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前一步,褪下自己腕上的单圈沉香,将她的头发拢到一起,用手串挽了三圈固定。做完这些,他甚至细心地将她鬓间的头发勾至耳后。
“发圈丢了就算了。”他轻声哄道:“沉香送给你了,它挺贵的,你应该会喜欢?”
了了眼泪都挤好了,一听他说贵,耳朵默默竖了起来,问:“贵?多少钱?”
“惠安系沉香,还是14尺寸的沉水珠子,大概五万吧。”
了了嘶了一声,抬起手,小心地摸了摸这会正帮她固定头发的沉香,瞬间觉得自己这脑袋都金贵了起来。
她稀罕极了,一颗一颗地摸过去,等摸了半圈终于想起自己被打了岔,可这会再酝酿情绪怎么也找不到方才委屈的感觉了……谁脑袋上顶了圈五万的沉香还能委屈得起来啊?
裴河宴抬手,替她擦了擦眼角:“不用你克制自己,我自愿还俗了,了了。”
一句话,平地起惊雷。
了了顿时懵在原地,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俗?”
“是。”他没解释太多,只简单陈述了结果:“还有半个多月,还俗仪式完成,我就和佛家再没关系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这句话说过了无数次,他一遍遍提起,早已熟练到麻木。
但了了知道,他绝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冷静。
“再没关系了”这五个字,说出口时轻飘,可连她听着都觉得刺耳,他作为当事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做到毫无波澜呢?
了了这会彻底酒醒,她没能掩饰住自己的错愕,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裴河宴独自捱过了这么多个难眠的夜晚,至今他都不愿深想此事。可所有的粉饰太平与若无其事在她这样的眼神下,逐渐分崩离析。
他低头,近到鼻尖都快碰上她:“别这么看我。”
她的眼神不仅令他觉得难过,还感到了羞愧。像是他没能做好她的榜样,辜负了她的期待一般,令他堵闷得有些喘不上气。
了了听话地移开了目光,可不看着他,难过的情绪反而越堆越多。
“这件事是已经决定好,再无法更改了的吗?”了了问。
“是。”裴河宴回答。
了了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好一会。
酒精作祟,她今晚的情绪起伏堪比风暴中的深海。那些在平时总被她隐藏起来的坏情绪像是一个个找到了出口,在她的囚牢中疯狂嘶叫。
以她目前的状态,她完全无法处理和裴河宴有关的所有事。任何一点信号,都会触发她敏感的神经,令她难过得想哭。
“我酒喝多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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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了提前预告,“我万一没忍住,你不用当一回事。跟你的关系不大,是因为我从小就很爱哭。”
她不想停下来,让脑子有思考的余地,几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平常也不这样,很少喝酒,就算喝酒了,只要在我开始胡思乱想之前能够睡着,我就会很安静。”
“了了。”在她开始胡言乱语之前,裴河宴就打断了她:“你不用因为这件事有压力。”
她停下来,看着他,有些发愣。
他之前没立刻告诉了了,就是猜到她不会因为他选择了她而感到开心。就和十年前,了致生放弃自己的理想去选择了了一样,她会在无数个了致生受挫或不得意的瞬间去责怪自己。
可今晚,像是误入了婆罗梦境一般,一切都发生的太自然了。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细软的头发在他的掌心里留下了很柔软的触感:“我很愿意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但今晚好像不太行。”
了了对这句话的言下之意领悟得还挺快,他就差明着告诉她——你今晚脑子不太好使,聊不了这么深奥的。
第八十六章
了了睡前,喝了一碗了拙煮的醒酒汤。
准确的说,是裴河宴出发接她之前,先煨上的。然后让了拙盯着火,煮够了时间再用小火温着,以确保她回来时能喝上正热乎的。
至于这件事为什么不交给了无……
光凭了了喝汤时,了无跟个馋透了的小狗似的直勾勾盯着她就能看出来……这事一旦交给他,估计了了还没到小院,这醒酒汤就被他以替尝味道的借口囫囵喝了个精光。
当然,了无最后仍是分到了一杯羹。
了了看着他如同品尝琼枝玉露一般的陶醉表情,差点怀疑两人喝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裴河宴站到落地窗前继续聊那一通在餐厅里被打断的电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甚至为了减少信息透露他接话接得言简意骇。只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压根判断不出他正在和谁打电话,也推断不出他们在聊的是什么事。
但了了直觉,裴河宴的这通电话与她有关。
她捧着杯子喝得三心二意,眼神时不时就忍不住地往他身上飘。
“喝不下就不喝了。”他抽空交代了一句。
了了一愣,转头看去时,两人目光交汇,他又重复了一遍:“喝不下就不喝了,早点去休息。”
她这才确定裴河宴是在和她说话。
了了跟他回小院时,酒就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从码头上车后,两人就默契地闭口不言。为避免尴尬,她上车就装作醉酒难受的模样,合眼睡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意识浅浅地浮在躯壳里,她能感知到商务车在十字路口遇到红灯,缓缓停下。也能感觉到,路灯的灯光透过车窗洒下,暖暖地扑在她的脸上。
可她身体是累的,精神也很疲倦,仅是意识仍对周遭的一切还保留着反应。
车停在院子门口时,裴河宴叫醒了她。
了无和了拙坐在院子里正等着两人回来,那翘首以盼的姿态像极了在等候家人。
他两一进院子,二人就围了过来,嘘寒问暖。
但了了却感觉到了一丝别扭,就像是大家都是朋友,可她却和裴河宴背着两人玩儿地下情……那种背刺的偷情感让她一时无法回视两人的殷切和关心。
相比她有点事就全写脸上的直白,裴河宴像是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坦然自若。
了了收回视线,看了看杯子里还剩一浅底的醒酒汤。她不敢当着裴河宴的面浪费,囫囵喝完后,去厨房洗杯子。
要不说童年阴影很致命,裴河宴严肃告诫她不许浪费的这一幕让她接下来的十年都时刻谨记着,不敢忘却。
她心不在焉地洗完出来,路过客厅时,转头往落地窗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仍站在那讲电话,只不过现在更加沉默,他几乎是一直望着窗外安静听着。只偶尔,才回应一两个气音,表示他还在听。
她看着他的背影时,完全没注意到裴河宴正透过落地窗在看光影里的她。
她从亮堂的客厅里走过,每一帧都像是特写的留影,让他目不转睛。
直到了了走出他的视野,随着门扉一声轻阖,他也失去了讲电话的耐心:“明天见面再说吧。”
——
喝醉酒可能会好睡一些,了了一夜无梦,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十点。
屋外没有任何动静,无论是走动声,还是说话声。
可按理说,这个时间点小院里应该是有人的。
一个无业游民,一个待业青年,还有一个周末放假的挂牌和尚。
她拥着被子坐起来,竖耳听了听。
不知道是她的房间离他们很远,还是因为她在睡懒觉没人靠近这里,一切静悄悄的,让她如置大梦初醒中一般,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了了情绪莫名低落,在她察觉这股低潮即将淹没她时,她先一步将自己丢进了一个忙碌的环境里。
她难得勤快地将房间收拾了一遍。
小院的公共区域是不用她管的,了无和了拙会轮流值扫,将公共区域整理得一尘不染。
了了未发现之前还以为小院一直有钟点工固定清扫,发现后出于自己毫无贡献的羞愧,主动申请过要加入轮值,但不出意外的被全员驳回。
理由是:了了辈分高,不用干活。
虽然世人一直以为寺庙最是清净,可这清净之地却最是讲究凡尘伦理。即便是修行之人,也难逃俗世间的规律法则。
不过了了也知道,“辈分高不用干活”只是一句托辞,归根结底是她和了无了拙不同。她只是一个沾亲带故的客人,算不上是他们自己人,是不能真的一视同仁的。
了了倒没因为这一点计较埋怨,她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不能因此得到好处,还要怨怼了无和了拙不将自己看作同类。
他们本来就是不同的,无论是性别、社会名片、还是从小到大的经历。
没必要因为彼此的亲近和喜欢,就想抹去个体之间的不同寻求类似,以达成“我们最亲密”的目的。
人生的第一课,就是要正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并接受这份特别。否则,惘惘人生间,一味地想要融入群体只会不断地迷失自己。
了了整理完房间,已经过了饭点。
平时午饭,了了都是和了拙在法界的食堂里随意打发了,或点外卖改善下伙食。所以她也没觉得今天大家各吃各的有什么不对劲,见小院里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她纳闷之下,拿起手机去老城区找吃的,正好还能顺路去把她的旗袍给取回来。
结果半路上,她就遇到了正接了觉悟回来的裴河宴几人。
裴河宴在路口等红绿灯时看见的她,路口不能下车,他便耐心等着红灯变绿,车一通过路口,他便让司机靠着绿化带停下。
他独自下了车,返身追上了了。
觉悟从敞开的车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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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自家师弟如此不争气的一幕,连连摇头。他转过身,对着坐在后座的两个弟子,语重心长道:“你们师叔别的都挺好,就是容易想不开。你们是智者,跟为师一样的智者。”
只有智者,才不入爱河!
——
了了恍惚间听到自己的名字,还以为是昨晚的酒没醒,耳边出现了幻觉。
直到手臂被裴河宴从身后拉住,她错愕地回头,才发现她不是酒没醒,而是耳朵不太好使。
裴河宴追了了追了近半条街,好不容易追上先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屈指轻弹了一记她的耳朵,低声斥问:“你这是摆设?”
他可能是真的有点生气,这一下没收力,疼得了了捂着耳朵敢怒不敢言。
“去哪?”裴河宴问。
“吃午饭,拿旗袍。”她回答的很简单,压根没给他留接话茬的端口。
“那我陪你。”
了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看了裴河宴片刻,重新跟着导航去往老城区。
老城区离小院不远,就在花鸟市场隔壁,她虽然外出的次数不多,可这些地方只要她摸索两趟,再结合着几个区域互相覆盖的共同地标就能推算出大概的位置,否则她也不会选择步行。
“厨房给你留了早饭,餐厅上了无也写了便签,告诉你我们去接觉悟了。”裴河宴不用猜也知道她不止没吃早饭,也没去过餐厅,否则不会独自外出去吃午餐。
“嗯?”了了抬头看他:“觉悟住持来了?”
她这疑问句里,疑惑的不是觉悟来了,而是疑惑他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壁画还有一周才能交工,觉悟就算要来,也是三天后的事。
“他的事晚点说。”裴河宴显然不太想谈到觉悟,转了话题:“你对昨晚的事还记得多少?”
了了被问了个猝不及防,瞬间想起昨晚那些昏聩的一幕幕。有多少是她借题发挥,又有多少是情难自禁,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她还没有做好和他聊起这些的准备,在短暂的自乱阵脚后,她定了定神,回视他:“都记得。”
她从不做逃兵,即便曾有过回避,也从未真的逃避过现实。
他轻嗯了一声,松了口气:“幸好记得,否则我还得帮你把昨晚的事先回忆一遍。”
裴河宴说这话时夹杂了淡淡的打趣,不明显,但熟悉他的人一听就能听出来。
了了没喝到断片,自然全都记得。甚至因为事情发展的方向出乎她的意料,令她弥足深刻,想忘也不敢忘。
只是他这么说,她难免代入。一回想起那些亲密到毫无距离的接触以及他过分炙热的体温,她只觉得耳臊面热,别说再与他对视了,就是余光她都没法分过去一点。
了了一直记得昨晚,他握着她的手腕,打开她的手掌,将她的五指扣入他掌心内的触感。无论是画面还是十指交扣的感觉,都清晰得像是无限回放的影片,在她的脑子里不停地回转。
这样很慢很慢的触碰,和颇费力气的打开,像是一场异常激烈的攻城战,以他打开城门为胜。而她在当时,连一丝反抗都没有,任由他挥毫进攻。
对他,了了就没有态度模糊的时候。只要他强势一些,坚定一点,她就只有举白旗的份。
为了不让自己溃堤得太明显,她清了清嗓子,先发制人:“你要还俗的事,怎么说?”
人行道上,人来人往,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
可他不在意,了了也不在意。
“佛堂那天之后,我想了很久。我不想以后会失去你的消息,也不想看见你和别人走到一起。动心这种事,一旦开始就很难遏制。我很清楚的知道,我想拥有你,这个念头强烈到超过了我的信仰。”他低头看了眼脚尖,似笑非笑:“所以我背弃了佛祖,选择了遵从自己。”
第八十七章
他一开口,先把了了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有了昨晚做铺垫,她对裴河宴打算还俗的选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现在重新提起也没了刚听见时的那么诧异和无法接受。
她自然是欣喜的,可从小接受的教育和她曾经的切身体会令她很快便将这份欢悦压到了心底:“我爸也是放弃了他的事业他的追求选择了我,除了劳累和操心,我不知道我给他带去了什么。甚至在他去世前,我都不敢问他,离开南啻他有没有后悔过。”
连吟枝无法忍耐这段婚姻,就算不是那个夏天,也会在下一个冬天,或者隔年的春天再次提出要离婚的事。
到了这种破罐子破摔的程度,双方自然是要争取对自己有利的条件。
而在他两所有的共同财产里,了了是最拖后腿的筹码。但凡她已经十八岁,能算一个劳动力了,也不至于让连吟枝和了致生如此互相拉扯,踌躇难断。
在当时的情境下,了致生如果选择了放弃她,撒泼打滚地不要她,光从这个事来讲,了了其实能理解。论感情,连吟枝与她朝夕相处,感情明显会比了致生和她的要更深一些。
有爱的时候,一切都是满的。月亮缺了,你也会觉得这是一种别致的浪漫。
如果她喜欢的这个人不是裴河宴,换做任何一个别的男人,她都不会如此纠结反复。
谁能保证自己可以爱多久?可以抵抗多少的风雨,又是否会在中途突然离场。
只要今天是喜欢的,那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各走各的。这个时代,爱和自由都一样的珍贵,谁也浪费不起。
可这个人是裴河宴,她十三岁时就见证了他的修行。他恪守戒律,无人监督也从不懈怠。
她甚至不知道他只是俗家弟子,看他清守着浮屠王塔,看他在石窟修补佛像,看他对经书如数家珍,他的一言一行完全当得起小师父这三个字。
她不想因一时之快,余生都背负着他作出这个选择后可能有的遗憾和后悔,哪怕只有一丝。
裴河宴听她说完顾虑,没急着反驳她,也没着急自证。他的了了思想成熟,考虑周全,眼界之宽并不局限于眼前的这一点利益盈亏。
她要和他说起了致生,那便好好聊聊她父亲。
“你说你能接受了先生当年选择南啻而不是你,那是因为你被选择了。”裴河宴直言不讳:“他如果真的没选择你,即便你真有如此大度,可父亲角色的缺失在你此后的成长、工作以及人生中都是会被反复提及的。一次两次你可以坦然面对,那上百次上千次后呢,你还能这么客观地去看待他对你的放弃吗?”
裴河宴相信,了致生一定不止一次告诉过了了,他从没后悔过。
可她宁愿捂住耳朵也不愿意相信她值得了致生这么做。
了了想了想,好像确实不能。
因为她也无法预料她此后的人生会遇到什么,也许突如其来了一场变故,将她更改得面目全非。
她从没得到过了致生的疼爱和爱护,也许就无法和现在一样感同身受他对南啻文化的喜欢。那她就会和连吟枝一样,永远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宁愿要蜗居在那一片无垠的荒漠中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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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日晒也不愿意回到都市里,人模人样的做他的大学教授。
正因为拥有过,她才能慷慨地去喜爱老了深爱的东西,去体会他的世界和他的品味,也才因此替他觉得可惜。
他一段话说完,给了了留了些思考和消化的时间。
等她消解得差不多了,他才接下去继续说道:“至于你刚才说的,你父亲完全可以撒泼打滚和你的母亲耍赖不管你。这件事,其实得从了先生的个人品性说起。他也许在和你母亲的婚姻中做了逃兵,可他本身是个富有责任感的人。了先生应该没告诉你,在你们离开南啻前,他有和我闲聊过一次。”
了了轻“嗯”了一声,尾音七拐八绕的带满了疑惑。
她还真的一无所知。
“他当时有些困惑,便开玩笑似的问我佛祖有没有留下什么解决问题的万金油公式,可以借他用一用。”裴河宴至今想起当时的画面,仍是觉得好笑。
了致生当时四十旬有余,却跟才一十的他讨教处理家事的办法。这样的事,也就了致生能干得出来。
“然后呢?”了了追问。
“当然是没有的,所有的佛经典故能开解人心,解人困惑,都是因为在当下正好合了当局者的心境。比如,有些人觉得‘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彰显的就是佛家淡然洒脱的心境,也希望自己能修行出这样的品性和境界。着迷痴狂些的,甚至会把这句话当作自己的社交名片。类似的,还有‘一切因缘而起,因念而生’、‘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等等。”
自古到今,累累经书,累世名言。只要读的书够多,总能找到一句适合自己的人生格言。
佛经是这样,人生也是。
“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但你父亲也只是太烦闷,想找个与此事无关的人消解消解愁闷。放眼看去,南啻也就我这个半出家的人比较合适。”
他说到一半,了了忍不住打断:“为什么你最合适?老了适龄的同事这么多,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想解决问题不更应该找有处理经验的人吗?”
“我是在红尘里修行的人,我不理俗事不代表我就不懂。况且,出家人有戒律,他找我说的这些话,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裴河宴说到这,垂眸看了了了一眼,补充:“你不一样,你无论是哪一方的,都是自己人。”
了了压根没打算挑他的错,他这么冷不丁地补了一句,反倒提醒了她。
步行导航已经被了了关了,她不想破坏这难得的气氛,也不想太快走到终点。两人沿着步道,行桥走巷,走哪算哪。
“你说的那些可能性,了先生也不是没想到。”
夫妻两那会拼得就是谁狠心,谁先示弱谁就输了。了了作为博弈的筹码,自然是被摆在桌面上的牺牲品。
“具体我记不清了,但你父亲不仅不愿意牺牲你,也不愿意为了逃脱他本该承担的责任而拖累你的母亲。他当然可以选择不同意离婚,再拖一年、两年,可你母亲的事业正在关键期,他不想用这么肮脏的手段将你和你的母亲重新拖入泥沼。”
可以说,选择了了,除了了致生对她的愧疚、疼爱以外,真正的决定性因素源于他的本性以及了致生作为一个父亲该有的天性。
“人心是很肮脏的,有嫉恨,有妒羡,有仇怨,还有很多甚至无法归结出一个形容词的恶。想达成目的,有无数种方式。他没有这么做,我也不会这么对你。”他绕了一个大圈,终于说到了自己想说的话:“我选择的初衷肯定是因为你,但决定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无论是接受我还是拒绝我,都不影响我的选择。所以……也不必考虑我以后会不会后悔。”
裴河宴比她年长一些,他习惯性替她解决问题。就连两个人的事,他都考虑周全,将她的顾虑一一打消。
了了说不出一个不字,也知道他现在有多轻描淡写,之前就有多左右为艰。就连她这个半路与了无了拙相识的人,也会因为这短暂的温情而心生眷意,更何况他呢?
他自小就在佛寺长大,师兄弟相处得如同亲人一般。虽不是死别,可选择她等于入了俗世,归了红尘,自此便是两个世界,各归一方。
她光是想想,就替他难受。
可了了不会再问他值不值得,后不后悔,他把话说的这么明白,解了她的后顾之忧,等于是把诚意双手奉至她的面前,还不求回报。
她要是再问,反而是对他这份心意的践踏。
她心痒痒的,看着他时,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谢谢你。”
怕忽然道谢令他摸不着头脑,她还特意解释:“我有好多想说的,全都挤在一起了。现在理不出头绪来,等以后再慢慢跟你说。你做了这么多,我只想感谢你。”
感谢一直以来的陪伴也好,感谢他的珍视和在乎也好,没有谁的感情是应该的,她失去太多,如今得到什么都像是被恩赐一般,只剩满腔的谢忱。
裴河宴很懂她,自然听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其实不用说,他什么都知道。
他伸手牵住她,低笑了一声:“见外了。”
和上次的牵手不一样,他攥得很紧,像是要把她捏入自己的掌心里融为一体。
小巷里空荡荡的,只有隔着墙飘出来的电视广告声和了了童年时的记忆相与为一。她满心雀跃,像是有人拧开了她的瓶口,呼噜呼噜地往里倒着糖水。
牵手似乎不够,她还有点想亲他。
她刚这么想着,他握着她的手微微一松,在路过一个光线昏暗,建筑体已经残破陈旧的楼道时,他不容她抗拒的将她揽进了楼道里。
了了眼前的视野忽然暗下,他俯身拥下来,一手按住她的后颈,一手轻抬起她的下巴,低下头。
了了的后颈滚烫,他似拼命压抑着什么,烦躁极了,按住她后颈的手不停地摩挲着她颈后的那寸皮肤。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是吗?了了。”他幽暗的眼神始终落在她的唇上,蓄势待发。
可了了却被他叫自己名字时的低哑深沉迷得神魂颠倒,她看着他,还未发生什么就已经开始举手投降:“愿意啊。”怎么可能不愿意呢?
她声音又轻又软,像在和他撒娇。
意外的,他没如她所料的那般抬起她的下巴亲吻她。而是埋在她的颈侧,轻咬了一口总让他走神的耳垂。
他咬完,自己先笑了起来。那低低沉沉的笑声漾在她耳边,勾得了了耳根那一片彻底酥麻。她下意识想躲,刚躲开又被他抱了回来。
“我还得禁欲半个月,了了。”他遗憾道。
第八十八章
他一说起这个,了了立刻从暧昧迷离的状态中清醒了一些。
她认识不少“玩”艺术的,借口灵感是从荷尔蒙中激发的,理直气壮地随意更换着灵感缪斯。
太孤单的时候,她也尝试着去交了一些新朋友。她旁观着饮食男女对爱情的需求和对本欲的失控,在数次接纳与理解中确定自己想要的并非这样的朋友,也并非这样快速来去的爱情。
可这事一沾上裴河宴,她就有些不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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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可以很快的接受和他进入正题,到哪一步都可以。他是值得她依赖和信任的,甚至,初尝爱情得偿所愿的滋味,让她跃跃欲试的想把这二十多年空缺的一角给快速补满。
“半个月?”了了意味不明地嘟囔了一声。
她只是单纯重复期限,可语气听上去像是对此有些不满。
裴河宴听着有些想笑,虽然他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但此刻难免心生一种“我无能”的挫败感。
他将了了被蹭落至肩线之下的衬衣重新拉回肩上,他垂眸看着她,眼神里的光像是燃烧的炽焰,莫名滚烫:“半个月很快。”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了了听的,还是他自己。
了了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把衬衣的领口往回拉了拉,小声辩驳:“我又不急。”
关系确不确立,不急;能不能接吻,也不急;至于做不做,爱不爱的,就更不着急了。
话是随口聊的,即便裴河宴不用持戒,支配自由,他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立刻去做一些明明可以再等一等的事。
他牵着了了走出楼道。
阳光透过菱形的窗格落在斑驳的墙壁上,了了抬眼时,被碎光洒满了一身。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正午的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棂中透出,将他白色的轻裟穿透得如同振翅的薄翼,让她只看到了一团模糊的光影。
她从没想过,那一眼竟注定了他们还有以后。
——
从小巷子里拐出来后,裴河宴带着了了去了她之前导航想去的老城区。
老城区里有条存在了很久的美食街,白天时尚有些冷清,但该有的摊子也都已经铺开,任君挑选。
了了早就饿了,看见什么都想吃。可她旁边跟着的人吃不了荤腥,她也不知道他的喜好和忌口,无法和他分享,只能克制着选了最想吃的串串香,端到了树下的石桌上。
这么多天搭伙吃饭,裴河宴对了了的饭量几乎一清二楚。即便刚才她看上去像是什么都得来一份的饕餮,可等最后她也只端回来一碗,他看了看分量,没问她为什么只挑了这一份。
两人认识太久,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很多事都不必宣之于口,就能了然于心。
等了了吃完,他去食摊上问老板要了些纸巾拿给她擦嘴。他简单收拾了石桌,将余下的垃圾丢入指定的倾倒桶里。
做完这些,他去水槽下洗了手,领着她去定制店拿旗袍。
就好像从她说愿意在一起的那刻开始,他就很自然的进入了另一种角色。
——
定制服装店内,女孩扎了个低马尾正半蹲在地上清算库存。
了了推门进来时,她头也没回,很程序化地先招呼了一声:“欢迎光临,吉祥如意。”
前半句欢迎词没什么新鲜的,倒是后半句还挺喜庆。就跟在西藏时一样,人均打招呼都是一句“扎西德勒”。
了了让裴河宴去待客区坐下稍等,两人小声的说话声被女孩听见,她飞快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出于对了了的印象深刻,女孩见到她就立马去定制间取改好的旗袍:“稍坐啊,我去给你拿衣服。”
她速去速回,回来时还抽空瞥了眼坐在沙发上等了了的裴河宴。
他闲坐在沙发上,既不东张西望也没坐立难安,很难得的沉稳从容。
她见过不少陪着女朋友或太太来店里试衣服的男人,他们不是局促不安不耐催促,就是往那一坐毫无坐相地玩着手机,甚至还有不少罔顾旁人,将手机音量调得巨大的油腻男人。像他一样等待就只是等待的少之又少。
她笑了笑,冲了了挤眉弄眼:“男朋友啊?”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可裴河宴似乎仍是听见了,侧目看了过来。
被他牵着手走在街上,了了都没有这种耳根发热的感觉。
女孩这么一问,她反而有些害羞,含糊着什么也没回答。
她没再打趣,把旗袍铺在裁剪台上,将三围尺寸现量了一遍给了了过眼。
“尺寸应该合适了,你去试试。”她把旗袍递给了了,抬起下巴指了指试衣间。
试穿尺寸贴合的成衣还是挺快的,只要再检查一下有无瑕疵便可以把衣服取走。
了了平时穿戴宽松,以舒适为主,压根看不出她的身材如此适合旗袍。
裴河宴上一次隔着橱窗,远不如这次看得真切。
她的腰很细,也不知道是不是老跟着他们吃素的,除了脸上还有点胶原蛋白,其余部分几乎没怎么长肉。即便如此,她腰线往下延生的臀围因骨架的原因,曲线流畅,形状饱满,很完美的支撑了旗袍在腰臀处的过渡。
旗袍开叉处,她纤长的双腿在织着金线的丝绸缎面下因走动若隐若现,那瓷白的皮肤,在色彩饱和的视觉效果下形成了极具□□的碰撞。
他眸色深了一瞬,很快移开视线,看向其它。
了了在试衣镜前转了转身体,她很喜欢这种滑不溜手的布料,穿上便有贴合皮肤的柔软感,丝丝滑滑的,跟另一层皮肤一样。可同时,她也有些羞于展示自己的身材。
她看完镜子里的自己,又看了看女孩:“穿着好看吗?”
“废话。”女孩都懒得回答她的这个问题,“换下来带走吧,反正钱早就付过了。”
话落,她余光瞥到裴河宴,机关枪似的突突一顿扫:“你没事多夸夸她,鼓励鼓励,我们老祖宗的审美,她这得天独厚的身材条件不展示可太可惜了。搁千百年前,她绝对是王爵贵族才能养出来的。”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啊?
了了刚想替裴河宴申辩两句,他倒也不恼自己被无端迁怒,很认真地回答了一句:“我会的。”
女孩这才满意,这还差不多。
她直爽惯了,也不觉得自己的语气和态度有什么问题。这个话题揭过,马上没事人似的推销起了下一单生意:“我这也做定制婚服啊,看你们小两口的审美都挺高级的,结婚前可得来我这,我不仅打最低折,还会使出浑身解数给你们把婚服裁好了。保准你俩的婚礼上,婚服无人超越。”
她说这话时,铿锵有力,半点不带心虚,显然是对自己的专业能力十分自信。
了了笑了笑,透过镜子与坐在身后沙发上的裴河宴对视了一眼。
这句话他倒没贸然接,思忖了几秒,才回答:“婚礼得随她,如果有需要肯定优先来找你。”
“行。”女孩笑了两声,也不纠结这话有几分真实。
等从服装店出来,身后玻璃门关上的刹那,了了顿时松了一口长气。她估计再待下去,老板得开始问裴河宴婚戒准备用宝石还是翡翠了……
“你不用什么都回答的这么认真的。”了了回头看了眼,确认老板娘听不见,才继续说道:“她们做生意的都喜欢和顾客联络感情,好促成长久生意。”
“跟认不认真没关系。”裴河宴用手机给司机发了条短信,让他在巷子外等,他一心二用,回答她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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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没考虑到婚礼这么远,毕竟前十几年前他习惯了青灯古佛相伴一生,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了了是他人生里的意外,可选择她却是他人生里的必然。
所以该考虑的,该规划的都要提上议程,总不能让她退让与妥协。但这些话,现在不适合说,不然像是给她施加压力一样,让她不得不被迫屈从。
——
这一趟来,觉悟终于被允许留宿在禅居小院。
在一堆小辈面前,他得端持着做师父做住持的架子,所以憋着什么也没说。
等了无了拙一回屋做晚课,他立刻当着了了的面,大吐苦水:“我上回来,不就监督他受罚嘛,他都不让我住小院,非让我挤在佛堂那个小木床上。就我这体格,这床板睡了这么久没塌,都是我积德了。”
他忿忿不平:“他这么对我,我还给他端茶倒水,送饭送到嘴边的,够意思了吧?”
了了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觉悟的木板床上,而是转头问裴河宴:“那你睡哪啊?”
裴河宴把她的茶杯烫了一遍,甄了七分满,用小托盘端到她面前:“晾会再喝。”
见他避而不答,觉悟替他回答道:“他从小就会跪着睡觉,我说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说到八卦,觉悟兴致勃勃,压根不在乎裴河宴递来的眼神。
“我听老祖说的,说他回了一趟梵音寺,再回浮屠王塔时,检查了一下师弟有没有每日跪香做早课。结果数着数着多了一根。”觉悟光是想到那件事,就忍不住想笑。
“老祖?”了了疑惑。
“老祖就是他师父,我师伯,过云大师。”
“哦。”了了恍然,那她知道,她捧起茶杯小口地吹着气:“为什么会多了一根香?”
觉悟边说边无情嘲笑:“老祖说他为了给你卜卦,犯了妄言戒。自己去跪香做忏悔,还因为跪着跪着睡着了,脖子疼了好几天,哈哈哈哈。”
他笑得实在嚣张,那笑声甚至比他说的内容还要更好笑一些。
了了忍不住跟着笑起来,饮茶的空隙,她抬眼悄悄地看裴河宴,正好对上他无奈至极的眼神。
原来这么早,他就开始偏心她了。
第八十九章
觉悟这趟来,自然不是来闲养肥肉的。他来瞧瞧壁画。
了拙每隔几日有大进展时都会拍照或拍视频给他汇报,但了拙看不懂好坏,尤其他还当着了了的助手,每次汇报进度时语气里都充满了与有荣焉的成就感。
觉悟也是门外汉,毕竟他学的是寺庙管理,而不是艺术鉴赏。不过他还没当住持时,经常跟着方丈去别的寺庙游学取经,长期的氛围浸染下,他如今无论对着什么都能一本正经地点评两句。
优昙法界的壁画虽然重要,可没重要到一定的份上,劳动不了寺里的方丈专门为此跑上几趟。
很多时候,觉悟都觉得他这个住持其实就是为了给寺里的方丈们跑腿才破例晋位的。他们需要一个年轻、精力旺盛、八面玲珑还愿意听使唤的傀儡。
为这件事,觉悟没少在私底下和裴河宴倒苦水。
“虽然我上佛学院图的确实是包分配寺庙,薪资高,工作稳定,不过我想着都是出家人,无欲无求的,这职场怎么也比外头轻松吧。结果还真没什么差别,该有的糟心事儿一点不少。”
觉悟平日里端持久了,憋闷得厉害。左右这两日也没事,他翻箱倒柜地搜罗出一罐杨梅酒。
裴河宴并未阻拦他,只在他把酒搬出来时,提醒了一句:“三年的醇酒,你喝完明天就不要出来了。”
觉悟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喘息,才不在乎会不会犯了酒戒。他不像裴河宴,对佛家的规矩严守不怠,他喜欢在规则的底线上下游离,偶尔逾矩,不特别过分,也绝不迂拙。
酒塞打开时,他拿了两个杯子,一杯倒满,正欲倒第二杯时,裴河宴婉言拒绝:“我不喝。”
觉悟干瞪眼:“喝酒你不陪一个?”
裴河宴仍是摇头,他对酒没兴趣。
觉悟啧了一声,皱眉道:“你都要还俗了,还持什么戒?这半个月内破不破戒的有差别吗?”
反正都不拜佛门了,半个月的面子工程而已,菩萨还能跟你计较不成?
“我明早要送了了上班。”裴河宴举了举酒杯:“我喝茶陪你。”
“没意思。”觉悟嫌弃地剜了他一眼,自顾自灌了半杯果酒解渴:“话说回来,你现在也挺安逸。成家立业虽然随于俗流,可老祖宗传了几千年还是有道理的。你和了了回头多生两个,小崽子就跟你学佛雕,小女娃就跟了了学壁画,你们这一家子可不就成艺术世家了吗?”
茶室虽然离了了的房间有些距离,可裴河宴仍是不太喜欢背着她与别人闲聊他们之间的事,即便是觉悟。
他抿了口茶,不动神色地把话题扯回了让觉悟烦心的公事上:“你这次来怎么满腹牢骚,又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那倒没有,真遇上麻烦我也不来找你,拜老祖山头不更好解决吗?”觉悟看透了他的心思,自斟自饮道:“我临走前,老祖让我再来探探你的心意,看你这半个月可有后悔的时候。”
自然没有。
他不是朝令夕改的人,拿定主意必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否则既是对自己,对师父,也是对了了的极大不尊重。
裴河宴原以为,觉悟是真的来找他发牢骚的,可这试探性的话一问出口,他才觉得有些不对。他放下杯子,直言道:“你我师兄弟多年,你如果受我师父所托有话要和我说,可以直讲。”
觉悟苦恼地挠了挠脑瓜子:“有是有,但真不是什么正事。我看他老人家就是舍不得放你走,只是你心意已决他实在没辙。他就是让我探探你的意思,如果你还是如此决意,我可能得带了了回趟梵音寺。”
裴河宴清洗滤网的动作一顿,双眸微抬,眼里的戾色还不掩饰:“为什么扯到了了?”
“你别急啊。”觉悟被他这极具压迫感的一眼看得头皮发麻,赶紧喝了两口杨梅酒壮胆:“优昙法界的壁画画完后不是还要些时间才能决定《大慈恩寺》的壁画画师人选吗,老祖的意思是,你也别在外面飘着了,回寺里待到还俗仪式结束,到时候你想去哪去哪。至于了了,老祖心中是喜欢的,也很看重她的才华,只是太年轻经历尚浅,所以就提了一个建议……”
裴河宴闻言,没接话,只眼神稍微和缓了一些,无声地传递出一个凶蛮的“说”字。
觉悟汗流浃背,觉得小时候忘记背书被老师在众目睽睽的课堂上抽查到也不过如此了。他抽了两张纸张,把光溜溜的脑袋囫囵擦了一遍:“老祖想让了了到梵音寺禅修一个月,她能顺利修满,《大慈恩寺》的画师就是她的。”
“我不同意。”裴河宴皱眉道:“她有天赋有能力,如果不是因为我,她起码能得到公平的对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做交易似的。你我当然知道,师父并不是这个意思,可别人会怎么想她?”
“是!”觉悟赶紧附和,以明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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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我当时就这么和老祖说的,但老祖回答我,好事之人兴风作浪的本事用不着依托具体的什么事,光是以后知道……你和了了是一对,就足够做些口角了。”
他后半句话越说越小声,尤其是在裴河宴厉荏的凝视下。
他就知道这一趟必受冷眼,都什么事嘛!他们师徒自己不直接沟通,非得找他这个无辜的受气包在中间吸引火力。然后最后,他们师徒仍旧亲亲热热的,屁事没有,他反而落个吃力不讨好。
觉悟扁了扁嘴,也不想管这事了:“你明天还是跟了了先通个气吧,看她自己是什么意思。你跟护崽似的护着她,没准人家压根不觉得这算什么事。我愿意传这个话,一是看老祖面子,我一个小辈没法驳他的意思,他怎么吩咐我就怎么照办。你非要生我的气,我也没办法,有些事我又不能说了算。”
否则,他刚开始也不至于铺垫这么多。
有些事,觉悟确实无可奈何。能争取的,他不一直都在为了了努力争取吗?
见他真的动了气,裴河宴才缓和了脸色。他一言不发地把玩着茶盏,思忖师父的这个举动到底有什么深意。
过云不是个会出尔反尔的人,他既然同意了他还俗,即便不舍,不忍,也会选择尊重他。
干涉他人因果的罪业,报应是很大的。修行到一定份上的人,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和法度自有理解,他们看得开,也看得淡,除生死之外,应当没有什么可以再扰乱心神了。
裴河宴冷静下来,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看?”
“我觉得是好事啊。”觉悟一脸的“要不是好事我能来你这讨这个嫌”的表情。
他是真觉得委屈,谁说出家人就可以罔顾凡俗,两耳清净的?他都不止不清净了,甚至还得整顿家务事,谁听了不替他喊冤?
“我给你分析分析。”觉悟用手指蘸了点杨梅酒,在茶桌上画了三个符号。当然,这对他要说的话没有任何辅助意义,单纯就是领导讲话必须得起势。
裴河宴熟知他这几年养成的坏习惯,眸光轻轻耷着,多余分去半个眼神。
觉悟自讨没趣,讪讪擦干净桌面,说道:“老祖这么说肯定是因为更属意了了来画《大慈恩寺》,我觉得他其实也没别的用意,单纯是因为这二十多年看着你长大,几乎把你当成他孩子看了,所以才忍不住干涉一二。想让了了到寺里跟着修行一个月,看看品性。”
这可能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裴河宴知道,觉悟不知道。
他慢慢地把茶水从滤网中过出,澄褐色的茶叶茶香浓郁,混着杨梅酒的酸甜果味,融成了一股异香,扑鼻而来。
他思考着这件事是否会给了了带去危险和麻烦,可即便她与自己真有累世的缘分,也无法更改他的决定。
他们是他们,他是他。
——
裴河宴发现了了的不同寻常是在很早很早以前。
他和了致生共事了很久,一个洞窟的修补,时间是很漫长的。十年前的那个暑假前夕,了致生每天都乐呵呵的,逢人便要说:“我过两天得请个短假,去趟市区。”
别人一接茬,问他干什么去,他便立刻摆出一副苦恼麻烦的模样,回答:“接我闺女,你说说这里除了沙子就是沙子,谁家小姑娘愿意来这里吃苦。她一来,我接她耽误了工作不说,还得照顾她两个月呢。”
裴河宴那会从脚手架上往下看,有些不理解了致生为什么明明喜悦,却要装出不情愿的模样。而且,他装得也不像,那挑起的眉梢和压不住的嘴角,分明是得意和炫耀。
等他和所有人都说过一遍后,终于把目光转到了唯一的漏网之鱼上,也就是他眼里孤僻不好相处的裴河宴。
他们二人工作时间相处最多,了致生一说起他的这个女儿就喋喋不休,打断不了。
“我女儿很漂亮的,人也机灵,她从小跟她妈妈学跳舞,小小年纪就拿了不少奖杯。”当然,这和了了视角里的故事不一样。
他在了致生日复一日的念叨下,几乎能画出了了的大概形象——长发及腰,文静优雅,长得很漂亮,眼睛像林中的鹿,灵动有光。她的发量也很多,多到了致生总撑坏皮筋也没能把她的头发绑好。
当然,她也有缺点。人家小姑娘是娴雅的小绵羊,她是慵懒的小野猫,性子会倔,生气时小嘴一倔,就抱起胳膊不搭理人了。偶尔也很懒,闹钟永远是叫不醒她的。上幼儿园时,她总是按时上学的困难户,还曾被老师摸着脑袋问:“了了你这么爱睡觉,脑袋不会睡扁了吗?”
她还因此大惊失色,当晚睡觉时说什么也不躺着了,非要坐着睡。
了致生哄了她半天也没能哄好,最后还是她自己困了,上一秒嘀咕着“我不要扁脑袋”,下一秒就咕咚一声躺平了。
裴河宴听到这,被逗笑了。
了致生看他笑也跟着傻乐。
裴河宴问他:“她还在上幼儿园,就要来南啻吗?”
了致生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他看着远处的黄沙,苦嘲道:“十三岁了,上初中了。”
可他对孩子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
裴河宴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可他心里已经被了致生种下了一颗小小的引子。他很期待有一天,能见见这个小姑娘。
她叫了了,名字看上去取得很随意。但了致生说:“了了像小名,谁叫都亲切。我希望她是被善意和爱包围着长大的,而且‘了了’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辈子平安喜乐,无难无灾。”
第九十章
了了来了南啻以后,了致生脸上的笑容明显更多了。
他不再去回忆那些早已尘黄化土的幼时回忆,而是说起了新鲜的相处趣事。
比如:她妈妈平时管得严,这孩子馋得就跟松鼠一样,闻着零食的味,边吃边藏,攒了满满一私库。
又比如:了了这几年被妈妈养得太娇气了,昨天刮了一阵沙,她漂亮的凉鞋立刻被风沙盖得灰扑扑的。她不愿意穿,又嫌弃没有新鞋子,我就这么抱着她去刷牙洗脸,洗完还给这小祖宗送回了上铺。
裴河宴那时没接话,他深谙家长对自己的孩子都是有滤镜的,嘴上的嫌弃未必是真嫌弃,没准内心里还在期待着被反驳,再予以肯定。
他不算特别会说话的人,本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只是对了致生笑了笑,算作回应。
事实上,他确实没觉得了了的这举动有多娇气。
城市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孩,来这不毛之地,自然会有许多不适应。她不过是对了致生撒撒娇而已,算不上什么。
南啻的自然环境是真的恶劣,白天骄阳烈日,火烧炙烤。晚上虫茔出没,风沙大作。待上几日,就干燥焉巴的像是荒地里的野草,枯黄萎靡,只剩那么一口气吊着。
了致生自然也是心疼的,那点工资跟流水似的用在了给了了开小灶上。他托每日来往的物资车额外给了了带些水果和零食,又托食堂的庆嫂每日给蒸个蛋羹和凉饮。
日子一天天过,直到那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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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饭盒来给了致生送饭。
裴河宴见到了她。
她确实如了先生说的那样,漂亮机灵,有一双林中森鹿的眼睛。但更令裴河宴深刻的,是他初见她时,竟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那种感觉就像,他在人间游走多年,桥上遇见过她,石板路上也遇见过她。
那一晚,他打篆跪香时,久违地梦了一场。
他梦见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身披僧袍,戴着斗笠,背着满背匣的经书从奈何桥上走过。而她坐在忘川河的摆渡船上,玩乐般捞起一朵又一朵的水中花装入竹篓。
摆渡船上的船夫摇着船橹,吆喝了两声,一只一直盘旋在灰蒙蒙天空上的翼鸟垂直俯冲而下。它展开庞大的羽翅,低飞着从奈何桥上滑翔而过。
破空的凛冽风声吹开了他的斗笠上围兜着的面纱,他抬手扶稳帽檐,低头看去。她已经从船头站起,高高地扬起手,接住了那只停落的翼鸟。
她也看见了翼鸟飞来时的莫大阵仗,右手从竹兜里碾起米花时,屈指轻刮了一下翼鸟的尖喙。随即,她仰头看来。
两人一个在桥上,一个在桥下。
摆渡船正缓缓经过桥洞,她似乎是对他笑了一下,很快船只没入桥洞,他立刻去到桥面的另一端,想再多看看她。
摆渡船驶出桥洞后,她已不在船上。翼鸟再次起飞,从忘川河上低低掠过,惊掠起满江水花。
他在梦里怅然若失,一直望着船只离去的方向。
桥下坐着一名老妪在施汤,见状,好心提点道:“她是我们这的采花女,瞧见这河里的花没?”
裴河宴顺着老妪的目光看向忘川,河里盛开着一朵朵随生随灭的透明的花——这就是刚才她捞起放入背篓里的花。
老妪说道:“这是水中花镜中月里的水中花,她痴念太重,被罚在忘川河里采花。哪日能采到花,哪日才能投胎转世。”
裴河宴闻言,从桥上走下,蹲在石阶上,将水里的花捞起。
水中花是透明的水色,在河中因盛开还能捕捉到些许痕迹,可一经捞起,立刻化成一滩水从指缝中滴滴嗒嗒的流逝。最后,干脆连水分也没留下,真真的花如其名,如梦似幻。
他诧异,不解地问道:“这花怎么可能捞的到?”
老妪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看着他:“所以她已经在这捞了几十年了。”
裴河宴回头看了眼船影离开的方向,朦胧中,她似乎又坐在了船头,一次次地伸出手浸入冰凉的忘川河里,将那永远不可能捞起的水中花一遍遍捞起放入竹篓。
明明隔了这么远,他却好像能看见她脚边的那只竹篓。竹篓里空空的,只有河水从竹片的空隙中缓缓渗出,将她赤着的双脚打湿。
老妪边舀起一碗汤,边吊着眼角斜剜着他:“摆渡船每日清早从你站着的渡口出发,日暮时,再回到这里。我每天看着她背着空竹篓上船,又背着空竹篓下船,也不知道她几时能从这忘川河里捞起一朵花来。”
他若有所思,询问了老妪一句:“只要在这河里捞起花来即可?不论是不是水中花?”
老妪冷笑了一声,似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说道:“是,只要有一天她能把从忘川河里捞起来的花装在竹篓里带回来。”
他不顾老妪如何想,也不记得自己过桥要去往哪里,匆匆忙忙地去寻了花,从渡口抛下。
忘川河的河水看似平静,可实在凶狠。那朵花刚落入水面,就被河水一个翻腾,吞了个精光,连一缕花芯都没留下。
老妪坐在伞下,摇着蒲扇,风凉道:“忘川忘川,可不是一般的河水。它万物皆可侵吞,乃鬼魂最惧怕之水。”
他仰头看向河岸对面,奈何桥不是人人都能走的。有些作恶多端的魂魄,需涉过忘川水,坐上独木船,渡到对岸,洗净了一身罪孽,再从桥上走过。
过了桥,才算有了投胎的资格。
此刻,那对岸拥拥磋蹉挤满了人。那些下水了的,无一不发出惨叫声。即便过了水坐上了独木船,那船也时常翻沉。
一船八人就如同滚入炼狱之中,在河水中撕心裂肺,惨烈不已。
“那我为何无事?”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困惑地将手再次浸入河中。他除了感觉到水有些凉以外,并无其他感觉。
老妪看了眼他身上的僧袍:“你是有大功德的修行之人,蒙佛祖庇佑,自然无碍。”
“那她呢?和我一样吗?”他再次问道。
老妪摇了摇头:“她曾护得满城子民性命相存,虽有功德但并不深厚。老妪曾想助她,将功德回护己身,但她不乐意。她的处境啊也就比对面那些恶灵好上些许,你只是感觉到河水冰凉刺骨,她感受到的却是凌迟剔骨。”
他心中微震,莫名酸涩:“我可否替她?”
老妪瞬间笑了,沉声反问道:“你觉得呢?”
于是,他又开始奔波着找寻可以在忘川河中飘渡的花朵。
日复一日,花沉花灭,他那一颗心也煎熬着沉入了谷底。
自那日后,裴河宴再未看见过她,即便他赶早蹲晚,也只能看见地面上一排湿漉漉的血色脚印。
他困惑不已,内心对自己究研了一生的佛法产生了动摇与质疑。也是这一刻起,他佛心破碎,那一道细缝如碎裂的蛛网,一日日加深。
终于有一日,他取出了背篓里的佛经,将那视若生命的佛本撕碎,编织成一朵朵优昙,放入河中。
这一次,花再没能沉底。佛光庇佑的优昙顺着河水晃漾着晃漾着,飘向远方。
他没能看见她最后是否捡起了其中一朵,顺利转世。
随着优昙飘远,他浸在水中的手指越来越疼,涌动的河水像张开了一张张细密的含着铡刀的嘴,毫不留情地啃噬着他的血肉。
他看见河水下,自己的手指骨肉分离,露出了森森白骨。可就连指骨他也没能留下,纷纷化成粉末,靡化在了水中。
他整个手掌都被吞尽,那些粉末在河水的暗涌下化成一缕缕佛光追着优昙而去。
老妪冷眼旁观着,并未阻止他以佛骨祀花。
他从头至尾连眉头都没皱上一下,只是冷静地忍耐着,品尝着凌迟噬骨之痛:“她每日忍受的就是这样的疼痛吗?”
“比你好些。”老妪摇了摇蒲扇,眼神里难得多了一丝欣慰:“毕竟她疼了几十年,早晚会习惯。”
话落,她舀起一碗汤递给他:“过来吧,我先送你过去等她。”
——
裴河宴醒来时,右手巨痛。
他睡着时,不知何时将右手枕在了脸下,掌下是他的印章,突刺的触感和枕着手掌带来的麻木,就像是将忘川河里凌迟刮骨的痛感带到了现实里,那痛觉清晰到他的神经都有些承受不住。
他缓了很久,联想起不少旧事。
所以当不久后的某日,了了和他说,她近来总是噩梦,还梦见过他带着她前往地狱时,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佩戴至今的佛骨念珠赠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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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
他不在乎她是不是从前遇见的那个人,也不在乎她以后是否还会与他有交集。
他只是不想她再经历一遍他所遭遇的噩梦。
她还小,他该护着她的。
——
了了半夜醒了一次,再睡回去时,耳边隐约听见了有人喊她。
她睁开眼时,自己正坐在船头。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她脚边放着一个不断往外渗水的竹篓。河水顺着船板的高低弧度缓缓地流向了她的脚背,就在即将碰湿她时,暗色的河流里飘出了一盏盏发着光的优昙。
翼鸟扑扇着翅膀,兴奋地尖声鸣叫。它一双宝石色的双眼,紧紧盯着河岸两侧,以防有人半路劫掠。
这只鸟明明眼神凶悍,可看着她时却有十分亲密的亲近之意。她本能地伸出手,接住了守护着这些优昙向她飘来的翼鸟,并屈指蹭了蹭它的鸟喙。
她的手已经几乎透明,在暮色来临之前,船行即将靠岸之时,岸边的老妪高声呼喊她:“孩子,花开了,快把花都捡进竹篓里,莫浪费了他的半身佛骨。”
了了依言照做,神奇的是,在她手指触碰到那些发着光的优昙时,瞬间重新长出了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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