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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他如何善长图谋,面对罗纨之时却处处碰壁。

他甚至不明白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了。

可即便他错了,一想到罗纨之在离开之前与他相处如常,和他同弹合奏,做一切亲密之事,却都只为了蒙蔽他,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这样无情甩开他,他又何必还要装作那温柔的样子?

谢昀把视线从罗纨之那双恼怒的眼睛上挪下几分,握紧缰绳,“我让人带你下去休息。”

他没有下马,直接驱马沿着来时的路疾驰而去,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罗纨之视野,像是还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等他处理。

罗纨之满腔怒火忽然就没地方发了,只剩下迷茫与彷徨。

谢昀虽没有正面回复,但是却以实际行动回答了她。

罗纨之在谢家别庄上已呆有两日。

期间她既没有再见到谢昀,也没有看见其他认识的人,周围一直只有四个陌生的婢女。

不知道苍卫收不收女郎,这些婢女的表情就跟苍怀如出一辙。

她尤其怀念南星,至少南星的嘴巴没有这些婢女严,总能够问出一点有用的消息。

待着紧闭的屋子里无疑是最容易把人逼疯的方法之一。

罗纨之除了发呆之外就在屋中徘徊。

映柳和廖叔还好吗?他们知道她的消息吗?

她“失踪”这么久,他们肯定会很担心,尤其是她还放出了鸣镝示警后。

她迫切地想要与外界联系。

但除了三餐和沐浴用水之外,那紧闭的房门几乎不会打开。

罗纨之连衣裳都省得换了,更没心思梳头,一整日就如孤魂野鬼抱膝坐在榻上盯着窗纸上的光一点点变少,而后彻底暗了下来。

一豆烛光被挑亮,光线映在持壶而立的郎君上,让他身上多了几丝落寞。

“郎君不去见见罗娘子吗?”苍怀还未见过郎君如此为什么事情这般烦恼。

他不是靠酒解决难事的人,如今却仿佛没有酒就解决不了心事。

在没找到人前,郎君是一日比一日阴郁,可找到人后,也不见有半点好转。

他就好像陷入了一个怪诞的处境中,进退两难。

放,他自然是不肯。

可一直拘着,什么事情都不会解决。

“听她们说,罗娘子问起郎君几次了。”苍怀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

“是吗?”

谢昀像是被他一语点醒,终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放下酒壶,用铜盆里的水把手洗净,道了句:“不用跟来。”

罗纨之的屋子离他的不远,不过百步的距离。

此刻门扇半开,暖光从屋内往外铺出扇形,婢女们堵在外面,着单衣披发的罗纨之正拉住其中一人问话。

“你们倒是跟我说说话呀,外面可有人在寻我?你们郎君把映柳和廖叔也抓起来了吗?”

颠来倒去问了几遍,婢女们只道:“不知。”

比起问他,罗纨之分明更在乎身边的那小丫头和廖叔。

在离开他的这些时日里,她可有如此焦急地思念过他?

想必是没有的吧。

谢昀顿了下,才重提脚步走近。

罗纨之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目光匆匆往他脸上一掠,转身就往屋里走,婢女们屈膝向他行礼。

谢昀屏退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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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罗纨之自个在屋里兜了个圈,又跑回到门口,扶住门扇,像是鼓起了勇气,眼睛直望着他道:“郎君还要关我到几时?”

谢昀朝她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要挤进她的门里,他的手撑在门框上,幽眸凝睇,俯身看她:“等你说服我。”

沉水香混着酒香萦绕鼻端,他的脸被屋内的烛火照亮,此刻墨眉紧蹙,薄唇微抿,像是前来虚心讨教,但那双眼睛里分明还是盛满了不服。

“我哪里不好,你要这样狠心地弃我?”

最后两个字声音极轻,很快就融化在他的舌尖。

“不是这样……”

罗纨之心脏猛跳,张口欲辩,然目光将将与谢昀深幽专注的眸子相触,后背瞬间就浸出冷汗。

她转眼明白,谢昀根本不是来听她解释的。

她用手掌带住门扇想先趁他不备合上,然而她的用意很快就被识破,谢昀一手撑住她的门,另一只手穿过她沁凉的发丝紧扣住她的脖颈,滚。烫的唇就压了下来。

罗纨之两眼圆瞪,惊呼声尽被吞没。

烛光被一件件飘落的衣裳惊动,摇晃不止。

光影把相。叠的人影投射在了墙上,刻意被拉长、放大,每一个动作都犹如山精鬼魅一样奇丽。

罗纨之脖颈无助后仰,身上遍染了薄汗,沿着她的肌肤倒流向她的颈窝,她的脚跟无力地蹬着郎君的后背,却难以撼动他有力的臂膀半分。

倒入被褥里的脸已经酡红一片,像是怒放的海。棠,既娇艳又动人。

缓了片刻,她上身努力前屈,一只手撑在身侧,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谢昀!你——啊……”

她扯痛了他的头皮却没能让他适可而止,反倒换来了更猛。烈的回应。

在他的刻意吮。吻下,罗纨之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后腰空悬,一阵阵酥。麻袭来,无依无助,只能依靠那腿弯搭着宽肩与臂弯。

琴弦被长指拨动,弦的余颤一波迎着一波,声音依是一荡接着一荡。

她睁着双眼,瞳仁久久无法对焦,等稍回了神智,发现自己身子已经给翻了过来。

谢昀的腹贴上她的后腰,绕到她身前的手正以虎口卡住她的下颚迫使她仰起脸,任他吻住红唇。

他温柔地安抚她的唇舌,就像是春雨润物,照顾到角角落落。

罗纨之虽然被谢昀撩拨得头脑发晕,可当他的意图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她还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挣开他的钳制,怒道:“……唔,谢昀你混蛋……”

“你分明是喜欢我,要不然之前也不会与我做这些亲密事。”

即便她现在如何不愿,也掩饰不了她从前喜欢。

罗纨之喘着气,急道:“郎君可明白我当初为何宁可不要身份也要接近’九郎‘。”

谢昀濡。湿的吻落在她的后。颈上,沉声道:“因为不想做我的妾……”

“是,因为不想做你的妾,郎君不明白吗?”

谢昀顿了下,声音低了下去,“如是九郎,你就愿意?”

罗纨之没有犹豫,脆生生道:“愿意。”

谢昀默了须臾,在她耳后道:“可你现在只有我了。”

罗纨之没想到他被她这样刺激下还顽冥不灵,一意孤行,气道:“谢昀你真的冷酷无情,矜高倨傲……”

谢昀不管她如何骂,重新堵住她的声音,身子急迫地贴进她。

罗纨之浑身发抖。

生气、害怕还有疼让她眼泪滚滚而落,她想扒下他的手,可手脚皆软的,使不上力。

身份殊异、力量也悬殊。

她毫无办法抗衡。

唯有源源不断的眼泪沿着面颊流进她唇瓣中。

原本还在肆。意的舌忽然停住。

意识到罗纨之在哭,谢昀身子一震,立刻放开了她的唇也松开了手。

好像身体先于意识就做出了抉择。

罗纨之伏在被褥上,蜷缩起身子,努力保护自己。

谢昀撑起身,目光落在她拱起的漂亮脊骨上,洁白的后背,就像是一只弱小羔羊。

他险些撕碎了她。

谢昀缓和了自己的呼吸,扯过散在边上的单衣把她的身子一裹,再重新抱进怀里。

罗纨之受到惊吓,还想要挣开,他收紧手臂,以手抚着她的后背,终于让女郎不再那么惊恐,变得平静。

他们之间本该不是这样剑拔弩张,为什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难掩沮丧道:“……告诉我,我究竟是哪里不行了。”

“因为我们从来就不平等,郎君,我曾经问过你,成海王为什么不能放过齐娘子,你说的不是因为他爱,而是他可以。你本质根本不相信爱,你只是习惯了想要就必然可以得到。”

罗纨之闭上眼,“我不一样,我是知道不能,所以不要。”

第86章分开

“……为何不能?”

罗纨之沉默须臾,才道:“陆二郎与程娘子海誓山盟在前,又为家族舍弃她在后,他想娶,却没有娶,可见爱却不够爱。”

在他犹豫的那一刻,心中已在比较,而在比较的时候,程娘子就已经彻彻底底输了。

“我与陆二不一样。”谢昀大手扶在她的后脑勺,声音在她耳边沉闷响起。

“郎君与陆二郎是不一样,陆二郎心软,他耽搁了程娘子一阵子,万不敢耽搁她一辈子。”

陆二郎知道陆家是虎狼窝,心思单纯又身份卑微的程娘子在里面会受到什么样的磋磨,他心知肚明,故而不忍,宁可以最伤人的方法,让她离开。

但是谢三郎却足够心狠。

他自负又自我。

谢昀知道她的心思,道:“我与他不同,陆二护不住程娘子,我却能护得住你。”

罗纨之脸往旁边一侧,干脆靠在他的肩膀上,“郎君现在是瞧我还有几分新鲜,所以才会宠我、护我,可等到日后,郎君有了更心仪的女郎,我该如何自保呢?”

“卿卿在以假想猜度于我,从而扣上始乱终弃的帽子,不觉得这样不公吗?”谢昀把她从怀里扯出来,两人再次面对着面,眼对着眼。

罗纨之没有避开他审视的目光,

“皇帝在世家眼中不过是个吉祥物,圣旨在你们眼中也是张白纸,不过郎君能哄一哄我,我也是高兴的,只是高兴归高兴……但我清楚,郎君娶不了我。”

谢昀一怔。

女郎衣乱发散,脸上、身上还没挥去暧。昧的痕迹。

就这样弱骨纤纤、尽态极妍的女郎却神容镇定,宛若凛然不可侵。犯地神灵。

谢昀望着她,幽黑的眸光像是混沌的暗夜,没有半点光亮。

“婚姻于我而言确实并不是什么重事,可若你要,我也想给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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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何不好?”

听着没什么不好,只是这恰恰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

罗纨之拢起松垮的衣襟,稍侧了些身,望着不远处晃动的烛火,红唇启道:“钱少则贪,情浅则重,坐拥万贯家财的不为钱帛所苦,多情浪子不被情场所困,缺什么怕什么,尽管去争去夺,直到满足、直到克服,方不再受其所困,此为纵戒。”

纵为放纵,戒为持戒。

她唇角微翘,眼睛一转,潋滟眼波像是被风荡了过来。

“郎君打小就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吗?”

“我只是郎君的新猫。”

谢昀抓住她缩在长袖里的手,那截腕骨如玉骨,沁凉滑润,被他滚。烫的手心紧紧攥住。

“罗纨之,我没有在你身上尝试任何东西。”

他是真的有了几分恼,密长的睫翼下眸光渐黯,犹如夜雨将至。

罗纨之往他青。筋拱起的手臂上望上一眼,谢昀不禁稍松了手,似是怕自己失控的力气会弄痛她。

随即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这女郎现在就好像成了那只薄瓷盏,松了怕掉,紧了怕碎,即便他有滔天的本事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

他怕不小心就捏碎了她。

所以才投鼠忌器,进退两难……

“郎君即便不变,可我也是会变的,今日郎君对我好一分,明日我就想要两分。今日郎君为家族利益娶了新妇,明日我就会妒忌到不能自已。郎君即便再纵容我,可一次两次,岂能次次?我会消磨掉郎君的情分,届时变成郎君眼中可憎可恶的妒妇……那我宁可不要。”

“一切尚未发生,不过是你的揣测,就因为这个,你就对我如此舍得?”

岂止是舍得,分明是狠心。

只是谢昀不愿意用自己的嘴吐出那样怨气的词。

可事实的确是他被抛弃了,罗纨之狠心地抛弃了他,没有犹豫也没有后悔。

“三郎。”罗纨之手撑在身前,靠近他,澄澈的目光干净明亮,像是没有夹杂一丝杂质的琥珀萤石。

她重新唤他“三郎”,谢昀心底没有升起一点欣喜。

他十分清楚这女郎只是狡猾地借此想要撬开他的防线,让他动摇,可他也很难不把目光注视在她的脸上。

“在权力不平等时,你情我愿也不代表同意。面对三郎的时候,我总好似已经不是我了,三郎笑我便高兴,三郎怒我便害怕,三郎待我好一些,我就在想,为什么不能做妾,旁人都能做妾,你有何高贵不能为三郎的妾?”1

罗纨之睫翼颤了颤,偏头哽咽道:“郎君可知道,我从小就立誓将来一定不要被人左右,也断不会给人做妾。同样是人,我只不过出身低一些,但我会努力读书,会努力讨好祖母父亲还有母亲,我不求将来嫁得与嫡姐们一样高,只想要堂堂正正的身份,难道我就不配吗?”

“自然不是,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郎……”谢昀抬指温柔拭去她脸颊上挂着的泪珠。

罗纨之似被他哄乐了,转脸就破涕为笑,声音却充满落寞,叹道:“可是在郎君面前,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是不配啊。”

周围的声音都在告诉她,谢三郎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能给谢三郎做妾,就是她这辈子最好的结局。

“即便郎君口里不说,可心底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不让我离开,就连我的信都不看一眼。因为你知道无论看与不看结果都一样,你只会按自己的心意来决定我的去留,对吗?”

无论是对他而言形同废纸的圣旨,还是他想给就能给出的“婚姻”。

他不曾看重、珍惜的东西,再多也只是空谈。

本质上,他还是一直站在高处,从未真正走近过她。

谢昀今夜过来绝非是想要听她说这些,可他现在却像是着了魔一样任她滔滔不绝。

她说的对么?

对,又好似不对。

谢昀想反驳,可一时间竟找不到辩处,只能把罗纨之重新纳入自己怀里。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的很好。

把握什么样的度,既能让他护着罗纨之不受外界打扰,又不至于让她察觉到艰难。

以他的判断,把罗纨之完全拢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为她遮风避雨,为她保驾护航,这不好吗?

“……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变得复杂。”

罗纨之道:“郎君说过,待在郎君身边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事。可我胸无大志,只想过平凡的日子,无法匡助郎君成就大事……更无法赞同郎君对马城的百姓们、对陛下的事视若无睹……”

“我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人。”

“不想与不能是不一样的。”

谢昀道:“这些事与我们之间关系不大,你钻牛角尖就是想说服自己离开我是正确的选择,阿纨,你不是不喜欢我、不爱我,你只是觉得我还不够好,是不是?”

倘若不是因为爱他,她不会想打破自己的底线,生出要给他做妾的想法。

可他本就不是罗纨之真正喜欢的那类。

她大概喜欢九郎那样温柔可亲、两手干干净净,只会挥墨丹青的君子。

他再怎么学、再怎么演,也没有办法改掉骨子里的不同。

更何况他尚不知道罗纨之究竟喜欢的是假模假样的自己,还是真实的自己。

所以,他有意逐渐让她窥到他真实的一面。

只是他赌输了。

罗纨之害怕他,选择离开。

“并非好与不好,而是合不合适。”罗纨之默了须臾,“郎君改不了,就像我也不会改变一样。”

他们的目标不同,便很难走到最后。

谢昀抱紧她,在她看不见的背后,那双黑沉沉的瞳仁骤缩,沉闷声道:“合不合适,总要试过再说。”

“试过之后又不合适,郎君要怎么处置我呢?”罗纨之笑道:“郎君难道要学常康王,强取豪夺……”

“我在你心中,居然和常康王是一类吗?”谢昀放开她,难以置信地注视她的双眼。

“郎君拘着我,也不许我离开,不正是一样吗?”

谢昀还从未如此焦躁,问:

“离开我就一定更好?你又要如何自保?”

“我会找一处太平安宁的地方,有映柳相伴,有廖叔保护,我还有钱,可以雇佣侍卫……”

罗纨之怅然道:“这是我原想要和阿娘一起过的日子。”

谢昀眸光黯淡。

他知道罗纨之一直很努力,她就像是一颗掉落在恶劣环境里种子,努力迎着灿阳,汲取水源,生机勃勃地成长。

终有一天或许不需要再靠着他也能活的很好。

可他没有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这般猝不及防。

罗纨之重新望向他,望着他阴郁可怖的面容,却也没有那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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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若只是想要我,那就拿去吧。”

她扯开那件单薄的白衣,露出她的身体,她眼圈发红,轻声问:

“只是,要过之后,能允我离开了吗?”

谢昀被她皎洁的肤色刺痛了双眼,更为她的话痛彻心扉。

她把自己摆在与他交。易的地步,就是完完全全要把他推入不可挽回的深渊。

谢昀伸出手,指腹触碰到了她的肩膀,女郎咬着唇,身子颤了一下。

那因为委屈而泛红的双眼蓄满了眼泪,欲坠不坠,刺痛了他的双目。

谢昀再次问了自己一声。

他们当真要走到玉石俱焚,两败俱伤这一步吗?

他身体僵硬,手指也不灵活,勾了两次才扯起她挂在手臂中的单衣,遮住她瑟瑟发抖的身子,缓缓把脑袋无力地靠了过去,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声音低哑道:

“好,我答应放你离开。”

有些事,即便可以,但也不可。

谢昀既然答应放她走,罗纨之怕迟则生变,翌日就迫不及待起了个大早,“坐陪”谢三郎吃完一顿漫长的早膳。

映柳和廖叔才被带了过来。

罗纨之早知道,谢昀办事必然是顾及方方面面,他既然抓住了她,又怎会放过她身边两人。

“女郎!”映柳一扫丧气,高兴地直扑向她,眼泪汪汪。

罗纨之忍不住酸了鼻腔,把她抱了一抱,“没事了,我们可以离开了。”

映柳立刻高兴道:“那太好了。”

谢昀从后走上前,映柳下意识缩起了脖子,两只手紧紧抓住罗纨之,就怕这个谢家郎忽然又反悔,要把她们分开。

廖叔比她会察言观色,看见罗纨之面上并没有惊慌失措,便拉着映柳站到了一边。

罗纨之仰头望谢昀,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只是她刻意掩饰起来,反而唇角挂着轻松的浅笑,“郎君。”

谢昀低了下头,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根木钗,呈在罗纨之眼前。

“钗子,我已经做好了。”

望着那支精致的桃花钗,罗纨之浓睫不由眨了眨,心里翻江倒海。

谢昀趁罗纨之发愣,已经帮她把钗子簪入发髻中,道了句:“好了。”

罗纨之仰望谢昀,不知该说什么好,身后映柳担心地唤了她一声“女郎”,像是怕她起了动摇之心。

罗纨之便没有多余的话,匆匆转过身,往外走。

可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

谢昀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屏住了呼吸,理智告诉他不该再生出期待,但是眼睛却不能挪开半分。

罗纨之垂下头,两边的肩头随着呼吸重重起伏了两下,这才伸手摸向自己发髻,拔。出那根桃花钗,转过身,三步并两步走回到他身前,塞回他的手中。

她没有想过谢昀会不看她的信就追过来,早知如此,她不会带走那自欺欺人的圣旨。

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更不想再留下源源不断的纠葛。

谢昀的手先是一紧想要一同握住罗纨之的手,但她的手已经轻巧收了回去。

“三郎的东西万分珍贵,阿纨既已做出选择,便不能再自欺欺人。”

谢昀视线落下,手里那根桃花钗是他做废了十几支后才精心雕刻而成,又随他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博她一笑。

然于她而言,这并不是什么珍贵的礼物,反而是沉重的负担,代表着和他的牵缠无休止。

“好。”谢昀唇角微扬,露出苦涩,没有多言,只是中指无名指抵住钗身,拇指强压钗头,“卡嚓”一声,钗子在他手里断成了两截。

这支耗费他颇多心血的木钗既不得她喜欢,便毫无用处。

罗纨之惊了下,不由抬头迎上谢昀的双眼。

他的瞳仁漆黑,让人难以窥探里里掩藏的情绪,更何况还有那微湿密长的眼睫覆盖了大半。

他嗓音温和道:“我都随你。”

曾经“随你”是他们之间缱。绻的调。情,是三郎宠惯的逗嘴。

现在“随你”就有了种一方不得向一方屈服的不甘与怅怅。

罗纨之抿了下唇,正式对他拜道:“三郎,就此别过。”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2

谢昀望着她,没有回应她,唇角犹如拧得过紧的弦,只能绷直。

罗纨之带着廖叔映柳离开别庄,犊车摇着铜铃,脚步不紧不慢。

谢昀站在庄子院门里,静静伫立。

跑吧,跑快些吧。

青牛浑然不知他心里的念头,轻轻晃动着小耳朵,慢悠悠地甩着短尾巴。

谢昀有些发狠地想。

为何世人总爱驱使牛这样慢腾腾的牲口,让他有诸多可乘之机。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慢的速度,不过是墨龙驹几个腾跃的功夫。

他可以拦下车,把车里的女郎重新抓下来,任她如何巧舌如簧,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概不理会。

她会气会恼,还会狠狠咬他,那又如何。

可他会得到这女郎,轻而易举。

任他心中各种光怪陆离的想法纷纷登场,他的双腿却又如灌了铅一样沉重,不能挪开分毫。

他手上权力滔天,手下能人无数,却在这个时候,毫无用武之地。

权衡利弊,放她走是眼下最好的选择,激化她的反感对他而言没有半分好处。

他真的万分不愿!

只是比起不愿,他更不敢。

他不想走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

等罗纨之一行人离开,谢昀回到屋中叫来宋大夫。

周围人刚放下去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搞得宋大夫也紧张兮兮,生怕是谢三郎出了什么大事,他这个随行大夫要跟着吃大苦头。

他把着谢昀的脉搏一阵,拧眉关切问:“郎君是哪里不舒服啊?”

谢昀启唇无声。

哪里不舒服?

他看不见罗纨之的身影眼睛不舒服、闻不到罗纨之的气味鼻子不舒服、听不见罗纨之的声音耳朵不舒服,就连心里,他也被剥夺了喜欢二字,不配将她容纳进来。

他哪里都不舒服。

可他能说得清,道得明吗?

即便是神医,也摸不到他的六神无主,摸不到他的彷徨无措。

宋大夫看病人闭口不言,切了一阵脉象就起身拱手道:“郎君的脉象无碍,想来是忧思过虑导致心浮气躁,好好休息一阵就好了,不妨闭目养神睡上一觉……”

“好。”谢昀平静应下。

苍怀与霍显站在屏风后,谢昀在内室更换外衣,他们有条不紊地一一交代起建康和北胡的近况。

一个道:“常康王果然按耐不住,招集人马逼宫,陆家与张家这一次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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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重,成海王趁机揭穿皇帝驾崩之事,现在建康人心惶惶,不过尚在掌控之中,就看常康王如何行下一步……”

另一个道:“北胡王与赤鹿部落联姻,得到了支持,兵不血刃地占领东南平原,对建康威胁最大。”

“今年雨水丰沛,但北地的牧业却并不理想,收成不好,预计存粮不会多,势必要趁秋收之际侵扰边城。”

谢昀把他们的话都听入了耳,再一一给出指示。

似乎与往常无异,但他明显停顿思索的时间变长了,好像这些简单的事情突然就变得繁琐复杂起来。

苍怀与霍显本来相看两厌,这次都情不自禁对望了好几次,总想看看对方有没有什么见地,好在对方也和自己一样茫然费解。

谢昀把话说完,就淡声道:“出去吧。”

两人不敢多问,拱手退出屋子。

屋子空了,静了,什么也没有了。

就好像本该如此,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他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就该是这样。

谢昀曲起腿,一手撑在身侧,一手随意搭在膝头,素衣洁白,墨发垂背,他扭过头望向氤氲着雾气的窗外。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雨越下越急,天上好像撕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血流如瀑。

脸颊上一阵冰凉,他慢慢伸出手,指尖沾了一滴晶莹水珠。

雨,都飘到了他的脸上。

第87章思念

一场大雨很快就结束,翌日又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罗纨之在越宅的绣楼醒来,凭栏远眺。

遥岑寸碧,烟岚云岫,山河如此辽阔。

她从此可不再受人所困,自由自在。

下边映柳与越公说话的声音由远而近。

不多会,穿着鹅黄间色裙的映柳就挎着竹篮,眉飞色舞地边比划边说话,旁边越公满脸慈爱地看着她点头回应,两人愈发像是一对真正的祖孙。

“女郎!”映柳走近绣楼,一伸胳膊,把提篮里的东西给她瞧,“看我们买到了什么?是护生草!我刚跟阿翁说,包成馄饨女郎最喜欢吃了!”

越公虽知道她们的身份,但还是接纳了她们,所以映柳一直都管他叫阿翁。

罗纨之扶住木栏,低头笑着道:“好啊,我好久没有吃了……”

是好久了。

上一回吃的时候,还在戈阳。

孙媪包了一大盆,她们四人吃了个饱。

月娘怪孙媪惯着孩子,不该做这么多,撑得慌。孙媪乐呵呵笑道:诶!想吃就吃,谁知道吃了这次还有没有下次呢?

对月娘而言,真没有下一次了。

吉昌县城不大,民风淳朴,邻里皆为近朋。越老与其“外孙女”在谢家坞堡中的坚持力争,迫杀督官,为众多备受欺压的役夫争取来应有待遇一事广为流传。

冷清许久的越家门庭重新热闹起来,时不时有人上门送上一筐鸡蛋、一提花板肉等微薄又质朴的礼物感谢。

几日后,罗纨之带着映柳去看望井生。

墓地在一小山丘上,这里还是越公早年富裕时自掏腰包修建了青石山路,即便下雨,也不会一路泥泞。

罗纨之和映柳在井生墓前放上了一大碗麦饭,里面有豆、有鱼鲊。

映柳感慨道:“井生的愿望只有一碗麦饭而已,生前却也难以实现,这太可怜了,但愿来世,他能做个吃饱喝足的小儿郎。”

罗纨之相信,假以时日井生也能把自己过好,只是这世道没有给他继续活下去的机会和时间。

而人总会在现世不顺的时候将满腔希望寄托来世。可来世父母不同、经历不一,记忆不在,还能算是同一个人吗?

望着井生的墓,罗纨之还是由衷希望道:“会的。”

鸟啼婉转,春光明媚。

前来祭拜的人陆续出现在山上,有些人认出罗纨之,还会过来拜见她。

罗纨之受宠若惊,一一回礼。

“月大家安好,托您的福,我一家老小感激不尽。”

“叟言重了,这都是大家齐心合力的功劳。”

罗纨之不敢居功。

若非役夫们积怨已久,又群龙无首,没能找到适当的途径和机会,仅凭她一女郎,孤掌难鸣,也很难向显赫的世家施加压力,达成谈判。

莫怪乎书上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

而这些世家虽看着不在乎百姓,但是他们门下也养着许许多多部曲、徒附、奴隶、以及门生故吏,他们以家族为纽带,结成了一个不亚于小国的群体,休戚以共。

“月大家可知道,那谢家郎君几日前已经折返回建康去了。”

罗纨之一愣,摇了摇头。

她刻意没有去打听谢三郎的动向,身边的人自然也不会对她提起。

说话人身后有一扛着锄头的中年人经过,插嘴道:“那必须得回去,建康乱咯,乱得一塌糊涂,这谢家三郎可是谢家的宗子,少不得去帮助他们谢家家主稳定局势……”

“建康怎么乱了?”映柳不由好奇问。

“你们还不知道吧?那个荒唐的皇帝死啦!下面的王爷们正忙着跟皇后肚子里那还没出生的遗腹子抢位置呢!我说皇后怀的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倒不如立个现成的王爷简单。”

“说得轻巧,你当那些世家能看着自家的好处白白流到别人身上?也是皇帝无能,这么多年都没有生出太子来,要不然如今能乱起来吗?!”

立刻有人不屑道:“就他那熊样,就算有太子也一样窝囊无能,倒不如选立别的王爷,我倒是听说过先帝不想传位给他。”

“是啊,我也听说过,这么说他继位没几年就死了还是好事,总好过占着茅坑……呸,是占着那好位置,又无所作为来的好吧!”

这句话倒是惹来周围人纷纷赞同。

“无能也就罢了,他还贱。淫宫婢,亵。玩伶人,把好端端的清白女郎送进娼楼,好让他偷食……”

周围嘘声一片,唾弃不已。

听他们越说越离谱,甚至对皇帝死拍手称快。

罗纨之眉头紧锁,不禁问:“皇帝不是这样的人,这些不实传闻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自然是从建康传来的,月大家不也是从建康过来的吗?您可是见过那荒唐的皇帝?”

罗纨之想起初见皇帝的那一幕。

那笑容可掬又处处透露着局促和小心的皇帝给她的第一映像确实荒唐无比,但是随着逐渐了解,她才知道即便做了皇帝,他也有诸多的烦恼,他就是被世家虚挂在空中的幌子。

他的出身也注定了自己无法选择。

只能做那黄金笼子里的困兽,直到死亡。

“他是荒唐,但不是个坏人。”

若是坏人,他就不会想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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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救下那些无辜的女郎,也不会送进千金楼保全她们。

但是她的解释空白无力,并不能使周围人信服。

他们反而想办法要劝说她。

“月大家别不信,这些话可都是他身边人传出来的,这还能有假?”

“所谓知子莫如母,知君莫如妻啊!”

“是了是了,建康都是这么传的,不会有错!”

罗纨之被这番话深深震住。

为了让皇帝驾崩的事让人接受,他们宁可抹黑他的形象,将他钉入遭人唾骂的耻辱柱。

一个坏人的死总要比好人的死更让人称心。

“你们这消息都迟了!”他们身后传来一道笑声,年轻的郎君头戴竹编斗笠,手指勾着两酒葫芦挂在后背,一副初来乍到却又自来熟的模样融入他们的谈话中。

“什么迟了?”

“建康早不是这样的风声。”

这郎君生得面熟,罗纨之盯着他看,他也挑起斗笠大方让她看。

罗纨之一惊。

这不就是那日在街上打听她下落的人吗?

应该是谢家的部曲,怎么没有随着谢昀一去回去。

“建康现在是什么风声?”有人催他别卖关子。

他走上前,把酒葫芦别在腰间,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头,在手心掂了掂,环顾一圈,笑道:“你们口里说的那些被贱。淫。亵玩的伶人编了一首歌谣,正在歌颂皇帝呢!”

罗纨之立刻想起了千金楼的那些女郎,不由眼睛一酸。

是她们吗?

“歌颂皇帝?怎么会?”旁人大惊,不能理解这样荒谬的事情。

“当然是真的,为了这首歌谣,不知道有多少清白的女郎被抓进了大牢,就连皇帝生前贴身的宦官也跑回来,撞死在了宫门前,死前还三呼’吾主枉死‘,禁军非说他是因为偷盗被赶出宫的。”

他挤了挤眼,小声道:“这不是欲盖弥彰又是什么……”

郎君很会故弄玄虚,引起众人的好奇,纷纷虚心请教道:“还有这等变故?小郎快说说!这歌谣讲的什么?”

“你们且听。”他用石头敲着墓碑为自己伴奏,用清朗的嗓音唱道:

“丹鹤于飞,长鸣唳唳。

恺悌君子,四方有则。

萝覆乔木,使我所依。

恺悌君子,民之攸归。

草木秋死,清气永存。

恺悌君子,神所劳矣。”

“恺悌君子,神所劳矣——”

悲凉的唱音传遍街巷,建康早已风声鹤唳。

马车在部曲的簇拥之下进城,遥望御道的尽头。

一群披着麻衣戴着麻冒的女郎长跪宫门,周围的百姓激动地立在左右。

宫门前禁军持矛相对,却没敢往前一步。

人数众多,他们并不想这个时候激起民愤。

很快百姓中也有熟听了这歌谣的人,随之一起唱了起来,男声混着女声,老声杂着童声,将声音送至宫墙后,回荡在建康的上空。

几个小儿从精致的马车旁边跑过,嘴里也在清唱着:“丹鹤于飞,长鸣唳唳……”

谢昀随口道:“书上言,勿以善小而不为,施善于人,再小的恩惠也值得人铭记。”

陆家没有料到皇帝虽然没有忠实的臣子,却有为他豁出一切的生民。

无论他们抓再多的人,堵再多的嘴,这首歌谣已经传遍大晋。

皇帝枉死,罪在亲人。

陆家不但难逃干系,还居心叵测,再难得人心。

这时几个深肤男子在巷子**头接耳,引起了谢昀的注意,他一眼看穿他们的伪装,问道:“建康何时多了这些胡人?”

苍怀马上领会:“属下这就派人去查问。”

远处的唱声没有停歇,宛若在进行一场长久的悼念。

无人祭吾主灵,唯有上达天听。

墓地里唱声停止。

诸人皆神情凝重,面露痛色。

“哎,流言误我!若陛下真是那样淫。邪之人,又怎会有’萝覆乔木,使我所依‘这样的词传颂出来?”

“我们离建康太远了,不知实情没有办法,好在还有人愿意为陛下还以清白,将他真实的一面告知大众,不至于让世人都被蒙在鼓中啊!”

人群中,罗纨之已泪流满面。

那些仅仅只有几面之缘的女郎何其勇敢,敢与纤弱之躯,与世家抗争,终于让皇帝不至于死在这些污名当中。

他生来不与人相争,死后却有人为他争。

做不来一个好皇帝,也没法和世道同流合污,那就做个荒唐的好人吧。

等人都离开,罗纨之擦了擦眼泪,问那郎君,“那位宦官可是叫轩鸟?”

“女郎认识他?”

罗纨之含着泪点头,“他不是已经离开建康,获得自由了,为何还要回去赴死……”

他离开时明明还说,要如皇帝所言,去做一只闲云野鹤。

闲云野鹤,应该隐入乡野,不该死在污浊的尘世中。

那郎君提溜着酒葫芦,用拇指点了点心口,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真自由,心在哪,身在哪,即便离得千万里,也在枷锁之下。”

建康再乱,扶光院里依然平静。

甚至有时候让人感觉连虫鸟都不再喧闹,唯恐惊扰了此间的主人。

书房里,谢昀看着手上的蜡烛,想到罗纨之被他三言两语就哄到了两个,还有些不服气,朝他鼓起了脸,活像是只被人刨了老窝的小兔子。

他怎么又想起了罗纨之。

谢昀起身,把蜡烛收入匣中,搁在博古架最上面,转身又去了琴室。

比起其他权贵最喜爱的五石散,琴音更能让谢昀心情愉悦,可他刚把两边的手指按在弦上,勾弦滑音,耳边就传来一声软语。

“三郎,我这样做对么?你过来帮我看看……嗯?三郎,你是不是离得太近了些?”

琴音仓促断了,无法续连。

他出了琴室,直朝马厩而去,拉着墨龙驹就要出去时,旁边的玉龙驹凑了上来,拱在他的手臂下,可怜巴巴望着他,好似在问自己小主人怎么好久都没有来看它了。

新鲜的胡萝卜呢?好吃的饴糖呢?

谢昀把手掌放在玉龙驹的脑袋上,抚了抚。

她不要你了,她连我都不要,又怎会要你。

玉龙驹小脾气上来了,暴躁地拱开了他的手,转身拿着大屁股对着他。

谢昀顿时没了兴致,让人把墨龙驹牵回去,自己又折回屋。

跨进屋门,一簇粉红的桃花就迫不及待映入眼帘,他久久僵立。

正在打扫的天冬和南星都无措地互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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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视,最后还是南星鼓起勇气问道:“郎君不喜欢这花吗?”

他们还是特意摘来的,想要让他高兴一些。

春日桃花开得最好,更何况郎君刻的钗子全是桃花形的,想必是很喜欢。

“这桃花形枝流畅,花朵多,密如彤云,多好看啊!还有这……”

天冬看出郎君的神情不对,马上用胳膊肘撞了撞南星,叫他闭嘴。

“郎君,我们这就把这花拿下去。”

谢昀稍一闭眼,睁开又道:“不必了,就留在这。”

他走过去,用手指轻触桃花的花瓣,脆弱的花瓣随之飘落,滑入他的手心。

“郎君!”门外苍怀大步而来,显然有要事禀告。

谢昀立刻收起怅然的心情,转身面对即将到来的骤雨。

“查出来了?”

苍怀跪地举手,呈上密报:“常康王狼子野心,为争权夺势与赫拔都有密切往来,他预备割地求兵,放敌入关!”

常康王手上的私兵虽不少,但也没有办法和几州的刺史相比。

光是谢家与王家就占据着大晋两块重地,强兵在手,让他寝食难安。

所以他为了与兄弟相争,不惜与外敌合作。

“赫拔都把手伸到这里来,看样子,他是真着急了……”谢昀拿起密报,一目十行看下去,脸色越来越沉,唇角却微微上扬,“是我最近闹出的动静太大,让他也跟着冒进了。”

“郎君不是说,我们还需要时间吗?”苍怀抬起头。

北胡兵力实在强盛,而大晋一直还在休养生息,难以应付突如其来的大规模侵扰。

谢昀望着门外的青翠,“他看见了混乱的建康以为是绝好的良机,可常康王与他是各怀鬼胎,互相利用,哪有真心合作。”

“郎君的意思是,让他们两败俱伤?”

“不,我要的是时间,这场闹剧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谢昀摇头,张开手掌,手掌里的花瓣忽然就被身后窗外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带走了。

一片桃花瓣被风吹进了犊车晃开的窗帘中,沾上女郎乌黑的鬓发上,宛若一个轻轻的吻。

罗纨之微微一愣,忽然就想起了一个人。

第88章祖宗

建康大乱,会不会与他离开有关。

不过他那般厉害,只要回去就很快能够摆平吧。

罗纨之把沾在鬓发上的桃花瓣摘下,沿着窗帘缝重新放了出去。

铜铃阵阵,犊车不紧不慢往前。

“东家,前面不远就到雍阳郡,到时候可以聘上几个护卫,雍阳郡得天独厚,那的儿郎身强体壮,够用了。”

“嗯,都听廖叔的,有人可以跟廖叔分担压力也是好的,不然我担心廖叔都累着了。”罗纨之顿了下,愧疚道:“也怪我着急出来,不然让廖叔再多休息几日就好。”

这次出门,罗纨之把映柳留在越家,她想早些去豫州把孙媪接到身边,顺便将几家布庄存的绸布换出来。

钱帛放在手上,才能发挥更多作用。

“我没事。”廖叔在犊车外骑着马,“一点小病不足挂齿。”

“这位壮士的口音好似就是雍阳的,难怪也生得这样高壮。”从吉昌请来的车夫好奇问。

“汪!”

“哟,这狗还能听懂人话呐!帮你主人回话吗?”

黑斥候又得意大叫了声,“汪!”

廖叔也笑道:“是,我就是雍阳人。”

罗纨之撩开帘子,“廖叔的故土?可还有亲人在?”

“没什么亲人,我小时候是孤儿,在雍阳乞讨长大,后来去了颖川当兵,颖川被占去后,我就靠着几个旧友到建康混日子了。”廖叔简短概述自己平生,似是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事。

但罗纨之在他脸上的伤疤上还是看见了旧时的惨烈。

自汝阴以北早就被赤鹿部占领,当时晋人伤亡巨大,据闻连戈阳都能闻到从那边飘来的血腥和火焦味。

让人数月都受不了肉味。

黑斥候本来趴下车夫旁边的坐板上悠哉晃着尾巴,听他们说话,忽然站了起来,尾巴垂下,双耳直竖。

“黑斥候?出什么事了?”廖叔先看见它的异常。

“它这是怎么了?”车夫还是头一回看这头淡定的大黑狗如此紧张,他勒住缰绳,把牛车停住,哆哆嗦嗦道:

“该不是撞见狼群了吧?我就说,先前总听见有狼叫!”

“狼?是狼大和狼二吗?”

廖叔把两头小狼带出去后,有意把它们领到野外训练,等他们一岁左右,就放回山林,没有带在身边。

但是他也说过,总感觉两匹狼还不愿意离开。

所以罗纨之第一时间猜测,会不会是碰上了舍不得黑斥候的两匹小狼。

“汪!”黑斥候龇着牙,跳下车去,以这警惕的状态,否定了罗纨之的问话。

廖叔刚拔出鞍边的刀,一支飞箭就射中了车夫的胸口。

建康皇城。

滚滚浓烟把天穹搅得诡谲,群鸟振翅飞远,叫声凄厉。

常康王背靠断柱缓缓坐下,手里的剑已经有了豁口,他也没有丢掉,而是把头盔一摘,再手背大力抹着嘴角渗出的血。

“王爷,我们被骗了!兴许压根没有什么传位的圣旨,倘若有的话,陆家为何不趁谢昀不在的时候,先把成海王给解决了。”近卫单膝跪在他身侧。

是陆家扛不住压力,想把矛盾转移到两位王爷身上,盼望着他们自相残杀,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死胖子不喜欢本王,想要立成海王我不奇怪,那种情况下他最多有口谕,但是口谕最容易篡改,他们大可说皇帝要传位给陆氏肚子里的孩子。”

常康王又啐了口血沫,“他们不解决成海王,无非是留着跟本王斗!我们斗得越狠,他们笑得越后。”

近卫喘了几口气,狠狠道:“要说还是那谢昀太难缠,他就跟条毒蛇一样,原本以为溜走了,谁知道只是躲在暗处,逮着机会出来咬人一口!”

常康王两眼通红,咬牙恨道:“没错,本王最想杀的人就是他了!”

“王爷如此记挂我,我怎敢让王爷失望。”

“谢昀!你们怎么这快就过来了?”近卫马上站起来,两手握剑,在常康王身边防卫。

他们在外面的侍卫居然没有一个吭声,好似已经全部被谢家悄无声息干掉了。

常康王仰头大笑,“谢昀啊谢昀,没想到本王能有如此面子,你居然亲自来抓我,看来你是真在意那个罗娘子,我不过在外面传了几句话,你就不高兴了!”

“如果你说这些话能高兴一些,大可再多说点。”谢昀神色从容,修身黑袍显得他越发高大、压迫,就犹如自战场而来的杀神。

“毕竟七日后可是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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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康王咧嘴一笑,目光凶狠:“哦?什么好日子?”

谢昀微笑道:“宜动土,宜下葬。”

“你敢杀我?!”常康王勃然大怒,从地上站了起来,“你们这是世族皆发誓效忠我皇甫氏,手中剑不可沾有我们皇室的血……”

“你们皇甫氏也说过,不会同室操戈,不守规矩之人,何以求别人守规矩?”

谢昀抬起右手,长剑宛若是他手臂的延伸,直指于地。

背后的斜晖在他的身后,勾勒着他的锋芒,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太阳再耀目,也有落下的时候。”常康王眼角直跳,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举起双手吼道:“你们谢家再昌盛也没落的一天。”

“求千年万年生生不息本就是不可以理喻之事,连我都管不了谢家衰败的时候,反倒王爷自己都日薄西山还有心情操心谢家?”

“本王当然忍不住操心!”常康王双眼赤红,满脸疯狂,往前伸着脖子,死死盯着谢昀,“赫拔都在本王的帮助下,已经派遣了不少小队伪装成晋人混入城镇之中……你猜他们现在都在哪里了?”

谢昀握紧剑,目光倏然收紧。

“廖叔小心!”罗纨之刚把车夫拖进车里,就看见廖叔同时被三个名男子围攻。

他们虽然穿着汉人的服饰,但是身形明显不同,上身长尤其长,显得粗笨的下肢更短,而且他们出手凶猛,有近乎野兽的力量。

可怕的还不仅仅是这三名奇怪男子,他们还带来了十几头四肢后背覆有红褐色短毛,腹部胸口白毛的豺狼,它们竖耳长嘴,配合那三名男子攻击,扑咬撕扯着廖叔。

廖叔的身上很快就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黑斥候急于护主,冲进去就和几头豺狼缠斗在一块,但势单力薄已落了下风,眼看着就要跟着主人一起被咬死在包围圈里,忽然有人骑马奔至,手里刀起刀落,瞬间砍死了一只豺狼。

旁边四只豺狼被激怒,纷纷张口咬来人的马。

马是温顺而胆小的动物,遇到这样的围攻,早已经慌了神,不再受控制,把马鞍上的主人直接一个拱背跳跃就颠了下来。

“呿!”霍显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然一壮汉趁机把刀抡到了他的面前,他又一激灵抱膝蹬腿,以漂亮的鲤鱼打挺,成功死里逃生。

这时候两头财狼涎着唾沫逼近他,他用刀及时卡在财狼的牙齿中,又伸腿踹飞了另一头想偷袭的。

壮汉被豺狼撞得往后趔趄了两步,又满脸凶相地冲来。

霍显趁这空档往腰间一摸,发现信号弹不翼而飞。

正好那壮汉在地上瞧见了,怪笑一声,一脚给他踢飞了去。

霍显两眼一眯,找准机会,提刀朝他扑来。

罗纨之看得心惊肉跳,连忙寻找可无有用之物,只见车夫攥在手心里的鞭子,她去掰那鞭子,车夫双目紧闭,好似已经死了过去。

罗纨之大气也不敢喘,既害怕又伤心,等拿到鞭子时,已经有几头豺狼围住青牛,试图跳起来咬住它的屁股和脖颈。

罗纨之挥动长鞭,把试图靠近的豺狼抽得夹紧尾巴,嗷嗷叫。

豺狼暂且放过青牛,又朝着罗纨之冲来,那边廖叔瞥见这一幕气急攻心,刚割开一壮汉的脖子,就急冲冲要往犊车回援,然而突然就被身后的人用强弓锁住了咽喉,想要这般活生生勒死他。

黑斥候跳起来咬住壮汉的大腿,疯狂甩着脑袋,这时候霍显及时赶来,在背后把那人捅死,而廖叔已经被勒得昏厥过去。

霍显没能扶住失去意识的廖叔,跟着一块摔了下去,只见他自己的腿上也鲜血淋漓,刚刚不知被那些豺狼咬了多少口。

豺狼虽然无主,但凶性依然在,围着他们不肯离去。

黑斥候黑色的皮毛上也都是血,但依然坚守在已经昏过去的廖叔身前,龇着利齿,凶态毕露。

罗纨之趁车旁边的豺狼稍退后了些,赶紧从匣子杂物中找出来火石,把火把点燃。

书上说猛兽都畏火,果然,这些豺狼看着火把就逐渐后退。

但最后一扭身又跑回去围攻黑斥候。

即便是野兽,也知道先挑软柿子!

罗纨之是又气又急,看见它们把黑斥候包围在其中,群起攻之,连忙带着火把跳下车去,在她跑过去的时候两声狼嚎响彻四野。

灰影如疾电窜出,比她更快一步到达豺狼的附近。

两只体型略大的狼前肢微曲,压低了上身,龇牙守在黑斥候身前,从喉咙里不断翻滚着威胁的低吼。

罗纨之举着火把,看着它们对峙。

“汪汪!”黑斥候轻轻摇了摇尾巴,好似对这两个意外闯入的大家伙相当信任。

这两匹狼,难道就是黑斥候收养的那只小狼吗?

一段时间没有见,它们已经长大了,而且也没有忘记黑斥候给予它们的保护与抚养,及时赶过来保护了它。

豺狼这边其实已经伤亡过半,气势大不如前,两匹还未成年的狼已经具有了很强的攻击力,两方撕咬了一阵,都有不同的伤情。

可即便受了伤,两匹狼也没有丝毫要退却,反而越来越凶狠地进攻。

罗纨之拿着火把上前,驱赶豺狼。

豺狼见彻底敌不过,终于夹住尾巴逃了。

罗纨之把火把往地上一插,先跑过去检查廖叔,霍显在旁边道:“我检查过了,他就是昏了过去,死不了。”

罗纨之探了下廖叔的鼻息才松了口气,看向霍显,犹豫道:“多谢郎君相救,还未请教郎君尊姓大名……”

“客气、客气,在下姓霍,单字显,家中行十,女郎管我叫霍十就成。”霍显很自然地拱了拱手。

他不姓苍,难道不是谢家的苍卫?

而且霍十郎,这个似乎有些耳熟,好像谁跟她提起过。

面对女郎的怀疑目光,霍十郎咳了几下,等她继续问,但罗纨之就当他不舒服,连忙道:“郎君伤势严不严重,我用车把你们都带上吧……”

正说着,不远处跑来几名穿着粗布衣的猎户,只见他们每人肩膀上都或一头或两头豺狼尸体。

那些负伤逃跑的豺狼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我们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为首的人环视他们一圈,道:“所以,这些豺狼是你们弄伤的?”

罗纨之听出他们的口音和廖叔的相似,约莫就是雍阳人。

她两眼一亮,道:“那些豺狼你们尽管拿去,能否帮我们个忙?”

靠着雍阳猎户,罗纨之终于把身边的伤员全部带回到安全的地方,顺便把那些奇怪的壮汉以及豺狼群报之给雍阳郡守,不过这郡守似乎不太想理,随便就打发了罗纨之。

罗纨之只能作罢。

廖叔和那霍十都是皮外伤,金疮药上了,只要等时间康复就行。

黑斥候就伤的比较重,两匹小狼陪它在空置的马厩中,不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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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纨之唯有把马厩关好,以免它们不小心出去伤了人。

雍阳郡守不愿费力追查那帮奇怪的外乡人,霍十郎却不肯罢休,伤势还没好,就骑着他的马出去寻找线索。

罗纨之得知他年纪也不大,十分担心他的安危。

但霍显却道:“谢三郎君十岁的时候就跟北胡人在草原上较量过,我这算得了什么?”

“谢三郎?”罗纨之冷不丁听见他提谢昀,“你是他的人?”

霍十郎点了点头,笑道:“三郎君说,怕你在外面有危险,叫我远远跟着你。”

罗纨之想马上起身离开,但又觉得这样做对“恩人”太过无情,遂干巴巴道:“……你就这样告诉我好吗?”

“是不太好。”霍十郎对她挑了挑眉,“可是郎君叫我不要骗你。”

既然答应要放她走,又为何要派个人特意照看她?

既要人偷偷跟着她,为何又不许对方隐瞒身份。

谢三郎啊谢三郎,始终想让她牵肠挂肚。

罗纨之坐立难安,尤其瞧见霍十郎这乍眼看有几分相似谢昀的人时,更是心情复杂,半晌后才开口问:“那谢三郎他,在建康还好吗?”

“应该,不太好。”霍显果然诚实。

罗纨之立刻开口问道:“为何?”

谢家,祠堂。

并非是重大时节,祠堂一开必有大事。

谢家宗亲闻讯赶来,方知道是宗子谢昀犯下大错。

谢公亲开祠堂,惩罚于他。

族老个个揣着袖子伸长脖子看戏,或有幸灾乐祸,也有于心不忍的。

谢公站在谢昀的身边,道:“常康王要死,你也不必亲自杀他,若为冲动,便是犯了大错!”

他听闻过谢昀和那末等世族女郎的一些传闻,但不信谢昀真的会因为一个女郎神魂颠倒,导致行事偏激。

谢昀跪在地上的蒲团上,面前皆是谢氏的先人。

一层层的牌位整齐间列,犹如一个个深邃的洞口,正在上方静静注视着他们。

“有人跟我说,像我们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看不到普通人的疾苦,所以才难以被接纳,一直以来我也发现,我虽可动以武力强迫,但也难使他们真心为我所用,所以这次便借这个由头,还请叔父成全我。”

谢公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他的用意。

这是要以退为进。

可此计着实冒险,谢昀先斩后奏令他心恼,他背起手来回踱着步,低声道:“你早有计划,可见并不认为自己有错,既然无错,又何须跪列祖列宗?!”

谢昀静静注视前方,牌位里面有他的父亲、祖父还有更多未曾谋面的先人。

“我来这里是想敬告列祖列宗。”

不等谢公回神,他就一叩首,起身道:“列祖列宗在上,今第十四代孙昀,有倾心相许之人,望祖宗庇护,此生不离。”

谢公放下背后的手,一向平静的脸终于绷不住露出惊愕。

清明前后,细雨濛濛。

罗纨之打开院门,一眼看见撑着油纸伞,孤身而立的谢三郎。

“你……”

他的神情不再如九郎温和,带着只属于他的锋利,可是那眸光看过来时,分明又是温柔的。

“我答应放卿卿走,没说不来找卿卿。”

第89章试试

罗纨之几度想要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罗娘子我来了……”霍十郎提着东西刚拐出来,一抬头就瞧见不远处的谢三郎,声音戛然而止,一拍脑袋,原路返回,嘴里还嘀咕着:“哦……我怎么忘记拿伞了。”

说罢,夹紧腋下的伞,加快了脚步。

被人一打岔,罗纨之不好再装恍惚,抿了下唇,镇定道:“……郎君,为何要来此?”

谢昀抬起伞面,“我犯了事,被伯父赶出建康,也没有去处,便在你的旁边赁上了一个宅子。”

这件事其实早几日罗纨之就听霍十郎说起过。

谢三郎“冲动”杀了常康王惹下大祸,不但皇室宗族要追责,谢家也要惩罚他,他作为宗子的身份是岌岌可危。

不想,其实在霍十郎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被“赶”了出来?!

即便是路人也忍不住要为他说上一句公道话,更何况罗纨之。

她脱口而出:“郎君作为宗子这么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谢家也不留情面吗?”

“也并不是那般。”谢昀望着她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原以为自己可以坚持得更久一些,可以坚持到把所有的问题都处理完……

可是不行。

习惯一个人,就仿佛骨肉都生长到了一起,要生生剥离开,就会让他痛彻心腑,鲜血淋漓。

他日也思,夜也想,只恨问题不能一夕摆平,时间不能立刻飞度而去。

想到罗纨之只会越飞越远,不会回头看他一眼,他根本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来到这里。

手指攥紧伞柄,指节微泛着白,在无人察觉的地方,谢昀正在经历一种少有的忐忑。

因为无法控制,无法预料结果,他不能挪开视线,以免错过罗纨之脸色微妙的变化。

春雨如雾,视野里万物皆朦胧,唯有那郎君的脸清晰,像是已经镌刻在了脑海,不管是时间还是距离都不曾模糊掉他的模样。

罗纨之握紧两边的拳头,好让自己重归平静。

以谢昀算无遗策的本事,他不该是那种冲动的人,杀常康王对他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总不会是为了让自己落下来……

落下来?他这样出身就不凡的人能做得了平凡人吗?

“郎君怎能如此任性……”罗纨之深吸了口气,脸上浮起了愠怒。

“山不就我我就山。”

横在他们面前的问题,退一步讲,就不再是问题。

“我不是改不了,我能改。”谢昀弯起唇角,目光似乎都被雨雾润出了光亮,宛若两颗晨星,“所以,能不能合适,我们可以再努力试一次吗?”

他把自己贬到尘埃里,就想与她重新开始?

罗纨之心如乱麻,她虽然义正辞严地讲了一条又一条两人的云泥之别,却没有考虑过假使两人真正站在同一个高度时,能不能相处。

睫翼急促地扑闪了几下,罗纨之才偏头道:“可是我现在很忙,事情也很多,每日都处理不完,怕没有空与郎君……”

这话她也不是胡诌,初到安南,既要照顾孙媪的情绪,还要操心廖叔的身体,再者这里有合适的商机,她也不想错过。

每天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几块用。

谢昀脸上没有异色,反而温和道:“不急,我就在旁边等你,什么时候你有空了,便过来看看……”

说罢,他果真不再耽误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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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的时间,转身便走。

罗纨之望着他走的方向,忍不住往阶下迈了两步,对着他的背影道:“所以旁边的破宅子是你的?”

“是。”

罗纨之能一口说是破宅子,因为起初那掮客还欺负她人生地不熟,想把那屋顶有洞,窗纸全烂,木门的齿掉得七七八八的宅子赁给她。

她直接拒绝,转头才要了隔壁这间。

后来无意路过,听那掮客眉飞色舞地跟友人说骗到了一个外乡客。

谢昀又不傻,租个破宅子做什么!

“郎君走了?”霍十郎等了一会才把头伸出来,往外看。

“你的郎君来了,你怎么还在我这里?”罗纨之这会对他没好气,虽说在廖叔伤病的时候,他帮了不少忙。

可这次谢昀能够这么快找上门,里面少不了有他通风报信。

“郎君虽然来了,可是他没有叫我走啊,更何况郎君现在被谢家赶出来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钱,我跟着月大家至少能吃饱不是。”霍十郎理所应的样子好像这件事本就没有什么好奇怪。

他就是这么现实的人。

罗纨之愕然,“谢家……还会收走他的私房钱吗?这么翻脸无情!”

霍十郎抱着双臂,点着脑袋道:“怎么不会,大家族规矩多,我上回不过离家出走了次,我祖父就急吼吼要把我在族谱上除名呢!不足为奇。”

他摆了摆手。

罗纨之:“……”

要真这样说的话,谢昀离开谢家,岂不是比她还惨了?

北胡王庭,正在议事。

为着究竟要不要趁机咬下大晋这口肥肉,意见相反的大臣争得面红耳赤,就差直接扬起拳头揍人。

赫拔都抬起两根指头挥了挥,等卫兵把那两个眼睛冒火都快拱到一块的大臣拉开,他才撑膝从王座上站起来:

“为了个常康王,谢家宁可放逐自己的继承人,本王怎么有点不相信?”

“王上所言极是,那谢昀最是狡诈,怕不是别有目的!”主张静观的大臣马上顺杆子上,指着对面红脸长胡子道:“察答卡一定是被大晋收买了,所以鼓动王上发兵!”

“放你娘的狗屁!”察答卡也指着对方身边矮小的老臣,“你带把这晋人带到王庭,还奉为军师,谁知道他是真降还是假降?!会不会危害我们!”

“江老一家老小都在这里,他对王上是忠心耿耿,不容你这粗人污蔑!”

“好了——”

赫拔都是个高大的北胡男子,走过来,轻易把剑拔弩张的双方彻底挡住,他左右各看了眼,成功熄灭了他们的怒火,这才把目光转向那位从荆州而来的江老。

这位得罪了建康权贵,还能一路从建康逃亡出来的名士确实有不俗的见地和本事,短短一年里就帮助他啃下了最难啃的黑熊部落和赤鹿部落,而与常康王表面合作更是他的绝妙主意。

不但可以瓦解大晋内部互相的信任,还能获得进入大晋的地界的自由,最后还可以刺探出许多密报。

一举三得!

是以赫拔都逐渐对这位江老委以重任,经常请教他的意见。

“江老对于这次常康王与谢昀两败俱伤是怎么想的?”

“王上,下官听说这次谢昀离开谢家只带了两百亲卫,而这些人还是因为他身为荆州刺史的缘故……不过他没有去荆州,反而在荆、豫、江三州交界的小城落了脚,只为了一个女郎……”江老的眼睛被堆积的皱纹和眼袋挤得只有两条线,总显得无精打采,他点着脑袋评价道:“谢昀自视甚高,这恰恰就是他的弱点。所以一旦受挫,就会比旁人更难以承受打击,他眼下不寻常的行为也能够说得通了。”

赫拔都手捏下巴,眼睛盯着江老,若一般人被他这如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锁定早两股战战,但是江老很淡定,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起一下。

赫拔都看了一会,没看吃什么蹊跷,就哈哈大笑,“江老的意思是,他居然真栽在一个女郎手上了。好极!本王还真想见见是什么样的女郎会让谢昀忘乎所以。”

江老紧接着道:“王上应该趁此机会积蓄力量,虽没有谢昀,但是谢昀那位师父身经百战,也不容小觑,都说有他守天堑,万敌莫开啊!”

“哼,本王知道了。”赫拔都坐回王座,手指在膝上敲着,“暂且不对大晋动手就是。”

辟里啪啦——

雷声在乌云中闷响,雨点越催越急。

罗纨之撑着油纸伞不由加快脚步,和严峤讨论最新商路的事不小心就过了时间,不幸撞上了这场大雨。

身后的护卫带着斗笠紧跟在她后边,一路护送她平安回去为止。

罗纨之在安南暂住的这宅子虽然物美价廉,就是位置偏了些。

不过她吸取了前面的教训,马上为自己准备了两名护卫,一般的地痞无赖看见高大的带刀护卫就知道她不好惹,自然没有人找她麻烦,安全性她是不担心,就是这巷子长要走上一段距离,足以让她在大雨中弄湿鞋袜裙摆。

途径隔壁的宅子,院门正好是敞开着的,罗纨之好奇地站在半截影壁外,朝里面瞄了眼,就这么瞥见了令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幕。

屋檐上,一位淋着雨的郎君手里拿着油纸和瓦片正试图修补破损的屋顶。

雨水不断从滴水处汇成小溪流下,几次都险些把他的梯子冲开,他不得已还要拿腿勾着梯子。

这宅子破了也不止一天两天了,谢昀今日才想到要修它?

更何况他当真会修……么……

罗纨之因为太过吃惊,不知不觉就站着后边看了一会,果真就目睹到谢昀把原本的小窟窿补成了大窟窿。

匡当——匡当——

不断有屋瓦滚了下来,迫使那郎君不得不从危险的屋顶爬下,接连退后几步,躲开那些乱摔的瓦片,抬头看着自己的“杰作”。

“屋顶不是这样补的……”罗纨之忍不住在后面开口。

谢昀回过身看她的时候,背后唯一那间还算是完好的屋居然塌了半边,雨水和烂瓦一起掉了下去。

“……”

这下好,彻底住不了人了。

电闪雷鸣,雨也越下越大。

罗纨之看着还在雨中湿淋淋的谢昀,到底于心不忍,道:“……郎君还是先到隔壁宅子里躲一下雨,我让人给你烧点水,这屋等天晴了才能修……”

谢昀丝毫没有犹豫,抬脚就朝她走来,浑然没有把身后的破屋当回事。

“好啊。”

罗纨之匆匆看了他一眼,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只能提步先行,显得自己一切如常,并没有异样。

罗纨之这宅子与隔壁的谢昀破宅子格局其实一样,都是一进的小院子,影壁之后对着正屋,正屋两侧是两间厢房。

现在东厢房里住着廖叔、霍十郎,西厢房里是孙媪和一个罗纨之请来做事的小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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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置的屋子只有正屋两旁的侧屋,其中一间做了杂物间,另一间是她的书房。

罗纨之把谢昀带到了自己的书房。

正好做饭的杨媪也因为大雨被困住,罗纨之就请她帮忙烧了热水,至于衣服她只有把做给霍十郎的新衣先拿出来给他用,反正他们身量差不多。

杨小娘有些怕生,不敢去书房送衣,不过想也是,眼下里面的郎君可还没有衣服穿,将将及笄的杨小娘脸皮薄呢……

可是廖叔还在床上躺着,霍十郎又去城外追查线索不见人影,指望不上,罗纨之自食恶果,自己拿了衣服送去书房。

木桶是她新买的,足够她用,但是对谢昀而言就小了许多,他缩在里面,显得格外局促。

可即便如此,他沾着水,墨发披肩的模样还是清贵过人,又夹杂着些道不明的旖。旎。

罗纨之压根不敢细看,把衣服搁在架子上,顺眼瞟了下书案上放着的东西,没见到什么不妥当的就提醒他道:“郎君别泡太久,水凉了反而不好,容易病……”

谢昀习惯了奢华的生活,南星、天冬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罗纨之难免担心他离了人会把自己折腾病,尤其在看他修屋顶时的样子。

人无完人,谢昀也不是全能。

谢昀把后脑勺靠在桶边沿,轻声道:“我觉的我好似已经病了。”

罗纨之下意识就回头看他。

热水把郎君玉白的脸颊熨红,润湿的眼睫垂覆,半露出下边同样浸满水色的眼睛,显得尤其脆弱。

罗纨之忍不住心震了下,但随后又狐疑问:“……病了?郎君是不是泡久了?”

她太了解谢昀的身强体壮了。

他跑马淋雨第二日都跟没事人一般,哪有那么容易病。

谢昀投来一个不赞许的目光,嗓音却温和,“你都没有过来摸摸看,怎知道我没有病?”

罗纨之见他忽然坐直了身,两只手臂也搭在桶边,似乎随时要从水里站起来,连忙说:“那我去给你请个坐堂医!”

谢昀没有动,老老实实坐在水里,低声道:“这么大雨不用麻烦了,我再休息休息就好了。”

罗纨之只好退一步,出自关怀“病人”的角度道:“那你就在书房里休息吧……我晚些再让人送饭来。”

谢昀对她弯唇一笑,“也好。”

第90章生情

直到天黑,雨也没有停。

罗纨之不好临时把谢昀赶回他的破屋去淋雨,只能让他继续待着。

粗茶淡饭罗纨之是早习惯,就怕谢昀吃不惯,但是杨小娘子回来却说那郎君没有不喜,反而朝她道谢呢。

罗纨之也就笑着没说什么。

喜欢是未必,只是郎君修养好,不会轻易表现出来。

罗纨之从主屋出来,看了眼书房映出纸窗的光亮,就撑着伞先去西厢房陪孙媪说话。

孙媪好奇问她,住进来的郎君是什么人。

罗纨之道:“高门世族。”

孙媪叹气:“可惜了,杨娘子说那郎君生得可俊,看起来也很有才气……”

月娘故去,孙媪伤心不已,更加疼惜至今还孤身一人的罗纨之。

罗纨之切断与家族的联系,又自甘与商贾为伍,身份是一落再落,就连巷尾那麻子脸的无赖也敢腆着脸叫媒人撮合,好在霍十郎及时赶走了睁眼说瞎话、只知道赚昧心钱的媒婆,不然她也非拿起扫帚狠狠抽媒婆那张胖脸。

她的女郎模样好,又会赚钱,就是配不了世家郎,也轮不到那无赖地痞!

想到这里,孙媪又语重心长道:“那霍十郎其实也不错,长得高,身手好,最重要是能护着你……”

罗纨之知道孙媪是为她操心,软下嗓音道:“孙媪,我不用嫁人也可以很好啊,我有钱了就可以请人来保护我们,嫁了人说不定还没我如今过的好……”

孙媪想起月娘的遭遇,两眼湿润,摸了摸她的头。

“哎,女郎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想,若有人照顾你,你也不必这样辛苦了。”

罗纨之笑道:“想到有钱,一点也不辛苦。”

与孙媪说完话,罗纨之照例又去廖叔门口询问了几声。

霍十郎今日还没回来,怕是也被雨耽搁了。

罗纨之望向中庭。

雨水如注,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停。

她走近书房,纠结再三,才抬手咚咚咚敲门。

很快,里边就传来谢昀清润的声音,从容道:

“请进。”

“……”

怎么回事?怎么感觉好像又回到了扶光院的光景。

可这明明是她的书房啊!”

罗纨之抿了下唇,推开门,迳直走入。

谢昀拿着一本她架子上的书在看,认真而专注,以至于目光甚至没有从书本上离开片刻,直到她走近至桌案前,他才搁下书认真看向她。

“什么事?”

罗纨之先把摊在桌面上的一本账簿盖上。

并非是有什么机密,而是里面还有她苦算几日而不得解的问题。

“郎君可否移步,我尚要处理一些事情。”

“我不能待在这里么?”谢昀问。

这间书房不小,其实多他一个并不挤,只是罗纨之不想留他在这里分自己的神。

故而直视他的眼睛道:“不行。”

谢昀摇了摇手里的书,“这本书我能借去看么?”

“可以。”

谢昀走出门,罗纨之松了口气。

她坐回原本的位置上,重新打开早晨算到一半的账簿,从旁边抽出张桑皮纸,用毛笔沾了墨,打算梳理一下思绪后重头开始计算。

从账簿册下方突兀伸出的一个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压住纸角,把账簿册推了上去,发现下面多出一张纸。

她从头往下粗略看了遍,正是她准备计算的内容,可是已经被谢昀推算出来了。

与她预估的结果差不多,只是她一直未能验算出来。

谢昀果然是看到了她在这里被难住了!

虽说这对她是有一定的难度,但这也是她自己的事,在她没有请求的时候,他这个做“客人”的未免太没有分寸了!

罗纨之捏着纸匆匆出门,还打算往四周找一下,谁知刚扭头就看见一只拿著书的胳膊。

谢昀并没走远,就靠在书房旁的墙壁上,长腿一直一曲,像是相当适应被“扫地出门”的状态。

垂花回廊下三面通透,不遮风雨,故而沁凉的雨水时不时飞溅进来,润湿了他的衣摆袖角,包括他半干的头发。

湿发吹风,不病也要伤。

罗纨之到口的话就不禁变成:“郎君怎么在这里?”

谢昀合上书,侧头看她,平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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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这样大,我无处可去。”

浅层上的意思应该是指东西厢房皆人满为患,没有他可以踏足的地方。

罗纨之却听出了她曾经的彷徨无措。

彼时她在建康也时常觉得国土如此辽阔,却没有她可以容身的地方。

“你看见了这个?”谢昀拿起她提在手里的纸,很快就明白她找出来的原因,主动道:“抱歉,是我唐突了,适才不小心看见,就随笔算了下,本想过会就扔掉,可是你来了我便忘记了……”

罗纨之一愣。

他确实没有主动提起这件事,倘若是他特意做的,应当会马上告诉她才是。

就好像她做学生时,总会刻意在夫子面前表现,恨不得夫子一上课就发现她把新学的字已经练了几张纸了。

这才是正常人的思维。

兴许只是她现在太过敏。感了。

与谢昀相识、分开仿佛还都是一场梦,她努力从里面挣扎出来,还没有做好准备再重新见到他,更没有整理好心情再面对他。

她既紧张又迷茫,更有一种莫名的气恼,因为他明明可以不用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他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又能改变什么?……又想改变什么?

不过眼下他都这样说了,罗纨之不好再拿着不放了,一咬下唇就客气道:“那是我误会郎君了。”

“不妨事。”谢昀温声道:“你就当是我太过无聊。”

罗纨之心里过意不去,主动道:“郎君要是无聊,可以再拿几本书去看……”

谢昀声音里忽而就带上了笑:“你是让我进书房与你一起么?”

罗纨之立刻正色,纠正道:“我是让郎君拿了书,然后……然后去我屋里待着,休息。”

她没有再多一间屋了!

话音脱口,罗纨之就悔不当初,但是谢昀的笑容实在刺目,像是看穿了她的进退两难。

她只能硬着头皮道:“郎君若是病了,又没有人照看,岂不是更麻烦……”

她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的人,再怎么说,谢三郎也帮助过她不少。

如今他落难,她又怎能真的去落井下石?

“卿卿说的有理。”

“不许叫我卿卿了。”罗纨之提裙跨进书房,身后的人也紧跟着进来,还从善如流道:“好。”

罗纨之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听话”的谢昀,不禁疑窦丛生。

他这么顺从该不会是受了刺激导致性情大变吧?

罗纨之紧张兮兮盯着谢昀不紧不慢找了几本书,又一路把他好好送出门。

直到目送他安分听话地进了正屋,罗纨之才关好书房门,重新坐在书案前。

不过还是因为在想谢昀的事,罗纨之又浪费半个时辰才让自己彻底静下心,专心处理早上没有看完的信件。

不知不觉,外边的雨声渐小。

书房门被人轻敲了几下,谢昀的声音隔着门扇传了进来,透着几分困乏之意。

“已经夜深了,你还未忙完吗?”

罗纨之专注工作完全没有察觉到时间流逝,也没有料到谢昀居然这个时候还会来找她。

她不愿走去门边,只提声问:“还未,有什么事吗?”

外面的声音顿了下,方道:“我只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房,你不累么?”

罗纨之看着门扇的方向。

好像哪里有些奇怪,这种异样的感受让罗纨之一度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才回道:“我不回去了,郎君自行休息吧。”

她本来还想说,床褥是今日刚换的,干净的,但是想到让谢三郎睡自己的榻也不好,而且他应该也不会想睡陌生的床才是。

反正屋子里还有别的可供他坐的地方,他若想歇息就将就一下。

等明日早上霍十郎回来,他们再一起想办法安置他吧……

罗纨之想清楚后,心安理得地稳坐书房,继续处理自己的事情。

而她不知道的正屋里,谢昀正侧躺在她的榻边上,脸枕自己手臂上,眼睛已经合上了。

唇边带着久违的轻松和欢喜。

更没有想到,翌日早上,明明趴在书房里熟睡的自己却好端端躺在自己的床榻上,被子盖得好端端,帐子也全都放了下来。

原来梦里的那道开门声,那温暖的怀抱,其实都是真实的……

可是两人都不约而同闭嘴,没有再提这没有分寸的事。

罗纨之不知道,有些忙一旦开始帮就甩不开手。

下雨了她给谢昀躲雨。

天晴了她还要帮谢昀修屋。

霍十郎找来的几个泥瓦匠看着小破宅都摇头说补不了,只能推翻了重建。

推翻重建?

这要建到猴年马月?

罗纨之当然不想如此,她打算把自己当初在谢家赚的工钱拿出来给他到附近的客栈里订个房,包饭管住,可不比这破屋子住得顺心多了?

可是谢昀却拧眉道不可。

不可什么?

不可浪费他的租费。

“……”

罗纨之的办法被拒,只能请教他有何想法。

谢昀的想法是——自己来修。

罗纨之不禁问:“郎君会修?”

“不会,但世上总有我不擅长的事情,不过只要能学,我都可以做到很好,你信吗?”

罗纨之唇瓣嚅动了两下,干巴巴道:“郎君惠心天悟,质性过人,对郎君而言,什么事都可以信手拈来,不在话下吧。”

看着残败的老屋,罗纨之违心地道。

谢昀却轻笑,轻松道:“承你吉言,多谢了。”

罗纨之莫名其妙得了他一声谢,侧眸望向他的笑容,心又突突急跳了两下。

有时候谢昀自信得让人有些讨厌!

霍十郎这几日就没有再出门,就跟着“旧主”后边和泥贴瓦,两个人摸索了一阵就像模像样做起泥瓦匠的工作,一天一天把那破屋堵上了窟窿。

罗纨之每日下午经过都忍不住进去视察一番。

后来廖叔身体好些,能起床走动,也会溜跶到隔壁去帮霍十郎的忙。

罗纨之劝了他几次,最后没能劝住只好罢休,就请霍十郎再费心照看一二,别再让他累着伤着了,毕竟年纪也不轻了。

一日她再经过破宅,发现里面忙忙碌碌的人又多了两个,勤快的孙媪带着杨小娘子。

孙媪是来送热汤的,顺便指导一下这些郎君如何把院子安排地美观又实用。

“……这一角可以挖个池子,冲洗方便,还能接水浇花,这块栽喜阴的植物……西边可以种点高树,免得夕阳晒进来,亮伤人眼。”

谢昀站在旁边点头,平易近人地接话道:“我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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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种几颗桃树,春能看花,夏能食果。”

孙媪点头表示赞许:“还可以种点梨树、杏子树,都好吃呢!”

“桃树就好。”这次谢昀坚持道。

霍十郎在旁插嘴,奇怪道:“郎君原来这么喜欢桃树?我还是头一回知道。”

谢昀微微一笑,道:“触景生情,难逃喜欢。”

罗纨之扭过头,想装听不见,可脑海无却不受控制,想起迟山上那颗老桃树。

她一直以为盘山的小径上她与谢昀初见的场景。

可后来在谢昀的口里才知道。

他第一次见到她,正是她立在灼灼的桃花树下,努力伸长胳膊要去摘一枝桃花时。

触景生情,难逃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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