息?左右日子还长,人在眼前,随时召见就是。”
承允帝闭了闭眼:“爱卿说的对,都是好孩子,先回去吧,朕……放几个人在你们身边,有任何需要,尽管让他们去办,还有这两枚宫牌——”
他微侧目,站在身边的老太监就递过来两块金玉宫牌:“带在身上,可随时进宫见朕,无论宫门是否下钥。”
夜无垢看了眼朝慕云。
二人伸手接过,谢恩,随后拿起桌上案子卷宗,行礼,告退。
茶室安静片刻,闻人长扶承允帝站起来:“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早朝,皇上务必保重龙体,莫要忧思过多。”
承允帝长长吐了口气:“你放心,朕现在啊,比你还看重身子,朕还想好好多活几年,看这小子怎么折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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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无垢送朝慕云回了院子。
朝慕云现在对这桩案子非常感兴趣,恨不得立刻就研究,但夜无垢抽走了他手上的东西,将他带到床前:“先休息。”
朝慕云:……
“我不是才睡醒?”
睡了三四天了,还睡?
夜无垢点了点他眼角:“那也得睡。”
虽之前用过针药,也仅只是救命救急,真正的解毒药还没用,病秧子身体状况并不好,方才面圣加案件分析,已经劳神,浅有疲态,再补会儿眠,休息好了,正好白天精力满满的做事。
案子已经在手,大理寺卿又不是吃干饭的,定然有过部署,不用病秧子急这一时半刻。
朝慕云倒是想反对,奈何敌不过对方力气,再说话,就被摁到床上,甚至被夜无垢蛮不讲理的,隔着被子压住。
“……至少,我可以先分析一些方向?”
“你不可以。”
“行,我睡了。”
朝慕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身上重量还在:“你还不走?”
“我今夜不走,”夜无垢隔着薄被抱着他,“我要在这里监督小朝大人,看你敢不听话。”
朝慕云:……
夜无垢看着面前如玉脸庞,柔软浅淡的唇色,哑声宣布:“今晚,我要睡在这里。”
“嗯?”
“怎么,我不眠不休的照顾了你三日,你连半张床都舍不得分我?”夜无垢粗声粗气,“小朝大人这般小气?”
朝慕云眨眨眼:“可以是可以,但……你不热么?”
夜无垢重重摇头:“不热。”
“不热,怎么耳根这么红?”
第65章我的是法子让人着迷
寂夜悠长,有不知名的花香在夏夜悄悄萦绕漫延,稍侧身就能看到心上人的脸,只要偷偷伸出手,便可美人在怀……
怎么说都该是享受。
但夜无垢不一样,他一夜未睡,倍感煎熬。
同一张床,气息相闻,朝慕云身上淡淡的药香和浅浅的呼吸声,撩的他不能自已,心上人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叫他怎么忍?根本忍不了。
他有些后悔同睡一张床的决定,可要他起身离开,万万做不到,他舍不得。
朝慕云允许他睡在他身边,这种待遇任何人都没有,只有他……会不会其实在这人心里,自己已经很重要?
一整个后半夜,夜无垢思绪翻腾,胡思乱想,看着朝慕云近在咫尺的睡颜,视线基本没离开过,还频频伸手,用指尖描摹对方的眉眼轮廓,在对方梦中蹙眉,或下意识因痒意拍过来时,才手忙脚乱的离开。
皱眉看着自己的手,夜无垢有些搞不懂,为什么它可以有自己的意识,干着他都羡慕的事……
目光回到朝慕云身上,夜无垢啧了一声,有些不甘心。
他一个人在这里辗转反侧,煎熬倍至,这人倒睡得香甜,全然不设防,凭什么?
太坏了……真的太坏了。
夜无垢绷不住,将人揽到怀里,盯了浅淡如樱色的唇良久,蠢蠢欲动想下嘴,凑的极近极近,几乎快没有距离时,又咬牙停住,愤愤瞪着朝慕云睡脸。
还是舍不得……这病秧子太坏了,一边勾的他心痒痒,一边又让他护在心尖尖,一丁点伤害都不允许,一点点不尊重都不可以。
而且也太怕自己沉沦,只这样就几乎受不了了,万一真亲过去,停不下来怎么办?
若是把人弄醒了,被踹下床,他多没面子?
他也……不想以后再没有被踹下床的机会。
最后被磨的没办法,他握住朝慕云的手,狠狠……轻咬,亲吻他的指尖。
朝慕云醒来时,外面已天光大亮。
睁开眼睛的瞬间,意识就无比清醒,身体有了力气,精力也十分的好,比昨晚还要好,就是……
他抬手,看了眼自己手指,指尖微微红肿,有些酥麻的痒意。
他一醒来就看自己手指,夜无垢怎么可能没看到:“你这是被蚊子咬了?”还装出一脸惊讶加懊恼的样子,“昨晚该熏点艾草的。”
“无妨。”
也没多疼多难受,很快会消,朝慕云坐起来,正好看到阳光洒在夜无垢脸上,对方眼底乌青不要太明显:“你……昨晚没睡好?”
夜无垢扭头,假装叠被子很忙:“都说了有蚊子,吵的睡不着觉。”
闪避的眼神,与情绪表达不符的微表情变化,他装的再像再淡定,朝慕云也一眼就能看清楚,这人在撒谎。
有没有蚊子,显然不是撒谎的理由,他藏了什么呢?
朝慕云看了夜无垢片刻,对方始终淡定从容,看过来的眼神里有桃花荡漾,偶尔还颇为风流的撩他一句,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这次,对方可是没有戴面具的——
朝慕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顺便还能把以前好奇的东西,一点一点,看个清清楚楚。
“一起吃早餐?”他状若淡定道。
身为鸱尾帮帮主,凭本事招摇撞骗,在江湖上撒泼打滚多年,怎会发现不了别人的注视目光?病秧子表现的再淡定,夜无垢也瞧出来了,这人正在被自己的这张脸吸引!
果然不戴面具是对的。
早早晚晚,这男人一定会钟情于他!
不过被人看而已,有什么好害羞的,夜无垢非但大大方方给朝慕云看,还不忘时时表现出风度翩翩,风流倜傥,风淡云疏……勾他勾他勾他!
朝慕云唇角微弯,差点笑出声。
然后他就发现,夜无垢眼底笑容很多,尤其看着他时,眼睛好像会发光,桃花春水,端的是含情脉脉……除了本身眼形性格影响,更多的是不经意间自然流露。
对方视线一直跟随着他,从不曾远离,假若他没有发现,对方就会故意做点什么,比如说两句风流调侃的话,或者装个小傻,引起他的注意;假若他发现了,对方就会假装看别处,只耳根有一点点被看透的红。
对方身体会不由自主的靠近他,但会特别注意自身形象,不管坐姿还是其它,一定是拗出完美的姿态,连阳光下的剪影都帅的一塌糊涂。
会倾听他说话,会下意识有照顾举止,比如随时在观察他的茶盏空了没有,到了半盏就续上,看他爱吃今日哪道菜,换到他面前,如果他‘不小心’洒了汤水,对方反应比他还快,逼着他看有没有受伤。
还有很明显的亲近反应——
公共空间,社交距离的趋近,因此造成的似有似无的贴近,不经意的肩膀碰触,手臂轻擦,在自己说话时,很明显的侧耳倾听,翘首企盼……
朋友之间也会有类似的亲近反应,但这种更暧昧的,想要获得别人更多关注,或者好感的行为,似乎只有一个方向。
朝慕云垂了眸,将茶盏放回桌上,久久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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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
夜无垢看过来,发现朝慕云视线触及之处,是一个话本子。话本子封面三两桃花瓣点缀,映出一只美人红酥手,手指半握,垂下一块玉佩流苏,这氛围感,这故事意,这话本子能是什么内容?
必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情爱故事!
夜无垢伸手就把话本子拿走了:“别跟这些东西学坏,想知道什么,不如问我。”
朝慕云房间里书是很多的,基本没案子,身体又撑的住的时候,他都在看书,什么类型都有,包括且不限于各种县志,游记,民俗,话本子也有,是他了解这个朝代风土民情,人们日常关注和焦虑的渠道。
但是学坏……
朝慕云没有阻止夜无垢的动作,只低了眉:“你最近,可有给人送花?”
夜无垢:“送花?”
“之前案子里,你我同去花房,”朝慕云声音不疾不徐,永远有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和那位白婆婆探讨过这个问题,说有一个想要送花的人?”
夜无垢:……
不就是你?
但这种时候,不好承认,他清咳一声,手里扇子转了个漂亮的圈:“啊,我都忘了。”
表情口不对心,这人不但没忘,还记得很清楚。
朝慕云也记得,那是一束紫色的蒲公英,最后放在他的床头。
当时有点不凑巧,自己当着夜无垢的面晕了,是夜无垢将他带回安置,醒来就看到那束花,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猜测可能是对方离开的太匆忙,花便留在了他房间。
回想当时情景,他能看出来,夜无垢不像有心上人了,一切风流表象,切入角度,不过是为了破案和试探,但口花花的选择有太多种,夜无垢这样的,随便一扯都能扯出花来,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想送花,是当时下意识的选择,还是已有心思,自己却并未察觉?
每次看到朝慕云思考,夜无垢都移不开眼睛,这病秧子大概是有点什么魔力在身上的,平时的样子就够撩人了,认真思考时更是,眉目姝静,眸敛日月,连风都不敢放肆打扰,轻轻的溜过他的衣角,他的发边。
但这一回,不知为何,夜无垢有些虚,病秧子……是在思考话本子里的情爱风月,还是在想他?
“咳。”
他拳抵唇边,清咳一声,扇子遮掩下,眸底荡出一池桃花:“如我这般风流倜傥,公子无双之人,送不送花都不要紧,有的是法子让人着迷——你说,是也不是?”
突然放大的俊脸,有意压低迷人的声线,鸱尾帮帮主的确有让人着迷的资本,朝慕云也不能反驳:“尚可。”他眉目安静,诚恳建议,“不过要小心,玩火自焚。”
夜无垢啧了一声,扇子转的更招摇:“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可是经验丰富的很,怎会被情情爱爱的事伤到?”
朝慕云淡淡看了他一眼:“是么?”
“刷”一声,手中扇子合上,夜无垢笑唇微翘:“当然。”
朝慕云:“你走吧。”
“嗯?”夜无垢动作一顿,仿佛听岔了。
“夜也过了,饭也吃了,大理寺公务繁忙,漕帮想必事情也不少,急需处理,夜帮主不若就此移步——”
话说完,见对方仍然没什么反应,朝慕云看着他,加了一句:“慢走不送?”
夜无垢:……
“用完就扔,小朝大人有没有良心?”
朝慕云淡淡撩了下眼皮:“又不是不让你回来,这也要控诉一番?”
“我这不是——”
“砰——”
二人话还没聊完,侧面传来巨响,厨房炸了。
朝慕云:……
夜无垢:……
二人同时沉默,朝慕云抬脚往外走,夜无垢扣上面具,大步跟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
厚九泓昨天忙到后半夜,还在门房补眠,听到声音立刻跑出来,手里抄着大刀,鞋都忘了穿:“谁敢私闯大人地盘,看我不干死……”
厨房门口,槐没黑着脸,手里拿着把菜刀,表情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想做点吃的。”
沉默良久,厚九泓道:“你这不是想要给人做吃的,是想杀人吧?”
话音还没落,对方手里那把菜刀就朝自己扔过来了,速度之快,杀意之烈,令人发指!
“别动!”
夜无垢的声音醒耳又提神,厚九泓还真听话,下意识没动,然后就感觉一阵烈风刮过耳畔,‘砰’的一声,那柄菜刀落在了自己身后的廊柱上。
风这么近,头发都削掉了两根,想也知道,要是他刚才不小心躲了,这刀就落在自己脸上了!
“嘿你个——”
“抱歉,”槐没却忽的笑了,笑得灿烂治愈,两只眼睛弯弯,像天边月牙,“我们这种喜欢做饭的人,最见不得苍蝇这种脏东西。”
厚九泓转头往回看,这才发现,好家伙,廊柱上菜刀尖戳的最深的位置,可不就有一只苍蝇尸体?直接给人开膛破肚,分开两半,还深深楔到了木头里……
这女人好狠!
“要不……你还是把厨房还给小管家婆?”厚九泓指着她身侧,苦着一张小脸的拾芽芽,非常诚恳的建议。
他实在担心,接下来的伙食没有着落。
槐没不干:“不要,我喜欢做饭,凭什么不能用厨房?”
夜无垢同样担心病秧子的身体:“你的主要用处是看病。”
槐没看了眼朝慕云,状态还不错:“他现在不需要。”
几人还在斗嘴,朝慕云感觉自己衣角动了动,原来是拾芽芽走到他身边,拽住了他袖子:“大人……要不让姐姐去验尸吧,她好像更喜欢那个。”
她声音有点低,对这点并不没有那么自信,但……总比祸害厨房好?
朝慕云没想到还有这种收获,看向槐没:“你懂验尸?”
槐没注意力立刻转移,还有模有样的理了理衣角:“不才,还算精通。”
夜无垢突然感觉到危机:“别忘了你的正事。”
槐没走上前,顺便就捏了朝慕云的脉,不怎么客气的瞪了夜无垢一眼:“药才可买齐了?没有就闭嘴,我心里有数。”
夜无垢:……
“我来了,我来了,”华开济慢了好几拍,施轻功蹿到院内,“有什么热闹,我也来凑一凑!”
所有人:……
你可真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华开济一脸无辜,为什么都用这么怜悯的眼神看他!
“走吧,随我我出去办案,”朝慕云点了槐没,“你也跟着,有尸体要看。”
槐没眼睛都放光了:“好!”
夜无垢拉住朝慕云,从行为到话音,全是不赞同:“你还没好。”
这才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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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在寺里指挥指挥,看看卷宗就已经够费脑子了,还要出门?嫌自己身体太好么?
“我身体没事,”朝慕云一边说话,一边看向槐没,话音意味深长,“你方才已经为我捏过脉了不是?”
这点眼色提醒,槐没当然品得出来,但她也是个有职业操守的毒医,真不行,肯定要阻止,但脉象其实真的还行,笑眯眯拍胸:“没问题,可以走动,有问题也没关系,这不有我呢!”
夜无垢:……
为什么大理寺的人,一个两个都这么不靠谱?
不过好像……也给他逮到了机会?
夜帮主当机立断:“我也要去。”
朝慕云挑眉。
夜无垢语气不容拒绝:“你需要监督。”说完加了一句,“不管在哪,我都能处理好自己的事。”
“如有需要,你可随时离开。”
朝慕云知道,如果这人铁了心的想跟,他再拒绝也没用,遂干脆转身,走出院子。
有关工部侍郎王德业之死,昨夜闻人长给出的卷宗已经很明确,一些安排也已经准备好了,他只需按部就班行动,一步步来就好。
出门分两个方向,一是王德业那边的开棺验尸,方才吃饭的时候,他已经顺便翻看了桌上新送来的消息,大理寺已经进行部署,程序走完,现在就能动了,那边已经有人过去,但开棺验尸现场,还是得有人盯。
朝慕云点了槐没和华开济。
槐没自是满口答应。
华开济就有意见了:“看个死人而已,哪用得着我这么大才?我可是贴身护卫!”
夜无垢淡淡看他一眼:“你有我强?”
不管是贴身,还是护卫,谁能比得过他?
华开济:……
他人虽然熊,战场嗅觉和政治敏感是不缺的,当即转向厚九泓:“那他呢,他闲着?”
还打哈欠,打个屁!
“他稍后要去排查案子信息,渠道不同,不同我们任何人一起,”朝慕云道,“你若不想去,也可休息。”
“谁要休息,大白天的,”华开济啧了一声,“行吧,我去帮你保护尸体——”
见槐没笑眯眯的样子,似乎有点吓人,他又加了一句:“也保护这位姑娘。”
至于另一个方向——
自然是王德业死亡现场了。
“此一处,我同夜帮主二人同去便可,”朝慕云看向槐没,“只是看一看,走一走,耽误不了多久,稍后我去寻你们。”
槐没:“好。”
两边分好工,很快分开。
夜无垢右手食指抵在唇前,召来了他的枣红马,马儿身子矫健,转瞬即逝。
见这样子有点呆,夜无垢笑了:“不是赶时间?有它更快。”
他大手扣住朝慕云的腰,将人一抱一送,放到马上,自己嘛,当然也是翻身上马,将人环到胸前:“驾——”
朝慕云有种被暗搓搓占便宜的错觉,但……算了。
打马过长街,夏日繁花盛开,斑驳树影后退,面的风很爽快,竟也不热。
二人很快到达现场。
是一家酒肆,离河边很近,卷宗上的地图信息,离青楼揽芳阁也很近,死者王德业当晚在酒肆饮酒,停留到很晚,离开没多久,就跌进了护城河,仵作尸检格目结论,大概率是溺死,因其口鼻有沙,也符合溺死表征,推测是酒醉后失足落水,是个意外。
死因看起来是意外,死亡时间却太过凑巧,正好是在他接治理河道旨意,准备出行的前一天。
“大人且这边请——”
掌柜的早已接到通知,在门口迎着,很快将朝慕云二人引到一个靠窗位置:“王大人当时坐的就是这个位置。”
只看了一眼,夜无垢唇角就意味深长勾起:“你确定,他坐的是这里?”
掌柜点头:“王大人坐了很久,店里不管客人还是伙计,都看得见,小人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撒谎,他的确,整晚都坐在这里。”
夜无垢看向朝慕云,对方眼底和他一样。
这个位置……
很微妙啊。
第66章他可是名花有主的人
这个位置的确很微妙。
虽然靠着窗子,看得到街景,街景也不错,有树有花,还有对面揽芳阁飘动的浅浅红沙,淡淡脂粉味道,颇具氛围感,不得不说,是个好位置,但角度问题,看不到河边,河边也不是王德业回家的必经之路。
喝酒时看不见,喝完酒也想不起来,照距离远近,走起来也并不特别舒适,王德业是怎么走到河边,并失足落水溺死的?
“……王大人那日饮的是送别酒,座上多是同僚,遥祝他第二日远行顺利,席间气氛很好,热闹,劝酒,和大部分酒桌一样,但后来同僚们依次告辞,席散人去,王大人却一直没走,又换了新菜,叫了新酒,独自一人饮了很久,店里伙计还寻思,大概是馋酒馋的狠了,要么就是这回铺子里酿的酒太好喝……”
掌柜束手站在一旁,讲说着当时经过。
这个酒肆,包括这里的掌柜伙计,闻人长已经调查过,皆有可以验证的不在场证明,应该与案件无关,所言之事,卷宗里也有详细记载,朝慕云再问一遍,只是想看一看,有没有遗漏的,别人不注意的细节。
口供上没什么收获,死者曾经落座的这个位置么……
朝慕云指着街对面三楼,伸出小半边阳台的临街房间:“那里住的,是谁?”
窗子对面不远,正是揽芳阁,酒肆开在这里,想也知道,定有点不为人道的小心思,带客源什么的,但酒肆位置略深,能看到的自也不是揽芳阁的正门,而是其后巷。
揽芳阁正门朝街,好景好装潢都在前头,后巷这里只有装饰略少的红纱,以及相比之下,更为安静的房间。观其一排晾有少量衣物的特点,不难看出,这些挨着后巷的房间,大概是姑娘们不接客后,平日休息的房间。
而王德业曾经坐过的这个位置,略抬头,正对着的,是双面临街,看起来空间感略大,装饰也略华丽的房间,对比可见,是这一排里,视野最好的。
“我看看……”掌柜的侧身瞄一眼,就笑了,“这个啊,是芷檀姑娘的房间,这位芷檀姑娘可了不得,如今芳龄二十,接客六载,长盛不衰,一直都是揽芳阁头牌,到现在还没被哪个小姑娘给挤下去,京城里好多大人物,都是她入幕之宾……”
芷檀姑娘似乎在坊间颇有名气,谈论者众,掌柜的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颇有谈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