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悔的情绪只持续到了睡前,了了挂断电话后,搂着抱枕,在细密的雨声里闭上眼。
眼前的画面从机场出租车区域排起的长龙,转换到她在大雨中等来的打着双闪的商务车,又从潮湿闷热的雨汽里,切换至凉爽的院子。
她独自一人待在偌大的老宅里,形影萧寂。
了了每次回来,第一晚总是不适应的。
老宅的空房太多,一阵风声就能引起夜晚里连锁的音效反应。房间里对她而言是安全的,可房间外就像是一片深海,目之所及的地方是安全区,可她看不见的汪洋在黑夜里就是至暗区。
她以前从来没有生出过想依赖谁的想法,可昨晚和他打电话时,他的声音透过雨声,像是深藏在矿石中的地磁,尤其低沉。偶尔的几句话里,还带了笑音,那低声的犹如耳语般的语气,十分轻易的就勾出了她心底对于他的最隐秘的想念。
她的耳朵酥麻,出于冲动,又不完全出于冲动的问他,你要来找我吗?
明明在重回岛时,他一走大半个月杳无音讯,她都没有很想他。可能是现在有了归属权,她无视他是否自愿,默认他就是属于自己的,将他归入了自己的地盘。
于是,她停下来的时候会在想他在做什么。发呆的时候,即便不是刻意去想他,脑海中也会无故出现许多任意的与他相关的过往画面。就像是很多段回忆在不同的时间被随机定格,他的身影会反复地在她眼前出现,让她不得不想起。
直到此刻,她才无比确定,他是她第一个爱上的人。
从年少时的向往和怀念,到如今的想要独占和时刻想念,她一分一秒也不想浪费的和他待在一起。
就如此刻,她知道裴河宴就在离她不远的客房里,光是想到明早一睁眼就能看见他,她现在的心情就无比绚烂。
——
后半夜时,下了一场大雨。
雨声拍打着窗棂,拍打着草木,用湿润的晨雾将京栖的山、水、古桥都拢在了朦胧的清雾中。
了了在凉爽的晨风中醒来,被舒适的温度拖拽着赖在被窝里舍不得动弹。
这样的天气,要是不出门该有多好。
起来后,她难得有兴致,在衣柜里挑挑拣拣,找出一套香云纱缎面的连衣裙。
这套裙子还是她去年夏天在京栖的服装定制店里买的成衣,当时它被模特展示在橱窗里,她只一眼便喜欢上了。
定制店的业务繁忙起来后,老板娘只接几个老顾客的单子。了了便是其中之一,她算是喜欢香云纱工艺里年纪最小的,虽然她穿什么料子都好看,可老板娘当时还是调侃了一句:“像你这个年纪就喜欢中式风格,传统工艺的算是比别人少走十几年弯路吧?香云纱虽然看版型,但颜色确实偏暗,你真喜欢啊?”
她喜欢啊。
就跟她在同龄女孩都还在追星时她却在痴迷古时壁画和老古董一样,她的审美确实古朴独特一些。
连了致生都曾质疑过,了了是不是十三岁那年吃了太多沙子,把脑子吃坏了。那审美和爱好,都快赶上他这个老头子了。
——
南烟江和京栖挨得很近,不是周末,省道上几乎没什么车辆。
一个小时多些,便到了裴河宴在南烟江的庭院。
了了瞧了瞧这地界,总觉得有些熟悉:“你这里是不是就离梵音寺不远了?”
裴河宴让司机放慢速度,他打开车窗,让她凑到他车窗前往外看。
远处一座山上,从山腰处就缠上了一团又一团的云雾。弥漫飘溢的云层,挨挨挤挤,将整座高山遮蔽得像是一幕仙境。
有山林在稀淡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山峰的棱角,以及被云层一线隔开的岩体都给山顶上的梵音寺增添了一抹神秘。
了了为了看清梵音寺在哪,几乎整个人都挨了上去,贴着车窗。
裴河宴一手握着她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腕,一手虚揽在她腰后,以防出现急刹,人仰马翻。
“直线距离挺近。”裴河宴等她坐好,接着说:“但山门和庭院是两个方向,从这里去梵音寺起码要半小时。”
了了顿悟:“所以我现在看到的,其实是山顶的阁楼?”
“嗯。”裴河宴点点头,示意她:“下车了。”
了了下车后还不忘抱上那盆已经枯黄得没了生机的兰花。
想想也是有些好笑,谁上门做客还抱着一盆需要急救的兰花啊……
她跟着裴河宴走了两步,眼看着大门近在眼前,她急走两步扯了扯裴河宴的衣摆:“我这样会不会有点没礼貌?”
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饶是裴河宴了解她,也是从她站定后用眼神将自己上下指了指才领悟过来。他无奈低笑了一声,想问她,现在想起这个事是不是有些晚了?
可又怕她听不出这是玩笑话,真误会了他的意思,那他今天下午就什么也不用干了,光留着哄她吧。
“有什么礼不礼貌的?你跟我回家还要在意这些?”他刚才想把兰花接过来,她不让。说话间,他又试了一次。
许是抱着太沉了,她懒得再装样子,眼神垂下来觑了一眼,就借坡下驴把兰花交给了他。
裴河宴暗自好笑,本想忍一忍,给她留点面子。可她一本正经的小动作实在太过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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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没忍住,笑了几声。
果然,他一笑,她就恼。偏偏她又理不直气不壮,只能撅个嘴暗暗抗议。
裴河宴一手抱着花,一手牵起她,和她边走边说:“我家里是不管我的,我成年后,老夫人作主给我留了这套庭院,连带着一些金石玉器,首饰珠宝,都挺雅致值钱的。你今天来,挑些喜欢的。”
他没给了了拒绝的机会,接着就说道:“你这身衣服和昨天那身衣服都很好看,就是缺了些首饰去搭配。像什么如意锁、璎珞的,我又没法戴。”
要不要的也不是这个时候要去争辩的事,了了只是好奇:“你一心想要出家,老夫人怎么还会给你留首饰?”
荀叔已经等在了门口,裴河宴捏了捏她的手,低声说了一句:“这话晚点再说。”
了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站在门口的荀叔,荀叔虽年过六十,可看着倒是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不少。
中年男人也喜欢被夸不显龄,尤其了了嘴甜时,真诚得一点不似作假,说什么都极有说服力。再加上她的长相,乖乖甜甜的,几乎是尽往深受长辈喜爱的长相上长的。一个照面的功夫,荀叔就喜欢她喜欢得合不拢嘴。
了了是第一次来,裴河宴带她来之前,就特意叮嘱过荀叔,了了不是客人。
人老几乎都成精了,这一句话代表了什么,荀叔自然能听懂。尤其两人下车后,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最后连手也牵上了,这是什么关系几乎不言而喻。
所以接待了了时,他也用了一些心。
从正门穿过庭院,再进正厅时,他特意带着两人从廊下兜了一圈,将前屋的情况给了了做了简单的介绍:“前头是待客区,院子里栽种的树木和花草多有讲究。后头是主人家的生活区,带了个大院子,池塘假山,桥廊阁楼的什么都有。院子呢,也是凭主人喜好,喜欢什么就种什么,好看吉祥就好。”
到了正堂,荀叔将兰花放在桌上,仔细看了看:“兰花大多娇气,需要精心侍养。这盆花应该是太阳晒得太多,又遇大雨,焦了根。我虽有一些种花的经验,但能不能把它养活,我也不敢打包票。”他说完,看了眼了了:“昨天先生说要过来,我已经让园艺师傅等着了。等会我就带着兰花去找他看看,只是这盆花可能得先暂时留在这了。”
“这当然没问题。”了了又道了谢,随即悄悄看向裴河宴,似乎是没想到来这的正事几句话就给办完了。
捕捉到她求助的眼神,裴河宴看向荀叔:“如果暂时没别的事,我先带她去逛逛。”
荀叔和裴河宴相处不多,就连每月发工资,也是只管领,几乎从不交流。
就算庭院有个什么维护保养的支出,他也一向是自由支取。只需开好明细,按季度上报给裴河宴即可。他几乎从不过问钱的去向,也不关心这些钱是否落到了实处。
荀叔甚至怀疑过,他上报的明细,这小先生可能连看都没看过。
只是近来,他突然关心起了院子,为此还特意和他通了几次电话。
他看了看了了,又看了看裴河宴,不太确定地问道:“有倒是有……你不是想把临水的那间阁楼改成姑娘的工作室吗?既然她都来了,要不正好去看看,提提意见?”
了了下意识看向裴河宴,无声地用眼神询问:这是什么情况?
荀叔见两人似乎并没有沟通好,有些头疼地又问了一句:“那主卧要不要也跟着姑娘的喜好,动一动?”
他说着说着,觉得这事确实得趁着未来的女主人在,赶紧落实下来。他行动力十足地从口袋里摸出记事本:“床肯定得换,虽然这床的木头好得不得了,但到底是老物件了,经不起折腾。要不整屋的家具我都给你们替换掉吧,现在的年轻人都更喜欢简单大方的,使用率高的家具还得是智能化现代化的……”
他说到一半,见对面两人脸色各异,终于察觉到了些许不对。他皱起眉头,犹豫着问:“还是说……不用把主卧按婚房的规格改啊?”
了了是喝水都掩饰不了尴尬了,她躲避开荀叔的眼神,望向院外。
谁的地盘谁解决。
第九十七章
裴河宴倒没否认,只是他也没想到之前在电话中和荀叔商量的这些改动会被他当成待办事项提上了议程。
“这事先不急。”他给荀叔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叫起了了:“我先带你去转转。”
了了巴不得逃离现场,跟着裴河宴前后脚就出了正堂,去了后方的宅院。
庭院不算大,但景致很好。
裴河宴边走边给她介绍,不过看上去,他好像也没比了了熟悉多少。
“你是没来这里住过吧?”了了问。
裴河宴点头:“我回南烟江,就只回寺里。”
看出来了。
了了上回因要观摩《大慈恩寺》的原壁画,在梵音寺住了两日。
那个山腰上的小院,处处都是生活痕迹。他亲手做的竹椅,亲手扎的竹篱,就连烤番薯的土窝他也会打。
不像在这,虽处处精致,可他对这个地方没有太多感情,也没留下什么价值情绪。
她知道原因,知道他是为了在离开梵音寺后有一隅可居。如果不是因为要还俗,他都不必从梵音寺里搬出来。
了了背着手,和他闲逛着临水的亭楼。
池塘里养着不少锦鲤,个个膘肥体壮,碧波的树荫下,水面如倒映上了片片树叶的拓影。锦鲤游动时,鱼尾甩开的水波漾出一片片涟漪,很像夏天的午后,一切绿油油又明艳艳的。
“你不喜欢这里?”裴河宴问。
亭楼的平台往水面上延生出了一个几平方米的小阳台,阳台上搭了遮阳伞篷,篷下摆了套桌椅,放了一些新鲜的水果和坚果零食。
这套摆设和古香古色的亭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看桌椅的痕迹,似乎也是刚摆上不久。
“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了了不知道聊这个会不会有些太早,可她也没有选择避而不谈,“住在京栖会更舒服一些,交通来去也方便。我不介意你有没有房产,如果……我是说如果啊。”
她强调道:“以后会结婚的话,我是真的不在乎你有没有准备婚房。”
了致生给她留了两套房,一套老宅,一套她高中时期的学区房。她就一个人,压根住不过来。更何况,她要这么多的房子做什么?
裴河宴陪着她在阳台上坐下,桌上还有荀叔贴心备上的鱼食,他扬了一些喂了喂鱼。
原本悠闲平静的水面随着鱼食入水,如滚沸的茶汤,瞬间翻腾起来。
他没再说什么,等着她歇了一会,又领着她去逛了逛住宅和书房。
下午时,天色逐渐阴了下来。
怕下雨会造成拥堵,原计划带了了去附近的果园摘些水果的计划便干脆取消,提前回了京栖的老宅。
裴河宴临走前,让荀叔往车上搬了些漂亮的花卉,又打包了一份食盒,解决了今晚的晚饭,这才驱车往回走。
刚回到京栖,已经酝酿了一下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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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顷刻落下。
整片天幕黑云翻涌,又下起了雨来。
花卉从车上移下来后还没移栽,他和了了都不擅长养花,就先干脆放在了廊下。
食盒在厨房热过一遍后,挪到廊下了了支起的小四方桌上,就着院子里的雨景吃了一个多小时。
了了放下筷子时,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从院子里瞧不出外头的繁华和热闹,可隔着雨声还能听见隔壁或者再稍远些的住宅里传来的锅炉翻炒声。
那火头将油锅里的热油烫得刺啦作响,沾着水的菜扔入滚油中,扬起的火声似乎都清晰可见。
了了边嗅着被雨水冲淡了饭菜香味,边猜测:“这道好像尖椒炒肉。”
“你确定?”他问得一本正经。
“不确定。”她端起茶杯喝杯中冰镇过的可乐,气泡堆积再轻轻爆裂的声音像一根轻柔的羽毛,从她的上颚扫过。她满足地喝完一整杯,看到一旁食盒里今晚就没拿出来的白瓷瓶,纳闷道:“那是什么?调味汁?”
裴河宴没回答,他直接拿出那个白瓷瓶递给了她。
了了拔开木塞,鼻子还没凑近呢,一股浓厚香醇的酒味就直冲鼻尖。她被这霸道的香味冲了个晕头转向,缓了几秒才分辨出这是什么酒:“葡萄酒?”
亏她还以为是凉菜的调味汁……
“酒窖今天没带你下去是因为我也不知道从哪下去。”他说完,自己先笑了:“荀叔会酿酒,我没尝过,但觉悟每年都会去那院子挑上一些。”
觉悟一看就没持酒戒,她两次和他一起吃饭,两次都瞧见了他在酒水单上流连忘返的眼神。
“他不怕犯戒受罚嘛?”
裴河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了了解释,他想了想,说:“有些戒实在做不到也是可以不持的,就和如今很多寺庙的和尚,白天时一身僧袍,烧香拜佛。晚上僧袍一脱,便如脱下了一层枷锁回到俗世,该娶妻生子就娶妻生子,只要不混乱夫妻关系,就不算犯了淫戒。”
毕竟今时不同以往,以前世道坎坷,求生不易。能混口饭吃,能有衣蔽体有瓦遮雨便算难求,坠入空门长伴青灯古佛又算什么?但如今是太平盛世,选择之多,诱惑之多,有手有脚便能谋生。
久而久之,大部分僧客早已与修行无关。
“所以这是你对佛学修行失望的原因之一吗?”她看着他,轻声问道。
雨势渐大,他坐在靠近廊下的地方。溅落的雨水沾湿了他的裤腿,风一吹,凉意微盛。
他若无其事地拂去了裤腿上的水汽,从食盒里取出两个瓷杯。
“我没有失望。”他回答,“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需要顺应和克服的,不能因为大环境不好,就抱怨不公。以前不也有佛学盛行时,僧侣借天下百姓之信仰,结交王族祸乱朝纲的事吗?若太片面的看待一件事,只会将自己拘于寸地,难有作为。”
裴河宴其实有些意外了了能看出他的那点寂寥和落寞,真正能在修行上与他指谈较量的寥寥无几。他从刚开始的不解,到逐渐接受,也慢慢懂了有些事不能强求。
如今的盛世,能将上下数千年的文化瑰宝一一传承,已是莫大的幸事。
他拿回了了手中的瓷瓶,往瓷杯里倒满了酒。
葡萄酒的酒香醇厚浓郁,他凑近鼻端闻了闻,在了了诧异的目光下,启唇轻抿了一口。
酒确实是好酒,难怪觉悟会念念不忘。
他抿完一口,抬眼看向了了:“想喝吗?”
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
裴河宴就着手中的酒递到她唇边,“先尝尝能不能喝。”
了了学他那样,将嘴凑到杯口,用嘴唇轻沾了一些,抿入嘴中。
葡萄酒的酒味还是有些浓的,她不馋酒,但对酒味很是挑剔。有些酒精味重的,她连一口都喝不下去。
裴河宴见她还在舔唇回味,想起寺里喂养的流浪猫,一开始它们心怀警惕,喝水时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就在他想直接给她倒上一杯时,了了瞧他要收回手,下意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我再尝一口。”
这一口,她抿了许多。
酒味从舌尖到口腔,弥漫四溢。那股清醇的葡萄口味甜丝丝的,回味无穷。
她轻“嗯”了一声,疑惑道:“这葡萄酒好像和我平时喝得不太一样。”
她忘了可以再跟他要一杯,尝完了酒,还觉得有些新鲜,眼眸亮得像是被今夜大雨遮盖的星辰:“如果酒都这么好喝,我会喜欢上喝酒的。”
裴河宴勾了勾唇,戏虐道:“看来我那个庭院也不算一无是处。”
他将两个瓷杯都倒满了酒,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递给她。
她也许早忘了,可裴河宴却忽然想起,在南啻分别的前一晚,她来浮屠王塔找他告别。他煮了一壶陈皮茶给她倒了一杯,她刚开始也是这样小口小口地抿,喝完一杯就把杯子递回来,让他再续上一杯。也不知道她到底喝了多少,可那借茶消愁的模样愣是让他记到了现在。
“这次,是真的在喂你酒了。”
他说得没头没尾的,可了了在短暂的愣忪后,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那时候,她压根没敢想,还会有像现在这样的一天。
她仰头望了望被四方院子框限在她视野中的夜空,觉得此时此刻真的是惬意极了:“你能来陪我,我好开心。”
她说完,转过头,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她出入总是一个人,不是没有觉得孤单的时候,而是不敢觉得自己是孤单的。每次一有这样的念头冒尖,她都得难受很久。
想老了,想他,偶尔也会想想连吟枝。可想完以后,是更虚无缥缈的孤寂。
“老了去世后,我有一段时间经常会想起你。”了了说:“想着只有你能懂我此刻的感觉,想着好像也只有你,是我唯一的同类。”
她一盏接着一盏,贪了数杯,喝得耳朵尖都开始泛红。
酒劲还未上头,她自己不觉得自己喝多了,只觉得浑身都散漫着暖意。而贴着雨幕,令她觉得像是枯树逢了仙露,舒适得她从伸出手去接掉落的雨水到连两脚都踏入了水坑里。
她没发觉自己已经开始肆意大胆了,她用脚背蹭掉凉鞋,站起身光着脚踩入廊外的水溏里。
雨水被溅起,本还干燥的地面瞬间洇湿了一片。
裴河宴这才觉得她喝多了,他晃了晃装酒的瓷瓶,晃荡时里头只余浅浅的一层回声。
他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将了了从廊外拉回来。她头上的发丝已经淋上了一层水雾,他抬手轻轻替她拂去。
了了一直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强烈到让他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他低头,看回去,低低沉沉的声音里满是善意的提醒:“你再这么看着我,我会犯戒的。”
“那不看了。”她听话的就要低下头。
可没等她彻底移开目光,他扣在她脑后的手掌微微用力,压迫得她不得不再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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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头来。
她眼睛红红的,是酒上劲后,一点一点熏染出的艳色。
这一幕落在裴河宴眼中,像是倾倒翻的酒,勾起他压抑许久的渴望和想侵占的野心。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唇角,抹过她的唇珠,缓缓低下头,凝视着她的双眼:“你不会要哭吧?”
不哭啊,为什么要哭。
她想回答,可他的指腹按在她的唇上,她不敢轻举妄动。
久违的压迫和危险感令她心中警铃大作,她握住他停在她唇上的手,轻声提醒:“会破戒的。”
“破就破吧。”他低头,彻底吻了下来。
第九十八章
廊下的雨珠像是瞬间悬停在了半空之中,她耳边一片寂静,所有的声音都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她唇上温润,有酒香,还有很淡的葡萄果香。
了了意外,也不意外。
她是喜欢的。
只是有昨晚客气到疏离的底色在,她没敢想今晚会有什么不同。
她颈后的手掌托着她仰头,他低着头,碾着她的嘴唇,轻咬含吮,像是要将她整个都吞入腹中。
他吻得很凶,炽烈得像是南啻的骄阳,将她脚下踩着的地,鼻尖呼吸的空气都烧灼得滚烫滚烫。
她呼吸不过来,慌乱得想要推开他一些。可手掌刚挨着他胸膛,就被他一把握住,攥入了手心。他攥得很紧,像是捞住了湍急洪流的一截浮木,用力到将她也拖入了涌动的暗流之中。
他微微敛眸,一声“了了”,抵着她的唇,叫得低沉又暗哑。
她眼睫一抖,再没了反抗的力气,任由他予取予夺。
鼻端的冷香被暖意烘得芳香四溢,她分不清是他身上的淡香还是雨水中孤打蕉叶分散出的果植香,但了了头一回对属于他的香味有了具象的概念。
那是一种让她沉沦到不顾周遭,只想与他沉溺荒唐的不醒香。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的体温被他亲吻到和他一致,他终于微微松开了她。
裴河宴舍不得放手,他低下头,唇埋在她的颈窝处,轻轻喘息。那双因亲吻而彻底染上绯色的双眸在她的耳垂处流连了片刻,怕吓着她,他闭了闭眼,只用鼻尖轻蹭了蹭她的耳后。
她身上有股幽兰的清香,带了丝暖甜,像汁液饱满的果实,咬上一口,香甜四溢。
可现在还没到可以摘果实的时候,哪怕她已经鲜艳欲滴地挂在了枝头,他也只能忍耐着,等等,再等等。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没开灯的院子黑莽莽的,什么也看不清。
远处路灯下的斜密的雨丝像天空撒下的烟花,一簇簇,一缕缕,一丝丝地对地绽放。
他覆在了了颈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皮肤,将她的耳后揉得一片温热。
也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在他身边待着太过放松,她闭上眼,困意翻涌着,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她的呼吸声逐渐放缓,将睡未睡之际,她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嘟囔着问他:“你昨晚见到我不开心吗?”
裴河宴忍不住挑了挑眉:“为什么这么问?”
他心中其实有猜测,了了的心思很好猜,欲言又止时,眉梢轻挑时,那点情绪全写在了脸上。
果然,她说:“那你为什么昨天不亲我?”
她说话间,微微仰起头,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跟只小天鹅一样,懒洋洋的匐于水面。
“我昨天一来就亲你,你不害怕?”他侧过头,用耳畔轻碰了她一下。
了了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好像也是。
如果他昨天一来就热情得跟今晚似的,她保不准又得心里犯嘀咕。
见她不回话,裴河宴顺势和她算了一下账:“那天在茶室不过抱了一下,就躲了我好几天。”他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摸一只小猫一样,轻悄地将那头顺滑的长发揉得毛茸茸的。
了了心想:你那只是抱一下?
百叶帘飒的一声全部闭合,那个阵势跟要把她就地正法似的,还不准她躲着点了?
她轻哼了一声,隔着薄薄的衬衫张嘴咬了他一口。
她攻击得太突然,裴河宴察觉到疼痛,身体本能的绷紧,等意识覆盖过去,他立刻松了劲,任由她泄愤似地又咬了一口。
她咬得倒不重,只那齿尖微微锋利,叩咬皮肉时,一瞬的疼以后便是细密的痒。他扣在了了脑后的手往下落,掐住她的腰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了了猝不及防,立刻松了嘴:“裴河宴!”
他轻笑着又把她搂回怀里:“陪我再喝会茶?”
了了听出他是有话想说,抵着他的肩膀小鸡啄米般,点了几下头:“那我去搬一下茶具。”
家里不太来客人,了了一个人住也不方便带客人回来接待,一般有事都约在外头的餐厅、茶室或咖啡厅里。无论公事私事,坐上一下午,该谈的也都能谈完了。
她整理出茶具,裴河宴先给她冲泡了一杯石斛花。
陈皮需耐心泡煮片刻,他用小火温着磁炉,等茶沸了一会,才随意拿起茶盘上的一个杯子准备倒茶。
了了瞥到一眼,赶紧拦道:“这个不行,我拿错杯子了。”
她赶紧取了个新的茶杯递过去,将那个绘刻着重重楼宇的茶杯重新放回茶柜里。
裴河宴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那是楼峋的杯子?”
他清洗完新的茶杯,注上茶汤,轻抿了一口,尝了尝茶味。
明明他的注意力都没在她身上,可了了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压力。
“嗯,楼峋的。”
“他经常来?否则怎么都有专属的茶杯了。”他问得云淡风轻,但目光却看了过来。他明知自己不该如此小气,甚至都不该将这话问出口,可这不该那不该的,他还是做了。
了了并没察觉哪里不对劲,以前她和楼峋走得近,也没避着过他。从前他都没说过什么,眼下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只当他是随口一问,便也随口一答:“老了还在的时候,楼峋经常过来陪他喝茶。”常来喝茶的人,自然会有自己的茶杯。
裴河宴点点头,没做声。
入夜后,有点凉。雨下个不停,积累的寒意像是将夏天又往后延缓了一个季节,肃冷肃冷的。
一口暖茶暖了胃,了了舒服得轻叹了一声,多嘴了一句:“不过刚才那个杯子是我前几年送给楼峋的生日礼物,那晚老了咳嗽不止,蛋糕都没来得及切,就慌里慌忙地先把老了送去了医院。”
她现在回想起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了。有些事隔得太久,很难再共情当时的气氛。尤其是相同的经历,一遍又一遍地让你彻底麻木。
“我以为,你们会走到一起。”他把晾好的陈皮茶放在她面前。
了了摇了摇头,“我们只会是朋友。”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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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斩钉截铁的语气,瞬间将他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
裴河宴眼里有了笑意,就这么看着她:“这么笃定?”
是做朋友还是做恋人,其实一开始就决定了。
了了区分喜不喜欢,通常只用一个月,一个月内她如果对这个人没有兴趣,那之后都不会有兴趣。
初见时都没有心动的感觉,那相处以后的喜欢是衡量后的选择还是感动后的委身呢?
当然,日久生情这码事不完全绝对,只是她不会而已。
她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了无说你在梵音寺都不随意走动。”
裴河宴敏锐的嗅到了一丝机锋,没立刻接话,只稍稍挑了眉梢,先记上了无一笔。
“因为不少香客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笑眯眯的,说完了后半句:“怎么,没有一个你喜欢的吗?”
她拐着弯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笃定?那你为什么在我之前没有一个喜欢的?
他无奈:“了无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因为我俩好呗。”她轻咬住下唇,齿尖微露,露出一个略带得意的笑容。
“我没留意过这些。”裴河宴将她只剩一浅底已经凉透了的石斛花茶一口喝尽,重新给她倒了杯热的:“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我从旁观到不知不觉入了局,等醒悟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了了问:“如果我不是在南啻和你认识的呢?比如就在梵音寺,我也许就是一个来烧香拜佛求财求平安的信众……”她话没说完,就已经觉得这个假设太过幼稚。
既然是假设,本就代表了它不是真实存在的事实。眼下才是一脚一脚踏出来的现实,是正在发生的,不会更改过去也看不到未来的当下。
她问了一半不想问了,可裴河宴却认真地回答了她:“我信缘分,即便不在南啻,我们也会遇见。但会不会像今天这样,那不好说。”
人的眼睛能看到的方寸之地是有限的,他看不到每个可能性,但凭他对自己的了解,他应该会反复的喜欢上了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因。
“喜欢是有契因的,相貌出挑也算是其中一种。可喜欢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就要靠彼此之间的互相吸引了。”
有共同的话题,有共同的喜好,想再更深的了解或想要更紧密的陪伴。
“再者就是选择,每个人在不同年岁不同时期要面对的困境也不同。”他点到即止,怕她深入了去代入他们彼此,“假设确实没有意义,但我想,每个会遇到你的时间锚点上,我都是义无反顾的。”
就像他曾经做的那个梦。
他站在桥上,看着她坐在船头一朵一朵地捞着水中花。
他并不认识她,更别谈爱上她。可是遇见她,他就无法放任不管。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个梦就是预示。
他当时明明有机会与她做个过客,也许他那会从桥上经过,狠狠心不要过问,不要去管,那他这辈子就不会遇到她。
她会为了她的执念在忘川河上日复一日的打捞着她的水中花,而他就不会因此再入情障,自可修他的佛,走他的路。
可他管了,他撕碎了他的佛本,献上了他的功德,就为了让她能从水里捞起一朵可以转世的花。
她的执念他填了,种下了什么因就会结什么样的果。
若那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他庆幸,他抓住了她。
第九十九章
也许是晚上聊得太空太远了一些,他原本想说的话没再说出口。
了了陪他喝了两盏茶,见正题一直没有点到,刚想递个话口过去,他已经洗了茶杯,做出了收摊歇业的姿态。
各自回房后,了了从衣柜底部的保险箱里取出了佛骨念珠,用鹿皮布轻轻地擦拭了一遍。
京栖的雨季漫长,往年的春夏交接,她几乎从不把佛骨念珠从保险箱里取出。可后天就要去梵音寺了,她想带上它。
原本她还想收拾了一下行李,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山里的温度又总是多变,除了短袖长衫,还得备些薄毯和披肩以应对夜晚山林的寒意。
可打开行李箱后,她又懒洋洋得不想动了。喝茶驱散的那点酒劲,卷土重来,她盘膝坐在柔软的地毯上,看着双门大敞的衣柜,长叹了口气。
算了。
她边手脚并用地从地毯上爬起,边说服自己,明天再收拾吧,也来得及。
结果就是,她躺上床刚准备睡觉,忽然想起从重回岛寄回来的行李还堆在隔壁房间里,以一种全新未拆封的姿态沉默着谴责她。
这下,被恋爱冲昏头脑的人,彻底睡不着了……
——
隔天,了了起了一个大早去拆封快递。
没想到,裴河宴醒得比她还早,她在院子里漱口时,正好碰上裴河宴拎着在巷口买的早餐走进了院子里。
院门还没关上,了了鼓着嘴咕咚水时,一眼就瞧见了门口闲嗑瓜子佯装路过,实则两只眼睛都精准往院门内死劲瞧的婶娘阿姨们。
她放好漱口杯,转身去厨房拿了碗筷,和他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早饭。
香香脆脆的锅贴她几乎三口一个,了了吃了快一半时,才迟钝地发现小师父给她买的锅贴是肉馅的,难怪他一口没夹,光吃面饼了。
察觉到她的停顿,裴河宴掀了掀眼皮,瞧了她一眼:“怎么了?”
了了用筷子虚点了点锅贴:“肉馅的。”
她眼梢微挑,目光略带了丝迟疑,像是在确认什么。
裴河宴立刻会意,解释道:“总不能我不吃,就让你也跟着不吃吧?”那以后过日子了怎么办?
只不过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三净肉,你是不是可以吃?”了了夹了一个锅贴,尽可能的吃得安静又文雅,绝不故意诱惑。
不过她觉得裴河宴可能就是不爱吃肉,了无和了拙都尚有被她馋得口水直咽的时候,唯独裴河宴,连眼神都吝啬多分过来一眼。
他喝了口清茶:“以后可以陪你吃。”
这倒不是多么为难多么牺牲的事,还俗后,他虽可以继续修着清规,可有些坚持没有必要。甚至很多生活习惯,饮食习惯,也会在日积月累中逐渐被了了同化。
他很期待了了领着他走入一个崭新的世界。
“以后可以陪你吃”那言下之意是——现在还不行。
了了会意,她将最后一个锅贴塞入嘴里,吃得满齿生香。
咀嚼时,她有些想问他的还俗仪式在什么时候。可又觉得此刻提起不合时宜,只能暂且按下。
吃过早饭,她去拆封快递,归类的归类,需要干洗的也整理出来准备下午送过去。
这个短暂的休整假期开始的慵懒,结束得倒是匆匆忙忙。
——
转日,司机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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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了锁了院门,跟裴河宴一并前往梵音寺。
这次与上回只是短暂路过不同,了了需要和前来参悟的居士、香客们一众一起,遵循梵音寺的课表时间,和僧人们同吃同住,还要参与寺务。
这些,了了在当初考虑是否答应过云大师的邀请时就做了功课,她还仔细问了问了拙,他们平日里的僧务都有哪些。
课表时间了了是知道的,凌晨起更,更声响过三声就要到大殿集合上早课。
古钟的钟声响起,则分别代表了三个放饭时间。
梵音寺的修行者众多,本院的僧人就不用说了,还有不少其他寺庙的僧人来此游学挂牌、论经学法。客院内,还有来体验禅修的香客和居士。所以吃饭一定要积极,过了饭点,绝无留食。
了了听完,忽然想起了昨天的三顿肉食。早上她吃的是锅贴,中午有一道小炒嫩牛肉和黄焖鸡,晚上不仅有鱼肉还有酸甜口的糖醋排骨。
她当时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奢靡铺张到她都有些心虚,甚至多添了一碗米饭把他特意出去打包回来的肉菜全都一扫而空。
敢情她的直觉没错啊……那就是饯行饭!是特意用来安抚她接下来一个月都吃不到肉的弥补!
了了长叹了一口气,心情十分郁闷地把脑袋抵在了前面的座椅椅背上。
裴河宴见她无精打采的,用手心垫住她的额头,拎着她的后领把她拽回了座位上:“坐好。”
了了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消息。”他拉过安全带重新给她扣好:“做完作业可以随意进出藏经阁,你想去三楼我可以带你去。”
闻言,了了这才精神了一点。
“还有一浮阁,就是山顶昭和公主的宫殿。每逢雨季,住持都会另派巡视的任务,我让觉悟加上了你的名字,轮值时我带你进去。”他生怕了了不懂这机会有多难得,还特意做了解释:“一浮阁从不对外开放,唯有历代住持才能持有钥匙。这是拂宴法师临终前定下的规矩,沿袭至今。”
只是十几年前的一场大暴雨,差点冲垮房屋,这才令当时的住持过云重新制定了规矩。雨季前后,都需派守僧人巡视维护。
了了眼睛一亮:“过云大师之前提交的需要修复的壁画是不是就在一浮阁的山洞里?”
“是。”裴河宴说:“研究院派出的壁画修复专员前几天已经在客院住下了,你要是感兴趣,到时候我引见你们认识。”
他说完,似笑非笑地将了了打量了一遍:“这样安排还行?”
了了忙不迭点头:“所以你之前回去,就是忙这些了?”
“不止。”裴河宴掰着手指给她细数了一遍:“回去先把你要住的房间,清扫了一遍。家具过了单,添了一些你可能会用到的。又置办了些薄毯和被套,想着你那手书法估计不会少了罚抄练字,桌几也按你的身高搬了一个过来。”
了了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她刚当真,他忽然一个停顿,曲直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怎么说什么你都信?”
了了一愣,见他弯着唇角忍俊不禁,一时也分不清到底哪一句才是他的玩笑。
“你一向对我很好的。”认真的也好,开玩笑的也罢。她若是真的嫌弃环境艰苦,也不会应下此事:“我还挺想体验一下你这一十多年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
当然,这是讲在嘴上的漂亮话。
事实上,从听到要跟着寺里的僧人早睡早起时,她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
裴河宴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牵住了她的,一直到下车之前都没再松开。
——
了了这次住的还是上回的院子,与裴河宴做邻居。
这倒是让她暗暗松了口气。
了拙帮她把行李搬进了房间:“老祖让师兄先安顿下来,等空了再去竹楼见他也不迟。”
裴河宴刚回来就被叫走了,了了这会也没个商量的人,想再和了拙确认一下,后者已经看出了她的迟疑,笑着说道:“师兄不必紧张,老祖人很和善不会故意刁难你的。他这么说,你就安心休息好了,等小师叔回来,和他一起过去就好。”
了了这才放心:“多谢你,了拙。”
“师兄不必客气。”他左右巡视了一圈,提醒道:“不过你住在这,每日起码要比我们早起半小时才能不迟到。”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了了刚扬起的笑容瞬间凝固。
“还有时间表。”了拙将手抄的纸张递给了了,“小师兄尽快习惯一下,否则迟到了是要挨手板的。”
了了沉默。
她手里捏着展开的时间表,险些闷头跑路。她这哪是来禅修的,是来渡劫的吧?
了拙见她如遭雷击一般,沮丧到抬不起头,想了想,安慰道:“其实,坚持一周,也就适应了……”
“我知道的。”她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心理建设这个东西吧,还是有点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真实面临和想象遭遇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了拙走后,了了将行李简单收拾了一番。
原本只有三五个藤木衣架的衣柜添了不少免留痕的衣架和裤夹方便她悬挂真丝类易起褶皱的娇贵布料。
桌子添了俩,矮几下还铺了通风透气的竹席,天气再热些时,坐在这看书写字一定是极为凉快的。
茶盘上的杯子也全换了新的,她不爱泡茶,就没放茶具,搁了个冷水壶方便她直接饮用。
还有什么?
了了像开盲盒一样,寻找着他准备的惊喜。
“书柜拉开看看?”身后,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被山风轻轻送至她的耳边。
了了回头看去,他倚着门并没有进入,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用眼神无声地催促她将书柜打开瞧瞧。
她似察觉到了什么,拉开柜门的手短暂地迟疑了片刻,才缓缓的极为郑重地打开了它。
书柜里摆放着一个极为精致的大漆盒,盒上挂了个花旗锁,锁扣已经打开了,连钥匙都坠在了锁孔下,随着方才的动静轻轻摇晃着。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抬手将它打开。
大漆盒幽兰色的绒布里,铺陈着一封封长沐在时间岁月里的信封。
“我答应你的,梵音寺再见时,要跟你分享你父亲的书信。”他走近,俯身偏头,抬起她的下巴仔细地看了她一眼。
了了还以为他是想要邀吻,可见他一直凝视着自己的眼睛,却没有了下一步,又有些发蒙:“你看什么?”
他松手放开她,轻摸了摸她的脑袋:“还不是怕你哭。”
第一百章
哪有那么容易哭,她早已经不是小孩了。
她最后看了眼满匣子的信封,将箱匣重新合上。
“现在不看?”裴河宴问。
“不看。”了了把锁针从锁孔里穿过,没扣上,只是这么挂着。
她想慢慢看,找一个凉爽舒适的下午,再泡上一杯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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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没有花茶红茶也行,然后坐在廊下或者竹席上,小心地将那些她没参与过的时光一点点全部追回。
而不是现在急切的囫囵的将这么珍贵的信件一眼扫光。
——
午后,山鸟熙叫,切切嘈嘈。
了了午睡没睡着,索性爬了起来,开了窗。窗外一片绿意,丰盈骄艳的阳光撒了个漫山遍野。
难得天晴,气温有些高。她从房间里找了把小扇子,趴在窗棂上边看山野边扇风。
山上本就比平地凉快,门窗一打开,通透亮堂的屋内立刻就有山风穿堂而过,将竹帘掀得哗啦作响。
梵音寺里除了供居士和香客们居住的客院零星装有空调外,即便是方丈楼内也没有纳凉设备。
了了摇着扇子,心平气和地眯眼望着吵得她无法安睡的鸟雀。
也不知道是里面的哪一只,嗓门是真大啊。
午休后,了了要跟裴河宴去竹楼报道。她趴在窗口,将这次带来的衣服都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想着穿哪一套会更显成熟稳重一些。
等时间差不多时,她丢下蒲扇,站在衣柜前捏着下巴沉思了片刻。
方才脑中敲定的穿着在看见衣服后又变了卦,不是觉得黑色太沉闷,就是觉得桃色太跳跃,头一回见长辈这么活泼可能不太适合。
于是挑挑选选的,最后还是拿了那套一开始就被她否定的白色衬衫和水绿色的裙裤。
裴河宴来敲门时,门一打开,迎面就是了了的笑脸。
他很顺手地接过了她提在手中的茶叶和线香盒子,问她:“休息够了?”
“没睡着。”她告状:“窗外那片树林里的鸟太吵了。”
裴河宴顺着她的话往远处树林里瞧了两眼,“那我让了拙闲些时去给你瞧瞧?看看是哪家起了争执。”
了了刚想阻拦他,想着她也没这么娇气,适应两天困极了就怎么都能睡了。可越听越觉得他的语气不对,果然……又是在寻她的开心。
她撅了撅嘴,跟着他下了台阶往寺院方向走:“怎么不是你亲自去瞧呢,我的事你还要假手他人?”
她回的这一嘴,还挺有理有据,倒是让裴河宴一时找不出可反驳的话来。
他自愿服输,转而问她:“心情这么好?”
亏他还担心她会紧张,也跟着没休息好。
“心情一直是好的啊。”了了莫名:“为什么这么问?”
“你一开门就笑得很开心。”
了了恍然,见他误会了,她也没否认,只是多补充了一句解释:“我中午睡不着就在想等会穿什么,结果想的和最后决定的完全不是一码事。我就觉得女孩子有些时候确实挺浪费时间的,出门挑衣服要想,搭配首饰也要想。不过越想越觉得有意思,生活的乐趣不就是从这些小事里找到满足感吗?”
“自娱自乐。”他落下这四个字,提醒她竹楼前没有石阶,近来雨水多,泥地未必坚实,有可能会弄脏她的裤腿,需自己拎着些裤子,注意好脚下。
两人闲聊着话,下到山脚拐入了竹林里。
密密实实的紫竹林,像一道天然的拱门,将竹楼掩映在竹林的深处。
没有阳光直射的荫蔽处稍稍凉爽了一些,了了才走了一半,鞋上已经沾了不少还有些湿润的泥巴。
鞋子脏了能洗,她倒无所谓这个,只是眼看着竹楼越离越近,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开始紧张起来。
她抬眼,瞧了瞧走在前面的裴河宴。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脚步一顿,回头看来:“怎么了?”
了了摇摇头,没说话。
裴河宴稍一寻思便知她在顾虑什么,他还以为她真有这么豁达自在,不以为然。他停了停,慢了两步和她并肩同行:“我师父一向随和,不会无故刁难小辈。你就当见一位素未谋面的长辈,论起来,他和伯父也算知交甚久。”
裴河宴口中的伯父说的是了致生,好像从两人敞明心意起,他就改了口。从客气的称呼“了先生”改成了稍显亲密的“伯父”。
这些细微的变化,两人心照不宣,从未摊上明面说个一二四五。否则,就跟邀功请赏一样,我为你做了什么,你得感激我,反馈我,给我同等的对待和付出。
这不是他们。
进了竹楼,了了在上楼梯前,先深呼吸了一口气,排解紧张。
裴河宴落后她一步,跟在她身后,随她慢慢上楼。
他没催促,也没做多余的叮嘱。无论待会的会面是什么样的,都不会影响到他和了了。
过云正挽着袖,饲喂鱼缸里的小鱼。
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鱼食还捏在手上,他很快地打量了眼了了,又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的裴河宴。
这女孩倒是和他印象中的没什么不同,只是五官长开了一些,更显精致灵动。人物雕塑的开脸都需熟知人物的头骨和五官的肌肉线条走向,无论她是十三岁还是二十四岁,骨相几l乎是一致的,没什么区别。
裴河宴称呼过云为师父,可了了没法跟着他喊。她按裴河宴之前教她的,称呼过云:“师祖。”
“先坐。”过云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抛入鱼缸,洗了手,到茶桌前坐下:“能喝茶吧?”
了了乖巧点头:“能的。”
她话落,过云看了裴河宴一眼,示意他去挑些了了爱喝的茶叶。
裴河宴会意,将带来的茶叶和线香盒板板正正地放在了过云面前,并强调道:“了了孝敬您的。”
过云也不太擅长说场面话,便干脆冲她笑了笑,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一些:“来这还适应吗?”
“适应的。”了了见他亲善,顿时放松了不少。
“寺里的环境多少有些简朴,你要是缺什么就直接跟河宴说。”他接过裴河宴挑出来的茶罐,用茶勺舀了适量的茶叶放入茶具中,等水煮沸。
“没什么缺的。”了了回答。
以前都只是在裴河宴和觉悟的交谈里听到与过云有关的消息,对这位从没见过面的长辈,了了虽只从只言片语中了解过一二,可对他是既敬佩也尊奉。所以第一次正式见面,她难免有些拘谨。
裴河宴见状,不露声色地递出一个话茬:“师父和伯父认识了很多年,《大慈恩寺》的壁画结束后,还是师父推荐了伯父去南啻遗址修复壁画。”
这事了了知道,她刚想接话,过云似回忆起什么,笑了两声:“我知道你也去过南啻,可惜那会我不在,不然当时我们就能认识了。”
“这可是我一直以来的遗憾。”了了说:“小师父勤勉克制,博学多才,我挺好奇是什么样的师父能将他教得如此出色。”
溜须拍马这事,了了还挺得心应手。
过云瞧她这机灵劲也是招人喜欢,不由笑道:“你父亲在我面前可夸你不少,倒还真不是夸大其词。”
有了共同话题,气氛再不复方才一开始时那么生疏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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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云本就没有要训话的意思,只是出于对了了的好奇,才想着今日先见上一面,摸个底。
禅修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改变不了什么,可说短它也不短。在一个不算舒适的环境里,一个月足以打磨性情,探勘深浅。
他对了了和裴河宴之间有何种缘分并不执着,是与不是,裴河宴都做出了选择,往下走的人是他们自己,与他无关。可出于这些年的师徒之情,他对这个问题有所探究也是寻常。他确实想把人放在跟前,仔细瞧上一瞧。
别人一个月看不出什么,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初见了了的印象还算不错,她落落大方,不扭捏也不矫情。
他心中还算满意,只是面上不显。
了拙上午来他这回过话,时间表和禅修的内容俱已告知过了了。他没那么讨人厌,还要当她的面再重复一遍。
一壶茶喝完,过云把放在桌上纹丝未动的茶叶拎起来放到茶桌后的柜子上,对了了说:“你既然送了茶叶,闲暇之时记得多来我这坐坐,陪我喝喝茶。”
了了听懂了过云的言下之意,与裴河宴对视了一眼,爽快答应:“一定来。”
——
离开竹楼一段距离后,了了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她心中暗松了一口气,但又不敢完全确信自己真的过了第一关,只能反复和裴河宴确认:“师祖这是不讨厌我,才让我多去他跟前喝茶吧?”
“他挺喜欢你的。”两人走出了紫竹林,没立刻回小院,而是往寺院正殿方向走去,带她熟悉熟悉明日上早课的地方。
了无尚在重回岛,还有半个月才能完成游学。
梵音寺里只有了拙可以陪着了了,但了拙是觉悟的弟子,回了寺里便有他自己的职务要完成,不可能一直带着了了。
“明早我会送你去做早课,带你熟悉一下每日都要做些什么,等你记得路,习惯了寺庙里的时间表再说。”
他带了了逛了几l个主殿,告诉她每个殿供奉的是什么菩萨,而寺里的僧人每日又需要做些什么:“你明日上完早课后,也会有当值的知客给你安排工作,你照做就是。如果遇到处理不了的,就立刻来找我。”
他在藏经阁的门口停下来,“这两日我都在这里当值。”他抬起手,习惯性地想要如以往那样摸摸她的脑袋,可刚抬了一半想起不妥,又生生放下。
“我有点后悔了。”他看着了了,轻哂道:“我不该把你放到佛祖眼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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