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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不许

罗纨之带着映柳沿清凉后山的石阶往下。

这儿香客罕至,是寺中僧侣日常修行用的小路。

石阶靠里的地方长满青苔,外侧则被踩得光亮,从上往下看犹如积着一汪汪水。

人走过,两草丛里的小虫被惊动,一蹦一跳躲开。

伴着虫鸣鸟叫,让人心情安谧。

映柳望向身前的女郎,不由小声道:“刚刚那位萧夫人真是大好人。”

“……是啊。”罗纨之眼睫还有未干的湿痕,迎着风,有一丝丝凉意。

原以为萧夫人会很不理解她突然离开,没想到她早已经察觉到她的去意,甚至愿意配合王老夫人把她带到这里。

那时两人隔着爬满枯藤的院门,她被萧夫人碰个正着,紧张地手心全是汗,正绞尽脑汁妄图想出个合理的解释。

萧夫人先开口说:“准备好了吗?”

“夫人,不是来阻止我的么?”

萧夫人笑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即便在我这个做母亲的心中我儿是这世上最好的儿郎,可想必在令慈眼里,阿纨也是这世上最好的女郎,所以同样身为母亲,我不能以私心去要求你。”

“那夫人来是……?”罗纨之还是有些忐忑,固然有王老夫人帮她,但是她还是不能全然相信老夫人,只要有一点点变故,她这次就走不成了。

天知道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迈出这一步。

不但舍弃了家族,更抛弃了他。

“你走得这样突然,我这颗肉做的心也会难过的。”萧夫人展开双臂,笑道:“不过来与我告别么?”

罗纨之惊讶了下。

她一直都把萧夫人当做值得钦敬的长辈,闻言不敢耽搁,跨过院门小跑过去,紧紧抱住萧夫人。

“夫人……”

谢家能有她这样一位长辈,在她彷徨无措的时候宽慰她,在她“任性妄为”的时候支持她,虽不是亲人,却胜过亲人。

罗纨之哽咽道:“多谢夫人,对不起,是阿纨让人失望了。”

她的懦弱、她的猜忌甚至她的私心都让她不得不选择这条路。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知道你在这里受到了很多委屈。”萧夫人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温柔道:“好孩子,世上道路千万条,你不自己走走看,便不知道什么适合自己。我不劝你现在做选择,但是有时候走不下去了,记得回头看看。”

罗纨之才把她的话往心里过上一遍,萧夫人就放开了手,还有几分俏皮催她道:“再不走的话,三郎可要追上来了。”

目送两人离开,跟在萧夫人身后的嬷嬷才走上前道:“夫人这样做就不怕伤了三郎的心?”

“反正他们两个左右都要伤一个,何苦要去伤那可怜的女郎?”萧夫人扯了扯唇角,露出淡笑,“更何况,既明这太过强势刚硬的性子,从不管至刚易折的道理,瞧着让人不放心……”

萧夫人转过身,搭上嬷嬷的手臂。

嬷嬷轻叹了声,嘀咕道:“以三郎的本事,这女郎如何逃得开?”

罗纨之和映柳加快了脚步,石阶每隔百步就有个石台子可供休憩,这时候石台子旁边有一颗歪脖子的桑树,桑树后边走出来戴着斗笠的男子。

“廖叔。”罗纨之激动地迎了上去。

皇帝给她找来的游侠虽然也好,但是她与映柳毕竟是两个弱女子,倘若路上遇到什么事情,反而不妙。

通过生意信件,她交代廖叔前来接应她。

顺便还提前帮她把廖宅里的东西转移走,月娘说要常伴她身侧,她不能不带上她。

这一切在谢三郎的眼皮底下进行着,有惊无险。

廖叔撑起斗笠,对她们露出一笑。

罗纨之和映柳也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山脚下准备好了犊车,十分低调朴素的车厢配上两匹健壮的青牛。

罗纨之进入车厢就先和映柳把身上的衣物换了下来,拿出了易容的匣子。

不多会,车厢里就只剩下一位年约二十来岁的婉丽娘子带着个清秀的小娘子。

行上官道之前,四名游侠如约而来,护卫他们的犊车前行。

一轮红日,正在西垂。

南星快速把清凉山上发生的事情经过快速讲了一遍,“……后来我沿着来路去寻罗娘子的签,一名小僧走过来说有位女施主留这封信给我。”

他把信从怀里拿出,偷摸摸看了眼苍怀。

苍怀领悟,快步走近拿起信。

“我拿到信就察觉不对,便没有再找签。”

回来的路上南星就想着,那签八成就是罗纨之的幌子,幸亏他还算机智,及时回来禀告,没有多耽搁一刻钟!

南星继续道:“当我再回到大殿,罗娘子和映柳就不见了,门口两名苍卫却说不曾见到她们出来!”

“可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他们定然是擅离职守了!”

这不,他们看守不力,现在都变成他的错了,南星可不想独独背锅。

苍怀没有管地上的水和碎瓷片,拿着信交给谢昀。

谢昀用右手接住信,视线投向信封上工工整整“三郎亲启”四个字。

这字迹他熟悉得很,确实是罗纨之的亲笔。

她不敢当面与他“告别”就用这样的法子通过南星转告他,她是自愿走的,与旁人无关。

自车窗伸头回望远去的清凉山,还有更远处的建康城。

映柳想起刚到建康时的情景。

建康的城巍峨壮观,建康的山青翠连绵。

这里繁花如锦,盛世太平。

她天真的以为这里或许会是个远离战火的安乐乡,可转眼间,常康王手下杀死老奴,女郎被皇帝随口一指,送人为婢。

她就明白这里依然战火纷飞,埋着白骨森森。

而且月娘的香魂也断送在了这里。

映柳在眼泪漫了上来前,又快速擦了去。

车厢里,罗纨之身靠木箱抱着双膝,膝头搁着一黄绢外皮的卷轴,她把下巴压在上面,不知在想什么。

“女郎,你就写一份信能够让三郎原谅我们吗?”映柳忍不住问。

谢三郎在建康是只手遮天的存在,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固然会忐忑,但是擅自离开,更要担心触怒他。

“会吧。”

罗纨之尝试过询问谢三郎,能否离开建康一段时间,但是三郎的回答已经给她做了决定。

“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三郎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留下反而还是一种负累……”说到“负累”两个字,罗纨之鼻腔又一酸。

月娘在信中的自剖其心。

不想成为束缚她的藤蔓,想要她能够茁壮成长,无所拘束。

她也不想因为自己,谢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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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常康王、老夫人再起纠葛。

更何况,这本不该是渺小的她该卷进来的“战局”。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想过普通日子。

谢三郎看了信,也能够体谅她的心情吧?

“郎君……您不打开看看信里写着什么吗?罗娘子或许会有苦衷呢?”南星见谢昀仅仅盯着信封,好像能够凭肉眼看穿那信封一般。

信里罗娘子一定会把她必须要走的原因写清楚,免得郎君迁怒到他们几个身上啊。

南星期盼谢三郎快点打开信,都恨不得上前代劳。

可谢昀没有拆开,还把信放在旁边,用泛着冷色的麒麟纸镇牢牢压住。

看?为什么要看。

他已经知道里面定是写满她的“狡辩”之词。

她会用尽诡辩之言说服自己,理解她的不告而别,体谅她的良苦用心。

可他不想!不愿!也不许!

自此,他方明白,罗纨之先前对他说的那一句句“对不起”都是发自肺腑。

可是道歉这件事对她而言不痛不痒,他要的可不是道歉。

为什么?

她为什么又要不告而别。

谢昀不能明白,他想不通自己还有哪里不能令她满意了。

是月娘的事,还是皇帝的事?

她会被吓到是理所应当,可他当真有好好保护她,这些事情是决计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那是王十六娘的事吗?

王十六娘又何足挂齿,他从未放在心上。

更何况她不也说过要牢牢缠住自己,让别的女郎都不敢嫁自己。

怎能出尔反尔?

谢昀难得露出一抹茫色。

他朝旁边走几步,他的书房里有一张建康道路地形的堪舆图。

城西的清凉山靠近金乌城,金乌城地理位置相当特殊,是极为重要的军事重地,故而道路四通八达。

罗纨之选在从这里离开,还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想来是齐侧妃那次出逃,他说过的那三条快速追踪锁定的方法让她深有感触,这才想出了更聪明的法子。

同时她还知道他时刻关注齐赫的动向,所以是绝对不会去找他的。

盯着堪舆图看了须臾,谢昀冷静道:“既然发现人不见了,可有立刻寻找?”

这会谢昀的声音还比较平静,可是他越平静,南星越无地自容,他低下头道:“没找,山上女眷多,老夫人怕突然抽走了人,会被人趁虚而入……”

这种担忧合情合理,毕竟现在谁都知道谢家和常康王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调动苍卫这样的大事除谢家家主、宗子和老夫人之外,谁人都没有这样的权力。

苍卫平日可以和南星处得很好,但是他依然指挥不动他们。

祖母……

谢昀微微眯了眼。

所以说,他既无法确认罗纨之离开的方位,也不知道她的目的地所在。

罗纨之就如一滴水,掉进了湍急的河流,从此无影无踪?

他忽然大步往外走,“叫素心、清歌到罗纨之屋中来。”

谢昀率先跨进罗纨之的厢房,此间窗明几净,就如主人只是刚巧出门在外,一切都很寻常。

几案上摆着一只青瓷胖肚壶,周围倒扣着三只杯,还有一只正立在旁,好似才被用过。

他走过去拿起那只杯端详,目光又眺向内侧。

带着流苏的承尘挂在铜钩上,榻上的被褥按着深浅厚薄叠放整齐,旁边顶梁柜旁的翘首木架子上还搭着几件配好的新裙襦,是准备等元宵灯会时选来穿。

任谁来看,也想不到这女郎已经不打算回来了。

毫无破绽,无隙可乘。

谢昀环顾一圈,唇角微勾。

她还真令他刮目相看。

素心和清歌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得知罗纨之的事,两人皆满脸愕然进来。

清歌眼圈都红了,看着谢昀刚放下杯子就恼道:“她怎么这样!一点口风都没有漏,亏我还说要和她一块去……”

素心用胳膊肘撞了下清歌,她虽然不解且郁闷罗纨之的忽然离开,但是这里最难过的当属郎君才是。

郎君如何以真心相待罗娘子的,她们都看在眼里。

清歌这才后知后觉往谢昀脸上偷偷瞟了眼,暗暗心惊。

她有多久没有看见郎君是这幅表情了。

或者说,她已经许久没有看过从前的郎君。

危险的锋刃完完全全亮了出来,让人悚惧。

“去查,有无遗留下什么或者少了什么……”谢昀蹙了下眉,这屋子东西看着并不少。

罗纨之既然准备充分,想必不会给他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

素心和清歌没有多话,马上分开查找。

不多会两人就把东西大致看了个遍。

素心摇摇头,“贵重的东西都在妆台上,不见有少……倒是月钱罗娘子带走了……”

就如谢昀所料,罗纨之既舍得离开他,也不会贪图那些珠钗宝石。

谢昀捏了下眉心,不知是隐痛还是烦躁,让他忍不住一直深蹙眉心。

“那圣旨呢?”

“圣旨?”素心不知道,她朝清歌看了眼,对方也茫然摇头,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谢昀道:“在她的衣柜深处,再找。”

素心只能听从他的话,在几个衣柜里都摸了一圈,可无功而返,“郎君,柜子里并没有什么圣旨。”

清歌也去找了一圈,同样没有找到。

谢昀静立片刻,幽深的眸低翻涌了阵,才道:“知道了。”

他没有多言,提脚就跨出了屋,好似慢上一刻就会忍不住亲自去掀她的居所。

回到书房。

一股怒意才在谢昀胸口蓦然腾起,那是压抑又压抑后爆发出来的气。

又急又冲。

罗纨之带走圣旨,却舍弃他!

他一挥袖,桌案上的半叠高的卷宗被横扫,“哗啦”声掉到地上,他双眼蕴着赤红,盯上被纸镇压在下方的信,刚要伸出去的手又蓦然收回握紧,终究是连她的信都不舍得去碰,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忍无可忍,只得猛地往桌上一锤。

这世上还有如此本末倒置,买珠还椟的无情女郎!

她要走了他的心意,却不要他这个人。

“叮当”一声,从他袖袋里甩出了一支木钗,不巧撞到了几腿,钗头与钗身便断开了,飞向两个方向。

谢昀顿了下,松开拳头,手心濡。湿一片,鲜血沿着手腕往下,浸红了他的袖缘。

他静静看了眼,没有理会,反而俯身捡起两截断钗,转身打开博物架上的一个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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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匣子,把断开的木钗和另外七根不算满意的成品放在了一起。

血珠沿着他垂下的指腹缓缓染红他划过的那支断钗。

可惜了,费了这些时日,他最满意的就是这一支。

也是他没有及时做好这钗。

曾有人教他,有时过于追求完美,反会失去良机。

这就是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失不再来?

对他谢昀而言,没有失去的机会,只有再而夺回的机会。

他松开手,瓷片刺破的掌心已经鲜血淋漓,他重新合拢手,转过身,缓缓坐在堂中的交椅上,双眸微阖,对苍怀吩咐道:“叫白字营、苍字营各派三支队、通知沿途城卫、驿站……”

余晖敞开的窗洞肆意洒了进来,映出郎君明亮的一面,也让他的另一面更加阴晦乌沉。

——“我要找人。”

第82章划清

找人,白字营更有经验。

他们是谢家不常被提起的暗卫,也相当于战场上的斥候。

追踪、刺探就是他们的长处。

白字营人数比苍卫还要少。

十之出三也证明了谢昀此刻的情绪,绝不平静。

因为出这样大的纰漏对于谢昀而言是少之又少的事。

失去掌控就等于彻头彻底的失败。

他是赌输了,但并不打算轻易接受结果。

苍怀找来白字营的画师,画出罗纨之、映柳以及廖叔的样貌。

谢昀拿起那张足有**成像的画像端详。

姓名、年龄、样貌、身份这几样都不再可靠,罗纨之既然要走,就会做准备。

策划比当初齐娴出逃时更加周密的计划。

苍怀拿起廖叔的画像道:“……此人面目特征明显。”

廖叔右眉骨上的伤疤少见。

谢昀瞥了眼道:“正因为明显,反而更容易蒙混过关,罗纨之会易容。”

苍怀冷脸上都不禁露出一抹惊讶。

更吃惊的是那位画师,他直接欣喜道:“这位娘子居然还有如此奇才!不知道是师承哪位……”

俨然是一副很想结识她的模样。

白字营中拥有奇技的能人五花八门,因为稀罕所以对有才能的人自然会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

苍怀狠狠一跺他的脚面,那画师兴高采烈的声音顿时拐了十八个弯,痛作一声“狼嚎”:“……呜啊!”

谢昀放下手里的纸,尽量心平气和,但是手掌上裹着的白纱带早已经渗出了血的颜色,他梳理线索道:“如此明显的特征,一经掩饰,就更容易被排除在外。”

苍怀点了点头。

一个人天天顶着一道狰狞的大疤痕,倘若哪一日这疤痕不见了,十有八九的人是不敢认他的。

所谓一叶障目,眼睛去追寻想要看到的特征,就更容易被蒙蔽。

“既然罗娘子会易容,那我们该如何找到他们?”

这件事的棘手程度让苍怀都神情凝重。

一个小女郎,居然能有这翻天的本事从谢三郎的手上逃脱,若非亲身经历,他都不敢想像。

谢昀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在案几上,他凝视着三张并排的画像,唇角不合时宜地微扬,笑了起来。

方法并不是没有,只是若真要逼到那个份上,会是什么结果,他如今还真有些估摸不到。

罗纨之比他绝情,也比他更舍得。

“罗纨之先前转出去的生意主要在江州和荆州,她可以躲着,但是明面上还需要有人为她做事,那叫柯益山的还在建康吧,去查查他。”

苍怀点了头。

谢昀继续道:“既不知道方向……”他拨动手边一尺长的画轴,大晋国土的堪舆图出现在眼前,他用拇指抵住建康的位置,以中指长为弧画了个圈。

“那就先围起来。”

城门那一道她闯了过去,他唯有在外面再画上一道。

天下虽大,她却没有飞天遁地的本事!

柯益山接管了罗纨之留在建康的生意,每日作息规律。

卯时起床,辰时巡视铺子顺带检查账簿,午时用饭……

今日他辰时刚出现在铺子里,就给苍卫逮到了谢府,站在了谢三郎面前。

“你东家离开建康了,可有什么交代过你?”

柯益山大吃一惊,拔高声音:“什么!东家娘子她跑了!”

谢昀略眯起眼。

柯益山还在嚷嚷:“我日夜忙着算账簿、计成本、比货色,东家娘子居然什么也不告诉我,实、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拉住旁边苍怀的袖子,七尺男儿两眼通红,泛起泪光,“你说,这世上怎么有这么狠心的东家?”

苍怀嘴角狠狠抽了抽,瞪了他一眼。

差不多就得了,别再刺激我家郎君了,不然我砍了你。

柯益山收到威胁,快速擦去眼泪,站直身,清了清嗓子道:“严舟那些生意东家娘子交代我的都整理好了,现在既然东家娘子离开了,那谢三郎君是不是找几个管事接管过去?”

谢昀的唇角再次勾了勾,弧度很浅,几乎称不上是一个笑。

这算是钱货两清的意思?

可她越是要跟他划得干净,他就越不想放手。

柯益山“咕咚”咽了下唾沫,手臂上鸡皮疙瘩都要冒起来了。

谢三郎怎么这个反应,事情好像没有想像的顺利啊……

要保守皇帝的秘密,陆家近来低调许多。

除了陆二郎的婚事必须大办之外,其他时候几乎是夹着尾巴行事,不愿惹人注意。

就连陆国舅都一改从前的作风,成了风月场所的稀客,还被人瞧见经常跟在张家的家主身侧,共同出入。

陆张两家因为姻亲关系扭成了一股麻绳,成了建康的新势力,逐渐彰显出他们的影响力。

对于他们的结盟会带来什么影响暂时不在朝臣们的关注中,他们忧愁的是这么久,他们之中竟没人能够面见皇帝,难免要东猜西想。

朝廷内外人心浮动。

常康王也日夜难安,他直觉皇宫出了大事,想一查究竟却三番几次被陆家挡了回来。

现在皇宫被他们围得像个铁桶,他的人伸不进手。

这时候他就想和成海王暂时握手言和,共同商讨如何破了这僵局。

毕竟他们虽然是竞争对手,可那也只限于他们二人之中,谁也不想皇位最后落到陆家那个杂种身上去!

但成海王笑而不谈,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像还在观望。

常康王气不过又去找谢三郎。

谢三郎根本连见他都不见,更别说赴他的约,一心在找他那个“走丢”的宠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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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有好几日都有谢家人听见文渊阁顶上传来满腹倾诉的激昂琴声。

仿佛在说:

于嗟士兮,无与女耽!女之耽兮,犹可说也。士之耽兮,不可说也。1

就怕谁不知道他谢三郎伤了心,失了意,现在萎靡不振,为情所困。

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他一颗心居然还放在女色上面!

常康王唾弃了好一阵。

“竖子不足为虑也!”

明明出身高贵却为着微不足道的小娘子失魂落魄,丧失斗志,实在可笑。

他虽贪恋美色,却从未把这些玩意放在心里,不过是消遣罢了,无足轻重。

既然谢三郎伤心,常康王就命人送上一封信给谢三郎,上面写道:“汝之心头所爱,人间绝色,果真妙矣,三日后是个好日子,行巫山布云雨,三郎莫倾羡……”

言里言外之意都是罗纨之在他的手上。

谢昀当然清楚,常康王不过逞口舌之快,罗纨之不可能落到他手上。

但是这几句话还是让他寒了双眼。

当夜,常康王府遭了采花贼,听说后院的美人失踪了十有八九,被“采”了一空。

常康王气得破口大骂,但如何也找不到那些费心费力收集而来的美人踪影。

美人事小,但谢三郎身边有如此身手不凡的高手,出入他的王府就如无人之境,怎叫人不担心受怕!

不过好在三郎这样的荒唐之举遭到谢公的训斥,常康王很快就又得意起来。

谢家再高贵,也是臣,将来他登基为帝,一定要好好把他们踩在脚下。

罗纨之等人沿着淮水往西行。

白日乘犊车,晚上坐货船,日夜不停,七日后到达庆县。

这里他们察觉到有苍卫出没。

说来也是赶巧,罗纨之在上一家客栈遗留下一本书,书倒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上面还有她的笔迹,未免引起麻烦,她让其中一名游侠客骑马折返回五里外的客栈取回。

她与其他人则在路边茶棚里先作休息,再继续赶路,顺便也好等上去旁边小镇采买的廖叔。

那游侠也没等他们出发赶路就追了回来,低声在罗纨之耳边道:“女郎,沿途有人在打听你与映柳小娘子还有廖叔的下落。”

因为他面生,又是个游侠,独身来去并不惹人注意。

他甚至还有时间观察,所以就给罗纨之描述了一下那些人的穿着打扮。

罗纨之很快就浮起了苍怀的形象,那些人竟然是谢家的苍卫!

罗纨之不由愣住。

难道三郎看了信,依然不肯放她离去吗?

她抿起唇,有些无名的火拱了出来,同时心底也有些委屈。

分明她已经把话写得很明白了,谢三郎应该要体谅她并不适合建康也不适合他的大家族。

她偷偷离开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他,人难道连弱懦都不被允许吗?

迎着映柳担心的注目,罗纨之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沉思片刻,靠近映柳,对她附耳说了一句话。

一群苍卫骑着快马而至,看见茶棚热闹就停了下来,其中一人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提起一画轴就叫住正在忙着招待客人的伙计,问:“可有见过画上的人?”

伙计匆匆往他们身上一打量,见他们仪容齐整,又骑着大马好威风,不敢怠慢,立刻抱着茶壶凑上前看了眼,摇头,“没见过……”

“一身高魁梧的男子带着两名年轻女郎,或许身边还有别的人,就没有一点印象吗?”

“没瞧见魁梧男子,倒是先前是有两个女郎坐在这里,形迹可疑!”一好事的茶客及时起身,指了指自己还半湿的袖摆道:“她们当时还起了争执,打翻了一杯茶,瞧——泼了我一身!诸位官差是不是在找她们?”

苍卫上下打量了眼他,又从怀里拿出另外一画轴,问:“可是大概长这个模样?”

那茶客眯起眼,仔细一瞧,心怦怦直跳。

画卷上的女郎正脸端立,那真是脸若银盘,五官精致,云鬓如堆,好一个仙姿玉貌的女郎,都叫人怀疑是否那画师多昧得布帛好处,才把人画得出尘绝色。

当真有活生生的娘子生得这幅模样?

茶客连连摇头,感叹道:“若是真见到如此仙女,小人一定印象深刻,不过那两名女郎样貌平平,中等之姿,比不上这画中人十之一二啊!”

苍卫又拿出另外一幅画轴,“再仔细看看,可有见过?”

茶客刚刚看过那出色的,再认真看他手里这普通的,忽然一拍手道:“怪了,这丑许多的居然和前一幅有些神似啊!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不就是那打泼了茶水的……”

苍卫立刻道:“人往哪边去了?”

茶客印象深刻,立马回答道:“往北去了,说是要去豫州接什么乳媪。”

豫州、乳媪,这也与苍怀提醒的能够对上。

苍卫立刻掏了一串钱掷在茶客桌子上,“多谢!”

前七日他们都跟瞎子一样到处摸,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找到准确的线索,难免有些激动。

茶客吓了一跳,但见到这么大一串五铢钱,不由笑开了花,他刚想收起来,一把尖刀就戳进钱串的绳圈中,一名笑唇上翘,有几分邪气的郎君一脚踩上条凳,缠着布带的手扶住刀柄道:“慢着,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该不会是什么人教你这样说的吧?”

苍卫停下脚步,拧眉回头看他。

他们苍字营和白字营不常打交道,但也听过他们行事多是不羁,颇有些游侠不拘小节的放。荡品性,与向来规矩森严的他们完全不同。

所以互相看不上眼。

这次要不是郎君发话,他们也不可能同行这一路。

茶客缩起脖子,收起两只手折在胸前,活像是只被逮住偷黍的老鼠,咧嘴小心翼翼笑道:“小人先前说了,是因为那两位女郎起了争执,还打翻了茶杯,泼了我这一袖子的水,小人这才记得深刻,郎君要是不信,大可问店家,店家还多收了她们三文钱赔茶杯呢!”

店家生怕他们要在茶棚打架闹事,连忙从抱柱后伸出脑袋,狂点一顿,“是、是啊,那钱还在碗里搁着呢……”

苍卫走过去拨拉一阵,果然见到三枚略大的五铢钱躺在其中,他捡起这铁证摊平在手心,道:“霍郎君,你看这个钱分明是府上发的。”

大晋朝南渡重建王朝后,钱币一直混乱,并未统一,各地的五铢钱大小、重量都有差异,所以很容易分辨出来。

那被叫霍郎君的男子瞥来一眼,把刀从茶客桌子上拔了起来,手腕转了一圈,送回刀鞘里。

“那好,你带着你的弟兄们去豫州方向吧。”

苍卫听他的语气似乎要跟自己分道扬镳,蹙眉道:“那你呢?”

“我?”他蹭了下鼻子,叉手道:“自然是跟你反方向。”

罗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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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没想到苍卫来的这样快,追得这般紧。

她带着人一路往南,正好与她指的方向相反。

在她的犊车进入吉昌县时,城外驿站里有三只花色不一的信鸽被人抓出了笼子,往天空一丢,皆扑着翅膀,奋力飞往建康方向。

第83章阿翁

到了城镇,四名游侠就与罗纨之辞行,他们受嘱托之事也不过是带她们一程。

如今走出建康这么远,早已完成任务。

罗纨之并不勉强。

因为要想将这些落拓不羁的游侠变成自己的护卫是件极难的事,他们虽然看重钱,但更在意情义。为情为义,抛洒热血、奉献一生的游侠大有人在,可罗纨之并没有那样的能耐让他们效忠。

廖叔还没有赶到,罗纨之和映柳先到客栈开了一间房。

客栈的掌柜认真检查两人的照身贴和过所,见上面公印齐全,便道:“二位女郎是从马城逃难至建康又到吉昌,还真是不容易啊。那马城遭遇北胡强攻,大火烧毁了大半的城池,听闻很多人的尸身都寻不到了,那些亲族想要去收敛亲人遗骸,只见遍地只留下残骨……实在惨烈。”

马城离戈阳不远,他们的遭遇让罗纨之与映柳十分痛心。

两个女郎齐齐露出悲戚的神情。

掌柜觉察自己的失言勾起了她们的伤心事,把手里的东西归拢到一只手上递出,打量她们的生面孔转移话题道:“两位是越公的外孙女?”

罗纨之眼睫微跳。

这越公居然如此出名,就连小客栈的掌柜都识得。

她收起她们的重要凭证,垂首顺着他的话道:“是,我与幼妹恰遇侠士搭救!才死里逃生,来这里……也是想要寻回亲人……”

“这是应当的、应当的,其实小娘子用不着住店,越家很好找的,你出门随便去问问,就能找着了。”掌柜看这两个孤弱小娘子千里迢迢寻亲不容易,也不想贪那几个住店钱。

“可是……”罗纨之还带着一堆行李,刚从犊车上搬下来。

掌柜从柜台后撑出身,扫了一眼道:“这样,倘若娘子信任在下,这些东西你就先放在我这儿,等你找到越公,认回了亲再来拿也不迟。”

罗纨之与映柳对看了一眼。

选择到吉昌落脚是因为皇帝给她们弄的过所目的地是这里。至于认亲一事,两人是从未想过,但越公名声在外,吉昌的百姓都认识他,她们要顶着越公外孙女的身份四处行走却不去认亲,很难不让人怀疑身份真伪。

“……那多谢掌柜。”

罗纨之和映柳各背了一个小包裹,把重要的东西都带在身上。

出了客栈门,映柳就问:“女郎,我们真要去找那位越公吗?”

罗纨之道:“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先去看看。”

倘若这位越公是个面善好说话的,兴许还能行得通,倘若是刻薄严厉的,那等廖叔来了,还是要早做打算离开此地。

既然谢三郎一直在追寻她们的行踪却没有找上来,说明皇帝给她和映柳伪造的身份管用,她们只要找到官府再开一张过所就能去别的地方了。

果如那掌柜所言,越公在吉昌县十分有名,随便问问,就有热心的人为她们指方向。

“好久没有人找过越公了,你们是他什么人?怎么从未见过?”

罗纨之含糊道:“是远房的亲戚。”

“原来越公还有亲戚啊?哎他也是真可怜,听闻马城的噩耗后摔断了一条腿,现在走路都不利索了,本来还精神矍铄的人一下又老了十岁,你们是来接越公的吗?不过,缘何只派了两个女仔子来?”

罗纨之和映柳被好心人源源不断的问题逼得落荒而逃。

扶光院。

木屑簌簌往下掉,不一会就在帕子上堆了起来。

长方的木块被一只修。长的手托着,渐渐削掉了棱角,露出钗身大体的轮廓来。

苍怀刚禀告完,静立在下方等候。

谢昀抬起小刀,道:“陆家如此沉得住气,常康王不急才怪。”

常康王一直都想拆穿陆家的阴谋,可奈何寻不到有力的线索证据,他倒是有胆量也有能耐去逼宫,可是还要忌惮身后的成海王以及谢家会不会在背后玩一招黄雀在后,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眼下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时刻。

人人都在观望,人人都在等待时机。

这考验的是诸人对待大事的掌控力。

有的人紧张得一病不起,生怕引火上身。有的人焦虑得寝食难安,只怕错过良机。

谢昀放下手里的木钗,平静道:“去准备一下,我们这几日要出门一趟。”

窗外的铁马叮当,起风了。

树枝轻晃,迫不及待地展示那嫩绿的新芽。

罗纨之拨开眼前的绿枝,望向深巷。

越家在破落之前是吉昌的大户人家,家中富裕,故而位处吉昌风水最好的归仁里,里边巷道宽敞笔直,青砖结实平整。

一些孩童在里头跑窜,欢声笑语。

映柳忐忑道:“女郎我们真要进去吗?万一被他揭穿了,会不会把我们送进官府?”

罗纨之心里没底,要不然也不会还在外面徘徊。

索性就假装来找过了,回头和那掌柜糊弄几句,先住下再说?

“你说什么?找人啊?找你娘子?”

归仁里接着吉昌繁闹的主街,现在正是正午,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一位高亢的声音吸引了罗纨之的注意。

她站在桂树后面,往外看。

一道挺拔又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她愕然发僵。

是三郎?

可三郎怎么会如此快地出现在此地?

“老嬷嬷,你听错了,我找两位娘子,不是找我娘子……”那郎君笑道,嗓音洒落,颇有种清溪飞溅的自在。

这声音却是个陌生人。

原来是她看错了。

三郎的身形还要高些,臂膀要宽些,这位陌生郎君只是有七八分相似,但并不是谢三郎。

当然,谢三郎还远在建康,不可能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

是她太过紧张了。

不过这人既然在找两位娘子,莫不是也是谢家的苍卫在找她们俩?

还是早点避开为妙。

罗纨之拉住映柳,两人快步穿过归仁坊牌坊。

才走了几步,身后就有一道极轻的脚步声跟上来,罗纨之扭过头。

一个咧开嘴,嘴里还缺颗牙的小乞丐背着两只手在脑袋后面,得意洋洋抬起下巴道:“嘿嘿,我看见了,你很怕外面那个找人的郎君是不是,你欠了人家的钱还是偷了人家的东西?”

映柳看他是个孩子,“啐”了声,“胡说什么!我们都不认识那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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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小乞丐眼珠子转了转,翘起脚尖,以脚跟为点,慢悠悠转了半个身,别有用意道:“那我去问问他看,是不是在找你们两个,说不定他还会给我几个赏钱呐!”

“慢着。”

罗纨之看穿了他的把戏。

这乞儿和戈阳城的乞儿也没什么区别,要不沿街行乞,要不逮人行诈,总而言之就用尽办法想要弄上几个钱。

罗纨之把腰间的荷包打开,倒在手心里,统共不过六七枚五铢钱,她让映柳拿给小乞丐。

“我们是外乡来客,只为寻亲,不想多生事端,这几个钱你拿去买吃食吧。”

小乞丐亲眼看着她把荷包倒空,是一个子也挤不出来了,他掂了掂手里几个铜钱,“啧”了声。

还以为她们穿着齐整,布料崭新,会是有钱的主,还想多讹点钱出来,没想到还不够他上交的。

“行吧……哎呦!——”小乞丐刚收拢手心,耳朵就被人提了起来,痛声大喊:“哪个鳖孙敢动爷爷我!”

“你说哪个鳖孙,井生你能耐了,又在这里行骗路人!”

“我没骗!我没骗!”那叫井生的乞儿脸都疼疼扭曲了,踮起脚抻长脖子妄图减轻耳朵的受罪。

“你告诉你,别仗着年纪小就为非作歹,上回我说过再看见一次就折断你一根手指的吧?”提着井生的郎君穿着巡卫的服饰,应该是吉昌管理治安的衙吏。

“不敢不敢,真的不是!”

井生涕泗横流,挥动手臂,上面青青紫紫就没有一块好皮肤。

小乞丐一般都是在大乞丐手底下讨生活,不但要上交所得还时常挨打挨罚。

这小郎年纪不会超过十二岁,正该是被父母捧在掌心宠着的年纪,却只能在街上混日子。

罗纨之犹豫了下,开口道:“这钱确实是我给的,请不要苛责他。”

这一言令那两人都有些惊讶。

井生反应要快些,马上理直气壮道:“你听听,我就说这钱是她要给我的!”

那衙役心底纳闷,手劲刚松开些许,那小乞丐就跟条泥鳅一样从他手低滑走了,大步往外逃,回头还冲几人,扯着嘴巴歪着眼睛做了个鬼脸。

衙役气不打一处来,回过头就盯着罗纨之与映柳:“你们两个看着面生,从何处而来?”

这样的事情一路都有发生,罗纨之轻车熟路打开包裹,拿出过所和照身贴给他查验。

衙役凭着火眼金睛,翻来覆去也没有看出蹊跷,这是两份出自建康府衙的正经官批过所和盖有官印的照身贴。

“……母姓越,吉昌人氏,你们还是越老的外孙女?”

映柳点点头,脸不红心不跳:“是啊,我和阿姊特意来这里投奔外祖父。”

衙役拧着眉头,“怎么我从没有听过你们两个……”

这衙役忽然抬头张望,又挥了挥手道:“越老!这不是巧了吗!越老这儿有两个来寻你的外孙女!”

衙役的嗓门大,周围的视线都聚了过来。

听他忽然就喊越老,罗纨之和映柳都倒抽一口凉气,半晌才硬着头皮慢慢转过头。

衙役朝着的方向,一位浑身沾着半干泥巴的老人拄着拐杖进入视野。

越老中等身材偏瘦,古铜色的脸,头发胡子已经花白,眼角额头上皱纹如沟壑,看起来历经沧桑,眉毛稀疏,单眼皮下两只眼睛有气无力地瞥来,并无什么反应。

映柳看着衙役紧缩眉心,频频打量她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喊道:“阿翁!”

越老微皱了眉,走近他们。

衙役问道:“越老,这两个女仔子说是你的外孙女,刚从建康过来,你可有收到来信?”

他边问边看向映柳和罗纨之,两眼依然充满审视。

映柳正要张口,罗纨之扯了下她的手,道:“阿翁眼睛不好,我们没有写信。”

其实光从他刚刚过来的样子,看不出他其实除了坡脚之外还有眼睛不好使的毛病。

但轩鸟既然跟她说过,这说明越老眼睛不好的问题并不是什么很隐秘的事,她们这做外孙女的当然不能不知晓。

一言毕,罗纨之屏息,紧张地看向越老。

毕竟他的反应决定这衙役的信与不信。

越老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五更,这两个女仔子是来找老叟的,多谢你。”

衙役离开,越老看着两道模模糊糊的身影道:“随我来吧。”说着他就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往前。

映柳愣了下就亲亲热热喊着“阿翁”追了上去。

罗纨之慢上几步,身后那叫井生的小乞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跟了上来,别扭地问她:“喂,你刚刚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像他这样的讨人嫌,早已经做好每日挨打的准备,要不上面的头儿嫌他交的钱不够,要不然就是以前被他蒙骗的人气不过找上门,要剁他的手。

罗纨之看了他一眼,“你只是穷不是坏,还是可以有机会改正的。”

井生“嘁”了一声,觉得没趣便跑走了。

已经等了十一日没有确切的消息,谢昀决定离开建康,出趟远门,归期不定。

齐娴收到这样的消息,不免吃惊。

“王爷,眼下不是正在最关键时,谢三郎怎的还离开建康了?”

建康风雨欲来,谁人不是紧绷着一根弦等着,既怕狂风暴雨降临,又担心搭不上这一阵扶摇直上的风。

成海王虽然打心底不愿意承认,但还是哼道:“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任谁都知道马上就是要发生大变动了,他还能若无其事地离开,可见对建康的掌控已经胸有成竹。”

齐娴近来认真学习,见识也突飞猛进,故而又说道:“谢家并非只靠谢三郎一人,谢公的影响也颇大,所以才能处之泰然……”

“你说错了,谢公是谢家的稳石,他既不理会常康王也不投好于我,他和谢三郎不一样,事发之后决不可能偏帮一方。”

只有谢三郎,只有他谢昀才会站在他的身后。

可谢昀也有自己的目的,选择他,无非是因为他的志向迎合了他。

这不关情意,也没有忠心,谢昀所作所为只为了自己。

“谢三郎此人可怕,与其共事宛若在与虎谋皮,不过待事成之后,再议其他也不迟。”皇甫倓目光灼热。

皇帝已死,陆家隐瞒真相,气数已衰。

至于常康王,他那么急不可耐,迟早也会自乱阵脚。

他就等着,等着,他早晚有一日会站到与赫拔都同样的高度,再把曾经受过的屈辱,一一还给他们!

胸腔里的热血沸腾,皇甫倓知道那一日已经不远了!

谢三郎要出行的消息早已传遍街头巷尾,常康王闻言嗤笑一声:“没想到堂堂谢家宗子,高自标持的谢三郎居然还是个痴情种,为了个女人就乱作一团,不理大事。”

旁边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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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劝道:“谢三郎言必信,行必果,从来不行无谓之事,这次说不定也是为了掩饰其他目的,故意为之!”

常康王扶着双膝,不满这门客驳他的言,助长他人之威风,握紧拳头道:“人无完人,这谢三郎也并非天生的神仙,他矜高倨傲,哪能容一小女郎打了自己脸还逍遥在外,必是要逮到手里,狠狠磋磨一阵才是!”

门客连忙改了口风道:“王爷所言极是,那谢三郎怎么能与王爷相提并论,也只有王爷这般稳如磐石的人物才能成就大事!”

被门客的吹捧弄得飘飘然,常康王终于露出笑容。

门客趁机道:“不过这谢三郎,王爷还是不得不防,既然那女郎对他重要,不若……”

常康王听他一声耳语,抚掌大笑:“好极!就如此办去吧!”

谢家的车队离开建康时,常康王府一支队伍也低调出了城。

一只远道而来的鸽子站在驿站鸽笼前的立杆上正啄着鸟羽,脚上的信筒迟迟没有人来收。

与此同时的吉昌县维持旧时的平静。

廖叔长相打眼,即便做了伪装也很容易叫人注意到他那副不寻常的气质,故而罗纨之告诉他,自己与映柳在越家一切都好,现在左右邻居都知道她们是越老的外孙女。

他便独自住在县中客栈里,没有到廖家叨扰。

罗纨之与映柳住进越家有两日了。

越家虽然宅子大,足有五进,里面有假山池塘还有戏楼敞轩,可想当年盛景时多么热闹富丽。

但现在一半的屋子经久未修,窗纸上张满了蜘蛛网,院子杂乱不堪,到处都是残砖破瓦,野草肆意生长,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罗纨之和映柳暂住在越宅绣楼,这里是除了主屋之外唯一还整洁的地方,也是越家女郎出嫁前住所。

里面器皿摆设已不见踪影,唯独还留下了床榻、桌椅、矮几等大物件,件件做工精良,一看就价格不菲。

虽是暂住,映柳每日都把桌几擦得珵亮,罗纨之把院子里杂花摘了收集起来,插进破陶罐里。

这破陶罐原本也是在某个角落捡到的,磕出了一大豁口,刚好适合这些怒放的二月兰。

越家除了越老之外,就剩下两个老仆。

嬷嬷包揽府里的工作,做饭挑水洗衣打扫都是她一人,老头在外做着搬运的苦力,贴补家用,至于越老则一旬之中有半数日子都要赶去镇外的三里地做徭役。

“阿翁都这般岁数了,眼睛腿脚不便,还被征去做苦力?”映柳跟着嬷嬷摘菜。

“是啊,家主还有三年才满六十,到六十五还要服半役……”嬷嬷年岁大了,一说到伤心事就容易掉眼泪,映柳也是个眼皮浅的,跟着一起掉眼泪。

“阿翁太不容易了。”

“可不是,自从你们的娘一意孤行要嫁给你们阿父,家主就气得大病一场,后来丽娘在马城被困,托人带了口信,说是想要回来,家主变卖家产,四处托人,委以巨资请来十几位游侠客前去救你们,但都一去不复返。”

马城被困的日子并不短,断断续续足有一年,这么久的时间里,建康能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吗?

或许就算知道,他们也不愿意放弃当下的争斗,腾出手来为马城解围。

“家主没有了钱,这个家也维持不下去了,仆人们卖的卖、走的走哎……”嬷嬷摇着头。

倘若还有钱的话,越老也用不着这样老了还去服徭役。

“那阿翁具体在做什么?”映柳问。

嬷嬷想了会,“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好像说是谢家,就是那个陈郡谢氏在三里地要建一个坞堡,已经在那里两年了,好大的工程呐!”

谢家?!

映柳猛地一回头,身后正在剥豌豆的罗纨之也是一怔。

徭役是上层统治者强行征取平民从事力役和兵役,无偿且必须。

像越老这样家中已无壮丁的,唯有他老亲自上去,不然就需要缴纳丰厚的“孝敬”钱。

“上面的人哪管我们的死活,就像马城,马城被杀了个精光,他们这些世家有谁站出来说过一句话吗?”嬷嬷虽然生气也无助。

“地上的蝼蚁如何理会得了老虎狮子的事。”

罗纨之把翠绿的豌豆放进小陶碗中,站起身道:“我去外面接接阿翁。”

走出院门,罗纨之才深深吸了口气,胸口的窒闷并未缓和,她轻锤着胸口,往巷子里张望。

往常越老都是这个时分回来,因为他腿脚不便,还有眼疾,所以每日只用从辰时到末时,服半日。

罗纨之在巷子里来回踱步,心里还想着刚刚嬷嬷说的事。

是啊,马城的事情皇帝不知道吗?谢家、陆家、王家、萧家都不知么?

他们神通广大,是知道却无动于衷啊。

能跑的士族早已经离开了危险之地,剩下的老弱孤寡、庶民贱奴就白白送到了北胡的刀锋下,沦为牛羊,被肆意屠戮。

马城在前,戈阳还远么?

当地最大的庾家已经举族迁移,可见危险也迫在眉睫了。

而大晋的中心建康还陷于权柄交接的混乱时期,根本无暇把目光放到战火纷飞的北地。

想起嬷嬷的话,罗纨之又重重叹了口气。

究竟到哪里才能寻到一片宁静的安居地,度过余生呢?

“这位小娘子是越老的孙女?”

罗纨之正苦思冥想,四个面色不善的地痞已经走近她,并不是路过,而是停在了她周围,歪嘴一笑,“听说小娘子心善,头一回来就给了井生钱,看来比那吝啬老头大方些。”

居然是想来讨钱!

罗纨之虽然手上还有些钱,但这些人可不像是好打发的,一旦开了这个口,只怕麻烦源源不断!

罗纨之想往越宅里跑,但是一想到里面只有映柳和嬷嬷两人,一老一少,同样柔弱。非但帮不了她,还会受到伤害。

她心狂跳不止,偷偷瞅着巷口。

若是跑出去,她还能求助于人,再不济运气好点,遇上廖叔她就压根不怕这几个瘦猴子一样的地痞无赖。

四个或瘦或矮的男子围上来,罗纨之冷汗都流了下来。

突然“哒”得一声,其中一人捂着后脑勺回头就勃然大怒吼道:“哪个敢打老子!”

回应他的是另一块小石子,打在他旁边人的屁股上。

那三角眼的无赖捂住屁股,粗声怒喊:“好你个井生,又皮痒了!这次看我不把你吊起来抽个半死!”

“略略略——”那叫井生的小乞丐吐着舌头挑衅,见两人怒气冲冲而来,才忙不迭把弹弓往裤腰带里一插,手脚并用爬下树,撒腿就跑,两个无赖大喊“你休跑!”追了上去。

罗纨之也趁机往巷子口跑。

身后一只大手伸来,猛地拽住她裹在布巾里的头发,嘲笑道:“跑什么跑!”

罗纨之痛呼了声,两手捂着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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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被扯住的地方头皮一阵阵刺痛。

“放开她!”一个老迈的声音伴随着拐杖咚咚咚响彻巷道。

“阿翁……”罗纨之见越老过来不由担心。

越公看着虽然老态,但是挥起拐杖就下猛力,把两个地痞居然揍得嗷嗷直叫,左挡右挡毫无招架之力。

“让你欺负我孙女!让你还敢欺负我孙女!当我这个做祖父的是死了不成!”越公把拐杖挥得虎虎生风。

两个瘦猴痛得不行,抱头求饶:“越公别打了别打了!”

一个打累了,两个哭累了,最后两方才罢手。

罗纨之连忙去扶越公,哽咽道:“阿翁你无事吧?”

越公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你不要怕,直管用砖拍烂他们的脑袋,出了事有阿翁帮你顶着!”

罗纨之虽然有父兄,可是父兄之中也无人会如此为她撑腰。

她低低“嗯”了声,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忍不住道:“阿翁,你不必对我们如此好……”

越公渐渐佝偻着身子,忽然道:“我知道你们不是我孙女,我的丽娘和孩子们都死啦。”

“阿翁,你都知道了?”罗纨之心中震惊。

“这乱世中要不是你们走投无路也不会来到这里。”越公又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虽然你不是我的孙女,但也是别人的孙女、孩子,老叟既能护你们一时,也会护你们一时。”

罗纨之哽咽道:“阿翁,我有父亲,但是我父亲却不如您远矣。”

傍晚,院门咚咚咚被人敲响。

罗纨之和映柳去应门,门外是是井生的声音。

井生中午一跑,晚上就鼻青脸肿地出现,把两人吓了一跳,想要他进来上药。

井生不以为然道:“嗐,小爷我从小到大被打惯了,皮糙肉厚着呢!不妨事!”

罗纨之道:“但是你也是为了帮我……”

“我就是路见不平仗义相救……”井生摆了摆手,又抓了抓脑袋,低头道:阿姊,我饿了,有口饭吃吗?”

他今日被打了一顿不说,更是连口吃食都没有,身上也没钱,路边的野果早给别的乞丐薅光了,实在饿极了才翻墙到归仁坊。

“有的。”

每次越家都会多煮一些干麦饭,还能喂鸡。

映柳跑了一次厨房,端来一大碗麦饭。

里面还有煮烂的豌豆、葵菜,佐以鱼鲊。

这样的美食井生很少有机会品尝,埋头大吃,都顾不得跟两人说话。

罗纨之与映柳就站在门边上,看他不顾形象坐在地上狼吞虎咽,直到最后一粒麦都舔进嘴里才满足地捧着空碗,感动道:“阿父阿娘死后,我再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了。”

“你阿父阿娘怎么去了?”映柳蹲下身好奇问。

井生擦了擦眼睛,道:“我阿父是服徭役时被那些狗东西打死的。他们赶着工期,不给人休息,我娘说我阿父就是替人仗义了几句,就给打死了,做好人很容易死吧?”

罗纨之想了想道:

“世上有很多坏人,也会有很多好人,无论好坏,最后都要死,可坏人遗臭万年,好人却能留名千古。”

井生鼓了鼓嘴,把碗塞回给映柳,油滑地道了句:“嘿嘿,那我还是被骂一万年乌龟王八羔子好了!”

映柳气道:“竖子!再不给你吃麦饭了!”

井生吃饱了肚子,一溜烟就跑了。

越公不愿意罗纨之动用自己的钱为他免去徭役,他说反正没几日了,不必便宜了那些孙子。

每日早早就出门,搭着同县的犊车赶去三里地。

最近工程在收尾,工期又被缩短了,好些年轻的郎君连家都不得回,天不亮就要干活,晚上就垫着草席在墙角对付一晚上。

将将到三月,天气并未暖和,如此糟糕的处境,很多人就病了,这一病,原本就紧张的工期变成了艰巨的任务。

但是督官却不管这些,挥着鞭子像是驱赶着驴子一样,让他们起来干活。

这一日,越公到了时间却没有回来。

罗纨之和映柳都坐立难安。

嬷嬷让自己的老头去外面查探消息,只得出同去的那几个同镇的人也都没有回来,可见他们都还留在了三里地。

“我去找找吧!”老头系好斗笠,最近天气不稳,时不时还会下场雨,这样的天气别说他不舒服,越公的那条腿也受不了。

谁料老头也一去不复返。

这下罗纨之彻底急了,只能去外面找廖叔,途中遇到井生,井生听她说起担忧,连忙把破碗往怀里一藏,自告奋勇道:“那地方我熟,我去看看,很快就回来!你等我消息——”

等到太阳快下山,谁都没有回来,罗纨之知道必然是发生了大事,她再等不下去,带着廖叔赶着犊车去往三里地。

三里地的地势与扶桑城很像,这里的坞堡也是背山环水,高墙厚实,箭塔耸立。

坞堡前拿着长矛刀剑的士卒围着泥头土腿的百姓,正在僵持中。

罗纨之一眼看见最前面拄着拐杖的越老,对面都是持着寒光闪闪的尖刃的士卒。

“东家,你看那边的小郎?”廖叔指了一旁。

罗纨之顺势看去,老头跪在地上,膝上枕着的是井生。

井生捂着肚子,肚子上叠了好几层粗布,但都已经被血渗透,化作棕红色,那些失去的血让他的脸变得灰白一片。

罗纨之连幕篱都顾不上戴了,连忙跑过去,跪在地上握起他的手,无措又慌张道:“井生,井生你怎么了?”

井生转动了眼珠,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

老头抹着眼泪道:“那些士卒蛮不讲理,非要他们这两日把剩余的碎砖土石清理走,但就是不吃不喝这些人满打满算也要用上十日,这分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家主和他们理论,他们就动手杀人……”

罗纨之望去一旁,那边地上还躺着三具尸体,旁边不知道是亲人还是同伴正在垂泪。

“井生这小皮猴,看见家主被人刀剑相加,就上前去抢人家的刀,家主是没事,他自己就……”

“井生你是好样的!”

“要不是井生,越公就已经死了,井生你可要坚持住,以后就是越家的大恩人了!”

井生、井生、井生……

周围的劳役七嘴八舌。

小小的井生做了他们不敢的事,让他们敬佩。

罗纨之呆呆看着井生半晌,忽然想起自己还有药,连忙要去掏荷包里的药。

但井生两眼放亮,喊住她,“阿姊,我听见他们在夸我……”

五岁就成为了满街喊打的小乞丐,他还没有被人正眼相待过,更没有得过一句夸赞和肯定。

他眼睛里流下了眼泪,最后望着罗纨之道:“阿姊,做好人真的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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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语无伦次道:“我好想再吃一次麦饭,我阿父离家之前,做给我吃的麦饭,放了好多好多豆子和鱼鲊……”

“你好起来,阿姊给你吃好多麦饭。”罗纨之眼泪模糊了视线,手不停的发抖,药瓶子上的塞子半天都拔不出来,她扣了半天,指甲都劈开了。

廖叔蹲下,拿走她的瓶子,道:“东家,他已经合眼了……”

罗纨之怔怔望着井生。

他活灵活现做着鬼脸的样子还在历历在目,他大笑着说要被骂一万年乌龟王八羔子的声音还在耳畔。

不是做好人容易死,而是做个普通人容易死。

麻绳总是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在这样的世道究竟哪里是安乐乡?究竟有没有安乐乡?

罗纨之擦了擦眼泪,瞥见旁边立在木材旁边的斧头,冲过去拿起来,又折返身直奔越公而去。

“别动我阿翁!”

轻车快马,谢昀的队伍每日能行约莫两百里,所以六天后就到达了豫章郡,继续往西行,再行几日就能到达荆州地界。

在荆州他亦可以慢慢等着消息。

然还没等他离开江州,这日却收到了吉昌的求救信,说是平民滋事造反,他们快压不住了!

谢昀想了想,命令:“去吉昌。”

第84章抓到

事情的发展远超想像。

罗纨之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成了众人的榜样,也成了督官的眼中钉。

那日一闹,彻底激起群愤。

他们赶走士卒和督官,占据坞堡。

坞堡里有存粮和水源,足够让他们生活上一段时间。

坞堡里木材很多,手巧的木匠给死去的三大一小做了棺木,把他们停放在阴寒的地窖中,烧了黍杆为他们祈福。

他们都是为抗争而亡的人,每个人的名字都应该被大家熟悉。

罗纨之看着井生的牌位,旁还有一行小字——生来受难,死后长乐。

这小郎君坎坷的一生,何尝不是这世上许许多多人的真实写照。

他们苦苦挣扎,到头来也未必能如愿以偿。

这日坞堡外督官又在叫嚣,里边的人也开始有些不安。

毕竟都是平头百姓,真要和那些拿着刀剑的士卒对上,肯定会死伤惨重。

越公揉着腿道:“诸位莫急,听那督官之言,他们必然要去请谢家能理事的人来,届时老叟去与他说道说道!我们本是良民!”

众人齐声呼喊:“我们本是良民!”

越公又道:“此事乃是老叟一人之过,尔等是被老叟煽动才违命抗令。”

“这怎么能行?”

“是啊越公,这件事怎么能怪到你一人头上!我们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

“阿翁不行!”罗纨之也情急开口,但想到场合不对,又咬唇闭上。

旁边的男子却对她劝道:“越娘子,你也说几句吧!”

他们不知道她名字,只知道她是越公的孙女,家里人都死在了马城,所以叫她越娘子也无错。

罗纨之正站在越老身后,见到十几双眼睛都看向她,即便面上覆着一层易容膏也担心让人看见她红透的脸。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翻涌上来。

虽然她是个女郎,可这些人却在认认真真问她的意见。

越公也回头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慈爱,就像是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支持她。

罗纨之挺直了腰背,直抒胸臆:“阿翁,这件事我们本就没有错,一味退让只会让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我们的诉求合情合理,应该得到允许。”

“对!”众人点头,“说得很对,我们的诉求不过是得到合理的休息,驴子干活都要吃饱睡暖呢!”

虽然一些世族没有把他们这些庶民当人看,一味压榨,可人总有极限,不能把自己逼死吧?

“那要怎么样才能和他们谈判呢?”这些役夫之中很多大字不识,也没有什么主见,遇事只能问旁边人拿主意。

罗纨之看了眼越公,道:“等,我们有粮食有水,等对方先来谈条件。”

先松口的一方,处于下风。

这样的道理她才是慢慢领会到。

望着不远处耸立的坞堡,督官撑着好几日没有睡好的通红双眼请示:“三郎君,眼下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还请示下。”

若可以强攻,他早就攻上去了。

这坞堡是他们一手督建的,有什么道、什么机关都一清二楚,而且里面都是普通人,抵挡不住他们精良的士卒。

“里面的存粮有多少,人又有多少。”

督官愣了下,叫来随官报了数字给谢昀。

谢昀一勒缰绳,调转马头,“等,待他们水尽粮绝,自然要出来。”

“那得多费时间啊!”督官大惊,咬牙道:“我们可以跟他们谈条件……”

谢昀居高临下看着他缓声道:“不急,有这段时间,你且过来说说,他们为何要占这坞堡?”

督官顿时汗如雨下。

谢家三郎轻飘飘一句话,他好像皮已经被剥了一层!

外面按兵不动,坞堡里的人等得焦虑。

水还好说,后山就有溪水,但是这粮食一日日减少,迟早有吃完的一日。

“看来对方也相当沉得住气,要和我们僵持下去……”越公拄着拐杖,伸手提起路边的篓子,廖叔看见想起帮忙,越公摇摇头拒绝了。

罗纨之陪在他身边,还在思索。

粮食与水源真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缺了这两样都无法让人长久坚持下去。

对方就是料准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

怎么才能在有限的条件里取得最大利益呢?

罗纨之边想边环顾这座新造的坞堡。

不管谢家造这坞堡是做什么,它也很重要吧?

两日后,坞堡里往外递了一封信。

要求斩杀督官。

正是此人下令杀了好几名无辜役夫,要他一人抵命已经算是便宜了。

信是督官收到的,他看完气得撕了个粉碎还不解气,扔到地上踩了好几脚。

他好不容易把罪责都归在这些贱民头上,让谢三郎对他网开一面。

这些个贱民还想要他的项上人头!

他不能坐以待毙,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先动起手来!

当夜就一支队伍摸黑靠近坞堡,个个负着伤回来。

督官命人用担架抬着他们,扯起嗓子喊:“他们手里有武器,要造反了!”

自古百姓造反都不是统治者想要看见的,势必要采取镇压行动。

士卒们闻言愤然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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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都是孔武有力之人,怎么能被一帮平头百姓压在下面,上一回是督官带的人手不足,要不然也不会让这些平头百姓占领坞堡!

督官义愤填膺道:“为谢家督造坞堡就是下官的使命,如今坞堡已成,却落入贼寇之手,在下是义无反顾要将它夺回来!”

谢昀刚看完来自建康的信,心情不差,面对督官也能和颜悦色,“你这么用心为谢家办事,我很放心,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不成全你。”

督官的喜悦在回味完谢三郎的话后散去,脸上露出忐忑,虚心请教:“三郎君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越娘子!”一个役夫气喘吁吁跑来。

还在啃干饼子的罗纨之和越公都抬起了头。

“那边、那边谢家送来了一个人头!是那督官的!”

“真杀了?”罗纨之有些不敢置信。

原本以为激怒那督官让他挑起点事,好打破这个僵局,没想到对方如此心狠果断,直接杀了督官,反而要叫他们乱了阵脚。

这就好比两方各自拉着牛皮绳的一端,对方不打招呼忽然就松了手。

既然最大的矛盾已经解决了,他们现在霸占坞堡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

她不由凝眉沉思片刻,问:“谢家那边来的是什么人?”

役夫跑出一头大汗,就用袖子擦了两把,犹豫道:

“好像都尊他为三郎君,这是谢家本家的人吧?”

每个世族都有不少分支,这些分支虽然也算作世族,可影响力远不如本家的厉害。

罗纨之站起身,脸色微变:“谢三郎?”

杀掉督官后,谢昀当即又指派了另一个小官升作督官。

“平日不督察你们是因为信任,倘若你们担不起这份信任,我将派人驻地。”

在谢昀的身后,一左一右站有两名郎君,一人冷面肃然,一人虽笑着但眼睛却不怀好意。

下边的人皆低头,称不敢。

谢三郎一到来没有几天就杀掉了这里最大的头,现在群龙易首,谁能不惊。

“坞堡那边传来了话,说他们愿意谈判。”一名侍卫过来传话。

谢昀站起身,抻紧手上的手套道:“谈判?我不与他们谈判,叫他们立刻撤出坞堡。”

他杀督官并不是因为被他们威胁而不得已杀他,而是督官欺上瞒下,触及他的底线,仅此而已。

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的霍郎君才走近一步,低声道:“郎君,属下猜测您找的那位娘子现在不在吉昌,八成就在坞堡之中。”

“在坞堡里?”谢昀顿了下,重新把视线投向坞堡,他轻轻捏着指节,眉心微蹙。

好像已经恢复平静的内心,此刻又泛起了波澜。

那她知不知道他寻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苍怀横眉冷脸。

霍显耸了下肩膀:“郎君也没问啊,我这不是怕郎君要强攻了才提醒一下。”

免得冲进去看见人,怪尴尬的。

传话的侍卫一去一回,带回来新消息,“那边说,倘若郎君不谈判,他们将炸掉后山蓄水池。”

炸掉蓄水池的作用莫过于冲垮坞堡的外墙,使这座建筑不再牢固。

“他们哪里来的炸药!”苍怀立刻出声质疑。

“有、有的,为开采巨石,坞堡里存有硝石、硫磺……”刚上任的督官心虚落汗,感觉腿肚子都有些发颤了。

刚刚被杀的督官血还没完全干掉,他不会成为下一个吧!

“坞堡里还有女郎?”

督官不知道谢三郎问这个做什么,但是还是如实回答:“有的,有几位是陪着夫郎做事的,帮忙浆洗衣物换钱……”

“没有独身的小女郎吗?”

督官旁边的士卒见督官迟迟想不起来,凑过去提醒,“有啊,那个越公的外孙女……”

“越公?外孙女?”谢昀已经耳尖听见了。

督官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了是了,有个独身的,是从吉昌跑过来找越公的,她还是刚从建康来的生人呢!”

虽然只有只言片语,谢昀已经飞快地理清思绪。

原来是这样。

她手上有真的过所和照身贴。

可是谁给她套了个假身份?

是皇帝还是成海王?

她既然在坞堡里,却迟迟不表露自己,是知道他也在此吗?

谢昀微眯起眼,但愿她不知情。

“他们有什么要求,说来听听。”

罗纨之换上麻布衣,用布带缠住头发。

好在这坞堡之中还有年长的娘子陪着夫郎,才能给她匀出这套衣服。

用来易容的膏药不多了,她把剩下用完,只够抹了脸和脖子,手都顾不上,只能缩在袖子里。

“越娘子,你今日瞧着好像变白了些?”门口的娘子帮她拿着换下的衣物,摸了摸道:“这么好的布料,越娘子真的不要了吗?”

罗纨之摇摇头,“多谢娘子给我这身衣,待会还麻烦你郎婿照顾好我阿翁,还有……井生他们的棺木。”

“放心吧,我们都会仔细照看的,不过越娘子当真不同我们一起出去了吗?”

娘子有些兴奋道:“外面可是谢家的郎君!老天爷,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世家郎君,听说他们都生得像天上的神仙,还都穿着最华贵的衣裳……”

虽然有时候下层的人会痛恨世家享受优越的资源,占据了一切好处,但是又会情不自禁地崇拜他们,仿佛是已经洗进骨血里的跪服。

罗纨之忍不住想,自己是否也是这样?

廖叔已经准备好绳索,走到罗纨之身后。

有几个役夫走过来,问道:“越娘子莫不是害怕那外面的谢家郎会找你麻烦,我们绝对不会出卖娘子的!”

“是啊是啊,越娘子这样聪明,才帮忙我们一步步得到了想要的条件,只要那谢家郎信守承诺,往后我们也就不担心了。”

罗纨之忍不住安慰他们:“放心吧,那谢三郎不是什么很坏的人,他既然答应,就不会出尔反尔。”

“既然如此,越娘子为何要走?”

“一言难尽。”罗纨之不可能和他们说出原因,但也担心他们因此被为难:“倘若无人问起我,就不用多言,若是问起,就说我已经往东边走了。”

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他们也不好追究到底,遂说道:“越娘子帮了我们这么多,还不知道娘子姓什么?”

时下有为恩人题碑铭记的习俗,所以他们才会有此一问。

罗纨之道:“还是叫我月娘子吧,不过是月亮的月。”

“好,月大家!多谢了!”几人纷纷朝她拱手。

要不是这女郎先提起斧头,他们也不会激起满腔热血,更不会占堡力争属于他们的合理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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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尊称,她当得起。

罗纨之放眼望去,人头攒动,一张张脸面朝她,皆拱手作谢。

罗纨之心中汹涌澎湃,抿着唇轻轻点了下头。

罗纨之和廖叔从坞堡外墙攀了下去,蹭了两手的灰沙。

看了眼天色,已经有些晚了,靠腿走回吉昌说不定天黑透了。

届时里坊闭门,也不好再接映柳出来。

“倘若谢三郎在这里,吉昌镇附近怕已经不’安全‘,映柳说不定也不在越宅了,东家你觉得呢?”

罗纨之站在原地想了想,廖叔这样的猜测很有道理。

倘若谢三郎真的是来抓她的,她在吉昌抖漏了那么多明显线索,足以让她无影遁形。

“要不,我先进镇上看看情况。”廖叔把身上的灰拍了拍,“东家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吧。”

罗纨之点头,她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有个林子就道:“我看那边的树比较大,我爬上去等你。”

廖叔把鸣镝交给她,“若有变故,当射此鸣镝。”

两人就此分开,罗纨之在林子旁选了一棵大树爬上去,检查了下四周没有虫子,再把香囊里的药粉往周围撒了一圈,便安心闭眼小憩。

叽咕叽咕——

鸟鸣林更深,风吹夜更凉。

罗纨之抱着双臂哆嗦醒来,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四周唯有月辉淡光。

廖叔他们在吉昌还好吗?

罗纨之发了一会呆,揉了揉空空的肚子。

在坞堡时担心撑不了多少天,每个人分到的吃食都很少,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吃饱肚子了。

汪汪汪!——

一阵犬吠由远至近,罗纨之刚伸出脑袋,以为是廖叔带着黑斥候,但是一看心先凉了一半。

两名陌生男子牵着两头花白的恶犬,他们手里晃动的灯笼好像野兽幽光闪闪的眼睛。

糟糕。

罗纨之及时收起腿。

但是那恶犬已经昂起脑袋,朝她狂吠了起来。

坞堡里的人全部撤了出来。

越公还在,却不见他那“外孙女”,还有那位高大面凶的随从。

“走了?”

看来她是知道自己就在坞堡之外,所以才特意避开他的。

谢昀手掌握紧,那处明明已经愈合的伤口此刻隐隐作痛,他长长舒了口气,把闭上的双眼重新睁开,平静道:“人在这附近,去找。”

苍卫和白卫对视了眼,都有心要竞争。

上一次是白字营的人占据上风,不过他们也没有多大功劳,毕竟这人还没见着。

“是。”

罗纨之脑袋还晕乎乎,有交谈声传入耳。

“……你们确定就是这个没有跟错人?”

“虽然黑了点,但是小的见她五官端正,大差不差……”

“而且她刚从坞堡出来,谢家那边就开始往四周找,要不是我们动作快,就给他们捷足先登了!”

听见这谈话,罗纨之脑袋更痛了。

她不过安安分分在树上等个人,怎么又遇到这样的事。

上一回她慌乱不已,这一次反而淡定许多,慢慢等脑子里的昏沉消散,才睁开眼睛。

原来这破庙里不止她一人,还有许多抱着双膝却默不作声的女郎。

罗纨之坐起身,搓揉了下酸胀的后脖颈,打量四周。

两边皆有窗,一侧被木板钉了起来,另一边则是声音传来的方向。

至于门口,两只涎着长长口水的花狗正坐在那儿,目不转睛盯着她们。

罗纨之不怕它们,廖叔教过她很多与恶犬相遇的法子,她当即看中了窗户上一块摇摇欲坠的木板,走过去扳了下来。

这扳开才发现,外面隔着一里路的距离居然就是一条铺着细砂石的官道。

这些歹人也太嚣张了,也不怕有官差经过,把他们一网打尽。

外面正是白天,天空晴朗,她都能看清天上鸟群的翅膀颜色。

罗纨之摸了摸身上,腿上绑着的鸣镝没有被收走。

鸣镝以简弩射出,不但会发出尖锐的声响,还以会燃着顶端的信号烟花。

罗纨之环顾一圈,那些女郎都盯着她的动作,但是没有人出声阻止,她把手放在唇边,示意禁声。

那些女郎也都起了身,配合地点点头。

等了一好阵,外面的歹人都吃饱喝足了罗纨之才听见有马蹄的声音。

从那一阵阵响动中可以判断来者数量还不少。

趁这个机会!

咻、咻、咻——三枚鸣镝射出,飞向天空,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随后砰——砰——砰——天空炸开了三朵明亮的小烟火。

罗纨之举起木板朝门口冲去,两只狗被巨响吓住了,伏在地上,耳朵紧张地贴在脑后。

罗纨之见狗没用了,干脆把木板一丢,全力往前跑。

歹人被这尖锐的鸣镝吓得都站起来,正不知所措,就见到一个接着一个小娘子从破庙门口逃出来,往官道跑去。

“休跑!——”

他们在后面喊破喉咙也没有一个小女郎搭理。

果然,蹄声震天响,来的是一群侍卫。

罗纨之眼睛一亮,更加卖力往前跑。

“是谁发的鸣镝?”迎面而来的苍卫横马拦下她们,挨个询问,女郎都吓得不清,连话都答不上来。

罗纨之笑容已经从脸上褪去,埋头从马群的缝隙中往前跑。

她擦黑了脸又穿着粗麻的衣服,十分不打眼,很有希望蒙混过关。

苍卫骑马在前,之后是一辆宽敞的马车,罗纨之看见那马车就头皮一麻,趁乱转了个身,朝着另一个方向撒腿就跑。

不知是她紧张还是怎的,她好像听见了很轻的一声哼笑,仿佛在笑她不自量力。

罗纨之抿着唇,没有回头。

这时一匹马从后面追了上来,急停拦于她身前,高大健硕的墨龙驹翕张着湿漉的鼻孔,喷出一阵阵热息,矫健的长腿交替着在地上轻踏,溅起尘土。

罗纨之不得不停步,掩住口鼻喘息不止。

谢昀骑在马上,胸腔也在起伏,但比起她的狼狈,郎君还是面如冠玉,眼如墨星,如此垂睨而来,就犹如天人悲悯人间。

“卿卿见我就跑,可真伤人心。”

这样他都能把她认出来?

罗纨之又悔又气,抬起头就道:“谢昀!信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何苦要对我穷追不舍呢!”

她可以叫三郎、谢三郎,或者谢既明,谢昀两个字从她口里吐出,就犹如无情的蛇吐出信子,让人身寒心凉。

“短短时日不见,竟与我生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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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谢昀不由咬紧后牙,“卿卿写的一个字我都没有看,若要跟我分个清楚明白,就亲自跟我坦白了说。”

他特意咬重了“亲自”“坦白”两词,罗纨之意识到这次他可能不会因为怜惜放过自己了,不由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让谢昀眼睛瞬间一眯,驱马贴近她的同时,俯身弯腰紧箍住她的腰,往自己身前一带。

罗纨之突然腾空而起,臀部狠狠落在硬牛皮的马鞍,尾椎骨都撞得生疼,不由又怒喊了声,“谢昀!”

谢昀发现自己竟然见鬼地有点喜欢这种心脏一抽一抽疼的感觉。

就好像被人捅了一刀又一刀,却又死不了。

他忽然夹了马腹,驱马疾驰。

罗纨之一颗心顿时提在了嗓子眼,风化作了刀子,刮得她小脸生疼。

太快了!

罗纨之被寒凉得风刺激到了眼睛,泪流不止。

慢点!——

速度太快了,她根本喊不出来!

她的心脏怦怦狂跳,好像迫不及待要从她胸腔撞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昀才缓下马速,低头看她小脸苍白的模样。

“这就受不住了?”

罗纨之感觉收在自己腰上的大手又紧了几分,他的体温和力度几乎全都传递了过来,让人不由发颤。

第85章不能

奔至目的地,谢昀才勒停马,罗纨之就用力掰开他放在腰上的手,踩着他的脚背爬了下去。

她环顾一圈陌生的地方,院墙高立,远处苍卫戍守,此处对她而言不亚于那固若金汤的坞堡,她又重新抬头看向马背上的郎君。

那双眼睛红得可怜,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这儿是哪?”

“谢家别庄。”

“郎君要与我说清楚,也用不着带到这么远的地方吧!”

罗纨之就像是掉进陷阱的小兽,惶恐、惊慌又暴躁。

但无论如何,也是无用。

因为她在谢三郎面前永远处于下风,处于劣势。她永远要在对方的主场里小心翼翼去迎合、适应。

即便她想要离开,连说话的地方都由不得她来选择。

谢昀的目光依然危险,加上两人悬殊的高差,就犹如黑云压城,风暴将至,让人悚然。

罗纨之眼睫轻颤,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也攥得紧紧的,指。尖用力扎进手心,即便如此,痛觉几乎都察觉不到,她的身体仿佛为了自保进行了自我麻痹一样。

在他无声的注视下,只剩僵立。

是不是刚刚她的声音太过严肃,以至于有无理诘问的倾向?

还是她不该擅自离开,应该耐心等到谢昀觉得无趣先放手的那一日?就像他养的那些猫一样?

纷乱的思绪疯狂涌入,脑袋都要挤爆炸。

罗纨之有些绝望地意识到她的意愿还是如此容易就被谢昀干扰、动摇。

不对,这样是不对的!

罗纨之用力闭了下眼睛,再次睁开,眼睛里没有了惶恐只剩下怒意:

“郎君也要效仿成海王殿下不成?!”

把她当只鸟儿关起来?

她质疑的目光如有实形,谢昀猝不及防被她抓住,心不由错漏了半拍。

他好像又走错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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